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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陌上又花開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9379 2024-03-06 01:07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離開拿雲亭,裴錢拉著李寶瓶返回自己住處。她們久別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陳平安和崔東山先後確認了曹晴朗的情況,並未發現任何隱患。

  不過崔東山還是建議曹晴朗先不用著急正式煉劍,等到金丹境穩固後再去景星峰閉關,曹晴朗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異議。

  曹晴朗帶著鄭又干一起離開,雙方住處距離很近。走在夜深人靜的山路上,鄭又干試探著問道:“曹師兄,能不能跟你說個小小的心事?”

  主要還是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學生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個讀書極有本事的。

  也對,曹師兄是大驪王朝的探花郎嘛,師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當高興的。

  鄭又干感覺崔宗主是個奇怪的人,至於裴師姐,鄭又干也怕啊,咋個能不怕嘛。

  曹晴朗笑道:“是因為自己的出身,遇見了我先生,還有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心里總覺得有點小小的別扭?”

  鄭又干使勁點頭:“是啊,愁呢。本來沒覺得算個啥,因為某個朋友總喜歡拿這個說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氣,確實挺沒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兒就得與談瀛洲誠心誠意道聲謝囉。”

  鄭又干一頭霧水:“啊?我覺得不生她的氣就已經很有大丈夫氣度了呢,為什麼還要跟她道謝啊?”

  曹晴朗緩緩說道:“有些事,我只是說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說,其實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說了。這樣的好心好意當然是很好的,不過長此以往,興許也是一種負擔,還不如挑明了。不躲著它,它就自己跑開了;躲著它,它就跟我們的影子一樣。他人看待我們的眼神,我們以為的那些私底下的議論,就像人生路上的……日光和月色,讓我們心里邊最放不下的某件事如影隨形。當然,這種另類的陪伴不一定全是壞事,只不過這里邊的好與壞,以及具體的大小、比例,對我們心境的不同影響,我如今也不敢說太多,以後要是有了心得,可以再與你說說看。談瀛洲年紀不大,卻是個心細的,她是故意在你面前當惡人,好讓你早點適應這種別扭,就像一場開卷考。”

  鄭又干恍然道:“明白了,還是曹師兄學問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師兄,我差得遠了。”

  鄭又干說道:“那也只是跟小師叔和崔宗主比較,不能說明曹師兄的學問就不大。”

  曹晴朗一時間無言以對。這口氣真像自家先生,難怪先生這麼喜歡鄭又干。

  不知不覺走到了宅子門口,鄭又干輕輕推門,沒推開,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還是不成——竟然閂門了。

  這個談瀛洲,說了別閂門,咋個就是記不住呢,忘性大,難怪總是丟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滿臉笑意,示意鄭又干翻牆。

  門內突然響起一聲怒喝:“門外是哪個小毛賊?!速速報上名來,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教你有來無回!”

  鄭又干撓撓頭。被曹師兄撞見這一幕,就挺難為情的。他衝屋內喊道:“我。”

  談瀛洲怒道:“何方神聖,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勸你趕緊拿出一點誠意來,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飯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畫出道來與姑奶奶比試一場,問拳問劍都無妨!”

  曹晴朗向前走幾步,輕聲笑道:“是我,曹晴朗。”

  談瀛洲趕緊開門,擠出笑臉,神色靦腆道:“見過曹仙師。”

  曹晴朗笑著點頭:“打攪。我就不進去了,回頭再找龍門前輩請教那幅《黃河奔流圖》的真偽。”

  談瀛洲使勁點頭:“小事小事,不在話下。”師父說過,這個曹先生修行路上後勁很足,以後的成就半點不輸同門師姐裴錢。

  談瀛洲眼角余光發現杵在一旁的鄭又干目不斜視,繃著臉沒啥表情,小姑娘這才心里好受點。

  告別了二人,曹晴朗獨自夜行,卻沒有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原路折返,回到拿雲亭,踢了靴子,盤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場在綢繆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設想,既不應豪奢,也不至於太過簡陋,畢竟那些珍本、善本、字畫都比較金貴。

  如此,就必須要有一座專門用來藏書的兩層小樓,而文人書齋一般都會有個名號,先前圍爐而坐,曹晴朗就請先生幫忙取個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給出了建議:豁然齋。

  若是單獨將“豁”這個字拎出來,其實不屬於“美字”,因為無論是作為動詞還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說是野草和莊稼混長在一起。

  但是“豁”一旦與“然”字湊堆為鄰,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

  比如讀書治學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頓愈。

  而最常用的豁然開朗,既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的視野,也可以說是某種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邊本就帶個“朗”字。

  這麼好的書齋名,曹晴朗卻從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種相當陌生卻也不算第一次見到的小心翼翼,那最深處蘊藏著的是愧疚,好像這種寄予厚望就會讓先生覺得愧疚。

  為什麼呢?

  曹晴朗終於知道某個答案了。

  當年在家鄉藕花福地,還不是先生的陳先生送自己去學塾上課的路上,在街巷拐角處停下腳步,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帶著自己繼續趕路。

  先生是過來人,明明知道如何讓一個孩子渡過心關,熬過苦難,但是那會兒依舊不敢開口,大概是覺得對一個孩子來說,早早懂得某個哪怕明明極好的道理,是一種殘忍。

  因為當年曹晴朗的祖宅里邊住著兩個同齡人,所以陳先生不願意讓一個他覺得已經很懂事的可憐孩子去為了一個不懂事的可憐孩子變得更懂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著亭柱,可惜自己沒有隨身攜帶酒水的習慣。

  這麼好的先生,怎麼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周米粒離開大白鵝的宅子後又悄悄返回,發現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腳邊堆滿了長短不一的青竹管。

  她看出端倪了,知道是好人山主在打造竹箱呢,於是輕聲問道:“好人山主,能給我也做一只書箱嗎?”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沒問題啊。”

  當年去大隋山崖書院的游學路上給寶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經太小了。

  周米粒說道:“我的可以放在最後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就行,小小的也沒得關系。”

  陳平安笑道:“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麼都夠了。”

  寶瓶、又干,再加上小米粒的,沒任何問題。

  崔東山在屋內書桌邊嚷嚷道:“先生!”

  陳平安頭也不抬:“滾。”

  崔東山立即笑容燦爛道:“好嘞!”

  果然,先生還是跟自己這個得意學生最不見外,天氣冷,但是學生心里暖啊。

  大師姐、曹師弟,你們挨過先生的罵嗎?別說挨罵了,咱可是挨過打的。

  大白鵝繼續埋頭算賬,一手提筆書寫賬目,一手打算盤噼啪作響。

  自家青萍劍宗的賬簿上邊,因為觀禮道賀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幾筆谷雨錢。

  大泉王朝禮部尚書李錫齡帶來八十枚谷雨錢,對於如今捉襟見肘的大泉戶部來說,真可謂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給了八百枚谷雨錢,財大氣粗,不愧是咱們桐葉洲的頭把交椅!

