陳平安看了眼十萬大山那個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從蠻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據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朧,那是負責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處又有秋雲如峰起,溶溶滿太虛。
陳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場爭渡,極有可能,在未來百年之內,幾座天下就會是萬年未有之氣象,大道之上,人人爭渡,共爭機緣。
想起另外一事,陳平安輕聲道:“先生敲打過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較後知後覺,確實很不應該。”
寧姚好奇問道:“什麼事?”
文聖老先生,舍得敲打你這位得意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提醒我們倆相處的時候,我不該總讓你主動說話。”
大概人與人之間的諸多誤會形成之因,就是不該說的無心之語隨便說,該說的有心之語反而吝嗇不說,兩張嘴皮子關起門來的喃喃自語,卻誤以為對方早已都懂。
寧姚神色古怪。
陳平安問道:“不是這樣的?”
寧姚搖頭說道:“當然不是。”
兩人相處,不管身處何地,哪怕誰都不說什麼,寧姚其實都不會覺得別扭。再者她還真不是沒話找話,與他聊天,本來就不會覺得乏味。
寧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學生,一個真敢教,一個真敢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寧姚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主動說道:“哪怕你無所謂,我以後也會多說一點。”
陳平安繼續說道:“之前禮聖在旁邊,我用不用心聲沒區別。在客棧門口,禮聖先生說得直接,歸根結底,是因為把你當成了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強者,所以才會顯得不那麼客氣。”
寧姚點頭道:“理解,道理就是那麼個道理。”
所以當時她才沒說話。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對方是勞苦功高的禮聖,那她的沉默不語就是最大的禮敬了。
中土文廟的禮聖,白玉京的大掌教,一個禮,一個德,兩者都最能服眾。
“三教祖師的散道,就是你回鄉後抓緊破境的原因所在?”
寧姚直截了當問了接連兩個問題:“那邊怎麼辦?”
寧姚對於散道一事,並不陌生,其實修道之士的兵解,就類似一場散道,不過那是一種練氣士證道無果、勘不破生死關的無奈之舉,兵解之後,一身道法、氣數流轉不定,悉數重歸天地,是不可控的。
桐葉宗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彌留之際,就試圖將一部分自身道韻、琉璃金身遺留給玉圭宗。
再然後就是托月山大祖這種,能夠駕馭自身氣運,最終反哺一座蠻荒天下,使得家鄉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如有神助,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無一例外,都是龍蛇起陸,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至於寧姚所謂的“那邊”,當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舊天庭。
陳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頭,輕輕摩挲,抬頭瞥了眼天幕,說道:“那邊怎麼辦,三教祖師自有打算吧,我能肯定的是不會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參加文廟議事,其間有過那場極其隱蔽的河畔議事,聚攏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見到,禮聖負責主持議事,就像……一場大考,考校對象,是三座天下已經站在山巔的大修士,卻沒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師現身河畔,具體的考評內容,等到議事結束後,好像人人都忘記了,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三教祖師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後來先生帶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巔,親眼見到了至聖先師,當時我就察覺到一點跡象了,而且至聖先師也沒有隱瞞什麼,對我說了句……勉強算是表揚的話,等於默認此事了。”
陳平安猜測那是一場以生死作為考題的問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問心結果,比如……一大幫十四境大修士,聯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願不願意、舍不舍得為人間的芸芸眾生舍生忘死。
陳平安曾經跟畫卷四人有過一場問答,關於救人需殺人,朱斂當年的回答,是不殺不救,因為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萬一”。
當年陳平安也沒多說什麼,其實師兄崔瀺給出了另外一個極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動成為那個一,當然師兄崔瀺極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須是整個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誰的挽天傾,師兄崔瀺才願意成為一。
陳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陸沉偷聽。”
一個心聲隨即響起:“怎麼可能?貧道就不是這樣的人!”
寧姚二話不說,一個心意微動,劍光直落,循著那個心聲起始處,破開層層山水禁制、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處,只見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忙腳亂從城頭雲海中現身,四處亂竄,一道劍光如影隨形,陸沉一次次縮地山河,使勁揮動道袍袖子,將那道劍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好好好,好一對貧道不辭辛苦撮合當月老牽紅线的神仙道侶,一個文光射星斗,一個劍氣貫長虹!真是萬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算了。”
寧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凌厲劍光。
十四境大修士蒞臨別座天下,規矩重重,陸沉當年游歷驪珠洞天,擺攤算卦,就依循浩然舊例,壓制在飛升境。
如今這座劍氣長城屬於浩然天下的版圖,陸沉再次從青冥天下“衣錦還鄉”,當然仍需遵循禮聖制定的規矩。
只不過用大玄都觀孫道長某個只在山巔流傳的說法,白玉京陸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誰都打不過,又是誰都打不過。
除了陸沉飄落在城頭,距離陳平安不過幾步路遠,雲海中還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劍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頭,站在陸沉一旁,眯眼遠眺蠻荒天下。當年擔任刑官,他其實一直在老聾兒的牢獄當中,潛心修道練劍。
豪素一直很奇怪,為何老大劍仙直到最後都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要求。
陳平安依舊蹲著,對其抱拳致禮,豪素沒有轉頭,只是對陳平安那個方向傾斜抱拳,當是與劍氣長城隱官的回禮。
隱官與刑官重逢於劍氣長城,看著都很隨意。
陳平安問道:“南光照是被前輩宰掉的?”
