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把董谷背回橫槊峰後,這才晃晃悠悠御風返回自己的猶夷峰,獨自蹲在崖畔,用喝酒來解酒。
賒月來到他身邊,坐在一旁。
至於那樁婚事,賒月其實沒那麼難為情,一開始就只是有點措手不及才會扭捏,她又不是不喜歡劉羨陽,沒啥好矯情的。
猶夷峰雖然是舊北岳山頭,卻緊挨著從處州搬來的那座祖山,故而依稀可以聽見神秀山那邊阮邛打鐵鑄劍的聲響,一錘下去,火星四濺,屋室亮如白晝。
從猶夷峰望向祖山,忽明忽暗,就像神秀山懸了一盞風中燈火,為游子返鄉指路。
橫槊峰上,董谷很快就清醒過來,揉了揉太陽穴,察覺到屋外的那道熟悉氣息。
這位常年黑衣裝束、青年模樣的元嬰境立即起床,推開門,喊了聲“小橋”。
橫槊峰是宗門財庫及收藏珍寶的秘府所在,董谷躋身元嬰境後,由於是山野精怪出身,修行一事就寬裕了,再加上徐小橋不擅長也不喜歡經營事務,董谷就勉為其難當起了一個門派的賬房。
其實龍泉劍宗支出極少,入賬卻多,董谷只需要將那些寶物和神仙錢記錄在冊即可,並不復雜。
徐小橋笑著點頭,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鑰匙,解釋道:“睡不著覺,就來你這邊的寶庫過過眼癮。”
董谷坐在台階上,腦子還是有點暈乎,對於師妹的習慣並不陌生,否則也不會給徐小橋那串鑰匙。
龍泉劍宗的寶庫,珍奇物件極多,當得起“琳琅滿目”的說法,步入其中,如入寶山,徐小橋時不時就去里邊游覽。
因為師父是王朝首席供奉,大驪朝廷會定時送來豐厚的俸祿。
再加上宋氏用各種名頭賞下的靈器、法寶,以及董谷都被蒙在鼓里的各種名目隱秘分成,每年都有五六筆數目不小的神仙錢,每當董谷詢問來歷,朝廷和戶部也只推說是按規矩行事,不肯多說半句。
董谷在檔案房卻沒能找到那些白紙黑字的相關契書,問過師父幾次,想要知道是不是師父跟大驪宋氏的口頭契約,師父卻說記不得了,只管收下就是。
再後來董谷就習慣了,感覺就是躺著收錢。
同時,劉羨陽煉劍、謝靈一路破境都沒動用財庫家底,所以自家宗門是典型的錢多人少,沒地方花錢。
徐小橋說道:“正陽山的庾檁今年初私底下寄了一封信給師父?”
董谷點點頭:“主要是跟師父道歉,說自己當年因為年少無知才錯過了一樁機緣,遺憾未能成為師父的親傳弟子,希望以後能夠登門賠罪。師父就沒搭理,沒給庾檁正月里拜年的機會。當年我不太理解為何師父要把他們幾個趕下山去,現在看來師父才是對的。他們資質雖好,可是品行不端,喜歡投機取巧,留在龍泉劍宗不是好事。金丹開峰,等於在山中自立門戶,只會壞事。”
徐小橋嘆了口氣:“就是可惜了柳玉。”
董谷搓了搓臉:“約莫男女情愛一事是最沒道理可講的。”
只是這樣的道理,董谷可不想親身領教,嘴上說說別人就行了。
苦酒尚有回甘時,苦情卻似無涯山海都填不滿的無底洞。
正陽山雨腳峰峰主庾檁是金丹境劍修,瓊枝峰峰主冷綺的嫡傳弟子柳玉是龍門境劍修,本命飛劍荻花。
這兩個有望成為道侶的天才劍修都曾是在龍泉劍宗修行數年的暫不記名弟子,董谷、徐小橋他們幾個都曾代師授業。
當年阮邛給庾檁幾個留了很大的面子,讓他們自行下山,轉投別門,庾檁就跑去了那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
原本可以留在神秀山的柳玉因為傾心庾檁,徐小橋挽留不成,還是跟著下山了。
他們一個被秋令山陶煙波收為嫡傳,一個被冷綺相中。
上次劉羨陽大鬧正陽山宗門典禮,庾檁和柳玉都曾現身問劍。
劉羨陽對柳玉很客氣,對庾檁就很不客氣了,導致後者現在還是個山上笑話,有了個“一問劍就倒地裝死”的說法。
不過笑話歸笑話,三十來歲的一峰之主和金丹劍仙也是真。
徐小橋沒來由說道:“虧得有劉羨陽在山上。”
董谷點點頭,道:“如果不是有劉宗主在,可能師父一年到頭跟咱們幾個都說不了幾句話。”
用劉羨陽的說法,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董谷幾個別覺得師父不當宗主了就對他老人家不尊敬,雖說如今師父就是個白丁身份,可畢竟年紀擺在那里。
如果不是有劉羨陽這個活寶,龍泉劍宗會是一個很悶的山頭。
徐小橋說道:“假設換成你我來當這個宗主,謝師弟肯定不會跟我們爭什麼,心里邊是不服氣的,還真就只有劉羨陽,方方面面都鎮得住謝靈。”
先前婆娑洲陳氏有個擅長畫龍的山上老前輩來看望多年好友阮邛,劉羨陽他們幾個晚輩作陪。
對方不過是出於禮節喊了聲劉宗主,再說了句年輕有為的場面話,畢竟劉羨陽屬於半個自家人,曾經在醇儒陳氏游學十年,只是以畫龍精妙名動天下的老人常年在外雲游,不曾見過劉羨陽。
結果劉羨陽立即順杆子來了一句“陳伯伯如何曉得我是玉璞境劍仙的”,一下子就把見多識廣的老人給整不會了。
猶夷峰崖畔,劉羨陽輕聲問道:“余姑娘,知道陳平安為什麼不去蠻荒天下嗎?”
賒月疑惑道:“他不是已經去過一趟蠻荒腹地了嗎?立下那麼大的功勞,還有人覺得他的隱官頭銜名不副實?”
甭管是怎麼做成的,反正他都宰掉了一個飛升境蠻荒大妖,如果再加上仙簪城那個比較虛的飛升境,就是兩個了。
劉羨陽笑著搖頭:“至少文廟那邊暫時沒人這麼覺得。而且你說的跟我問的是不一樣的。”
賒月問道:“那麼答案是什麼呢?”
劉羨陽笑道:“我也想知道答案,回頭問問看。”
賒月頓時眼睛一亮:這是要回一趟龍須河畔的劍鋪了?
劉羨陽站起身,賒月雀躍道:“這就回啦?”
劉羨陽笑道:“不著急,我先去看看那個鐵了心要跟徐師姐拜師的少年到底適不適合上山修行,若是一見投緣,我就要跟徐師姐搶徒弟了!”
賒月擺擺手:“那我就不去了。”
劉羨陽後退幾步,揮動胳膊,蹦跳幾下,一個箭步往前衝,跳出山崖,身形畫出一道弧线。
劉羨陽大喊大叫著墜向大地,回音裊裊,等到距離山谷只差丈余高度,驀然出現一道璀璨劍光,如龍蛇蜿蜒於大地,還能聽見劉羨陽那廝的一連串桀桀笑聲。
因為按照劉羨陽的說法,書上的反派角色都是這麼笑的。
再按照劉羨陽某些天馬行空的設想,以後龍泉劍宗家大業大了,收取弟子一定要小心諸如二皇子、豪門世族私生子、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不起眼之人等等,以及看似修道資質平平,在師門飽受屈辱卻隱忍不發的,太耗師門和長輩了,攤上一兩個就要吃不消,容易被祭天,多年以後再被人敬酒上墳,熱淚盈眶來一句“弟子終於大仇得報,師父泉下有知”……
賒月嘆了口氣,幼稚是真幼稚。
在那荒郊野嶺,劉羨陽看著月色漸滿寒酸門窗的草棚子,敲了敲門。
屋內少年睡眠極淺,立即警惕出聲道:“誰?”
劉羨陽一板一眼道:“世外高人雲游至此,見小子你根骨清奇,適宜上山修道,打算送你一樁緣法。”
面黃肌瘦的少年打開門,一手繞後,憑借月光,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說道:“不必了,我已經是煮海峰徐仙子的不記名弟子了。”
劉羨陽笑了笑。真是張嘴就來啊,這就有點投緣了。
劉羨陽遠游求學多年,後來龍泉劍宗建立,他從婆娑洲返回,也只是待在等於廢棄不用的龍須河畔的鋪子里,連槐黃縣城去得都比較少,就更別談處州城了。
而這個少年,按照年紀,是在州城土生土長的,所以少年不認得眼前這位龍泉劍宗宗主實屬正常。
至於少年為何偏偏認得徐小橋,師姐,劉羨陽想著約莫是她在州城與董半城合伙開了個仙家客棧的緣故。
徐師姐自己是不擅長操持買賣,但是擅長跟擅長掙錢的人往來,私房錢是有不少的,嫁妝不薄!
