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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飛鳥回掌故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0985 2024-03-06 01:07

  二月二,龍抬頭。

  斗指正東,角宿初露,物換春回,為萬物生發之象。

  鳥獸生角,草木甲坼,春耕農事由此開始。

  各國朝廷會在今天朝會,由禮、兵兩部尚書領銜百官,與一國君主獻農書,以示務本,寓意“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但是“一國根本,在農在田”。

  皇帝宴請群臣,飲古法釀造的宜春酒,賜下出自造辦處的刀、尺等物,皆為白玉材質,表示袞袞諸公皆君子,務必小心裁度、權衡國事之意。

  皇後負責賜給一眾入宮的誥命夫人數量不等的青囊,名義上皆是皇後娘娘親手縫制,不假宮娥之手,青色袋子里邊裝有各色谷物和瓜果種子,讓她們轉贈給各自家族內的親友和孩童,以祈豐收,新年五谷豐登,同時寓意鍾鼎之家和書香門第,倉廩實知禮節。

  槐黃縣城這邊,家家戶戶有在二月二的早上吃一碗龍須面的習俗,而這天烙餅也取名為龍鱗。

  在這一天,小鎮婦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紅針线,按照老一輩的說法,因為這天龍初抬頭,若有穿針引线,恐傷龍目,惹來不快。

  小鎮青壯漢子帶著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擊房梁、床鋪、灶房等處,俗稱喊龍醒春,說些代代相傳的吉語和老話,例如“大倉滿如山,高過西邊山;小倉如水流,留在自家田”。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可能要雅致一些,所說言語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風調雨順、國泰平安,蛇蠍五毒避走、毋使為害之類的。

  前三四十年,因為泥瓶巷出了個掃把星的緣故,原本與“平安”二字沾邊的喜慶言語反而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願意提及,時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漸漸就成了一個極有分量和深意的說法。

  甚至還有些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富貴門戶故意在這天讓家里的孩子打碎一只瓷器,再念叨三遍與歲歲平安諧音的碎碎平安,討個好兆頭。

  婦人和少女一大早就會去鐵鎖井挑擔汲水,所以這一天,也是福祿街和桃葉巷居民與小鎮別處街坊百姓碰頭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貴少年、錦衣少女成群結隊,天剛蒙蒙亮就離開家門,一手挑燈籠,一手提著漂亮精致的青瓷壺罐。

  兩隊人馬在各自街巷碰頭,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歸,名曰引錢龍入門,招福祥回家。

  這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陳平安就帶著陳靈均和陳暖樹,還有周米粒一起下山,來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

  陳平安先用竹竿敲過房梁和床鋪,就帶著陳靈均,各自拎著只水桶,出門去鐵鎖井挑水,陳暖樹和周米粒則留在宅子里開灶燒火煮面烙餅。

  因為前不久處州刺史府下令,槐黃縣衙張貼告示,封禁已久的鐵鎖井在這一天准許當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補覺,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陳平安就沒有喊她。不是煉劍,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覺。

  走出泥瓶巷,陳靈均晃著手中水桶,小聲問道:“水井開禁是不是老爺的意思?是老爺親自與縣衙打過招呼,然後朝廷批准了?”

  大驪朝廷早年訂立的規矩,別說在處州,就是在整個寶瓶洲都是極有分量的,山上仙師都沒人敢違逆,就更別提改變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提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個機會跟朝廷說,明年再開始實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趙繇的建議。這些年他一直致力於恢復各地舊傳統,如果大驪宋氏沒有歸還大瀆以南的半壁山河,趙繇這個在刑部當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過戶部肯定會罵他是個只會擺弄花架子的敗家子,禮部衙門也要罵他手伸得太長。”

  陳靈均老氣橫秋道:“這可不就是務虛嘛,大驪官員那麼推崇事功,一個比一個務實,趙繇這麼瞎折騰,不討喜很正常。”

  記得聽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提起過,這些年大驪各州郡縣重新編撰地方志一事被納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評,據說就是刑部趙侍郎的建議,關鍵是還需要收集各地俗語土話,這就得與各州練氣士打配合了。

  各地縣志皆分兩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帶了仙氣,所以地方上怨聲載道,都覺得此舉勞民傷財,是那種粉飾太平的舉措。

  陳平安搖頭笑道:“長遠見功,這其中的虛實轉換大有學問,就像金銀兩物與銅錢的折算,有溢價也有損耗,但如果兩者間全然沒有‘流通’的順暢渠道,就有大問題了,大驪王朝就會與一般意義上鐵騎精銳、兵強馬壯的強國變得越來越一樣,漸漸泯然眾人矣,再不是那個寶瓶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為特殊、最不一樣的大驪。要是師兄崔瀺還在位,趙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實就是一國國師所做之事。”

  陳靈均老老實實說道:“老爺,我聽不太懂,反正就是覺得很有學問。由此可見,趙繇還是一個有那麼點真本事的家伙?”

  陳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無法成為白也的不記名弟子。

  趙繇少年時離鄉,泛海遠游,無意間誤入一座孤懸中土海外的島嶼,正是白也修道處。

  後來孤身趕赴扶搖洲的白也將一把破碎的仙劍太白分贈四人,趙繇就是其中之一。

  陳靈均壞笑道:“按文脈輩分,趙侍郎得叫老爺一聲師叔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那是必需的。”

  如今的處州刺史吳鳶因為曾是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陳平安,一樣是要喊師叔的。

  這樣的師侄晚輩,在京城其實還有幾個,無一例外都身居高位,是當之無愧的大驪廟堂重臣。

  小鎮市井坊間其實猶有比泥瓶巷更狹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現在這條抄近路去往鎖龍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壯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於眉,只能低頭而行,若是抬頭便會額頭觸檐。

  小巷不長,兩壁對峙幾要夾身,臂不得舒展伸轉。

  以前陳平安去鎖龍井挑水都會路過此地,能省去不少腳力,就是光线陰暗,有點瘮人,小鎮同齡人都不太敢走。

  陳平安倒是不怕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凍得結實,結成冰面,陳平安在巷口先將水桶放在地上,輕輕往前一推,再後退幾步,往前奔跑,再一個屈膝滑步,人與水桶先後倏忽而過,最終在小巷另外一端會合,是陳平安年少時為數不多的嬉戲。

  這種獨樂樂,就是得小心別被垂掛茅檐的兩排冰錐子砸中。

  帶著陳靈均走出這條沒有名字的陰暗小巷,巷口處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淺,早年附近三四戶人家就在此挑水,天色剛有晴光便井水枯竭,輪不到泥瓶巷的陳平安跑來占便宜。

  有一次從鐵鎖井挑水經過時還挨了頓罵,被誤認為是個偷水賊,所以後來陳平安在書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時,一下就懂了——其實道理是早就懂了的,只是不像書上這樣只用一句話就說得這麼通透。

  井邊曾經有個菜園子,只是土壤瘠瘦,種出來的蔬菜往往短細,多有澀味。

  如今菜圃早已荒廢,堆滿了四處歸攏而來的破敗瓦礫,雜草叢生其中,灰綠兩色相間。

  陳靈均是從來不留心這些市井景象的,沒啥看頭。

  他大步行走,突然發現老爺在身後停步,沒有跟上,等他轉頭望去,陳平安這才快步跟上,隨口笑道:“要是我來打理這塊菜圃,土性會好很多,種出來的蔬菜就不會那麼柴澀了。”

  陳靈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爺手腳勤快,當了窯工學徒,又曉得認土、施肥培土,園子里的蔬菜還不得長得人那麼高?”

