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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見麒麟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1000 2024-03-06 01:07

  楊家藥鋪後院,小名胭脂的蘇店,這位女武夫獨自一人,守著空蕩蕩的藥鋪後院。

  師弟石靈山,回了桃葉巷家中。

  蘇店也不覺得寂寞苦悶什麼的,打小就習慣了,人多反而覺得不自在。

  藥鋪是前店後坊的樣式,煎藥、曬藥材都在後院,正屋那邊,是楊老頭的住處。

  東廂房關著門,一般只有李槐回鄉,來這邊逛蕩,楊老頭才會打開屋門,只有西廂房早早騰出來給了蘇店。

  院子角落還有間雜物房,里邊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門鑰匙留給了蘇店。

  師父曾經交代過她,等到下次李槐返鄉,就與李槐打聲招呼,說房間里邊一大堆的老舊物件,都留給他了,是賣是送都隨意。

  與北邊正屋相對的南邊屋檐下,擺放著一條長凳,蘇店從不去坐,平時也不准師弟隨便坐在那邊。

  她就像守著一座老鋪子,也幫師父守著一些老規矩。

  蘇店是個武痴,不過今夜她卻難得沒有練武,就只是坐在椅子上邊發呆,雙腳踩在火盆邊沿上,想著一些往事。

  終於回過神,蘇店低頭彎腰,伸出手指,撚了撚被爐火烤得微微發燙的褲腳。

  藥鋪大門虛掩,有人推門而入,穿過前店,掀起簾子,年輕男子喊了一聲:“師姐。”

  廂房這邊的蘇店應了一聲,是師弟石靈山來串門了。

  石靈山進了屋子,搬了條長凳,坐在火盆一旁。蘇店笑道:“問夜飯問到了藥鋪,你也不嫌晦氣。”

  石靈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裝傻:“還有這講究?”

  家里邊是熱鬧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葉巷的門戶,都窮不到哪里去,只是石靈山還是擔心師姐獨自一人,在藥鋪太冷清。

  他知道師姐自從那個相依為命的叔叔去世後,在小鎮就無親無故了,好像連個平日里噓寒問暖幾句的窮親戚都沒有。

  石靈山從袖子里摸出一包壓歲鋪子的糕點,笑道:“騎龍巷那邊石掌櫃給的。”

  蘇店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一油紙包的糕點,問道:“你還真去問夜飯了?”

  這大年三十的問夜飯,福祿街、桃葉巷的人,和這兩條街巷之外的人,一個天一個地,一般是不會相互走動的。

  昔年的小鎮,福祿街和桃葉巷有四姓十族。

  早先的小鎮高門大戶,四大姓,盧、李、趙、宋,一直是以盧氏為首的,因為盧氏王朝在覆滅之前,曾是大驪宋氏的宗主國,而盧氏開國皇帝,與福祿街盧氏有千絲萬縷的淵源。

  此外類似袁、曹、謝在內的十族,祖上都出過大人物,他們離開驪珠洞天之後,都曾揚名立萬,比如被視為大驪中興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驪朝廷的兩大上柱國姓氏,此外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以及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等。

  只說一條泥瓶巷,就有隱官陳平安、大驪藩王宋集薪、鄭居中嫡傳弟子顧璨。

  那邊還是南婆娑洲那座鎮海樓的駐守劍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蘇店,除了藥鋪這邊的關系,在家鄉小鎮這邊唯一稱得上認識的人,只有一個叫胡灃的。

  胡灃比她年長幾歲,家里以前是開白事鋪子的,他也會經常跟著爺爺一起當那短工,做些磚瓦木匠活計,或是走街串戶幫忙磨刀。

  不過胡灃也離鄉了,可就算胡灃留在這邊,蘇店與他也沒什麼可聊的。

  石靈山笑道:“你猜我剛才在騎龍巷瞧見了誰?”

  蘇店默不作聲,細細嚼著糕點,反正看到了誰,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多年前,騎龍巷經常會有一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假裝無意間路過那條騎龍巷,走得很慢,輕輕抽著鼻子,聞著糕點的香味,肚子越發餓得咕咕叫。

  年幼時做夢都想的美味糕點,還有布店里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料,都曾讓那個飢寒交迫的女孩覺得是天底下最遙不可及的好東西,但是熬到長大後,手頭有了錢,不知為何,反而好像半點都不念想了。

  石靈山說道:“遠遠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騎龍巷的王朱。”

  以前是個近在咫尺的小鎮同鄉,如今卻是個遠在天邊的大人物了。

  蘇店只是嗯了一聲,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對這些同鄉的富貴發跡並不感興趣。

  如今的舊龍州,新處州,是一洲公認的藏龍臥虎之地,奇人異士扎堆,可在蘇店看來,相較以往,根本沒法比。

  最早一撥外鄉人,在西邊群山購買山頭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沒有轉手賤賣,如今都算得了個財源廣進的聚寶盆。

  再後來,便是一些個消息靈通、聞訊趕來的修士,與當地百姓購買小鎮上邊的祖宅,或是“高價”入手那些從龍須河里邊撿來的蛇膽石,牆上嵌著的青銅鏡,以及古錢幣、瓷器之類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不值錢的東西,都變得無比金貴起來。

  唯一變得不值錢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輩輩辛苦積攢起來的碎銀子,或是家家戶戶拿來壓箱底的金銀首飾。

  如今不少在小鎮隱姓埋名的練氣士,一年到頭,深居簡出,將那些破敗宅子當成了修行的道場。

  他們的戶籍和山上譜牒,暗中都歸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管理,至於槐黃縣衙那邊,始終不清楚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沒誰惹事,比起一般的縣城,簡直就是個路不拾遺的地方,以至於縣衙政務清明得無以復加,在州城年年都是優等考語,畢竟連個翻牆行竊的蟊賊都沒有,更別說那種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糾紛了。

  天地靈氣,山水氣運,法寶靈器,這撥眼尖、下手還快的外鄉修士,確實都掙到了,而且各有收獲,幾乎無人雙手落空。

  只說一事,曾經有人去往天幕,與越境犯禁的遠古神靈遞拳,為寶瓶洲帶來了幾場金色大雨,幾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看上去是披雲山一家得利,可魏檗畢竟是一洲山君,整個北岳轄境都跟著水漲船高,山水氣運變得濃厚,天地靈氣越發充沛。

  在槐黃縣城和西邊群山中隱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飲露,吃了個飽,這二十多年來,時不時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靈山隨口問道:“師姐,你說咱們這一門,到底有幾個人啊?”

  按照他們這一脈的輩分劃分,譜牒再簡單不過,反正就一個教拳的師父。

  明面上,蘇店和石靈山上邊還有兩個師兄,只是李二和鄭大風,一個拖家帶口去了北俱蘆洲,一個去了五彩天下,至於還有沒有其他的師兄師姐,一直是個謎。

  楊老頭不喜歡提這一茬,石靈山曾經問過,結果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楊老頭一向如此,要麼干脆不開口,要麼一開口就說話賊難聽,罵石靈山這個弟子,這麼想著去外邊認師兄,是想去捧個臭腳,還是桃葉巷石家餓著你了,非要跑去別家討要一口熱乎的屎吃?

