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不要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
觀禮客人陸陸續續離開密雪峰,人數最多的那撥浩浩蕩蕩要乘坐那艘剛剛被青萍劍宗得手的桐蔭渡船去太平山。
除了太平山毫無懸念的新任山主黃庭,還有護山供奉於負山,記名供奉果然,弟子談瀛洲、鄭又干。
因為張山峰要繼續游歷桐葉洲,剛好可以跟打算去驅山渡看看的李寶瓶同行,裴錢就要跟著寶瓶姐姐一起。
她們都是背竹箱、持竹杖的遠游裝束,打算先去趟太平山,再游歷蒲山雲草堂。
如此一來,葉芸芸就干脆讓檀溶和薛懷先回山門,她也去太平山舊址看看。
結果鍾魁和庾謹也要跟著,鍾魁還是大伏書院君子的時候,本就與太平山極其熟稔,至於那個胖子,自有正當理由:當護花使者。
袁靈殿看這架勢這陣仗,知道小師弟是完全不用自己護道了,就先行離開桐葉洲,卻不是返回趴地峰,而是徑直御風去往海上,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找師父火龍真人。
桐蔭渡船緩緩升空,在穿過層層雲海後,倏忽遠游,疾若青鳥。
一襲青衫走在青衫渡,與眉心一點紅痣的白衣少年商量著未來渡口的商鋪設置,討論要不要主動與世間包袱齋的祖師爺打聲招呼,讓來這邊落個腳。
兩人身邊跟著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杖,肩扛金扁擔,斜挎棉布包,今天還背了一只青翠欲滴的嶄新小書箱。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陪著李寶瓶和裴錢同去太平山的,但是剛剛收到了一封密信,來自一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這讓陳平安必須立即重返落魄山,而且還得喊上小陌一起。
至於暫時還停靠在青衫渡的風鳶渡船,下次南游,除了最南邊的渝州驅山渡,就要多出一座仙家渡口停靠了,正是玉圭宗山門附近的碧城渡。
畢竟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和硯山兩地,按照約定,未來五百年的收益都會落入青萍劍宗賬房的錢袋子。
尤其硯山出產研制水龍硯的仙家石材,玉圭宗和姜氏匠人斷斷續續開采數千年也遠遠沒有耗竭跡象。
崔東山准備派摸魚兒、挑山工這類符籙傀儡先去摸個底,仔細勘探一番,確定石材儲量。
做這種事情,根本不用藏藏掖掖的,一來師出有名,按照約定,五百年內硯山的開采權都歸青萍劍宗所有,二來先生答應幫忙給董水井和大驪戶部牽线搭橋,再加上雲窟福地姜氏,有可能是四方勢力合伙做這樁硯台買賣,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先生准備將所有收益與姜氏五五分賬。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先生,你覺得劉幽州這個人咋樣?”
陳平安不假思索道:“很好啊,有想法,有擔當,為人還大方,也沒有什麼富家公子習氣,聽郁先生說,劉幽州還有一手丹青妙筆,尤其是他的書房里邊,如今掛著一幅價值連城的傳世名畫,讓我下次去皚皚洲劉氏做客,一定要欣賞欣賞。”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我總覺得劉幽州看大師姐的眼神有點那個啥。”
陳平安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沒什麼。”
崔東山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那先生為啥在青萍峰看著劉幽州的時候,笑得那麼……不真誠,怪瘮人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轉頭看著崔東山,用一種極其沒有誠意的臉色和語氣說道:“有嗎?我覺得自己很和善啊。”
崔東山立即小雞啄米起來:“和善,很和善,特別平易近人!”
陳平安難得嘆了口氣,伸出雙手揉了揉臉。
其實崔東山沒說錯,要不是劉幽州還算得體,否則就別怪自己這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不那麼客氣了。
崔東山又問周米粒:“右護法,背了新書箱,開心不開心?”
周米粒咧嘴笑哈哈:“開心,開心。”
崔東山再問:“負笈游學曉得不?哪有你這樣背著書箱只在家門口晃蕩的,你看看武林盟主和裴總舵主,都是出門遠游才背竹箱的嘛。”
周米粒肩頭一晃一晃:“個兒小官兒小,膽子碗口大,遠游不得,近游近游。”
崔東山原本還要調侃逗樂幾句,結果就挨了先生一巴掌。他突然搓起手,滿臉難為情道:“可能還要跟先生與上宗借用兩個人。”
陳平安轉頭笑眯眯問道:“幾個?沒聽清楚,再說一遍,二十?”
崔東山干笑道:“那哪能啊,如今落魄山才幾個譜牒成員,二十個也太多了。”
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霽色峰祖師堂內敬香的有四十三位譜牒成員,這其中還得算上俱蘆洲披麻宗的杜文思和龐蘭溪。
而虞青章和賀鄉亭這兩個孩子如今也脫離了霽色峰譜牒,跟隨老劍修於樾遠游別洲,結果還是被崔東山一口氣直接挖走了十幾個。
如果不談人數,只說這種比例,在整個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確實是不常見的。
陳平安一腳踹過去,大白鵝立即一個橫向蹦跳。
陳平安黑著臉冷笑道:“先說說看,是哪兩個。”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泓下,雲子。”
陳平安笑眯眯道:“老廚子要不要?”
崔東山羞赧道:“有的話,當然是最好了。”
陳平安一抬腳,崔東山就趕緊繞到周米粒身側,周米粒撓撓臉,提醒道:“小師兄,說好了啊,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不能像老廚子說的那樣,跟人借錢的時候裝孫子,被人登門討債了就搖身一變成祖宗。”
崔東山板著臉說道:“老廚子說話還是風趣。”
陳平安說道:“我馬上要帶著小陌回落魄山,小米粒就先留在這邊,下次跟著風鳶渡船一起回家。”
周米粒用綠竹杖輕敲地面,點頭道:“得令!”
