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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一只籠中雀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2145 2024-03-06 01:07

  道祖站在台階上,藥鋪的楊老頭經常坐在那邊手持旱煙杆,吞雲吐霧。

  陳平安站在檐下,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默不作聲。

  不是陳平安故弄玄虛,而是確實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還是擔心牽扯到李柳,只好硬著頭皮當個悶葫蘆。

  道祖抖了抖袖子,回了個有模有樣的儒家揖禮,笑而不言。

  他坐在台階上,伸出一只手:“隨便坐,我們都是客人,就別太計較了。”

  我是過客,你暫時也是,以後則未必。

  陳平安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道祖隔著一口四水歸堂的天井,雙方相對而坐。

  眼前少年道士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經騎牛過關,優游蠻荒天下,隨便一指,便將舊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對方身上留下數千年不可磨滅的道痕,更使得大祖初升遠遁天外,不敢露面。

  饒是大玄都觀的孫道長,這樣一位“隔三岔五就要問候真無敵”的得道高人,傳聞在游歷浩然天下的時候,與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創建白玉京的道祖,都是與有榮焉,信誓旦旦保證天底下最能打的,還是在我們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面前,揣著明白裝糊塗,毫無意義,至於揣著糊塗裝明白,更是貽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陳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氣象,笑道:“‘禮’一字,難在情理兼備,不死板。小夫子還是很厲害的。”

  隨後道祖一語道破天機:“你能夠容納下陸沉的這份境界,流散極少,不單單是禮聖和陸沉的緣故,與你自身的‘虛舟’造詣頗高關系不小,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己者天地寬。只說你認識的人中,周密、崔瀺、齊靜春、鄭居中、吳霜降都是類似的讀書人。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一個人肚子空,才能吃得多。何謂入山修仙,無非就是鑿山為屋舍,將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雜念濁氣搬出去,將天地靈氣、道法機緣和功德福報搬進來。”

  一襲青衫正襟危坐,就像個剛剛讀書識字的學塾蒙童。

  如今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無論是飛升境,還是十四境,都不敢對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間天機給天上。

  道祖笑了笑,這家伙好像還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諸子百家,豈會讓那個一年少時就獲得持劍者的認可?

  而有兩位師兄盯著,陳平安自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這麼多年遠游路上,其實不只是秉燭夜游,亦是白晝提燈。

  只是道祖不著急說破此事,問道:“你自幼就與佛法親近,對於肯定否定一事又頗有心得,那麼一定知道三句義了?”

  陳平安點點頭:“佛說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語,不妨舉個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驛站渡口,好讓聽者有個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說理,騎鶴上揚州。”

  陳平安說道:“蘇子有詩篇:‘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道祖說道:“再語。”

  陳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難怪蘇子贈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難怪孫觀主對你青眼相加,回了家鄉,逢人便說浩然天下有個小道友,是個妙人。”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自己人還沒去青冥天下,名聲就已經滿大街了?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你那兩位師兄,敢行甕中捉鼈之事?萬年之前,我們三位就未能徹底解決掉舊天庭遺址這個遺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難度只會更大。可是如今我們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來堵不如疏,這個道理,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短視之人,豈會不明白?你再想一想,為何周密攜眾登天,他到底在等什麼?補缺神位,跟我們世俗王朝的欽天監差不多,向來一個蘿卜一個坑。”

  道祖說到這里,笑道:“周密總不能只是等著我們三個去堵門吧?”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想不明白。”

  “因為人間有一事,讓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就是你,籠中雀。”

  天上周密,人間陳平安,存在著一場心性上的拔河,最終決定誰更能夠成為一個嶄新的、更強大的那個一。

  落魄山?魂歸於天,魄歸於地。

  當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徑,別開生面,尋求破解之法,絕不會坐以待斃。

  道祖說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書信給你,問你吃飽了沒有。”

  陳平安瞬間心弦緊繃,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我就是那個……一?”

  道祖笑道:“齊靜春確實將一副很重的擔子,早早放在了你肩頭。”

  陳平安豁然開朗。

  為何一個算盡天事的鄒子,會那麼早就開始針對一個泥瓶巷孤兒。鄒子這種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脫善惡了。

  年幼時上山采藥,那次被山洪阻攔,楊老頭後來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法門,作為交換,陳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煙杆。

  從大隋京城歸來,又贈送了陳平安一把飛劍,被他取名為十五。

  楊老頭的理由,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加上那把本名為“小酆都”的飛劍坯子,初一和十五,寓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承想最躲不過的,好像是陳平安自己。

  再次出門遠游,去劍氣長城為寧姚送劍,腿腳上邊張貼有真氣符。

  陳平安問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搖頭道:“那也太小覷青童天君的手段了,這個一,是你自己求來的。”

  陳平安松了口氣,直截了當問道:“敢問道祖,能不能解決此事,而且我還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陳平安啞然。

  道祖估計是擔心陳平安想岔了,實在是一個原本好好的說法,愣是在世間給流傳得越來越偏離本義,所以道祖隨後加了一個字:“自求者多福。”

  陳平安問道:“如果李柳或是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麼會是誰的筆跡?”

  一直以來,陳平安始終誤以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馬苦玄的手筆。

  道祖搖頭道:“不一定。李柳所見,可能是那個仿佛替他人討債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馬苦玄所見,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顧璨所見,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畫龍點睛的趙繇。阮秀所見,就可能是泥瓶巷陳平安或是劉羨陽。只能確定一點,不管誰看見了,都不是自己的筆跡。”

  道祖笑道:“當你們心中認定一事,就會不斷尋找理由和論據,來支撐你們的這份認知。窯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漁翁,只因為一技之長,各有不同,那麼看待同一座世界,就會各有各的側重。”

  陳平安皺眉不已,試探性問道:“那些文字,類似紅燭鎮?就像是一處光陰長河的匯流處。故而誰都可以是,同時誰又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問:“青童天君之所以設置這個禁制,是為了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至於在未來的修行路上,太過勞心。當然更擔心,在驪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後,失去了一道隔絕天機的屏障,年輕一輩紛紛外出游歷,會過早露出關於那個‘一’的蛛絲馬跡。”

  關於光陰長河的流向,是一個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個問題了?”

  陳平安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從小巷走到藥鋪,若是有錢買藥,風雪天氣,道路泥濘,也會腳步輕盈;而若是兜里無錢,同樣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開,也會讓人步履蹣跚,疲憊不堪。

  為何會如此,心境使然。

  法不孤生,依境而起。

  跋山涉水,卻不拖泥帶水,這就是佛門所謂的“除心不除事”。

  何況自家先生還曾專門注解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語。

  年少時燒瓷一事,最大學問,無非四個字,“得心應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陳平安說道:“不用一個人瞎逛街巷,只為了能在地上找枚銅錢,也不用等著別家開門,我覺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問道:“撿著過錢?”