  打那之後,石靈山就不敢再問半句了。

  蘇店想了想,說道:“具體有幾人,師門譜牒上邊攏共幾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幾人,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鄭兩位師兄,確實還有其他人。”

  石靈山抬起頭,充滿了好奇神色。

  蘇店搖頭道:“我知道兩個師兄師姐的名字,但是師父沒說可不可以泄露他們的身份,你就別多問了。”

  屋內師姐弟兩個,性情很不一樣,在石靈山看來,師父沒說不可以,就是可以。但是在師姐蘇店這邊,卻是師父沒說可以,就是不可以。

  蘇店突然說道:“我打算按照師父的吩咐,過完這個年,等到李槐回來,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門遠游一趟。”

  石靈山問道:“師姐准備去哪兒?遠游是多遠,是別洲的古戰場遺址?”

  他與師姐,如今還沒離開過寶瓶洲呢。

  小鎮年輕一輩,好像一個比一個喜歡出遠門。

  蘇店知道這個師弟誤會了,解釋道:“這次我打算獨自歷練,就不帶你了。”

  石靈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沒糾纏,因為曉得師姐的脾氣,犟得很,她認定的事,不會改了。

  蘇店難得有個笑臉:“下次見面,請你喝酒。”

  石靈山只顧著開心,傻乎乎笑著。

  請別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石靈山卻沒有發現,低著頭的師姐,那張被炭火映照的嬌艷臉龐上,眉眼間有些傷感。

  一個樂觀,一個悲觀。

  前者眼中,所有的遠游,是為了重逢之日。

  後者看來,所有的相逢,都是離別的鋪墊。

  等到蘇店在浩然天下這邊躋身了遠游境,她就會外出歷練,去找一個師兄,名叫謝新恩。

  對方遠在青冥天下。按照師父的說法,這個謝師兄如今混得不錯,不過更換了名字,不再叫謝新恩了。

  只是聽師父的口氣,蘇店猜得出來,謝師兄在那座天下,已經攢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

  師父每次聊起他們這些徒弟,一般都沒什麼好臉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經是止境武夫的師兄李二,也沒個笑臉。

  師父留給那位素未謀面的謝師兄幾句口信,讓蘇店幫忙捎話。

  大致意思,就是讓謝新恩見著師妹蘇店之後,類似代師授業,為她傳授拳法和劍術,然後等蘇店躋身了山巔境,再幫著她在那邊開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門戶,開枝散葉,在那之後,二人就各走各路,對外不要透露出同門關系。

  至於蘇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該去何處尋找謝師兄,師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靈山好奇地問道:“師姐,那個李槐到底是什麼來頭啊?”

  據說那位年輕隱官,曾經送給李槐一個綽號:窩里橫。

  那麼在這座小鎮,能夠窩里橫的人,李槐真就是獨一份了。

  蘇店搖頭道:“按照山上的說法,李槐本身沒什麼來頭,就只是個最平常不過的肉眼凡胎。”

  不過他們師父對李槐真是當親孫子看待的。

  只是這種事情羨慕不來。

  石靈山在屋子這邊坐了約莫半個時辰,便告辭離去。

  蘇店送到了藥鋪門口,等到師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處,她這才關了門,重新回到後院,怔怔看著檐下那條長凳。

  聽師兄鄭大風說過,這條長凳,在這兒擱放了很多很多的年頭,沒有人的歲數能大過它。

  最後一次見到師父,老人依舊坐在正屋門外的台階上,手持旱煙杆,吞雲吐霧。

  師父說了一句讓蘇店聽不明白的言語。

  老人用旱煙杆輕磕台階,再提起旱煙杆,指了指那條長凳,說:“那條木凳,就是我們。”

  見蘇店欲言又止,老人說:“將來如果有機會,在青冥天下那邊相逢,你可以問一問那個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條木凳,與“我們”,能有什麼關系?

  蘇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名女子,年輕容貌,鬢發青絕,身姿曼妙,如魚游弋在龍須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視自家轄境,身邊帶了幾個孩童模樣的河神水府小跟班。

  那撥面容稚嫩的孩子當中,有男有女,他們其實除了臉色慘白無色,瞧著比較瘮人,裝束衣飾、神色以及稚聲稚氣的說話語氣,都與岸上的市井兒童沒啥兩樣。

  他們跟著河神娘娘一起晃蕩玩耍,雖然都是水鬼,照理說早就適應了水中活動,但是偶爾會有一種類似嗆水的模樣,手腳亂動,撲騰幾下,就好像陽間不善鳧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然後與身邊同齡人相互間做個鬼臉,好似都覺得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習俗,河神娘娘給了這幫小跟班人手一份紅包,紅紙包里邊的錢幣,都是些早年遺落在溪澗中鏽跡斑斑的銅錢。

  沒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節儉持家,簡單說來,就是小氣嘛。

  馬蘭花這位大驪朝廷正統封正的龍須河水神,依舊是止步於龍須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那個瀑布口,再逆流而上,其間路過了位於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趁著如今鋪子沒人,她從水中探出頭顱,看了幾眼。

  這鋪子先後換了三撥主人,最早是阮師傅,一個貌不驚人的鐵匠,竟然是最後一任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出身風雪廟。

  後來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橋,一個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劍修,再後來是劉羨陽,以及一個瞧著腦袋不太靈光的外鄉女子,余倩月。

  如今龍泉劍宗,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祖山神秀山在內的數座山頭,一股腦搬去了北邊,算是與昔年的驪珠洞天徹底做了個地契交割。

  每次游過那座被大驪宋氏拆掉橋廊,也無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她都會格外心驚膽戰。

  快速游過石拱橋,來到一處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馬蘭花停下來,懸立水中。

  幾個來不及停下腳步的孩子,輕輕撞在一起,嘰嘰喳喳埋怨過後,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在當年被某個女仙師尋仇上門後,本就上了歲數的杏花巷馬婆婆,一個不小心就死了,卻因禍得福,被那個楊老頭聚攏陰魂,得以擔任河婆,還漸漸恢復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越發年輕了。

  這條龍須河,最早是一條溪澗,鐵符江由河升江之後,作為上游和源頭的龍須溪,就跟著順勢升格為河。

  而她也從一位河婆躋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

  只是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好不容易河邊有了個托身的祠廟,廟里邊卻依舊沒有塑造神像,連個香爐也沒有。

  哪有這麼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馬蘭花卻不敢有任何不滿,年復一年,扳著手指頭,說是度日如年,半點不夸張。

  她讓一位關系相熟的土地公幫忙打探消息,州城那邊,到底還剩下幾個知道“馬蘭花”這個名字、認得她年輕時相貌的老不死。

  據說那邊如今只剩下兩個跟她差不多輩分、年紀的同鄉老人了,越是如此,馬蘭花就對那個藥鋪的楊老頭越是敬畏,因為如果沒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邊的那兩個老人就會壽終正寢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裝神弄鬼的師婆,牽线搭橋的媒婆,替婦人接生的穩婆,杏花巷的馬蘭花都當過,結果後來又多出個河婆……