  姜氏雲窟福地的黃鶴磯與硯山,按照往年的入賬,拋開成本,平均下來,每年有七八十枚谷雨錢的收益。

  不多嗎?

  很多了!

  何況是足足五百年的長遠收益。

  周首席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從不讓人失望。

  本來崔宗主都想順應民心,寫封密信到蠻荒天下某座渡口,好好勸已經是半個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沒事就別來青萍劍宗做客了,我們都擔心小陌誤會。”

  現在看來,這封信還是要寫的,只是就不寫這句話了,傷感情,不合適,而是要多與周首席敘舊,噓寒問暖一番。

  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個外人,那就也是半個自家人嘛,我們青萍劍宗必須歡迎周首席回家。

  其實裴錢先前背著師父,已經偷偷將那件咫尺物交給了崔東山,再加上一千枚谷雨錢,算是她借給曹晴朗和青萍劍宗的,不收利息。

  崔東山當然不敢收,明擺著要被先生罵的,但是當時看著大師姐的架勢,就從不敢收變成了不敢不收。

  畢竟,被先生當面訓幾句,總好過被大師姐記賬本吧?

  他娘的,得找個機會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譜供出去,看能不能讓大師姐將自己的全部債務一筆勾銷。

  老真人梁爽他們幾個貴客的賀禮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枚谷雨錢,可畢竟是貨真價實的谷雨錢哪,如果折算成雪花錢,就是好大一堆了。

  還有那艘桐蔭渡船,這會兒已經停靠在青衫渡,跟風鳶一大一小當鄰居呢。

  陳平安問道:“大泉王朝六十年內大概能找到幾個劍仙坯子?”

  崔東山想了想:“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實在是讓人……一言難盡,按照常理,甲子之內,就算挖地三尺也只能找到兩三個。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有先生坐鎮,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夠吸納一洲氣運,數量大概能翻一番。”

  陳平安說道:“大泉也不容易,百廢待興,處處都需要用錢,還要維持與桐葉洲第一王朝地位相符的邊軍兵力。我們就假設有五名劍修來仙都山修行好了,規矩還是那麼個規矩,他們煉劍所消耗的天材地寶,你就打個對折報過去。甲子之後,如果大泉王朝徹底緩過來了,就不用打折了,該多少就多少。”

  崔東山嗯了一聲:“聽先生的。”

  蒲山送出的兩張地契至少價值五六百枚谷雨錢,其中一座山頭早已荒廢多年,但是占地廣,而且自古就有銀礦,要不是屬於蒲山雲草堂的私人地盤,那個最新恢復國祚的王朝早就吭哧吭哧開山去了。

  另外一處飛地因為算不得什麼風水寶地,在那場戰事中反而得以逃過一劫,當下有幾十號流離失所的譜牒修士聚在一起抱團取暖,給天目書院報備過,算是正兒八經開山立派了。

  初代掌門是個龍門境老修士,因為與蒲山有點香火情,蒲山又是一貫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對方砸鍋賣鐵湊出來的幾枚小暑錢,便將山頭租賃出去了,先前種秋說此地能夠做金丹地仙的道場,並非溢美之詞。

  崔東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剛好留下了最值錢的三樣龍宮舊藏,否則就不是估價六百枚谷雨錢了,賀禮怎麼都能翻一番。”

  陳平安忍不住笑罵道:“那是裘嬤嬤留給胡楚菱的,胡楚菱還是你的嫡傳弟子,你還有臉說這個?”

  他轉頭望向周米粒:“對吧,小米粒?”

  周米粒撓撓臉:“是不太應該哈。”

  崔東山之所以打算盤記賬,主要是在仔細記錄青同道友的那些鎮妖樓舊藏,實在是數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書目就可以單獨成書了,各色寶貝就這麼積少成多,總價自然特別可觀。

  先前種夫子在青萍峰祖師堂內說值一千二百枚谷雨錢,不能說謊報,但確實是早年的行情,在如今靈器、法寶多多益善的桐葉洲是可以有極大溢價的,根本不愁銷路。

  此外還有胖子姑蘇的幾成家底,可能這才是真正的大頭,畢竟是扶搖洲帝王出身的飛升境鬼物。

  陳平安說道:“庾謹的那些家當,除了已經還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著。”

  以後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庾謹幫忙,到時候找機會將這些本就屬於他的家底一一還回去就是了。

  崔東山滿臉訝異,啊了一聲:“先生,仙都山這邊只留下了三成。”

  陳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賬目,崔東山連忙合上賬簿,哈哈笑道:“記錯了記錯了,是四成。”

  陳平安坐回竹椅,繼續打造竹箱:“光是實打實的谷雨錢就有多少枚了,你們青萍劍宗還跟不跟我哭窮了?”

  崔東山如遭雷擊,傷心欲絕道:“小米粒,你聽聽,先生說的是‘你們’青萍劍宗,像話嗎?你說傷人不傷人?”

  周米粒搖頭晃腦做個鬼臉:“你們青萍劍宗,你們青萍劍宗。我們落魄山,我們落魄山。”

  崔東山靠著椅子,一邊雙腿亂踹,一邊揮動袖子:“這日子沒法過了,連右護法都開始欺負人了。”

  周米粒趕忙跑進屋子,踮起腳尖,用手擋住嘴,與側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鵝竊竊私語。

  雖然典禮已經結束,但密雪峰各處都有客人登門拜訪。

  比如張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劉宗主,我酒量不行。”把白首笑得肚子疼。

  劉景龍笑道:“沒事,我不勸酒。”

  他給張山峰和白首的碗里都倒上酒,然後舉碗與張山峰輕輕碰一下,張山峰便問了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劉宗主是喜歡喝酒,還是天生酒量好?”

  劉景龍笑著解釋道:“我當然不喜歡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慫恿來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覺得肯定值得認識。”

  張山峰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說實話,能夠跟劉宗主同桌喝酒,擱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劉景龍笑道:“這種話,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個。”

  白首突然感嘆道:“那位人間最得意,還有蠻荒天下那位,以及咱們俱蘆洲北邊的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嘖嘖,‘白’在山上可真是大姓啊!”

  張山峰開始認真琢磨姓張的山巔修士有哪些了,劉景龍則倍感無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顧自點頭道:“聽說那個斬龍之人姓陳,再加上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陳平安,姓陳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瀆帶著胡楚菱去拜會舊玉芝崗淑儀樓三位修士,長命則帶著納蘭玉牒,跟賈晟一起找到了吳鈎和蕭幔影這對道侶。

  賈老神仙竟然主動當起了廚子,系上圍裙,親自炒了幾個佐酒菜,讓吳蕭二人受寵若驚。

  主要是他倆尚未真正適應青萍劍宗的門風,相信很快就不會大驚小怪了。

  劉聚寶和郁泮水主動去找了玉圭宗,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頭的慶典收賀禮,一口氣收下這麼多枚谷雨錢的,也為數不多吧?”

