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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二三事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3245 2024-03-06 01:07

  位於蠻荒腹地的宗門山巔,卻站著兩位人族劍修。

  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骸骨成林的白花城,就此成為一頁已經翻篇的皇歷,隨著歲月的流轉,還會變成無人問津的老皇歷。

  在齊廷濟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花城邊界的天地四方,結陣如攔網,防止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趁亂溜走。

  此外異象種種,雷起白雲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條氣勢恢宏的金色雷電垂落人間,如雷部神靈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將那些隱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檢找出,猶有十數條墨蛟在空中搖曳游走,將那些御風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聲響如一串串爆竹。

  別忘了劍修也是練氣士,除了本命飛劍之外,也會有千奇百怪的大煉、中煉本命物。

  這些就都是齊廷濟隨意鋪展開來的手筆,撇開劍修身份和本命飛劍,齊廷濟完全可以被視為一位殺力巨大的飛升境修士。

  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擁有這等術法手段,都可算是震古鑠今了,可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卻被老大劍仙視為心不定,術法花哨,華而不實,距離“純粹”二字愈行愈遠……總之半句討不到好。

  這還是陳清都心情不錯的時候,才會難得教訓他人幾句。

  更多時候,陳清都一個字都懶得說,境界越高的劍修,越不喜歡聊天。

  倒是一些個孩子,成群結隊去城頭那邊玩耍,路過那座茅屋,說不定還能與老大劍仙多說幾句。

  曾經有個孩子放紙鳶,斷线墜落在茅屋頂上,哪敢開口跟老大劍仙討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門口,就發現爹娘滿臉喜慶神色站在那邊等著,父親手里就有那只好像自己長腳跑回家的紙鳶,孩子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被那位老大劍仙隨手丟回來了。

  在孩子從兒時到少年的歲月里,這件小事,都是一樁最大的談資,後來等到這個孩子成為劍修,年輕人不等成為老人,就又如斷线紙鳶,性命仿佛小事,隨手丟在了戰場上。

  陸芝先前從劍匣里邊取出了兩把最有眼緣的長劍,秋水和鑿竅,她雙手持劍,配合本命飛劍抱朴,手刃了一個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白花城祖師堂的掌律,先前廝殺過程當中,陸芝稍微耗費了一點精力,此外還有一撮不經砍的地仙修士,至於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記不住,也無須去記。

  被長劍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個積蓄靈氣的本命竅穴之內,霎時間如洪水決堤,水淹一大片氣府,根本不講道理。

  若是被鑿竅割傷,妖族身內天地山河也會遭罪,鑿竅天生自帶的一股精純劍意,協同陸芝的浩蕩劍氣,就像有一位精通尋龍點穴的風水先生帶路,劍氣如鐵騎衝陣,一攪而過,條條山脈崩碎。

  陸芝收起飛劍抱朴,歸竅溫養,至於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劍符煉劍。

  一把本命飛劍抱朴,擁有兩種本命神通,其中一種神通是飛劍能夠禁錮住修士的影子,瞬間傷及陰神,陰神倒影就像被飛劍釘在原地的一塊黑布,修士移形換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陰神,與此同時,修士只要舍不得一具陰神,不能當機立斷,就要立即面對飛劍第二種堪稱“窮其精微、抽絲剝繭”的神通,以粹然劍意重創陽神身外身,可無論是陰神還是陽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飛劍神通如懷抱,在戰場上如影隨形。

  故而先前一座宗門戰場上,陸芝手腕一擰,長劍秋水抖出劍花,劍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現。

  齊廷濟正色道:“老大劍仙讓你去白玉京煉劍,不是沒有理由的,不單單是北斗與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測飛劍抱朴,有機會擁有第三種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陳熙,還不太一樣,洞府開辟一事,我們差不多就是這樣止步了,很難百尺竿頭再進一步,而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則不然,還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陸芝聽得心不在焉,當然不是她分不出個好賴,實在是沒興趣。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如此,也受後天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的影響,所以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欲。

  陸芝這會兒的心思,還在那只劍匣藏劍上邊,其余游鳧、刻意等六把道門法劍,一樣自帶某種上乘秘術,陸芝覺得要是都能活著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陳平安,打個商量。

  將來白玉京三掌教去龍象劍宗討債,就好辦了。

  還劍?

  隱官跟你借的劍,找我陸芝干什麼?

  齊廷濟見陸芝置若罔聞,他就沒有再勸。畢竟這可是一個老大劍仙都勸不動的娘們。

  陸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卻唯有屋舍幾間,說她有錢是真有錢,好似坐擁良田萬畝,說她沒錢卻也不假,真正談得上春種秋收的,只有可憐兮兮的一畝三分地。

  因為陸芝除了兩把本命飛劍,大煉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對於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而言,這都是一個堪稱寒酸的數目。

  三物都被陸芝用來輔助修行,幫助天地靈氣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養,她的攻伐之物,還是只有那兩把本命飛劍。

  修道之人,一身雖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廣袤無垠,真正屬於“自己”的,就是汲取天地靈氣作為水源,澆灌山河大地。

  所謂修道,就像是耕耘田地,開辟府邸。

  接連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國,修士宛如一國之君,最終“證道”,就像成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

  只不過於每一位練氣士而言,對人身小天地的洞府發掘、丹室營造,修士受限於資質,人人都存在著一個瓶頸,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錢和天材地寶了,開始不計損耗地去更換、替代舊有本命物。

  所以每一位飛升境巔峰,都不得不開始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了。

  齊廷濟這樣的大修士,神仙錢、靈氣和法寶,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間的一切實物,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身外物,貪心不足反成累贅,增之一分,就要過猶不及。

  齊廷濟笑道:“還沒到半炷香,如果不著急趕往下一處山市,還能閒聊幾句。”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遺物,名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繕起來需要花點錢,陸芝出劍太狠。

  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宮那邊應該有記載,因為白花城修士在歷史上沒少去劍氣長城戰場。

  那個身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舊被齊廷濟堵住去路,強行“兵解”上路,不過對方施展了一門本命遁法,只是陰神被斬,能否留下個玉璞境都難說了。

  此外還有數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數枚,都被齊廷濟從那些屍體上剝離出來,掌心虛托,緩緩旋轉。

  齊廷濟就當是賞景了。

  在劍氣長城當得起劍仙稱呼的劍修,哪個不是從屍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人物,有幾個是正常人?

  陸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

  記得早年,有個記錄戰功的女劍修,境界不高,只是資質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長廝殺,其實陸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個性情溫婉的女子,姿色不錯,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婚嫁,模樣比不上周澄,但比她陸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這個陸芝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戰後都會與人一起負責記載、勘驗、錄檔戰功,當她瞧見了那些離開戰場的女劍修,就會笑得很……好看。

  陸芝甚至已經對那女子的相貌記憶模糊了,唯獨對她的那張笑臉,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記都無法忘記。

  一個金丹境的女劍修,又不擅長廝殺,可最後她在可死也可活之間,沒有選擇後者,跟隨飛升城去往異鄉,而是御劍去往城頭,大概是她覺得既然劍氣長城注定守不住,人間再無家鄉,就不需要她來記錄戰功了吧。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個多重要的女子。

  陸芝甚至對好友周澄的離開,都不曾如此難以釋懷,簡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好像直到這一刻,等到陸芝想到這個在劍氣長城再尋常不過的女子已經不在了,陸芝才後知後覺,劍氣長城好像是真的沒有了。