  馬蘭花幽幽嘆息一聲,在碧綠深潭中現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向石崖延伸,她就那麼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邊,從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頭青絲,今兒准備換個發髻。

  那些小家伙也跟著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攏在崖上,圍繞著石崖跑來跑去,歡快鬧騰起來。

  一般情況下,馬蘭花是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的,不說那白晝,陽光如火,隨便一個曝曬,就會讓鬼物魂飛魄散,哪怕是夜晚,罡風吹拂,也不敢掉以輕心。

  何況他們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則與陽間人隨便一個衝撞,陰氣陽氣相激,打架打不過,就要死翹翹嘍。

  馬蘭花看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嘆了口氣,她擠出一個笑臉,嗓音輕柔,叮囑幾句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別走散了,老實些,不許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實他們在岸上的“陽壽”都不長,淪為鬼物後,就像陷入一種古怪的時間,長得慢,准確說來是很難長大,不像市井坊間的孩子,個頭躥得那麼快,好像幾個眨眼工夫,就從孩子變成少年少女,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成家立業,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後變成睡眠很淺、習慣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覺再也沒睜眼……

  馬蘭花舉頭眺望遠方,深夜時分,她光是遠遠看了一眼披雲山,都會覺得灼眼。

  大驪朝廷最早設立了三座山神廟,披雲山是山君大廟,高不可攀。

  最南邊的落魄山,曾經有個被同僚取笑為金頭山神的山神老爺,曾經在那邊當值,在山頂還有座規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慘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廟,都快淪為泥瓶巷那個孤兒的“家廟”了,能有什麼香火?

  馬蘭花知曉那個金頭山神宋煜章,來歷不小,生前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小鎮沒有縣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爺了。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紀輕輕的,卸任後就當了大驪的一部侍郎。

  反觀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沒好命,沒能趕上好時辰唄。

  至於建造在風涼山的山神廟,因為山頭地理位置優越,位於群山最北,所以離著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華地界最近,祠廟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雲,上山燒香絡繹不絕,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頂的廟會趕集更是熱鬧得讓山水官場的同僚們羨慕不已,那條燒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寬闊平整得像是一條官道驛路,沿途都是茶館酒肆和客棧店鋪。

  風涼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與馬蘭花相熟,就是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倒是不敢對她毛手毛腳,就是每次見面,總要變著法子說幾句葷話,好像嘴上不占點便宜就會死。

  而這位土地公的頂頭上司,正是風涼山的山神老爺。

  憑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馬蘭花依稀認出,那就是個以前在小鎮開白事鋪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氣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廟光景,人比人氣死人。

  說真的,那山神老爺年輕那會兒,還曾讓人與自家提過親哩。

  只是不知為何,在她還是河婆那會兒,對方會時不時來龍須河碰個面,只是沒過多久就疏遠了。

  把馬蘭花氣得不輕,老娘不過是讓你打聽一下孫子的消息,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嗎?

  這龍須河的頂頭上司是下游那條鐵符江的水神楊花,據說是大驪太後娘娘的身邊人,面冷得很,馬蘭花根本不敢湊近,偶爾參加鐵符江的水府議事,她也是戰戰兢兢的,遇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水府胥吏,馬蘭花也是只敢賠笑臉,絕不敢擺半點架子,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了,哪件事做得有紕漏,就要丟掉官位。

  所以一州之外發生的事情,馬蘭花只能通過那些來自州城隍廟的山水官場邸報來揣測一二。

  按照楊老頭給出的那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曉得她年輕時容貌、身份的小鎮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憑此淬煉金身。

  但是馬蘭花對此既期待,又憂慮重重。

  鐵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廟的求姻緣,都很靈驗;饅頭山土地廟的求子,也是極有名氣的;還有宋督造平調去的棋墩山以及風涼山,這兩處山神廟,好像讀書人求簽許願,希冀著科舉順遂,文運庇護,效果都是相當不錯的。

  所以到現在馬蘭花也沒想出個法子,以後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廟香火從哪兒來?

  要說鎮壓水運一事,輪得到她?

  處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馬蘭花梳著頭發,長吁短嘆。

  這片坑坑窪窪的青色石崖上邊,以前小鎮的孩子來這邊鳧水摸魚,都有各自挑選好的“座位”。

  成為一地山水神靈後,與陽間那些凡夫俗子的視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於西邊大山和小鎮接壤處,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顆驪珠所在。

  而馬蘭花腳下這條龍須河,則是名副其實的一條龍須,所以當年水中才會出現那麼多價值連城的蛇膽石。

  至於另外一條龍須,就是小鎮那條主街,街上依次排開的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東邊蔓延而去,止步於東邊柵欄門,曾經有個混不吝的年輕光棍,看門人鄭大風,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間沒人住的黃泥屋子。

  有個文縐縐的說法,叫那虎踞龍盤,好像那些龍窯窯口,就建造在這條龍的身軀之上。

  其實這些年來,馬蘭花就怕泥瓶巷那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來找自己翻舊賬。

  畢竟之前在鐵鎖井挑水,每次見到這個“宋督造私生子”身邊的低賤婢女,馬蘭花就是那個挑頭的碎嘴婆姨,當年確實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

  畢竟泥瓶巷的寡婦,還有那個孤兒,他們再窮,也不是賤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個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這個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過得殷實闊綽又如何……

  當年的小鎮婦人,別說是對稚圭指指點點了,反正只要吵架罵街了,管你是誰,總能挑出一堆毛病來,當面說幾句攪心窩子、戳脊梁骨的言語,比如你家里有幾個臭錢又咋了,如今有帶把的崽兒嗎,小心斷了祖上的香火,將來錢歸了誰,可不就是兩說的事……這類相互揭短,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等到一方說不過了,再上手抓頭發撓臉。

  只說拌嘴一事,不談動手,那麼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的李家婦人、賣酒的黃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這份淳朴民風,阮鐵匠、擺算命攤子的陸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這些外鄉人,都曾親身領教過,不認還不行。

  事實上,所有接觸過小鎮年輕一輩的,不管是什麼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會有類似的感受。

  只說那場文廟議事,某人一番言語,為蠻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分別送出了兩個響當當的嶄新綽號,一個是躺著躺著就當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聖”,一個是那從無勝績的“甲申帳輸聖”,陳平安還揚言要為這兩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別送出一方親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這更是讓有資格參與托月山議事的蠻荒大妖們越發覺得那位年輕隱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馬蘭花揉了揉臉頰。自己還曾被那個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勁扇過一個耳光哩。

  她從袖中摸出幾份老舊的山水邸報,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邸報上邊有她孫子的消息,其實她對上邊的內容早就滾瓜爛熟了,倒背如流。

  這些年閒著也是閒著,這位河神娘娘便開始變著法子多識幾個字了。

  而這類山水官場的邸報,是從州城隍廟下發的,基本上每個季度都會有兩三封,城隍爺張平會讓陰冥胥吏分別送到各級郡縣城隍和山水神靈手上,這讓馬蘭花尤其揚揚得意。

  當河婆那會兒,一年到頭也沒幾封邸報到手,等到晉升為河神後,官位等於入了大驪山水官場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報數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過日子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抬頭看看那些過得好的,這叫活著有盼頭,再低頭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婦人忘記是誰說過一句話了。

  “人辛苦活著,騙過自己,就是希望。”

  呂喦帶著小陌和青同沿著廊道去往別處,有意讓兩位年齡懸殊的讀書人聊點“家常事”。

  至聖先師笑問道:“陳平安,你是怎麼想到吃書的?”