劉羨陽大步走入屋內,從袖中摸出一盞油燈,雙指撚動,燈火微黃,照亮草屋。
李深源始終面朝這個不速之客。
劉羨陽環顧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八面漏風,看著就有幾分熟悉,轉頭笑著自我介紹:“我叫劉羨陽,人沒見過,名字肯定聽說過了吧,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所以煮海峰徐小橋是我的師姐。”
身體緊繃的少年終於卸下心防,神色尷尬,因為繞在身後的那只手還握著一把柴刀。
這趟出遠門,相依為命的就是一個裝了些厚重衣物的包裹,再就是這把用來防身和開路的柴刀了,至於家里賣古董換來的碎銀子和銅錢,早就在路上用完了。
其實在這趟出門之前,少年就已經偷偷離家出走過兩次,但是都無功而返,苦頭沒少吃,不過攢了些經驗,否則根本走不到龍泉劍宗。
屋內無桌無凳,劉羨陽就坐在床邊笑問:“你既然有顆蛇膽石,為何不賣了換錢?家里人欠下的賭債再多,應該都可以一次性償還才對,估計還有不少盈余。找個買家是不愁的,不說董水井的客棧,就是直接去州郡衙署開價,他們也會收下,保證給你一個公道價格。”
李深源神色黯然,干瘦如柴的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那雙破敗草鞋:“我年紀太小,守不住錢財。爺爺偷偷留給我的這顆蛇膽石,不管跟誰換了再多的錢也留不住,只會被家里長輩拿去賭莊糟踐了。”
劉羨陽問道:“上過學塾,讀過書嗎?”
“回稟劉宗主,我很早就通過縣府兩試,是童生了。”李深源抬起頭,枯黃消瘦的臉龐泛起幾分笑意,“去年本該參加學政老爺主持的院試,但是沒有廩生夫子願意幫我作保,未能入泮成為秀才。”
劉羨陽點點頭。
說起來,自己和陳平安都沒個功名在身,別說秀才了,如今連童生都不是。
在儒家書院,他們兩個也是連個賢人都撈不著,不愧是難兄難弟。
其實李深源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他只是沒能參加第二場覆試,而且之前的縣府兩考,他都是案首,只要繼續參加院試,極有可能可以再次摘魁,這在科場就是讀書人能夠吹噓一輩子的連中三小元了。
至於少年為何隱瞞事實,還是為尊者諱的緣故。
一個家族里的親人,往往好是一般好,人心渙散時,壞卻有千般壞,有匪夷所思的醃臢心思和層出不窮的齷齪手段。
李深源如今虛歲才十四,他出生的時候家族還算富裕,雖說是個快要被掏空的殼子,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比起一般的殷實人家還是要好上許多。
由儉入奢易,只需看幾眼身邊有錢人是如何過有錢日子的,一學就會;由奢入儉難,李深源的那個家族就是如此。
幾乎所有習慣了大手大腳的長輩這些年每天都在怨天尤人,不然就是想著撈偏門財,但是偏門財哪里是那麼好掙的,被州城那些行家里手坑騙了很多次,甚至還有做局騙婚的,李深源的一個伯伯就落了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劉羨陽笑道:“你選擇走出家門是對的,再不自救,不與家族做個切割,這輩子就算完蛋了。”
走投無路的少年笑容苦澀。
他的想法很簡單,只希望成為龍泉劍宗的記名弟子,再回去收拾那個爛攤子,否則他在家族里人微言輕,又是晚輩,所有道理都沒有道理。
劉羨陽站起身:“行了行了,別苦著張臉,隨我上山去吧。”
李深源驚喜道:“是徐仙子願意收我為徒了?”
既然有了搶徒弟的心思,劉羨陽就開始使壞,給徐小橋下眼藥了:“她覺得你小子資質太差,關鍵又不是個劍修坯子,她卻是一峰劍仙,開山弟子當然得是劍修,我在山上好說歹說才說服她這個宗門掌律准許你上山修行,所以不是去煮海峰,而是猶夷峰,先給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瀟灑且才情無雙的大人物當個不記名弟子,至於能否登堂入室,僥幸成為此人的親傳,還得看你以後的造化。”
李深源有些失落,可畢竟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無須就這麼打道回府。
他跟著劉羨陽離開屋子,好奇問道:“劉宗主,能否冒昧問一句,猶夷峰是哪位劍仙的道場?”
李深源之所以執意要與徐小橋拜師學藝,是因為曾經在州城街道上見過這位神色和藹的仙師,覺得她是個好人。
劉羨陽將手中那盞油燈交給身邊的少年,微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李深源手持油燈,停下腳步,呆滯無言,只是不忘伸長胳膊護住那盞燈火。
劉羨陽正色道:“我會帶你一路徒步去猶夷峰,山中風大,若是燈火滅了,就說明你我沒有師徒緣分。”
李深源霎時間繃緊臉色,緊張得額頭滲出汗水,立即解開衣衫,將那盞燈火護在衣衫內,以避山風。
之後若是遇上迎頭風,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
山中確實風大,經常可以見到枯松倒在澗壑間,風起波濤如舂撞。
再加上猶夷峰不比山道俱是坦途的祖山,小路尤為曲折崎嶇。
劉羨陽當然走得閒庭信步,可憐少年就走得步履維艱。
還有一些跨水道路,或是長滿苔蘚的狹窄石梁,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為獨木橋,李深源行走其上,如履薄冰,如果不是學那志怪書上的訪仙求道,一路徒步趕來龍泉劍宗,習慣了跋山涉水,否則別說行走時護住燈火不被山風吹滅,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登山都早就體力不支了。
劉羨陽在半山腰停步,讓已經頭暈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養足精神再繼續登高。
在這之前,劉羨陽腳步時快時慢,偶爾提醒幾句身後少年注意呼吸的節奏。
此刻劉羨陽笑道:“不用那麼緊張,你已經走了大半路程。”
李深源嘴唇干裂,心情並不輕松,畢竟行百里者半九十。
劉羨陽雙手負後,微笑道:“世間無窮事,桌上有限杯。年年有新春,明年花更好。”
見少年不捧場,劉羨陽只得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宗主即興吟誦的這首詩寓意很好,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就是……不押韻,不合詩律體格,而且有……櫽括體的嫌疑。”
“評價得這麼好,以後別評價了。”
之後兩人繼續登山,臨近山頂時,李深源突然一腳打滑,摔倒在地,油燈也滾落在地,燈火熄滅。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是心神疲憊至極還是措手不及的緣故,一時間都顧不得傷心。
劉羨陽蹲在一旁,笑道:“事實證明,你與此峰確實沒有緣分。”
李深源的跌倒和失手,當然是劉羨陽有意為之。
嗯,此峰名為煮海峰,自家猶夷峰在別的地兒。
李深源將那盞油燈默默撿起,用袖子仔細擦拭一番,遞還給劉宗主。
一交出那盞油燈,少年霎時間就淚流滿面了。
這一路辛苦登山,少年護著那盞燈火,就像懷揣著一絲一縷的希望,燈火既滅,少年的希望就徹底沒了。
不同於先前走來龍泉劍宗被拒之門外,少年猶不認命,心有不甘,始終不願意就此離去,今夜登山至此,是自己摔了油燈,少年就像終於認命了,而且再沒有那麼多的不甘。
山頂上一直在默默觀察的徐小橋忍不住以心聲與劉羨陽說道:“劉宗主,這個嫡傳弟子,我收了。”
都難得稱呼劉羨陽為劉宗主了,她肯定很認真。
劉羨陽卻置若罔聞,將那盞燈再次交還給李深源,拍了拍少年肩頭,微笑道:“李深源,在你正式求道之前,要先明白一個理:人間仙凡皆有油盡燈枯之時,唯有心燈長明最是不朽,只需一粒燈火,就可以照耀千秋萬古。何謂修道?此即修行。若是不信此理,你且回頭看道路。”
李深源順著劉羨陽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山路間有一絲光亮,或筆直或回旋,漸高綿延至自己這邊。
與此同時,少年手中油燈驀然重新亮起火光。
劉羨陽笑眯眯地道:“現在給你一個選擇,是繼續拜徐小橋為師呢,還是跟我去猶夷峰學道?”
