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賢者小說 劍來

第317章 《城頭刻新字》:官子無敵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4242 2024-03-06 01:07

  如今來劍氣長城這邊游歷的練氣士,成群結隊,人來人往,熱鬧得讓人不適應。

  風光都看盡,不費一文錢。

  約莫是歸功於風雪廟魏大劍仙的名動天下,倒是沒誰敢主動湊近這邊,路過之時,都會有意無意靠近另外那側城頭。

  這會兒已經有人在猜測到底是哪兒來的一對山上道侶,竟然有膽子坐在魏晉和曹峻兩人之間的城頭。

  其實曹峻屬於沾了魏晉的光,才會被人好奇身份,到頭來無非兩種說法:一種是南婆娑洲鎮海樓曹曦老劍仙的子孫,至於另外那種,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的那個先天劍仙坯子,至多額外詢問一句,左右當初遞出一劍還是兩劍?

  所以來此練劍的這段時日,曹峻挺糟心的,心想老子好歹是位實打實的元嬰境劍修,除了在這處劍氣長城遺址,在浩然天下哪里不能撈個劍仙名頭?

  曹峻想起一事,與陳平安說道:“對了,之前有個雲游道人,自稱是你的舅舅,跟我和魏大劍仙隨便聊了幾句,口氣很衝,架子挺大,是什麼來頭?”

  曹峻當年去過驪珠洞天,況且曹氏祖宅就在那條泥瓶巷,他自然清楚這個陳平安的情況,沒什麼親戚才對。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是我的舅舅,說不定是你的才對,下次你們再見面,你就這麼喊,我保證不是什麼壞事,信不信由你。”

  是那吳霜降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他找到老聾兒沒有。

  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十四境修士是好惹的。修道之人,登山愈高,愈知此事。

  而陳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來百年的修行之路還算順遂,那躋身仙人境,成為飛升境自然不在話下,可是那個被說成是“玄之又玄,玄外問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所在,是一點线索都沒有,這讓陳平安倍感無力,因為可以確定,鄭居中和吳霜降這種從不會臨時抱佛腳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時,就已經未雨綢繆,想好了那條合道契機的道路具體該怎麼走。

  曹峻就納悶了,這倆好像都喜歡這樣聊天,難道那個道人,真是陳平安的遠房親戚?

  曹峻試探性問道:“那家伙是某位隱藏身份的飛升境大修士?”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飛升境,也不是劍修。”

  不過這位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宮主,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還仿了四把仙劍。

  曹峻笑道:“那我還認個屁的親戚,光吃虧沒半點便宜占的事。”

  陳平安無所謂,反正騙你來劍氣長城的這筆賬,就當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會把握機會。

  曹峻笑嘻嘻問道:“如今城頭上每天都會有仙子姐姐們的鏡花水月,你方才來的路上應該也瞧見了,就半點不生氣?”

  四處脂粉氣,鶯鶯燕燕,卿卿我我,游山玩水,閒情逸致,四處賞景,優哉游哉,劍修寥寥,練氣士多如牛毛。

  哪怕曹峻之前從未來過劍氣長城,也知道這些與曾經天地肅殺的劍氣長城格格不入。

  陳平安搖搖頭。

  曹峻瞧著這家伙的臉色,不像是假裝無所謂,故而心中愈發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何?擱我換成你,保管見一個打一個,見倆打一雙。”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劍氣長城存在的意義。”

  有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就有了浩然世道的太平萬年。

  曹峻嘆息一聲,雙手揉臉,自己來晚了,應該早點趕來,不該錯過那場大戰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問道:“剛才這家伙說了什麼事情?我有點走神,真沒聽見。”

  他方才試圖憑借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的那點契機,察看這座天下腹地的戰況,可惜徒勞無功。

  寧姚說道:“他說有人偷拿腳下這半座城頭的碎石,帶回浩然天下。”

  其實寧姚並不在意這種事情。她心中的劍氣長城,是劍修。

  至於另外半座,因為陳平安與之合道的緣故,文廟倒是沒有專門訂立什麼規矩,並未明文規定,不許外鄉練氣士登上城頭。

  只給了四個字,生死自負。

  遠游至此的練氣士都知道輕重利害,當然不敢去那里觸霉頭。

  天曉得那里是不是有什麼匪夷所思的古怪禁制,唯一能夠確定的內幕,是那邊的城頭好像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修道之地。

  寧姚皺眉問道:“文廟為何不約束此事?不是有個陪祀聖人在此嗎?”

  她不在乎,並不意味著文廟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還有臉皮待在此地?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文廟對我們劍氣長城的一種尊重。”

  寧姚疑惑道:“何解?”

  陳平安笑道:“劍氣長城的事,無論大小,就交由劍氣長城的劍修來管,撒手不管,就都隨意,願意管,就隨便管。”

  寧姚點點頭,給陳平安這麼一說,心中就沒了那點芥蒂。

  她突然伸出手,輕輕握住陳平安的手。

  寧姚在客棧時之所以會主動提出陪他來這兒,是想讓他稍稍放心,不是讓他更加擔心的。

  因為她感覺得出來,來到這里之後,陳平安就更加揪心了。

  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只是習慣了在這里發呆,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至於我的這份擔心,其實還好,太過擔心和毫不擔心,在這兩者之間折中即可,我會小心掌握分寸的。”

  就像男女情愛之間的磕磕碰碰,其實女子那些讓男子摸不著頭腦的情緒,本身就是道理,認可她的這份情緒,再幫忙疏解情緒,等女子漸漸不在氣頭上了,然後再來與她心平氣和說些自己的道理,才是正途。

  這就叫退一步思量,先後順序的學以致用,一旦跳過前面那個環節,萬事休矣。

  寧姚轉頭看了眼對面的半座城頭,問道:“如果你在那邊跟人問劍?”

  陳平安笑道:“那就可以跟魏大劍仙掰掰手腕子了,只分勝負的話,肯定還是我輸,可如果約定了雙方不許離開城頭,那就沒有半點懸念了,我活他死。”

  一旁那位橫劍在膝的風雪廟大劍仙心思微動。

  寧姚和陳平安的對話,沒有心聲言語。

  陳平安轉頭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魏晉呵呵一笑:“反正在這里,誰官大誰說了算。”

  陳平安朝魏晉拋去一壺得手不久的百花釀,道:“魏客卿是我那酒鋪的老主顧了,以前你被說成是‘天’字號的冤大頭,把我氣了個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宮脫不開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對了,這可不是什麼尋常的百花福地酒釀,禮聖都多年未曾喝著了,所以魏大劍仙千萬千萬悠著點喝,不然就是糟蹋了這壺無價也無市的好酒。”

  人生何處會缺酒,只缺那些心甘情願請人喝酒的朋友。

  再說了,有件事陳平安始終沒有親口與魏晉提起,他人生當中,第一次見到所謂令人心向往之的那種劍仙風采,其實不是在一路相伴的阿良身上,而是在嫁衣女鬼那處府邸,一劍破開天幕的風雪廟劍仙身上。

  只是這種話,以後要是還有機會,能與魏晉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說不遲。

  魏晉接住酒壇,隨手揭了泥封紅紙,仰頭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點頭稱贊道:“竟然真是好酒!”

  陳平安顧不得跟魏晉計較什麼“竟然”,趕緊探臂伸手,將那片飄搖遠去的紅紙駕馭在手,收入袖中後,沒忘記補了一句:“不介意的話,喝完了酒,回頭將空酒壇還我啊。”

  魏晉神色認真問道:“你還有沒有剩下的?下一壇酒,我可以花錢買,你隨便出價,有幾壇我買幾壇,要是谷雨錢不夠,我可以找人借。”

  曹峻眼饞至極,搓手問道:“陳平安,你這麼厚此薄彼,不妥當吧?別忘了咱倆可是老鄉,還是一條巷子的鄰居!”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劍仙是我落魄山正兒八經的客卿,你算老幾?真要跟我求酒喝,家鄉那邊的糯米酒釀要不要?好喝,還不貴,保證價廉物美。”

  他娘的,當年在泥瓶巷那筆舊賬還沒找你算,竟然有臉提同鄉鄰居,這位曹劍仙真是好大的忘性。

  如果不是看在曹峻去過桐葉洲的分上,曾經跟隨師兄左右,一起看守那道通往五彩天下的大門,那麼之後在正陽山,陳平安就直接將他誤認為是一线峰祖師堂的某位嫡傳劍仙了。

  曹峻嗤笑道:“山上的客卿算什麼,盡是些光拿錢不辦事的貨色,當然我不是說咱們魏大劍仙。陳平安,打個商量,我給你們落魄山當個記名供奉好了,哪怕名次墊底都成,比如以後誰再想成為供奉,先過末席供奉曹峻這一關,這要是傳出去,你們落魄山多有面兒,是吧?我如今好歹是個元嬰境劍修,何況指不定明天後天就是玉璞境了,拿一壺酒水,換個供奉,咋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道:“落魄山即將創建下宗,確實缺人手。”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這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最不計較虛名了。當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陳平安拋給了曹峻一壺百花釀:“那就說定。”

  寧姚提醒道:“就你這麼個送法,留不下幾壇百花釀的,回頭可以再拜訪一下封姨,找個理由,比如說歡迎她去飛升城做客?”