  陳平安愣了愣,不過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謂“吃書”,是指煉字。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在城頭實在是無事可做,恰巧隔壁城頭的離真,丟了本山水游記給我,就派上用場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處。”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至聖先師顯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煉化了那本山水游記的全部文字,以及偶然,陳平安就算在城頭枯守一萬年,也想不到師兄崔瀺要做什麼。

  大概就像離真後來腹誹的那樣,只有腦子有病的,才能跟腦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說得通,心領神會。

  至聖先師思緒飄遠,記起了一張張面孔,他們皆置身於遠古劍修陣營當中。

  曾經的劍修觀照,可不是後來那個離真的話癆,而是個出了名的悶葫蘆,幾乎跟誰都不說話,每次秘密議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陳清都身旁,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但是觀照不動手則已,一旦決心與人問劍,不能說全勝,至少可以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觀照一輩子,好像都在為別人而活,為大局而煉劍遞劍,所以觀照是所有劍修當中,活得最不輕松的一個。

  反觀同輩劍修的那位龍君,純粹就是喜歡與人問劍,好像輸贏無所謂,每次遇到戰事,更是不計生死,要遠遠比那個“不敢隨便死”的觀照更瀟灑。

  三位刑徒劍修領袖,陳清都、觀照、龍君,是那座劍氣長城的締造者。

  只是三位劍修剛剛站穩腳跟沒多久,就在陳清都的帶領下聯袂遠游。

  那場影響深遠的問劍托月山,成功阻攔那位距離十五境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後者作為蠻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終未能煉化一座天下的天時地利人和,躋身十五境。

  而陳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陳清都的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劍氣長城,陳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躋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則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給陳清都兩三千年的煉劍光陰,他就有機會成為那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五境純粹劍修。

  前無古人,是因為那些有望躋身此境的劍修,在遠古神靈的壓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後無來者,是一旦陳清都躋身此境,就像一人獨占整條劍道,站在一座獨木橋上,無路可讓。

  至聖先師曾經帶著禮聖,一起去劍氣長城勸過陳清都,但是勸阻無果。

  陳清都只用兩句話就將兩位“書生”堵了回去。

  “我們劍修未必要做最對的事情。”

  “你們讀書人,記得信守承諾。”

  龍君原本對於劍修淪為刑徒就極為不滿,故而那場遠游,龍君就根本沒有想過活著返回劍氣長城。

  他是准備以純粹劍修的身份,讓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而不是淪為什麼劍氣長城的刑徒流民。

  所以“身死”之後,對那座劍氣長城也好,對陳清都這位曾經並肩作戰的老友也罷,龍君都已經不虧欠半點。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冢。

  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前輩劍修,死無葬身之地的,不計其數,他龍君能夠以本命飛劍作為墳塋,已算幸事。

  而觀照擁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飛劍。一萬年之前的那兩三千年里,被遠古神靈針對最多的劍修,正是擁有一把本命飛劍光陰長河的觀照。

  所以觀照的修道路程,最為坎坷、凶險,為觀照護道的劍修,絡繹不絕,前赴後繼,光是遠古“地仙”劍修的隕落數量,就多達雙手之數。

  至聖先師收起思緒,問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來龍水有源嘛。”

  陳平安說道:“當年李先生與小暖樹說了個道理,我雖然是旁聽,不過在那之後,就一直記著。”

  福祿街李希聖,曾經去泥瓶巷找過陳平安。

  當時陳平安是第一次遠游歸來,身邊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聖教給了習慣“說話不把門”的青衣小童一個道理,說世間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組詞,詞串聯成句,語句接連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這句話,陳靈均沒當真,左耳進右耳出了,卻讓陳平安記憶深刻,雖然沒有篆刻在後來的竹簡上,但是始終牢記於心。

  之後,小暖樹還壯起膽子問了那位讀書人一個她心中疑惑許久的問題:為何讀書之時,突然間就好像不認得某個字了,會覺得陌生?

  李希聖笑著給出答案,說那是因為某時某刻,書上的文字被某些聖人偷偷借走了。

  那會兒的小暖樹,顯然不太相信這種神神道道的說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駁李先生了,在某個旁觀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給“教訓”了一通。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稀罕場景。

  在那之後,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劍修曹峻,隨便用了個“太歲頭上動土”的借口,要找陳平安的麻煩。

  結果這位仙都山如今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動攬事的李希聖,在小巷里邊狹路相逢,都不願讓路,就打了一架。

  一個只是六境練氣士,一個卻是自稱在八境、九境之間的劍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的說法,是因為當時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實,因為劍心崩碎了,一顆道心稀爛,心相景象淪為滿池枯荷。

  要知道在劍心崩碎之前,曹峻的練劍資質之好,在那南婆娑洲是首屈一指的劍仙坯子。

  只是一個再半吊子、再紙糊竹篾,也還是金丹境的劍修,竟然在一個六境修士面前,不管如何傾力出劍,還是落了個無功而返的下場。

  而那場切磋斗法,當年陳平安只是看了個大概,隨著眼界越來越寬闊,尤其是等到自己成為劍修之後,就越發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尋常。

  一位非劍修的練氣士,面對一位劍修的問劍,而且自己的境界比對方更低,竟然能夠穩操勝券?

  當年李希聖那場氣定神閒、看似極為游刃有余的接劍,就像教給未來的劍修陳平安一個無聲的道理。

  既然劍修一劍可破萬法,那麼破解之法就“很簡單”了,只需要積攢出一萬零一法。

  在未來歲月里,陳平安覺得最為接近李希聖那種“境界”的兩場架,一次是在劍氣長城的城頭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戰場。

  曹慈的拳法和斐然的劍術。

  不光是他們的那種未卜先知、料敵先機,與當年李希聖的術法極為相似,還有一種從曹慈、斐然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與境地,無須使用陣法、神通、飛劍,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夠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猶有兩人,也會帶給陳平安這種感覺。

  在落魄山竹樓二樓,為自己教拳的崔前輩,以及坐在棋盤前准備落子的崔東山。

  修道之人,都說人身小天地。但是這幾位,仿佛他們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聖先師想起當初在小鎮,一本正經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勸道祖一句,“道祖”這個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

  至聖先師忍俊不禁,笑著打趣道:“你們家那位景清道友,有點道行的。”

  陳平安備感無奈,自嘲道:“像是請了個小祖宗回家。”

  不過說這句話的時候,年輕山主的眼神很溫柔。

  在落魄山,哪怕陳平安當慣了甩手掌櫃,但是只要每次返鄉回家,就沒有年輕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勞都是小米粒的,其實陳靈均也是不容小覷的幕後功臣,一個勤快巡山,一個喜歡閒逛,所見所聞,都藏不住的。