  只是走出去十幾步,陳靈均突然一愣,竟是給他嚼出余味來了,小心翼翼轉頭看了眼身邊的老爺。

  陳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腦袋:“你知道就好,別說給小米粒幾個,很容易滿山皆知。”

  陳靈均使勁點頭,主動轉移話題:“去黃湖山釣魚的那個家伙自稱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縣的縣令,還說是老爺親自邀請他去黃湖山釣魚的——這個姓傅的真認識老爺?”

  一個七品芝麻官,膽子不小,竟敢去黃湖山垂釣,就被陳靈均逮了個正著。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場,魚龍隱處,煙霧深鎖,雲水渺渺,當真是一個垂釣的好地方,只是平時外人誰敢來。

  陳平安嗯了一聲:“認識,先前一起在屏南縣釣過魚,傅縣令還送了幾條魚給我,是個很好說話的,身上沒什麼官氣。”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平調出京城捷報處,怎就得了這麼個一縣主官的實缺。

  況且屏南縣還是位於處州的上縣,顯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

  陳平安卻很清楚,肯定是在與林正誠同衙為官的時候,雙方相處不錯,林正誠在外調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幫傅瑚說了幾句好話。

  而陳平安之所以專門去河邊堵傅瑚,也有幾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陳靈均說道:“傅縣令說話文縐縐的,我接不住招,經常搭不上話。”

  先前陳靈均陪著這個從京城來的年輕官員隨便聊了幾句,半點不投緣,雞同鴨講。

  傅瑚說那什麼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馬,必然是氣概凌霄,動容清麗。

  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來是才疏學淺,量窄膽薄。

  可惜當時大風兄弟不在場,不然陳靈均非要讓鄭大風出馬殺一殺傅瑚的學究氣。

  陳平安笑道:“傅瑚當個清官,綽綽有余。”

  許多寒門貴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進入仕途為官,難在一個“財”字,金銀財寶堆成一座鬼門關。

  世家子當官,難在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飢,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無所謂民間疾苦。

  走過這條陋巷,道路就寬闊了。

  昔年那株古槐猶在,下邊有長木作凳,還放有幾個石礅子,供人夏天休歇納涼、冬日曬太陽。

  春天里,時有翠衣集結樹上,鳥雀羽毛與樹葉顏色相近,不易察覺,等到它們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樹下人才會抬頭一瞥,頑皮一點的孩子就要取出彈弓了。

  顧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經常拎著一長串返回泥瓶巷,別家都是雞毛撣子、毽子,顧璨家卻是不一樣。

  雖然衙署張榜告示,但是今天來鐵鎖井挑水的人還是沒幾個,多是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跟陳靈均,也神色拘謹,加上早年並不熟悉,就顯得很沒話說,更不敢輕易搭訕。

  此刻井邊兩個一直沒有搬出小鎮的當地老人就有意避讓,讓那位飛黃騰達的陳山主先挑水。

  陳平安笑著用小鎮方言喊了一聲,讓他們先來,反正按照家鄉習俗,不是同姓論字排輩的親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齡喊就是了。

  比如老人們是花甲之年,比陳平安高出一個輩分,隨便喊叔伯即可,而陳靈均就得跟著用土話喊爺爺;若是陳平安喊爺爺,陳靈均就得喊對方一聲“太太”了。

  小鎮這邊的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爺爺、太奶奶的意思。

  在陳平安挑水離去後,兩個老人竊竊私語。

  “這個陳平安得有四十歲了吧?”

  “有了,看著像是才三十來歲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碰著陳德泉,說按照他們的陳氏族譜一路排下來,陳平安要低他三個輩分呢,見著他都要喊聲太太的。”

  另外那個老人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話罵了句“丟鼓貨色”。

  遠處陳靈均聽著,覺得好笑。這邊的小鎮土話,陳靈均不但聽得懂,說得還跟當地人沒啥兩樣,“丟鼓”一說,意思與丟臉差不多。

  小鎮土話最大的特點是詞匯幾乎都是平聲調,少有升降。

  雖說外邊像那黃庭國也經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鎮這般的土人鄉音也確實不多見。

  陳平安倒是從不介意那些老輩聊的閒天,只是沒來由想起昔年在藕花福地,他經常讓蹭吃蹭喝的裴錢出門去打水,估計每次好吃懶做的小黑炭最多就打半桶水,可能都沒有,再拎著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的宅子時,木桶里的井水早就見底了。

  她就側過身,遮遮掩掩的,不讓陳平安看見水桶里的水位。

  還要假裝十分沉重,搖搖晃晃到了灶房,踮起腳,盡量抬高水桶,再將水倒入缸中,好讓水聲更大些,根本就是個無師自通的小戲精。

  回去路上,陳平安瞧見一位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

  隨著時間推移,二十年為一世,距離驪珠洞天落地再開門與外界相通,已經過去快三十年了,故而這種景象是越來越不常見了。

  陳靈均剛到小鎮的時候,是經常能夠看到小鎮百姓忙碌這種事情的,就問道:“老爺,為啥咱們家里從不撒灰引龍啊?”

  自從他來到落魄山,老爺好像就從沒有什麼引龍的做法,在二月二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面餅而已。

  陳平安笑道:“小時候家里也是有的,但後來……這里邊有許多規矩,要配合許多老話,我什麼都不懂,怕亂來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還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講究的。

  等到日頭高照時,光线掠過小鎮最東邊的柵欄門,就可以撒灰引龍了。

  碰到陰天,若是無雨,就挑選合適的時辰,如果一整天都下雨,就只能干瞪眼了,對接下來一整年的年景都要憂心忡忡。

  引龍方式有五種,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路數。

  大體上,家丁興旺的人家每種都來,香火不盛的窮門小戶最多來兩種,從鐵鎖井挑水回家是其中一種,小鎮所有百姓都可以做,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為簡單的引龍法子,有點類似一篇文章的總綱。

  此外,還有幾種更為講究的,多是家中熟稔習俗的老人親自操辦。

  比如揀選老槐樹或離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圍繞一圈撒出灰线,再讓家里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將拴有一枚銅錢的紅繩放在圈內,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紅繩綁住一粒金銀,孩子負責牽繩引錢回家。

  拖曳銅錢、金銀時,需要在圓圈處拉開一個口子,如龍吐水。

  而水即財,等於是開辟了一條財路引入家中,再將銅錢放入一只青瓷儲錢罐,由一家之主親自蓋上,便是財入家門給留住了。

  有了財運,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詞,將草木灶灰撒在家門口成一橫线的,攔門辟災,或是在牆角撒出龍蛇狀,阻擋邪氣。

  又或是在院內和曬谷場上先堆放五谷雜糧成小山狀,再撒灰圍成一圈,如水環繞高山,保佑今年莊稼豐收,倉囤盈滿。

  還有些家里多田地的富裕門戶就更講究了,有那送黃迎青的說法,得有兩人,一人腰別裝滿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鎮外的龍須河邊,另外一人再用一袋子谷糠引龍回家,既有引田龍的意思,也有同時送走窮神迎財神的說法。

  若是以往,老爺給出這個解釋,陳靈均聽過就算,只是今天不一樣,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爺也沒說假話,年少時老爺既沒讀過書,也沒人願意教他這些門道,確實是不懂引龍的規矩和忌諱,但真正的緣由,還是因為那會兒的老爺在家鄉小鎮可能本身就是一個忌諱吧。

  陳平安開口笑問:“你有沒有琢磨出門道?”

