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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5373 2024-03-06 01:07

  春風水暖,風景旖旎,岸上竹外桃花三兩枝,水中野鳧泛泛逐清景。

  王朱一行人辟水登岸桐葉洲,准備走一趟那個投機取巧、主動與東海水君府大獻殷勤的虞氏王朝。

  結果沒走幾步路,就與這個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

  他們是第二次打照面了,第一次碰頭是在大瀆龍宮舊址內,幾個水府扈從都對此人印象深刻,城府之深,深不見底。

  當然,真正讓他們忌憚的還是那個黃帽青鞋的劍修小陌,稱呼年輕隱官為公子,境界之高,高不可攀。

  王朱與崔東山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又算半個同鄉,所以習以為常,可是宮艷、黃幔幾個看著那廝的滑稽姿勢,總覺得這少年的舉動既惡心人又嚇唬人。

  他們都是修道有成的,在各洲家鄉也曾是一方豪傑,山上的奇人怪事見得多了,但是眼前這個金雞獨立、手托寶鏡、滿嘴胡言的白衣少年,還是獨一份。

  崔東山見他們不接招,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好似打定主意,他們要是不給點表示,那雙方就這麼對峙到地老天荒好了。

  王朱冷笑道:“崔宗主不累嗎?”

  崔東山保持那個姿勢,正色道:“大丈夫一腳踩地一手托天,再以一根錚錚鐵骨撐起身軀皮囊,不敢說累。豪傑,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辭辛苦……”

  王朱眼神冷冽:“崔東山,差不多得了,有事說事,無事讓路,我沒空陪你浪費光陰。”

  “有事,怎麼會沒事,一宗之主很忙的,這不剛剛陪著個洛陽木客逛過燐河,這一路好走,風餐露宿,十分辛苦了。”

  崔東山滿臉悻悻然,收起拳樁,腳剛落地,又是一抬腳,踢中岸邊一顆石子。

  石子朝河面疾速掠去,砸入水中轟隆隆作響,瞬間驚起一群野鳧振翅亂飛。

  崔東山手腕擰轉,變出一根以行書刻有一篇《行氣銘》的綠竹杖。

  這行山杖是吳霜降送的見面禮,崔東山原本打算送給柴蕪,當作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的賀禮,只是臨了反悔,另有重用,好好珍藏了起來,要麼當作傳家寶,留給將來的關門弟子,不然就送給有一定可能會來吾曹峰修行的趙鸞。

  既然扛著鋤頭挖了落魄山的牆腳,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記一筆賬了,於是崔東山找到柴蕪,問她是想要這根價值連城的綠竹杖,還是他以個人名義送出一百壇仙家酒釀,而且保證每一壇酒都不重名。

  當時柴蕪頓時眼睛一亮,說一百壇太多了,五十壇足夠。

  小姑娘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稚圭姑娘,落魄山有貴客登門,我家先生必須立即返鄉,所以慶典結束就回了,沒辦法親自待客。”

  王朱面無表情道:“小小水府,孤懸海外,也不敢勞駕陳隱官親自招待。”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可不能這麼說,稚圭姑娘與我家先生那可是相逢於微末之時的多年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多大的緣分和情分。”

  王朱扯了扯嘴角,不多說什麼。

  她此前並未與幾個水府扈從提過崔東山的身份,只說此人是寶瓶洲人氏,在大驪朝廷當官,當年進入尚未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後來不知怎麼就成了陳平安的學生。

  至於宮艷他們,王朱只用一句話就打發了:“關於崔東山,多說無益,你們知道更多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前不久東海水府得到一份諜報,落魄山在大淵王朝南部地界建立下宗,名為青萍劍宗,崔東山擔任首任宗主。

  崔東山揮動著行山杖,與其他人一一打過招呼,主動獻殷勤:“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早早算到了我會趕來找你們。那個更換年號為神龍的虞氏王朝我熟啊,說句不吹牛的話,到了洛京,我完全可以算是半個東道主。你們現在可以不信,反正一去便知。比如積翠觀里邊那位護國真人呂碧籠與我便是山上摯友,還有作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領袖的青篆派,都是半個自家人,關系能差了?尤其是那戴塬,更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

  宮艷嫣然笑道:“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

  崔東山點頭道:“必須的,出門靠朋友,只要江湖朋友多,保管一天吃九頓。”

  戴塬這老小子好像自從與自己認識,在那銷金窩的洛京燈謎館葡萄架下喝過一頓酒後就飛黃騰達了,先是在青篆派內升為掌律,算是頂替了掌門高書文嫡傳弟子許柏的位置,後來那皇室供奉的名次也有了提升,算是牆里牆外兩開花。

  當時一起喝酒的還有小龍湫首席客卿,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章流注,如今化名章歇,到了大崇王朝給個年輕人當幕僚,是一個年紀輕輕卻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名為師毓言,意為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燈謎館一別,崔東山曾用那個蒲山雲草堂嫡傳的陽神身外身去找過一趟章流注,也見到了那個師侍郎,雙方一見如故。