少年的答案讓劉羨陽會心一笑,卻讓徐小橋大為意外,李深源竟然還是決定在煮海峰修行。
劉羨陽笑道:“距離山巔就只有幾步路了,自己走,徐師姐正等著你呢。你小子以後見了我,不是喊師父,得喊宗主,可別後悔。對了,這盞油燈是古物,品秩不低,就當是我這個宗主的見面禮了。”
而後他化作一道劍光返回猶夷峰,賒月疑惑道:“干嗎把弟子讓給徐小橋?”
劉羨陽嘿嘿笑道:“其實走到一半我就後悔了。收個徒弟,就跟屁股後頭多個拖油瓶差不多,勞心又勞力。再說了,與其被人喊師父,不如當個宗主師叔來得輕松愜意。”
賒月見他不願說實話,也無所謂真相是什麼了。
劉羨陽正色道:“我准備閉關了。”
賒月說道:“明早能一起吃飯不?”
劉羨陽笑道:“我盡量爭取明年的明天咱們能一起吃頓早飯。”
賒月奇怪道:“打個瞌睡而已,需要這麼久?”
劉羨陽點頭道:“這次確實不太一樣。我先前在夢里遇到了一個怪人,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極有可能是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劍修。先前在一處古戰場遺址碰頭,他竟然察覺到了我的蹤跡,只是我們沒有聊天,對方估計是被我的煉劍資質給震驚到了,在收拾戰場的時候就丟了個眼神給我,我是什麼腦子,當時就心領神會了。”
說得輕巧,其實當時劉羨陽汗毛倒豎,對方只是一個凌厲眼神,劉羨陽差點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夢境。
賒月問道:“你心領神會啥了?”
劉羨陽說道:“這位前輩求我與他學劍嘛。”
賒月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個家伙好像在遠古歲月里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脾氣差,跟誰都不親近的,你悠著點。”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年在驪珠洞天,要論長輩緣,我是獨一份的好。”
賒月將信將疑:“能比陳隱官更好?”
劉羨陽一聽就不開心了,抬起腳,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伸手拍了拍膝蓋:“要是比這個,陳平安的本事,只到我這里。”
賒月就喜歡聽這些,笑著點點頭。
劉羨陽蹲下身,打算閉關之前跟余姑娘多聊幾句閒天。
等到躋身仙人境,他與余姑娘就是名副其實的一雙神仙眷侶了吧?
其實等到謝靈結束閉關成為玉璞境,龍泉劍宗就同時擁有三位劍仙了。
再說,不還有余姑娘這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昔年陳平安在這個榜單上邊只列第十一,就是個墊底貨色。
賒月見他不著急閉關,就繼續問:“阮師傅好像對自身破境沒什麼想法?”
尤其是劉羨陽躋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後,阮邛就更不上心了。
劉羨陽笑得合不攏嘴:“阮鐵匠資質沒我好唄,玉璞境就到頂了。何況阮鐵匠更喜歡鑄劍,對修行本身不太感興趣。”
賒月小聲說道:“我聽徐小橋說,阮師傅辭了兩次首席供奉,皇帝都沒答應。”
來自舊大霜王朝的道門天仙曹溶,出身俱蘆洲骸骨灘的白骨劍客蒲禳,再加上那個自稱來自倒懸山師刀房的女冠柳伯奇,這幾位都是大驪宋氏極力拉攏卻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選,他們等到戰事落幕便都翩然離去,遠游別洲。
想到這里,劉羨陽撇撇嘴。
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充實供奉實力、加深山上底蘊的打算,如果不是這幾個奇人異士與宋集薪那個小騷包關系更親近,宋和絕對會花更多的心思去挽留。
其實劉羨陽跟宋集薪不對付很久了,一個嫌棄對方手無縛雞之力,一個嫌棄對方窮酸粗鄙。
劉羨陽說道:“放心吧,宋和很會做人的,最少在他當皇帝的時候是絕對不會答應阮鐵匠卸任首席供奉的。”
賒月感嘆道:“蠻荒那邊就沒有這樣的彎彎繞繞。”
劉羨陽說道:“等我出關,打算走一趟洪州,總覺得那邊透著古怪。”
賒月點頭道:“不都說那兒是上古十二位劍仙的羽化之地嗎,你是劍修,要是心有感應,就對路了。而且我聽說那邊確實有些代代相傳的古老習俗,很有‘娛神遺老,永年之術’的意思,按照你們浩然天下的說法,最早的祭祀之法,在巫在祝,繼而在史官,然後才是士大夫。況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處,往往就是祭祀所在。”
猶豫了一下,賒月還是沒有把某人扯進來,不然劉羨陽帶上對方一起,如果真是奔著訪幽探勝求寶而去,肯定把握更大,以某人的行事風格,見好就收,都能讓天高三尺吧。
劉羨陽笑容燦爛。老話說娶妻娶賢,況且余姑娘何止是賢惠。
賒月突然說道:“劉羨陽,你真想好了?”
劉羨陽一頭霧水:“想好什麼?”
賒月瞪眼:“裝傻嗎?我的身份,終究是藏不住的。”
她倒是無所謂,可劉羨陽畢竟是一宗之主,就像先前董谷因為那個心結,不就在酒桌上喝得兩眼稀里嘩啦的?
劉羨陽笑了笑:“余姑娘是怕外人說閒話嗎?這有啥好擔心的,誰讓我不痛快,我就讓誰不痛快。誰喜歡說閒話,剛好我又比較閒,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不放過。所以你若只是因為擔心我才擔心這些,就更沒必要了,咱倆都不擔這個心。”
賒月小聲說道:“你是半點不在意嗎?”
劉羨陽咧嘴笑道:“我肯定是一一計較過了,再來不在意啊。”
賒月好像這才滿意,圓圓臉上浮現小酒窩。
雙手抱住後腦勺的劉羨陽想起一事,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攥在手心,輕輕摩挲。
賒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誰送給劉羨陽的。
雖說劉羨陽常說年少事,其實她還是不太理解劉羨陽跟陳平安的關系怎麼可以那麼好,後者甚至願意將前者視為兄長。
她一直覺得年輕隱官那麼聰明的人,是不太會願意依賴他人的,尤其是認定的事情,就會格外堅決,道心不可移動絲毫。
但是在劉羨陽這邊,陳平安好像是很能聽勸的。
最讓她覺得沒道理的一點是劉羨陽心比天寬,陳平安卻心思幽深。
一個什麼都懶得多想半點,就算天塌下來都不耽誤手頭的事情;一個好像路邊有一粒芝麻都要撿起來揣摩來歷。
都說朋友之間性格投緣才能關系長久,劉與陳卻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劉羨陽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賒月知道劉羨陽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點點頭:“難道不奇怪嗎?”
劉羨陽搖搖頭:“其實不奇怪,因為他一直膽子最小,長不大嘛。”
少年安能長少年?陳平安能長少年。
小鎮東門外不遠有個驛站,是與槐黃縣衙差不多時候建立的,官方名為如故驛,不過小鎮百姓還是習慣稱之為雞鳴驛。
鄭大風今天就一路逛蕩到了雞鳴驛,驛丞是小鎮本土出身,早年是龍窯督造署的胥吏,挪個窩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從驛卒一步步做起,終於混了個一把手。
他年輕時候跟鄭大風是酒桌賭桌上的好兄弟,經常是鄭大風押大他就押小,總能贏錢。
兩人再去黃二娘的鋪子喝酒,反正又是鄭大風賒賬。
這家伙憑此攢了不少媳婦本,據說近期都開始替他那個不成才的孫子謀個急遞鋪差事了。
今兒見著了消失多年的鄭大風,很是噓寒問暖了一通,只是驛丞官小事情多,兩人敘舊的時候,常有攜帶公文袋的驛卒來花押、勘合,鄭大風也不願打攪這個公務繁忙的老兄弟,約好有空就一起喝酒。
臨行之前,鄭大風冷不丁問一句:“你不是師兄吧?”驛丞愣了半天,問他說啥,鄭大風連忙說沒事,踱步走出驛站。
都怪陳平安那家伙,連累自己都喜歡疑神疑鬼了。
鄭大風這趟下山,除了驛站,就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墳。
因為今天是二月初三,鄭大風就去了文廟那邊,卻沒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豬頭肉的聖賢,而是揀選了一間偏殿,對著其中一尊神像,雙手合掌,念念有詞。
漢子難得如此神色肅穆。
鄭大風都懶得回自己那個位於小鎮東門附近的黃泥屋子,連只母蚊子都沒,想想就傷心。
岔出驛路,尋個僻靜處,鄭大風懸好符劍,拈出一張遮掩身形的符籙,御風去往牛角渡。
此符被鄭大風取名為牆根勸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
漢子又是傷感嘆息一聲,只覺得這種寶貴符籙落在自己手里實在是大材小用,不務正業,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齋生意一般,鄭大風雙手負後,步入一間冷冷清清的鋪子。
櫃台後邊的珠釵島女修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看清來人後,白了一眼,立即低下頭,自顧自翻書看。
鄭大風斜靠櫃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幾年沒見,長大了啊。”
最後幾個字,漢子特別咬文嚼字。
名為管清的女子抬起頭,就看到那家伙飛快偏移視线。她惱羞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東西!”