  陳靈均疑惑道:“啥?”

  陳平安說道:“火燒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牽錢,這就涉及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引龍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里人多,就可以湊齊五種撒灰引龍,人少就只能挑選兩三種了。”

  陳靈均點點頭,說道:“老爺原來是說這個啊,早就想明白了,還以為老爺打算說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個栗暴砸下來,早有准備的陳靈均趕緊轉頭。

  等他們回到祖宅,將水倒入缸內,陳暖樹和周米粒已經備好了碗筷。

  今天吃龍須面,陳暖樹特意帶了幾種她自己采摘、晾曬的山野干菜,陳平安幾個吃得有滋有味。

  陳靈均吃完一碗,咳嗽一聲,輕敲筷子,示意某個笨丫頭有點眼力見兒。

  結果陳平安也輕推手中空碗,陳靈均立即起身,一手一個白碗,讓老爺稍等片刻,屁顛屁顛去灶房挑面了。

  重新落座後,陳靈均卷起一大筷子面條,吹了口氣,問道:“老爺,鄭大風真要去仙都山啊?”

  鄭大風才回落魄山就要離開,陳靈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個。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風兄弟聊天打屁,那多帶勁。

  陳平安說道:“我會再勸勸他。”

  別看鄭大風先前找了一堆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給仙尉讓路。

  崔東山的盛情邀請只是給了鄭大風一個用來說服陳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陳靈均如釋重負。老爺願意親自出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邊鼓,想必留下大風兄弟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陳靈均含糊不清道:“因為先前不清楚老爺返回家鄉的確切時間,李槐就中途帶著嫩道友離開龍舟渡船,直接去書院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與陳靈均、郭竹酒一起參加黃粱派開峰典禮,並沒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為李槐要趕緊走一趟山崖書院。

  有個賢人身份,到底不一樣了,如今一些個書院事務,是需要他到場的。

  此外,陳平安已經回信茅師兄,再給李槐寄去一封信,說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書院的名義邀請嫩道人參與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畢竟嫩道人有個李槐扈從的山上隱蔽身份。

  這件事,山崖書院不會大肆宣揚,書院和文廟都只會秘密錄檔。

  茅小冬在升任禮記學宮司業之前,曾是主持具體事務多年的山崖書院副山長,由他來跟書院商量此事,比起陳平安開口,自然要更合適。

  茅小冬在文廟道統內等於是跳級高升,擔任一座儒家學宮,尤其還是禮記學宮的二把手,山崖書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與有榮焉。

  至於李槐如何突然成為文廟欽定的賢人,估計書院和高氏到今天都還是蒙的,屬於那種叫人都不知道如何對外吹噓的意外之喜了,畢竟總不能昧著良心說自家書院的李槐飽讀詩書,是個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吧?

  書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可能對學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就是讀書還算用功,總是成績墊底?

  陳靈均由衷感嘆道:“都混成書院賢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這邊走眼了。”

  陳暖樹默默看了眼陳靈均,周米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陳靈均只當沒看見沒聽見。

  倆丫頭片子,頭發長見識短,曉得個錘子。

  我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龍王,風里來浪里去的,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爺,誰能跟我比見識,更清楚江湖險惡?

  陳平安一笑置之。

  當年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路上,李槐曾經跟陳平安說起過一件糗事,說自己小時候頑皮,但一向雷聲大沒雨點的娘親只動手打過他一次,而且是結結實實好一頓揍,打得他屁股開花,嗷嗷哭。

  原來,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帶著去引錢龍,故意拖曳著紅繩轉了一圈,將李柳撒下的灰线圓圈給攪亂了。

  他大搖大擺回到家中,不知輕重,當成壯舉給爹娘顯擺了一通,嚇得婦人當場臉色慘白,先是揪閨女的耳朵,再掐閨女的胳膊。

  婦人罵得震天響,使勁埋怨李柳這個當姐姐的怎麼也不攔著。

  婦人倒是不擔心財運什麼的,反正家里都這麼窮了,莫說是供奉不起財神老爺,估計連窮神都不稀罕待在他們家,她只是擔心李槐這麼做犯忌諱。

  李槐年紀小,經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的說法,故而婦人再心疼兒子,也難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長板凳上就是一通雞毛撣子——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給老天爺看,意思是已經教訓過了,就別生氣了。

  可婦人還是擔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帶著禮物去楊家鋪子後院,低聲下氣找自家男人那個不靠譜的師父幫忙。

  老家伙懂得多,說不定有法子補救,至少也不能讓李槐受了牽連。

  當時吞雲吐霧的楊老頭聽說過後,還是萬年不變的面癱神色,只說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

  婦人一聽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親孫子,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不當一回事,對吧?”

  見那婦人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黑著臉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煙杆,讓她別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婦人雖然將信將疑,還是立即閉嘴了。

  最終,一年到頭除了獨自進山采藥幾乎足不出戶的老人難得將煙杆別在腰間,去堆滿雜物的耳房里取來一只袋子就出門了,還讓婦人別跟著。

  婦人不怕這個薄情寡義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虛無縹緲的老規矩,老老實實照做了,臨了還讓同行的女兒李柳把先前自己擱在藥鋪前屋櫃台上的登門禮給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婦人的小算盤,這趟登門求人,先不讓老東西看見自己帶來的禮物,等她去了藥鋪後院,若是能辦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頂用,老家伙還有臉收禮?

  現在看老東西出門時的模樣和架勢,估計是十拿九穩了,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今兒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那還送什麼禮呢?