  至聖先師說道:“陳靈均當初去北俱蘆洲大瀆走水,覺得自己犯了錯,好像不是想著隱瞞什麼,而是想著早點回鄉,大不了在你這里挨頓罵,心中一顆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錯,不管大小,總會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這是人性。”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知為何至聖先師會聊起陳靈均。

  至聖先師問道:“陳靈均那麼要面子,唯獨在你這邊,他好像完全無所謂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陳平安還真沒有想過這茬,略作思量,試探性地答道:“因為我走過書簡湖。”

  落魄山所有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罷,極有默契,好像都會刻意繞開那座書簡湖,從不去觸碰這個話題。

  越是無瑕之人,旁人與之相處,無形壓力越大。

  尤其是陳平安這種心思細微之輩,泥瓶巷的孤兒,一輩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錯”二字。

  一個經常喝酒卻一次都沒醉過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個個遺憾和過錯,和那些不為人知的問心有愧,才讓陳平安變成了一個極少醉倒,可終究是會醉酒的善飲之人。

  至聖先師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層用意。崔瀺知道形勢緊迫,來不及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手段了,他就干脆先幫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個無底洞,再逼著你拿其他東西去填補這個巨大的窟窿,至於是用良知、愧疚,還是用某種更加融洽的學問,總之不管是什麼,都有了個去處。”

  至聖先師有意說得含蓄幾分,其實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種與“查漏補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說是鑿出一口水井,並不恰當,根本是直接在陳平安心境之內硬生生鑿出一座無水之心湖。

  至於縫補一事,靠陳平安自己。

  難熬?

  受著!

  不然以陳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載不住那份神性的。

  准確說來,心中善惡兩條线極為靠攏的陳平安,是太過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攏,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大勢所趨。

  就像至聖先師先前以拂塵畫圓論道,有意詢問陳平安最終有幾種可能性,陳平安答不上來。

  在至聖先師看來,一個不小心,極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種結果,登天而去、占據舊天庭遺址的周密,反而輸給看似留在人間、輸了先手的陳平安,因為後者的神性變得更為粹然。

  藥鋪的那個楊老頭何嘗不是在賭?

  而且他不會輸。

  只要陳平安將賭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不管陳平安這場人性與神性的拔河,是輸是贏,在楊老頭眼中,都是左手進右手出的事情,都還是那個一。

  昔年的男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手握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萬年,不算白忙一場。

  所以崔瀺才會早早出手,如果陳平安有朝一日當真成為那個一,成功歸攏整座驪珠洞天所有爭渡之人的神性,成為賭桌上最後留下的那個人,那麼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條瀑布垂瀉,從天而墜,灌注心湖之中。

  論事,既省心省力;論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聖先師突然又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崔東山會怕李寶瓶?當年你們去大隋書院求學,崔東山在紅棉襖小姑娘那邊,始終打不還手,罵不還嘴?”

  陳平安當場愣住,又是一個好像從未深思的問題。

  然後陳平安很快就神色復雜起來。

  第二次游歷劍氣長城,陳平安與師兄左右在那邊重逢。其實最早,師兄不認這個小師弟,陳平安也不覺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師兄。

  但是陳平安對“欺師滅祖”的大師兄崔瀺,心情才是最為復雜的。

  “因為李寶瓶與寶瓶洲,是那種休戚與共、福禍相依的關系,你以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誰的手筆?”至聖先師一語道破天機,“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遠,一氣化三清,要以三種身份,最終真正融合三教學問,神誥宗周禮是道士,福祿街李希聖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聖明知道事實真相,依舊會護住妹妹李寶瓶的安全。李希聖如此選擇,那麼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萬一寶瓶洲戰事不利,守不住大瀆和陪都,大驪鐵騎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寶瓶再有個好歹,李希聖會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內重返十四境,選擇直面周密?屆時師弟余斗與陸沉,又會做何選擇?甚至是道祖有無可能為這個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聖先師緩緩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這個‘不一定’,就足夠了。所以當年齊靜春說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說給你這個小師弟聽的,也是說給大師兄崔瀺聽的,是希望後者的事功學問不要太走極端了,做事情稍微講一講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聽,如果說句‘近乎人情’的話,還真怨不得他,一個都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的人,我們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麼呢。”

  至聖先師雙手負後,抬頭望天。

  一個昔年的浩然賈生,過往的蠻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憑借一己之力,能夠讓三教祖師不得不聯手對付。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算不到嗎?道祖都不行?”

  至聖先師搖頭道:“還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極為錯綜復雜,如果大道推演一事,雖然演化出幾百幾千條路,但能一條道走到底,那麼數量再多都不難,隨便一個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當陰陽家了。難就難在,人心一動,天心即移。打個比方,只說五彩天下馮元宵這類事,道祖當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現,咱們再假設道祖小家子氣點,一定要針對她,那麼道祖就等於與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抗衡,注定是吃力不討好的,只會按下葫蘆浮起了瓢。”

  “畢竟與當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碼事。”

  “可若是我們幾個,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說在自家地盤,當然也就算無遺策了。”

  “我覺得沒什麼意思,道祖認為知止天下將自正,佛祖覺得眾生成佛是自己的事。反正我們幾個,作為人間最早的‘道士’,都覺得道在天下。”

  陳平安驀然眼前一花,異象一閃而逝,隨即道心震動。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經不見蹤跡。

  剛才仿佛看到了一頭傳說中的……麒麟,在視野中一掠而過。

  至聖先師神色從容,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著作甚,再來壺酒。”

  處州的州城,與龍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更加繁華。

  一位錦衣玉食的婦人,返鄉之後,經過這些年的養尊處優,氣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開眼角的魚尾紋,瞧著也就三十來歲的模樣,稱贊她一句半老徐娘,半點不昧良心。

  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誤以為她是福祿街出身的豪門女子。

  宅子里邊鋪設有地龍,腳邊哪里需要火盆,就連手上的炭籠都可以省了。

  早年從書簡湖青峽島返回家鄉,她就直接在州城買了好些宅子。

  事實證明,當年咬咬牙的一擲千金,非但沒有打水漂,反而獲利頗豐,光是每年那些鋪子的租金,就有一大筆銀子入賬。

  當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銀了,神仙錢才是錢。

  這些年,婦人去槐黃縣城的宅子,多是為了清明祭祖,這才回泥瓶巷坐一會兒。

  她所有的心思,還是在新家,比如宅院內,凡事立起一個體統來,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里邊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棧,她會讓府上管家定期去購買山水邸報。

  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畢竟花的都是神仙錢,但是婦人沒有半點心疼,一來想要打聽關於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顯自家的高門身份。

  屋內,婦人拉著幾個丫鬟聊家常,圍爐夜坐,溫了一壺糯米酒釀,各自小酌,花幾上邊,擺滿了各色零嘴吃食。

  一個體態豐腴的大丫鬟,低頭抿了口酒釀,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爺的修行資質,再加上少年那個白帝城嫡傳身份,將來回了家鄉,開宗立派都不難哩。”