  陳平安赧顏道:“還真撿過幾枚。”

  幫人搶水的夜幕里,有個孩子躺在田壟上,蹺著二郎腿,嚼著草根,頭頂就是璀璨星河,孩子高高舉起一枚白天在地上撿到的銅錢。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腦袋,再指了指心口:“一個人的理性,是後天積累的學問匯總,是我們自己開辟出來的條條道路。我們的感性,則是天生的,發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為物累,心為形役。故而修行,說一千道一萬,終究繞不過一個‘心’字。”

  “陳平安,試問世間一切‘術’之宗旨所在?”

  陳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證偽,可以糾錯。”

  道祖又問:“道之所在?”

  陳平安答道:“可以讓人心神往之,與天地萬物合一,遠離顛倒夢想。”

  道祖點點頭,似乎對陳平安的答案還算滿意,有幾分感慨神色:“百花齊放,千舸爭流,最早那些改天換地的人族先賢,在那段很難用言語去描述的崢嶸歲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還是做學問,都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

  道祖站起身:“隨我走一趟泥瓶巷。”

  陳平安跟著起身,與道祖一起走出後院,藥鋪前院的蘇店和石靈山渾然不覺。

  跨出門檻,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齊靜春當年遠游小蓮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說了一番言語,修行之旨趣,在於知道,求道之樂趣,在於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陳平安會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練拳學劍,就敢叫我讓道了。”

  陳平安笑道:“年少無知,說了句冒犯言語,道祖見諒。”

  “就不是心里話?”

  落魄山山主以誠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話。”

  “那就無妨,夜問良知,日曬心言。一個人走路,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隨口問道:“最近在鑽研什麼學問?”

  對於道祖而言,好像什麼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麼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種自由了。

  陳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門法牒和符圖籙文,來之前,本來打算要去趟欽天監,借幾本書。”

  禮聖在京城提醒過一事,證道契機所在,就在文字。

  “這就開始為游歷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擔心一個不小心,在青冥天下剛露頭,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當著道祖的面,總不好說他那嫡傳弟子的是非。

  “看書可有心得?”

  “《丹書真跡》上說過,籙文是由道氣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龍紋、饕餮紋和雲篆紋去看。”

  道祖嗯了一聲:“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讀?符籙圖案怎麼個讀法?

  道祖轉頭笑道:“方才在藥鋪里邊,你知道了自己是那個一,當下能夠不憂懼,還可以解釋為你自身道心穩固,再加上陸沉道法的饋贈,只是為何半點後怕都沒有,你就不擔心是粹然神性使然?還有你別忘了,如今武學之路,本就是神道舊途。”

  陳平安眼神明亮,看著遠方街上,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顯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場小雨,陳平安行走其中,道:“那就腳踏實地,走去試試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陳清都那個死犟死犟的家伙還挺像,難怪輩分懸殊卻投緣。

  很劍修啊。

  陳平安轉頭回望一眼藥鋪。

  之後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將一些白玉京都不會記載的老皇歷娓娓道來。

  “有人曾經為了尋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沿著那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結果無果。”

  “有人孜孜不倦,嘗試著尋找天地間完全相同的兩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陰長河足足停滯了半天。一身道法,終於支撐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間。此人最終笑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劍遠游,開天辟地,追尋一個答案,人外有人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麼個開天辟地法?”

  陳平安立即想起了與師兄崔瀺在劍氣長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顛倒芥子須彌之術,往人身小天地走,內求自證?”

  道祖卻沒有給出答案,已經轉移話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言語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試圖打破文字藩籬,設定千年為期,混沌一片,神識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遠古神靈之前,又是什麼存在造就了神靈。”

  “於是就又有人產生疑惑,那光陰長河到底是一條來無蹤去無跡的直线,還是一個循環不息的圓相,或是由無數個不可切割的點組成?會不會是遠古神靈曾經創造了有靈眾生,最終又交由人族在之後造就了神靈?”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難免好奇,這位道祖,是否曾經成功去過邊界處,又看到了什麼,所謂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點就被陸沉代師收徒,成為我的關門弟子。陸沉顯然比你想更遠,去了白玉京,籠中雀,關起門來,就更名副其實。”

  陳平安愣了愣。

  “不過白玉京那邊,好像還是我說了更作數。哪怕是當著至聖先師的面,我還是要說一句,你要是當了我的關門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勞心勞力,只管在白玉京心齋獨坐,修行大道,當那四掌教,至少萬年無憂……聽聽,你們這位至聖先師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又蹦出個三字經。”

  陳平安對那入耳三字,假裝沒聽見。

  不承想學究天人的至聖先師,還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與至聖先師對話,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給誰看,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年那把佩劍,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學生帶去了蠻荒天下。”

  陳平安心神微動。

  最早的文廟七十二賢,其中有兩位,讓陳平安最為好奇,因為陪祀聖賢學問高,作為至聖先師的嫡傳弟子,並不稀奇,但是一個是出了名的能掙錢,另外一個,則不是一般的能打架。

  只是這兩位在後來的文廟歷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後了,不知所終,既沒有在浩然天下開創文脈,也未追隨禮聖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陳平安在先生那邊,還是沒有問及內幕。

  道祖笑著與陳平安解釋道:“群凶四起,必有壓勝。文廟還是有些後手的。”

  道祖突然問道:“要不要見一見?”

  陳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間,就像已經見過了一幅遠在天邊的山水畫卷。

  蠻荒天下,一處靈氣稀薄近乎於無的偏遠之處,有毗鄰茅屋兩座,有個身材高大的魁梧漢子,大髯,右衽。

  漢子一身濃郁的山野氣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還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滿身書卷氣,雙手負後,正在看著茅屋上那只被取名為狸奴的貓,它剛剛從一棵樹上躍下,銜蟬而走。

  只不過這只貓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幫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漢子問道:“怎麼說?”