  收拾過碗筷,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走去騎龍巷。

  處州那邊,想來今天剃頭鋪子的生意是最好的。

  孩子被長輩抓去理發也有說頭,叫剃“喜頭”。

  不過這是外邊各地皆有的習俗,其實小鎮早年是沒這個說法的。

  像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有清晨起龍船和夜中放龍燈的習俗。

  前者是請龍抬頭出水,庇護走水路的船戶商家一年行船安穩,無波無瀾;後者是那些賤籍船戶帶起來的風氣,他們是舊神水國遺民,屬於至今尚未獲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處河灣內不得登岸,所以夜里會在用蘆葦和高粱稈扎成的龍船上擺一只油碗,點燃後放入河灣,隨水流向下游,寓意為龍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處州城那邊也就跟著有了扎龍船和放花燈的風俗。

  陳靈均撇撇嘴,說道:“賈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頭不著家,都在天上晃蕩,再這麼下去,多結交幾個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認我這個患難兄弟了。”

  “賈老道長是很念舊的人。”陳平安笑呵呵道,“崔東山打算把賈老道長拉攏到青萍劍宗,加入掌律譜牒一脈,專門負責傳授弟子那些外出游歷的江湖講究和人情世故。”

  陳靈均聞言立即急眼了,覺得必須跟自家老爺來一番冒死諫言了:“老爺,賈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鵝挖牆腳了啊!大白鵝沒完沒了,無法無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說了,賈老哥要是去了那邊,更換譜牒,趙登高和田酒兒不得跟著去啊?咱們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譜牒成員的人數就已經輸給下宗一大截了!老爺,事先說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覺得憑大白鵝那德行,以後帶著下宗來咱們上宗參加議事,肯定會故意帶好多人一起,浩浩蕩蕩走上霽色峰,非得跟咱們抖摟排場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是崔東山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靈均說道:“要是真有這麼一天,反正我肯定會被氣得不輕。”

  陳平安轉頭望向陳暖樹和周米粒,笑問道:“你們覺得呢?”

  周米粒皺著眉頭,拽了拽棉布包的繩子,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景清那麼生氣……吧?”雖然生氣肯定是要生氣的。

  陳暖樹柔聲道:“老爺,如今咱們山上就冷清許多了。”

  聽聽,“咱們”。陳靈均豎起大拇指,笨丫頭難得說句聰明話。

  就像進行了一場內部小山頭的祖師堂議事,陳平安見他們仨都意見一致,點頭道:“放心吧,我有數了。”

  來到騎龍巷,走下台階,先去了草頭鋪子。

  崔花生已經離開這里,登上風鳶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劍宗的譜牒成員了。

  只剩下趙登高和田酒兒當店鋪伙計,見著了大駕光臨的山主,是同門更像兄妹的兩人都立即與陳平安行禮。

  陳平安看了眼田酒兒的臉色,放下心來,點點頭,與他們聊了幾句,象征性地翻看了賬簿,走個過場,再去隔壁的壓歲鋪子。

  箜篌已經搬去拜劍台了,除了需要給弟子姚小妍傳授道法,現在還多了個編譜官的身份,每天都會去落魄山門口守株待兔,等著客人登門,記錄在冊。

  在維持小鎮舊習俗“一线不墜”以及引入新風俗這一塊,賈晟是立下不小功勞,有過很大貢獻的。

  前些年,小鎮的紅白喜事,不管貧富,只要有街坊鄰居邀請,賈晟幾乎都會到場幫忙,從頭到尾,事事極有章法,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騎龍巷出了個賈道長、老仙師。

  賈晟的名氣越來越大,就連州城那邊都喜歡喊賈老神仙過去鎮場子,操辦各種紅白喜事。

  一來二去的,賈晟有無登門,就成了處州城比拼家門聲望的一個標杆。

  何況賈晟不求財,家底殷實的富裕門戶給個大紅包,照收不誤,貧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頓飯,喝個小酒,也從無半句怨言,之後再有邀請,老神仙一樣願意登門。

  每到年關,州城那邊還會有人專門趕來騎龍巷與老神仙請教燃放爆竹相關事宜,免得誤了迎新吉時。

  正是賈晟的解釋緣由和帶頭作為,使得槐黃縣和處州城這些年逐漸有了個新習俗,因為才知道原來二月二還是土地神誕辰,按照老神仙的說法,傳聞外鄉民間早有祭社習俗。

  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老爺們雖說神通廣大,庇護一方風土,可脾氣難免有好有壞,而且往往廟宇深沉,大殿內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嚴,容易讓人望而生畏。

  那麼,作為福德正神卻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親民官了。

  因為土地廟多與民居雜處,甚至有些土地廟就只是路邊鑿個石像而已。

  於是,在賈晟的帶領下,信這些的人家就養成了這天為土地公暖壽的習慣:與紙錢鋪置辦衣物、車馬和宅子,抬到土地廟燒香祭祀,敲鑼鼓,放鞭炮,很是熱鬧。

  壓歲鋪子里,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龍須面,而且還是小啞巴下的廚。石柔邀請他們落座,陳平安也不客氣,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後,各忙各的。

  陳暖樹要灑掃庭院,周米粒要和陳靈均一起巡山。

  仙尉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說大風兄還沒起床呢,陳平安就去宅子外敲門。

  睡眼惺忪的漢子打開門,彎腰扒拉著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說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今晚續不續得上都難說了。

  陳平安沒理會,帶著他來到山頂。

  集靈峰要高出天都峰許多,憑欄遠眺,能夠望見東邊炊煙裊裊的小鎮。他們一起看著小鎮,只是一個看小鎮舊學塾,一個看楊家藥鋪後院。

  鄭大風扯了扯領口,輕輕嘆息。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如今小鎮熟人沒幾個了,就連黃二娘的酒鋪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為了她兒子求學方便。

  鄭大風問道:“聽說你打算去當個開館蒙學的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已經找好地方了,現在連靠山都有了。”

  鄭大風好奇問道:“靠山?何方神聖?”

  陳平安說道:“洪州南邊的鄆州地界,水神高釀剛從白鵠江上游的積香廟搬過去。”

  鄭大風啞然失笑:聽說過這位河神老爺的鼎鼎大名,簡直就是如雷貫耳,一身凜凜鐵骨擔道義,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他又揉了揉下巴:聽說鐵券河下游的白鵠江那位水神娘娘在山上可是有個“美人蕉”的綽號,仰慕已久。

  陳平安說道:“龍尾溪陳氏聘請的那撥夫子很快就要離開槐黃縣城了,以後的學塾夫子就只能通過縣教諭選人聘任了。”

  鄭大風斜靠欄杆,懶洋洋道:“說實話,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有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還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

  估計龍尾溪陳氏如此賣力,除了看好大驪朝廷,必須與大驪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希冀著自家學塾里邊能夠冒出幾個類似陳平安、馬苦玄和趙繇這樣的人物。

  哪怕不說有兩人,只要有這麼一個差不多際遇和成就的,龍尾溪陳氏就算賺到了。

  要知道,新學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寶瓶洲中部極負盛名的數國文壇宗主。

  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耗時七年之久,終於撰寫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歲而刻成,春正月,是歲德星見於夜空,熠熠生輝,遠勝往昔,以至於白晝可見此星。

  這可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傳言,而是各國欽天監有目共睹的事實。

  按照民間的說法,文昌帝君職掌人間文武爵祿科舉之本。

  一些個文教底蘊不夠的地方郡縣,別說是考中進士,若有讀書人中舉,就會被當成是文昌星轉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傳就是文昌君的誕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驪珠洞天,小鎮的那座舊學塾,還有如今龍尾溪陳氏出錢出人創辦的新鄉塾,按照習俗,都在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著讀書種子們能夠搶先占鰲頭。