  劉聚寶點頭道:“上一次可能是韋赦躋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於玄再次創建下宗。”

  一旦某個宗門的下宗再有下宗,那麼它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或是被尊稱為“祖庭”了。這在浩然歷史上,稱得上是屈指可數。

  鍾魁帶著胖子去找姚老將軍閒聊,剛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謹發現一件怪事:鍾魁瞧見了那位黃衣芸,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說話嗓音都不一樣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兒裝斯文呢。

  想他姑蘇堂堂血性男兒,真心看不慣鍾魁這等做派,膩歪!

  喝過酒,離開宅子後,鍾魁發現身邊這個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說了崔東山願意歸還六成家當一事。

  庾謹立即彎曲膝蓋,雙手抓住鍾魁的胳膊,熱淚盈眶,帶著哭腔和顫音喊道:“鍾魁兄!這等大恩大德,無以回報,讓小弟如何是好哇!”

  鍾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這種酒品,跟狗喝去。”

  庾謹眼神哀怨道:“我這不是怕在酒桌上搶了鍾兄弟的風頭嘛。”

  鍾魁一把推開他的腦袋,他壓低嗓音問道:“鍾兄弟,你是看上黃衣芸了?好巧,咱哥倆眼光差不多。罷了,為了兄弟,忍痛割愛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幫忙牽线搭橋?對付女子,尤其是這種極其出彩的女子,小弟還是很有點天賦的。”

  鍾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時很仰慕葉山主,喜歡當然是喜歡,但是跟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沒什麼關系。”

  庾謹感嘆不已:“我就佩服鍾魁兄這種言語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說到女子,庾謹就氣得直跺腳:這個陳平安,當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嗎?!

  只是再一想:摸著良心說話,這小子如此年輕有為,又有那麼點擔當,我要是他,橫著走都算我姑蘇不講排場。

  鍾魁雙手籠袖,緩緩而行,抬頭望天。多少人來看明月,誰知倒被明月看。

  種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瓏、石湫轉告兩事:一是黃庭國境內的紫陽府吳懿極有可能在近期正式落腳桐葉洲,願意主動擔任他們在燐河畔立國後的護國真人。

  蒙瓏如今在山水譜牒上邊的名字是獨孤蒙瓏,邵坡仙笑望向她,她笑著點頭。

  既然公子都沒意見,她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種秋之後拿出兩幅畫卷,一幅是整個桐葉洲中部的形勢圖,一幅是燐河某段河流的,說燐河會成為未來一條嶄新大瀆的主河道之一。

  邵坡仙盯著兩幅畫卷思量片刻,道:“我們未來五岳的選擇可能就要稍作改動了。”

  一旦立國,除了京城選址,還需要封禪五岳山君,以及邀請水神開府、聚攏離散的流民等等,而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仰仗青萍劍宗。

  道號龍門的果然已經答應黃庭做太平山的記名供奉,所以再過兩天,下山之後,果然就會帶著弟子談瀛洲跟隨黃庭和護山供奉於負山一起去往太平山舊址。

  這位仙人已經飛劍傳信一封回了鐵樹山,告訴如今主持宗門事務的師姐,自己准備在桐葉洲多待個一年半載的。

  對於上五境修士來說,出門游歷一趟,耗費數年甚至數十年光陰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還動用私人關系給中土神洲寄出數封密信,邀請幾個同樣是妖族出身的機關師和山上的營造大家來桐葉洲游歷。

  米裕、崔嵬、小陌難得聚在一起,外加一個在仙都山好像跟誰都不熟,又好像跟小陌比較熟卻不願與之熟的青同。

  他們還喊上了先前破例參與祖師堂議事的何辜和於斜回。

  榮升為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與嫡傳弟子何辜的道場、府邸會建造在仙都山的雲上峰。

  掌律崔嵬和弟子於斜回的道場則建造在仙都山天邊峰的仙人掌。

  這兩位劍修在家鄉劍氣長城時都不曾收徒,所以當下這兩個孩子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開山大弟子。

  小陌在青萍劍宗的臨時道場最為朴素,只是在仙都山山腳落寶灘上搭了間茅屋。

  幾人坐在大火盆邊,米裕彎腰伸手烤火取暖,抬頭笑道:“你們倆都不笨,知道隱官大人為何把你們拉過去旁聽議事了吧?”

  何辜不樂意理睬這個在家鄉聲名狼藉的師父,何況還是一句沒啥意思的明知故問,就悶不吭聲。

  於斜回便點頭道:“知道,因為我們兩個的本命飛劍是可以給隱官大人幫上一點小忙的,反正既等於煉劍,又能游山玩水,何樂而不為。”

  小陌笑道:“是青萍劍宗。”

  於斜回說道:“又沒啥兩樣。”

  崔嵬也沒說什麼,確實沒什麼兩樣。

  也就是在青萍劍宗了,否則在別家山頭,這里邊的差別,大了去。

  浩然天下歷史上,下宗宗主跟上宗祖師堂鬧翻或是關系弄得很僵,雖說不算太常見,卻也不是沒有。

  最夸張的一次,是流霞洲某座大山頭選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為何直接就宣布脫離上宗,還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雖說最後沒成,但也鬧得沸沸揚揚,至今還是山上笑談。

  那座宗門經過這場內訌,沒過幾年,從下宗宗主到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全部換了人,上下宗貌合神離,很快都走上了下坡路。

  建立下宗殊為不易,人心散了再聚更是難上加難。

  米裕笑道:“不是祖師堂成員卻能夠破例參與議事,不光是在青萍劍宗,在落魄山都是頭一遭的事情,所以你們兩個確實可以引以為傲了。”

  於斜回撇撇嘴,學陳平安雙手籠袖:“這算什麼真本事,虛頭巴腦的。”

  何辜點頭附和。

  在九個劍仙坯子當中,何辜是個頭最高的,本命飛劍飛來峰也極其玄妙,一旦祭出,好像天然就擁有一種能夠敕令山岳的天賦神通。

  當然,這些山脈的規模會與何辜的境界直接掛鈎。

  飛來峰在劍氣長城並不如何出類拔萃,若是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評定標准,最多只能列為乙下等,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就完全可以躋身乙上之列。

  而且將來於斜回境界攀升,只要與人問劍能夠揀選適宜戰場,幾乎等於大修士坐鎮小天地,殺力暴漲。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玉笏街,但是底蘊深厚,而何家祖輩歷代劍修都出自刑官一脈,所以何辜腰間懸掛的那把祖傳短劍讀書婢的品秩不低。