鄭大風唉了一聲,嬉皮笑臉道:“咋個不說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還是淑女,罵人都不會,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管清瞪眼道:“姓鄭的,警告你啊,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
她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自詡風流的家伙,滿嘴土得掉渣、膩歪至極的所謂“情話”,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雞皮疙瘩。
陳先生那麼個正經人,怎麼找了個這麼個不靠譜的家伙當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輕輕捶打心口,咳嗽幾聲,問道:“流霞姐姐和白鵲妹子呢,沒跟你在一起嗎?我可是一回家鄉就立即與山主詢問你們是瘦了還是胖了,修行順不順利,山主說如今你們都在鰲魚背閒著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盤就砸過去,鄭大風一個低頭轉身,再一個伸腿,以腳尖輕輕一挑算盤,伸手抓住,再輕輕放在桌上,攤開手心,滾動算盤珠子,笑道:“大風哥這一手抖摟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風采依舊?還是猶勝往昔?”
管清深吸一口氣:“鄭大風,你再這麼無賴,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陳山主告狀了!要是陳山主搗糨糊當和事佬,鋪子這邊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惡心人半句,就得去鰲魚背闖山門!”
鄭大風抹了把臉,竟然沒有廢話半句,一瘸一拐地默默離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覺得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的時候,那漢子冷不丁一個身體後仰,探頭探腦道:“管清妹子,當真這麼絕情嗎?大風哥今天專門為你刮了胡子,換了身干淨衣服,你就不問問大風哥這麼些年去哪兒瀟灑了,在外有無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個百試不爽的獨門訣竅,學師妹白鵲,雙指並攏,使勁一揮,沉聲道:“消失!”
鄭大風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將一物揣入懷中,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但凡是有珠釵島女修當臨時掌櫃的鋪子,鄭大風都一一逛過,她們與管清妹子一般,都與鄭大風“打情罵俏”了一番。
神清氣爽的漢子來到一間懸“永年齋”匾額的店鋪,正了正衣襟。今日登門,絕對不能再次敗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數包袱齋給外人,其中長春宮就要了兩間鋪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計。
鋪子掌櫃是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姿容不難看,但也不算好看,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厭的《蘭譜》。
她與鄭大風並不陌生,見著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漢子,立即故意趴在櫃台上,嫣然笑道:“喲,這不是大風兄弟嘛,又遛鳥呢。來來來,趕緊把那只小麻雀放出籠子給姐姐耍耍……愣著做什麼啊?趁著鋪子沒有外人,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在外邊逛蕩那麼些年,還是這麼臉皮薄,瞧你這點出息……”
鄭大風噝一聲,真心頂不住啊,只得神色靦腆道:“簾櫳道友,哪有你這麼待客的,容易嚇跑客人。”
道號簾櫳的婦人從櫃台上的果盤里拈起一個柑橘狠狠砸過去,嗤笑道:“在附近鋪子的威風呢?”
鄭大風趕緊彎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這不是長得不那麼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話上邊下功夫了嘛。”
簾櫳在這兒看顧生意,純屬散心。
她與長春宮現任宮主是同輩且同脈,不過輩分高,年紀小,是那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關門弟子,因為始終無法打破龍門境瓶頸,心灰意冷,就主動來看鋪子了。
鄭大風以前常來嘮嗑,剛好兩個都是能聊的,而且葷素不忌,所以這麼多年沒見鄭大風,簾櫳還真有幾分想念來著,當然跟那種男女情愫是絕對不沾邊的。
鄭大風手肘抵在櫃台上,斜著身子,伸手捋頭發,吹噓自己與撰寫《蘭譜》的朱藕是怎麼個相熟法,有機會定要介紹給簾櫳姐姐認識認識,再拽文幾句:“幽居靜養山中,作林泉煙霞主人,一日長似兩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閒居又有三樂,可以頤養天年,食春筍,夏衣薜荔,雪夜讀禁書……”
簾櫳就喜歡這個丑漢的那股斯文勁頭。說句良心話,要不是鄭大風的模樣實在是寒磣了點,真心不至於打光棍到今天。
鋪子來了個鄭大風沒見過的外鄉女修,她見著了里邊唾沫四濺的漢子,可能是聽到了簾櫳的心聲介紹,主動說道:“見過鄭先生,我叫甘怡,來自長春宮。”
鄭大風立即點頭:“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風也行,喊聲小鄭也可。”
甘怡聽出漢子的“誤會”,只得笑著解釋道:“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鄭大風委屈道:“不然呢?我豈會不認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靈氣,一身精神,具乎雙目。這位金丹女修就當得起“明眸善睞”的贊譽,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時,還有兩個酒靨,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無賴漢實在是見多了,不缺眼前這麼一號人物。
鄭大風就要識趣告辭離去。跟簾櫳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岳山君府喝酒。
不熟知歷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會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對大驪宋氏而言意味著什麼。
在大驪宋氏還是盧氏藩屬國的時候,每逢旱災,就需要與長春宮借調這艘行雲布雨的法寶渡船,再邀請長春宮仙師施法請雨。
可以說,在大驪宋氏最為艱苦的歲月里,這艘渡船每每在干裂大地上空出現,就是一種……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長春宮年譜上邊,不可謂不“滿紙煙雲、黃紫貴氣”。
因為除了大驪宋氏三代皇帝經常蒞臨長春宮,大驪太後南簪當年更是在此結茅隱居修養,更有國師崔瀺,曾經親自參加過兩次長春宮女修晉升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這在如今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讓那只繡虎參加某個門派的慶典?
別說是新晉宗門,就算是神誥宗,雲林姜氏請得動?
那場正陽山觀禮,朝廷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
更早的龍泉劍宗建立,以及劉羨陽接任宗主,都是大驪禮部尚書出面。
甘怡再次聽到了簾櫳的心聲,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與鄭大風說道:“鄭先生,有一事相商。”
鄭大風立即停步轉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當沒聽見,自顧自說道:“我願意將跳魚山轉售給落魄山,不知鄭先生能否代為傳話,幫我與陳山主知會一聲?”
鄭大風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一定帶到。”
落魄山的近鄰,除了北邊作為自家藩屬山頭的灰蒙山,還有三座,分別是天都峰、跳魚山和扶搖麓,各有所屬。
只不過不同於衣帶峰,比較不顯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閉關一般,幾乎無人下山。
而且關於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雖然有秘檔記錄,卻從不對外泄露,而落魄山也無意探究此事,每每御風往返於落魄山和小鎮,都會主動拉開一段距離,繞山而行。
不承想其中這座跳魚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產。
簾櫳大為訝異:鄭大風竟然就這麼離開鋪子了?
走在街上,鄭大風微微皺眉,因為甘怡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遠古氣息。
補上魂魄的鄭大風雖然沒有恢復某些記憶,但是他就像憑空多出了數種神通,而且每有所見,不管是人與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開門的鑰匙。
而甘怡的出現,就讓鄭大風無緣無故記起了一個歷史久遠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這就對得上了。
當初米裕受魏檗所托,為長春宮出門歷練的一行人秘密護道。
帶隊的是個龍門境老嫗,隊伍中有個名叫終南的小姑娘,年紀很小,輩分卻高,其余三個少女也都是長春宮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
她們都是頭次下山歷練,照理說,帶著這麼四個寶貝疙瘩亂逛,金丹地仙坐鎮都未必夠,怎麼可能只是讓一個龍門境當主心骨?
而且那場歷練最重要之事是要與風雪廟討要一片萬年松,好給大驪巡狩使一個滿意的答復,不說太上長老宋餘親自出馬,怎麼也該派遣宮主露面才算合乎山上的禮數。
鄭大風覺得自己需要立即走一趟北岳山君府了,誰知下一刻就在街上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邊跟著個侍女模樣的年輕女修,竟然還是一個劍修!