  陳平安笑著點頭:“這個由頭好,估摸著五壇酒起步。”

  曹峻比魏晉矯情多了,取出一只酒杯,倒了酒,嗅了嗅,舉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他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魏晉,寧姚一直是這樣的女子嗎?”

  跟傳說中那個戰場上殺妖如麻、戰場外只會練劍的寧姚,確實不太一樣,簡直就是聞名不如見面。

  魏晉說道:“我不清楚。”

  曹峻還要繼續詢問,魏晉說道:“我只知道,你與其跟我偷偷以心聲言語,不如光明正大開口問寧姚。”

  魏晉直到這一刻,才突然記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劍修,是一位飛升境。

  實在是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太不像一位飛升境劍修了,鋒芒內斂,眉眼柔和,氣象淺淡,哪里像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陳平安望向城頭外邊的大地,當年就被桃亭道友仔細刨過了,那就肯定沒有撿大漏的機會了。

  而且這些年,外鄉修士人來人往的,其中不乏隱士高人,城頭外這處廣袤戰場,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給挖地三尺了。

  陳平安一手輕輕握住寧姚的手,一手抬起指向遠處,以心聲為她介紹幾處渡口和歸墟大門,浩然天下在此開辟出來的秉燭、走馬、地脈三座渡口,如今還在擴建和南移,尤其是墨家钜子創建的那座地脈渡城池,越發龐大,高聳入雲,是陳平安在城頭唯一能夠相對清晰望見的景象,聽說這座城池可以屯兵二十萬,隨著城池的擴張,最終可以容納三十萬王朝鐵騎的兵力、武庫兵器補給。

  此外墨家三脈和匠家修士,總計一萬兩千余名精通山上營造、機關術的練氣士,分別依托兩座渡口,各自打造出一座可以搬移的雄偉城池。

  加上位置更遠的四處歸墟通道大門,天目、神鄉、黥跡和日墜,各處周邊都在大興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斷趕赴蠻荒天下。

  劍舟、山岳渡船和跨洲渡船,不斷通過好似水神走鏢的歸墟通道,護送浩然天下各洲兵力遠赴蠻荒,以往只有飛升境大修士才能做到的跨越兩座天下,如今倒是半點不稀奇了。

  仔細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寧姚突然問道:“大驪賒欠墨家的那筆最大外債,文廟真的幫忙償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筆債務,本是一個天文數字的神仙錢。

  所以如今大驪朝廷的邊軍調度,就愈發游刃有余了。

  此外的大債主,像皚皚洲劉聚寶和中土郁氏這幾個,大驪宋氏補償起來就很簡單了,自有桐葉洲的山上山下代勞。

  好像師兄崔瀺做事情,從來不會留下什麼爛攤子。

  見陳平安又開始怔怔出神,寧姚抽出手,陳平安悻悻然回過神,繼續說那些浩然天下的推進。

  浩然九洲版圖,以名義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領銜,幾乎所有品秩較高的江河正神,都會肩負起類似江湖鏢師的職責,來往於四處歸墟水路,各自統率宮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開辟出一座座臨時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包括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君,如今其中三位,在文廟議事結束過後,更是順勢官升一級,成為了一海水君,分鎮四海。

  此外文廟還重新開啟大瀆封正一事,繼北俱蘆洲濟瀆、東寶瓶洲齊瀆之後,連續分封了一撥新大瀆的公侯伯以及水正。

  東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就剛剛升任補缺了齊瀆的淋漓伯。

  陳平安還聽說大驪朝廷似乎有意讓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

  陸陸續續來到這座蠻荒天下,駐扎在三渡口、四歸墟的浩然修士,可謂片刻不閒,憑借各種神通術法,驅使大量的符籙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蠻荒天下一路開山搬河,遷岳徙湖,搭建大陣,只說商家就在四大歸墟大門口,名副其實地撒錢如雨,改變各地天時,增補天地靈氣,再讓練氣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氣數聚攏不散,而農家和藥家修士,栽種仙家草木和五谷,呼風喚雨,更換地利、山水氣數,變蠻夷瘴氣之地為修行之地,或是適宜耕種的良田……

  寧姚問道:“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蠻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資,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麼地方了?”

  不知不覺地,陳平安又握住了寧姚的手。

  他輕輕晃了晃寧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冰涼。

  陳平安眯眼笑道:“先前文廟議事,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實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暫時還沒有確切的线索,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翔實的答案。”

  喝完了一壇百花釀,將空酒壇拋還給陳平安後,魏晉說道:“先前齊廷濟和陸芝,來了這里只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各自帶著一撥龍象劍宗的劍子,趕去了秉燭、走馬兩座渡口。”

  魏晉畢竟名義上還頂著個落魄山記名客卿的頭銜,觀禮正陽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已經算是半個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著想起一事,擰轉酒杯,說道:“雖然文廟有過告誡,不許練氣士私自離開,哪怕在外有所斬獲,依舊一律不計入戰功,可還是有幾撥練氣士,不守規矩,擅自跨境遠游。”

  陳平安說道:“有利可圖。結果如何?”

  喝了一口酒的曹峻撇撇嘴:“還能如何,都暴斃了,不但屍首無存,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好像事後連陰陽家修士都推衍不出原因。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以為蠻荒天下是個可以隨便往來的地方了。”

  曹峻又倒了一杯酒:“聽說就在幾天前,在一處歸墟通道入口,還有個仙人境的金甲洲野修,名字我反正是記不住了,這哥們約莫是覺得依仗境界和遁術,有機可乘,就偷摸到了一處妖族的山頭門派,想要打家劫舍一番就撤退,結果你猜怎麼著?”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中。”

  “如此醇酒佳釀,少了點佐酒菜。”曹峻喝了一口,滿臉遺憾,“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下半條命,好像是消耗掉了一件半仙兵的本命物,才勉強保住了魂魄,直接跌境為元嬰。這家伙其實算是很謹慎了,先派了個地仙傀儡過去試探深淺,大鬧一場還是啥事沒有,這才現身,然後就立即碰到了一伙年輕修士,好像就在守株待兔,等著他落入圈套,他都沒能看清面容和對方人數,只是眨眼工夫,就是這麼個下場了。”

  陳平安淡然道:“跟釣魚差不多,捉大放小,他們是在專門狩獵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戰功,不要白不要。”

  一個連曹峻都記不住名字的仙人,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後,也未曾聽說金甲洲戰場有什麼仙人境野修露面,裴錢沒提起過,自己在文廟那邊也不曾聽聞。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沉聲道:“不對!魏晉,你立即飛劍傳信,提醒坐鎮天幕的賀夫子小心此人!”

  “這個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還是死透了!”

  “天曉得最後活著返回的那個,到底是何方神聖,哪怕只是個所謂的元嬰修士,一樣可以折騰出極大的動靜。”

  魏晉抖了抖袖子,一道劍光掠出,去往天幕處,提醒那位文廟陪祀聖賢。

  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姓賀。

  陳平安突然問道:“是哪一處歸墟通道?”

  曹峻率先說道:“黥跡。”

  陳平安改口道:“那就不用飛劍傳信了,可以收回,我們免得弄巧成拙,打草驚蛇。”

  魏晉也懶得多問什麼,直接撤回了那把傳信飛劍。

  歸墟天目處,是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大學宮祭酒,聯袂布局。

  神鄉處,有隨時可以重返人間的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據說會背劍遠游蠻荒,尋找那位搬山老祖。

  還有已經在蠻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龍真人,以及那個野心勃勃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

  黥跡處,有白帝城鄭居中、大端女武神裴杯,還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懷蔭、鐵樹山的飛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的宗主劉蛻、流霞洲女仙人蔥蒨,她還是松靄福地的主人,在蔥蒨的宗門里邊,她的身份有點類似桐葉洲手握一座雲窟福地的姜尚真。

  日墜處,則有蘇子、柳七、大驪宋長鏡、玉圭宗宗主韋瀅。

  曹峻小心翼翼問道:“真不用提醒幾句?咱們要是落了個知情不報,事後在文廟罪名不小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曹峻氣笑道:“我喝酒悠著點喝了,陳平安你也悠著點做事,別害得我在這兒只是練了幾天的劍,就沒了出劍的機會,給文廟趕回浩然天下,直接去給你當什麼下宗的末席供奉!”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麼,只是心湖中響起一個聲音:“請問隱官,這是為何?”