  至於於斜回的本命飛劍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帶有一種禁忌意味,就連在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也根本沒有被記錄在冊。

  因為一旦於斜回能夠成長為上五境劍修,尤其是大劍仙,那麼對妖族練氣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修而言,簡直就是一場死傷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無妄之災。

  如果給個不那麼恰當的比喻,就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將來能夠參加城頭議事的大劍仙於斜回就如同一個……小白澤。

  被於斜回知曉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領劍即傷;境界低於於斜回者,接劍即死。

  崔嵬說道:“以後在仙都山要好好煉劍。”

  何辜差點沒忍住就要說一句“你個元嬰境好意思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只是不知為何,斜眼看著名義上的師父那張一年到頭不變的面癱臉孔,興許是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稍微柔和了幾分,何辜還是點了點頭。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樣。”

  結果於斜回直接頂了回去:“別學隱官大人說話,老子煉劍關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個面癱。崔嵬扯動嘴角,難得笑了笑。

  小陌低頭彎腰給擱在鐵網上邊的那幾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黃才好吃。

  青同心情復雜:自己不喜歡劍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由白玄帶頭,又拉上周米粒她們幾個,一起去找邱植。

  其實邱植昨天就已經給了白玄九弈峰的收信劍房地址,雙方約好了以後經常飛劍聯系。

  白玄當然沒忘記偷偷暗示邱植如今自己兜里沒幾個錢,手頭不寬裕,金山銀山一樣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了。

  邱植就說沒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會往這邊寄幾枚神仙錢。

  白玄便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紀不大,靈光得很嘛,以後跟著我一起闖蕩江湖,咱倆雙劍合璧,所向披靡,砍誰不是砍?對了,在九弈峰或是其他山頭,如果你有看不順眼又打不過的人,就與我打聲招呼,再告訴我對方下山游歷的大致路线。反正過不了幾天我的境界就會嗖嗖上去了,到時候我就隨便跟隱官大人找個由頭,好單獨出門去路上堵他,幫你把那家伙給那個了……嗯,懂吧?”

  邱植聽得頭皮發麻,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九弈峰里里外外對我都很好。”

  他都有點後悔在那本英雄譜上邊畫押蓋手印了。

  邱植跟著白玄他們一起逛蕩游覽密雪峰,那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突然問邱植九弈峰那邊有啥酒水,邱植便照實說九弈峰不產仙家酒釀,因為韋宗主不太喜歡喝酒,柴蕪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邱植很快補上一句:“但是畫眉峰的滴翠酒和雲窟福地那邊的幾種酒水在我們桐葉洲都是極有名的。”

  柴蕪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她以後如果有機會出門游歷,可能會去九弈峰做客。

  不過小姑娘覺得近期懸了,怎麼都得幾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誰讓自己資質太差,傳授劍術和仙法一事,就連陳山主都知難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聽米大劍仙說,以前劍氣長城那邊有個姓董的跟陳山主是好朋友,出門就從不帶錢,隨便喝酒。

  羨慕,是真羨慕。

  周米粒從棉布挎包里邊掏出僅剩的瓜子,都給了邱植,說就是從山下市井買的,讓他別嫌棄——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後就光顧著背那只嶄新竹箱,都忘記招兵買馬了,大清早又被白玄拉來這邊。

  這個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綠竹杖又是金扁擔的,話不多,但是身份可不簡單。

  最早在青萍峰祖師堂里邊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之後,邱植確實被嚇了一大跳。

  此刻邱植接過瓜子,連忙說:“不會不會。”

  周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個叫孫春王的同齡人。

  孫春王好像總是這樣,冷冷看著他,一臉嫌棄。

  邱植就有點郁悶,一下子變得不是那麼開心了。

  玉圭宗修士會在今日正午離開,陳平安和崔東山帶著米裕、崔嵬、種秋找了過來,一起御風下山去往青衫渡。

  那場議事已經結束,卻還如此鄭重其事待客,只說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艘渡船旁,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議事,很多話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說得比較生硬,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姜蘅笑著抱拳還禮,開口說了句不算違心的言語:“能夠理解。”

  張豐谷坦誠說道:“若是我們雙方都能在開鑿大瀆的煩瑣事務中真正認可對方的門風,到時候再來正式締結盟約就算水到渠成了,我個人當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王霽是個暴脾氣,先前不是沒有半點怨言,覺得青萍劍宗太過端架子,簡直就是半點面子都不給玉圭宗。

  結盟明擺著就是雙方得利的好事,對方在矯情什麼?

  只是昨夜經由張豐谷詳細解釋過後,也就很快氣順了,只是難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見投緣,可托生死。你們山上,真不咋的。”

  張豐谷只能苦笑:“大概如那江河在陸地上彎彎繞繞,終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霽默然點頭: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鬧掰了,後果不堪設想,家鄉桐葉洲實在是經不起這種內斗了。

  崔東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陳平安有意無意與王霽並肩而行,以心聲說道:“清節先生,可能我們青萍劍宗在這件事上邊的作為確實是不那麼痛快爽利,就當是好事多磨?以後我們若能結盟,我再與清節先生好好喝頓酒。萬一不成,在這桐葉洲,山河如此遼闊,也不走獨木橋。”

  王霽一愣,爽朗笑道:“這話,爽利!”

  崔東山笑了笑。不管先生與這位清節先生說了什麼,同樣的話,自己來說可能沒屁用,但是先生來說就會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這樣的先生。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給先生看。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環顧四周。在這座被自己取名為青衫的渡口,以後會一點一點變得陌上花開,草木豐茂,四季如春。

  曾經的先生,在回鄉路上,牽著一匹瘦馬,隨水轉,轉山斜,斜陽古道,道旁孤村三兩家。山瘦水也瘦,馬瘦人更瘦。

  日月驅光陰,江湖動客心。新年春風里,陌上又花開。

  下一次先生再出門遠游,再返鄉回家,肯定不會滿懷憂愁了。

  龍新浦愣愣看著那個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莫非,難道,竟然是?