  大驪陪都名為洛京,這跟宋睦封王就藩為洛王有關,而桐葉洲虞氏王朝的京城也叫洛京。

  當然,只是湊巧而已,以大驪朝廷如今的聲勢,再加上虞氏王朝的見風使舵,即便不在一洲,估計前者讓後者改個名都不成問題。

  崔東山說要帶他們去個地方,不遠,御風雲霄中,只需要三炷香工夫。

  御風途中,白衣少年腳踩綠竹杖如御劍,轉頭與宮艷套近乎,說道:“阿嫵姐姐,先前聽你們閒聊,其中姐姐的話語我最是豎耳傾聽,不肯漏掉一個字。既然姐姐想要去槐黃縣城走走看看,這有何難,回頭我來帶路,不如現在咱們就約個時間?”

  宮艷置若罔聞,崔東山就轉去與別人閒聊:“李老哥瞧著還是這麼老當益壯,那完顏老景與你是忘年交,聽說是亦師亦友的關系,曾是你們金甲洲的山上美談。沒事,人生行路,哪有不栽幾個跟頭的時候,既然故鄉是個傷心地,不回去就是了,以後哪天與稚圭姑娘好聚好散,就在桐葉洲落腳好了嘛,去寶瓶洲也可以,我那邊朋友更多。到時候你重操舊業,在南方某個朝廷當個國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不還是一樁美談?李老哥,我這麼說,是不是心情就好轉幾分了?”

  李拔臉色陰沉。被人當面戳心窩,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完顏老景這個名字,即便是黃幔和宮艷,在李拔面前都不敢提。

  “溪蠻大哥,想不想與一兩位止境武夫過過招?如果正有此意,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忙引薦,如今在桐葉洲剛好就有兩位,又巧了,都是我的朋友。以我跟溪蠻大哥的交情,豁出臉皮不要,也要為你牽线搭橋,求來兩場相互砥礪武道的問拳。”

  溪蠻這位九境巔峰武夫的大道根腳是流霞洲的一條陸地土龍,而那流霞洲武運一般,曾經有兩位止境武夫,如今就只有一位了,因為其中那位資質更好、成就更高的大宗師葉窟曾經孤身跨洲趕赴金甲洲中部戰場遞拳殺妖,因此跌境,於是這些年最喜歡臧否人物的中土神洲就對流霞洲有了個冷嘲熱諷的說法:那西北流霞洲,論戰功,山上不如山下;論膽識,年紀老的不如年紀小的。

  前者棍掃一片,等於把仙人芹藻在內的一眾宗門仙府,連同那座天隅洞天的所有山上修士都給罵遍了。

  至於後者,就只針對一人,正是那個號稱“躋身止境之後,同境問拳無敗績”的老武夫,流霞洲武學第一人。

  他之所以沒有輸過一場拳,當然是因為躋身十境後就再不與人問拳了,以至於葉窟根本就沒有與此人問拳的念頭。

  葉窟因為跌為山巔境的緣故,與止境小跌一層的金甲洲武夫韓光虎一樣,都收到了中土文廟參與議事的邀請,卻都婉拒了。

  溪蠻疑惑道:“除了蒲山黃衣芸,武聖吳殳也在桐葉洲?他不是去了蠻荒天下?”某些涉及機密的水府邸報會直接從中土文廟寄過來,所以要比尋常宗門更加消息靈通。

  崔東山嘿嘿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免得李老哥聽了又要心情煩悶,愁眉不展,不得開心顏。”

  “黃幔兄不愧是被譽為玉道人的得道之人,真是駐顏有術,美人如玉!以後哪天我們仙都山密雪峰開啟鏡花水月,一定要邀請黃幔兄露個臉!虧得那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下得了手,往黃幔兄身上招呼,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拳腳分量,嘖嘖,小弟我想想都替黃幔兄覺得疼。”

  黃幔微笑道:“好像還是不如崔宗主的言語分量更重。”

  崔東山拍胸脯道:“讀書人說話,與道理為伍,文字言語絕不落空!”

  前方出現一座厚重雲海,崔東山身形翻轉,整個人旋轉向前,雙手大袖朝前方一晃,便撥開了一層。

  溪蠻聚音成线道:“跟這家伙待在一起實在煎熬,真不知道陳平安怎麼受得了這種學生。”

  宮艷以心聲笑道:“先前聽納蘭宗主提起過那位年輕隱官,說就是個一肚子壞水的悶葫蘆,平時看著是個沉默寡言的,其實滿腦子都在算計人心,不過大體上還是個好說話的,前提是不去招惹他。有這麼個先生,若是再找個不愛說話的學生,豈不是相對無言?要我說啊,還真得找崔東山這種跳脫活潑的,調和先生、學生間各有特點的暮氣與朝氣。”

  李拔突然插話:“你們都看錯了。恰恰相反,真正有朝氣的是那個看似不多話的年輕隱官,稱得上道心幽深、暮氣沉沉的其實是這個玩世不恭的崔宗主。前者看待世道總能保持一種樂觀的態度,後者卻是徹頭徹尾的悲觀,雙方互為極端。”

  黃幔笑著附和:“李拔看人還是很准的。”

  一行人穿過雲海,崔東山瞥了眼跟在最後邊,被王朱賜名王瓊琚的少年,字玉沙,道號寒酥,總之除了姓氏,其他都與雪有關。

  昔年驪珠洞天的五份機緣,不談各自下場如何,只說境界高低一事,實屬這條當年主動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四腳蛇最上不得台面,至今才是個洞府境。

  這得是多吃不飽飯才淪落到這般田地?