  青年點頭道:“舊詩稿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備了三千首《破陣子》。可以出門了。”

  漢子笑道:“三千首,這麼多?那水准肯定參差不齊了,虧得是在蠻夷之地,沒幾個識貨的,不然你都沒臉自報名號吧,丟臉丟到蠻荒天下,你算獨一份。”

  青年笑道:“獨一份?有阿良墊底,我怕什麼。”

  魁梧漢子啞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後邊的一處衣冠冢,找出殘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斷繩一截,儒衫一件。

  漢子伸手撣去古冠塵土,戴在頭上,不忘重新結纓。

  身穿儒衫,腰懸長劍,漢子依舊大髯,氣勢卻判若兩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語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內,從牆壁上摘下一把長劍,桌上有一盞油燈。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燈看劍。

  當這位年輕書生手持長劍,好似天下鋒芒,三尺聚攏。

  小鎮這邊,雙方路過那處老槐樹遺址,道祖緩緩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劍匣,老大劍仙是否已經還給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著。”

  道祖一笑置之:“以後有機會知道的。”

  陳平安問道:“老觀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點頭道:“正在你家山門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鎮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還說你家山頭青草茂盛,放開吃管夠。”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個大爺。

  走到小巷口,道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條小巷,微笑道:“我那個首徒,唯一一個親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則寓言,是說那杞人憂天,陸沉卻說杞人憂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陸沉一直害怕某個說法,所謂萬古悠悠,是被夢見的人在夢中醒了,然後在那一刻就會天地歸一。白玉京還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師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響的蚊子,即便脫離了天道束縛,一旦被發現了,就只是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覺得無數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謂超脫大道者,就只是我們胳膊上多出的一顆紅點,彈指就破,這一點,你師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還是陸沉的那個想法,相對最無解,以後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細聊。”

  道祖說道:“就走到這里好了。”

  陳平安作揖。

  道祖笑著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下一刻,陳平安就回到了大驪京城,想了想,還是去往欽天監。

  大驪欽天監一處屋內,有人焚香,仙霧裊裊。

  一位只是借住欽天監的外人,年輕面相,姓袁,這些年在太史局幫了不少忙,因為精通經緯、月相,精研綴術和密率,為欽天監完善了蒙氣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擺放了一只小香爐,手持香箸,在焚伽南香。

  只是欽天監的監正和監副,這會兒正面面相覷,方才兩位老修士還很閒情逸致,調侃幾句類似“官身常欠讀書債,焚香閒看蘇子詞”的言語。

  之前陳平安在京城那處客棧的出手,和隨後寧姚的出劍,動靜雖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異象來得驚世駭俗。

  監副小聲問道:“監正大人,這位隱官,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

  監正攤開手心,看著那枚崩裂的古老龜殼,喟然長嘆道:“你這個猜測,似乎還是低了。”

  監副驀然以掌拍膝蓋:“打死不信!絕不合理!”

  哪怕陳平安是一位飛升境劍修,監副都不信。

  四十歲出頭的玉璞境劍修,就已經足夠駭人,至於那個寧姚……說她做啥子。

  監正嘆了口氣:“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況就是當下這麼個情況了,蛟龍盤踞於小塘,隨便一個搖頭擺尾,對於大驪京城來說,都是攔無可攔的驚濤駭浪。壓之以力,是痴人說夢?曉之以理?呵呵,文聖一脈嫡傳……”

  監副試探性說道:“那就只剩下動之以情了?”

  監正心神震動不已,陳平安還真來了!

  不過他依舊神色自若,故作恍然點頭道:“我必須立即去與陛下匯報此事,就有勞監副大人代為待客了。才記起,監副大人早年為山崖書院是說過不少良心言語的,動之以情,最最合適。別的不說,陳平安還是個念舊的人,監副大人你去與他動之以情,對症下藥。”

  監正是有苦難言,在長春宮委實被那個大驪太後坑害得不輕,先前陳平安觀禮正陽山之前,在那過雲樓客棧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驪太後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觀察陳平安,結果倒好,若是用那江湖說法,雙方就算是結下梁子了。

  最後監正、監副兩位老人都望向那個始終沉默的青年修士,道:“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來都來了,既然趕不走,那就靜觀其變,最壞結果不過是被人拆了欽天監,反正大驪如今有錢。”

  一座欽天監,對於當下的陳平安來說,如入無人之境。

  他瞥了眼匾額,觀象授時。

  天垂象見吉凶,故而上天垂象,聖人擇之。欽天監的練氣士,觀察天象,推算節氣,確立正朔,編訂歷法,需要將那些興衰征兆告訴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擺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攤開的書,世間人都可以隨便翻閱,又以修道之士翻閱更為勤勉,一切收獲,興許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加人字偏旁為“像”,修道證道得道,大概就是一個人的修行目的,最終像是與天地同不朽。

  陳平安隨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滿多重山水禁制的藏書樓,心中嘆息一聲,不愧是誰都打不過,誰也打不過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簡單不過,陸沉就像孑然一身,置身於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處別座天下,兩不妨礙,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劍修,傾力一劍,能否斬開這處大道藩籬。

  人雲亦雲樓幾乎沒有什麼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諸子百家的傳世名著,所以陳平安才會想要來這邊看書。

  因為境界擺在那里,翻書極快,神識微動,轉瞬之間就看完一本書,看到一些讓自己念頭微動的古書,陳平安都從書架上取下,然後默默記下那些關鍵語句。

  “連山似山出內氣,連天地也。”是不是與三山符有關?

  “龍化於蛇潛於窪。”蠻荒天下會不會有此凶物憑此秘術隱匿?

  “一切天魔,掃地焚香。”是與遠古祭祀有關?

  最終陳平安拿了幾本書,穿牆而過,將書夾在腋下,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廣場聚攏了一撥欽天監修士,大多年紀不大,有漏刻童梳總角髻,著青衣,樣式古朴。

  此外還有一些衣飾不同的岳瀆祝史、司辰師,少年少女皆有。

  一撥人在台階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誰都不懶散,欽天監到底還是規矩重。

  他們議論最多的,當然還是魚虹和周海鏡的那場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歷練的山水見聞,欽天監的練氣士,出趟門不容易,所以每次游歷,山水路程都不會短,經常一走就是小半個東寶瓶洲,而且行蹤隱秘。

  每次出行遠游,都會有兩撥人——大驪刑部供奉和各地隨軍修士暗中護道,容不得半點紕漏。

  大驪欽天監的望氣術,珍稀程度半點不比劍修差。

  陳平安在猶豫到底是返回小鎮,去趟楊家鋪子看那封信,或是回客棧找裴錢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見一見兩位師侄,還是直接去趟皇宮?

  看著那些大體上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陳平安不得不感嘆一句,青蔥歲月,最可愛時。

  欽天監分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歷法科、五行科、祭祀科,太史局、術算局、營造局,前不久新設分界局、山瀆局和方言局。

  此外還有一些鍾鼓院、印歷所之類的清水衙門。

  其中歷法科,又別稱麟台。新設的分界局,負責為皇家掌管歷朝歷代的魚鱗圖冊。

  而那個方言局,是由禮部匯總一洲方言,侍郎趙繇具體主持此事,最終存放在欽天監。

  這是一筆涉及神仙錢的巨大開銷,戶部沒少罵娘,因為趙繇曾經在戶部當過幾天的差,所以戶部將這位驟居高位的禮部侍郎,說成是個崽賣爺田的敗家子。

  兵部那幫大老粗惹不起,你趙繇一個禮部官員,動嘴皮子吵架不打緊,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欽天監內部,無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會按部就班遵循舊禮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著漏刻的,然後其中最為地位超然的歷法科,出身麟台、考訂歷法的靈台郎,身份最為清貴,誰都看不起。

  陳平安環顧四周。

  那個一,籠中雀。

  陳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遠游復遠游,歲月如梭,春去秋來,思量復思量,白駒過隙,走馬觀花。

  真正最讓陳平安猶豫不決的,還是另外一個自己聯袂遠游一事。

  到底是趕赴那處戰場,還是……他媽的直奔托月山?!