  他一時間只覺得頭暈目眩:絕對,肯定,必須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人間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而龍新浦就是其中之一。

  何況這位龍師還有個道上朋友,更是將白也的數百詩篇“縫”在身上。

  要是那家伙見著眼前這位,估計要當場失心瘋。

  龍新浦趕緊掏出一壺酒,仰頭一飲而盡。緩緩,他得緩緩。

  當下來到菰蒲湖的,是孫懷中、白也、晏琢。

  因為方才孫懷中讓那倆弟子與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緣分的道友好好相處,難得出門一趟,多聊幾句,理由是多幾個山上朋友,就在道觀之外的天地間多幾條路可走。

  孫懷中伸手揮了揮,嘖嘖稱奇道:“別樣靚妝,香艷流溢,撲鼻而來,都快可以羞殺蕊珠宮女愧見人了。”

  晏琢聽得頭皮發麻。老觀主這話說得都快要“天下無筍”了。

  眼前這位龍師曾經同時兼任永州數國的相國、首輔或是護國真人,絕無分身乏術之憂慮。

  幾百年前,突然在一天之內都一並辭去了,再次開始了漂泊不定的浪蕩生涯,在兵解山之外開辟了大小道場十幾個,聽說最近一個在那密州的鴛河之畔,結廬三楹。

  龍新浦滿口濃重的永州鄉音,唏噓不已:“尚有一把鐵琴,今在真州,未曾攜來,不能為君奏矣。”

  雙方各說各的,雞同鴨講。

  “又來喂魚了?”

  “可不能這麼說,兩頓下酒菜都有了。”

  孫懷中譏笑道:“本就是拾人唾余的勾當,還要招搖過市,裝神弄鬼,丟人都丟到別的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紀也不害臊。”

  龍新浦微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在那邊的某地好歹是個玉璞境,怎麼能算是裝神弄鬼?再說了,要不是老觀主一口一個陳小道友,我也不至於不辭辛苦遠游一趟。”

  孫懷中瞥了眼龍新浦:“怎麼受的傷?是自家宗門名字沒取好的緣故?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一程?”

  龍新浦雖然喜歡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實還湊合,勉強能算是廣結善緣,朋友遍天下。

  真要計較起來,一個練氣士,能夠讓孫道長離開蘄州,主動找上門,確實罕見。

  龍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計較孫懷中的調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別人,太過托大了。”

  “哦,怎麼講?”孫懷中笑問,“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干架啦?你當自己是寶鱗道友嗎,哪怕是與真無敵問劍,能夠次次立於不死之地。”

  龍新浦自動忽略孫懷中的那些怪話,問道:“此地適合聊天?”

  孫懷中點頭道:“可以隨便聊。”

  龍新浦由衷贊嘆道:“如今的老觀主真是讓人羨慕。”

  之後龍新浦沒有任何隱瞞,不過孫懷中有意讓晏琢無法聽見此人心聲。

  原來先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龍師曾經循著蛛絲馬跡去閏月峰找辛苦拜山頭。

  不曾登山,也不需要登山,結果在山腳做了萬全准備的龍新浦就只是說了四個字便直接傷及大道根本,跌了一境不說,還當場嘔出一大口鮮血來,如一團亂麻,絲絲縷縷緊密裹纏,顏色各異,紫色、黃色、赤色、青色。

  因為龍新浦的那四字讖語實在是太過大逆不道:“大廈將傾。”

  孫懷中聽過龍新浦講述大致過程,很快恢復平常神色,譏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還能不能講一點宗師氣度、前輩風范了?總不能逮住辛苦一人就往死里薅羊毛吧,不地道了啊。”

  龍新浦眼神怪異。畢竟,繼道祖、陸沉之後第三個登上閏月峰的修道之人,就是眼前這位老觀主。

  孫懷中一下子看穿了對方的心思,沒好氣道:“貧道跟你們能一樣?貧道當年那是即將離鄉遠游了才去閏月峰與辛苦小友道聲離別。”

  “辛苦小友”“自家兒孫王原籙”“那小鬼頭”,以及最新的“陳小道友”,都是孫懷中對山上年輕晚輩的一些昵稱。

  孫懷中看在龍新浦跌境的分上,打算對他好一點,少說幾句肺腑之言:“也就是道祖氣量大,不然一根手指頭碾死你。”

  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當中,關於這個簪花男子、兵解山的老祖師,流傳著一個響當當的說法:三跌兩飛升。

  不是說與那雅相姚清一般,成功斬三屍斬出了什麼屍解仙,而是曾經三次跌境,第一次是從仙人跌為玉璞,之後兩次更是從飛升境跌境,結果又都被他重新躋身飛升境。

  這也怨不得別人,要怨就怨他自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般不惹事,每次惹事都是大事。

  “玉璞、仙人、玉璞、仙人、飛升、仙人、飛升、仙人。”孫懷中掰指頭算了算,“一只手都數不過來,不愧是永州龍師,跌境破境再跌境,鬧著玩呢。”

  龍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沒頭沒腦的言語:“昔年不為五斗米折腰,如今可為六斗米低頭。諸君聽我姑妄言,請君珍惜歧路燈,為己抒發胸臆,替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孫懷中神色不悅,冷笑道:“就這麼想去貧道的玄都觀做客?安排你去掃茅廁如何,以後陸老三來了你還能幫忙待客。”

  晏琢佩服萬分。這種話別人說了,聽著就只是罵人,老觀主說出口,竟然……別有韻味。

  龍新浦沒來由說道:“當年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我是極力反對的。”

  晏琢突然發現這家伙挨老觀主罵不是沒有理由的。

  龍新浦這句話顯然是對那個虎頭帽少年說的,是學孫懷中。

  主動示好要趕早,不然等到那些年輕人變成了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再想要套近乎,就太費工錢了,耗時耗力也未必能討好。

  白也這一世的崛起勢不可當是瞎子都看得出來的既定事實,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劍修白也”身上了。

  罷了罷了,就當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

  白也聞言與之點頭致意,算是幫老秀才領這個情了。

  孫懷中笑道:“你倒是能算一根蔥。”

  喜歡下山游歷,到處亂逛,半點不閒著,不是散布讖語就是編撰童謠。

  據好事者估算,兩千年來,包括永州在內,三州之地的讖語、歌謠,半出其口。

  孫懷中問道:“接下來是准備去雍州?”

  魚符王朝的小丫頭朱璇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對胃口,不枉貧道當年暗中幫她護道一場。

  龍新浦也不遮掩什麼,大大方方承認道:“那必須的,我素來是最喜歡湊熱鬧的,豈可錯過那場普天大醮,那可是雍州好幾百年都碰不著一場的盛事。”

  既然道法不濟,比不得陸沉、高孤之流,那麼有些人事,僅僅作壁上觀,是掐斷手指頭都算不出來的,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才能有所收獲。

  “相信老觀主已經看出來我時日不多了,就想著最後見她一次。幫忙開個門,別攔著我去找她,至於到了里邊能不能見著她,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咋樣,這個要求總不過分吧?”

  “不過分是不過分。”然後就沒了下文。

  龍新浦無奈道:“這話說得沒勁了,怎麼都給句准話。”

  孫懷中突然滿臉疑惑起來:“貧道就想不明白了,你和兵解山都跟白玉京沒啥仇怨,何況你們山頭如今還有個符泉。那孩子先天根骨雄健,修道資質那麼好,否則也不會有‘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這類綽號。當初玄都觀也就是沒爭過你們,否則符泉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觀修行了。你說你瞎蹦躂個什麼勁兒,細胳膊細腿的,今天找到你的得虧是貧道,哪天被真無敵撞見了,兩根手指頭隨便一擰,還不得跟扯螞蚱似的?”