之後陳平安走去落寶灘找到小陌,再在青萍峰山門口看過那副楹聯,一行人跨過牌坊樓,拾級而上,打算走一趟安置在密雪峰的長春洞天。
此地曾經做過陳平安的短暫道場,如此正式閉關,除去劍氣長城牢獄的那座行亭,算是浩然天下的頭一遭了。
小洞天是崔東山從田婉手里拿來的,足可支撐一位修士證道飛升。
崔東山顯然還是不死心:“先生,真不在長春洞天里邊閉關破境?”
扛著小鋤頭挖牆腳,挖來泓下和雲子算個錘子,把先生都挖過來那才算真本事。
陳平安搖頭道:“意思不大,已經不是天地靈氣多寡的事情了,可能等我重新躋身玉璞境,再游歷歸來,才會重新走一趟長春洞天。”
崔東山又問道:“等到先生返回寶瓶洲,那我可就要著手准備為柴蕪正式傳道了。”
陳平安點點頭:“什麼欲速則不達,什麼拔苗助長,這些個道理,你比我更懂,就不跟你絮叨了,只說一句,盡量穩當些,即便沒辦法讓柴蕪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至少要保證這場修行絕對不會傷及柴蕪的大道根本,如果需要有人護關,就拉上米裕好了,還不夠的話,我可以再喊來青同。”
崔東山笑道:“真心沒這個必要,我還是比較有把握的,萬無一失這種話,就只是不宜說出口罷了。”
思量片刻,崔東山繼續問道:“這麼個風水寶地,既然先生不願意獨占,閒著不用就太暴殄天物了,除了柴蕪,要不要再拉上孫春王和白玄?”
柴蕪當然是資質最好的那個,但孫春王和白玄也是一等一的劍仙坯子。
其實孫春王的那把本命飛劍在避暑行宮的品秩評定要比白玄的低,與於斜回和何辜的破字令、飛來峰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沒有誰會覺得孫春王的煉劍資質在九個劍仙坯子里邊不是最好的,所以如果沒有大意外的話,未來登山路上,能夠勉強跟上孫春王腳步的,就只有白玄了。
沒有廢物飛劍,只有廢物劍修。
可能這個說法有點絕對,但只要撇開那些個例,就是事實了。
當然,如果青萍劍宗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將整個長春洞天都交給柴蕪一人修行。
說不定,一旦柴蕪真的可以直接躋身玉璞境,她甚至都有可能成為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仙人境……劍修!
事實證明,唯有如此才能獲利最大,否則越是在年輕一輩修士身上均攤神仙錢、天材地寶,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越來越庸碌,一步慢步步慢,後勁不足,差距被同齡天才越拉越大。
許多二、三流的山上仙府之所以能夠一躍升遷為“宗”字頭門派,除了那位開宗之祖自身資質絕佳之外,往往就是整座山頭不惜傾盡一山之全力,這個說法半點不夸張。
陳平安卻說道:“除了孫春王和白玄,程朝露、何辜、於斜回近期都搬來此地修行,只等以後遇到關隘了再退出,各找師父問詢煉劍瓶頸症結所在。”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在刻意追求一種平等?想要讓青萍劍宗與落魄山一脈相承?”
陳平安搖搖頭:“不對,只是‘結果看上去是如此’的某種表象。落魄山是落魄山,青萍劍宗是青萍劍宗,立身之本就是劍修,也只能是劍修。”
“青萍劍宗要讓如今已經是劍修的柴蕪在保證沒有大道隱患的前提下越快破境越好,也要讓白玄、孫春王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強行提起一口心氣,知道與真正的天才的差距到底在哪里,到底有多大。”
“劍修有一個症結,可能不怕死,但是怕輸。我就想要看看,在他們感到注定會輸給柴蕪,甚至可能這輩子都追不上之後,各自道心會如何。”
“此外,柴蕪這個小姑娘一旦獨自占據長春洞天,然後破境神速,有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孤獨不合群。白玄他們今天見到的是上五境柴蕪,興許再過幾年就成了更為陌生的仙人柴蕪,就算待在一起也無話可聊,長此以往,只會跟昔日朋友漸行漸遠,這種心路上的距離,不是找機會湊近客套幾句就可以彌補的,彌補不了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對的,修心是一場長久的修行。劍修唯有道心澄澈,劍心粹然,才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崔東山一頭霧水:“先生,真是心里話,我又不是賈老神仙,從不溜須拍馬的!”
陳平安提醒道:“一涉及錢就故意裝傻是吧,故意跟我彎來繞去掰扯一大通。如今青萍劍宗賬面上的谷雨錢有多少了?以後維持長春洞天的天地靈氣,砸錢就是了,少跟我哭窮,你當我不知道裴錢把咫尺物交給你了?”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未卜先知,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學生這個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當得戰戰兢兢。”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目視前方,不去看大白鵝:“哈,馬屁精。”
之後帶著那撥孩子一起走入小洞天,安排好各自修行的臨時道場,崔東山就從雪白袖子里邊掏出一座座仙家府邸,落地生根。
最後,陳平安對還跟在身邊的柴蕪說道:“接下來崔宗主會臨時擔任你的傳道人,放心,是沒有師徒名分的那種。你師父魏羨那邊,我會幫忙打招呼,他不會有意見的。在這邊好好修行,還是老規矩,每天喝酒不要超過半斤,崔宗主會在你的道場里放置專門的酒窖。”
柴蕪揪心極了,怯生生道:“陳山主,以後我的酒水打對折好了,從兩碗變成一碗,每天只喝二兩。”
因為小姑娘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陳山主是暗示自己修行資質不好,還是個小酒鬼,可不就是個只花錢不掙錢的賠錢玩意兒?