  陳平安轉過頭,因為沒有故意隱藏蹤跡,所以給找上門來了。

  是馬監副和一個叫袁天風的欽天監外人。

  袁天風近距離瞧見了這位年輕隱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圓滿,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傳說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馬監丞、袁先生。”

  喊監副,不妥當。不過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那個“神清氣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關於京城欽天監,崔東山專門提到過這位在大驪朝野寂寂無名的袁先生,給了一個很高的評價:神清氣爽,志趣飄然,滿座風生,精彩驚人。

  用裴錢小時候的話說,就是讓大白鵝夸人好,那就是暖樹姐姐睡懶覺,太陽打西邊出來,狗嘴里吐出象牙。

  馬監副回禮道:“見過陳先生。”

  約莫是在暗示,你陳平安如今不是隱官,回了家鄉,就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了。

  袁天風倒是稱呼陳平安為陳山主。

  馬監副看了眼陳平安腋下的幾本書,沒說什麼。

  好個不請自來,不告而取,不辭而別。

  所幸那幾本書,都不算太過貴重,再者,欽天監內珍藏的一眾孤本善本,有兩個由文運凝聚而成的書香精魅,專門負責幫忙傳承。

  何況欽天監真正秘不示人的禁書,也不在書樓里放著。哪怕是他這個監副想要查閱,都得其余兩位點頭答應才行,翻了哪本書,都會記錄在冊。

  以陳平安如今這份好似“從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實不難找到陣法痕跡,甚至拿了書,往返一趟,一樣注定無人知曉。

  袁天風笑問道:“陳山主,信命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笑道:“當然信。”

  袁天風驀然作手持拂子畫圓相,再以拂子作當中劈開狀道:“這般?”

  陳平安搖搖頭,抬起一手,雙指並攏,同樣是畫一圓,卻沒有完全銜接,然後就像稍稍偏移軌跡,只是那條线,並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風點點頭。

  一旁的監副大人撫須而笑。至於我到底懂不懂,你們兩位盡管猜去。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袁先生是在潛心研究如何對付化外天魔?”

  袁天風沒有否認此事,略顯無奈道:“斗量大海,難如登天。”

  袁天風好像有點後知後覺,直到此刻才問道:“陳山主聽說過我?”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風卻沒有太在意,只是問道:“陳山主精通術算一道?”

  陳平安笑道:“越看越頭疼,但是拿來打發光陰還不錯。”

  袁天風遺憾道:“其實術算一途,應該納入大驪科舉的,比例還不能小了。聽說崔國師曾經有此意,可惜最後未能推行開來。”

  陳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風疑惑道:“陳山主是有異議,還是認同我的看法?”

  陳平安連忙擺手笑道:“雖說我決定不了科舉,但我是肯定不敢點這個頭的。”

  陳平安抽出一本書,輕敲腦袋,說道:“如果真要納入科舉,肯定就不止我一人頭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對著這些術算書籍,一邊撓頭,一邊跳腳罵人。”

  袁天風大笑起來。

  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話還是很風趣的。

  馬監副唏噓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這邊談笑風生。

  陳平安告辭離去,身形一閃而逝。

  袁天風笑道:“不問問看何時還書?”

  馬監副笑著沒說話,還什麼還。

  陳平安現身在小巷那邊,發現劉袈不在,就跟趙端明聊了幾句,才知道劉老仙師之前又攔了一位老夫子。

  小鎮龍窯那邊,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此心猶如斬春風”。

  蠻荒天下,聯袂遠游的數位劍修,頭戴一頂蓮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說道:“去托月山!”

  蠻荒天下,幾道劍光如虹,劃破長空,劍光所至,一處處雲海盡碎。

  陳平安頭戴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背夜游劍。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

  齊廷濟與陸芝御劍遠游。

  陸沉將神識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將那頂蓮花冠的一朵花瓣作為道場,端坐其中,好像覺得趕路有些悶,就一個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

  齊廷濟以心聲笑道:“隱官好像是在照顧我們的御劍速度,不然可以更快。”

  當下的陳平安,可謂游乎天地之一氣,就像一葉扁舟,在光陰長河始終順流之下,反觀其余三位劍修,就需要蹚水趕路。

  陸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著打量那只劍匣里邊所藏之劍,劍上各有銘文,小小劍匣,估計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寶,有那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劍名分別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游刃、蜩甲、山木。

  八把古劍,劍氣盎然,皆蘊含一份大道真意,難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頭掏出此物,滿臉肉疼神色,估計是陸沉自身道脈的傳家之寶?

  陸沉一邊花哨走樁,呼呼喝喝的,跟個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邊好奇問道:“陸先生,老大劍仙就沒有幫你安排退路?”

  照理說,以陳清都最不願與人欠債的脾氣,對陸芝這個戰功卓著的外鄉女劍修,肯定會特別厚待。

  陸芝看在借劍的分上,就與陸沉實誠說道:“確實找過我,想讓我去神霄城煉劍,但我沒答應。”

  不然老大劍仙會與文廟打聲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結束,陸芝就可以趕赴青冥天下。

  陳清都其實先後勸過陸芝兩次,一次是讓她不要死心眼,太過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飛劍北斗的煉化,先躋身了飛升境再說。

  另一次,就是希望陸芝遠游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撈個不記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里安心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破境、煉劍兩不誤,等躋身了飛升境,要是覺得白玉京修行無趣,規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觀找孫懷中幫忙,隨便撈個道官身份。

  陸沉說道:“陸先生遲遲未能破境,殊為可惜,老大劍仙的建議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還有余師兄,肯定都不會約束陸先生,為何不答應?”