  顯然是那位賀夫子的詢問。

  陳平安以心聲作答:“有鄭先生在那邊盯著,出不了紕漏。”

  這位出身亞聖一脈的賀老夫子,與自己先生關系極好,哪怕有了那場三四之爭,還是不耽誤老夫子主動找先生喝酒,而且聽師兄茅小冬親口說過,當初師兄崔瀺叛出文聖一脈,賀夫子私底下攔過,攔不住,還當面罵了一通。

  所以陳平安就多解釋了幾句,說了自己的心中猜測:“之前幾撥遠游修士的暴斃,陰陽家修士勘驗無果,都可以算是對方的一種障眼法,顯得蠻荒天下的出手,十分干淨利落,就是為了之後真正的拖泥帶水,多半就是在等這個自己送上門的機會了。”

  “比如假設‘此人’是那瘟神,就會很麻煩,而且晚輩敢確定,這個假設,絕對不算是最壞的境地,一旦屬實,確是那妖族的謀劃,我們這邊又無人察覺,那麼情況只會更加糟糕,一個不小心,就會是動輒殃及數十萬人的災殃。晚輩知道先前的文廟議事過程當中,對於瘟疫之類的種種意外是早有防備的,可怕就怕對方在以有心算無心。”

  賀老夫子問道:“小心起見,不如我單獨飛劍傳信,既不驚動黥跡修士,又可提醒鄭居中?”

  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就不再只是一位文脈嫡傳了,更是隱官。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

  賀老夫子笑了笑。

  老秀才的文聖一脈,難得有個好脾氣的讀書人。

  至於陳平安在文廟一連串看似瞎胡鬧的動靜,老夫子倒是沒覺得他如何盛氣凌人,只是一個年輕人的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賀老夫子很快得了來自黥跡的飛劍回信,白帝城鄭居中關於正事,就只有兩個字:“已知”。

  正事之外,還有句話,讓這位陪祀聖賢捎給陳平安:“幫我與隱官說一聲,有空可以來黥跡一敘。”

  其實先前寄信去往黥跡,賀老夫子並未提及陳平安。

  這位負責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舉目看了眼遠處,再低頭看了城頭的那一襲青衫。

  後者篤定鄭居中早已知曉真相,前者篤定是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

  寧姚問道:“要不要去見鄭居中?”

  陳平安想了想,道:“還是算了吧。”

  面對這位魔道巨擘,半點不比面對吳霜降輕松啊,壓力之大,耗費心神,甚至猶有過之。

  實在不想再被鄭居中稱呼一聲陳先生了,簡直讓陳平安毛骨悚然。

  陳平安身體前傾。

  這半座城頭,所刻大字,除了幾個姓氏,還有阿良的那個跟醉漢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被托月山大祖斬出一個巨大豁口之後,劍氣長城斷為兩截,就等於已經破去了那道遠古陣法,昔年堅不可摧、始終為一的劍氣長城,再無法躲避光陰長河的無形衝擊,除此之外,未曾被陳平安合道的剩余半座,大日曝曬,風雨摧磨,都會有損城牆。

  不過只要沒有大修士在此廝殺,屹立千年,甚至是數千年都沒有問題。

  而城牆遺留下來的大小碎石,確實都可以拿來作為一種材質極佳的天材地寶,比如當那砥礪法寶的磨石,可以視為一種仿斬龍台,當然兩者品秩極為懸殊,此外哪怕只是磨制磚硯,都可以當成山上仙師或是文人雅士的案頭清供。

  當初此地淪為蠻荒天下的轄境,陳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舊王座大妖之一的劍修龍君負責盯著陳平安,托月山百劍仙在此煉劍,誰敢擅自靠近城頭,甚至連待在牆角根都會有性命之憂,蠻荒天下可沒什麼道理好講。

  只是此地在落入蠻荒天下的那些年里,反而安然無恙,幾乎沒有任何遺失,不承想如今重新納入浩然天下版圖,卻開始遭賊了。

  寧姚說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別處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跳下城頭,一閃而逝。

  寧姚則起身去了城頭以北,在那空無一物的地界,徒步而行。

  城頭刻字的一個筆畫,如一條道路寬闊的鑿山棧道。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兩位身為此行護道人的師門長輩,故意與晚輩們拉開一段距離,並肩散步,免得孩子們不自在。

  晚輩的山下歷練,仙府門派往往喜歡與關系好的世交山頭結伴,不單單是相互有個照應那麼簡單,如果說祖師堂的香火傳承,靠一代代嫡傳弟子添香油、續燈火,那麼與自家門外的山上香火情,這樣的游歷,就是最好的維系方式之一。

  這兩位護道人,男子如山下古稀之年,女子卻是少女姿容,可事實上,後者的真實年齡,要比前者大百來歲。

  男子腰懸一枚抄手硯,是一方墨跡深沉的老硯,銘文篆刻有一首游仙詩,他輕聲感慨道:“三月共懸在天的奇異景象,我們是瞧不見了。”

  女子肩頭懸停有一只似鸞鳳的桐花鳥,她笑道:“那位城頭刻字的董老劍仙,確實劍術超然,可惜未能親眼見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墜入人間,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可讓人心神搖曳。”

  “聽說早先這兒積攢了萬年的粹然劍意,都是劍仙遺留下來的大道饋贈,絲絲縷縷,數量極多,千百年不曾流散,傳言飛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帶走半數,之後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劍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反正我們又不是劍修。我最大的遺憾,跟你不一樣,還是沒能親眼見到那位在城頭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劍仙,不知周澄她長得到底有多美。”

  “我同樣有此遺憾。”

  離這兩位男女地仙稍遠處,還有一撥人正在忙碌,是幾位聯袂游歷劍氣長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開啟一座鏡花水月,只是她們家鄉的修士瞧見的畫卷,肯定畫面模糊就是了。

  若是距離更遠的皚皚洲、流霞洲,別說仙子們的面容,估計連她們的身形輪廓都會瞧不真切。

  此次遠游,她們與一處山上包袱齋,合力租借了兩件方寸物,女子出行,家當太多,一件方寸物哪里夠呢,誰的物件放多了些,占的地兒更多,其他幾位,個個心如明鏡,只是嘴上不說罷了,都是關系親近的姐姐妹妹,計較這個作甚,多傷感情。

  其中一位身穿龍女樣式衣裙的仙子,這會兒取出了一幅山水花鳥卷,攤開鋪地之後,便有花木生長的景象,紛紛抽發而起,更有鳥雀停留枝頭,嘰嘰喳喳,這位仙子此刻獨占這幅畫卷場景,身姿曼妙,手持一個青瓷小碗,輕輕拋出,喂食飛鳥。

  其余幾位仙子,暫時就站在畫卷之外,正在竊竊私語。

  “東寶瓶洲那位魏大劍仙,不愧是出身風雪廟神仙台,真是風采如神,滿身仙氣,遠遠看一眼,就要心動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誰差點就要去找魏晉搭話的?”

  “模樣不比傅噤差了,多看幾眼就是賺嘛。”

  “魏劍仙脾氣確實好,昨兒我們在城頭施展鏡花水月,他不也沒攔著,可那個朝我們擠眉弄眼的家伙,就有點礙眼了,臉皮不薄,竟然覥著臉要往咱們鏡花水月里邊湊。”

  “聽人說是南婆娑洲的某個劍仙坯子,給左右打碎了劍心,後來跑東寶瓶洲去了,不曉得怎麼又來了這里練劍,要我看啊,就是花架子。”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個泗水紅杏山的掌律祖師,道號童仙的祝媛?”