陳平安愣了愣,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每天兩碗酒不打緊。”
柴蕪悶不吭聲。
陳平安問道:“柴蕪,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修道資質其實很好?”
柴蕪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我修行資質跟他的酒量一樣好。”
崔東山捧腹大笑。這個魏海量真是腦子進水了,跟柴蕪說這種混賬話。
陳平安無奈道:“真的很好,我沒開玩笑。”
柴蕪抬頭看了眼他,又低下頭嗯了一聲。
這得是多不好的修道資質才能讓脾氣那麼好的陳山主都有點急眼了呀。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是真頭疼。算了,讓崔東山頭疼去,自己是真管不了這個小姑娘的修行事,完全沒法教。
將柴蕪安置妥當後,陳平安登上洞天最高處問道:“東山,你的大弟子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
陳平安說道:“我聽林守一說過,之前在大瀆附近,你身邊跟著個憨厚老實的少年,被你稱呼為高老弟?”
崔東山一跺腳,只得抬起袖子使勁一抖,甩出個唇紅齒白的木訥少年。
崔東山板起臉教訓道:“高低,愣著干嗎,快點喊祖師爺!”
被崔東山取名為高低的少年神色怯懦地喊了一聲,陳平安無言以對,帶著小陌和周米粒下山去了,崔東山趕忙追上,以心聲問道:“先生,以後桐葉洲祭劍一事?”
陳平安說道:“你才是青萍劍宗的宗主,自己看著辦。”
崔東山哦了一聲,問道:“先生這就要回落魄山啦?”
陳平安說道:“去那座土地廟敬了香再走。”
崔東山恍然道:“是那導社啊,廟是不大,但是歷史久遠,一千多年了,香火沒斷過,在山下很罕見的。我陪先生一起好了。”
一行人在導社敬過香,崔東山就帶著周米粒和高低與先生和小陌作別。
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北歸,只是帶著小陌散步。
土地廟附近有許多柿子樹,稍遠就是一大片蘆葦蕩,有白鷺飛掠如勸語,勸人且留下,且留下。
想來今年的入秋時分,滿樹紅柿,如果再有夕陽鋪水,便是一幅恰似水仙穿著淡紅衫的美好畫卷吧。
小陌好奇問道:“公子,為何著急返回落魄山?”
“待客。”陳平安神色古怪,“有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小陌笑道:“來者不善?”
陳平安搖頭道:“那倒不會,對方得講規矩,否則代價太大。”
小陌問道:“是十四境修士,還是飛升境劍修?”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一本正經道:“委屈你了。”
小陌一頭霧水,開始盤算:真要問劍一場,肯定得遠離落魄山,最好是離開寶瓶洲陸地,去海上。
連同白景在內的遠古大妖們相約一起遠游曳落河地界,算是一同覲見重返蠻荒的白澤老爺。結果造反不成,還被白澤敲打了一番。
當然,這與白景的臨陣倒戈關系……不小,卻也不大。
白澤若是真想要收拾他們這撥在遠古歲月里就極其桀驁不馴的凶悍大妖,跟對方數量多寡確實關系不大。
之前白澤敕令這些散落各方的冬眠者全部醒來,少女姿容的白景——她如今給自己取名為謝狗了,到底是女子,取新名、換道號如換衣裳——加上原先在皓彩明月中養傷,不知怎麼就跑去了浩然天下的小陌,他倆都是飛升境劍修,一個巔峰,一個圓滿,雙方其實就只差半步一步的。
此外,還有一個臉色蒼白、嘴唇猩紅的美艷女子,衣衫單薄,體態豐腴,只是眼神冷冽,拒人於千里之外,從萬年冰川中蘇醒過來時就將附近城池的生靈全部打殺殆盡。
有一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和數位地仙修士都曾對上這實力完全可以升任蠻荒王座的遠古大妖,皆毫無還手之力,甚至未能看清楚她的姿容就身死道消了,元神、魂魄,連同滿身鮮血,全部淪為她的食物。
她如今化名官乙,道號雪藏,來時路上又找了一個小國,連同京城在內,好好飽餐了一頓。
站在官乙身邊的是個總眯著眼笑的青年修士,化名胡塗。
被白澤敕令醒過來後,屬於他這一脈的山頭是香火斷斷續續、好不容易維持道脈的“宗”字頭門派,結果攤上一個喪心病狂的開山祖師,等到他從祖師堂一幅繪制古戰場的山河畫像中走出,一條自家道脈、一座宗門,最後只剩下幾個資質尚可的下五境修士,其余的全部被他隨便打殺了,整座祖師堂如今除了他這位老祖師,已經空無一人。
十幾把椅子的主人,由於稀里糊塗敬錯了香火,都已經淪為老祖師的腹中物了。
一個重瞳少年,化名離垢,道號飛錢,一鼓作氣收回了八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
要知道,這些昔年遺落蠻荒各處的仙兵,萬年以來都已經被各個宗門祖師、上五境野修大煉化為了本命物。
故而這位少年一現世,所有仙兵悉數物歸原主,瞬間就等於重創了七位上五境蠻荒妖族,外加一位在蠻荒天下小有名氣的年輕地仙。
這地仙本被視為大道可期的修道天才,只因為承受不住本命物的強行剝離,可謂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跌境極多,注定此生修行無望了。
少年模樣的遠古大妖腰系一只黃色乾坤袋和一枚捉妖葫蘆,日月磨千古,乾坤寄一廬,曾經煉化過兩位同為飛升境的人族修士。
一位竹冠老道人,背劍騎鹿,化名滑稽,竟然是那王尤物,道號倒是不俗,叫山君。
一位雲遮霧繞的老嫗,化名古豪,身形佝僂,時時刻刻都在聚攏天地造化靈氣。
大修士細看之下,矮小老嫗氣象巍峨如山岳,山分五色,猶有無數條金色雷霆遍布山頭。
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漢子,好像還沒睡醒,一直打哈欠。
他除了是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還是一名純粹武夫,止境神到一層。