  陸芝給出一個很陸芝的答案:“懶得跑那麼遠的路。”

  一來不願意老大劍仙為自己去跟文廟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沒臉皮跟人借錢。

  陸芝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從無閒錢的窮鬼,身為大劍仙的俸祿和所有戰場殺妖的報酬,都拿來填補那個飛劍北斗煉化的無底洞了。

  陸沉聽見了她這個說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對陸芝又高看幾分,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打定主意,看看將來有無機會挖牆腳。

  在磨礪第二把本命飛劍北斗一事上,陸芝實在是耗費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雖然是浩然人氏,只不過她對家鄉天下好像沒什麼感情,從不談及,以至於不少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直覺得陸芝就是本土劍修。

  而事實上,南斗掌生,北斗注死,陸芝那把在劍氣長城從未現世的本命飛劍,又與青冥天下擁有一份天然道緣,畢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斗的說法。

  當年跟隨倒懸山一起遠游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如果陸芝願意點頭,也好對其余十五位劍仙坯子,有個照應。

  只是陸芝沒點頭,陳清都也就作罷。

  與一個不惜拿命去換取城頭刻字的女子,說什麼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也沒什麼用。

  連陸沉都聽到個小道消息,師兄余斗曾經私底下讓倒懸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話給陸芝,邀請她去白玉京擔任一樓之主。

  可惜在陸芝那兒吃了個閉門羹,師刀房那位看門女冠,最後都沒能與陸芝見上一面。

  陳平安突然開口道:“陸芝你其實可以在陸掌教的南華城掛個名,當個記名客卿,以後就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門走動的遠房親戚。”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樓,或是三脈掌教附屬,或是自立門戶的道脈。

  像那青翠城便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華城更是陸沉的一畝三分地。

  齊廷濟附和道:“我沒意見。”

  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了,那麼陸芝就沒必要歸還那只劍匣了吧。

  寧姚點頭道:“是好事。”

  陸沉斬釘截鐵道:“陸先生願意屈尊當南華城的客卿,貧道歡迎之至,只不過親兄弟明算賬,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陸芝說道:“沒興趣當什麼客卿。”

  這趟聯袂遠游,已經路過不下百余個蠻荒天下的王朝、宗門、仙家勢力,但是陳平安的表現,就只有兩個字,克制。

  大多是低頭看幾眼,就帶著寧姚他們一掠而過,不作任何停留。

  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陳平安說道:“在《丹書真跡》倒數第三頁,記載了三山符,但是根據書上記載,此符除了使用次數,好像還有個至為關鍵的局限,陸掌教可有破解之法?”

  陸沉笑道:“倒也不難破解,就是有點耗錢,當然還要用上一門白玉京秘法作為引渡。當年師兄在玉皇城為天下各路道官傳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聽了三天兩夜,被師兄看破,師兄就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一些符籙學問,貧道當時就在一旁看熱鬧呢,後來師兄首創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繪制過程,貧道有幸都瞧在眼里。”

  三山符是以觀想之術,打造出三座類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間開辟了三扇門,位於光陰長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

  但是根據《丹書真跡》的注釋,所觀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經走過。

  不然這道三山符,就太過無理了,會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夢寐以求的保命符,當然也可以用來殺人越貨。

  陳平安為陸芝和齊廷濟大致解釋了三山符的用處,此符除了最宜遠游趕路,更大妙用,還是溫養魂魄。

  持符遠游,唯一的要求就是練氣士或者純粹武夫的體魄,必須經受得住光陰長河的衝擊。

  三次最佳,一旦濫用此符,就會招來天下山運的無形壓勝,那麼以後出門,最好就要繞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岳,就會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災殃發生。

  這對於練氣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償失的舉措,人間非山即水,何況自家山頭就不是山了?

  陸芝訝異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

  練氣士滋養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難立竿見影。

  陳平安笑道:“可惜你們今天就要一口氣用掉三次機會。”

  陸沉問道:“九座山頭的觀想,已經有主意了?”

  陳平安點頭道:“避暑行宮和後來的文廟議事,都看過不少蠻荒山頭。”

  大地之上,又路過一座宗字頭勢力,宗門手忙腳亂,開啟數道山水大陣,如臨大敵。

  哪怕四條劍光一閃而逝,轉瞬之間就已遠去千里,那個宗門的護山大陣依舊久久不敢撤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陸掌教暫時只需給出兩份三山符。”

  最後三座山頭,還需要謹慎選擇,小心再小心。

  其實在走出楊家藥鋪那一刻起,陳平安就開始謀劃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就停步了。

  而那一刻,陳平安剛剛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頭,要說遮蔽天機,還有什麼比得過待在道祖身邊?

  道祖此舉,定然大有深意,極有可能是陳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後一份三山符,路线出了紕漏。

  陸沉如釋重負,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頭。

  那麼四位劍修,總計就需要三十六張珍稀符紙!

  他這位白玉京最窮的城主,砸鍋賣鐵都湊不出這麼多張降真青綠籙。

  寧姚說道:“我那幾份符籙,符紙可以隨便湊合,不必非是那種降真青綠籙。”

  陸沉斬釘截鐵道:“這怎麼行,厚此薄彼這種勾當,最傷人品了,貧道非得打腫臉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綠籙不夠,也要撕書!”

  看在陸沉確實破費不小的分上,陳平安就沒有揭穿這位三掌教的那點小心思。

  寧姚使用此符,就等於與南華城結下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這種與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綠籙再珍貴,都是劃算買賣。

  在夜航船,吳霜降就贈送過數張青綠籙,在浩然和青冥兩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脈道人成功躋身天君,就會燃燒此符,迎請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師。

  陸芝則說道:“我那幾份,別湊合,怎麼值錢怎麼來。”

  她當客卿沒興趣,花錢還是在行的。

  齊廷濟道:“我與陸首席一般符紙就行。”

  最後陸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余張青綠籙,除此之外,還掏出一本紫黃兩氣縈繞的《黃庭經》,陸沉最終在那蓮花道場,起身掐道訣,念念有詞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幾頁書當符紙,不過真正著手畫符之人,還是暫借一身道法的陳平安。

  如今的陸沉,只剩心念罷了。

  陸沉試探性說道:“因為我們都不曾親自走過六座山頭,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進入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門白玉京秘傳道法,幫忙虛實轉換,以假亂真……”

  陸沉停頓片刻,笑問道:“諸位信得過貧道嗎?當然,你們可以事先以劍心切割出一塊地盤,作為待客之所。再說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實還是陳平安,貧道只是附驥尾而行。”

  結果寧姚三人都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此事就算落定。

  明擺著三人都信不過陸沉,只信得過陳平安的決定。

  靈犀一點通,陳平安瞬間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訣,同時分出心神去往寧姚三人心湖,幫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輪廓。

  三人各自心湖,都劍氣縱橫,只留出一地,嚴密隔絕其余景象,陸沉很守規矩,可只是驚鴻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寧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

  退出三人心湖後,陳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務必注意,不可掉以輕心。”

  然後陳平安笑問道:“敬香一事,有無忌諱?”