  陸芝有些煩躁,冷著臉環顧四周,已無妖族可殺。

  他娘的,如果能夠從頭再砍一遍就好了。

  至於那顆玉璞境妖丹的主人,這會兒就身形飄搖不定,戰戰兢兢站在這位刻字老劍仙的身邊,可憐三魂七魄都被凌厲劍氣籠罩在一處牢籠內,神魂飽受煎熬,此刻憂心忡忡,擔心這個劍氣長城的“齊上路”會反悔毀約,干脆再送他一程。

  原來是負責捕捉漏網之魚的齊廷濟,除了以術法布陣,先前還陰神出竅遠游一趟,路上隨手抓了個逃避不及的白花城供奉,正是魂魄當下被拘押起來的玉璞境,承諾留他一條命,與他問清楚了白花城幾處秘庫所在,再讓他帶路去搜羅了一番,都不用他獻殷勤,講解如何打開層層山水禁制,齊廷濟直接一路以劍氣開道。

  一般宗字頭的仙府勢力,往往狡兔三窟,會將修道秘籍、神仙錢、法寶靈器,分放各地。

  當然這僅限於“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還有鄭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無此講究。

  既然與陳平安約好了半炷香,齊廷濟就沒有繼續搜刮下去,挖地三尺這種勾當,還是隱官大人更擅長。

  不過視野可見之物,齊廷濟還是沒有浪費半點,那些破碎的法寶靈器,被陸芝斬落一地,五花八門,雖說山上寶物破碎之後,價格與之前天差地別,可不那麼值錢,並不意味著不值錢。

  還有眾多妖族修士被斬殺後現出原形的真身屍體,以及一些英靈之姿的白骨屍骸,悉數被齊廷濟收入袖中。

  龍象劍宗創立不久,處處都需要花錢,不承想今天路過白花城,東拼西湊,積少成多,竟得了一筆極為可觀的神仙錢。

  那個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壯起膽子輕聲問道:“齊老劍仙,說話作數的吧?願為前輩鞍前馬後!”

  齊廷濟笑了笑,沒說什麼。

  做牛做馬就算了,龍象劍宗只收劍修。

  見那位老劍仙沒搭話,他頓時心死如灰,顫聲道:“不作數也無所謂了,能不能給個痛快?”

  齊廷濟微笑道:“這輩子有沒有去過劍氣長城?”

  他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過,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曾與劍修為敵,路途遙遠,境界低微,哪敢去劍氣長城那邊自尋死路……”

  齊廷濟點點頭:“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去見識見識那邊的風景。”

  隨手一揮袖子,魂魄灰飛煙滅。

  如今浩然天下山巔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劍仙印譜》的存在,可在《皕劍仙印譜》之前,劍氣長城其實最早有的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劍仙譜。

  齊廷濟閒暇時也曾翻閱過,倒是沒有興趣去偷摸購買那些印章,在這位老劍仙看來,隱官的刀工實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躋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譜上邊有一句邊款印文,讓齊廷濟覺得還算不錯。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陸芝說道:“這次出手,掙了不少?”

  他們一行人現身此地山門,事出倉促,使得那個仙人境妖族都來不及先走一趟財庫,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真到了命懸一线的時候,還是沒什麼可猶豫的,修道之士,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都明白這個淺顯道理,一個死在錢堆里的山上神仙,最憋屈。

  “亂七八糟加在一起,確實不少,說是掙了個盆滿缽盈都不過分,畢竟是份宗門底蘊,即便刨開那三張洗劍符,還很有賺頭。”

  齊廷濟微笑道:“劍氣長城那些賭棍不早就說了,跟隱官合伙坐莊,想虧錢都難,躺著就能掙錢。”

  陸芝提醒道:“陳平安是個精打細算的賬房先生。”

  齊廷濟點頭道:“回頭清點一下游歷白花城的收獲,讓隱官占……四成?”

  不料陸芝說道:“四成?他又沒出力,分他兩成就很夠意思了。”

  齊廷濟欣慰道:“總算有點首席供奉的樣子了。”

  陸芝說道:“袍子不錯,歸我了,回頭我可以送給吳曼妍那個小妮子。”

  齊廷濟從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拋給陸芝。

  陸芝接過手,輕輕抖了抖法袍,驚訝道:“坐地分贓這種事,好像會上癮。”

  齊廷濟點頭道:“我也是才發現。”

  陸芝撇撇嘴,以前在劍氣長城,劍修可都沒這習慣,算是給隱官慣出來的臭毛病?

  之後兩人聯袂來到三山符下一處山市,寧姚已經離開這座古戰場遺址,好像是遞劍之後就不管那些殘余劍氣了,以至於此刻的戰場遺址,依舊劍光森森,肆意絞殺那些四處潰散的陰兵鬼物。

  齊廷濟敬香之後,輕聲笑道:“很難想象,如果再無約束,我們這些還算能打的飛升境,在這天下會如何為人處世。”

  三教祖師的存在,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好似有三人,坐斷津流,鐵鎖橫江。

  這三位,根本不用說什麼做什麼,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震懾。

  哪怕是這座以世道混亂不堪著稱的蠻荒天下,仍然還有座托月山,不然只說搬山老祖朱厭,與舊曳落河共主仰止聯手,如果再能拉上一只舊王座大妖,足可橫行天下,估計到最後,就是總計不到二十只的十四境、飛升境巔峰大妖,共分天下,暫時停手,然後繼續廝殺,殺到最後,只留下一小撮的十四境。

  齊廷濟取出一杆幡子,丟到古戰場中央地界,驀然矗立而起,如同打開一扇大門,很快從四面八方聚攏起靈智混沌的數萬陰兵,好像得了一道法旨敕令,如一支支鳴金收兵的大軍,瘋狂擁入幡子。

  再者幡子本身,介於洞天和福地之間,就是一處適宜鬼物修行的道場,可一些個原本割據遺址一方的地仙英靈、鬼將,自然不願從此寄人籬下,失去自由身,於是一個個隱匿氣機,試圖躲藏起來。

  結果齊廷濟從眾多本命物中揀取出一件,祭出之後,一條蘊含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幾個眨眼工夫,古戰場之上,就像出現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圓數百里,整個大地雷電交織,而且竹林通過大地之下不斷蔓延出來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閃爍不定,皆是金色竹筍,抽土而出極快,繼續變成一棵棵嶄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葉都蘊含著一份雷法道韻,使得大地竹林之下,開辟出一座雷池。

  無論是大道雷法,還是竹鞭材質本身,兩者都先天克制鬼物。

  遺址最後只留下了四條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無路可走。

  陸芝看了眼遠處那杆招魂幡子,疑惑道:“你還會這個?”

  齊廷濟笑著解釋道:“以前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我們每次遞劍都會被針對,當然無法優哉游哉地由著我施展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

  簡而言之,術法神通萬千,不如劍光一閃。

  山上劍修,若是精通劍道之外的那些個旁門左道,就有不務正業的嫌疑,跟一個讀書人擅長打鐵砍柴差不多。

  陸芝暫時閒來無事,就從劍匣取出了其余劍,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飛升境修士的珍稀遺蛻,可以拿來當件類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夠讓修士仿佛無師自通,掌握兩道白玉京極為上乘的秘傳術法,一攻一守。

  只是陸芝覺得別扭至極,就將此劍丟回劍匣。

  倒是那把南冥,劍修握在手中,就可以多出一座古怪陣法,陸芝發現自己好像站在一處天池大水中央,看似距離一旁齊廷濟就幾步路,實則差了千里之遙,適宜對付那些壓箱底的攻伐重寶,當然一樣可以拿來對付敵對劍修的飛劍。

  至於那把游刃,也是奇巧,陸芝手持長劍,身邊就多出了一條魚龍姿態的幻象靈物,這條青色大魚,懸空圍繞著陸芝游走。

  陸芝覺得瞧著還挺順眼,就沒有撤回這把游刃長劍。

  而且雙手各持南冥、游刃之後,陸芝很快就又有驚訝,原來身邊那條搖頭擺尾的青色游魚,竟然能夠從她腳下那座本是虛幻假象之物的天池水中,無中生有,汲取貨真價實的水運,壯大自身。