  “肯定是了,因為那個耕雲王朝棋待詔出身的賈玄,我認得,遠遠見過一次,據說他與祝媛早年差點成為道侶。”

  別處棧道,一行人正在四處撿取碎石,此地約莫是一處廝殺慘烈的戰場,難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漢子,只撿了其中一塊,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滿意足了,可以給自家那個孩子,打磨一塊硯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麼劍修,偏偏對劍氣長城向往得很。

  而漢子自己,是個金身境的純粹武夫,來劍氣長城一半原因是游歷江湖,去哪里不是去,一半原因是為了能夠在自己孩子那邊顯擺幾句,又因為與泗水紅杏山有些關系,就跟隨來此了。

  棧道邊緣處,憑空出現一人,青衫長褂布鞋,還背了把劍。

  這個不速之客,面無表情說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漢子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余那些來自兩座中土山頭的練氣士,都只是起身的起身,轉頭的轉頭,誰都不願意放棄即將成為囊中物的城頭碎石。

  泗水紅杏山的一位祖師堂嫡傳修士,輕輕拋著手中那塊碎石,冷笑道:“哪兒來的多事鬼,吃飽了撐著,你管得著嗎?”

  那個不知是否劍修的青衫男子點頭道:“管得著。”

  “書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試試看。”

  那個年輕修士掂量一番,若萬一是那山上難纏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過,畢竟來此游歷,還背了把劍,說不定就是位劍修。

  況且出門在外,得了師門教誨,不許惹是生非,於是就開始講道理了:“文廟都沒發話,不許游歷之人帶走城牆碎石,只說修士不許在此擅自斗毆,施展攻伐術法。你憑什麼多管閒事?”

  不承想那人直接來了一句:“回頭我讓文廟補上這麼一條,偷碎石就剁手。”

  眾人先是愕然,隨後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徹底放心了,這種家伙,可以隨便揍。

  那個漢子也搖頭而笑,哪有這麼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輕人,他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线,提醒道:“這位小兄弟,還是別惹事了,賈先生是那游仙閣的次席客卿,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別談祝仙師還是紅杏山的掌律祖師,你聽句勸,還是走吧。文廟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沒必要管了。”

  蹲著的漢子,重新拿起那塊碎石。

  可惜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置若罔聞。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說一次,都放回去。”

  然後對那漢子說道:“你可以例外。”

  漢子一笑置之,年輕人越說越沒譜了。

  那個賈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這位游仙閣的祖師堂嫡傳就面朝牆壁,一頭撞去,滿嘴牙,悉數崩碎。

  那一襲青衫單手負後,一手按住那顆腦袋,手腕輕輕擰轉,疼得那廝撕心裂肺,只是面門貼牆,只能嗚咽。

  一個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紅杏山女修,雙袖搖晃,出手凌厲,各自祭出一道水、火術法,如兩條寶光流轉的繩索,在空中擰纏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襲青衫的後背心。

  結果同樣莫名其妙地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邊,又是按住後腦勺,撞向牆壁,女子一張原本俊俏的臉龐,頓時被牆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兩位護道人,同時風馳電掣御風趕來,賈玄怒道:“賊子膽敢行凶!”

  那祝媛剛剛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賈玄好像一頭撞向那一襲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門,手腕翻轉,賈玄瞬間被砸在地上,身軀在地上彈了一彈,才癱軟在地,當場昏死過去。

  祝媛剛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臉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聽那青衫客說了句:“遺憾個什麼?”

  陳平安雙手手心相互抹過,好像在擦拭干淨,對那個純粹武夫說道:“你可以帶走。”

  漢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陳平安笑道:“別聽錯了,我是說可以。”

  漢子又默默拿起那塊拳頭大小的碎石。

  那就聽你的。

  一襲青衫,消失不見。

  其余眾人皆茫然,面面相覷。

  一個心聲在眾人心湖中響起:“一個個別傻眼了,趕緊滾蛋,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他就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所以他要在這里殺人,反正我賀綬肯定不攔著,因為要攔也攔不住。”

  那個漢子一臉呆滯,張大嘴巴。

  震驚之余,低頭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覺得自個兒回了家鄉,可以在酒桌上盡情吹牛皮了,誰都別攔著,誰也攔不住。

  文廟解禁山水邸報之後,其中兩場圍殺,漸漸在浩然天下山上流傳開來。

  第一場,當然是被譽為“天下壯觀”的扶搖洲一役,白也主動仗劍現身,一人一太白,劍挑半數王座。

  第二場,卻是發生在更早的劍氣長城戰場,傳聞蠻荒天下甲申帳的多位年輕劍修,圍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陳十一。

  一場是當之無愧的山巔對決。

  一場則是年輕一輩的天才之爭,而且剛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懸殊,唯獨雙方人數懸殊,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設伏、圍殺隱官的甲申帳幾位劍修,無一例外,自身劍道天賦極好,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著極其顯赫、近乎通天的師承背景。

  離真,是那蠻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傳聞曾經在城頭練劍多年,如今不知所終。

  背篋,是曾經躋身十四境的劉叉的開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個被舊王座大妖緋妃稱呼為“公子”的劍修。在桐葉洲出現過,最終與離真一樣,消失無蹤。

  涒灘,曳落河舊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

  流白,“天下大賊”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

  而戰場上馳援、接引之人,是後來一躍成為蠻荒天下共主的飛升境劍修,斐然。

  一場原本勝負毫無懸念的圍殺,結果竟然被隱官反殺流白。

  與人問拳,專門朝對手臉面遞拳。

  前有郁狷夫的腦袋撞牆,後有文廟功德林與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怎麼,問拳就是問臉?如此拳法風格,實在獨樹一幟。

  戰場廝殺,專挑女子下手。

  聽說那劍修流白,可是個我見猶憐的妖族女修,姿容極美。

  這位隱官,原來是個妙人啊。

  難怪能夠以外鄉人的身份,在劍氣長城混出個末代隱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內的幾份山水邸報,提及了隱官的名字和家鄉,其余的山上宗門,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場議事過後,得了文廟的某種暗示。

  也虧得文廟沒有泄露某樁天大秘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對這場圍殺的議論,恐怕會直接占據九洲山水邸報的全部篇幅。

  因為離真跟隨周密一起登天離去,如今接任舊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個出身蠻荒天下一處“天漏之地”的劍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內,同樣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賈玄、祝媛這些來這邊遠游的練氣士,還沒來得及收到東寶瓶洲的山水邸報,更沒有看到那份鏡花水月的摹拓。

  陳平安重返城頭原地,盤腿而坐,安靜等著寧姚返回。

  曹峻嘖嘖道:“先前是誰說自己沒火氣來著?還有啊,陳平安你這個打人喜歡打臉的習慣,以後改改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默默抬頭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驪京城,封姨在火神廟遙遙詢問一事,陳平安幫著先生給出答案,換來了十二壇百花釀。

  答案就只有四個字,請君入甕。

  而且這其中還藏著一個“比天大”的算計,是一場注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請君入甕”。

  僅僅是針對登天而去的周密嗎?只是讓文海周密入主舊天庭、不再肆意為禍人間嗎?

  當然不是,依舊不夠。

  陳平安在文廟議事期間,曾被禮聖帶去過穗山之巔,見過了那位至聖先師。

  再聯系那場禮聖主持、三教祖師幕後旁觀的河畔議事,一場匪夷所思的大考,當時聚攏了鄭居中之外的眾多十四境修士。

  於是陳平安最終想明白了師兄崔瀺更大的那個算計。

  曾經在那白帝城彩雲局棋輸一著、未能勝過那位奉饒天下先的浩然繡虎,此生最後一件事,仿佛就是以文聖首徒的讀書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擺好的一副天地棋盤上,邀請三教祖師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舊功虧一簣,只能輸得一敗塗地,他還要教人間再無三教祖師。

  原本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的時節,恰好相反,此晝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兩座天下銜接頗多,天象就都有了不易察覺的偏差。

  陳平安掏出一壺自家酒鋪的酒釀,敏銳感知到天地氣象的細微流轉,好像要下雪了,轉頭遠遠看了眼右手邊的城頭,合道之地,空無一人。

  如果在這邊多待幾天,就是一人與半城,落雪時節又逢君。

  喝著酒,沒來由地想起崔東山的一句玩笑話,在某些人眼中,人間是一座空城。

  陳平安再次舉目遠眺,哪怕注定徒勞無功,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不知道阿良出劍如何了,也不知師兄左右是否已經趕到戰場。

  在那蠻荒天下一處腹地。其實萬里山河都已淪為戰場。

  一場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兩位的凶險圍殺,卻是被圍殺之人處處占盡先手。

  一條劍意所化的火龍,高懸天空,一圈圈飛旋,如蛇盤踞,火光映照得方圓千里,如墜火爐。

  在這蠻荒天下,是當之無愧的大野龍蛇之氣象。

  大地之上,則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鏡面,漣漪陣陣,數以百萬計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個文字,都像是一處渡口。