  當年婦人從青峽島橫波府帶了幾個貼身婢女,她們在這邊也算入鄉隨俗了,今天跟著夫人,一起貼春聯,燒香請門神、請灶神等,夫人家鄉講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復一年,她們也就習慣了。

  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還要跟著夫人去風涼山的山神廟燒香,剛搬來州城,夫人還會想著除夕夜就動身,趕個早,好燒新年的頭爐香,甚至還想要夜宿寺廟。

  可是自打上次顧璨回鄉,與夫人聊過一場後,夫人就不刻意去爭頭香了,說我家顧璨講了,按照佛門里邊的講究,所謂的頭香,就是兩種說法:一種是誠心實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廟還是在家里,在哪兒燒香都是一樣的;再一種就是虔誠向佛,那麼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燒頭香,不用與人爭。

  婦人笑道:“小璨只是鄭城主的嫡傳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創建下宗,按照邸報上邊寫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搖洲,不會來咱們寶瓶洲的。”

  這些年,通過那座仙家客棧的山上邸報,婦人知曉了許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棧的邸報,據說比州城隍廟還要來路寬泛呢。

  婦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們,誰能料到書簡湖那邊會冒出個真境宗,你們要是當年沒有跟著我來這邊,指不定今兒就已經是宗門里邊的譜牒神仙了,出門在外,都要被稱呼一聲仙子的,哪像現在,只能窩在這麼個巴掌大小的宅子里邊,給我一個婦道人家當什麼丫鬟。”

  婦人曉得她們這些修道之人,在“宗”字頭的仙府金玉譜牒上邊記名,稱得上是件祖墳冒煙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兩個禁忌,一個是書簡湖,一個是姓陳的賬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不承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動聊起了書簡湖。

  屋內兩個貼身婢女,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訝。身材相對消瘦的那個婢女,立即笑道:“夫人這話說得不對。”

  婦人笑眯眯問道:“說說看,怎麼就不對了?”

  婢女正色道:“當年,是夫人親手將我們帶出了火坑,如今長遠來看,在那真境宗當個混日子的外門弟子,又有什麼出息呢,而跟在夫人身邊,少爺可是天底下最孝順的人了,以後會差了咱們幾個的造化?少爺洪福齊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驕子,都不談少爺的師父鄭城主,只說那師姑韓俏色,就是一位仙人,還有身為琉璃閣主人的小師叔柳道醇,以及師兄傅噤,更是位大劍仙,他們哪個不是頂天的山上人物?他們中隨便哪一個蒞臨寶瓶洲,別說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誥宗,見著了祁天君,也一樣要互稱一聲道友,再當那座上賓哩。”

  關於顧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曉真相的,除了婦人,就只有她們幾個貼身婢女了。

  這是一番真心話,只是她沒說全。

  顧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們幾個,誰不怕那顧璨?對那書簡湖的混世魔王,她們簡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

  說來奇怪,顧璨長大後好似變成了一個儒家書生,上次返回家鄉,再見到顧璨,雖然顧璨神色溫和,她們卻更怕了,越發心驚膽戰。

  如果說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弟子顧璨,是一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暴起殺人的小瘋子,是個天生的野修。

  那麼後來的青年顧璨,好像就變成了一個城府深重、心思叵測的人,哪怕面對面站著,仿佛也永遠不知道顧璨心里在想什麼。

  走出書簡湖的顧璨,無論是境界、心性,還是手段,都與年齡嚴重不符。

  離鄉之前,顧璨曾經私底下將她們幾個喊到一起,非但沒有端架子,再沒有絲毫年少時的那種跋扈氣焰,反而和顏悅色,與她們客客氣氣說話,與她們約法三章,賞罰分明,甚至允許她們犯錯一兩次。

  但是要求她們每年都要飛劍傳信白帝城,至於信上寫什麼內容,都隨她們,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關隘的難題,都沒有任何問題。

  而且這筆山上書信的開銷,由他來出,只是叮囑她們關於這件事,就不要與他娘親說了。

  最後,顧璨對她們笑道,與你們聊了些掏心窩子的話,不要不當回事。

  雙方約法三章,其中一條,就是不許她們在娘親那邊煽風點火,將一件小事變成需要驚動郡守府或是大驪朝廷的麻煩事,不許她們在外主動惹事,但是如果是別人招惹她們,不管對方是誰,有什麼背景,只要是她們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顧璨自會兜底,因為她們如今算是半個自家人了。

  最後顧璨還起身,向她們抱拳致謝,說是以後娘親的衣食住行,就有勞幾位多多費心了。

  婦人聽過那個婢女神色誠摯的言語,樂不可支,笑著從盤中拿起一塊糕點,輕輕遞過去,道:“我家小璨從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頭了,沒你說得那麼夸張。”

  是啊,原本好像沒有個盡頭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們娘倆給一天一天熬過去了。

  想到這里,婦人紅了眼眶,從袖中摸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的淚水。

  兩個婢女連忙安慰幾句。

  婦人笑著擺擺手:“就只是憶苦思甜,反正過去的都過去了。”

  這些年主動過來找她攀親戚的,多了去。

  其實都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貨色,大多是從府上這邊拿點錢,就被打發了事。

  總之,她不至於讓那些騙子吃閉門羹,免得傳出去不好聽,背地里嚼舌頭,說她做人忘本,有了錢就翻臉不認人。

  顧璨上次離家之前,與相依為命的娘親聊了些體己話。

  婦人既欣慰,又心疼,還有幾分陌生。

  欣慰的是兒子真正長大了,能夠挑起一個家的大梁了,同時心疼兒子年紀這麼小,就這麼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這個兒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後青峽島的兒子,變得不太一樣了,准確說來是太不一樣了。

  那次閒聊,顧璨與娘親說了些書本以外的道理,那會兒身穿儒衫的年輕人,還開玩笑地說一句,這些都是他從家門口巷子里邊,從地上撿起來的言語。

  “只有窮過,才知道身邊人幾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闊起來了,哪怕是走夜路,別說瞧見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變成鬼,鬼絕對不會變成人。”

  “娘親,如今咱們家里有錢了,以後只會更不缺錢,那就別太節省了,對宅子里邊的下人們,規矩必須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點含糊,不能一開心了,就對所有外人格外好,一個心情不好,就對身邊人亂生氣。時間久了,摸清楚脈絡的下人,就會小看娘親了,所以娘親一定不能是讓‘自己’處理家務,而要讓‘規矩’來。”

  “但是家規之外,娘親可以對他們客氣些,這里邊有兩種施恩。一種是錢,是最實在的,還有通過銀錢衍生而出的那些位置、身份、頭銜。一種是虛的,是娘親你作為一家之主,與他們日常相處的幾句言語,甚至是一個眼神。任何一種,都無法收買人心,只能是兩者都有,再加上規矩和家法,我們這個家,才能長長久久、安安穩穩。”

  “當然,娘親要是心里邊憋著一口氣,覺得過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頭了,憑什麼就要對他們好,那也是無妨的。如果娘親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願意真心實意對他們好,把他們當人看,而不把他們當下人看,那是最好不過了。退一萬步說,有兒子在,哪怕不在家鄉和娘親身邊,他們也絕對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親保證一件事,將來家里誰犯了錯,我,或是我讓人出手處置此人的時候,娘親一定不能唱反調。”

  “我們什麼都知道時,偏要如何,那是一個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偏要如何,就會白吃苦。”

  “說到底,如何處世與如何為人,是兩回事。”

  “我覺得,如果有一個人,能夠一輩子不害人,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純粹的好人,從無害人之心。還有一種,是真正的強者,因為他們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親能夠善待前者,敬畏後者。”

  婦人當時只是安靜地聽著兒子說話。

  顧璨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說著一些她都聽得懂的道理。

  兒子長大啦,都會教她為人處世了呢。

  婦人回過神,打趣道:“你們倆有沒有相中的對象?”