  陸芝說道:“陸沉的道法有點意思。”

  齊廷濟無奈道:“人家好歹是一位白玉京三掌教。”

  陸芝說道:“沒法子,陸沉待在陳平安身邊,就像個……只是跑腿打雜的店鋪伙計,我很難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掛鈎。”

  齊廷濟啞然失笑。

  陸芝不再閒聊,趁著還有小半炷香光陰,開始煉劍,准確說來是煉化那張玉樞城的洗劍符。

  不愧是張名動青冥天下的大符,畫符門檻極高,外人煉化起來倒是極快。

  三張價值連城的洗劍符,如果陸芝都拿來砥礪飛劍北斗劍鋒,成效定然顯著,陸芝預估飛劍的鋒銳程度,可以增加一成。

  洗劍符讓陸芝節省了至少一甲子修道光陰,這甲子光陰,不是時刻流轉不停歇的六十年歲月,而是指一位劍修潛心修道、專注煉劍的光陰,練氣士所謂的幾十年數百年道行,都是屏氣凝神、呼吸吐納、閉關靜坐,一點一滴打磨出來的精氣神,這才是練氣士的“周歲”,真實道齡,此外,就是那種虛度光陰的“虛歲”。

  所以一成,真心不少了,煉化飛劍一途,行百里者半九十,尤其是陸芝這把北斗,即便距離圓滿只差一絲一毫,都很難一劍做掉一只飛升境大妖,可一旦被她跨過那道門檻,那麼陸芝的飛劍殺力,哪怕在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都會是屬於最拔尖的一撥。

  只要飛劍北斗的品秩,煉化至毫無瑕疵的化境,而她將來再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這就意味著外人如果想殺陸芝,就得是兩位飛升境修士聯手,再乖乖交出兩條命。

  齊廷濟很清楚,早年老大劍仙對他和陳熙躋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麼期望,唯獨對遲遲無法打破仙人境瓶頸的陸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劍仙米祜,還有後來去了避暑行宮的愁苗。

  至於寧姚,期待是不需要的,在老大劍仙看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陸芝仰起頭,沒來由說道:“其實那一位,如果撇開是非不談,很了不起。”

  她是在說那個被譽為蠻荒文海、通天老狐的周密。

  佩服歸佩服,當然不耽誤陸芝在戰場上,能砍死周密就一定砍死他,絕不手軟。

  齊廷濟說道:“陸芝,我當初之所以想要違背誓言,趕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僥幸,試圖憑借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氣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幫我打破那個天大瓶頸。因為我希望借此告訴老大劍仙一個事實,陳清都看錯齊廷濟了。”

  陸芝不擅長與人言語交心,其實齊廷濟更不喜歡與人談心,今天說出這番言語,實屬破天荒。

  陸芝睜開眼睛,她從不說拐彎抹角的言語:“老大劍仙都不在了,還與他慪什麼氣。再說了,就算老大劍仙在世,親眼看見了你在五彩天下躋身十四境,只會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齊廷濟。”

  齊廷濟有些感傷:“我倒是希望還有個能被他感到失望的機會。”

  如今飛升城的年輕劍修,對於那位老大劍仙的離去,與齊廷濟這些老人的復雜心態,大不一樣。

  齊廷濟突然氣笑道:“以後的飛升城,酒桌上聊來聊去,不管是贊是罵,反正都繞不過咱們這位陳隱官,一想到這個,就讓人不痛快。”

  陸芝勸說道:“都是當宗主的人了,氣量大些。”

  齊廷濟嘆了口氣:“勸你以後別勸人。”

  陸芝笑呵呵道:“我這個人最聽勸。”

  眼前一座蠻荒大岳名為青山。

  四位劍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處山市渡口,分別是白花城、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

  寧姚在山腳與三山九侯先生燒香禮敬之後,沒有趕赴下一處山市,而是沿著燒香神道,拾級而上。

  此山地位超然,是蠻荒天下屈指可數的名山大岳,破例擁有雙手之數的副儲之山,至於大岳名字“青山”,更是獨一份。

  山君神祠大殿內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漣漪陣陣,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質念珠,像那吃齋念佛之輩。

  生得相貌古拙,野鶴骨癯,好似澗邊老松。

  這位大岳山君,道號碧梧,天生異象,重瞳八彩,絳衣披發,腳踩一雙草編躡雲履。

  察覺到了那份劍氣,山君碧梧忙不疊出門待客,看著那個女劍修,一臉震驚道:“寧姚?!”

  寧姚點點頭:“沒事,我就隨便逛逛。”

  碧梧第一時間所想的是,是不是浩然天下已經打到自家山門口了,隨即他自嘲不已,怎麼可能推進如此之快,再者若是連青山都保不住,意味著蠻荒天下至少半壁江山都歸屬中土文廟了。

  碧梧抱拳道:“山神碧梧,見過寧劍仙。”

  見到這位飛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寧姚就知道青山為何安然無恙了。

  想了想,寧姚只依稀記得碧梧的道號、境界,擁有一種仙兵品秩的仙家重寶,火車掣電,傳言車駕玄妙所在,篆刻有“雷火總司”。

  再就是這位山君虔誠信佛,建造了一座類似“家廟”的文殊院。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陳平安才會對此如數家珍。

  聽到了寧姚的那句客氣話,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擔心自己的處境安危,在自家地盤,哪怕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也不是全無一戰之力,勝算再小,保命無憂。

  掂量一番,自家山頭與那劍氣長城可從沒什麼恩怨糾葛。

  只是寧姚總不能是單槍匹馬殺來此地吧?

  碧梧試探性問道:“隱官可曾與寧劍仙同行?”

  寧姚默不作聲。

  碧梧猶豫了一下,還是閉嘴不言,將一些略顯套近乎的言語,識趣咽回肚子。

  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做了萬年的生死大敵,雙方碰頭,哪里需要什麼“一言不合”,瞧見了就直接砍殺,不需要理由。

  寧姚登山片刻,問道:“山君認識他?”

  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個久居山中不挪窩的貨色,如何能夠認得劍氣長城的隱官,只是前些年有個好友,大澤水裔出身,他曾專程跑去倒懸山遺址游覽風景,偶見隱官站在崖畔,便臨摹過一幅畫卷,好友回到家鄉後,路過此地,將畫卷贈送給我。”

  寧姚說道:“方才他來過了,只是你沒發現。”

  碧梧半點不覺得寧姚是在虛張聲勢,不由得感嘆道:“不料隱官道法也如此通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寧姚提醒道:“就當我們都沒來過。”

  碧梧點點頭,心領神會:“今日山中照舊無事,閒看雲卷舒花開落罷了。”

  發現寧姚好像就要離去,山君碧梧試探性問道:“寧劍仙不看一眼畫卷?”