豪素點點頭:“代價要比預期小很多,反正沒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著劉叉一起釣魚。”
禮聖的意思,豪素斬殺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這屬於山上恩怨,是一筆陳年舊賬,原本文廟不會攔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發生在文廟議事之後,就犯禁了,文廟酌情考慮,讓豪素在這邊斬殺一只飛升境大妖,或是兩名仙人境妖族修士,作為彌補。
於是豪素就繼續留在了浩然天下,禮聖的意見,往往能夠讓人沒有意見。
其實以豪素的脾氣,不是不可以仗劍硬闖,因為道老二會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接引,只是豪素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再說了招惹誰,都別招惹禮聖。
陸沉坐在城頭邊緣,雙腿垂下,腳後跟輕輕敲擊城頭,唏噓道:“貧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盤那邊,覥著臉求人施舍,才創建了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寒酸書齋,取名為觀千劍齋,看來還是氣魄小了。”
無人理睬。
要是擱在白玉京,哪里會如此冷場。
瞥了眼南方,陸沉伸手扶了扶頭上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嘖嘖道:“這個黃鸞,真是好眼光,曉得模仿貧道的這頂蓮花冠,可惜就是有點運道不濟,不然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幾句。”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笑嘻嘻道:“見有河川垂釣者,敢問垂綸幾年也?”
陳平安冷笑道:“收竿懸魚簍,腰鐮刈秋韭?”
對於這兩位的打啞謎,寧姚和刑官豪素都是置若罔聞,兩位劍修都是不喜歡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邊都坐著最願意多想的人。
陸沉一本正經道:“陳平安,我當年就說了,你要是好好捯飭捯飭,其實模樣不差的,當時你還一臉懷疑,結果如何,現在總信了吧?”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陸道長當年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陸沉伸手揉著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還是貧道記錯了?”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希冀神色,問道:“陳平安,啥時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時候貧道可以幫忙領路去白玉京,什麼神霄城、紫氣樓,保管暢通無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別座天下的外鄉人當中,就數你這位隱官最讓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還有飛升城的寧姑娘、蠻荒天下的斐然,當然還有武夫曹慈,以及那個竟然能夠壓勝陳十一的劍修劉材,不過劉材這廝最讓白玉京感興趣的,還是一人能夠擁有兩枚貧道那位師尊親手栽培出來的養劍葫,比你們還是要稍遜一籌。”
如今這一百年,是二掌教余斗負責主持白玉京事務,下個百年,就又該輪到陸沉監管青冥天下。
陳平安默不作聲。
夜航船一事,讓陳平安心中安穩幾分。
按照自家先生的那個比喻,就算是至聖先師和禮聖,看待那條在海上來去無蹤的夜航船,也像凡夫俗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覺的蚊蠅,這就意味著只要陳平安足夠小心,行蹤足夠隱秘,就有機會躲過白玉京的視线。
再者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極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陸沉好像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陳平安,你想啊,咱倆是什麼交情,所以只要到時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從浩然天下仗劍飛升,一頭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陸沉一臉訝異和心虛,難為情道:“啊?我只是隨便說說的,你還當真了啊?”
見那陳平安又開始當悶葫蘆,陸沉感慨不已,瞧瞧,跟當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沒啥兩樣嘛,陸沉一只手掌輕輕拍打膝蓋,開始自說自話:“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身處自在窩中,心齋安樂鄉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獨化於玄冥之境,萬物與我為一,繼而離塵埃而返自然……”
陳平安皺眉不言。
陸沉抬起一手,以天地靈氣拈出一片樹葉,松開手指後,樹葉懸空,然後飄落,再揮手一劃,樹葉被順帶著改變軌跡,路线不由自主地往陸沉手邊靠攏幾分。
陳平安知道陸沉想要說什麼。
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種拖曳,趨近。而“他物”之中,當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為誘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當年遠古神靈為人族設置的一種極其隱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徑,又是昔年地仙登頂的瓶頸限制。
世間修道之人,腳下道路無數,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脈正統,次一等的旁門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門邪道,術法萬千,但是擁有“純粹”二字前綴的登山之人,唯有劍修和武夫,而這兩條道路,恰好都被視為斷頭路,一個極難打破飛升境瓶頸,一個總是止步於十境。
而萬年以來,真正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的,其實只有陳清都一人而已。
因為那位經常“寄人籬下”、喜歡嬉戲人間的斬龍之人,走了一條捷徑,是從一道方便法門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門某種宏願神通。
之後是上任隱官蕭𢙏,她的合道之路,距離“純粹”二字就更遙遠了。
與蠻荒天下的英靈殿合道,就等於合道地利,她幾乎是主動放棄了劍修的純粹。
再然後是舊王座劉叉的十四境,可惜還未能穩固,就被陳淳安毅然決然將其打落了一個境界,而這位亞聖一脈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樁怎樣的壯舉,山巔之外的浩然天下練氣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和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擁有最純正的道統法脈,同時還是劍修,不談借出仙劍太白就等於放棄十四境的孫道長,只說這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正因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極,所以哪怕劍術出神入化,唯獨在“純粹劍修”這個說法上,吃虧不小。
在斬龍之人“陳清流”和隱官蕭𢙏之間的阿良,雖說有個繞不過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劍修最接近陳清都的純粹,所以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後,類似青冥天下那位參加河畔議事的女冠,雖然根本不是阿良的敵人,甚至與阿良都沒有打過交道,可她同樣會松一口氣。
幾座天下的天地之大,更別談天外更大,可對於十四境劍修而言,哪里去不得?
一個不小心,傳說中的仗劍逆行光陰長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還另有手段,能夠避過三教祖師與禮聖的視线,屆時除了白澤、托月山大祖、老瞎子這撥歲月悠悠、資歷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殺誰不是殺?
作為十四境巔峰劍修的陳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繭自縛,選擇合道劍氣長城,他大可孑然一身,仗劍遠游。
尤其是假設陳清都能夠在這條光陰長河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呢?