他與離垢關系極好,在遠古歲月里,雙方經常結伴游歷天下,親手打殺道士、書生後,就隨手丟入離垢的乾坤袋里。
謝狗這輩子只有三件憾事,其一是未能兼修武學,其二則是讀不進書,其三嘛……謝狗揉了揉頭上的貂帽。嘿嘿,怪難為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當下站在白澤眼前的,有謝狗、官乙、胡塗、離垢、王尤物、古豪,以及那個從無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沒有妖族真名的漢子,所以謝狗就幫他取了個不是名字的名字:無名氏。
白澤望向離垢,說道:“青冥天下有個道號太陰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與你算是同道而行,不過她已經率先一步躋身十四境了。”
離垢只是木然點頭,看不出半點道心漣漪。
飛升境圓滿修士想要躋身十四境,就怕獨木橋上已經有了個前行者。
一般來說,碰到這種天塹,要麼是像皚皚洲的韋赦那樣,因為始終找不到其他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如柳七這般,還有心氣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緣簿子上找天機,為此不惜跨越兩座天下。
謝狗斜瞥離垢,發出一連串嘖嘖之聲,幸災樂禍道:“慘兮兮。”
她越說越起勁:“怨不得別人嘛,誰讓你當年吃飽了撐的非要跟那個書生較勁,不然哪有那個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見著你,都得繞著走。”
那個與離垢打過一架的書生可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甚至可以說是至聖先師最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里去?
倒也不能說是離垢輸太多,輸是肯定輸了,不過最終結果反正是兩敗俱傷,雙方都未能躋身十四境。
尤其是離垢,當年在一小撮妖族修士里邊,資質算是最拔尖的了,腦子還靈光,身上值錢寶貝又多,怎麼看都極有可能更進一步,可以與托月山大祖、白澤幾個在人間之巔並肩而立。
離垢同樣斜視她,她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點,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
這個離垢,當年就極其喜歡讀書,以至於有個“蠹魚吃書者”的綽號。
據說他還想打造出一個“書城不夜”的道場,故而他的三件法袍之下布滿文身。
在遠古歲月里,離垢甚至當過一段時日的半吊子書生,但是不知怎麼回事,跟那撥讀書人里邊的一個賬房先生好像鬧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揚鑣了,然後又跟那個手持至聖先師佩劍的書生大打出手了一場。
慘兮兮,咋就不慘兮兮啦?
離垢依舊默然。
謝狗得寸進尺,沒有見好就收,反而挪動腳步,來到離垢面前,直愣愣對視。
這撥資歷極老、輩分極高的蠻荒大妖其實相互間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會哪些壓箱底的神通術法,本命物為何,都無法隱瞞。
論殺力,無名氏、謝狗、小陌;論防御,離垢、謝狗、小陌。
王尤物只得出面勸架:“別內訌。”
謝狗反而上前一步,與離垢離得更近,然而離垢卻始終紋絲不動。
突然,謝狗拿頭一磕離垢額頭,只是力道不大,離垢的腦袋微微晃蕩了一下後,終於開口說話:“差不多得了。”
頭戴貂帽、臉頰兩坨紅的少女驀然笑容燦爛起來:你一個飛升境,又不是劍修,殺力不夠高的小廢物,跟我橫個啥?
一瞬間,離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塊,簡直是被切割成了數以萬計的碎塊。
只不過刹那之後,他的身軀就又重新拼湊起來,然後再被瞬間攪碎,再恢復原貌,如此往復。
他根本沒有運用靈氣,也沒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開了千絲萬縷的細密劍氣。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收手,將那些劍氣瞬間歸攏起來。她也沒動用飛劍嘛。
他們這撥如今等於無家可歸的可憐蟲,共同的追求當然是那個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虛無縹緲的十四境了。
此外,他們又各有所求,比如王尤物就想要找師父。
咋個找嘛?
退一萬步說,真找到了,當年那道士不承認你是弟子,萬年之後就會回心轉意啦?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對方如今身份有變,境界不夠高,那麼可就不是什麼拜師學藝了——吃掉唄,還能如何?
白澤讓其余大妖都去城內找落腳點,回頭再議事,只帶著謝狗一起在曳落河邊散步。
唯獨無名氏不識趣,非要當拖油瓶。
謝狗回頭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
虧得自己身邊是白澤,不然換成某個誰,就得認後邊這個無名氏當兒子了。
謝狗收回視线,說道:“白澤老爺,我打算先走一趟俱蘆洲,再南下去寶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可惜自己打個盹的工夫,劍氣長城就已經沒了,所幸還有被譽為劍修如雲的俱蘆洲。
“沒什麼不可行的。”白澤笑道,“到了寶瓶洲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隨便泄露行蹤,更不可任性妄為,否則一著不慎被誰抓起來,隔著一座天下,我可幫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
謝狗微微皺眉:被誰抓?