  寧姚持符遠游之時,疑惑道:“大活人不看,看畫卷做什麼。”

  山君碧梧一時間無言以對。

  確定寧姚已經遠游,碧梧一步縮地山河,去往一處雅靜宅院,兩位妙齡女子姿容的山鬼,衣裙分別是鵝黃、嫩綠兩色,與山君施了個萬福。

  碧梧跨過門檻,房內書案上擱放有一支卷軸,攤開後,只見畫卷之上所繪人物,正是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襲鮮紅法袍,男子站在城頭崖畔,面容模糊,雙手籠袖,腋下夾狹刀,俯瞰大地。

  雲紋王朝的玉版城,立國已經一千兩百余年,只不過皇帝姓氏換了數次,反正國號不換,誰坐龍椅,在這邊也沒什麼講究。

  在蠻荒天下,任何一個國祚超過千年的山下王朝,絕對比同齡的山上宗門更不好招惹。

  而這種王朝的京城重地,無異於山上的祖師堂。

  可此刻皇宮一處最高樓內,頂樓的檐下廊道中,卻有個擅自登門的外鄉人。

  青紗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負後,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

  這會兒停步,抬頭望去,檐下掛滿了一串串鈴鐺,每一只鈴鐺內,懸有兩把間距極小的袖珍短劍,稍有微風拂過,便磕碰作響。

  根據避暑行宮的記載,城內那位皇帝陛下,因為閉關多年,錯過了那場大戰,給了托月山一大筆谷雨錢。

  而且雲紋王朝,與兩只舊王座大妖黃鸞和荷花庵主,關系都不差,不然以一個仙人境,還真保不住雲紋王朝。

  雖然如今黃鸞和荷花庵主都死了,但這位皇帝也剛好破境了,成為了一位新晉飛升境大修士。

  一位身穿龍袍的魁梧男子,憑空出現在廊道內,沉聲道:“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只是道友怎麼都不打聲招呼?我也好備下酒宴,為道友接風洗塵。”

  他身邊還有個身姿纖細的女扈從,金粉塗頰,佩腰刀,竟是位貨真價實的十境武夫。

  她雙眉天然銜接,是古書上所謂的天人相。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多想如何待客了,半點不麻煩,只需要將那套劍陣借給我就行,舉手之勞。”

  這位雲紋王朝的皇帝,化名葉瀑,道號有兩個,之前是破荷,躋身飛升境後,給自己取了個更霸氣的,獨步。

  至於葉瀑身邊的女武夫,名為白刃,是個極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歲,駐顏有術,她在五十多歲時就躋身了止境。

  玉版城已經開啟一道京城防御陣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條停滯的光陰溪澗,處處七彩煥然,城內所有修道之士,都選擇待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一來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這是大敵當前的跡象,誰敢造次。

  葉瀑自然已經認出對方身份,只是直覺告訴自己,假裝不知道可能會更好點。

  至於為何一位在城頭那邊的玉璞境劍修,變成了一個飛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葉瀑倒是也不好奇,在蠻荒天下,修道路上的一切過程都是虛妄,只問結果,修行追求的無非是一個再粗淺不過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長久越好,一旦與人起了衝突,或是嫌棄路邊有人礙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

  葉瀑聽到了對方的那個天大玩笑,道:“隱官大人名不虛傳,很會聊天,甚至比傳聞中更風趣。”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間刀柄。

  這位女武夫,眼神炙熱,死死盯住那個換了身道門裝束的男子,認得,她如何會不認得,如今的蠻荒天下,說不定十座山上山頭中至少一半都有這個家伙的畫像。

  尤其是托月山與中土文廟那場談崩了的議事過後,這個年紀輕輕卻大名鼎鼎的隱官就更出名了,人在浩然天下,卻在蠻荒天下風頭一時無兩,以至於搞得好像一位練氣士不知道“陳平安”這個名字,就等於沒修道。

  之前百年,劍氣長城某個狗日的,名聲都只在蠻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門仙府流傳,不承想冒出個末代隱官。

  陳平安望向那個女武夫:“打算試試看?”

  陳平安頭頂道冠內,那處連葉瀑都無法窺探絲毫的蓮花道場中,陸沉一邊練拳走樁,一邊斜眼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們,嘖嘖稱奇:“蠢蠢欲動,真是蠢蠢欲動。”

  葉瀑出聲阻攔身邊的女子:“白刃,不得無禮。”

  白刃卻眯眼笑道:“我覺得可以試試看,前提是隱官願意只以純粹武夫出拳。”

  “好的。”

  陳平安言語之時,一步跨出,雙指並攏,看似輕輕抵住那個白刃的額頭,卻見女武夫砰然倒飛出去,撞爛背後欄杆不說,竟是筆直一线直接摔出了玉版城。

  天人交戰的葉瀑,心思急轉,迅速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了不出手。

  整座京城,原本靜止不動的琉璃境地,牽一發動全身,被白刃那麼一撞,立即出現一條裂縫,此後縫隙四周不斷崩裂開來,最終玉版城就像驀然下了一場光彩絢爛的滂沱大雨。

  仙人境劍修都未能一劍劈開的陣法,被這麼輕描淡寫地手指一點,一觸即碎。

  拳法?不像。

  最可怕之處,還是眼前這個年輕劍修,好像還未刻意施展劍術。

  葉瀑終於開始懷疑眼前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不是劍氣長城的那條看門狗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葉瀑,要是我自己去樓內取劍,就不算借了,那叫搶。”

  葉瀑苦笑道:“有區別嗎?”

  “我數十下,之後玉版城多半就要沒了。”

  陳平安攤開一手,明擺著是在示意葉瀑抓點緊:“你應該慶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經沒了。”

  仙簪城,號稱蠻荒第一高城。此城正好位於三山符最後一處山市附近。

  葉瀑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位雲紋王朝的皇帝陛下,不愧是一等一的梟雄心性,竟然當真主動打開禁制,運轉秘法,撤掉十八道山水禁制,招了招手,從樓內馭來一只原本懸空的紅珊瑚筆架,一把把劍陣飛劍,就如筆擱放在上邊。

  葉瀑輕輕一推,將紅珊瑚筆架推給那位易容為隱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陳道友’能夠安然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將筆架和飛劍一起收入袖中,道:“那就借你吉言,作為回禮,也送你一句話,希望這座玉版城足夠牢靠,你的飛升境足夠穩固。”

  在確定那個不速之客已經離開玉版城後,葉瀑沒有急於去找貴為皇後的白刃,而是放開神識,開始在心中默默計數。

  炸不死你!

  那只筆架可是一件仙兵,再加上半數飛劍同時炸裂開來,任他是一位飛升境巔峰,無疑都要重傷。

  至於對方重傷之後,葉瀑只需要循著那份動靜,就至少可以取回半數飛劍,同時打殺一位山巔強敵。

  結果葉瀑計算完畢後,目瞪口呆,自己為何會失去了與那座劍陣的牽引?!

  就這樣沒了?

  道場內陸沉卷了卷袖子,然後繼續走樁,嘿嘿笑道:“在貧道眼皮子底下抖摟陣法造詣,有趣有趣,單純得可愛。”

  陳平安在第二處山市敬香之後,就立即趕往那座仙簪城。

  傳聞這座高城,是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

  不過之所以能夠號稱蠻荒天下第一城,與地勢高也有極大關系。

  寧姚到了玉版城外的仙家渡口後,沿水散步,然後就繼續去往下一處。

  只是等到齊廷濟和陸芝趕到之後,兩位劍修的心湖中,無緣無故多出一句好像等著他們的心聲:“隨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夠,就一炷香。”

  陳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處不大不小的山頭之巔,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宮錄檔,當然還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

  敬香之後,陳平安雙手籠袖,蹲下身,一只手伸出袖子,拈起一撮土,攥在手心,輕輕撚動。

  陸沉好奇問道:“在那玉版城,怎麼好不容易出手了,還是這麼含蓄?”

  借給陳平安這一身十四境道法,陸沉可沒有任何藏私,在這可謂處處皆是仇寇的蠻荒天下,隨隨便便一袖揮手,即是天劫一般的術法神通,半點不夸張,可無論是在白花城,還是玉版城,陳平安都很克制。

  更不合理的則是,陳平安每次只要出手,都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大道歷練,今日之道法種種砥礪,就像將來登高路上的一處處渡口,能夠保證陳平安更快登頂,而且雙方極有默契,陳平安心知肚明,陸沉絕對不會在這件事上動手腳,埋伏线。

  “習慣了出門低三境,現在憑空高出三境,有點不適應。”

  陳平安松開手,將手中的土散落在地,輕聲道:“所以這一路,一直提醒自己個道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陸沉點點頭,然後好奇問道:“最後一份三山符的路线,想好了?”