所以當人間一旦出現了某個十五境劍修,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師都無力阻攔了,一切行事,隨心所欲,出劍與否,全憑喜好,一劍遞出,天翻地覆。
陸沉突然笑道:“陳平安,如果你能夠搶先一步登頂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後問拳白玉京的場景。”
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大驪武夫宋長鏡,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十一境武夫,而像暫時只有一只腳跨過門檻。
陳平安說道:“那還早得很,何況有沒有那一天還兩說,陸道長不用專門為此期待什麼。”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你的拳法風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聽說了。”
陳平安說道:“你想多了。”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搖頭道:“不,你想少了。”
陳平安問道:“你來這邊做什麼?總不至於是只為了與我胡扯幾句吧?”
陸沉抬頭笑道:“如今蠻荒三輪月只剩下兩輪了,貧道就趁早趕來多看一眼,天曉得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輪月了,是吧?”
陳平安說道:“可能吧。”
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通過一條跨洲渡船,從剛剛游歷完畢的流霞洲,趕到了雨龍宗遺址的一處渡口,重返故鄉。
一個是越來越後悔沒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陳三秋,一個是酒鋪大掌櫃疊嶂,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有三件最大的幸運事,一是小時候幫阿良買酒,二是認識了寧姚這些朋友,最後就是與陳平安合伙開酒鋪。
其實除了劍氣長城,倒懸山、蛟龍溝和雨龍宗,准確說來都屬於戰場遺址了,倒懸山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跟飛升城一樣,都去往了別座天下,而蛟龍溝和雨龍宗附近都被文廟臨時打造成渡口,雨龍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宮的女主人,雲簽。
但有意思的是,雲簽對外宣稱,自己只是暫領宗主一職。
當年她帶人遠游歷練,從桐葉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後游歷了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得以僥幸逃過一劫,為雨龍宗保留了香火。
一處山水渡口,停著皚皚洲一條名為太羹的跨洲渡船。
先前南下,游仙閣和紅杏山兩撥修士乘坐的就是這條過境渡船,老管事今天發現了隊伍中那對年輕修士不敢見人的異樣,疑惑問道:“好端端的一趟游歷,怎麼跟人打起來了?難道在劍氣長城那邊碰到仇家了,不能夠吧?”
祝媛苦笑一聲,頗有幾分花容慘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起了衝突。”
老管事聞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們咋個就不曉得跑嘞?”
賈玄無奈道:“那也得我們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點點頭,深以為然:“遇到了那個主兒,不跑才是正解,站著不動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隨即安慰道:“也別多想了,給那位隱官親手教訓一通,其實不算丟臉,等你們回了家鄉,還是筆不小的談資,不虧。”
再瞥了眼那對年輕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們略好幾分。再就是你們都放寬心些,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有一點好,買賣清爽,童叟無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閣與紅杏山的老熟人了。
聽著這個老朋友的寬慰言語,賈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撫須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憶往昔豪言壯舉的某個酒客:“你們是不曉得,當年倒懸山還沒跑路那會兒,在春幡齋里邊,呵,真不是我戴蒿在這兒胡亂吹噓,當時氣氛那叫一個凝重,劍拔弩張,滿堂肅殺,咱們這些只是做些渡船買賣的生意人,哪里見過這般陣仗,個個噤若寒蟬,然後第一個開口的,就是我了。”戴蒿蹺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當時到底有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仙?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陳隱官和晏溟、納蘭彩煥兩位元嬰,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試問尋常人置身其中,面對這些個殺人不眨眼的劍修們,哪個敢先開口?不是問劍是什麼?”
那次議事,春幡齋大堂里,從劍氣長城趕到倒懸山的劍仙,茫茫多。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再加上一個東道主邵雲岩。
還有兩位元嬰境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十一位劍仙,兩位元嬰境劍修。
戴蒿感嘆道:“我與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可謂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啊。陳隱官年紀不大,說話處處都是學問。”
賈玄只得違心附和道:“那場春幡齋議事,開了個好頭,這才有了後邊的進展順利,戴老哥功不可沒。”
戴蒿點點頭:“是啊,咱們這些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也算為後來那場大戰略盡綿薄之力。”
至於真相如何,反正當天在場的渡船管事,這會兒一個都不在,自然是由著戴蒿隨便扯。
事實上,戴蒿在起身開口之後說了些綿里藏針的“公道”言語,然後就給那個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了一通,結果戴蒿屁股底下的一張椅子就像戳滿飛劍,他是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沒來由地感慨一句:“做買賣也好,做事做人也罷,還是都要講一講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倆年輕男女,戴蒿笑道:“吃了虧就長點記性,不然就白吃頓苦頭了。下了山出門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誰也不會慣著誰。”
一個游仙閣的祖師堂嫡傳,一個泗水紅杏山的仙子,先前來劍氣長城遺址,在渡船上就老是眉來眼去的,真當自己是一對神仙眷侶了?