正經人不做點正經事,豈不是風流枉少年?所以鄭大風立即跟著走入那家管清當掌櫃的鋪子,熟門熟路地開始介紹起里邊的各色貨物。
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名揚波,來自寶瓶洲中部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地龍山仙家渡口,渡口有一座青蚨坊,他就在二樓坐館做買賣。
至於洪揚波身邊的彩裙侍女,她自稱情采。
二人一聽那漢子是落魄山陳山主的叔叔輩,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幾次欲言又止。
禺州將軍曹茂在閒暇時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為一州將軍,其實同時管轄著兩州軍務,所以也可以視為公務。
此次出行,位高權重的曹茂沒有與洪州各級官員打招呼,只是帶了幾名心腹和隨軍修士拜訪那座采伐院。
但是主官並不在衙署里邊,也沒有跟下屬說去了哪里。
曹茂沒有留下來等人的意思,離開采伐院,讓兩名隨軍修士去城內打探消息。
曹茂身邊一位年輕武將忍不住問道:“曹將軍,這個林正誠到底是什麼來頭,能夠不動聲色地擺平豫章郡盜采一事?”
曹茂說道:“你要是離開豫章郡都能忍住不問,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職了。”
年輕武將哭喪著臉:“曹將軍,你這不是坑人嗎?說好了會幫我與朝廷舉薦,怎麼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個陪都的兵部員外郎,按照大驪律例,有軍功和武勛頭銜的武將離開沙場到地方當官,多是降一兩級任用,我這都降多少級了?況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這位禺州將軍跟前其實不用講究太多的官場規矩,說話都很隨意。
曹茂淡然道:“我們大驪的陪都六部能跟別國用來養老的陪都諸衙一樣?”
另一個隨軍女修笑道:“曹將軍,聽說這位新上任的采伐院主官是個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種鐵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說道:“關於林正誠,你們都別多問。等會兒見面,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你們也別插嘴。”
因為先前禺州將軍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會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采伐院駐蹕,不會帶太多的隨從,一切從簡,可能會直接繞過各州刺史。
所以曹茂才會有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與林正誠見個面,再去巡視洪州邊境幾個關隘和軍鎮。
洪州的這個采伐院與大驪朝廷在禺州、婺州設置的織造局相仿,都是與昔年龍窯督造署差不多性質的官場邊緣機構,主官品秩不高,但是密折能夠直達天聽。
只不過采伐院主官的品秩相對說來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寶箴李織造,就是官身相當不低的從四品。
這也是因為采伐院還要特殊幾分,不屬於常設衙門,更像是一個過渡性的衙門,事情辦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會裁撤掉,所以被抽調來當差的官吏興致都不高。
一來,采伐院沒有什麼油水;二來,誰要是當真秉公辦事了,還容易惹來一身腥臊,畢竟朝廷和洪州屢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的幕後勢力,誰沒點朝廷靠山和倚仗?
就說豫章郡南氏,一年到頭開銷那麼大,會沒有沾邊這檔子生意?
在大驪官場,為何會有個“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還不就是因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麼個貴人,曾經的皇後娘娘,如今的太後南簪,是當今天子宋和與洛王宋睦的親生母親。
要說母憑子貴,整個寶瓶洲,誰能跟她比?
采伐院剛剛設立那會兒,整個洪州官員都在等著看好戲,想要看看那個從京城來蹚渾水的林正誠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林正誠上任後,既沒有拜訪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員和皇親國戚,也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沒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
結果在一夜之間,所有偷采盜伐山上巨木的,從台前到幕後,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種暫時的避其鋒芒,而是主動撤離,銷毀一切賬簿,一些個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毀屍滅跡。
光是豫章郡境內的十幾個店鋪就全部關門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
當然,可能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釘子”,全都自己清理干淨了。
只說那個在整個洪州勢力盤根交錯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里,在祖宗祠堂里進行了一場關起門來的議事,七八個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而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
有不服氣喊冤的,也有幾個言語叫囂、狂悖無禮的,前者被打得滿嘴都是血,至於後者,就那麼被直接打死在祠堂里。
朦朧小雨潤如酥,有貧寒少女提著竹籃沿街賣杏花。
曹茂最後在一間售賣瓷器的鋪子里找到了兩鬢皆白的林正誠,跟個郡縣里邊的老學究差不多,就是顯得沒那麼年邁暮氣。
店鋪掌櫃也是個老人,正在笑話這位林老弟既然兜里沒幾個錢就別痴心妄想鋪子里的那件開門貨了。
林正誠瞥了眼門口的曹茂一行人,將一只瓷瓶輕輕放回架子,與掌櫃說下次再來。
掌櫃揮揮手,說話很衝:“林老弟若還是沒錢,就別再來了。”
林正誠走出門去,問道:“找我的?”
年輕武將把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林正誠,自己剛好能與身邊女子共撐一把傘,一舉兩得。
林正誠沒有客氣,與那個手背滿是傷疤的年輕人笑著道了一聲謝,接過油紙傘。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報姓名和禺州將軍的身份,再輕聲解釋道:“本將有命在身,必須親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經得到上邊的消息了。”
林正誠淡然說道:“隨便逛就是了,難不成采伐院那麼點高的門檻還攔得住一位禺州將軍登門?要說曹將軍是專門找我談事情的,免了,我只管偷采盜伐一事,其他軍政事務,無論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著。”
禺州將軍身後那幾個隨從都覺得這個林正誠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氣比天大,一州刺史都不敢這麼跟曹將軍話里帶刺吧?
曹茂還是極有耐性,說道:“相信林院主聽得懂曹某人那番話的意思,事關重大,出不得半點紕漏,我還是希望林院主能夠稍微抽出點時間,坐下來好好商議一番。”
林正誠笑道:“曹將軍可能誤會了,采伐院不比處州窯務督造署和附近的織造局,職務很簡單,字面意思,就只是負責緝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後衙門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將軍今天找我談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說曹將軍是來談私事的,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劃為次品的木頭,那我這個主官在職權范圍內倒是可以為曹將軍開一道方便之門,價格好商量,記得事後別大張旗鼓就是了,否則我會難做。都說官場傳遞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報處更有效率,我這種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經不起京城六科給事中的幾次彈劾,曹將軍還是要多多體諒幾分。”
曹茂有些無奈。跟這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最難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議陛下微服私訪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這些芝麻綠豆的私情瑣碎,你林正誠當真會在意與一個禺州將軍的官場情誼?
曹茂便跟著轉移話題,笑道:“據說如今盜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誠點頭道:“估計是采伐院的名頭還是比較能夠嚇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為作為大驪前巡狩使蘇高山的心腹愛將,比起身後那幫隨從,要多知道些內幕。
雖然只有兩件事,但是足夠讓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誠並非大驪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驪珠洞天,他是後來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報處當差多年。
第二件事,林正誠還是那個林守一的父親。
大驪京城欽天監有個叫袁天風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長月旦評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這邊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嬰”的讖語,結果林守一四十來歲就躋身元嬰境了。
說錯了嗎?林守一難道不是在百歲之內躋身了元嬰境?
又有好事者詢問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風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隱秘靠山,姓晏,是個通天人物,如果說大驪王朝是如日中天,那麼此人就是大驪王朝的影子。
曹茂從這位大人物那邊得知,宋和其實對林守一極其器重,對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願意把他當作未來國之棟梁來精心栽培,所以早年才會有意讓林守一接替擔任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這個作為大驪朝廷最有實權的郎中的清貴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場積攢幾年資歷,即便不參加科舉,有先前擔任過大瀆廟祝的履歷,再破格提升為禮部侍郎,朝堂異議是不會太大的,將來林守一如果再獲得書院君子的身份,那麼有朝一日順勢接掌禮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將來大驪廟堂,刑部有趙繇,禮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余那撥如今還算年輕的干練官員,文臣武將,濟濟一堂。
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驪珠洞天那麼個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一輩就有陳平安、劉羨陽、馬苦玄、顧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歡清淨修行,埋頭治學,不然他會更加引人注目,獲得與他的修為、學識相匹配的名聲。
林正誠都沒有邀請他們去衙署喝個熱茶,曹茂已經有了無功而返的心理准備,想著實在不行就自掏腰包,與采伐院私底下購買一批被官吏鑒定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迎面走來一個沿街叫賣杏花的貧家女,見到了曹茂和林正誠一行人,就立即退到牆角站著。
她眼中有些好奇,不只是民見官、貧見富的那種畏懼。
撐傘的年輕武將將油紙傘交給身邊的女修,快步走向前去,與少女詢問價格,掏出錢袋子,干脆將一籃子杏花都買了下來。
擔任禺州軍府隨軍修士的女子朝他遞回油紙傘,接過花籃,摘下一朵杏花別在發髻間。
年輕武將用蹩腳的言語稱贊了幾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話土如泥壤。
林正誠突然主動開口說道:“曹將軍跟處州落魄山有沒有香火情?”