  老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三山符就需要“回禮送聖”,在各座山頭,燒香禮敬那位萬年以來始終雲遮霧繞的三山九侯先生。

  齊廷濟笑道:“對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沒什麼可忌諱的。”

  陸芝說道:“這有什麼,燒幾炷香而已。”

  反正不花她的錢。

  陸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樂開花。”

  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同時燒香禮敬同一人。

  陸沉問道:“有無山香?”

  他這會兒是真怕了這個隱官大人,坑起人來那是往死里坑啊。

  所幸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拿出一支竹制香筒,還是當年帶著裴錢幾個一起游歷河伯祠廟,廟祝贈送之物。

  陳平安給寧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只是遞給陸芝的時候,笑道:“按照規矩,請香錢,你們得自己出。”

  齊廷濟丟給陳平安和陸芝各一枚谷雨錢,陸芝手指一撥,那枚谷雨錢一並落入陳平安袖中。

  陳平安率先持符遠游,在第一座山市拈出三炷香,點燃山香後,因為自己是左撇子的緣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虛握,高高舉過頭頂。

  陸沉嘖嘖道:“能夠讓你主動放棄這點障眼法,極有誠意了。”

  請香完畢,陳平安微笑道:“心誠則靈,還是要信一信的。”

  寧姚三人要比陳平安慢上一线,陳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陳平安問道:“聽說白玉京玉樞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創一張大符,名為洗劍?既然陸掌教與郭城主關系那麼好,都在那邊開設觀千劍齋了,想必……”

  陸沉苦兮兮說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數,可不是青綠籙這樣的符紙能夠媲美的。”

  玉樞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當之無愧的道門老劍仙。

  用大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就是白玉京里邊,懂劍術的,攏共有兩個。

  當然是余斗算一個,郭解加邵象才算一個。

  玉樞城擁有一件洗劍之物,是一顆極有來歷的遠古星辰。洗劍符,就是在淬煉飛劍過程中,演化出來的一張大符。

  陸沉試探性問道:“還是借,對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麼觀千劍齋了。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我們買,陸掌教身上有幾張,我們就買幾張。”

  陸沉松了口氣:“就三張!”

  最後齊廷濟花錢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而且全部都送給了陸芝,讓她抓緊煉化,砥礪飛劍北斗劍鋒。

  陸芝破天荒想要與人客氣一番,拗著心性,與陳平安說道:“謝了。”

  白得一只劍匣、溫養魂魄的三山符、有價無市的洗劍符,還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殺那頭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如果不是當時必須與陳淳安聯手,陸芝一旦搏命,祭出飛劍北斗,說不定都可以城頭刻字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陸沉心有戚戚然,你小子這是慷他人之慨,記得以前那個泥瓶巷的少年,不這樣的,多質朴一人。

  陳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樣燒香禮敬過後,這次沒有再等寧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陸沉問道:“最後一份三山符,為何不直接觀想出一座托月山?”

  陳平安說道:“不系之舟,需小心駛得萬年船。”

  陸沉深以為然:“有道理,更是個好兆頭。”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別忘了,你這會兒任何一句無心之語,也很有分量的。”

  陳平安沒搭理他,只是看著眼前景象,這處山市,是一座煞氣衝天的山頭,白骨屍骸堆積,黑雲滾滾,山嶺之上白骨累累,天地仿佛只有黑白兩色。

  這座蠻荒天下的宗門,山門口學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樓,匾額題字“白花城”。

  看門之人,是兩具屍骸,生前當是劍修,死相淒慘,其中一人,被一把長劍洞穿心竅處,牢牢釘在牌樓石柱上。

  另一人跪在地上,身體前傾,長劍拄地,劍柄穿過下巴,洞穿頭顱。

  是兩位劍氣長城的先人。

  陳平安走到一具屍骸那邊,蹲下身,拔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長劍,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頭顱那邊輕輕往下一抹。

  一副屍骸頓時如煙塵飄散,陳平安取出一只空酒壺,裝入其中。

  然後起身走向另外那處跪地屍骸,好似將那位先人攙扶起身,輕輕一震,同樣化塵,收入另外一只空酒壺中,再取劍入袖。

  劍氣長城的劍修,不喜飲酒者寥寥。

  做完這些事情,陳平安雙手籠袖。

  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風而至,落在山門台階上,臉色陰晴不定:“來者何人,留下真名!”

  幾乎同時,一座宗門,百余名妖族修士紛紛現身,擁向山門這邊。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那位仙人境修士先是愕然,隨即大笑不已,笑聲如震雷一般,山嶺間白骨簌簌落,如起雲霧。

  哪兒來的瘋子,開什麼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聲提醒道:“宗主,這小子的模樣,確實挺像那個隱官。”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以心聲譏笑道:“難道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結果跑去當道士了?”

  結果那個頭戴道冠的背劍男子身後,又有三人幾乎同時現出身形。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玩笑道:“我說自己認識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這家伙打死不信。”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都不陌生,幾乎人人都會數種。

  尤其是昔年愁苗這樣需要經常外出遠游的劍修。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齊廷濟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兵解。

  他年輕時,曾有個綽號,齊送行,喜歡幫忙兵解上路。

  齊廷濟、陸芝、寧姚……

  那個仙人境宗主一句話都沒多說,率先跑路,然後就是一場鬧哄哄的鳥獸散。

  陸芝眯眼道:“我在這邊砍過癮了再走,保證不用半炷香。”

  齊廷濟說道:“我針對那些漏網之魚。”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在半炷香之內,就不會耽誤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後,此行去往托月山,路程大為縮減,節省時間極多。

  陳平安先行離去,寧姚尾隨其後。

  下一處山市,鄰近一座古戰場遺址,此地終年不見天日,陰靈強橫,鬼魅集聚,陰兵多達數十余萬眾,類似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只不過這里可沒有披麻宗的壓制。

  浩然天下的戰場遺址,有儒家書院的壓制,各大王朝藩屬國設置的水陸道場,以及譜牒仙師的下山歷練和積攢功德,故而極少能夠形成氣候,蠻荒天下則不然。

  寧姚說在此出劍片刻,陳平安則繼續持符遠游下一處山市。

  任何一位沒有後顧之憂的飛升境劍修,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施展劍術,殺力之大,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蠻荒宗門,就徹底斷了香火。

  陸芝持劍停步在山巔,直呼其名道:“齊廷濟,我希望龍象劍宗和落魄山,以後能夠同舟共濟,不然哪天雙方起了爭執,我說不定會幫著外人。”

  齊廷濟打趣道:“陸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陸芝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董三更、陳熙,還有你,如果可以選,我肯定不會跟著你混,在浩然天下當什麼宗門的開山祖師。因為三個城頭刻字的劍修中,就數你最野心勃勃,劍心最不純粹,我到劍氣長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樂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對誰都和顏悅色,其實對誰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這點了。”

  齊廷濟點點頭:“終於等到這些真心話了。”

  陸芝如果一直不開口,不曾主動道破此事,齊廷濟反而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人與人兩心不契,稍有間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經說過,世間言語,皆是橋梁。此言不虛。

  既然說開了,那就更無所謂會不會傷人,陸芝直截了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齊廷濟欲言又止,忍住笑。

  陸芝皺眉道:“說錯了?”