戴蒿跟著這條太羹渡船一年到頭在外跑江湖,什麼人沒見過,雖說老管事修行不濟,只是眼光何等老辣,自然瞧見了那對年輕男女的神色微變。
戴蒿嘖嘖道:“看來是白吃了頓打。”
這倆年輕人,傲骨沒有,傲氣倒是不缺,可能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處處屠狗場,沒那麼多狗血。
世道又處處是屠狗場,遍地灑落狗血。
戴蒿以心聲道:“賈老弟,我與祝媛和紅杏山都不熟,就不當那惡人了,在你這兒倒是願意多嘴提一句,以後再為人護道,行走山下,別給蠢貨糊一褲襠的黃泥巴,脫褲子容易漏腚,不脫吧,伸手擦拭起來,就是個掏褲襠的不雅動作,到頭來脫和不脫,在外人眼中,都是個笑話。”
賈玄感嘆道:“戴老哥話糙理不糙。”
戴蒿撫須而笑:“粗糧養胃,糙話活人。”
在大興土木的雨龍宗祖師堂遺址,雲簽站在山頂,感慨萬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果真被那個年輕隱官說中了。
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年輕人的提醒,雨龍宗綿延數千年的香火,就算徹底斷絕在蠻荒天下的那幫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宮的一封密信,紙上只有兩個字:北遷。
曾經被師姐隨手丟棄,又被雲簽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來。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劍仙邵雲岩的花押,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
當初她成功帶走了六十二位譜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
之後在游歷途中,陸陸續續又收取了十數名弟子,加上從雨龍宗所轄島嶼歸攏起來的修士,滿打滿算依舊不足百人,可這就是如今雨龍宗的所有家底了。
雲簽如今在等一個人,也就是未來的雨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女劍修,納蘭彩煥。
如今納蘭彩煥已經是玉璞境劍仙了。
當年納蘭彩煥提出了一筆買賣,雲簽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何況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雲簽都願意將她奉為雨龍宗宗主。
一條即將到達大驪京城的渡船上,大驪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飛升境了,戶籍一事,什麼時候我幫你改改?”
在槐黃縣衙署戶房,稚圭的籍貫還是婢女身份的賤籍,州府乃至大驪禮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順,搖頭道:“不用改啊,拿來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兩人好像還是當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曬衣,洗菜做飯,大手大腳花錢,添置家當,等到屋內物件多到實在擺不下了,稚圭就隨手賤賣出去,收作自己的私房錢。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麼時候你有想法了,與我說一聲。”
他看了眼她的側臉,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運,被中土文廟一分為二,道號青鍾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
此外四海水運,又被一分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鎮,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轄境,任何單獨的一座水域,依舊可謂是遼闊無邊。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順勢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卻只是東海水君,如果是那場大戰之前的稚圭,會覺得文廟如此作為,簡直就是故意羞辱她。
但是現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幾聲,也沒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納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廚子最近給小米粒做了個棉布小挎包,用來裝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對小挎包的喜愛,半點不輸給那條金扁擔,喜新不厭舊嘛。
今兒一個鯉魚打挺起床後,小米粒落地一跺腳,又睡過頭了,抄起一面鏡子,指著鏡面,說:“咋回事,又睡懶覺,嗯?!還有臉笑?下不為例啊!再睡懶覺,我可就要請客吃酸菜魚了啊,你怕不怕?!”
陳靈均還是三天兩頭往騎龍巷跑,忙著找賈老哥侃大山。
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車軲轆話反復說,竟然誰也沒個膩歪的。
要是跟小鎮“差不多歲數”的孩子狹路相逢,陳靈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搖晃,跳起來出拳嚇唬人。
小啞巴跟掌櫃石柔看了不少書,專程去了趟紅燭鎮,扛了一大麻袋的書回鋪子。掌櫃石柔就笑問:“你有錢?”小啞巴搖搖頭,直接說沒錢。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個掌櫃,說是老廚子要我幫忙買的,錢以後補上。”
“這也行?”
小啞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擔著,實在不行就還回去,反正書上也沒少掉一個字。”
“喲,有師父的人就是不一樣,很橫嘛。”
“哈。”
朱斂有次陪著陳靈均一起下山來騎龍巷,小啞巴給了他幾本書,說:“幫老廚子你買的,道謝就不用了,只是別忘了去紅燭鎮結賬。”
朱斂眼睛一亮,隨手翻了幾頁,咳嗽幾聲,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氣,你竟然幫我買這樣的書?”
小啞巴就伸出手:“不要就還我。”卻見老廚子已經將幾本書收入袖中。
陳靈均唉聲嘆氣,跟老廚子抱怨:“當初我就不建議小啞巴下山,在鋪子當差,容易學壞了。”
十萬大山,弟子和看門狗都不在,暫時只剩下老瞎子獨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襲青衫,斬龍之人,如今化名陳清流。
陳清流笑問道:“聽說前輩破天荒收了個開門弟子。”
老瞎子點點頭。
陳清流站在崖畔,沒來由地說道:“我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釣魚掛蚯蚓,是可以露出鈎尖的。”
老瞎子沒好氣道:“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
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睜開眼,看到了一個腰懸袋子的年輕人,後者是當之無愧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虛,以一顆顆星辰作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遠古五岳,司職五行運轉。
於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邊裝了多少張符籙,數百萬,還是千萬?