他們身後,無名氏笑問道:“難道那個姓陳的末代隱官依舊沒有歸還十四境道法?”如果真是有借無還,敢賴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賬,倒也有趣。
不同於謝狗、離垢這撥大妖,他其實一直處於似睡非睡的玄妙狀態,萬年以來,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余魂魄如同經歷了一場漂泊不定、歷史久遠的外出游歷,不斷更換住處而已。
因為他是一名兵家修士,坐享其成,所以白澤此次將他喊來,他屬於不得不來。
即便他沒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對作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的白澤,還是毫無勝算——既然打不過,就乖乖認。
白澤笑著搖頭:“跟境界高低有些關系,又關系不大。”
謝狗嘖嘖稱奇道:“白老爺說得好玄乎,學問,都是學問。”
白澤調侃道:“那就預祝白景道友此行遂願。”
謝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順著白澤給出的一條光陰長河道路破開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俱蘆洲北方,一位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微微皺眉,看著那個來自蠻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廟給了個說法,准許這少女在規矩之內游歷浩然諸洲山河。
只見她頭戴一頂破舊貂帽,臉上兩坨腮紅,毫無修士氣象,如果不是現身此地,簡直就是個最尋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肅穆,沉聲問道:“聽得懂中土雅言嗎?”
謝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備而來嘛,當然聽得懂人話。”她拍了拍挎包,“里邊都是書,從蠻荒天下各地……買來的!邊走邊看,這就叫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哈。”
老夫子點點頭:“不可犯禁。”
謝狗大手一揮:“必須的,必須的。”
老夫子說道:“按照約定,我們不會時時刻刻盯著你的舉動。”
謝狗大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與小夫子道聲謝的……哦,如今是禮聖了。”
老夫子置若罔聞,再次提醒道:“不要給文廟出手的機會。”
謝狗點頭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不自敬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
老夫子嘆了口氣。這些話,從一個蠻荒大妖嘴里說出來,實在是不適應。
謝狗依舊在那里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說不得我還會行俠仗義。對了,我要是揪出了幾個妖族修士,文廟那邊,可會按照規矩記賬,算我的功勞?”
老夫子一時間啞然。這個“小姑娘”,當真是那個萬年之前的飛升境巔峰劍修白景?
謝狗笑呵呵,心想:要是在蠻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說話。
她向老夫子告辭,身形筆直墜落大地,在距離地面還有數丈高時驟停,飄然落地。
之後,她還真就開始慢悠悠游歷山河,欣賞起了異鄉的風土人情。
當然,對她來說,蠻荒天下也算不得什麼家鄉。
那個如今叫小陌的家伙,當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寶灘時,就變成了個糟老頭模樣,唉,讓她瞧著怪心疼的。
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飄飄的,孑然一身仗劍遠游,用現在書上的話說,那就是風姿獨絕,世無其二。
反正就是各花入各眼,她瞅著就是喜歡。
即便小陌當年從不主動招蜂引蝶,還是惹了好些情債。
當然了,那些不長眼睛的婆姨都被她找上門談過心了。
其實也未必真就有多喜歡,但是無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認真修行嗎?天高地闊的,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在這之外,她曾經道聽途說一事:那個道士,與練氣士講解過“真性”。
說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維持本性本心是有諸多竅門、捷徑可走的,其中一條,說得通俗點,就是“愛恨”二字,極愛誰,或是極恨誰,皆可。
至於練氣士為何要維持這類“真性”,按照早年那個道士給出的一個模糊說法,是一種“走神”。
謝狗一路隱蔽氣機,收斂全部劍氣,除了趕路之外,確實就跟個世俗少女一模一樣,甚至為了達成那個“到了浩然天下就從頭掙錢”的初衷,偶爾還得挖些山中草藥之類的去山下集市換點銀子。
她也不會要價,或者說一開始要得太凶,把顧客都給嚇跑了。
吃過幾次虧後,就讓那幫黑心商人自己出價。
就這樣,她漸漸給自己買了衣裙、鍋碗瓢盆、酒水等等。
雖說浩然天下能打的幾乎都去了蠻荒天下,就像腳下這座俱蘆洲,那個據說作為本地扛把子的火龍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
但是謝狗還是拗著性子,堅決不去惹是生非,碰到些個喜歡在鬼門關打轉的地痞無賴,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畢竟聽說文廟那邊如今管飯呢,仰止那個婆姨不就是前車之鑒?
唉,前車之鑒,這個說法好,如今人間的書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個膽小鬼再說。
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個要去會一會的地頭蛇,就是被譽為北地劍修第一人的白裳。
當然不是問劍了,跟個都不是飛升境的晚輩問啥劍,欺負人不是?
在一處道教宮觀的黃琉璃屋脊上,謝狗隱匿身形,盤腿而坐,就著醬肉喝著小酒,看那幾個手持拂塵轉圈圈的小道童認認真真步斗。
按照幾本書上的介紹和解釋,現如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謂的步罡踏斗也越來越有花頭經,道士們步行轉折、禮拜星宿、請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從最早的三步九跡,星綱不斷演化,變得越來越復雜,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訣,傳聞有一千九百多種呢。
謝狗摸了摸貂帽,搖頭嘀咕道:“花樣越多,意思越小。”
她曾經親眼見過天下十豪候補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鳥為人傳道,好像才有了這門術法。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
看小道童們步斗沒啥意思,之後她悄然跨越大海,來到寶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驪京城,學了些官話,最後站在一條小巷外,好像里邊就是那只繡虎的宅子。
小巷口子上邊有個螺螄殼大小的寒酸道場,有對師徒就窩在里邊。
那個老修士看了她一眼,她假裝不知道。
老修士可能是年紀大了,有點拎不清,偷偷用心聲詢問那個明顯年紀更小的弟子認不認得巷口外邊的小姑娘,有沒有啥來頭,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攔上一攔。
謝狗之後還悄悄去看了幾眼龍泉劍宗。她聽說阮邛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誰知就只是個玉璞境,不過鑄劍本事還算可以。
山中有個吊兒郎當的年輕劍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覺到了自己的窺探,雙方遙遙對視一眼。
謝狗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但也未深思。
此後,她總算是來到了大驪處州龍泉郡槐黃縣城,按照這邊的規矩徒步而行,從州城一路往南來到小鎮,找了個位於台階底部的鋪子,買了幾塊糕點吃,再之後就走向落魄山:哈哈,你等著,我來堵門了。
落魄山新任看門人是一個頭別木簪的假冒道士,正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把竹椅上鬼鬼祟祟地翻書看。
離山門還有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抬起手,使勁揉了揉眼睛,早已見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滿臉匪夷所思: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怕啥來啥?