  兵解山那個當得起天才稱號的年輕修士名叫符泉,道號玄蟬,是當代兵解山山主的關門弟子。

  如果不是剛好過了歲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肯定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龍新浦以心聲笑道:“正陽山。”

  孫懷中愣了愣:“啥玩意兒?”

  龍新浦說道:“寶瓶洲有座山頭名為正陽山,是個剛剛躋身‘宗’字頭的門派。”

  孫懷中笑道:“真是變著法子想要去玄都觀掃地了,貧道讓你遂願便是。”

  貧道前不久才游歷過浩然天下,能不知道那個“劍仙如雲”的正陽山?

  玄都觀,桃花爛漫。

  道號空山的王孫坐在一棵桃樹下,雙手疊放,閉目養神。

  桃林閒坐,摘劍橫膝前。

  溪月疏淡,山桃艷如血。

  龍新浦見著了心心念念的同鄉,竟然有幾分靦腆神色,嗓門也不大:“好久不見。”

  眉是聚愁峰,眼是折柳渡。她還是一如當年,怎麼看怎麼美。

  心儀女子之美總是這般動人,教人裝得下日月的雙眼都裝不下她,得搬去心扉,余在心頭。

  王孫抬頭望向那個名氣很大還是同鄉的龍師,點點頭,嗓音清脆道:“好像是有很久了。”

  舊人舊識,重逢最怕可以聊的舊事寥寥,寒暄客套幾句便無話可說。

  王孫似乎是覺得坐著說話太沒有誠意了,剛要起身,龍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腳邊幾瓣桃花輕輕丟遠,輕聲問道:“空山道友,我能不能喝酒?”

  王孫笑道:“這是什麼問題。”

  龍新浦取出一只碧綠琉璃材質的袖珍酒壺,仰頭抿了一口。

  初見時,她姍姍然從我心頭路過,荒蕪之地就開滿了花。

  慘綠少年春游遍,羅綺百花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王孫,還是王孫,只是王孫。

  九歲與卿初相識,再見卿時吾九十。少年騎竹馬,轉身白頭翁。

  明明有千言萬語,偏偏都不知從何說起,沉默許久,龍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我資質不好,你看不上眼,實屬正常。”

  王孫微微皺眉道:“根本就不是這麼檔子事。”

  龍新浦壯起膽子反駁道:“其實就是這麼回事。試想一下,如果我有那位真無敵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你豈會不多看幾眼,耐心多聽幾句關於我的事情?”

  王孫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可其實龍師很清楚,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檔子事。

  自己的境界高了,名氣大了,無非就是讓王孫多看幾眼、多聽幾句而已,終究還是與喜歡無關。

  他之所以如此胡攪蠻纏,就是想要跟她多說幾句,不至於冷場,相顧無言,目瞪口呆。

  若只是尷尬倒也沒什麼,就怕她覺得尷尬,無話可說,便只是客套一兩句,然後轉頭就走。

  天底下單相思的痴情,好像便都是這般一文不值的。可若是值錢,又何必相思呢?

  龍新浦小心翼翼說道:“勸說白也擔任都講或是殿主一事,我可以試試看,能幫上你……們的忙是最好,幫不上,你們玄都觀也沒啥損失。”

  王孫似乎小有意外,點點頭,毫不猶豫道:“不管成不成,先行謝過。”

  龍新浦沉默下來。沒話找話這種勾當,其實並不輕松。

  王孫說道:“兩次躋身飛升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龍新浦自嘲道:“還好吧。”

  王孫一挑眉頭,龍新浦立即改口:“確實很好!”

  關於那份新鮮出爐的天下十人榜單,龍新浦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他本就是這個行當的祖師爺,最清楚這里邊藏著的門道和凶險。如果不是因為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單,他也不會來見王孫。

  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准確說來是十一人,分別是余斗、陸沉、碧霄洞主、吾洲、孫懷中、林江仙、吳霜降、高孤、姚清、王孫和辛苦。

  其實在這之前,數座天下的好事者不管怎麼給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單,十人就是十人。

  結果因為上次那數座天下的年輕和候補十人開了個頭,十人榜單偏偏是十一人,好像就此形成了一個傳統。

  龍新浦笑容干澀,說道:“空山道友,那天下十人……”

  王孫直截了當道:“按道法高低、殺力大小論,我就不該在十人之列,最多就是被丟到候補名單里。”

  龍新浦重重嘆息一聲。

  候補人選極多,足足有二十一個,除了僧人姜休被明確定義為“天下第十一”,其余二十人的排名不分高低——確實是沒辦法將這些大修士、武學宗師分出個高下,可能很多人相互間都沒碰過頭,況且不少山巔修士在最近千年或是數百年內根本就不曾與誰有過道法或劍術的切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補:南華城第一副城主、紫虛元君魏夫人,紫氣樓樓主姜照磨,以及碧雲樓內鎮岳宮宮主黃界首。

  魏夫人被青冥天下黃庭觀一脈共同尊奉為第一代祖師,收徒頗多,其中有位嫡傳弟子司職天下百花,有那“分付群花莫出山”的仙跡。

  黃界首道號權衡,又號玄黃,除了坐鎮鎮岳宮煙霞洞,還要負責看管那件品秩極高的甲胄。

  老真人腰間常年懸掛一串好幾斤重的鑰匙,來自名為不教一日閒過樓的藏書樓。

  據說他之所以會自號玄黃,緣於道祖曾經親自賜下“玄”字作為藏書樓的文房匾,大概也是道祖對黃界首寄予厚望的一種表現。

  碧雲樓的上代樓主和現任樓主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因為黃界首與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是差不多歲數的得道之人。

  按照山上的算法,甲子或是百年為一輩,此外又有千年一輩的說法,算是一個大輩分。

  黃界首和龐鼎這兩位同輩老道士的修道歲月其實要比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的更加漫長。

  若是只說道齡,不談身份,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其余天仙道官都是他們的山上晚輩。

  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內修行的那位飛升境劍修,劍氣長城末代刑官豪素,那麼白玉京就等於擁有四位候補了。

  至於其余候補,則是白藕、朱某人、寶鱗、白落、朝歌、聶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喚仙、王姓、楊傾、武璽、羅移、陳同幸、徐棉和許嬰嚀。