曹茂臉色如常:“早年在家鄉跟當時在書簡湖歷練的陳山主見過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強能算不打不相識,之後就再沒見過。”
身後幾個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一個個大為驚訝:咱們曹將軍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輕隱官是舊識?聽意思……“打過”交道?
林正誠沒有多說什麼。
采伐院的一眾官吏都知道林院主似乎心情不太好,可能是覺得這個采伐院主官不好當?又好像在等什麼,結果沒等著,就顯得有幾分神色郁郁。
去年冬末,閉關之前,林守一給霽色峰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陳平安在正月里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登門拜年。
而後又給采伐院寄了一封家書,說自己已經跟陳平安打過招呼了。
上次關系疏淡至極的父子難得多聊了幾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閉關所需神仙錢,還有一百枚谷雨錢的缺口。
當時林正誠一聽這個數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攤上這麼個好像吞金獸的不孝子,就只能繼續保持一貫父愛如山的姿態了,聽到林守一說已經跟陳平安借了錢補上缺口,林正誠就半開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錢,就不用還了。
林守一自然不敢當真。
可林正誠其實早就給某個晚輩備好了一份見面禮,此物按照山上估價,差不多就是一兩百枚谷雨錢,這是他擔任小鎮閽者的酬勞之一。
對於如今家底深不見底的年輕山主來說,這麼件禮物,可能根本不算什麼。
另外一個回報,是崔瀺與林正誠有過保證,林守一將來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驪朝廷當官,是那種可以光耀門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認是半個讀書人,又在督造署當差多年的林正誠很看重這個。
林守一,字日新。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谷。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與字,都是國師崔瀺幫忙取的。
陸沉上次死皮賴臉做客采伐院,混賬話、糊塗話、玩笑話、輕巧話、重話、打開天窗的亮話、蓋棺論定的明白話混淆在一起,沒少說。
這里邊又藏著陸沉一句自稱貧道多嘴一句的話,大體意思是說林守一因為他這個當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個機會,某個機會一沒有,就牽一發而動全身,導致一連串的機緣皆無,滿盤皆輸。
而且陸沉最後還補上一句,他當年擺攤算命是給過林正誠暗示的,言下之意:你林正誠執意如何,導致如此,那是你犟,但是貧道可是給予過你和林守一許多額外善意的!
你們父子二人不能不領情啊,做人得講點良心,所以貧道吃你幾個粽子咋個了嘛!
其實林正誠當時就聽進去了,只是他這輩子為人處世,最多是為某些人事而感到遺憾,還真就沒有“後悔”二字。
至於林守一知道這個真相後作何感想……你一個當兒子的,還敢跟你老子造反?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林正誠在兒子跟前又一向是極有威嚴的,可真要讓林正誠主動開口提及此事,其實並不容易。
身為處州刺史的吳鳶主動拜訪州城隍高平。在一州官場上,雙方算是平級。
吳鳶身穿便服站在州城隍廟大門外,門口懸掛有一副黑底金字的對聯。
念頭暗昧,白日下有厲鬼,吾能救你幾回?你且私語,天聞若雷。
言行光明,暗室中現青天,何須來此燒香?膽敢虧心,神目如電。
一向沒有任何官場應酬的城隍爺高平自然是不會露面迎接吳鳶的,倒是有個朱衣童子離開香爐,屁顛屁顛跑出城隍廟,翻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再飛快跑下台階,畢恭畢敬地與吳鳶作揖行禮,口呼刺史大人,說些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的場面話。
再一路低著頭側過身,伸出一只手,保持這個姿勢,領著吳大人步入城隍廟。
吳鳶是來與高平閒聊的,不涉及公事,就是聊點處州外山水官場的趣聞。
比如如今有幾個關鍵的水神空缺,大驪朝廷一直懸而未決,中部大瀆暫時只有長春侯和淋漓伯,是否會多出一個大瀆“公爺”,人人好奇,像那俱蘆洲的濟瀆,就有靈源公和龍亭侯。
再就是楊花升遷後空出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曹涌離開後的錢塘長,各自補缺人選是誰,都不算小事。
此外,原本在大驪朝廷山水譜牒上只是六品神位的白鵠江水神蕭鸞前不久在兼並了上游的鐵券河後,品秩順勢抬升為從五品。
而舊鐵券河水神高釀,祠廟改遷至鄆州,轉任細眉河水神,屬於平調,神位高度不變。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消息靈通的山水官場,看待此事,都覺得極有嚼頭,就像京官多如牛毛,京官外放,主政一方,即便品秩不變,當然還是重用。
作為細眉河源流之一的那條浯溪藏著一座古蜀龍宮,規制不高,畢竟屬於上古內陸龍宮之流,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說也是一座貨真價實的龍宮,黃庭國哪有這份本事,自然是被宗主國大驪王朝的修士尋見的,那麼等到龍宮真正被打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細眉河自然而然就會水運暴漲,而高釀這位河神的地位也就會跟著水漲船高。
吳鳶都進門了,高平便走出神像,朱衣童子早已經招呼廟祝趕緊去整幾個硬菜了。
一邊走一邊聊,在齋堂落座後,吳鳶笑道:“寒食江的山水譜牒品秩與鐵符江水神還是差了兩級,他想要補缺,難如登天。”
高平點點頭。所以黃庭國皇帝的鼎力舉薦意義不大,大驪朝廷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吳鳶笑問:“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何會暗示我幫她外調別地,平調都可以,大驪境內任何一處水運貧瘠的江河都沒有問題,甚至願意降半級神位?”
高平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里,說道:“她先前因為一樁可大可小的事情處理不當,結果鬧大了,跟落魄山結下了梁子。她總覺得留在玉液江,睡覺都不安穩,與其每天擔心被翻舊賬,還不如躲得遠遠的。”
吳鳶調侃道:“高釀倒是撿了個肥缺,以後禮部的山水考評,那條鄆州細眉河想不要優等考語都難吧?”
高平說道:“估摸著是落魄山的授意吧,明面上是魏檗的手筆,畢竟是北岳山君,朝廷還是要賣他幾分面子的。上柱國袁氏和兩個京城世族稍微一打聽,知道是魏檗的意思,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認了。魏檗這家伙心眼小,攤上這麼個喜歡舉辦夜游宴的山君,誰不怕下次再有夜游宴,被魏檗故意穿小鞋?他們幾個家族扶持起來的仙府、平時關系好的山水神靈不得砸鍋賣鐵?”
吳鳶笑道:“披雲山再想要舉辦夜游宴,很難了吧?”
已經是相當於仙人境的一洲山君了,再想抬升神位,得吃掉多少枚金精銅錢才行?