小陌,真有你的,這就有點過分了啊,當年是躲去落寶灘碧霄洞釀酒,如今倒好,干脆就直接躲到了這個道士身邊?
自己的情路可真夠坎坷的,心酸心酸。
謝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門神通,身形一分為二。她突然咦了一聲,眯眼環顧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們仙尉道長一貫是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結果發現那個訪客靠近山門後,來了又跑了,跑了又來了,把他給整迷糊了。
見那貂帽少女最終好像下定決心了,緩緩走向山門口,仙尉連忙將手中的書收入懷中,站起身來,孰料貂帽少女竟挪步坐在了桌邊。
曾經有道士雲游天下,除了為人傳道解惑,還會在道旁建造歇腳處,有點類似後世的行亭,在牆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訣文字,有緣者見之,得之,修行之。
因為在道士眼中,人間有情眾生皆可修道。
什麼叫替天行道,大概這就是最名副其實的事情了吧?
謝狗坐在桌旁,幽幽嘆息一聲,收斂心緒,揚起一個笑臉。
仙尉發現對方用一種極為復雜的眼神呆呆看著自己,心想總不至於是找自己認親戚的吧?
問題是自己也沒真正闊綽起來啊。
當這個落魄山的門房,俸祿是有點的,但是進了兜里的每一枚雪花錢可都是有大用處的。
職責所在,仙尉只得走過去,笑問道:“這位道友,喝不喝茶?”
謝狗問道:“要不要錢?”
仙尉笑道:“不收錢。”
謝狗笑道:“那就先來兩壺。”
仙尉又給整蒙了。
落魄山上,朱斂坐在院子里邊編織籮筐,身邊坐著謝狗,後者已經原原本本,與這個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稱朱斂的消瘦老人說了事情緣由,反正也沒啥好藏掖的:來自蠻荒天下,妖族劍修,飛升境,曾經化名白景,如今叫謝狗,來找小陌敘舊了,落魄山不用擔心她會惹事,她不敢惹白澤老爺和小夫子生氣,因為一個都打不過。
朱斂始終神色慈祥,聽了謝狗的自我介紹,非但沒有任何驚懼,反而笑著點頭:“過盡千帆皆不是,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開場白讓謝狗震驚不已,然而老人接下來的一番話又讓她既欣慰又心酸:“謝姑娘,跨山越海來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別嚇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誰先動心誰吃虧,越吃虧越難忘,到最後,到底是喜歡對方呢,還是喜歡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對方身上,所以才說,由愛故生憂。”
謝狗揉了揉貂帽:身邊這個老人,是高人啊。
只是她想了想,還是有點小小的異議,先入鄉隨俗學浩然天下的說法稱呼對方一聲“朱老先生”,再道:“談不上情情愛愛的,我可從沒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沒什麼憂愁可言。我就是覺得小陌長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長長久久,而且我們都是劍修,還有話聊。”
朱斂不置可否,笑著問了個謝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問題:“謝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歡你了,你還會喜歡他嗎?”
謝狗愣了半天,認真思量一番,說道:“還會喜歡的。”
朱斂又問道:“最早為何喜歡呢?”
謝狗一拍貂帽,有點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說過了嗎,小陌賊好看!”
“錯啦。”那個坐在竹椅上編籮筐的老人笑著搖搖頭,輕聲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白玉京碧雲樓,鎮岳宮煙霞洞。
有個年輕容貌的修士盤腿坐在山巔,低頭看著一塊長條泥板,上邊就像用一顆顆鐵釘寫出了一句讖語。
他雙手十指血肉模糊,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板上釘釘了。
這修士此時神色凝重,顯得心事重重,只因剛剛得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卦象,簽文更是吉凶難測:道喪三百年乃得此君。
他數次艱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無法更換成某個姓氏。
此人是誰?
前身為誰?
將會屬於哪條道脈?
又會何時出山?
是那種亂世之初的妖人,還是類似開國之初的奇人?
難道說,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將迎來一場萬年未有的變局,注定亂象橫生,然後此人會在五百年後現世?
抑或正因為此人,才出現了長達五百年的天下亂世?
是那個道號山青的道祖關門弟子?
所以屬於陸沉未雨綢繆,早有對策?
還是說那位大掌教會在五百年後重返白玉京,為青冥天下平定亂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個鬼修徐雋?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賊一脈的余孽,並且極有希望成為這一脈駁雜道法的集大成者,那個聲名鵲起的晚輩王原籙?