  一人劍道顯化,元氣淋漓,天懸火地鋪水。

  新妝恨極了這個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寶,是一幅歲月悠久的法帖劍經,名為“青蛇在匣”,可惜是用完即廢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訣,一手持畫軸,將畫卷抖落鋪散開來,霎時間,便有三千位青衣劍修御劍,齊齊躍出畫卷,浩浩蕩蕩,劍陣如洪水,殺向阿良。

  在這方氣勢恢宏的天地間,一個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雙手持劍,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隨便一次身形跳躍,就等同於飛升境練氣士的看家本領縮地山河,輾轉騰挪之間,雙劍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兩種色彩的劍光流螢,所斬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的劍修傀儡。

  劍陣之中,所有劍修傀儡的脖頸處、攔腰處,都被一青一紫兩道劍光絲线劃抹而過,或頭顱滾滾,或攔腰斬斷。

  只見那阿良低頭飛奔途中,興之所至,偶爾一個擰轉身形,就是一劍橫掃,將四周數十位劍修悉數以璀璨劍光攪爛。

  出劍隨意,明明毫無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雲流水的道意。

  最終的戰場結果,簡直就是一種壓倒性的碾殺。

  三千個相當於中五境劍修的符籙傀儡,還不夠給一人斬殺的。

  劍氣長城的年輕小姑娘,大多不理解女子為何會喜歡那麼一個邋遢漢子,個子不高,油腔滑調,人品奇差,真是與英俊半點不沾邊,既然如此,那麼還喜歡那個阿良做什麼呢?

  大多早已嫁為人婦的女子,都笑而不言,只有耐心稍好一點的女子,才會不約而同地說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你們到了戰場,就知道答案了。

  與此同時,柔荑已經摘下了頭頂蓮花冠,這頂道冠,是舊王座黃鸞的大手筆,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那頂蓮花冠,柔荑手持道冠,輕輕拋向空中。

  一瓣瓣蓮花,自行脫落,花瓣落地之時,就化作一位位白玉京的得道真人,總計八位,各自占據一方,剛好腳踩一卦。

  不過畢竟是仿制,這些道門高真至多能支撐一炷香的工夫。

  但是一炷香的工夫,足夠改變戰局了,那些被阿良雙劍肆意斬殺的劍修傀儡,紛紛躍入八卦死門中,再從生門中重新結陣御劍而出。

  大道玄妙,入死出生。

  趁著那個狗日的阿良暫時脫不開身,朱厭再次現出真身,一手持長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飛劍,紛紛掠向那一襲身影。

  這位搬山老祖同時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雙臂如鞭,鞭笞群山,五指為繩,縛移萬石,宛如千萬架投石車合力攻城。

  朱厭哈哈大笑道:“阿良,爺爺為你如此助興,死後當如何謝我?”

  更有那以術法駁雜著稱於蠻荒的大妖官巷,神通廣大,手指處便有陰兵過境,山開壁裂,噓呵之間,雲聚雲散,黑煙滾滾,陰煞之氣濃郁至極。

  官巷倒是不如搬山老祖那麼喜歡瞎嚷嚷,反而還有幾分神色凝重,他瞥了眼天幕處的旋渦異象,就像一把懸而未落的無形長劍,冥冥之中,那把阿良的本命飛劍,更像是一尊遠游天外的……神明。

  新妝反正已經無須駕馭手中卷軸,任其懸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道:“阿良折騰出這幅天地異象,意義何在?”

  綬臣給出了個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話說,如果打架沒人旁觀喝彩,太寂寞。”

  阿良亂斬期間,瞥了眼手中兩把長劍,又支撐不住了,雙劍輕輕磕碰一下,如昔年在劍氣長城,酒桌上無數次與人以碗磕碗。

  雙劍斷折為四截,分別去往天地四方。

  至於什麼青衣劍修傀儡,什麼群山萬石如飛劍,在他一人雙劍之前,皆是紙糊都不如的虛妄。

  不是蠻荒天下的大妖戰力孱弱,術法神通如何紙糊,仙兵重寶如何不堪,相反,要論個體殺力,普遍來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戰力不如蠻荒天下,實在是今天這個被圍殺之人,太過例外。

  當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誰一旦躋身了飛升境巔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輩,無一例外,都是極其難纏的山巔強者。

  例如蠻荒天下的舊王座,那個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花庵主,無論是體魄還是道法,都極其強悍強大,事實上任何一位舊王座,都不是省油的燈。

  只是他們的對手,除了一座劍氣長城,還有那個白也,甚至還有個屬於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這幾位,此外八洲,當得起“巔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數,都是當之無愧的一洲領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陳淳安,北俱蘆洲水火二法雙絕頂的火龍真人,何況火龍真人當了多年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雷法造詣如何,可想而知。

  再就是皚皚洲那個最為藏拙、與人打架寥寥數次,且只丟法寶砸人的劉聚寶。

  阿良以斷劍牽引了四條劍道江河掛空,天開水井,四水歸堂。

  阿良再從腰間抽出兩把長劍。

  虧得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劍頗多。

  那八位由蓮花冠造就的道門仙人,驀然抬頭,只見眼簾之中,宛如出現一堵高達千丈的水牆,洶涌衝擊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劍意所化。

  一抹凌厲劍光穿透這堵劍意高牆,是那御劍的大劍仙張祿。

  兩把本命飛劍倒影、支離。

  其中兩種本命神通的疊加,就可讓張祿的出竅陰神,變成對方,遇強則強,在短時間內擁有不輸強敵的殺力。

  當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對賭的那場十三之爭,原本按照推衍,張祿的對手是飛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張祿一開始就是奔著換命去的。

  張祿對此亦是全然無所謂,當時城頭議事,他只問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規矩,宰掉一只飛升境大妖戰死之人,可以找朋友幫忙在城頭上刻字。

  那個朋友,正是阿良。

  類似張祿的飛劍神通,其實這就是陸芝為何能夠追殺劉叉的根源所在,她全然不惜大道性命,願意以命換傷,拖住劉叉的腳步。

  這個腳步,既是劉叉趕赴扶搖洲的腳步,更是一位劍修登頂劍道的腳步。

  而劉叉卻要在劍斬白也之後,還要去往中土文廟落下劍光。

  阿良雙手持劍,毫不猶豫,對著昔年好友張祿,就是一通近身亂斬。

  長劍交錯,劍光迸射,星火濺落無數。

  張祿說道:“分生死?”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說了算才行!”

  張祿突然被一個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戰場外。

  十四境劍修,蕭𢙏。

  蕭𢙏揮揮手:“張祿你先別著急送死。”

  蕭𢙏看著那個也跟著停劍的家伙,說道:“阿良,我如今比你高出一個境界,又在蠻荒天下,怎麼個打法才算公道?”

  阿良默不作聲,只是看著這個好像永遠長不大的上任隱官。

  蕭𢙏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難得有點傷感。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會笑著來一句,站著不動讓我砍比較公道。

  如今不會了。

  只有一場再沒酒喝的狹路相逢了。

  蠻荒老祖初升,雙手拄拐杖,依舊在默默運轉大神通,移星換斗。

  針對的,自然是阿良那把本命飛劍。

  斐然打趣道:“好像暫時還是拿阿良沒轍,我們配合的默契程度,還不如天干。”

  初升笑呵呵道:“一張白紙最易下筆,稚子都可以隨便塗抹,一幅畫卷題跋鈐印無數,好似布滿牛皮癬,還讓人如何落筆,兩者各有好壞吧。”

  老者神色自若,遙遙看著那處戰場,像是在蓋棺論定:“其實還行,既然這個阿良跌了境,就只是近乎無敵,又如何呢,畢竟不是真無敵。”

  斐然嘆了口氣。

  不管身在何處的禮聖,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萬大山里的老瞎子。

  當然不是說殺力無窮,而是一種用以自保的無敵,就像立於不敗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臉頰:“好像大祖散道之後,我們還是很難出現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長嘆道:“因為我們早就有了白澤,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哪怕沒有身在蠻荒天下,還是對我們影響極大。”

  說到這里,老者一挑眉頭,惱火道:“占著茅坑不拉屎!”

  老者以心聲道:“加上周密這家伙又只吃不吐,陸法言,還有曜甲、黃鸞這撥舊王座,其實都等於還在,又有蕭𢙏、文聖一脈的劉十六、東寶瓶洲那條真龍,文廟還敕封了淥水坑那個肥婆姨擔任陸地水運之主,加上你和綬臣的飛升境,還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還怎麼多出一兩個十四境修士來。”

  斐然說道:“雖說如此,可是比起預期的估算,蠻荒氣象還是略小幾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個白帝城城主的緣故。”

  斐然一點就明,訝異道:“難道是在蠻荒天下躋身十四境了?”