  陸沉又從袖中摸出那本師兄手抄本的《黃庭經》,此經又分內外中三本,陸沉、魏夫人,還有白玉京內一個道人名字里邊都帶個“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

  陳平安嗯了一聲:“酒泉宗,無定河。”

  酒泉宗的練氣士,沒有其他本事,就只會一事,釀造美酒,包括舊王座切韻、仰止在內的許多蠻荒大妖,都對這座宗門照拂有加。

  而那條無定河,隸屬於曳落河水域。路經兩地,最終遞劍處,當然是那座托月山了。

  陳平安問道:“有無把握?”

  陸沉抬頭望月:“約莫六成。”

  蠻荒三輪月,其中兩處都曾有主人,已經身死道消的荷花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龍須河邊……養了一群鴨子的賒月,唯獨居中一輪,萬年以來都是無主之地,蠻荒天下的山巔大修士,可以憑本事隨便游歷,但是托月山不許建造修道之地。

  陸沉伸手指向居中那只白玉盤,問道:“為何不試試這一輪月?”

  陳平安搖搖頭:“毫無把握的事情。”

  陸沉推衍一番,說道:“還是有三成把握的。”

  陳平安笑道:“不還是等於毫無把握。”

  刑官豪素,在陳平安決定要改變路线後,就憑借陸沉的一張奔月符,獨自悄然“飛升”了。

  最終豪素會待在那邊,接應齊廷濟和陸芝。

  詩家語,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仙家事,欲觀天下樓,身在明月中。

  陳平安的打算,就是准備讓蠻荒天下只剩下一輪月。

  陳平安拍了拍手,緩緩站起身,掏出一壺酒,是自家酒鋪的青神山酒水,抿了一口酒水。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問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學問不大,不過我在文廟那邊看到,三魂最早有個天地人的說法?”

  陸沉不再練拳,盤腿而坐,雙手疊放腹部,道:“三魂去處,就是最大學問所在了,天魂去處,就是天牢,不是有個說法,叫魂飛天外嘛,化外天魔怎麼來的,現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處,講究一個因果輪回,所以歸於冥府酆都之類的地方。至於某些死後依舊在陽間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實就是人魂了,七魄獨獨尾隨此魂,老百姓所謂的魂飛魄散,就是這麼個說法了,與我們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著大道牽引。山下民間的什麼魂不守舍、氣若懸絲、氣數已盡之類的,這些代代相傳下來的說法,其實早就道破天機了,只是說得略顯模糊而已。”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笑問道:“你讓豪素去那明月中,好像連他在內,誰都不問個為什麼。”

  陳平安答非所問:“比如有個道理,講了一萬年,換成你,信不信?”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

  陸沉一臉恍然,拊掌而笑:“此語妙極。”

  陳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壺,深呼吸一口氣,眯起眼使勁盯著那座仙簪城。

  陸沉問道:“接下來咱倆還是先登門,與主人客套兩句?”

  下一刻,陳平安腳尖一點,腳下一座山頭瞬間崩塌粉碎,大道顯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腳踏地,掄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說,甚至都沒有能夠真正觸及此城本體,只是打碎了無數金光,不過這一拳,罡氣激蕩,使得落拳處的仙簪城兩處藩屬城池,天時紊亂,一處驟然間風雨大作,一處隱約有大雪跡象。

  兩座城內,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個個心神搖曳,震顫不已,尚未結金丹的練氣士,不在吐納煉形的,處境還好些,趕緊祭出了本命物,幫忙穩固道心,抵御那份仿佛“天劫臨頭”的浩然威勢,正在修行的,一個個只覺得心神挨了一記重錘,氣悶不已,嘔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當場暈厥過去。

  “真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聽說可能是那位隱官做客仙簪城,一時間眾多仙簪城女官,如鶯燕離枝,紛紛聯袂飛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視野開闊處,或仰視或俯瞰那尊法相,她們神采奕奕,秋波流轉,感慨於竟然有幸親眼見到一位活的隱官。

  一些個好心好意勸誡她們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們白眼。

  陸沉在蓮花道場之內,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訝異道:“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練氣士,擁有一顆兵家鑄造的甲丸,披掛在身後,除非能夠一拳將甲胄粉碎,不然就會始終完整為一。

  往大了說,劍氣長城,還有那條夜航船,其實都是同樣原理的陣法,大道運轉之法,最早皆脫胎於天庭遺址的那種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著陳清都仗劍為飛升城開路,舉城飛升別座天下,這才找准機會,將劍氣長城一劈為二,打破了那個一。

  陸沉瞧見那些暫時還不知道大難臨頭的女官,笑了起來,越發期待陳平安將來走一趟白玉京了。

  當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內的女官們,也是自作多情了。

  五城十二樓的仙子姐妹們,即便原本對阿良有些憧憬的,在親眼見到那個男人吐口水抹頭發之後,估計那些愛慕也碎了一地,隨風飄逝,再也不提了。

  事實上,白玉京確實有幾位與三掌教相熟的姐妹小有感傷,說見面不如耳聞。

  要知道在那之前,與二掌教互換兩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內被提及最多的一個外人。

  年輕隱官則不然,見面之後,只會讓人覺得名不虛傳。

  陸沉說道:“陳平安,以後游歷青冥天下,你跟余師兄還有紫氣樓那位,該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幫理也不幫親的人,作壁上觀,等你們恩怨兩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還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帶路,就此說定,約好了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以左手再遞一拳,是鐵騎鑿陣式。

  陸沉立即閉嘴,心虛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間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卻被打出一個巨大的凹陷。

  拳頭懸停,距離山城,只差數十丈。

  仙簪城半山腰一處仙家府邸,一個年輕容貌的妖族修士,擔任副城主,他從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膩中起身,毫不憐香惜玉,手推腳踹那些姿容絕美的女修。

  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滾落在地,顫顫巍巍,她眼神幽怨,從地上伸手招來一件衣裙,遮掩春光。

  他披衣而起,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飄蕩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氣急敗壞道:“哪來的瘋子,為何要與我仙簪城為敵,活夠了,著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以作回復。

  現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時語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靈氣又自行聚攏一處,扛下那蓮花冠道人的筆直一拳。

  這一拳罡氣更加氣勢如虹,對於仙簪城修士而言,視野所及的那份異象,便是城內風起雲涌,無數靈氣迅速匯聚成一片雲海,那白雲如同一面豎起的梳妝鏡,擋在那一拳之前,然後有一拳搗亂雲海,拳頭驀然大如山岳,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撲修士眼簾。

  法相巍峨的年輕隱官,一拳揉碎白雲。

  此人此時此景,只叫仙簪城女官們心思化作情思。

  蠻荒天下,就只有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強者為尊。

  仙簪城最高處,是一處禁地煉丹房,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著丹爐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過後,不得不走出屋子,憑欄而立,俯瞰那頂蓮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敘?若有誤會,說開了就是。”

  視线中,那道人有半城高,拳撼高城。

  這位飛升境城主雖然神色自若,實則憂心忡忡,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這麼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說仙簪城在蠻荒天下應該沒什麼死敵才對,況且仙簪城與托月山一向關系不錯,尤其是先前那場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戰,蠻荒六十軍帳,其中將近半數的大妖,都與仙簪城做過買賣。