  只是如今學塾的夫子先生們又有了些繁文縟節的新規矩,教書先生們頭戴冠,穿朱色深衣,帶著剛剛入學的蒙童們一起徒步走向小鎮外的文廟,先去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像,然後被廟祝領著去往一間屋子,其內早就備好了筆墨,卻不是黑墨,而是由衙署贈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們排隊站好,夫子在他們眉心處一一提筆點朱。

  而後返回學塾,所謂開蒙描紅,學塾先生教孩子們的第一個字,就是那個“人”字。

  昔年蒙童在開筆寫“人”字後,還會在那位齊先生的帶領下離開學塾,一起去往老槐樹,架梯子,在樹上懸掛寫滿蒙童們不同心願的紅布。

  哪怕是長輩們教的一些類似財源廣進,或是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的俗氣內容,齊先生也都會一絲不苟地將願望寫在長條紅布上,再用紅繩系掛在老槐樹枝上。

  每有風過,紅布拂動,便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一個個來自蒙童的美好願望如獲回響,可能當年就能遂願,可能要在來年。

  在齊先生以前,在齊先生以後,都沒有這個習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終究都不是神靈,所以沒有誰敢說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無求不應。

  鄭大風望向小鎮主街,唏噓不已:“那棵老槐樹不該砍掉的,不然咱們這處州地界還會是個長長久久的天然聚寶盆,就算當年墜地生根,從洞天降格為福地了,只要槐樹還在,那麼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還是將來,都不能跟這兒比‘人傑地靈’。齊先生不攔著,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攔著,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麼想的啊,就那麼眼睜睜由著崔瀺做涸澤而漁的勾當,焚林而獵嗎?”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一場退而求其次的遠古祭祀。”

  鄭大風說道:“所以我勸你別當什麼國師,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難。”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勸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東山肯定會使喚你的,別聽他之前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只要去了那邊,他就有法子讓你忙這忙那。”

  鄭大風冷笑一聲:“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親兄弟明算賬。說好了是去那邊看門而已,崔東山就別想著讓我出工賣力。”

  這個漢子有不少言語都被朱斂和陳靈均借用了去,比如“誰騙我的心,我就要誰的身;誰騙我的錢,我就砍誰的頭”。

  也難怪魏檗會對鄭大風佩服不已,除了模樣不是那麼端正,就沒啥缺點了。

  陳平安說道:“說真的,你沒必要去桐葉洲。”

  “行了,別勸了,你要是鰲魚背的劉島主,如此挽留,我留下也就留下了。你就是個大老爺們兒,煩不煩?就算你不煩,我也膩歪。”

  鄭大風打趣過後,沉默片刻,搖頭正色道:“仙尉道長要是不當看門人,即便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火候還是不對。”

  陳平安能夠一直忍著不將仙尉收入門庭,始終把仙尉放在“山腳”而非山上,等於是相互間只以道友相處。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開篇“道士仙尉”四個字,在鄭大風看來,其實要比之後的內容更加驚心動魄。

  鄭大風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句難聽的,當時他看到這開篇四字,當場頭皮發麻,也就好在他不是練氣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穩了。

  陳平安說道:“那我跟崔東山事先說好,你就是去做客的。”

  鄭大風突然轉頭盯著陳平安,沉聲問道:“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一言難盡。”

  因為鄭大風剛才敏銳發現一個細微古怪之處,陳平安在望向小鎮舊學塾的時候,時不時皺眉,心情復雜,但是唯獨少了一份陳平安最不該欠缺的情緒,就是傷感。

  鄭大風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這樣的飛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間察覺到不對勁。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後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時代推行的井田制,通過路與渠將修士心田交錯劃開成一塊塊。

  事實上,後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內的坊市,地理上的山與水,陸地與海,天時的一年四季,再細分為二十四節氣,廣義上何嘗不是如此作為?

  練氣士如此作為,等於將雜草叢生的情感做了一個最直接徹底的歸攏和區分,這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心為百骸之神主”,繼而奠定了“人靈於萬物,心主於百骸”的事實。

  有此成為人間共識,練氣士將那些耽誤修心的情感一一剝離出來,因為變荒原作田地了,練氣士就可以只在關鍵洞府內精耕細作,再來區分稻谷與稗草就要簡單多了。

  最終將此舉作為一條越過重重心關,用以證道長生的捷徑。

  而在遠古歲月里,人間地仙想要維持本性,又可以將一種種情感抽絲剝繭再歸攏起來,只是先如掃地一般,再將落葉塵土倒入屋內,並不會出門丟棄,因為皆可作為游走在光陰長河中的壓艙石。

  許多問題,是鄭大風在年少時就有疑惑,青年時去百般求證,壯年時猶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個小鎮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練氣士,鄭大風都算當得起“心靈內秀”一說了。

  只說下圍棋,鄭大風的棋力甚至要在朱斂和魏檗之上,雖說這跟朱斂只將對弈手談視為小道,從來不願多花心思有關,但是換個所謂國手的棋待詔去與老廚子下下看?

  鄭大風無奈道:“就這麼喜歡自討苦吃嗎?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服了你了,換個人,我就要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該勞心勞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著別人。”

  陳平安應該是將幾種情感剝離出來了,至於具體是幾種,以及用意如何,鄭大風就不多問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一個人關起心門來,宛如閉關鎖國,隔絕天地。

  難怪陳平安如今還停滯在元嬰境。

  陳平安雙手互相抵住掌心輕輕搓動,笑道:“我這條修道之路,路子當然是野了點,不過此中滋味絕佳,也不只是自尋煩惱的庸人自擾,至於如何回甘,不足為外人道也。”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鄭大風賊兮兮笑道:“聽魏檗說,高君在披雲山逛過了山君府諸司,突然改變主意,打算在這邊多待幾天。”

  陳平安道:“曬被子有屁用,她一個女子,會願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麼呢?”

  高君不願離開,打定主意要多觀察福地之外的廣袤天地,好像就跟裴錢當年去鄉塾上學差不多,能拖幾天是幾天。

  聽老廚子說,裴錢第一次下山去小鎮學塾,其實就是在外邊瘋玩了一天,然後假裝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說崴腳了。

  要不是朱斂祭出殺手鐧,說要給她師父通風報信,估計裴錢還能磨磨蹭蹭許久才去學塾。

  即便如此,裴錢哪怕不情不願去了學塾,最早幾天,朱斂為了不讓裴錢翹課,一老一小很是斗智斗勇。

  群山綿延,桃紅柳綠里,山客看雲腳,家童掃落花。

  小鎮那邊,春光融融日,燕子銜泥,往返於田間屋舍。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那個師兄,如果是同一人,那麼根據避暑行宮秘檔的記載,他的真名叫燕國。”

  鄭大風笑了笑:“謝師兄怎麼是這麼個姓氏,取了這麼個名字。”

  燕者,小鳥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從“鳥”從“乙”,蓋得天地巨靈者。

  鄭大風轉過身,背靠欄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廟的山頂殿閣,說道:“聽說林守一在閉關?”