  候補總計二十一人,其中女修占了九人,除魏夫人外,便是並州青神王朝國師白藕,止境武夫,天下武道第三人。

  兗州聶碧霞三千年雲水生涯,四處漂泊不定,失蹤已久,但傳聞她那盞擱放在地肺山華陽宮內的本命燈千年以來始終不曾熄滅。

  關於聶碧霞的下落始終是眾說紛紜,有說她其實早已去往天外煉劍,也有說她可能在天外天用化外天魔砥礪劍道,甚至還有說她去了西方佛國的。

  寶鱗是散修,更是一位飛升境劍修,最負盛名的一件事就是跟真無敵的那段恩怨情仇,當然,與男女情愛無關。

  朝歌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道號復戡。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實還有“小四州”一說,是位於大湖之中的四座島嶼,其中最大的一座,面積不輸雍州。

  雷雨就是這座巨湖名義上的兩位湖主之一,妖族出身,真身為虺。

  女冠楊傾道號蜃樓,出身幽州弘農楊氏,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徐棉和許嬰嚀是孿生姐妹,分別隨父母姓,一個姿容極美,一個卻是相貌猙獰可怖。

  她們分別是梳妝女官和卷簾紅酥手這旁門兩脈的祖師、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

  因為雙方道脈不被視為正統,她們幾乎不與外界往來,此次雙雙登榜候補,實屬驚駭天下心神。

  其余候補中,汝州山上第一人朱某人最新道號綠萍,是昔年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只不過如今被一個橫空出世的姜休搶占了位置。

  翥州青詞宮祖師爺元喚仙是當代宮主的師伯,精通符籙之道,曾經創造出數種大符。

  他道號南陽魚,別號赤子詞人,但是最著名的一個道號卻是不知怎麼就流傳開來的百凶。

  傳聞元喚仙身負兩州文運,極有希望憑此躋身十四境。

  又據說,陸沉對歲除宮守歲人白落的評價極高:看似被高估,其實還是被低估。可惜白落幾乎從來沒有與人切磋問道過。

  道號太夷的山陰羽客王姓喜歡養鵝,跟雷雨一樣,是巨湖的另一位湖主。

  羅移是密州衡陽王朝的開國皇帝,道號火官,武璽則是沛州右山國的遮蔭侯。至於陳同幸,他是兗州弘福寺的僧人,法號唯識。

  龍新浦苦笑道:“這兩份榜單,其實就是一篇檄文。”

  王孫點點頭:“小孫也是這麼說的。”

  玄都觀孫懷中、王孫,歲除宮吳霜降、白落,地肺山華陽宮高孤。

  姜休和陳同幸是僧人,而僧人與寺廟在青冥天下的處境可想而知。

  此外,呂碧霞、寶鱗、楊傾、徐棉和許嬰嚀因為各自的人生際遇、家族出身和道脈待遇,都是與白玉京不對付的。

  以往的評選,當然有那事先與仙杖派打招呼,主動要求不上榜不登評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來不必要的人情往來或是無緣無故的道法切磋。

  更多的還是些沽名釣譽之輩,或是出於自身利益考慮,削尖腦袋去爭奪一席之地的。

  比如王朝皇帝,或是墊底道觀、宗門的祖師爺。

  前者是為了招徠各州英才、豪傑,後者則是為了能夠吸納更多的山外仙材。

  但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筆,還怎麼打招呼?許多可能根本不願意登榜的都登榜了,其他想要登評的卻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

  此前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陸沉與小陌聊到青冥天下時隨口提的那十幾位高人大多登評。

  由此可見,陸掌教經常站在白玉京最高處的欄杆上不是曬太陽就是賞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風土人情確實沒白看。

  姜休領銜的二十一人全部都只在候補行列,偏偏將玄都觀王孫放進了前邊的十人榜單,又偏偏天下第十是兩人並列。

  王孫排第十一不行嗎?

  當然可以。

  甚至在龍新浦眼中,只要王孫一天不曾躋身十四境,最多就是候補之一,完全沒辦法去跟姜休爭第十一。

  別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細和劍術,龍新浦卻是心知肚明,這等於是故意將玄都觀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內擁有兩位天下前十,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

  關鍵玄都觀又是出了名的與白玉京不對付。

  它與地肺山華陽宮還不太一樣,後者至少還能與白玉京維持面子上的過得去,但玄都觀因為孫懷中的緣故,是天下公認膽敢與白玉京掰手腕的頭把交椅,然後才是歲除宮和吳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筆,龍新浦絕對不會讓王孫登榜,甚至連候補都不上。

  畢竟兵解山與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內的老鄰居,而龍新浦又是兵解山輩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幾個老祖師都極為熟稔,是有私誼的。

  玄都觀之所以會與白玉京結下死仇,准確說來是與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就在於玄都觀的一對師徒:黃柑、宋茅廬。

  這對師徒,一個道號青李,一個被尊稱為宋師。

  可前者在世時連候補都沒有進入,後者倒是登評過一次候補,據說是仙杖派故意讓他未能躋身天下十人,免得樹大招風。

  可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有了那場慘絕人寰的永州平倉一役,從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賊一脈。

  而那黃柑,更是死在余斗手上,死在玄都觀內!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龍新浦打算繞路回家鄉走一趟仙杖派,評選出一份更加服眾的天下十人榜單。

  簡單說來,除了要有說服力,還需要有更大的噱頭,能夠吸引更多的眼光,引起更大的話題,覆蓋先前榜單帶來的影響力。

  以王孫的脾氣,哪怕“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實,她也絕對不會拱手讓人。

  哪怕明知道此間殺機重重,王孫也只會坦然受之,無非是慨然出劍。

  王孫說道:“沒事,等我躋身了十四境,看笑話的人就笑不出來了。”

  龍新浦慘然道:“我倒希望你不要躋身十四境。”

  王孫難得沉默,醞釀半晌才道:“換個人喜歡。”

  龍新浦飲盡壺中酒,灑然笑道:“難,比讓王孫喜歡我更難。”

  王孫默不作聲。

  龍新浦抬起頭,輕聲呢喃:“又要下雪了。”

  這場雪,會很大。

  如果撇開他的私心不談,那幅已經緩緩展露一角的山河畫卷一定會很壯觀。

  龍新浦起身告辭,緩緩走出桃林,不御風,不縮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離開背後那個女子的視野。

  孫懷中來到師姐身邊,看著黯然離去的龍新浦。這種事情,外人也沒法說什麼。

  王孫突然說道:“要是宋茅廬生在浩然天下,會不會更好些?”

  孫懷中點點頭:“肯定。”

  猶豫片刻,他微微苦澀道:“要是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說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實的宋掌教了。”

  王孫說道:“道理不能這麼講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廬可能會怨恨玄都觀、你、我,但不會後悔在玄都觀修行。”

  孫懷中嗯了一聲:“顯而易見,毋庸置疑。”

  王孫說道:“既然明知他不後悔,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就得更加愧疚。”

  孫懷中說道:“總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孫說道:“你可以把臉伸過來,我有兩只手,騰出一只手有何難?”