  兩個婢女相視一笑,都搖頭說沒有。

  每逢初一、十五,風雨無阻,婦人都會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風涼山祠廟,燒香許願,保佑兒子在外邊修行順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腳,婦人就會停下馬車,徒步登山,求個心誠則靈。

  之所以常去風涼山燒香,除了與州城宅子離著近,婦人還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

  遙想當年,在泥瓶巷,實在是聽多了教人傷心傷肺的“風涼話”。

  婦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夠見著今天的光景,該有多高興啊。”

  書簡湖青峽島。

  山門口處,一間屋子鎖著門,隔壁屋子里邊,亮著燈火,亮如白晝。

  來這邊守夜的曾掖和馬篤宜,幾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沒點意外。

  曾掖這小子自從登上青峽島,就開始走大運了,也難怪他念舊,這樣的一塊“龍興之地”,是得多走動。

  至於那個叫馬篤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這些年披了一張張狐皮符籙,好像喜歡經常買些胭脂水粉,犒勞自己。

  劉志茂雙手負後,走來山門牌坊這邊,卻沒有去屋子里邊落座,只是瞥了一眼那邊的春聯和福字,好像是青峽島二等供奉朱弦府那個馱飯人出身的鬼修,與他的門房紅酥一起張貼的。

  劉志茂徑直走向渡口,一陣清風拂過,身邊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劉志茂轉頭笑道:“宗主這麼有閒情逸致。”

  渡口一旁的老者點點頭:“當真想好了?不再考慮考慮?就不想著下次你做客宮柳島,這句話換成我來說?”

  來人正是劉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寶瓶洲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澤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應他的那件事,劉志茂就是真境宗歷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劉志茂搖頭道:“我這條賤命,就當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擔任書簡湖共主,費盡心思,前前後後謀劃了那麼多,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不是還曉得幾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差點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來,還是後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難為我了。”

  劉老成點頭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劉志茂沒來由地感慨一句:“舊時天氣舊時衣,卻道新年新氣象。”

  劉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說山下話。”

  劉志茂以心聲試探性地問道:“新任湖君那邊,好打交道嗎?”

  劉老成說道:“現在還湊合,以後肯定會越來越難,只是比起當年跟那位年輕賬房先生鈎心斗角,總是要輕松幾分的。”

  劉志茂突然大笑起來:“實在無法想象,我會與宮柳島劉老成結伴夜游,完全不必擔心被打死。”

  劉老成笑了笑,轉頭望向湖中,座座島嶼如不動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聽。

  早年的書簡湖,誰都要多留個心眼,唯一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想要睡個安穩覺都不容易。

  山門屋子那邊,鬼修馬遠致,帶著門房紅酥,在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腳,天然親近幾分。

  曾掖說了些過往的事,反正總是繞不過兩人,早先的陳先生,後來的顧璨。

  每當曾掖提到後者,馬篤宜便忍不住調侃幾句,也不曉得以前是誰怕那顧璨怕得要死。

  結果等到當年最後一場分別,某人竟然開始默默流淚了,到底是傷心至極呢,還是喜極而泣呢?

  曾掖臉色尷尬,自己從來吵不過馬篤宜,只敢嘟囔一句,誰知道顧璨會性情大變,前前後後,判若兩人。

  “陳先生曾經說過,我們能夠成為爹娘的子女,將來再成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討債,也可能是還債。陳先生說到這里的時候,就笑著說,他就是個討債鬼。”

  一屋子沉默下來,火盆內響起一陣輕微的木炭崩裂聲響。

  馬篤宜驀然氣呼呼道:“我怎麼不知道陳先生跟你聊了這些?”

  曾掖無奈道:“我跟陳先生總有獨處的時候。”

  馬篤宜埋怨道:“陳先生與我單獨相處的時候,怎麼就不聊這些?”

  他們喝著酒,都是紅酥家鄉的酒釀。

  曾掖便說了些陳先生關於飲酒的閒語,說人生有兩事最有嚼勁:一是與故友久別重逢,喝酒半醺醉;一是回頭看生平,飲茶有回甘。

  馬遠致的臉色有幾分不情不願,說道:“陳平安這小子,還是有點學問的,喝過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樣。”

  紅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麼不喊陳公子啦?”

  馬遠致呸了一聲:“說好了要為我寫本書,好好寫寫我與長公主殿下的故事,結果磨磨蹭蹭,都不曉得開篇幾千字開完了沒。”

  馬篤宜轉頭望向紅酥,紅酥只敢悄悄搖頭,示意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

  曾掖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個女子,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會經常掛念。

  大概所謂掛念,就是心扉當中掛起一幅心愛女子的畫像,念念不忘。

  馬篤宜隨口問道:“那陳先生有沒有說過,這輩子能夠結為夫妻,又是什麼呢?”

  曾掖笑著點頭,給出一個答案。

  “是一種還願。”

  鎮妖樓那棟最高建築的頂樓廊道,秉拂背劍的純陽真人,與那小陌和青同,幾乎同時看到了異象。

  以他們腳下這棟建築作為圓心,空中依次出現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們背對頂層廊道數人,依次排開,就像同時開啟了數十場鏡花水月,又像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祖師堂”議事,心思如一,只議一事,只做一事。

  衝澹江水神李錦得了兩幅描金畫卷,離開書鋪,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換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點燃一炷水香,禮敬南方的桐葉洲,起心念發心願,心中默念,願一洲逝者安息,生者無恙。

  繡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纏繞手臂的江水正神,肅然敬香,願桐葉洲破碎山河重歸完整,願一洲戰場英靈得以轉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葉青竹,點燃一炷水香後,念念有詞,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願為桐葉洲略盡綿薄之力,祝一洲版圖安居樂業。

  落魄山中的那座蓮藕福地,以水蛟泓下為首,領著福地內的一眾江河水神,各自點燃一炷清香,香火裊裊升空,倏忽間齊齊往南方飄搖而去。

  北俱蘆洲濟瀆,舊濟瀆中祠水正,如今的龍亭侯李源,擁有一雙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瀆侯府內,朗聲說出自己的心願,願那桐葉洲一洲之地風調雨順。

  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國師楊清恐手捧一柄銘刻有“風神”二字的麈尾,點燃三炷清香。