  陳平安點點頭:“閉關之前,林守一寄來一封密信,信上其實就只有一句話,‘明年正月里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鄭大風笑道:“那你豈不是松了一大口氣?這個朋友,不會只是因為父輩的恩怨而絕交。”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壺酒,給鄭大風遞過去一壺:“說是如釋重負,一點不夸張。”

  之所以沒有去拜年,當然不是怕碰壁吃閉門羹,只是陳平安總覺得以林守一的風格,信上說“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畢竟林守一雖然從小就心思細膩,卻不是那種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要麼不說話,只要開口,就會直截了當。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貫作風,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親拜年,信上多半會用“務必”二字。

  再加上想著以林守一的修道資質,極有可能在正月里就會出關,陳平安到時候再回信詢問一句,不承想林守一至今還沒有出關。

  鄭大風卻沒有喝酒,只是搖晃著酒壺,冷不丁說了一句讓陳平安呆若木雞的言語:“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林守一就曾差點是那個‘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鄭大風笑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更像?”

  陳平安搖搖頭:“我反而一開始就覺得李槐最不像。”

  “說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老頭子。”鄭大風點點頭,“師父哪里舍得讓李槐當個什麼‘一’,就想那個小兔崽子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只需要偶爾靈光乍現,過安穩日子就行。”

  “也別覺得自己搶了什麼,林守一最終未能守住這個‘一’,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命運,不然他如今估計已經被某個登天而去的家伙給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尋個機會找到林守一親自問問看,他給出的答案,肯定是語氣淡然且道心堅定的。我倒是覺得林守一從小就是個‘道士’和‘書生’,所以未來成就會很高。”

  “反正從結果倒推回去,當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過本命瓷察覺到一絲苗頭的那個人,所以當年他立即趕來驪珠洞天,親自給林守一取了這麼個名字,再邀請只是窯務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誠擔任閽者。當然,這種事情,林守一生下來就占據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絕對做不成的,只能通過驪珠洞天內部的一次次加減。這一世的林守一,等於是完全靠著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轉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這麼個好胎,故而他與你就是兩個極端。看遍驪珠洞天的光陰長河,你陳平安,還有很多小鎮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對而言,實在是太沒有出奇之處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經過勘驗是那地仙資質,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這件事上,師父當年都是認定了的。准確說來,師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當作‘一個人’看待了。”

  “但是崔瀺的心思詭譎,故意用‘林守一’這個名字攪亂了天機。不光是我,連同師父他老人家在內都沒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是與師父單獨聊過此事的,師父也搖頭說看不清楚,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個‘一’雛形的林守一,未來到底是成為那個‘一’,還是不希望他獲得如此造化。陳平安,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老話吧?一個人如果大致確定是好命了,就別隨便讓人算命,會越算越薄的。可要說崔瀺只是通過給‘林守一’取名一事來斷定他本意是促成抑或攔阻,好像都沒有答案,總覺得怎麼猜都是相反的結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覺得答案反著來卻又是錯,這興許就是崔瀺真正厲害的地方了。”

  “昔年驪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氣運之流轉無關善惡,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沒有半點關系,只在於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可與否定,誰認可誰,被認可之人就增添幾分,被誰否定,就減少幾分。如此說來,無論是從表面上看,還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這個泥瓶巷的掃把星是不是最不應該成為‘一’才對?陳平安,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你還是不夠知曉人心深處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惡,其實從來不在臉上,甚至都不在我們心里,至於到底存在哪里,這個問題就很深遠了,要比心聲何來、誰言心聲,以及人與記憶的關系、到底是誰在牽引念頭、一切有靈眾生的魂魄是否共同起源於一片水之類的問題更加復雜。”

  鄭大風說得口干舌燥,打開酒壺,仰頭飲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氣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釀打發我?!”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搶,也給你搶回來幾壇百花釀。”

  鄭大風眼睛一亮,嘖嘖稱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貢品百花釀?”

  陳平安點頭道:“識貨!”

  鄭大風說道:“不都說早就不再釀造了嗎?好像難度不是一般大啊。”

  “誠”字當頭的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否則怎麼顯出我的誠意呢?”

  古語有雲,夫閒,清福也。

  既然閒著也是閒著,閒著就是一種享清福,劉羨陽就帶著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游歷了一趟寶瓶洲最北邊,優哉游哉。

  他們沿著漫長的海岸线逛蕩了一圈,劉羨陽每天趕海,帶著鍋碗瓢盆,一鍋海鮮亂燉,吃得都忘了河鮮是啥滋味了。

  每當劉羨陽停步休歇,打盹的時候,賒月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

  等到劉羨陽返回宗門山頭,發現阮鐵匠還在閉門鑄劍,師弟謝靈則是正兒八經閉關了,聽說是要徹底煉化當年白玉京三掌教贈予他的七彩琉璃寶塔。

  那可是件有錢都買不著的重寶,半尺高,九層,每一層的四個面皆懸掛匾額,故而總計三十六塊。

  劉羨陽羨慕得很,忍不住長吁短嘆:“有個好祖宗真是好哇。”

  賒月不搭話,只是惦念著龍須河那邊的鴨子有無成群。

  劉羨陽還在那兒自怨自艾,說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這個謝師弟,不然如今別說仙人境,隨便撈個飛升境都不在話下。

  一旁的董谷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反正是關起門來的自家話,丟人丟不到外邊去。

  況且劉羨陽雖然說得酸溜溜,也算事實,謝師弟在修行路上確實機緣絕好,就像劉羨陽說的,這要歸功於桃葉巷謝家的族譜上邊出了個大人物,正是俱蘆洲的天君謝實。

  上次謝實返回家鄉,謝靈這小子等於憑空多出一個從族譜里邊走出的活生生的老祖宗。

  按照陸沉那會兒的說法,這座小塔可以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陰靈鬼物,“勉強能算”一件半仙兵。

  謝靈當時深信不疑,老祖宗謝實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泄露天機。

  等到謝靈年紀漸長,修行境界越來越高,才驚駭發現一直未能大煉為本命物的琉璃寶塔根本就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仙兵至寶。

  謝靈之所以能夠在劍修之外同時兼修且精通符籙和陣法,就源於他對這座琉璃寶塔的潛心鑽研。

  有人曾經評價過這件重寶,言簡意賅,只有一句話:此物是一條完整道脈。

  言下之意,謝靈單憑此物,除了不耽誤修行的漸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開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隨便掰扯了幾句,劉羨陽終於舍得吐掉嘴里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讓董師兄跟徐師姐打聲招呼,再過半個時辰,一起去祖山吃頓飯,他這個當宗主的,要禮賢下士,親自下廚。

  董谷作為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是元嬰境。

  不過因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劍修,所以對於劉羨陽能夠擔任第二任宗主,他這個大師兄內心深處反而如釋重負。

  徐小橋如今還是金丹境劍修,只是受限於修道資質,不出意外的話,她這輩子將會止步於元嬰境。

  她對這個類似蓋棺論定的評價始終深信不疑,卻談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門中有劉羨陽和謝靈這兩個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的天才師弟,再加上師父阮邛從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麼,徐小橋在龍泉劍宗的日子其實過得既充裕又閒適。

  聯袂御風途中,後知後覺的賒月隨口問道:“那個謝靈在煉化什麼來著?”