今天陳靈均閒來無事,與賈老哥嘮嗑完畢,就在小鎮獨自逛蕩,最後走了一趟自家老爺的泥瓶巷,看看有無毛賊,就御風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只是無意間低頭一瞧,就發現來了幾個生面孔的人物,瞧著像是修道之人,不過貌似境界一般。
只見那條龍須河畔,有個中年僧人站在水邊,小鎮上一間學塾外,有個老夫子站在窗外,還有一位少年道童,從東邊大門騎牛而入。
兩位年齡懸殊卻牽扯頗深的故人,此刻都蹲在城頭上,而且如出一轍,勾著肩膀,雙手籠袖,一起看著南方的戰場遺址。
陸沉轉頭望向身邊的年輕人,笑道:“咱倆這會兒要是再學那位楊老前輩,各自拿根旱煙杆,吞雲吐霧,就更愜意了。高登城頭,萬里目送,虛對天下,曠然散愁。”
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曾經譏笑三教祖師是那天地間最大的幾只貔貅,只吃不吐。
陳平安眼中所見,卻是草木稀疏,劍氣搖動,仿佛看到了白骨成丘山,劍氣衝斗牛,一位在戰場上披頭散發、浴血奮戰的劍修,曾經醉臥廊道,斜靠熏籠,手持酒泉杯,劍仙名士俱風流。
好像看到了避暑行宮愁苗的先行一步,去即不返,好似瞧見了高魁此生第一劍學自祖師,故而最後一劍,當問祖師龍君。
有早已心存死志的女劍仙周澄、老劍修殷沉,有那戰場唯有一死才可釋然的陶文,還有一位位原本風華正茂的年輕劍修,背對城頭,面朝南方,生遞劍死停劍……
陸沉看著這個臉上並無半點愁苦的年輕隱官,感嘆道:“陳平安,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替文廟立下擎天架海的不世之功,誰敢信?說真的,當年如果在小鎮,有誰早早告訴我會有今天,打死我都不信。”
在那驪珠洞天,陸沉曾經帶著轉投門下的嫡傳賀小涼,去見過諸多不一樣的“陳平安”:有陳平安靠著勤勉本分,成了一個殷實門戶的男人,修繕祖宅,還在州城那邊購置家業,只在清明、年關時分,才拖家帶口,回鄉上墳;有陳平安靠著心思活絡,成了薄有家產的小鋪商賈;有陳平安繼續回去當那窯工學徒,手藝愈發純熟,最終當上了龍窯師傅;也有陳平安變成了一個怨天尤人的浪蕩漢,終年游手好閒,雖有善心,卻無為善的本事,年復一年,淪為小鎮百姓的笑話;還有陳平安參加科舉,只撈了個舉人功名,變成了學塾的教書先生,一生不曾娶妻,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州城治所和紅燭鎮,經常獨自站在巷口,怔怔望向天空。
陸沉竟然開始煮酒,自顧自忙碌起來,低頭笑道:“天欲雪時分,最宜飲一杯。畢竟每個今天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陳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陸掌教,什麼擎天架海,聽著就嚇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過是家鄉一句老話說得好,力能勝貧,謹能勝禍,年年有余,就能一年好過一年,不用苦熬。”
陸沉點頭道:“小鎮民風淳朴,鄉俗俚語老話連篇,我是領教過的,受益匪淺。我也就是在你家鄉擺攤年月不久,只學了點皮毛本事,不然在青冥天下,每次去大玄都觀拜訪孫道長,誰教誰做人還兩說呢。”
不知是被陸沉一語中的的緣故,還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施展了神通,天上真就下起了雪,而且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鵝毛大雪,一些在魏晉、曹峻那邊城頭游歷的浩然外鄉人,自然倍感驚喜,大雪時節,風景愈發奇絕,地廣人稀風高寒,小雪封山大封河。
忙著煮酒的陸沉沒來由地感慨一句:“出門在外,路要穩當走,飯要慢慢吃,話要好好說,與人為善,和氣生財,吵吵鬧鬧打打殺殺,真心無甚意思,陳平安,你覺得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陳平安笑呵呵點頭道:“此時此地此語,聽著格外有道理。”
自己身邊就是寧姚,陸沉那邊站著個刑官豪素。
齊廷濟和陸芝暫時都沒有離開城頭。
四位都是劍氣長城的自己人。
只有這位家鄉在浩然天下,卻跑去青冥天下當了白玉京三掌教的家伙,是不太討喜的外人。
所以陸沉在與陳平安說這番話之前,偷偷以心聲言語詢問豪素:“刑官大人,要是隱官大人讓你砍我,你砍不砍?”
豪素毫不猶豫給出答案:“在別處,陳平安說什麼都不管用,在此地,我會認真考慮。”
其實陸沉對於山上斗法一事,最為反感,除非是不得已而為之。
比如游歷驪珠洞天,又比如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盡的化外天魔較勁,當年如果不是為師兄護道,不得不重返一趟浩然家鄉,他才不管齊靜春是不是可以立教稱祖。
人間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天地不還是那座天地,世道不還是那個世道,與他何干?
不過懶散如陸沉,也有佩服的人,比如歲除宮吳霜降的痴情和偏執。
孫道長將仙劍太白說是借,其實等於送給白也,是一種任俠意氣的自由。
孫懷中作為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第五人,又是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一旦老觀主手持太白,躋身十四境,陸沉那位真無敵的二師兄,也得提起精神,好好干一架。
至於老大劍仙陳清都,在此以一人之不自由,換取劍氣長城在五彩天下未來千年萬年的大自由,何嘗不是一種人心大自由。
而陳平安以隱官身份,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身不由己,心不退轉。
陸沉唯一的惋惜,就是陳平安未能親手斬殺一只飛升境大妖,在城頭刻字。
不管陳平安刻下什麼字,只說那份字跡和神意,陸沉就覺得光是為了看幾眼刻字,就值得自己從白玉京時不時偷溜至此。
陸沉給陳平安遞過去一碗酒:“看先前你坐而論道的那份氣勢,躋身仙人境有譜了,很有譜,可喜可賀。我在這兒就當是先行祝賀,至於賀禮嘛,就先欠著,賒個幾年,以後你到了青冥天下,盡管找我討要,我去白玉京幾處相熟的城樓打趟秋風。”
陳平安好像沒有任何戒心,直接接過酒碗就喝了起來,陸沉高高舉起手臂,又給身邊站著的豪素遞過去一碗,劍氣長城的隱官和刑官都接了,陸沉身體前傾,問道:“寧姑娘,你要不要也來一碗?是白玉京青翠城的獨有仙釀,姜雲生剛剛擔任城主,我辛苦求來的,姜雲生就是那個跟大劍仙張祿一起看門的小道童,如今這個小兔崽子算是發跡了,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一口一個公事公辦。”
寧姚說道:“不用。”
陸沉也不敢強求此事,白玉京不少老道士,如今都在擔心那座五彩天下,擔心青冥天下各方道家勢力,會不會在未來某天就給寧姚一人仗劍驅逐殆盡。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問道:“埋河水神廟邊上的那塊祈雨碑,道訣內容出自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何處?”