  齊廷濟解釋道:“這句話的‘為’字,其實應該念二聲,並非去聲,本是一句實實在在的修行秘訣,告誡後人要修性養德、知己求真。”

  刻字劍仙之中,其實除了董三更,齊廷濟和陳熙的學問,放在浩然天下,當個儒家碩儒,綽綽有余。

  至於像孫巨源之類的劍修,隨便就能撈個風雅脫俗的清流名士。

  陸芝轉頭說道:“不過到了浩然天下,你也變了不少。”

  齊廷濟笑道:“當了開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岳。

  古來雲水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

  此地就像書上的仙境絳府一般,靈氣盎然濃稠,道氣流轉,行雲流水,是蠻荒天下一座極負盛名的大岳。

  蠻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還有一個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雜處。

  陳平安沒有去往山頂的大岳祠廟,而是站在原地,問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駐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陸沉笑道:“難。只能說蠻荒大祖的那個開山大弟子,肯定會在。至於道號新妝的那位,更有可能是跑去跟阿良敘舊了。”

  陳平安默然。

  陸沉問道:“還是擔心周密未卜先知,我們一行人會被困在某處山市,或是身陷類似處境?”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來這里做什麼?”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只是來這邊看看。”

  收回視线,陳平安說道:“那本《丹書真跡》,我打算贈送給太平山黃庭。”

  陸沉一點就明:“書本身材質就好,加上一千兩百多個字,都煉化了,確實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了,拿來當護山大陣。只是師兄都送給你了,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再說了,你們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會在桐葉洲重建宗門的。這本書畢竟是李大哥送給我的,所以你回頭幫我打聲招呼,如果確實可行,我就這麼辦了。”

  桐葉洲太平山的道脈香火,正屬於白玉京大掌教一脈法統。

  “唉,果然半點沒變,還是個善財童子。行吧,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大師兄的脾氣,你都不用問這個。”

  陳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親近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陸沉笑了起來,大師兄還是厲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這般受歡迎啊。

  陸沉不由得感嘆道:“人生一傳舍,無處是吾鄉。世間萬物各有歸屬,哪來的什麼主人,我們都只是個當鋪伙計。”

  陳平安說道:“走了。”

  下一處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這身裝束,倒是不至於太惹眼。

  陳平安說道:“來這邊借劍。”

  太平山劍陣的陣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適的長劍,不然以崔東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蘆洲的恨劍山,購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劍仙仿劍,大約需要八百枚谷雨錢。

  而且前提是恨劍山願意掏光半數家底,拿出那麼多的仿劍。

  而這座王朝的京城大陣,就是完全放棄防御、只取攻伐的劍陣。

  陸沉如釋重負,借給陸芝的那只劍匣,借給龍象劍宗,到底還有幾分取回的可能,借給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麼?

  陸沉笑道:“借?”

  “不然?”陳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說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們將來只要去落魄山討要,我肯定歸還。”

  陸沉問道:“這就動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有片刻失神。

  看門人,鄭大風。

  先是給小鎮看門,後來是為落魄山看門。

  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曾在一處古怪山巔,見過一人。”

  陸沉嘆了口氣:“不用懷疑了,就是那位功過不相抵的兵家初祖,那場共斬,不提也罷。”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有多問。

  福祿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有“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說法。

  儒家李希聖,道門周禮,那麼第三人是誰?

  陸沉問道:“陳平安,你一直在追求‘無錯’。那你有沒有想過,誰能做到無錯?當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嗎?”

  陳平安搖頭道:“是神靈。”

  老瞎子與陳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各自喝酒。

  十萬大山,算是老瞎子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塊地盤。

  陳清流問道:“那個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許,未能躋身十五境,除了當年托月山一役,被陳清都三人傷到了大道根本,與這十萬大山的缺失,有無關系?”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撓了撓臉:“有個屁的關系,換成是你,不得與我拼命?”

  陳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贏了你,不又得消磨極多道行,一樣無法躋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啞而笑:“也對。”

  陳清流問道:“那就是為周密讓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還不至於,估摸著是跟我一樣,修行資質不行,那個十五境,苦求不得。”

  陳清流抬頭看了眼天。

  老瞎子說道:“鳥不拉屎的地兒,沒啥可看的。”

  天幕懸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長袍上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所懸酒葫蘆,瑩光璀璨,只是里邊好似歸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的瑰麗氣象,相較於巔峰時期遜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虛空,聚精會神以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轉星移,遠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繞不開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籙於玄,臉色淡漠道:“可喜可賀。”

  於玄揪須而笑:“救白也,差點幫倒忙,事後愧疚得不敢見人。不承想至聖先師欽點來此修行,獨占一份天運,就更愧疚難當了。”

  話是這麼說,文廟議事的時候,老人與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嘮嗑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羞愧。

  於玄從袖子里摸出一壺青神山酒水,高高揚起:“來一壺?”

  青年搖搖頭。

  於玄自顧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問道:“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為何會摻和驪珠洞天的事情?”

  是說那龍窯燒造本命瓷一事。

  而這位容貌年輕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萬法之祖的美譽。

  此人的修道地之一,名為牢山,據傳位於大海中心,神靈驅之不動,仙真高不可攀,遠離人間。

  山上有碑、台、澗,碑刻“太平寰宇斬痴頑”,煉魔台下有條深澗,名為摸錢澗。

  而那深澗之水,是雪花錢、小暑錢、谷雨錢這三種神仙錢之前,曾經通行數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錢,也就是後世金精銅錢的前身。

  此舉用意,原本是為了徹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後來出現了不小的紕漏,經過千余年的不斷替換、歸攏和收繳,才轉為使用至今的三種神仙錢。

  青年說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幫就幫。”

  於玄喝著酒,不去評價這些前塵往事。

  這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當中,其中就有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包括穗山在內的浩然五岳。

  禮聖當年的那個嘗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專門請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禮儀規矩。

  還有兩個不記名弟子,與白也同一個時代的道士王旻、劍修盧岳,兩人在人間山上山下都名聲不顯,所有事跡只在浩然山巔流傳。

  王旻奉敕出海訪仙;盧岳,崛起和隕落就如彗星掠空。

  這位“青年”,早年在驪珠洞天駐足過一段歲月。

  福祿街?符籙街。

  而那個作為不記名弟子的劍修,就出身福祿街盧氏。

  至於桃葉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親手種下的,當然是隨手為之。

  大驪王朝關於金精銅錢的鑄造,還是他給的雕母。

  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後,與盧氏王朝曾有千絲萬縷聯系的福祿街盧氏,曾經暗中贈送給當時的大驪皇後古書幾頁。

  其中一頁,記錄了一道符籙,看似品秩不高,用處不大。

  當年南簪在泥瓶巷就曾現學現用,親自施展過那道穿牆術,從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陳平安的祖宅之內。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連皇後南簪,或者說後來的太後娘娘陸絳,當年都不曾聽過三山九侯的名諱,就更別談知曉大道根腳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後,未能查出真相,以至於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重視此事,不然這道符籙要是落在識貨之人手里,光憑那一頁紙,就是鎮山之寶。

  於玄感慨道:“前輩至人神矣,渡星河跨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岳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青年搖頭道:“萬年之前,神靈還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跨日月就免了,找死嗎?”