  初升點點頭:“差不離了。這種人,最棘手。只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機所在。”

  斐然笑道:“也對,不能只允許劉叉在浩然天下躋身十四境,不許別人在我們這里如此作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只飛升境鬼物被寧姚提前尋見了蹤跡,不然少掉一條歸墟通道,原本可以讓浩然天下的推進不至於如此猖狂。”

  斐然轉頭,驚訝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說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沒有說出下文。斐然卻心知肚明,是說除非那左右臨時破境,以名副其實的粹然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

  流白問道:“阿良的那把飛劍,本命神通到底是什麼?”

  老者搖搖頭:“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了,所幸還在大致預期之內。”

  老者瞥了眼那個流白:“小姑娘,你真正應該詢問的,是阿良的本命字。”

  流白愕然。

  老者說道:“小姑娘,你可以去與天干九人會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個飛升境,也殺不掉。”

  流白轉頭望向斐然,後者笑著點頭。

  不過斐然還是多提醒了一句:“記得注意北歸路线,別一個不小心給左右順手殺了。”

  流白點點頭,獨自御風離開這處完全無法插手的山巔戰場。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換成我,只是趕路至此,就要失去戰力。”

  老者笑道:“那我們就先避其鋒芒,戰場先交給綬臣和新妝。”

  蕭𢙏猛然轉頭望向北邊,略作思量,一閃而逝。

  北邊戰場邊緣,那位搬山老祖一個急急轉身。

  一道劍光瞬間洞穿朱厭真身的肩頭。

  大概是根本懶得與朱厭糾纏,那道劍光沒有任何凝滯,直奔阿良而去。

  一襲儒衫,身形驟然懸停在阿良身邊。

  雙方肩並肩,一人面向北邊,一人面朝南方。

  再無敵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出劍花,點頭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遠處那座陰陽魚陣圖,微微皺眉。

  阿良微笑道:“怎麼樣,幫倒忙了吧,托月山這座大陣,明擺著就是奔著你我聯手而來的,一個吃劍意,一個吃劍氣,然後兩兩抵消在陣中,說不定還要幫著蠻荒天下喂養出個新的十四境劍修。”

  新妝竟然嫣然一笑,與那左右施了個萬福。

  她和綬臣共同主持的腳下大陣已經真正開啟,左右這一路南下的劍氣,與阿良在這萬里山河的劍意,都被瘋狂席卷,鯨吞其中。

  左右面無表情說道:“好解決。”

  那新妝立即身體緊繃。

  阿良氣笑道:“他娘的最煩你這點,老子認認真真說事情,誰都當我吹牛皮,你倒好,說什麼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還被那個泥腿子眼神無比真誠地詢問打不打得過朱河。

  讓老子怎麼回答?說打得過,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說歸說,事情一樣做。

  至於怎麼做,很簡單,阿良和左右並肩而立。

  天下劍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劍意。

  人間劍術最高者,就徹底放開自己的劍氣。

  於是那座陰陽圖就被撐破了,當場崩碎。

  阿良沒覺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頭望向天幕,那把屬於自己的飛劍。

  遠游天外多年的那把飛劍,名為飲者。

  自古聖賢皆死盡,如何能夠不寂寞。

  空留今人,飲盡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劍氣長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陳平安這小子當上了隱官,與寧丫頭八字有一撇了,就是陳平安比自己更像讀書人,在劍氣長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們,是真把陳平安當讀書人的。

  而且那小子並沒有因為當年老龍城的那場生死劫難,就一棍子悉數打死亞聖一脈的文廟陪祀聖賢。

  浩然劍修,都早點回鄉。

  劍氣長城的劍修,心中有無此想,已是雲泥之別,嘴上有無此說,更是天壤之別。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永遠不會知道,酒鋪無事牌的這一句話,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氣。

  那就好好廝殺一場,痛痛快快,不留半點遺憾!

  飛劍,飲者。

  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劍修與劍,劍修與敵。

  左右環顧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劍柄,緩緩推劍出鞘:“說吧,先殺誰。”

  那撥先前在陳平安手上吃了苦頭的譜牒仙師,離開劍氣長城遺址之前,竟然選擇先走一趟城頭,而且好像就是來找隱官大人。

  曹峻嘖嘖稱奇道:“陳平安,打了人還能讓挨揍的人主動跑過來道歉,你這隱官當得很威風啊。我要是能夠早點來這里,非要撈個官身。”

  對於曹峻的怪話,陳平安不以為意。

  游仙閣次席客卿賈玄、泗水紅杏山的女掌律祖師祝媛,都已經清醒過來,各自帶著師門晚輩來找陳平安,而且看他們的架勢,不像是興師問罪來了,確實更像是賠禮認錯。

  魏晉拆台道:“你不行,進不了避暑行宮。”

  避暑行宮劍修一脈,幾個外鄉人,都是腦子很好的年輕劍修。

  林君璧已經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鄧涼游歷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宮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袞、金甲洲的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年輕劍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賈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禮道歉,人人低眉順眼,尤其是那對臉龐傷勢不輕的年輕男女,來之前得了師長教誨,此刻低著頭,哪有半點氣焰可言。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他們,沒有言語,只是多瞥了眼一個少年,然後重新轉頭,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廣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蒼茫之氣,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無法下咽。

  那少年驀然一步踏出,道:“我有話要與隱官大人說。”

  賈玄神色微變,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輕輕往回一拽,厲色道:“金狻,休得無禮!”

  祝媛亦是以心聲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讓游仙閣惹禍上身。”

  一旦因為個無知小兒的胡言亂語,連累師門被隱官遷怒,小小泗水紅杏山,經得起幾劍?

  不承想背對眾人的那一襲青衫開口道:“說說看,爭取用一句話說清楚你想說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閣少年修士,掙脫開賈玄的手,先作揖行禮,再抬頭直腰,毫無懼色,朗聲道:“聖人雲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隱官以為然?”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很好,你可以多說幾句。”

  少年此語,其實出自先生的《國富》篇,這個少年用文聖的聖賢道理,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道理,再合適不過。

  這與陳平安之前在文廟鴛鴦渚畔,傳授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錦囊妙計,教她去與那位蘇子門生講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繼續說道:“故而不教而誅,非儒生所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證明這個道理,當真適用於今天之事?”

  金狻沉聲道:“事先我們誰都不知道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你的兩次勸說阻攔,平心而論,換成別人,都不會當回事。這要是還不算不教而誅,如何才算?”

  耐心聽那少年講完一段,陳平安說道:“得加個字,‘太’,‘都不會太當回事’,更嚴謹些。不然話聊到這里,好好的講理,就容易開始變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約莫是想象過無數場景,比如被那個家伙痛打一頓,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飛出城頭,卻如何都沒有預料到,劍氣長城的隱官沒有計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計較自己的言語,缺漏了一個字。

  金狻疑惑問道:“隱官是認可我說的這個道理了?”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盤腿而坐,搖頭道:“並不認可,只是可以讓你先講完你想說的道理,我願意聽聽看。”

  賈玄以心聲警告少年:“金狻,適可而止!你接下來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游仙閣,定要與閣主和掌律稟報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傳身份不保!”

  金狻卻對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脅置若罔聞,只是直愣愣盯著那個青衫背影。

  “隨便舉幾個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塊地磚、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樹枝丫、山下百姓墳頭附近的泥土,值錢。”陳平安淡然道,“只要無人看管,我們便能隨意撿取嗎?”

  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從無墳冢。

  那麼何為劍修墳冢?可能就是戰場,就是所有人腳下的這座劍氣長城。

  登城如上墳。每次出劍,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卻不言語。

  陳平安說道:“啞巴了?”

  金狻硬著頭皮說道:“有點道理。”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如果平心而論,你真正該與我爭論的,不是我該不該出手,而是該不該出手那麼重,對不對?”

  也就是賈玄和祝媛境界不夠,不然先前在刻字筆畫的棧道那里,還真就沒那麼便宜的好事了。

  絕對無法這麼快就清醒過來,兩位地仙只會直接被晚輩背著去往渡船。

  金狻立即點頭道:“隱官出手,實在太重!何況隱官出手之前,可以自報身份。”

  陳平安搖搖頭,與那少年說道:“劍氣長城的劍修,誰都沒有這麼好的脾氣,在這劍氣長城,什麼才是最大的道理,師門長輩沒教過你們?如果我不是文聖一脈的儒生,就只是一位純粹劍修,哪怕不是什麼隱官不隱官的,你們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條胳膊。”

  就像劉景龍,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劍宗的劍修,早就獨自問劍鎖雲宗了,但是當劉景龍身為太徽劍宗的宗主之時,就可以忍,甚至必須容忍鎖雲宗的大放厥詞。

  曹峻笑嘻嘻道:“魏劍仙,隱官出手重嗎?”