修士抬頭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也不對,要是出去了,只會瞬間天機紊亂,恐怕一切又做不得准了。
他長呼出一口氣,將那些鐵釘一一拔出,收入腰間掛的棉布袋,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見白骨,只是他卻面無異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這種傷勢確實不算什麼,可問題在於這里是鎮岳宮煙霞洞,管你之前是什麼境界的得道之人,沒什麼道心不道心的,修為不能當飯吃,肉疼卻一定是真的疼。
這個能夠獨占好幾個山頭的人名為張風海,曾是玉樞城板上釘釘的下任城主。
他的兩位師兄郭解、邵象當年都將此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張風海自己也是如此認為。
事實上,早年整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畢竟,他可是個九十歲的飛升境。
按照某個小道消息,這還是玉樞城的老城主故意虛報了關門弟子的年齡,其實張風海打破仙人境瓶頸之時才八十一歲。
此外,張風海如果不是得了師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緩破境速度,可能四十歲,最多五十歲,就是飛升境修士了。
關鍵張風海是一個當之無愧的修道全才,符籙、煉丹、陣法、術算樣樣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隨便擇出一個門類,張風海都是極為出類拔萃的。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純粹劍修,張風海的修道生涯堪稱完美無瑕,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最終,揚言要脫離白玉京道籍的張風海未能憑本事走出白玉京,被關押在了專門用來囚禁大修士的鎮岳宮煙霞洞。
這是一處名動天下的磨仙窟,類似浩然天下的文廟功德林,西方佛國某一脈的活埋庵。
張風海在此將近八百年,既然無法修行,那麼勉強可以稱為正事的就只有一件:既然道不可道,那麼自己就先來確定什麼不是道,持之以恒,終究會離那個真正的“道”越來越近。
此外,以觀想之術配合推衍之道,營造出一個無中生有的虛無身外身淬煉體魄,首創大符,煉造,斬三屍、再融合、再斬……不過這些都是小事。
要說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礪張風海的鋒芒,好讓這位“小掌教”潛心修道,憑此躋身十四境,然後雙方重見之日,摒棄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過小覷那位真無敵的道心了,余斗根本不屑為之,而張風海也由衷感激余斗沒有如此,不會如此。
張風海舉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來想要戒酒也簡單,沒酒喝就行。
除了他這位曾經被譽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樞城道官,在這里悄然而死的,還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樓中的兩位副樓主。
他們曾經是道侶,同樣是因為違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黃界首親自領進此地閉門思過。
聽說在那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當中,有個出身符籙派祖庭之一的青詞宮元嬰境修士南山,與那采收山名為悠然的女修同年同月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這兩座頂尖宗門的關系,就像早年的兩京山和大潮宗。
在這煙霞洞內,人人都被大道壓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邊是什麼修為,境界如何高,全部淪為字面意思上的無境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自然就無法煉氣修行了。
而且所有修士都會被打回原形,曾經在修行路上被天地靈氣淬煉過的堅韌身軀、魂魄,在這里都重新變得與凡夫俗子無異,孱弱不堪。
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傷原本命中既定的陽壽。
簡而言之,就是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與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軀依舊會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肯定是道祖的手筆。
在這里待了將近八百年,張風海就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從山頂上放眼望去,薺麥青青,一望無垠。
有個老翁這些年一直幫忙照看河邊的水車,說是幫忙,其實就是依附張風海,有個靠山,不至於每天被人找樂子。
那個早已忘記在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會滿手凍瘡,鮮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農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折斷的劍尖,就主動送給了張風海,有點佃租的意思,可惜張風海去搜尋,始終未能找到那把劍的其余部分。
這種事,得看緣分。
張風海事後聽人說,老人找到那截劍尖時,指甲蓋里滿是泥土的干枯雙手使勁攥著這件不知屬於誰的老舊之物,坐在田壟上,先是怔怔出神,接著低聲嗚咽,再反復吟誦一篇五言古詩。
之所以反復,是因為經常念到一半就忘記了下文,老人就會騰出一只手使勁捶打腦袋,等到記起一句,再重新來過。
可能是最終也沒能記起詩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為記起了整首詩篇,沉默許久的老人突然就扯開沙啞嗓子使勁干號起來,好像比被人拿繩子拴在脖子上當狗遛還傷心——大概是因為老人曾是劍修吧。
至於那篇五言古詩,張風海沒有跟那個轉述者過問名稱,沒必要,他都能猜出來。
一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走到山頂,伸手繞過頭頂驅逐幾只惹人煩的蝴蝶,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問道:“想什麼呢?”
這是一個主動要求進入鎮岳宮煙霞洞的女子,一開始白玉京根本沒理睬,後來她便做了一樁犯禁之舉,才被丟入此地。
這位女冠名為師行轅,道號攝雲,曾是仙杖派祖師,好像是來這邊找人的,既算遂願了,也不算如願,因為她要找之人已經是一具枯骨。
在親手將那屍骸埋葬過後,反正也沒有什麼後悔藥可吃,就當是既來之則安之了,師行轅完全沒有要活著離開的念頭,安然在此處落了腳。
不過為了自保,她就找到了張風海,這些年的身份類似侍女。
在這個地方,老人、女子,准確說來是弱者,下場都會很可憐,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體面些,就得活得半點都不體面。
張風海神色木然,置若罔聞,師行轅便轉移話題,伸手指了指麥田,笑道:“看樣子,今年的收成要好過往年至少三成。”
張風海聞言跟著笑了起來。兩位曾經身份顯赫的大修士為了麥田的收成由衷笑著,這在外邊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師行轅,這里的奇人怪事還有很多。
有個渾身插滿古劍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復一年的,竟然熬過了很多很多後進晚輩。
他經常被罵作是老畜生,約莫是妖族出身的緣故吧。
之所以沒人欺辱他,好像是因為他既扛揍,還能打架,曾經用一把古劍卸掉了一個青壯男子的胳膊和大腿,掛在竹竿上晾曬,剩余部分則砍成肉泥。
還有一個年輕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賊一脈的祖師爺之一,這麼多年只喜歡燒制瓷器,經常會被人闖入茅屋打砸一通,委屈得直流淚,哭過又繼續埋頭燒。
有人精通水性,占據著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釣、捕魚為生,拉幫結派,最早是十幾號男女聚在一起,而後開始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如今人數已將近半百,據說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個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丟入煙霞洞,曾是翥州那邊的止境武夫。
在青冥天下,一個止境氣盛一層的女武夫並不如何出彩,最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抖威風,結果到了此處,一開始她還如履薄冰,等到親手殺掉找上門的男子後,才欣喜若狂。
雖說她的體魄如世俗女子一般無二,且聚攏不起半點純粹真氣,但只要這類能殺人的技擊之術的記憶猶在,她就足可自保。
有個白發胡須糾纏成一團的邋遢漢子曾是那喜歡興風作浪的一字師,又被稱為竊字者,擅長神不知鬼不覺地篡改仙府道院的秘藏珍本經書,道官一著不慎,就會誤入歧途。
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壽的講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稱為有名僧。
還有個成天喜歡赤身裸體四處晃蕩的魁梧漢子,帶著一幫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見誰不順眼了就飽以老拳。
他除了極少幾股勢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話說,就是“一群廢物,都不是三招之敵”。
要知道,在家鄉,他也就只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丟進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覺得自己高攀了煙霞洞。
唯一能夠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就是他追殺過朱某人。
可問題是,贏過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麼好值得吹噓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沒贏過,都是一直在逃,只是會故意逃得慢些。
也有人喜歡收集那些遺落在地的仙家重寶,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寶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幾件。只是除了當擺設,意義何在?帶得出去?