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桐葉洲一處大瀆龍宮,只是過於歲月悠久,連姜尚真的玉圭宗都無據可查了,只在大泉王朝地方上,留下些不可當真的志怪傳奇,當年鍾魁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大伏書院也並無錄檔。
陸沉擦了擦嘴角,輕輕搖晃酒碗,隨口道:“哦,是說玉簡那篇五千多字的道訣啊,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嘛,我是知道的,實不相瞞,與我確實有點芝麻綠豆大小的淵源,且放寬心,此事還真沒什麼長遠算計,不針對誰,有緣者得之,僅此而已。”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希望我傳授給陳靈均?”
這正是陳平安遲遲沒有傳授這份道訣的真正理由,寧可將來教給水蛟泓下,都不敢讓陳靈均牽扯其中。
陸沉嘆了口氣,沒有直接給出答案:“我估摸著這家伙是不願意去青冥天下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隨他去。”
陳平安好奇問道:“陳靈均與那位龍女到底是什麼關系,值得你這麼上心?”
陸沉白眼道:“你門路多,自己查去。大驪京城不是有個封姨嗎?你的真身離著火神廟,反正就幾步路遠,說不定還能順手騙走幾壇百花釀。”
封姨除了掃蕩百花福地一事,還有個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算是對那位龍女的一種大道庇護。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逃遁路线,看似慌不擇路,在東寶瓶洲主動登岸,除了尋覓楊老頭的飛升台,亦是希望那位大道契合“風生水起”的封姨,能夠幫忙從中斡旋,說幾句好話,不然青童天君完全沒理由理睬一條真龍的死活。
更何況在絕大多數的遠古神靈余孽眼中,司職水運流轉的天下蛟龍之屬,皆是叛逆之輩。
陳平安又問道:“大道親水,是打碎本命瓷之前的地仙資質,先天使然,還是別有玄妙,後天塑就?”
陸沉氣笑道:“陳平安,你別逮著我就往死里薅羊毛行不行?咱倆就不能只是喝酒,敘個舊?”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本事就別擺弄藕斷絲連的神通,借助石柔窺探小鎮變遷和落魄山。”
陸沉悻悻然道:“不是給崔東山打斷线索了嗎,翻舊賬多沒意思。再說我就是無聊,又不會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見過陸抬了?”
陸沉點點頭:“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他占據其中之一,修道順遂,高枕無憂,比當年那個丁嬰更加像太上皇,還在一處名叫芙蓉山的風水寶地,養了條狗。不過陸抬陰神出竅遠游,留在了青冥天下,在魚市旁邊,跟一個小姑娘合伙開了個酒樓,生意興隆。別的酒樓酒肆,多是老板娘風韻猶存,招蜂引蝶,他那酒樓倒好,每天鶯鶯燕燕,都是些慕名而去的女子。”
陳平安遞過去空碗,說道:“那條狗肯定取了個好名字。”
陸沉接過碗,又倒滿了一碗酒,遞給陳平安,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問道:“在齊先生和阮師傅之前,坐鎮驪珠洞天的佛道兩教聖人,各自是誰?”
陸沉說道:“你有完沒完?”
陳平安說道:“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就說之前那個。”
陸沉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身為道門中人,不願意與佛門過多糾纏:“你還記不記得窯工里邊,有個喜歡偷買脂粉的娘娘腔?稀里糊塗一輩子,就沒哪天是挺直腰杆做人的,最後落了個潦草下葬了事。”
陳平安點點頭,皺眉道:“記得,他好像是楊家藥鋪女武夫蘇店的叔叔。這跟我大道親水,又有什麼關系?”
聽劉羨陽說過,藥鋪的蘇店,小名胭脂,不知為何,好像對他陳平安有點莫名其妙的敵意,她在練拳一事上,一直希望能夠超過自己。
陳平安對此一頭霧水,只是也懶得深究什麼,女子畢竟是楊老頭的弟子,算是與李二、鄭大風一個輩分。
陸沉笑道:“關於那個可憐男人的前身,你可以自個兒去問李柳,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當年我在小鎮擺攤算命,是有規矩限制的,除了你們這些年輕一輩,不許隨便對誰追本溯源。”
陳平安低頭喝酒,視线上挑,還是擔心那處戰場。
憑空多出一個刑官豪素,其實再加上齊廷濟和陸芝,是完全可以聯袂遠游一場的,只是天曉得這是不是陸沉的某個算計。
怕就怕牽一發而動全身,徹底打亂文廟的布局。
陸沉唏噓不已:“總是有那麼一些事,會讓人束手無策,只能干瞪眼。摻和了,只會意外橫生,不幫忙,心里邊又過意不去。”
陳平安收回視线,道:“所以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不如陸掌教逍遙,悠然自得。不系之舟,無牽無掛。”
陸沉笑嘻嘻道:“今日明日之陸沉,自然有幾分逍遙,可昨日之小國漆園吏,那也是要跟河道官員借錢的,跟你一樣,也寒酸落魄過。長長常常難遂願,時時事事不自由,所幸我這個人看得開,擅長苦中作樂,樂在其中。所以我的每個明天,都值得自己去期待。”
陳平安說道:“是要與陸道長多學一學修心。”
“修心一事,學誰都別學我。”
陸沉擺擺手,記起一事,說道:“白也已經成為劍修了。氣象很大,天下壯觀,連我那位師尊都說了句,自有劍仙增道氣。”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了。”
陸沉一臉惺惺相惜的誠摯神色:“其實取名字這種事情,咱倆都是一等一的個中好手。我帶著幾十個飛劍名字,專程趕去大玄都觀,孫道長待客殷勤啊,提著褲腰帶就從茅廁跑來見我了。”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有沒有可能躋身十四境?”