  於玄轉頭遠眺一處:“那兩個家伙,這會兒是不是盯著咱們倆?”

  青年卻沒有追隨符籙於玄的視线,反而望向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說道:“好像還不只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橋。

  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山巔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盡頭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當然占據了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離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聯袂劍斬托月山的劍修,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於托月山,才有了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冢。

  至於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其本命飛劍名為光陰長河。

  新晉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緋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剝離出來的大道神性,被她隨手丟給了雨四。

  登天之時,周密隨身攜帶了數座福地,至於蠻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無意義,只會是累贅。

  那些福地眾生,既是人間香火的源泉所在,又是諸多神位的候補人選來源。

  原本劍修斐然,其實最符合周密的預期,是頂替持劍者的最佳人選,神職低於遠古舊天庭的五至高,卻又要高於十二高位。

  畢竟那位持劍者依舊在世。

  但是白也贈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劍,選中了陳平安、劉材、趙繇,和最後一個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簡直就是一記白帝城鄭居中都下不出的無理手。

  絕對不會是中土文廟的安排。這就是浩然天下對浩然賈生,一種無形的大道壓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斐然留在了蠻荒天下,一舉成為天下共主。

  沒有斐然,就只好選擇涒灘。

  此外被周密帶來此地的數十位劍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劍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籌劃兩千年的神靈轉世,只是與雨四、涒灘差不多,雖然都紛紛占據一席神位,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計算之內,誤差極小。

  最大的意外,還是登天之後,周密才發現自己的粹然神性,確實沒有缺少,甚至比預期還要高出一成,可症結在於,那某個一,周密只得到了將近一半,雖然這種近乎一半,無限接近,但就是這毫厘之差,天壤之別。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後手,那個一都會跟著水漲船高,讓周密始終無法過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經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卻始終依舊未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一,這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間的時間。

  故而當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個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師要麼繼續合道,過半之後,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要麼……就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許多相對年輕的山巔修士,都不知道一樁密事,兵家初祖與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

  在重返人間之前,周密不知為何,允許一小撮新晉的高位神靈,保留了一部分人性。

  比如離真,還有雨四和涒灘這三位甲申帳故友。

  在那場席卷兩座天下的戰役中,若有高位神靈隕落在戰場上,便是一場漂泊萬年的遠游還鄉,是一種歸位,不過會損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舊天庭之廣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靈,就像獨占數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較於故鄉,顯得死寂一片。

  只說那四座天門之間的距離,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窮其一生,都只能從一處大門遠游至另外一處。

  狹義上的舊天庭遺址,則像人間王朝的一處京城。

  離真、雨四、涒灘,今天三人相約在那座金色拱橋的一端,緩緩而行,不約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憑借那點保留下來的人性當個人,那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個最無意義的詞。

  涒灘喃喃道:“趁著還能感覺到後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裝當個人還不簡單,以後隨便顯化一處嶄新天下,再分出一點神性,那個自己,肯定比以前還自由自在,隨便犯錯。”

  涒灘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那個‘自己’,還是自己嗎?這個自己不還是冷冷看著那個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又有何意義?”

  當神性完全覆蓋人性之後,就再無喜怒哀樂。

  對於他們這些神靈而言,似乎擁有了無數的自由,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許自己不是神靈,不允許自己毀滅自己。

  離真好像是最無所謂的一個,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真是懷念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啊,我反正已經一點不差地摹拓下來,以後可以經常跟隱官大人閒聊了。”

  離真繼續說道:“按照陳清都和龍君早年的那個說法,如果成為名副其實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個桎梏,不用像我們現在這麼……無聊。”

  涒灘眼睛一亮。

  驟然之間,天地間大放光明,有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響起:“就憑你們幾個廢物?”

  水神雨四一瞬間近乎窒息。

  人性被擠壓到一粒塵埃大小,不得不現出一雙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涒灘也是差不多的處境,不過那份大道壓制,不像雨四當下所承受的那麼夸張。

  離真相對好一些,還能保持人身原樣。

  離真嬉皮笑臉道:“雨四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咱們這位阮姑娘挑釁幾句,說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夠得個片刻解脫,之後再被周密重新拼湊起來。”

  神靈,被譽為不眠者。

  周密有意無意讓他們保持一點人性,就像一個世俗人間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殘余人性,被神性吃個一干二淨,自然就不會有這份痛苦。

  所謂的神靈,就像一塊棋盤,每一個格子,都擱放有一種情緒。精准提起,精准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盤越大,擁有更多的格子。

  問題在於,每次單一或是多種情緒的起落、重疊和交融,都不是漫無目的,無法隨心所欲,而是井然有序,永遠目的明確。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總數,永遠是一種處於對半分的絕對境地。

  如果說人性是神靈賜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籠,那麼絕對的、純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籠。

  而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靈不自知,或者准確說來,是神靈永遠不會如此認知。

  最終,不管是人類還是神靈,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籠。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會犯錯,還能改錯,竟然是一種自由。沒有比這更能寬慰人心的美好言語了。

  一個再沒有扎馬尾辮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橋中央地帶的欄杆上。

  她一個揮手,就將那個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輪大日之中,以大火將其烹殺。

  一個相當於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對她這個存在,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周密現身此地,倒是沒有阻攔她的肆意妄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舊在此,無一絲一毫的缺漏,大不了他回頭重新拼湊起來就是。

  周密趴在欄杆上,遙遙俯瞰數座天下,微笑道:“誰能想到,我會與那個一,就在城頭的咫尺之間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為那個一,如今周密的視线,許多地方暫時都無法觸及。

  但是那個站在欄杆上的她,卻無此大道約束,因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轄疆域。

  她始終一言不發。

  一雙金色眼眸,一頭金色長發,一件金色長袍。

  周密卻知道,登天之後,她看遍人間,獨獨沒有去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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