也不是沒有與白玉京不對付的修士來找張風海的麻煩,結果所有膽敢上山的都死了。
就連那個跳走如飛的狐媚女子,一直覬覦張風海的美色,幾次都只敢在山腳徘徊,放棄了登山的念頭。
師行轅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覺得你是唯一一個有希望活著離開這里的人。”
張風海依舊沒有回應,他不太喜歡說話,師行轅也習以為常了,自顧自說道:“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是因為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張風海終於開口道:“我要不是有點武技傍身,如今境遇可想而知。”
師行轅雙手十指交纏,繞過頭頂到身後,隨口問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麼?跟余斗打一架?”
張風海想了想,說道:“洗個澡,換上一身干淨衣服。出去的時候,外邊最好是個大冬天,找個僻靜地方挖筍去,因為冬筍的滋味要比春筍更厚。大雪封山,來個圍爐煮筍,大塊冬筍煮大塊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鄉土釀的楊梅燒酒,酒足飯飽,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聲如雷,誰都管不著老子。”
師行轅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問了。”
她抬頭看了眼天幕,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再隨手丟到崖外,說道:“我道齡不夠,只是聽山上前輩提起過幾句,說那場戰役是余斗真正成名的一役,只是沒有任何史書記載,你以前在玉樞城,看過相關內容的秘檔嗎?”
“沒看過,”張風海搖搖頭,停頓片刻,拿起泥土塗抹雙手傷口,緩緩道,“但是親眼見過。是用一種類似‘走神’的遠游,比起陰神出竅遠游要更穩當,早就失傳了,是我自己看書琢磨出來的門道,然後旁觀了那場戰事的全部過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義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稱的十九州,而是十五州。
余斗率領白玉京所有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趕赴那一州戰場。
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戰事之慘烈,後世的永州平倉一役都遠遠無法與之媲美。
一州邊境,層層疊疊的雲海之上,剛好將一州之地圍起,無數道官身穿青色法袍,如青鶴成群。
最終的結果,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州陸沉,造就出了如今的巨大湖泊。
相傳,此後就有某句讖語流傳開來:一州喪道,方有陸沉。
後來,等於少去一州版圖的青冥天下就真來了個名叫陸沉的外鄉道士,被大掌教寇名親自帶入白玉京,最終成為道祖弟子,擔任三掌教。
在那之後,陸沉又建造了一座南華城。
與身邊女子大致說過那幅戰場畫卷,張風海解釋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慘烈,是因為一州之內皆一人了。准確說來,是那位據說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麼從天外天成功流竄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靈,連同山根水脈,境內所有死物,皆是它。”
師行轅聽得心驚膽戰,突然皺眉道:“道祖呢?”
張風海說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師行轅神色古怪道:“原來我這麼厲害啊。”
張風海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恭迎道祖。”
一個少年道士憑空現身,笑著點頭,轉頭望向師行轅,很快就有一個面容模糊、身形縹緲的修士飄蕩而出。
道祖微笑道:“張風海,你去參加本次的三教辯論。贏了,就准許你脫離白玉京道籍;輸了,就繼續吃你的冬筍燉肉,喝你的楊梅燒酒。”
張風海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師行轅看著那個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顫抖,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來。
道祖笑道:“行了,呂碧霞,別躲了,你跟著張風海,還有師行轅一並離開此地,即刻起恢復自由身。”
師行轅只覺得頭痛欲裂,片刻後,眼神泛著熠熠光彩,問道:“代價呢?”
道祖說道:“你在跟誰說話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借住在師行轅魂魄中的飛升境巔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鎮岳宮煙霞洞,摔在了白玉京邊界线上,包裹在塵土里,竟是長久無法起身。
刹那之間,張風海與師行轅就站在了呂碧霞身邊。
原先山巔,那只化外天魔唏噓不已:“還是你更厲害。”
道祖蹲下身,輕輕翻過那塊泥板。其上沒了釘子,猶有釘痕。他後又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團齏粉,道:“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一眼,譏笑道:“上次是我,這次又是被那只繡虎騙過了天下人,之後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麼做到的。”
不是什麼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而是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張風海到底還是年輕,道行不夠,不過也殊為不易了,畢竟能夠算出個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嗎?”
化外天魔立即戰戰兢兢,然後驀然猖狂大笑,隨即恢復平靜,最後唏噓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難。你是打算違背你們三個的契約,事到臨頭再出手一次,還是就此散道,徹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沒見過大場面。”
化外天魔點點頭:“確實。”
與天下為敵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時,余斗坐在棋盤前,只捏起了一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