陸沉搖搖頭:“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其實都有合道的可能,只是境界越圓滿,修為越巔峰,瓶頸就越大,這是一個悖論。”
陳平安默然無言,與幾個人相處的時候,總會有些錯覺。
第一次是遇見阿良,起先總覺得像是遇到了個江湖騙子,每天口無遮攔,總覺得一言不合,哪句話說得過分了,就會被朱河一拳撂倒。
然後是夜航船上,大戰之後的那個吳霜降,與其同坐酒桌,全然溫文爾雅。
還有泮水渡口,鄭居中這位魔道巨擘,卻是滿身的書生意氣。
再就是這個最早認識的陸沉了。
陳平安永遠不知道陸沉到底在想什麼、會做什麼,因為沒有任何脈絡可循。
陸沉感嘆道:“老大劍仙的眼光,確實好。”
所有人都覺得昔年的少年,太過暮氣沉沉,太過謹小慎微。
唯有陳清都,才會覺得眼中所見的異鄉少年,意氣昂揚,朝氣勃勃。
陸沉主動提起那撥遠游青冥的劍修:“你那倆朋友,董黑炭留在了神霄城,不過脾氣犟,始終不願意被納入白玉京道官譜牒,晏胖子去了孫道長的大玄都觀,倒是都很混得開。”
老元嬰程荃領銜,總計十六位劍修,跟隨倒懸山一起飛升去往青冥天下,最終各奔東西,其中九人,選擇留在白玉京修行練劍,程荃則出人意料投奔了吳霜降的歲除宮,還入了宗門譜牒,擔任供奉,老劍修還身負一樁秘事,他將那只棉布包裹的劍匣,擱置在了鸛雀樓外的水中歇龍石上。
“陳平安,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搬山術法、移海神通嗎?”
“還望陸掌教不吝賜教。”
“在我看來,你其實很早就精通此道了。就像一棟宅子的兩間屋子,有個人不斷在來回搬東西,熟能生巧,越來越得心應手。”
“陸掌教說得玄妙,聽不太懂。”
“很快就會懂的。任何一件美好的事情,都不是單獨存在的一朵花。”
之後兩人就不再言語,只是各自喝酒。
陳平安在想著以後真去了青冥天下,該如何隱藏身份。
陸沉在期待著以後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會是怎麼熱鬧。
龍象劍宗的幾位嫡傳劍子,先前各自跟隨齊廷濟和陸芝離開兩座渡口,只是御劍身形遠遠落後,在邵雲岩和酡顏夫人的護送下,此刻御劍趕至城頭,都落在了另外那座城頭之上。
陳平安遠遠看了一眼,與邵雲岩點頭致意,至於其余幾位劍子,大多認識,因為在鸚鵡洲渡口見過幾個,那個扎馬尾辮的少女,叫吳曼妍,她是十八劍子當中練劍資質最好的,少女身邊還有一個揚言將來要與他問劍一場的同齡人賀秋聲。
酡顏夫人站在陸芝身邊,覺得還是有點懸,干脆挪步躲在了陸芝身後,盡量離著那位道士遠一點,她怯生生以心聲問道:“道人是那位?”
陸芝點點頭:“說不定就會打起來,到時候你什麼都別管,只需要跑得快一點。”
齊廷濟笑道:“不至於。”
陸芝明顯有些失望。
預定了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一職的曹峻,先前看著那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為了躲避一道劍光四處亂竄,忍不住與魏晉問道:“怎麼又來個道士,哪里蹦出來的?看著境界很高啊,總不能又是陳平安的某個便宜舅舅吧?”
魏晉說道:“是那位白玉京三掌教,聽說以前陸掌教在驪珠洞天擺過幾年的算命攤子,跟陳平安在內的很多年輕人都是舊識。當年你回鄉晚,錯過了。”
曹峻立即收回視线,不敢再多看一眼,沉默片刻道:“我要是在小鎮那邊土生土長,憑我的修行資質,出息肯定很大。”
魏晉搖頭道:“資質?在驪珠洞天就別談這個了,就你那脾氣,早早遇到了這些深藏不露的高人,估計成為劍修都是奢望,好一點,要麼在驪珠洞天里當窯工,要麼務農耕地,上山砍柴燒炭,一輩子寂寂無名,運道再差一點,就是成為劍修,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曹峻說道:“不對吧,我記得小鎮有幾個小崽子、愣頭青,說話比我更衝,做起事來顧頭不顧腚的,如今不也一個個混得好好的?”
魏晉說道:“那些人的言行舉止是發乎本心,高人自然不計較,說不定還會順水推舟,你不一樣,耍聰明抖摟機靈,你要是落到了陸掌教手里,多半不介意教你做人。”
曹峻正要反駁幾句,心湖間驀然響起陸沉的一個心聲:“曹劍仙藝高人膽大,在泥瓶巷與人問劍一場,貧道只是事後聽聞一二,就要心驚膽戰幾分。像你這麼膽大包天的年輕俊彥,去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當個城主、樓主,綽綽有余,大材小用!如何,回頭貧道捎你一程,同游青冥天下?”