  劉羨陽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琉璃寶塔。”

  他再補了一句:“是某個被我掀翻攤子的家伙送給謝師弟的。”

  賒月轉頭瞥了眼一座山頭,點頭說道:“是蠻值錢的。”

  劉羨陽又開始言語泛酸:“我輩劍修,此等身外物算個啥……他娘的,當然算個啥啊!只要謝師弟願意割愛,我就給他磕幾個頭好了。”

  賒月疑惑道:“你就這麼想要仙兵?”

  在她看來,劉羨陽是最不需要什麼仙兵的那種奇怪劍修。

  劉羨陽愣了愣:“干嗎?你有啊?”

  賒月點頭道:“蠻荒天下是個什麼風氣,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門了,當然就把家當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里有那麼幾件,既然你這麼想要,挑兩件順眼的拿去煉化?”

  劉羨陽咧嘴一笑,伸手輕拍自己的臉頰:“說啥呢,我又不是陳平安,長得像是那種吃軟飯的人嗎?”

  賒月翻了個白眼。

  到了祖山,劉羨陽果真系上圍裙開始下廚,賒月熟門熟路地在旁幫忙。

  劉羨陽突然轉頭說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沒把那句話說明白。陳平安只是長得像個吃軟飯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賒月一記手刀狠狠劈柴,再隨手丟到灶台邊,沒好氣道:“過時不候。”

  她一聽到那位年輕隱官的名字就倍感郁悶,心情不太好。

  劉羨陽笑道:“別郁悶了,回頭我當著你的面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頓。”

  賒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麼樣,那麼記仇,我咋辦?”

  劉羨陽覺得是得找個機會跟這位余姑娘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過自己得先喝酒壯壯膽,大概所有真心喜歡誰的人都是膽小鬼吧。

  劉羨陽說道:“你之前逛州城,見過那個少年嗎?”

  賒月搖搖頭。

  原來方才劉羨陽從董師兄那邊得知一事:處州城有個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懷揣一顆品秩不低的蛇膽石,竟然獨自從處州一路徒步穿過禺、洪等州,走到了位於大驪京畿之地的舊北岳附近,等走到龍泉劍宗的山門口時,已經跟乞丐差不多了。

  他是想要送出那顆蛇膽石,憑此作為敲門磚,成為一名龍泉劍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與如今道場位於煮海峰的徐小橋拜師學藝,即便無法成為這位女劍仙的嫡傳弟子,暫時當個外門弟子都可以。

  煮海峰不在驪珠洞天西邊群山之列,是大驪舊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舊名鑄山,只是劃撥給龍泉劍宗,就改了個名字。

  聽說那少年祖祖輩輩是小鎮人氏,祖宅就在二郎巷。

  後來家中長輩賣了祖宅,得了一大筆金銀,在州城同一條街上與官府交割地契,換取數座相鄰的嶄新大宅子。

  家族早先還極有遠見,同時購買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說這樣的優渥家境,稍微老實安分一點,經過一兩代人的經營,不管是成為書香門第還是花錢走門路求個先富再貴,都是不難的。

  只是再大的家業抵不過一個“賭”字,而且一家之內還出了兩個賭鬼。

  想要在賭桌上贏錢,自古不靠賭術,就只能靠坐莊和出老千了。

  其實很多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實家業敗在了賭桌上。

  這個李深源也不硬闖山門,更不廢話半句,只是在附近山野搭了個草棚子,活得跟個野人差不多,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門口等消息,希冀著龍泉劍宗能夠准許他上山。

  同門幾個碰頭,既然阮鐵匠還在悶頭打鐵,當然就是劉羨陽這個新任宗主當家做主了,咫尺物里帶了好些海鮮回來。

  董谷和徐小橋踩著飯點趕來,看見劉羨陽一屁股坐在師父的主桌位置也沒說什麼,估計就算師父這會兒露面,劉羨陽都有臉跟師父坐在一條長凳上吃飯。

  同桌吃了頓家常飯,這是龍泉劍宗的傳統了,討論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飯桌上聊幾句。

  真應了那句老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哪怕是當初劉羨陽繼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來的,阮邛說了,劉羨陽沒拒絕,董谷、謝靈幾個都贊成,就算定下來了。

  今天飯桌上無非是多出個賒月,而且她也不算什麼外人。

  劉羨陽舉杯跟董谷磕碰一下,問道:“謝靈要是成功煉化那件寶貝,再出關,會不會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說道:“不清楚。”

  徐小橋卻是點點頭:“閉關之前,謝師弟就是這麼跟我說的。謝師弟說話一向穩重,他既然這麼說了,那就八九不離十。”

  劉羨陽轉頭望向董谷:“董師兄,謝靈沒跟你說?”

  董谷搖搖頭。

  劉羨陽再笑嘻嘻轉頭望向徐小橋,徐小橋猜出他要胡扯些什麼,搶先說道:“勸你別討罵。”

  “師姐懂我。”

  劉羨陽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這長眉兒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鐵匠真是走大運撿到寶了,長眉兒如今就位居寶瓶洲年輕十人前列,再等他成為玉璞,豈不是跟我這個宗主平起平坐了?等這小子出關,我就得好好勸勸阮鐵匠,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別端那啥師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飯,動筷子之前,得主動給謝靈敬幾杯酒。”

  董谷根本不搭話,徐小橋也只當劉羨陽在放屁。

  偌大一座寶瓶洲,敢這麼拿阮邛開涮的人真心不多,說不定就只有劉羨陽一個。

  一來,阮邛在龍泉劍宗的“娘家”風雪廟時就是與世無爭的散淡性子,埋頭鑄劍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

  早年如風雷園李摶景那般桀驁不馴的劍修連作為一州山上領袖的神誥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鑄劍師阮邛,卻難得有幾句入他法眼的好話。

  二來,阮邛是驪珠洞天最後一任坐鎮聖人,又受邀成為大驪首席供奉,偶爾幾次參加京城御書房議事,不說皇帝陛下,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大岳山君,都對阮邛極為禮重。

  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門天君,作為陸沉嫡傳弟子、俱蘆洲賀小涼的師兄,曾經現身大驪京城,傳聞也就只是與阮邛這個悶葫蘆聊了幾句。

  何況如今名動一洲的自家弟子劉羨陽也好,那位“牆里開花牆外香”的年輕隱官也罷,好像雙方年少時分別曾是龍須河畔鐵匠鋪子的長工和打雜短工。

  更有小道消息,這位落魄山的陳隱官在未發跡之前,因為寄人籬下的緣故,只要見到那個沉默寡言的阮邛,就會跟老鼠見到貓一樣。

  故而如今寶瓶洲大瀆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說幾句的傳言:龍泉劍宗之所以搬離處州,只因為那個陳隱官是睚眥必報的性格,當年在鐵匠鋪丟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場子,大驪皇帝陛下因此焦頭爛額,無法調節雙方矛盾,只得讓龍泉劍宗退讓一步,再讓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陳隱官的年少摯友劉羨陽繼任,才打消了陳平安積攢多年的滿腔憤懣,不至於與阮邛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所以某人前不久在與前輩宋雨燒一起北歸游歷途中,專程抽身找到那幾個傳播這類說法,或是在山水邸報上故意旁敲側擊的仙府門派,去他們的祖師堂,或是那幾位山主、掌門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談了談心、講了講道理,賓主盡歡,氣氛融洽。