就算大驪朝廷再偏心北岳披雲山,國庫又有盈余,也不可能這麼做,不然中岳山君晉青肯定第一個跳腳罵人,直接跑御書房吵架去。
而其余幾尊寶瓶洲山君,尤其是南岳范峻茂,是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含糊的。
林守一的閉關之地幾乎沒有人能夠猜到,既不是大驪京城,也不是寶瓶洲北岳或中岳山頭的某處洞府道場,而是脂粉氣略重,卻在大驪地位超然的長春宮。
長春宮,名副其實,似有仙君約春長駐山水間。居閒勝於居官,在野勝於在朝,此間山水最得閒情與野趣。
在一處連祖師堂嫡傳弟子都不許涉足的禁地,四面環山如手臂圍住一湖,山水相依,美好盈眸。
風景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有翹檐水榭駁岸出,鋪覆碧綠琉璃瓦,立柱架於水,有群鳥白若雪花,徐徐落在水上。
岸上綠樹有聲,禽聲上下,水中藻荇可數,陣陣清風如雅士,路過水榭時,細細輕輕,剝啄竹簾,春困淺睡之人,可醒可不醒。
水榭內設一睡榻,臨窗案幾上擱放有一只香爐,幾本真跡無疑的古舊法帖、一把用來驅蟲撣塵的麈尾、一摞山水花鳥冊頁及各色文房清供兼備。
有女子在水榭內的榻上睡了個午覺。
她剛剛醒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伸著懶腰打哈欠。
午睡初足,她低頭瞥了眼繡鞋,勾起腳尖,挑起一只繡鞋,想了想,又有些煩躁,便隨便踢開那只繡鞋,光腳踩在地上,走出水榭。
水榭臨湖一面設置美人靠,這個意態慵懶的美人便將胳膊橫在欄杆上,下巴抵住胳膊,看著平靜如鏡的湖面,眼神迷離。
再好的景致,每天都看,就跟每天大魚大肉一樣,頓頓吃,一日三餐還不能不吃,總會吃膩味的。
她腰間懸掛一塊牌子,單字“亥”,亥時自古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水榭廊道鋪設有一種山上的仙家玉竹,冬暖夏涼。
有人腰懸“寅”字腰牌,此刻正坐在廊道一張蒲團上用銅錢算卦,一旁堆放著幾本類似《金玉淵海》《正偏印綬格》的算命書籍。
一個身材消瘦的木訥少年盤腿而坐,膝上橫放著一根翠綠欲滴的竹杖。
還有個面容苦相的年輕男人背靠廊柱閉目養神。
此外,水榭頂部坐著個女子,雙腿懸在空中輕輕搖晃。
有個黑衣背劍青年單獨站在水榭外,竹冠佩玉,玉樹臨風,滿身清幽道氣,有古貌意思,正在舉目遠眺對岸的山頭。
一行人待在這兒的時日確實有點久了。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腰懸一塊牌子,只刻一字,皆取自十二地支。
這一行六人,正是大驪地支一脈成員:袁化境,子。改艷,亥。苟存,申。隋霖,寅。苦手,巳。周海鏡,丑。
先前大驪朝廷不計代價培養出地支十一位修士,分出了兩個山頭陣營,分別以宋續和袁化境作為領袖。
袁化境與宋續都是劍修,一個是大驪最頂尖的豪閥出身,有個上柱國姓氏,一個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貴胄。
雙方年紀在山下等於差了足足兩輩,境界則差了一層。
宋續身邊有韓晝錦、葛嶺、余瑜、陸翬、後覺。
袁化境這邊則有精通五行的陰陽家修士隋霖、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女鬼改艷、沉默寡言的少年苟存和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的苦手。
苦手是比改艷這一脈更為數量稀少的賣鏡人,最重要的那件本命物是一面能夠顛倒虛相實境的停水鏡。
不到百歲就已經是元嬰境劍修的袁化境若非礙於身份必須躲在幕後,否則他肯定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十人之列,而且名次會很高。
前不久,地支隊伍中又多出一人,若是不談殺力,只說名氣大小,就算其余十一人加在一起可能都遠不及此人,正是在大驪京城與魚虹打擂台的女宗師,山巔境武夫周海鏡。
她的加入,成功補齊了大驪王朝的十二地支,雖然姍姍來遲,不過好事不怕晚。
周海鏡因為資歷淺,沒有一起參加過陪都戰事,所以跟哪邊都不熟,而且她也沒覺得需要跟他們套近乎。
又因為袁化境這邊只有五人,周海鏡就加入他們的隊伍了,每天打扮得那叫一個堆金疊翠,珠光寶氣,從頭到腳裝飾之煩瑣累贅,到了一種堪稱夸張的地步。
所以當初余瑜見到周海鏡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位姐姐是一座行走的店鋪嗎?
走在路上,只要有人願意開價,相中了某件飾品,就可以隨便取下與人做買賣?
周海鏡除了跟最早拉攏她的宋續、葛嶺勉強還算談得來,跟其他人都沒什麼可聊的,尤其是跟改艷,簡直就是天生不對付,每天不含沙射影吵幾句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坐在碧綠琉璃瓦上的周海鏡低頭看著隋霖丟銅錢。
這家伙是陰陽五行家一脈的練氣士,有點學問的,不去擺攤當個算命先生掙筆外快真是可惜了。
她笑呵呵道:“隋霖,你就沒聽過一個聖人教誨嗎?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凶。故而人當自卜,君子不必問卜。”
隋霖置若罔聞。他一個精於命理的行家里手,跟周海鏡這種門外漢沒什麼可聊的。
周海鏡也沒想著跟隋霖聊那些高深的算卦學問,本就是無聊扯幾句。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她加入地支一脈後的第一件正經事,就是跑來長春宮給人護關。
但是宋續那邊當下卻是有重任在身的,得到了欽天監的指示,要去尋找一件極有來頭、品秩極高的遠古至寶。
因為兩撥人是分頭行事,周海鏡就無法知道更多的細節了,據說按照地支一脈的傳統,事後都會聚在一起,仔細復盤。
只是復盤有個屁的意思,尋寶一事,當然是親力親為才有滋味,哪怕一切收獲都得歸公,可是只說那個過程也是極有意思的嘛,早知如此,她就死皮賴臉加入宋續的山頭了。
周海鏡實在是百無聊賴,悶得慌,忍不住抱怨道:“不過就是個元嬰境修士閉關,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讓我們六個每天在這邊喝西北風?”
皇帝陛下在去年冬親自下了一道密旨,讓他們六人來此地為那個叫林守一的讀書人護關。
將近兩個月的光陰就這麼消磨掉了,問題在於,陛下並未說明他們何時能夠返回京城,看架勢,是那家伙一天不出關,他們就得在這兒耗著?
斜倚美人靠的改艷雖然對此也是腹誹不已,可是但凡周海鏡說不的,她就要說個是,便冷笑道:“第一,別不把玉璞當神仙,六十年之前,玉璞境修士在我們寶瓶洲屈指可數,也就是如今才沒那麼稀罕了。”
風雪廟魏晉之外,還有正陽山那邊,山主竹皇和滿月峰老祖師,這兩位也都是成為玉璞境劍仙沒幾年。
“再者,林守一是首個嚴格意義上的大驪‘自己人’,只要他有望躋身上五境,朝廷就必須慎之又慎,意義之大,就跟當初魏山君金身拔高到上五境,一舉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上五境山君差不多,所以別說是我們幾個,再多個仙人一起護關都不過分。”
這位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讀書人出身驪珠洞天不說,關鍵是還曾經擔任過大驪王朝的濟瀆廟祝,這就與同鄉馬苦玄等天之驕子有了差異。
反觀陳平安、劉羨陽、謝靈他們幾個,各有宗門不說,與大驪宋氏的關系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好。
不談那位拒絕擔任國師的年輕隱官,即便是劉羨陽,與大驪朝廷也是客氣中透著一股疏遠。
周海鏡根本不搭腔,只是繼續逗弄隋霖:“聽余瑜說,你借給了陳平安六張金色符籙材質的鎖劍符?還要得回來嗎?會不會肉包子打狗啊?”
隋霖臉色尷尬至極,深吸一口氣,只是裝聾作啞。
除了最後加入地支一脈的周海鏡,他們十一人都是國師崔瀺精心挑選出來的,並肩作戰已久,配合無間。
比如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驛路和童謠,後者由崔瀺命名,前者可以保證隋霖逆轉光陰長河之時穩住道心,再加上其余修士的幾種神通,他們可以不被光陰長河裹挾,從頭到尾穩如一座座渡口。
只是地支一脈真正的殺手鐧還是袁化境除火瀑之外的第二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名為倒流。
據說是一把仿品,至於是仿造哪位劍仙的本命飛劍,未知。
地支修士在結陣之後,隋霖坐鎮其中,手握陣法樞紐,甚至能逆轉一段光陰長河,所以他就是那個幫助所有人“起死回生”的關鍵人物。
如果不算最後那場架,之前跟那個年輕隱官交手,不算白吃苦頭,隋霖得到了那個家伙贈送的一塊遠古神靈金身碎片,結果比他的預期耗時更久,用了將近兩個月的光陰才將其完整煉化,於自身大道極有裨益。
但是如果光陰倒轉,能夠不打最後那場架,別說歸還這塊金身碎片,就是再讓隋霖送給年輕隱官一塊,他都一百個心甘情願。
實在是太遭罪了,不光是隋霖,恐怕除了心最大的余瑜,其余十個地支同僚,人人都有心理陰影了,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先前一聽到周海鏡對年輕隱官直呼其名,隋霖都擔心會不會被殃及無辜,給某人偷聽了去。
改艷就當場臉色尷尬起來,破天荒沒有跟周海鏡吵幾句,苦手更是面容苦澀得像是啞巴吃了黃連。
委實是怪不得他們如此膽小,最後那場記憶沒有被抹掉的交手,他們甚至不得不打破常理,不去復盤,十一人極有默契,誰都不提這一茬,完全就當沒有這回事。
余瑜被那個毫不憐香惜玉的家伙伸手按住面門,就那麼硬生生拽出所有魂魄。
改艷更是被他用說是自創劍術的片月,連人帶法袍和金烏甲,一瞬間被無數道凌厲劍光給肢解得稀爛。
隋霖被那個神出鬼沒的家伙繞到身後,一拳狠狠洞穿後背心,他低頭便可看見那人的拳頭。
身為“一字師”的陸翬更為可憐,先是被數十把鋒芒無匹的長劍禁錮,再被對方以武夫罡氣凝成的一杆長槍刺入脖頸,那人再作斜提鐵槍狀,將陸翬高高挑起,懸在空中……苟存的下場,約莫是與那人是舊識的關系,手下留情了,稍微“好”上那麼一點,只是被斬斷雙手雙腳。
周海鏡笑問:“你們就這麼忌憚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他挺好說話的,每次與我見了面都是和和氣氣的。”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只要自己提到那個名字,這些人人都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之驕子一個個地就跟平時滴酒不沾的貨色被人強行灌了一大碗烈酒似的,滿臉鼻涕眼淚,狼狽至極。
聽到那個名字,改艷再次臉色微變,身體緊繃,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海鏡敏銳察覺到這個“死對頭”的異樣,正要火上澆油說幾句自己跟陳平安的交情,對方如何登門邀請自己出山,就聽袁化境開口說道:“周海鏡,閒話少說,你多想想如何盡快躋身止境。”
周海鏡可不把袁化境太當回事,繼續說道:“總不會是你們十一人曾經聯手,然後被陳平安一個挑翻全部吧?”