  魏晉微笑道:“對於山上譜牒仙師來說,給人打得沒臉見人,比起丟了一筆神仙錢,是很重了。”

  陳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時隨便開玩笑的時候,別拱火了。”

  曹峻繼續喝酒,默默記住了游仙閣和泗水紅杏山這兩個門派名稱,以後游歷中土,得去會一會。

  讓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自報名號,你們當自己是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嗎?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始終背對那撥各懷心思的譜牒仙師,道:“浩然天下的禮,劍氣長城的理,你們未必聽得進去。那就跟你們說一說切身利害。”

  “魏晉和曹峻,是兩個外鄉人,又都是性情散淡不愛管閒事的劍仙,那麼齊廷濟、陸芝、龍象劍宗十八劍子呢?如果你們被他們撞見了,怎麼,真當我們劍氣長城的劍修,在浩然天下都死絕了?一個萬一,給人砍掉了腦袋,僥幸沒掉的,去與誰說理?是找你們游仙閣和泗水的祖師爺,還是找賀夫子訴苦?出門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都不懂,難道說是因為你們中土神洲的山下,是個譜牒仙師就能橫著走?”

  曹峻趁著寧姚不在場,小心翼翼以心聲道:“魏晉,咱倆是被惦記上了?”

  魏晉說道:“顯而易見。”

  曹峻頭大如簸箕:“咱倆一個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個是下宗供奉,回頭會不會被陳平安穿小鞋?”

  魏晉笑道:“我經常當冤大頭,花錢買酒,應該還好,至於你,難說。”

  陳平安冷笑道:“出門在外,入鄉隨俗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是賈仙師和祝仙師你們不教,還是說嘴上道理連篇隨風跑,從不落在事上?哦,忘了,你們是護道人,不是傳道人,我是不是錯怪你們了?”

  賈玄和祝媛臉色難看至極,只是雙方心中忌憚更多,果然攔阻金狻開口是對的,十有八九,已經被這位隱官記恨上各自門派了。

  至於什麼道理不道理的,自然是誰劍術高、道法高,誰說了算。

  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護道不力,可自家修行又沒耽擱,他們不也修出了個地仙境界?

  你陳平安能有今日造化,當這末代隱官,天曉得有哪些機緣給你撈取在手了。

  一個四十來歲的劍仙,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本事自然是有的,但要不是有洪福齊天的好命,誰信?

  陳平安轉過身,望向那個純粹武夫:“前輩拿了那塊碎石吧?”

  “萬萬當不起‘前輩’稱呼。”漢子立即抱拳惶恐道,“碎石拿了。”

  陳平安抬手抱拳還禮,微笑道:“歲長者為尊,何況前輩為人做事極有分寸,宅心仁厚,是個老江湖。”

  陳平安視线偏移,望向那個少年:“今天涉險,主動與已知身份的我講理,是富貴險中求,博個不畏強權的名聲,好在家鄉換取利益,還是純粹求個理,討要個公道?”

  金狻欲言又止。

  他當然是自有算計,自家游仙閣那幾位老祖師的脾氣喜好,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以及對文聖一脈的評價,林林總總,少年一清二楚,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對賈玄這個所謂的師門次席客卿,還有紅杏山那個年紀大頭發長見識短的祝媛,根本看不上。

  只是此刻少年竟然不敢與那位青衫劍仙對視。

  “如果只是前者,是不是太小覷他人心智?會不會高看我的肚量了?”

  金狻額頭開始滲出細密汗水。

  “如果兩者兼有,那麼先後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即便先有私心,甚至是只有私心,道理就講不得了嗎?”

  陳平安最後自問自答道:“我看未必。”

  曹峻問道:“道理還可以這麼講?”

  看似循序漸進,卻又兜了一圈。既講理又問心。

  魏晉眺望遠方,風吹鬢角,一手按住劍鞘,笑道:“不這樣講理,要如何講理?”

  陳平安不拘念頭,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書上的聖賢道理,不是拿來臨時抱佛腳和江湖救急的,也很難在某些時刻死馬當活馬醫,甚至還要讓你們經常覺得不自由。”

  “那麼讀書識字,圖什麼呢?為人少點戾氣,處世多點耐心,漸漸地把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在世道中,走得穩當些,從容些。”

  “山上練氣士,修道證長生,長年累月,每天打坐吐納,動輒數個時辰,絲毫錯不得,這都熬得過來,偏熬不過待人接物的幾句客氣話,熬不過與人講理時的心平氣和?這是什麼道理,你們誰來為我解惑?要是能說服我,以後要想撿取碎石帶回家鄉,保證劍氣長城不管,文廟更不管,還可以與我知會一聲,我可以親自幫忙,雙手奉上。”

  “所謂道理,不是什麼傍身的一技之長,可能無法處處立竿見影,但是時日愈長久,愈見學問功夫。”

  “佛家說娑婆世界,‘娑婆’二字,意為堪忍。非人磨墨墨磨人,能受天磨是豪傑。”

  “塵世塵世,煩惱多如塵埃之世,心如明鏡台,勿使惹塵埃。無論是佛家教人解脫法,還是豪傑不屈之志,皆可共勉。”

  “不退轉。位不退。豪傑腳跟立得定,我知道自己是誰。行不退。雖千萬人吾往矣,我知道要做什麼。心不退。滄海橫流,玉石同碎,禮樂崩壞,人人不安也。萬山磅礴必顯主峰,物欲橫流必出砥柱。我人在此,即心在此,我心在彼,即身在彼。”

  一群譜牒仙師聽得面面相覷,這個年輕隱官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吃飽了撐著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隱官大人,當他開始沉默不語,就好似入定一般。既像老僧禪定法,又如仙真心齋術。

  曹峻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怎麼回事,有點古怪?”

  魏晉沉默片刻,嘆息一聲,答道:“類似某種證道,打殺種種他人心性,用來壯大自己某種心性。所以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除了對那個少年有點感興趣,其余人等,根本不值得他多說半句,看似給外人說了很多,不過是他的自說自話,是在自我驗證心中所思所想。”

  賀老夫子沒來由地插話一句:“說是打殺,有點不妥,換成‘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更加准確。”

  曹峻也顧不得這個陪祀聖賢怎麼聽見的心聲,剛好借機與賀綬好奇問道:“胡思亂想,神游萬里,想東想西,自說自話,那麼陳平安到底在求個什麼?他不是個劍修和純粹武夫嗎?總不至於是想要去文廟吃冷豬頭肉吧?”

  賀老夫子說道:“大概是想要為自己找出一條大路來。”

  曹峻問道:“陳平安這是在為躋身仙人做打算了?”

  賀老夫子笑了一聲,魏晉說了句曹峻你真進不去避暑行宮。

  先前南邊就有兩道劍光好像約好了,幾乎同時從秉燭和走馬渡分別亮起,趕赴劍氣長城的城頭。

  之後又有數道劍光跟隨,只是相較於兩位劍仙的速度,慢了太多。

  率先現身的,是面容年輕且極其俊美的老劍仙,齊廷濟,以及身材修長卻姿容平平的陸芝。

  陳平安睜開眼睛。

  齊廷濟瞥了眼那些心虛的修士,笑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笑道:“想拿些城頭碎石回去,被我攔下,教訓了一通。”

  齊廷濟和陸芝幾乎同時看了眼魏晉和曹峻。至於那幫心弦緊繃起來的譜牒仙師,兩人看都懶得看一眼。

  魏晉是渾然不覺,無所謂。

  曹峻一個小小元嬰境劍修,可就沒有這份膽識氣魄了。

  作為劍氣長城齊氏家主的齊廷濟,劍術如何,那個城牆刻字,就在那里擺著呢。

  至於陸芝,這可是一個膽敢獨自阻截追殺劉叉去往扶搖洲的婆娘。

  齊廷濟站在陳平安一旁,瞥了眼那幫人的背影,笑道:“年輕人嘛,犯錯是難免的,可以下輩子再注意點。”

  陸芝更不廢話,直接抬頭望向了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賀綬,只要齊廷濟出手砍人,她就負責攔阻賀綬。

  尚未走遠的賈玄和祝媛霎時間如墜冰窟,竟是一步都挪不動了。

  只覺得自己多走一步,就是與那兩位劍仙問劍。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搖頭:“我已經說過道理了。”

  齊廷濟笑道:“那就隱官說了算。”

  陸芝對隱官大人頗有怨氣,冷笑道:“就你最好說話,剁死了,就說不得道理了?”