  老真人一旁,是那位道號摶泥的玉璞境修士,楊後覺神色恭敬,與楊氏老祖一同雙手持香,面朝南方。

  骸骨灘搖曳河,河伯薛元盛,不再是那撐船老舟子的裝束,而是現出金身,身穿法袍,點燃水香。

  大瀆靈源公沈霖,舊南薰水殿水神,她如一株遠山芙蓉,亭亭玉立,站在公府門口,背對著“德游宮”匾額,面朝南方,願桐葉洲時和年豐。

  銀屏國境內,領著一湖三河兩渠的蒼筠湖水君殷侯,身穿一件姹紫法袍,隔著一座寶瓶洲,雙手持香,禮敬桐葉洲,預祝桐葉洲大地回春,萬象一新。

  仙都山密雪峰上,來自墨线渡的於負山,點燃香火後,希望桐葉洲萬姓安生,雨暘時若,百谷豐登,內外清吉。

  來自敕鱗江的老虬裘瀆,這位大瀆龍宮舊吏,專門負責教習龍子龍孫們禮儀規矩的教習嬤嬤,手持香火,喃喃低語,祝願桐葉洲在新的一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桐葉洲百姓,幼有所教,老有所依。

  大泉王朝埋河碧游宮,水神娘娘柳柔,她希望以後的桐葉洲不打仗,老百姓們都能吃飽穿暖,山上的神仙老爺們,少擺人上人的架子,多講點道理。

  浩然天下陸地水運共主,道號青鍾的澹澹夫人,祈願桐葉洲風和日麗,倉廩足而知禮節。

  南海水君李鄴侯點燃香火,希望桐葉洲大地山河枯木逢春,百姓安居樂業,諸國政通人和,重迎太平盛世。

  雨龍宗的上任宗主,如今的掌律祖師,女修雲簽許下心願,希望桐葉洲各國書聲琅琅,人人豐衣足食,國泰民安,蒼生有福。

  相傳是道祖煉丹爐處,小酒鋪內的婦人,舊王座大妖仰止,帶著剛收的入室弟子,朝湫河婆甘州,一同拈起水香,祈願桐葉洲辭舊迎新,風雨時節,五谷豐登,社稷安寧。

  寶瓶洲齊瀆長春侯,水神楊花點燃水香,心中默念萬物盛多,人民忠孝,則致時和年豐,故次華黍,歲豐宜黍稷也。

  南塘湖秦湖君,燒香祈願,心思虔誠,願那桐葉洲五谷蕃熟,穰穰滿家。

  跳波河已經改名,升遷為老魚湖,岑文倩在長春侯府與大驪朝廷都已錄檔,正式升遷為一地湖君。

  岑文倩齋戒過後,點燃一炷水香,遙遙禮敬桐葉洲山河,願浩然天下東南地界的一洲山河,就此遠離災殃,富貴安康。

  此外,猶有寶瓶洲齊瀆淋漓伯,舊錢塘長曹涌;黃庭國境內,紫陽府開山祖師,老蛟長女吳懿;舊鐵券河水神,高釀;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一一現身。

  寶瓶洲陪都上空,仿白玉京。

  當年崔瀺跟人借“山”“水”這兩個聖賢本命字。“山”字,是禮記學宮大祭酒的本命字。

  正如陳平安所猜測那般,師兄崔瀺所借“水”字,當然是這位道場在書簡湖,寫出過一篇《問天》的老前輩了。

  他曾經將《山鬼》《涉江》與《東君》《招魂》四篇,都交給了文聖。

  這位老先生,不在文廟道統文脈之內,屬於自立門戶。故而這位老先生的那炷“心香”,將是天地間最為靈驗的一炷水香。

  好像各洲水神點燃香火一事,由這位老先生負責收官。

  書生又邀諸君入夢來,與君借取萬重山。

  游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岳,吾為東道主。

  寶瓶洲北岳,披雲山魏檗,中岳山君晉青,南岳女山君范峻茂,各自點燃一炷山香,為桐葉洲祈福消災。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的九真仙館,仙人雲杪與道侶魏紫,在一座蠻瘴橫生、鬼物群居的破碎福地,共同點香禮敬桐葉洲。

  中土穗山,神號大醮的山君周游,現出巍峨的金身法相,面朝浩然天下的東南方向,雙手持香。

  大岳居胥山的兩座儲君之山之一,鳥舉山陸地真人,道士封君點香。

  香榧山老山神龔新舟亦持香禮敬。

  寶瓶洲,疊雲嶺山神竇淹,分水嶺山神韋蔚,領著兩位山神廟陪祀神女,面朝南方,一起遙遙敬香。

  最後一位好似為天下山岳英靈收官“山香”之人,竟然是“真身”在寶瓶洲的純陽真人,呂喦。

  鎮妖樓頂樓廊道,小陌和青同,都與身邊的這位純陽真人作揖致謝,呂喦微笑稽首還禮。

  香火裊裊,星光點點。涓滴之水,匯成江河。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至聖先師看著那些漸漸消散的身影,撫須而笑道:“回頭讓文廟將他們和此事都記錄在冊。”

  陳平安也不好就此說什麼。

  至聖先師問道:“你如今手上還剩下一筆功德?”

  陳平安點點頭,大致估算,約莫還剩下三成。

  “雷聲大,雨點也不能說小。說實話,已經算是很大的氣象了,已經徹底解決掉了桐葉洲的燃眉之急。這話聽著好像一般,其實殊為不易了,就像你們純粹武夫,轉換了一口真氣,可不是什麼拿藥吊命的舉動,而是徹底活了過來。”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陳平安,笑呵呵道:“可若是以此收尾,你將來豈不是回想一次,終究難免遺憾一次?”

  陳平安疑惑不解,自己還能做什麼?難不成至聖先師願意幫忙牽线搭橋,將剩余三成功德,贈予那些自己並不熟悉的山水神靈?

  至聖先師笑了笑:“想岔了,一來我如今已經不宜插手任何具體事務,否則對浩然天下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再說了,我的面子,難道就這麼不值錢,得厚著臉皮親自出馬,幫你一家一戶敲門過去,問他們要不要與你做這樁買賣?成何體統?”

  陳平安聽得越發迷糊,只得靜待下文。

  至聖先師也沒有賣關子,微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文聖一脈的幾個師兄,雖說先天性情迥異,但是總有那麼幾件事,會格外心有靈犀。最早是齊靜春,托付白也一事。然後是劍氣長城的左右,托付陳清都一事。繼而是君倩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曾經托付經生熹平一事。最後是崔瀺……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的意思嘛,文廟都懂。”

  “其實就是同一件事,將他們的文廟功德都送給小師弟處置。”至聖先師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所以說,除了被人寄予希望,是一件讓人覺得不會孤單的事情,那麼與他人大道同行,想必亦然。”

  不單單是因為這些師兄相信,自己先生的關門弟子,他們的小師弟,可以挑起未來文聖一脈的大梁,會為先生的再傳弟子們護道,更是因為文聖一脈嫡傳的五位師兄弟間,無須言語交流的心有靈犀。

  可能我們都曾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但是我們都願意對這個世界寄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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