  劉羨陽有些奇怪:“這個一根筋的孩子怎麼舍近求遠來咱們這邊混飯吃,陳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說道:“估計是因為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

  劉羨陽問道:“那少年有機會上山修行嗎?”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兩者界限之分明,不亞於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橋說道:“勉強可以修行,只是資質實在一般,即便領上山了,能不能躋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後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龍泉劍宗,未來的修行路上,若無大機緣,可能這輩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徐小橋有此說,還是因為她早年學來了一門辨識根骨的獨門秘術,這就意味著那個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資質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別處仙府,別說是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雞肋,恐怕在那些勘驗根骨的仙師眼中,連雞肋都稱不上,肯定會被拒之門外。

  而徐小橋的這門秘術,對於任何一個山上門派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手段,長遠來看,不輸任何一件鎮山之寶。

  劉羨陽問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進龍泉劍宗,在阮鐵匠手上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首先看人品與心性,再看資質好壞,前者不行,天賦再好,龍泉劍宗也不收。

  董谷說道:“犟,認死理,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點,真要上山修行,確實很勉強。”

  劉羨陽頓時樂了:“豈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時。”

  徐小橋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還是算了。也就你敢這麼評價落魄山陳山主了。

  劉羨陽說道:“徐師姐,你就收下吧,先讓李深源當個不記名弟子好了。”

  徐小橋點點頭。

  董谷問道:“那顆蛇膽石咱們收不收?”

  劉羨陽笑道:“收,為何不收?”

  法不輕傳,在山上,從來不是一句輕飄飄的空話。畢竟世間規矩,從來不是為一小撮特例而設置的。

  “家里人拴緊褲腰帶送去學塾讀書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從指甲縫里摳出點錢財就能上學的孩子,估計讀書會更用心點。”劉羨陽笑了笑,“自個兒花真金白銀買來的一個外門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給他的一個煮海峰嫡傳弟子,時日一久,你們覺得哪個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覺得是前者。至於那顆蛇膽石,留在財庫里就是了,將來李深源若能成功躋身洞府境,再以賀禮的名義贈予他,就當是兜兜轉轉,物歸原主。”

  董谷點頭道:“如此做事,十分老到了。”

  徐小橋也由衷附和道:“總算有點宗主風范了。”

  劉羨陽一拍桌子:“把‘總算’和‘有點’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橋呵呵一笑。這位師姐用疑問語氣說了“宗主風范”那四個字。

  劉羨陽無奈道:“我這個宗主真是當得糟心!再見到阮鐵匠,再等謝靈出關,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職不可,再讓長眉兒當幾天宗主再卸任,頭把交椅交給董師兄或者徐小橋來坐,傳出去也是一樁千古美談。一座宗門,不到三十年就更換了四任宗主,誰能跟咱們龍泉劍宗比這個?”

  門外走來一個面無表情的漢子,董谷和徐小橋立即站起身喊了聲師父。

  劉羨陽笑容燦爛,趕緊讓賒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則站起身給師父他老人家挪個地方,覺得還是不夠尊師重道,就大步跨出門去,搓手道:“師父,咋個不打鐵了,都不與弟子打聲招呼呢?你瞧瞧,桌上這些菜的口味偏辣,只照顧到了董師兄跟徐師姐,而且全是海鮮,師父吃得慣嗎?要是吃不慣,我這就下廚燒兩個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發,坐在主位上邊。賒月拿來碗筷輕輕放在他手邊,他點頭致意,臉色終於好轉幾分。

  徐小橋也已經去拿來一壇酒和幾只白碗,給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師父不好什麼仙家酒釀,只喝市井土燒。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習慣性輕輕一戳桌面,再開始夾菜。

  董谷和徐小橋這才敢跟著端碗喝過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觀劉羨陽,已經開始給師父夾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飯上就堆滿了菜。

  阮邛說道:“朝廷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著算是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劉羨陽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訪,又不是那種大張旗鼓的出巡,費這麼大勁做啥?師父不願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出門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覺得這麼做有點不給陛下和朝廷面子,就換我去。”

  阮邛搖頭道:“信上說得比較直接,必須是我去。”

  劉羨陽皺眉道:“豫章郡除了出產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屢禁不止,這才新設了個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當今太後的祖籍所在了,咋個就需要師父你親自走一趟了?”

  阮邛說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剛剛從京城捷報處調過去的林正誠。”

  劉羨陽問道:“林守一他爹?”

  阮邛點點頭。

  劉羨陽喝了口酒,說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說道:“我只是通知你們有這麼件事,沒跟你們打商量。”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阮鐵匠,你捫心自問,我這個宗主當得憋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他,只是轉頭望向賒月:“余姑娘,什麼時候跟劉羨陽結為道侶?”

  賒月一向是個不在飯桌上虧待自己的,這會兒滿嘴飯菜,腮幫鼓鼓,猛然抬頭,一臉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輕輕放下,說道:“劉羨陽平時說話是不著調,人還是老實的,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出過遠門見過世面,也能收心,成親了,他就更不會在男女事情上亂來。這些話,不是我當他師父才說的,余姑娘,你要是覺得劉羨陽值得托付,你們倆的婚事就別拖著了。”

  賒月霎時間滿臉通紅,劉羨陽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脖子都漲紅了。董谷和徐小橋也是滿臉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語氣,卻只是重復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別拖著。”

  他這個給劉羨陽當師父的很贊成這門婚事,肯定不會攔著。

  隨後,阮邛也沒有繼續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飯就起身離去。

  大概這次離開鑄劍屋子,這個被劉羨陽稱呼為鐵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說這麼件事。

  徐小橋陪著賒月一起收拾過碗筷,董谷卻說再跟劉羨陽多喝點。

  雲生滿谷,月照長空,山中清澗水長流,反而游魚停如定。

  劉羨陽喝了個醉醺醺,董谷卻是結結實實喝高了,一開始還擺大師兄的架子,勸劉羨陽好好跟余姑娘相處,千萬莫要辜負了她,不然別說師父,他第一個饒不了劉羨陽,當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認大師兄了嗎?

  喝到後來,董谷就開始說胡話了,說自己對不住師父,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當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連累師父和宗門被人在背後說閒話。

  到最後,董谷臉上的眼淚已經比喝進肚子里的酒水更多了,劉羨陽只得坐在大師兄身邊,耐心聽他說這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再攔著一個勁找酒喝的大師兄。

  徐小橋和賒月就沒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里,聽著酒桌上那兩位的醉話酒話胡話,對視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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