  前不久,他還專門飛劍傳信托月山,與一躍成為天下共主的劍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請信,希望斐然能夠大駕光臨仙簪城,最好是斐然還能不吝筆墨,榜書四字,為自家平添一塊嶄新匾額,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還親筆回信一封,答應了此事,說近期會做客仙簪城。

  不承想斐然還沒來,倒是先來了個氣象驚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還是場無妄之災,那個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給曳落河那個姘頭道賀的途中,曾經肩挑長棍御劍路過此地,只因覺得此城過高,太礙眼,朱厭便現出真身,鉚足勁,對著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數悶棍。

  只是未能徹底打破禁制,雖說仙簪城當時確實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可終究未曾有一棍打入城內,不過後來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蠻荒山巔流傳,說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財消災了結了此事。

  在那場浩劫過後,仙簪城又經過數千年的苦心經營,不斷建造、修繕山水陣法,今非昔比。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練練手。

  一個抖腕動作,大袖飄搖,仙簪城周邊地界,原本飄浮著高低不一的座座雲海,竟是被那青紗道袍的袖子隨便晃蕩了幾下,便一掃而空,變得萬里無雲。

  身為城主的老飛升依舊和顏悅色,以心聲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們拿得出,都舍得白送給道友,就當是交個朋友,與道友結一份香火情。”

  城主當然不會將眼前這個極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認作陳平安。

  眼前這位隱藏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麼道人裝束,什麼劍氣長城隱官面容,陳平安重返浩然才幾年?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間玉璞境,擱誰接得住這份大道饋贈?

  當年托月山的離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關門弟子山青,也一樣接不住。

  所以只要對方還願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麼解不開的死仇,就還有回旋余地。

  陳平安遙遙北望一眼,收回視线,以心聲與陸沉問道:“法相就只能這麼高?陸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據說在仙簪城的頂樓,若是修士憑欄平視遠方,只要眼力足夠,注定看不見托月山的山巔,看不見劍氣長城的城頭。

  所以仙簪城流傳著一個引以為傲的說法:“浩然詩篇有雲,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但是在我們這里,得換個說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聲語,唯恐被吾城修士聽在耳里。”

  陸沉笑道:“一個大老爺們,私房錢嘛,終究都是有點的。”

  當下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親傳的五千文字,故而高達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而陸沉作為白玉京三掌教,當了好幾千年的道祖小弟子,當然會有自己的道法。

  如果不是陸沉擅作主張,非要代師收徒,那麼陸沉這個三弟子,再熬個幾年,就會自然而然變成名副其實的道祖關門弟子了。

  只是不知為何,好像陸沉是有意繞開此事,自己舍棄了這個頭銜。

  陸沉笑問道:“想要再高些,其實很簡單,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都還沒翻過一頁?沒事沒事,剛好借這個機會,瀏覽一番……”

  如果陳平安暫時沒有看過那部《南華經》,再簡單不過,如今的陳平安,只要肯鑽研道書,攤開書就行,當有如神助,心有靈犀一點,看過一遍就會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為陳平安如今置身於玄之又玄的“上士聞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得意之人”。

  陳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萬余字,字數是不是有點多了?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說的。”

  顯而易見,陳平安是讀過《南華經》的。白玉京的那座南華城,道官正式納入道脈譜牒儀式最不繁瑣,就是陸沉隨手丟出一本《南華經》。

  陸沉一本正經道:“只比一個上遠遠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下都綽綽有余,不可貪心更多了。”

  陳平安的心湖之畔,藏書樓之外,出現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經古籍,並排懸在空中,如有一陣翻書風,將道書經文頁頁翻過。

  陸沉突然以拳擊掌,痛心疾首道:“陳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門公認的大經,怎麼都沒資格擱放在書樓內?”

  陳平安“看書”之後,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華經》的全部道意,憑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這座高城遞拳。

  陳平安提醒道:“陸掌教也別閒著,繼續畫那三張奔月符,要是耽誤了正事,我這邊還好說,不過齊老劍仙和陸先生就未必好說話了。”

  刑官豪素率先飛升明月中,屆時他會以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接引其余三位劍修聯袂登天。

  陸沉苦兮兮道:“你們不能這麼逮著個老實人往死里欺負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借劍匣給龍象劍宗,不計成本畫出那三山符,與齊廷濟買賣洗劍符,還要贈送奔月符……敢情到最後,這次遠游是他一個不是劍修的外人最忙碌?

  陳平安朝仙簪城遞出第一拳。

  仙簪城隨之一晃,方圓千里大地震動,地面上撕扯出了無數條溝壑,山脈震顫,河流改道,異象橫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橫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內許多原本仙氣縹緲的仙家府邸,一棵棵參天古樹,枝葉簌簌而落,城內一條從高處直瀉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間冰凍起來,如一根冰錐子掛在屋檐下,然後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開,大雪紛飛一般。

  陸沉側頭眯起一眼,有點不忍直視。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煉化而成。

  只是這位那場遠古戰役的開路者之一,不幸隕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間,唯有一枚別在發髻間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遺落人間大地之上,一直不知所終,最後被後世蠻荒天下一位福緣深厚的女修無意間撿取,算是獲得了這份大道傳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開山老祖師。

  女修在躋身上五境之後,就開始著手建造仙簪城,同時開宗立派、開枝散葉,最終仙簪城在先後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勵精圖治、生財有道,得以越建越高。

  仙簪城現任城主,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道號玄圃,精通鍛造、陣法和煉丹三條大道,好友遍天下。

  還擁有一位仙人境修為的副城主,道號銀鹿,是現任城主的嫡傳弟子,精研房中術,曾經預先與蠻荒軍帳買下了一座雨龍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韻捷足先登,剝盡美人臉皮。

  不然如今仙簪城內,恐怕就要多出數百位雨龍宗女修。

  仙簪城的記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終未能躋身地仙,就會被驅逐出境,從仙簪城祖師堂的山水譜牒除名,此後何去何從,是死是活,各憑本事。

  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年之內,未能躋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趕人,按照祖例,不養廢物,空耗靈氣,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殺,一身道行、山水氣運、妖丹、皮囊,悉數歸還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傳弟子,一向數量不多,不過祖師堂香火卻也不算飄搖不定,因為蠻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來此擔任供奉、客卿的,多如過江之鯽,只要錢夠,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內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後天打造的洞天,靈氣盎然,濃稠似水,極其適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更是蠻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風情萬種,水精簪桃花妝,五彩法袍水月履,被拿來與山下王朝、山上宗門聯姻。

  陸沉當然清楚為何陳平安會專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噓自己是什麼天下第一高城,或是與那個新晉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麼姻親關系,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於跟仙簪城如此較勁。

  因為仙簪城鍛造的兵器、金翠城煉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釀,都在蠻荒十絕之列。

  劍氣長城被蠻荒攻破,譜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卻能夠占據一成功勞。

  仙簪城不斷花錢,將城池拔高,當然是因為這樣更能掙錢。

  每一名仙簪城嫡傳修士,在被驅逐出城或打殺於城內之前,都是當之無愧的鑄造大家,精通兵器鑄造、法寶煉化。

  因為城內擁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顆破碎墜地的遠古星辰,所以仙簪城等於坐擁一座資源富饒的天然武庫,可以源源不斷鑄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蠻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會派遣使節來此購置兵器,價高者得。

  這又是一筆不小的神仙錢進賬,之前大舉攻伐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撥鑄造師,為各大軍帳輸送了不計其數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銀鹿來到頂樓,與城主師尊站在一起,以心聲道:“不像是個好說話的善茬。”

  玄圃臉色陰沉,點頭道:“注定無法善了。”

  銀鹿問道:“師尊,還能扛住那個瘋子幾拳?”