  孫懷中啞然失笑。師姐還是這麼有想法。

  牆里開花牆外香,小師弟黃柑的關門弟子,師侄宋茅廬在那與蘄州並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門戶,道脈之興盛,聲勢之浩大,當得起“空前絕後”四字。

  永州平倉一役,玄都觀不知為何選擇袖手旁觀,據說是孫懷中親自下的法旨,任何人都不得離開道觀趕赴永州馳援宋茅廬。

  故而宋茅廬的那撥嫡傳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寥寥數人,顛沛流離,形若喪家之犬,在永州、蘄州之外的數州之地艱難站穩腳跟,為師祖黃柑與師尊宋茅廬這一脈傳下了幾條香火凋零的道統法脈。

  因此,這幾條難成氣候的道脈修士對玄都觀的恨意半點不少於白玉京,尤其是經歷過那場戰事的老人,始終無法釋懷。

  永州諸國,無一例外,共尊國師。

  當年宋茅廬雖無立教稱祖之名,卻已有一教教主之實。

  這是一樁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類似林江仙被人尊稱為林師,宋茅廬當年也被山上敬稱一聲宋師,而不稱呼其道號。

  宋茅廬與白玉京那位綽號小掌教的張海峰曾被譽為天下雙璧,在外界看來,永州這一脈道士雖敗猶榮,作為掌教的宋茅廬雖死猶榮,寧可身死道消也不願苟延殘喘地被拘押在白玉京鎮岳宮煙霞洞。

  據說宋茅廬曾言:“貧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當階下囚,只能是與你們問劍。”

  孫懷中還曾主動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個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開玩笑說是王原籙的老祖宗,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還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賊一脈其實與當年的永州道士已經大不相同,渾水摸魚者居多,私籙駁雜。

  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觀和官家史書記錄在冊,歲月一久,以至於如今的米賊一脈年輕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脈明明修行的是道門正宗正法,為何就是“米賊”了。

  相傳玄都觀有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只是代代口傳,不會記錄在冊,告誡觀內學道之士哪天在路上遇到了那幾條道脈的舊同門,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也算是獨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觀孫懷中敢罵白玉京,敢罵天下人,唯有這幾條道脈的十數座宮觀、道院里哪怕是個剛入門的道童都敢罵孫懷中。

  而兵解山作為昔年與宋茅廬公開結盟的唯一頂尖大宗,雖說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廬的提醒,臨時單方面撕毀盟約,故而並未元氣大傷,但是兵解山除了龍新浦之外,對孫懷中和玄都觀的觀感都很差:你孫觀主修道數千載,劍術通神,除了不痛不癢罵幾句白玉京,又做了什麼?

  又敢做什麼?

  孫懷中說道:“師姐,那件事,還是算了吧。”

  見王孫不說話,他繼續道:“師弟是師弟,我這邊,詹晴與狄元封兩個,再加上你那邊的兩個,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師弟也不願意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如果師姐沒忘記的話,當初我們幾個同門曾經專門討論過此事,只有小師弟的想法最為特殊,跟我們的見解距離最遠。”

  王孫背靠一棵桃樹,雙臂環胸,微微抬頭,直愣愣盯著孫懷中,好像在說: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千多年,事到臨頭,你跟我說算了?

  小孫你是欠揍還是找打啊,來,給句准話。

  孫懷中硬著頭皮說道:“師姐,聽我一句。”

  王孫還是默不作聲,孫懷中嘆了口氣:“師姐,我們做的事情可能會讓小師弟更加不甘心,不值當,不痛快。”

  王孫收回視线,輕輕嗯了一聲,這下輪到孫懷中吃不准了,小心翼翼問道:“師姐真能放得下?”

  “也沒啥。”王孫喃喃,“就是突然發現,好像都快要記不清黃柑的樣子了,有點傷心。”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孫懷中立即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師姐。

  王孫揮揮手:“別打攪我修行,一邊涼快去。”

  孫懷中默默點頭,來到一間沒有主人已多年的書齋,其內懸掛有一副對聯,是小師弟親筆:

  琵琶黃柑青李,孤鶴一衝上南天,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

  蓬萊瀛洲方壺,仙真乘風下北山,要做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說書人都已經不再年輕,更何況是那些書中人。

  孫懷中拿起牆角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打掃一塵不染的書房,之後去了白也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氣,竟然給自己煮了一鍋雞蛋。

  他剝了一顆,一口囫圇吞下,含糊不清笑道:“當年就數小師弟讀書最多,可能把整個青冥天下的佛家典籍都給看遍了,當然,也跟咱們這兒佛家典籍不多有關系。”他又拿起一顆水煮蛋,笑了笑,“破無明殼,竭煩惱河,解脫一切生老病死、憂悲苦惱。”

  白也只是坐在桌對面。

  孫懷中吃了三顆水煮蛋,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牽扯天下,非我所願。”

  老人神色淡然,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可如果勢不可免,那就只能這樣了。”

  白也說道:“既然已經想了那麼多,還想那麼多做什麼?”

  老道長會心一笑,點頭道:“有道理。”

  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要做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如果所當做之事與不可少的人必須二中取一,那就取前舍後。

  市井兒童都玩過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尾巴上的孩子就像門派里師父的關門弟子、師兄師姐們的小師弟。

  黃柑、宋茅廬這對師徒一個是上任觀主的關門弟子,一個是前者的關門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觀都未能保護好兩人,就算有苦衷,卻也不算什麼理由。

  這麼多年來,玄都觀在孫懷中手上,其實相較於師尊清源道長,底蘊深厚許多。

  種了一棵可以讓後人乘涼的參天大樹,或是鑿出一口水井,建了一座供人歇腳的行亭,不管是什麼,總得做點什麼,留下點什麼。

  孫懷中笑道:“喝點酒?”

  白也說道:“我只喝一杯,孫道長可以隨意。”

  孫懷中說道:“一杯足夠了。”

  老人取出一只酒壺和兩只酒杯,都是老舊之物,就連酒水都是,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喝著酒,結果一下子就滿臉通紅。

  孫懷中笑得不行:這還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嗎?

  他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轉頭望向屋外。

  少年遠游,仿佛背過烈日,總是滿肩月光。

  好像少年們的每個今日,一雙眼睛總是望向前方,憧憬著明天,希冀著後天。

  好像所有的過往,都可以全部統稱為昨日。

  夢回少年叢中,吾亦是少年。

  桌對面的白也,可能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也無法預料,自己的某些詩篇就像是為自己而寫。

  比如,對於家鄉天下而言,曾經將道場建造在孤懸海外的一座島嶼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風,譬如雲中鳥,一去渺然無蹤跡。

  又比如,對於異鄉青冥天下來說,會是劍花秋蓮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從容。

  飲盡一杯酒,問劍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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