  陳平安只是朝她拋過去一壇百花釀。

  陸芝接住百花釀,蹲在城頭上,仰頭痛飲美酒。

  曹峻聽得頭皮發麻。

  齊廷濟、陸芝這樣的劍仙,還真不屑與人故意撂狠話,危言聳聽。

  估計砍人之前,事先提醒一聲,都算給面子了。

  陳平安與那撥杵在原地不敢動彈的家伙,以心聲說道:“別傻乎乎站著了,趕緊走你們的。”

  一個個如獲大赦,御風離開城頭。

  陳平安揚起手臂,朝齊廷濟遞過去一壇酒,隨口問道:“歸墟日墜那邊,大驪邊軍到了多少人?”

  齊廷濟彎腰取過酒壇,想了想,干脆就盤腿坐下,說道:“暫時是三十六萬,其中重騎兩萬,輕騎二十萬,步卒反而不多,至於隨軍修士的人數,大驪沒有對外公開。”

  陳平安訝異道:“已經這麼多了?”

  在蠻荒天下戰場,很難以戰養戰,將來戰线一旦拉開,軍需物資的消耗,不計其數。

  所幸山上修士的方寸物、咫尺物,都會被文廟和各大王朝大量“租借”,只是不知數目如何。

  齊廷濟說道:“聽說後邊還會陸陸續續趕到,如今大驪邊軍的人數,已經僅次於中土澄觀王朝,因為大驪是最早動身的,劍舟、山岳渡船、跨洲渡船,運轉起來十分順暢。浩然十大王朝里,有幾個哪怕叫苦連天,還是不得不跟著提高了兵力。至於是否存在濫竽充數的情況,從各自藩屬國里邊抽調所謂的精銳,只有文廟最清楚。”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慈如今在哪里?”

  齊廷濟笑道:“他是跟劉財神那個寶貝兒子一起到的黥跡,不過聽說很快就跟朋友們一起遠游了,曹慈、傅噤、元雱、純青、郁狷夫、顧璨,都是些年輕人。劉幽州沒跟著去,跟懷潛留下了,估計又當了一回善財童子。”

  山上流傳著個諧趣說法,恨不得見著了劉幽州,就自稱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等一起回家見著了劉聚寶,再喊聲爹。

  至於女修士,與劉幽州結為道侶即可,一樣可以喊爹。

  齊廷濟提起酒壇,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碰一下:“此外為這些年輕人暗中護道的,據我所知,就有白帝城的韓俏色和一位竹海洞天的客卿,來歷不明,看不出深淺。”

  然後齊廷濟算是給了年輕隱官一個解釋:“左右先前南下之時,提醒過我們,別幫倒忙。”

  讓齊廷濟和陸芝都別幫倒忙。

  能這麼對一位劍氣長城刻字老劍仙說話的人,人間確實不多。

  曹峻看得羨慕不已。

  陳平安這小子在劍氣長城真是混得風生水起,以往只對隱官有個模糊概念,這會兒親眼瞧見了陳平安與齊廷濟、陸芝的相處,才切身體會到“隱官”二字的分量。

  在這劍氣長城,別說魏晉自然而然變得不太一樣,原來齊廷濟、陸芝之流,都得將陳平安視為完全平起平坐的強者。

  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這位野修出身的飛升境,沒有筆直一线逃離那處戰場,而是選擇繞路返回劍氣長城,路上馮雪濤一直留心途經各地的山川地理,甚至仔細繪制出一幅幅地勢堪輿圖。

  看得阿良滿臉慈祥神色,說青秘兄與我那個當隱官的朋友,一定能聊得來,以後有機會回了浩然,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到時候你就報我阿良的名號,不管是陳平安,還是那個北岳魏大山君,都一定會拿出好酒款待青秘兄。

  馮雪濤打算北歸途中,去一趟距離最近的歸墟黥跡處,將這些地圖交給白帝城那位魔頭巨擘。

  他突然停下身形。

  四周憑空出現九個妖族修士,看著年紀都不大,境界都不算太高,卻讓馮雪濤如臨大敵,這是一種久違的危機感,不是那種面對阿良和左右的窒息,而是一種細細密密的不舒服。

  馮雪濤只認得其中一人,背篋,背劍架,玉璞境劍修,據說是那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

  一個少年,手持面具,滿臉微笑。

  兩只大袖子筆直垂落,不見雙手。

  他身穿一件雪白法袍,雲紋似水流轉不息,腰間懸佩有一把狹刀,刀鞘纖細且極長。

  一個年輕女子,一粒金色耳墜,光亮柔和,使得她的兩側臉頰分出了明暗陰陽。

  一魁梧男子,腰懸一對斧鉞,手持一盞燈籠。

  一對兄妹模樣的年輕妖族修士,並肩而立,男子挑起一根竹竿,懸一枚葫蘆。女子一手旋轉匕首,背著一張巨弓。

  一個稚童容貌的孩子,腰間掛了一只不起眼的棉布袋子。

  一個身姿曼妙、曲线玲瓏的女子,已經復上面具,不見面容,斜背琴囊,約莫是已經覆蓋面具的緣故,身後氣象橫生,竟是那無數被吊死的屍體懸空。

  那個懸佩狹刀的俊美少年,率先開口言語,說的竟是嫻熟的浩然中土大雅言:“喂,你認不認得陳隱官?”

  趁著流白那個娘們不在場,趕緊多問幾句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

  不然那婆姨脾氣不太好,一聽此人就炸毛,當然不是那種表面上的惱羞成怒,而是偷摸記賬。

  那個稚童模樣的孩子伸手輕拍腰間袋子,笑嘻嘻問道:“皚皚洲劉氏財神爺,他們家到底是怎麼個有錢?當真家族里邊每個下人的飯碗馬桶,都是用雪花錢打造而成?”

  馮雪濤大致看得清這撥妖族修士的境界,最高不過玉璞境,就想要圍殺一位飛升境?

  但是不知為何,馮雪濤的直覺卻告訴自己,一著不慎,極有可能就要把命留在這里了。

  就在此時,一個心聲突兀響起:“青秘道友莫怕,有我這位崩了真君在此,保管你性命無憂。”

  穗山之巔。

  老夫子合上書,笑道:“光陰不居,歲月如流。萬年之期,忽焉已至。蘇子說得好啊,身如傳舍,吾鄉何處。”

  青冥天下。

  陸沉趴在白玉欄杆上:“我們兩個當師弟的,方方面面,都不如最接近師父的師兄。”

  道老二神色不悅道:“你到底何時才去天外天?!”

  陸沉唉聲嘆氣,埋怨道:“天大的難題,就由天大的人物去解決嘛。”

  一個少年道童模樣的家伙,憑空出現在白玉京這一最高處,喊了兩個名字:“余斗、陸沉。”

  余斗打了個稽首:“師尊。”

  陸沉跳下欄杆,學師兄依葫蘆畫瓢,難得如此正兒八經打稽首。

  那個極少走出蓮花洞天的少年道士也沒說什麼,只是仰頭看了眼天外。

  天外某處,有個白衣女子,雙指夾住一粒鮮紅色圓球。

  若是在極遠處遠觀此景,就會發現那是一顆遠古星辰。

  少年道士說道:“我需要騎牛遠游天外天一趟。陸沉你就不用去了。”

  陸沉點頭道:“弟子謹遵師尊法旨。”

  劍氣長城。

  陳平安獨自去了那座合道的城頭,剛落座,就看到一顆腦袋探出,笑容燦爛,道:“哈哈,意外不意外?”

  陳平安直接抬起手掌,五雷攢簇,砸在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人面門上,直接將其從城頭打飛出去。

  最後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城頭,那個道士鳧水游蕩到了城頭,最終飄落在一旁,用道袍袖子抹了把臉。

  陳平安問道:“來這里做什麼?”

  陸沉笑道:“湊個熱鬧。”

  有個中年僧人,在城頭不遠處,驀然佛唱一聲。

  陸沉立即一個起身,溜之大吉。

  陳平安轉過頭,滿臉呆滯,緩緩起身,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中年僧人還了一禮,也未說什麼,很快就悄然離去。

  大驪京城,老仙師劉袈站在巷口那邊,又攔住了一個老夫子的去路。

  城頭上,陳平安和寧姚並肩而立,猶豫了一下,陳平安輕聲說道:“三教祖師要散道了。”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