曹峻直接被嚇得道心不穩,顫聲答道:“不敢勞駕陸掌教。”
陸芝那兒也有陸沉的心聲笑言:“陸先生能讓阿良心心念念,果然是有理由的,名不虛傳。”
陸芝回了一句:“別覺得都姓陸,就跟我套近乎,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找砍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
陸沉站起身,仰頭喃喃道:“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白也詩篇,一語道盡我輩行路難。”
陳平安抬頭淡然道:“天無四壁,人行鳥道。青天大路,草鞋磨腳。”
雨龍宗渡口,陳三秋和疊嶂離開渡船後,已經在趕往劍氣長城的路上。之前他們一起離開家鄉,先後游歷過了中土神洲、南婆娑洲和流霞洲。
游仙閣客卿賈玄,在太羹渡船上私底下提醒那個依舊心懷怨氣的年輕人,既是作為長輩教誨,也是一種警告,讓他不要太把一位金丹地仙當回事,但是也不要太不把一位金丹地仙當回事。
雨龍宗暫領宗主的雲簽,還在等納蘭彩煥現身收賬,與此同時,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那位年輕隱官,與他當面道謝。
小鎮上空,陳靈均見著了三個外鄉人,掂量一番,騎龍巷的賈老哥也是混道門的,就先去找那個騎牛的小道童,瞧著年紀輕嘛。
陳靈均怕自個兒的騰雲駕霧,嚇著那小道童,便掐訣按下水氣雲頭,身形落在了小鎮外邊,大搖大擺追上那一人一牛,笑道:“道友慢行。”
那道童模樣的少年轉頭笑問道:“有事?”
他略作思量,便已經學會了東寶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驪官話。
陳靈均揚起腦袋,問道:“道友瞧著面生,來咱們槐黃縣是入山訪仙,還是做客?”
其實他是想說道友瞧著面嫩,問一問多大歲數了,只不過這不合江湖規矩。
少年道童說道:“過客。”
陳靈均開門見山以心聲問道:“這位道友,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飛升境大修士吧?”
怎麼夸張怎麼來,要真是一位藏頭藏尾的山巔大佬,自己的問話,就是童言無忌,想必總不至於跟自己斤斤計較。
少年側過身,坐在牛背上,面朝陳靈均,搖頭道:“自然不是。”
陳靈均小心翼翼問道:“那就是與那白玉京陸掌教一般嘍?”
吃一塹長一智,我陳大爺憑什麼在這北岳地界吃香喝辣,當然是長記性,靠腦子。
那少年還是搖頭。
陳靈均松了口氣,行了,要不是這家伙騎在牛背上,勾肩搭背都沒問題。
陳靈均自顧自樂呵起來:“漆園夢蝶,不過中材。哈哈,這個評價好。”
少年道童一笑置之,問道:“如今驪珠洞天管事的,是哪位聖人?”
哦豁,口氣恁大,進小鎮之前沒少喝酒吧?那就是半個同道中人了,我喜歡。
陳靈均甩著袖子,哈哈笑道:“兵家聖人阮邛,咱們東寶瓶洲的第一鑄劍師,如今已經是龍泉劍宗的開山祖師了,我和他可熟了,見面只需要喊阮師傅,是只差沒拜把子的兄弟。”
少年問道:“兵家聖人?是出自風雪廟,還是真武山?”
這點事情,就不作那大道推衍了。
陳靈均忍不住看了眼那頭青牛,怪可憐的,敢情還是跨洲遠游,結果攤上個不靠譜的主人,被騎了一路,陳靈均就想要去拍一拍牛角。
少年道童擺擺手,笑呵呵道:“莫拍莫拍,我這位道友的脾氣,不太好。”
陳靈均就收回手,忍不住提醒道:“道友,真不是我嚇唬你,咱們這小鎮,藏龍臥虎,處處都是不知名的高人隱士,在這邊逛蕩,神仙氣派、高手架子都少擺弄,沒意思。”
陳靈均隨即拍胸脯道:“沒事沒事,反正有我幫忙帶路,誰都會賣你幾分面子。只要說話做事別太過,都不打緊。真要與人起了衝突,你就報上我的名號,落魄山小龍王,我姓陳名靈均,道號景清。對了,我有個朋友,如今做點小本買賣,繪制道書,是那祖傳的五岳真形圖,有點門道的,道友你要是手邊缺這玩意兒,可以領你去鋪子那邊,成本價賣你,我那朋友如果賺你半枚雪花錢,就算我砸了金字招牌。”
少年笑問道:“景清道友這麼喜歡攬事?”
陳靈均嘆了口氣:“沒法子,天生一副古道熱腸,我家老爺就是衝著這點,當年才肯帶我上山修行。”
道童問道:“你家老爺是誰?”
陳靈均呵呵一笑:“不說也罷,咱倆一場萍水相逢,都留個心眼,別可勁兒掏心窩子,行事就不老到了。”
之後陳靈均帶著騎牛的少年道童,看過了鎖龍井,其間少年輕拍牛背,在一處停步。
當年弟子陸沉的算命攤子,離著那棵老槐樹不遠,抬頭可見,枝葉扶疏,綠蔭蔥郁。
少年抬頭看了眼,一棵老槐樹便瞬間重現眼中,只是在他看來,雖然古樹婆娑,可惜很快就會形存神去,無復生意。
只不過人間事,多是如此,日月疾馳,歲月如梭,海中行復揚塵。
陳靈均隨口問道:“道友走這麼遠的路,是想要拜訪誰呢?”
道祖笑道:“那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