  仙簪城啟動大陣後,每次扛下對方一拳,就需要耗費大量的神仙錢。

  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錢再堆積成山,底蘊再深不見底,被人一拳下去終歸是要肉疼,如果說神仙錢轉換為天地靈氣,被禁錮在城內,還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內總計三十六件大陣中樞仙兵、半仙兵和鎮山之寶的損耗,就是個天文數字了。

  玄圃撫須以心聲道:“哪里是什麼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躋身了神到一層,拳頭再硬,還能硬得過那位搬山老祖的傾力一棍?說來說去,想要攻破陣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記飛劍的事情。目前看來,問題不大,當年朱厭十二棍砸城,後邊十棍,還需要棍棍敲在同一處,眼前這個家伙,多半是力有未逮,來此造次,只為揚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然而隨後玄圃臉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飛劍傳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與他們說,有強敵來犯仙簪城,實力相當於一位王座。”

  原來那個不依不饒的道人法相,出拳蠻橫無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夠不斷疊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玄圃略作思量,補充道:“舊王座。”

  頂樓兩位煉丹童子,身形化作兩把傳信飛劍,瞬間離開仙簪城,遠去千里之外,速度快過一位大劍仙的本命飛劍。

  因為他們本是由飛劍煉化而成的真靈,還用上了一門上乘符籙之法,是那與白玉京靈寶城頗有淵源的一道大符,暗寫兩行靈寶符,流星趕月游六合。

  至於仙簪城如何能學會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當然是花錢買。

  玄圃說道:“銀鹿,你立即去負責主持那幾套攻伐大陣,盡量拖延時間,最好是能夠打斷對方出拳的連綿道意。”

  在銀鹿御風離去之時,聽到了一向溫文儒雅的師尊,破天荒用語氣憤懣罵了一句:“一個山巔修士,偏要學莽夫遞拳,狗日的,臉皮夠厚!”

  玄圃臉色愈發難看,陰晴不定,原來是那兩位煉丹童子所化飛劍,在數千里之外毫無征兆地砰然而碎,兩張殘破符籙在飄落墜地的途中,就像兩個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獲祖師敕令,只得乖乖謹遵法旨,竟是一路飛掠返回仙簪城,一頭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擔任副城主的銀鹿可管不著這些小事了,獰笑道:“開門待客!”

  數以千計的長劍結陣,從仙簪城一處劍氣森森的府邸,浩浩蕩蕩地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頭顱。

  此外還有一條符籙長河,在山腳處攢簇升空而起,如一條世間最長的捆仙繩,試圖裹纏住那道人的一條胳膊。

  銀鹿冷哼一聲,以心聲傳話一城各處仙家府邸,通知來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隱士都別傻乎乎看熱鬧:“大伙兒都別袖手旁觀了,仙簪城真要被這家伙打破禁制,相信沒誰能討得半點好。”

  只是那劍陣與符籙兩條長河,再加上仙簪城眾多練氣士的出手,不管是術法神通,還是攻伐重寶,無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尊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間。

  但是道人卻可以出拳不停,結結實實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劍陣長河,從道人法相的頭顱一掠而過。那條符籙長河,就像只是在虛空中打了個松散繩結。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專注於布陣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額、楹聯,處處寶光流轉,熠熠生輝,照徹方圓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榜書,都是道意蘊藉的溢美之詞:功德萬古、天下雄關、堅不可摧、高與天齊、風水最盛、獨一無二……都能夠為已經足夠牢固的仙簪城添磚加瓦,代價就是榜書蘊含的道法真意,隨之漸漸消散,仿佛在與一城合道。

  城內大修士還祭出了幾張符籙,巴掌大小的符紙,刹那間大如山岳,符籙靈光道意如江河傾瀉,一同鋪蓋在城,如同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晝時分,卻有一道道皎皎月光灑落在白玉欄干上,雕欄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滿階,如夢如幻。

  城中那處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橋橫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後跟著一對挑擔背箱的書童侍女。

  這位駐足橋中的老修士,先揮了揮袖子,將那些紛亂如雪的瀑布水花驅散。

  老者相貌清雅,看著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嘆息一聲,苦哉,自己不過是游歷路過,來仙簪城訪仙,花錢買幾幅畫卷的,怎麼就攤上了這等千年不遇的禍事?

  老者從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嶺上睡猿圖,畫卷被拋出橋外之後,畫中現出一只千丈高的老猿,一個踩踏虛空,高高躍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結果這只背脊有一條金线的攔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間打成齏粉。

  瀑布之巔,建造有一座榜書“龍門”二字的高聳牌坊,有兩位隔水對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畫,先畫了幾只鳥雀,嫵媚可愛,栩栩如生,振翅高飛,隨後只見畫卷之上霧氣升騰,一股股山水靈氣跟隨那幾只鳥雀,一同飄散四方,穩固仙簪城大陣。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飛鳥一聲雲縹緲,千山萬水共風煙。

  這位擔任客卿的老修士,道號瘦梅,自詡平生無所長,唯有畫梅不讓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隨即有一只龐然池黿,緩緩浮出水面,它在以自身體重和本命神通,分別幫助仙簪城穩固山根和水運。

  城中種種奇異景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過後,搖晃不已。

  雖然仙簪城的靈氣越來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陣,多如雨後春筍,層層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舊擋不住那一拳重過一拳帶來的劇烈激蕩,高城的震動幅度,越來越夸張,一些個境界不夠的妖族修士,臉色慘白,個個驚悚,只能戰戰兢兢將身上的那些神仙錢,只要不是谷雨錢,就捏個粉碎,略盡綿薄之力,就為了仙簪城能夠多出一絲一縷的靈氣。

  道號瘦梅的老者感嘆道:“這麼高的法相,不說見到了,聞所未聞。”

  投符招來那頭池黿的修士點點頭,道:“不光是高那麼簡單啊。這道人金身無垢,道德無漏,細看之下,又好似佛門無縫塔。”

  蠻荒修士,如果恢復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類的“大道顯化”,類似一種大道洄游,此舉利弊皆有,畢竟辛苦修行,就為煉形出個人身,所以一般情況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戰,妖族修士仍然不會輕易恢復真身,因為會損耗道行,無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較於妖族真身,修士祭出法相的禁制相對較少,不過法相有空洞、密實之別,就跟一塊豆腐和一顆石頭的區別一樣,而有些地仙修士,專門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虛,用來震懾和嚇退不明真相的敵對修士。

  眼前這一位從天而降的無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訪仙簪城,然後一句話不說就動手砸城,他祭出的這尊法相,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了。

  只說法相一途,興許占據蠻荒一輪明月的荷花庵主,與那位占據極多水運的曳落河舊主仰止,這兩位才能夠勉強做到這一步。

  只是前者已經身死道消,後者聽說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攔截在歸墟附近,最終被中土文廟拘押在了大道壓勝的火山之中。

  道號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個年輕隱官?可他在城頭那會兒,不才是玉璞境嗎?根據托月山傳出的消息,那場議事之時,陳平安修士境界依舊,不過是武學境界從山巔境變成了止境。”

  對面好友苦中作樂,一邊不停畫蛟龍符丟入水中,增加龍門水運,一邊笑著打趣道:“要是隱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問問看。”

  “那頂道冠,瞧著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傳聞荷花庵主耗費無數天材地寶,不還是未能做成此事,次次功虧一簣嗎?荷花庵主都不行,咱們蠻荒天下誰能做到這等壯舉?”