刹那之間,如有一條火龍環繞周海鏡和水榭頂部,火焰粗如井口,光亮耀眼,以至於那些碧綠琉璃瓦隱約有了熔化跡象。
周海鏡扯了扯嘴角,一身充沛浩大的武夫罡氣如神靈庇護,將那條火龍的灼熱抵御在一丈之外。
她伸手拍了拍心口:“喲,元嬰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呢,嚇得我花容失色,小鹿亂撞……”
水榭廊道上,一直靠著柱子閉目養神的苦手驀然睜開眼。
周海鏡意識到再這麼繼續下去就真難收場了,只得舉起雙手,再伸手輕拍臉頰幾下:“怕了你們,就知道欺負我這麼個新人,算我說錯話啦,我掌嘴。”
袁化境收起本命飛劍火瀑,沉聲道:“下不為例。”
周海鏡用手指觸及身邊微燙的琉璃瓦,原先碧綠紋路已經被火焰灼燒得扭曲。
她抬臂使勁抖了抖發麻的手指,看來袁化境這把飛劍的真正殺力所在還是能夠暗中牽引人身靈氣和煮沸人之魂魄?
對付純粹武夫效果稍微差了點,收拾練氣士確實事半功倍,祭出飛劍如架起火堆,無須穿透修士體魄便可遙遙烹煮人身靈氣如沸水?
袁化境走到水榭旁,視线依舊停留在湖對面的一座山頭。
不知道宋續那撥人秘密潛入那座古戰場遺址是否順利,說是欽天監憑借觀天象找出的蛛絲馬跡,事實上就是袁天風的推算結果。
這處時隔萬年還不曾落入任何修士囊中的遺跡,最不同尋常的地方,根據欽天監的猜測,在於暗藏著一輪遠古破碎墜地的“大日”,化作一只潛靈養真的金烏陷入長眠,不知道受到了什麼牽引或感應,總之直到前不久才漸漸清醒過來,被袁天風找到了端倪。
宋續六人立即趕去,同時帶了一件可以作為壓勝之物的大驪密庫重寶。
袁天風這些年在欽天監耗費了大驪朝廷大量財力,最終被他研制出一架能夠勘驗地脈震動的精密儀器。
袁化境跟宋續其實才是最看不對眼的兩個人,比起周海鏡跟改艷只是表面上的勢同水火,猶有過之。
但是上次遭遇了那場變故之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對話,反而各自解開了心結。
誰知解結之後又添新結,宋續臨行前撂下一句“下不為例”,其實這位低袁化境一個境界的皇子殿下就等於是以地支一脈的領袖人物自居了。
不過袁化境本以為自己會惱怒,結果並沒有。
大概就如宋續所說,他心氣已墜。
所以宋續篤定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並非隋霖和陸翬,而是輸了個底朝天的劍修袁化境。
對地支一脈修士,陳平安有過不同的提醒和建議,比如讓隋霖多跑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融合佛道兩教都提倡的守一法,有此護身符,將來面對心魔,勝算就大。
陸翬那邊,陳平安給過一個極有分量的承諾:如果實在無法破境,他可以傳授一門屬於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袁化境猜測這只金烏的現身極有可能與林守一的閉關有一定關系。
他甚至懷疑袁天風在大驪京城出現就是奔著林守一而去,至少也是主要目的之一。
袁化境一直好奇一事,據說林守一的修道之本只是一部名為《雲上琅琅書》的雷法道書,可以說林守一的修行道路都是類似那種山澤野修的自學成才,可惜大驪朝廷並無此書的摹本。
魏檗出現在披雲山的山門口,當然還是用了障眼法。
因為鄭大風沒有打聲招呼就過來了,讓魏檗總覺得這家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自己得悠著點。
鄭大風滿臉笑意地拽住魏檗的胳膊:“魏兄啊魏兄,有件事得跟你好好商量……”
魏檗心知不妙,毫不猶豫道:“我們山君府諸司女官,你別想我幫你介紹一個!”
鄭大風眼神哀怨:“旱澇均勻一下,豈不是兩全其美?”
魏檗氣笑道:“休想!”
鄭大風說道:“你與我是摯友,對吧?”
魏檗板著臉,不搭話。
鄭大風說道:“我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的,如果不是如今落魄了,得在落魄山混口飯吃,陳平安喊我一聲鄭叔叔,他是有禮數,我也不虧心,對吧?”
魏檗無奈道:“鄭大風,你別拐彎抹角了,我他娘的聽著心很慌!”
鄭大風埋怨:“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走,咱哥倆先一起登山,再去樂府司……儀制司也成,反正就是找個雅靜地兒好好撮一頓酒,不醉不休。”
魏檗站著不動:“你先把事情挑明了,不然就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鄭大風幽怨道:“除了女子,你魏兄是第一個能夠傷我心的男人,看來以後跟你是真不能處了。”
魏檗伸手抵住眉心。
鄭大風坐在台階上,魏檗只得跟著坐下。
“陳平安跟寧姚是道侶,對吧?”
“寧姚又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是不是?”
“我在飛升城那邊可是極有地位和威望的,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你跟我又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好哥們。”
魏檗聽得如墜雲霧:你這不就又繞回來了?
“寧姚托我送你的,算是作為這麼多年來魏山君如此照拂某人和落魄山的謝禮。放心,此物不屬於飛升城和避暑行宮,是她獨自仗劍清掃天下的戰利品之一。”
鄭大風終於不再賣關子,從袖中摸出一只木盒,往魏檗手上重重一拍,笑道:“恭喜魏山君,得再辦一場人心所向的夜游宴了!”
之後,鄭大風還惦記著甘怡的事,就與魏檗打了聲招呼,去文庫司調閱檔案,結果還真給他找到一條线索。
有那麼一段時間,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蹤了,或者用閉關的由頭,或者對外宣稱出門遠游了。
至於鄭大風為何如此上心,當然因為對方是女修如雲的長春宮啊!
浩然、蠻荒兩座天地接壤後,異象橫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寶瓶洲也有不少遠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虛無縹緲、隨水跟風一般流轉至寶瓶洲的秋風祠,單憑修士境界無法力取,只能靠下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各憑福緣獲得各種寶物,雖說已經有一些個幸運兒得了些仙家機緣,按照山上的界定,這處來歷不明的寶地目前還是一種虛位以待的無主狀態。
三個早就被大驪王朝內定的宗門名額,繼落魄山和正陽山之後,寶瓶洲又新添了兩座“宗”字頭仙府:位於雁蕩山龍湫畔的一座大寺,以及仙君曹溶的道觀。
接下來,估計就是那個暫時作為正陽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劍派了。
這當然不是因為大驪朝廷格外青睞正陽山,而是寶瓶洲需要一個新的劍道宗門,並且這個嶄新宗門必須位於舊朱熒王朝。
本來正陽山自己都已經死了這條心,卻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世事多如此,自以為最接近時反而漸行漸遠,自以為遠在天邊時卻又唾手可得,不費功夫。
此外,作為寶瓶洲宗門候補的長春宮、老龍城、神誥宗以清潭福地作為根基的某個門派、雲霞山等,都在大驪王朝的舉薦名單之上。
落魄山那邊,小陌出現在竹樓,問道:“公子,她偷溜出落魄山不是小事,真不用我跟著她嗎?”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她是故意讓你知道此事的,那麼你不去比去更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