  畫符修士瞥了眼道人頭頂的蓮花冠,無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吧。萬一咱們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萬事皆休,境界懸殊太多,那道人隨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們這些螻蟻。”

  “可如果仙簪城能夠扛下這份浩劫,風波落定,就又是一樁足可傳誦千年的山上美談了。”

  “再說你之前不是專程游歷劍氣長城,為年輕隱官描摹過一幅山水畫卷嗎?瘦梅兄,你這會兒其實可以趕緊燒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陳平安才好嘛,說不定你憑此還能有那一线生機。”

  “好的好的,到時候我幫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龍門兩邊的老修士,身形跟著仙簪城搖晃不已,兩位老友相互開著玩笑,只是對視一眼,發現對方都在苦笑。

  “對了,這家伙前前後後總共遞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個斐然正在趕來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時,牌坊樓龍門匾額那邊,傳來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蠻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來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長劍,雙手籠袖,就站在上邊,低頭笑望向那位道號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負十四境,就可以做到類似陰神遠游出竅的事情了。

  所以說,修行登高還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陳平安其實就已經秘密潛入了仙簪城,一路游歷,如入無人之境,四處尋覓那些大陣中樞,卻也不著急動手。

  城外那尊法相頭頂的蓮花道場之內,陸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臉,唉聲嘆氣,突然開始不期待陳平安游歷青冥天下了。

  兩位修士同時猛然抬頭,臉色驚駭不已。

  無瑕無垢之軀,天人合一之氣象。

  道號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個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畢竟那麼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見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彈。

  先前那位不斷畫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身軀魂魄連同金丹元嬰,如一粒黃豆當場炸開。

  青衫客笑眯眯道:“問你話呢。”

  老修士閉嘴不言,坐以待斃。

  陳平安好像改變主意了,笑道:“你回頭幫忙捎句話給我那位斐然兄,就說這次陳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這次換成我先行一步,就當是早年黃花觀的那份回禮,之後在無定河,還有一份賀禮,算是我慶祝斐然兄榮升蠻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滯無言,喃喃道:“你真是隱官陳平安?!”

  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卻根本沒有想要親自動手的欲望,不是不想親自退敵,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對廝殺一事,玄圃實在不擅長。

  玄圃在城外那廝遞出二十拳後,面如死灰,照這個架勢,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他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師堂,堂中懸三幅掛像,居中是女子畫像,年輕相貌,姿容絕美,頭別一枚白玉道簪,其余兩位,分別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掛像之下,擺有不同的供桌,桌上都擱有一只香爐,那位開山女祖師,供桌上還擱放有兩盞油燈。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後,還從袖中摸出兩只瓷瓶,開始添香油,兩瓶香油都是那不同尋常的金黃色澤。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後,沉聲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懇請師尊、祖師降真庇護。”

  掛像表面漣漪陣陣,有冷笑聲滲出,一幅畫像所繪老者,開口與玄圃問道:“比那朱厭如何?”

  玄圃面容慘淡,低頭彎腰,畢恭畢敬答道:“回稟師尊,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外那幅掛像,輩分更高,是個老嫗模樣的女修,手捧拂塵,她沙啞開口:“莫不是某位應運順勢出關的老王座?”

  玄圃顫聲答道:“回稟祖師,徒孫暫時還不知對方根腳,只敢猜測對方不是蠻荒修士。”

  仙簪城為這兩位祖師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機會,之前朱厭登門,已經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這次,就意味著再有一次降真過後,兩位處心積慮謀劃退路、隱匿在陰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師爺,恐怕就再無一絲一毫的機會返回陽間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兩瓶價值連城的金色香油,而是這兩位仙簪城祖師爺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還是當這個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兩位祖師護得住下一場浩劫中的仙簪城,玄圃也肯定護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掛像,大笑道:“那我就去會一會這個好死不死的家伙。”

  三炷香之內,他都可以留在陽間,不用擔心被那些難纏至極的陰冥官差找到蛛絲馬跡。

  只是這位師尊,身形才剛剛落地祖師堂,門檻那邊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長褂的背劍外人,肩靠大門,雙手籠袖,笑臉燦爛:“不承想還有兩條漏網大魚,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實在讓人受寵若驚,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常來。”

  那老嫗立即以心聲告知其余兩人:“速戰速決,我們合力斬殺這尊陰神!”

  就算對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許勝算!前提是不讓這尊陰神與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會合。

  電光石火之間,陳平安就已經悄無聲息出手,將兩張供桌上的香爐連同油燈一並打翻,尤其是油燈內的金色香油,均筆直一线掠入畫卷之中,陳平安笑眯眯道:“乖乖滾回去。”

  那老嫗尖叫一聲,迅速退回畫卷,大袖一卷,陰風滾滾,竟是還無法將那條金色長线悉數打退,一旦來自陽間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出現一滴,都會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還躲藏什麼?

  她只得狠下心來,丟出那把拂塵,才堪堪不讓一滴金色香油進入畫卷,與此同時,她竟是伸手一抓,屬於她的掛像畫卷瞬間並攏,從一處旋渦中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飛快攥住卷軸,將畫卷一並帶去陰冥,竟是連仙簪城最後一次請神降真的機會都給打消了。

  而那個老者到底是動作慢了一线,顯然不如師尊經驗老到,雖然攔下了那條金线,但是畫卷卻被那個青衫客伸手抓在手里。

  玄圃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陳平安望向那個仙簪城的上任老城主:“要麼三炷香之內,與我不計生死打一場,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請玄圃敬香添油,咱們再繼續敘舊。要麼你親自動手,打殺這個差點欺師滅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計就再無人知曉降真之法了,那麼我手里這幅畫卷,當然就成了一張不值錢的廢紙。”

  陳平安揚起手中畫卷,輕輕搖晃:“怎麼說?”

  那老者揮揮手。

  玄圃嚇得肝膽欲裂:“師尊,切莫中了這廝的離間計,師徒聯手,猶有勝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師,甚至懶得與玄圃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弟子廢話半句,直接就是一記本命術法凶狠地砸向玄圃,同時向那位緩緩離開祖師堂大門的青衫客問道:“你到底是誰?”

  青衫劍客停下腳步,轉頭望去,面帶笑意。

  還有一雙粹然至極的金色眼眸。

  祖師堂內那位老祖師,噤若寒蟬,立即不再多嘴詢問什麼,只管速速打殺玄圃,解決掉這個確實該死的後患。

  屋內師徒兩人,師承一脈,都知根知底。相對而言,還是玄圃吃虧,畢竟師尊在那邊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還不到一炷香,一座祖師堂就被師徒兩人聯手拆掉了。

  飛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現任城主,就這麼死在了自己師尊手上。

  陳平安閒來無事,確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後,隨手將手中那幅掛像丟出,去了趟山頂煉丹之地。

  先前最後一眼,陳平安其實不是看那對反目成仇的師徒,而是那個掛像上頭別道簪的仙簪城開山祖師,畫像中的女子似開天眼,看了眼那一襲青衫背影,她幽幽嘆息一聲,如見故人,又似乎不太確定對方的身份,然後一幅畫卷就此自行燃燒殆盡。

  陸沉蹲在道場之內,揉著下巴,如果說落魄山年輕山主劍挑正陽山,是為即將到來的劍斬托月山練手,那麼今天不急不緩拳撼仙簪城,怎麼那麼像是為了將來對白玉京出手而熱身?

  南華城豈不是要被殃及池魚?

  於是陸沉又開始不期待陳平安盡早躋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陳平安以學自浩然武夫崔誠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蠻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遞出,仿佛拳意疊加無止境。

  以仙簪城為中心的萬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無數悶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間高處同時炸開的震動。

  一拳徹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頭,終於觸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遞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條胳膊,都如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條胳膊橫亘在城中,再一臂來回橫掃,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兩截。

  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側面,使勁一推而出,摔在了數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至於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雙手十指交錯,合攏一拳,高高舉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斷深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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