  唯一可以說道說道的,就是王瓊琚背著的那只大紫皮葫蘆了,上有古篆“捉放”二字。

  崔東山收回視线,開始絮絮叨叨:“阿嫵姐姐真不打算去雨龍宗落腳?你反正跟納蘭宗主是老相識了,有這一層私誼在,撈個首席客卿當當,不費吹灰之力。”

  “當個天不管地不管一宗之主都不管的散淡人,白拿薪水不出力,豈不逍遙自在?這等好事,連我都要羨慕不已。小弟覺得那個性格柔弱的雲簽仙子見著了阿嫵姐姐,只會歡迎至極。既然雲簽之前都願意主動卸任宗主,跑去當個名不副實的掌律了,想必對姐姐的到來,別說是首席客卿,有一就有二,估計再次退位讓賢,讓阿嫵姐姐來當掌律都不難。對了,若是真有那麼一天,還勞煩阿嫵姐姐當個月老,就說我願意當雨龍宗的首席客卿,薪水一事,好說,意思意思就成。”

  “再說了,雨龍宗比起東海水府,或是寶瓶洲大驪陪都藩王宋睦的府邸,離著扶搖洲都要近很多啊。眼下姐姐的宗門混得可不算太好,況且按照文廟規矩,若是接下來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位新的玉璞境修士出現,那可就要丟掉‘宗’字頭了。阿嫵姐姐當真忍心看著師門就此敗落,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去了雨龍宗,晚輩們在扶搖洲碰到了事情,姐姐只要御風快些,都不用耗費在那邊攢下的香火情,自己就能把事情擺平了。所以你看,當上了雨龍宗的掌律祖師,不僅能護道舊師門,與小弟這個首席客卿一起坐在祖師堂里邊旁聽議事,還能幫雨龍宗與青萍劍宗結盟,一舉三得,傻子才不做呢!”

  宮艷腹誹不已:這家伙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嗎,怎麼啥都一清二楚?

  白衣少年嘆了一聲,眼神哀怨道:“這個比喻就不妥當了,蛔蟲多惡心,小弟我是阿嫵姐姐的貼身小棉襖還差不多。”

  黃幔嗤笑一聲:這個比喻恐怕更惡心人吧?

  宮艷打定主意不說話了。她也是個膽大潑辣的,說幾句葷話算什麼?在扶搖洲,宮艷就曾以“尤物”著稱山上,不承想竟然敵不過個少年。

  崔東山笑嘻嘻道:“哪天我讓朱老廚子、大風兄弟、周首席和米首席他們幾個湊一堆,陪阿嫵姐姐閒聊,那才得勁呢,保證要葷有葷要素有素,要雅有雅要俗有俗!”

  王朱神色淡漠道:“崔宗主,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崔東山抬起手掌遮擋在額頭處,眺望遠方,笑道:“馬上就到了,吃飽喝足才有力氣談事情。”

  王朱順著崔東山的視线看到了一條青色蒼蒼的蜿蜒山脈,如青蛇逶迤大地之上。

  她想了想,對這條位於桐葉洲西海岸、南北走向的龍脈有點印象,只可惜當年為了給那條改道大瀆讓路,被大瀆龍君下令開鑿出一條水道,硬生生斷掉了完整的陸地龍氣,導致桐葉洲整個西海岸再未出現鼎盛強國,多是成了大王朝的藩屬。

  人言蛟擘開,或曰雷劈斷。

  崔東山歉意笑道:“招待不周,只能找個就近地兒請諸位吃頓素齋了。”

  落腳地在山中某座帝王敕建的皇家道館,之前被妖族大軍毀壞殆盡,小國新君登基沒多久就下令讓工部官員找出圖紙,耗費極大物力財力才得以將主殿修繕如新,其余建築暫時無力營造修補了。

  精於望氣術的修道之人可見山中有赤青兩種雲氣浮浮冉冉,盤桓不去,這就是堪輿書上所謂的“王氣縈繞,龍蛻藏焉”。

  崔東山說道:“山上道觀,能夠讓稚圭姐姐下榻其中,真是蓬蓽生輝了。觀內老小道士日日敬香,夜必點燈,歲費香油十數斛,這份誠意總算沒白費。”

  浩然天下,文廟敕封的四位新晉水君負責分鎮四海,高居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整個天下水運被一分為二,其中道號青鍾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只是山巔修士都不太把她當回事。

  除了王朱,其余三位大海水君都是從各洲大湖水君的位置按部就班升遷的,比如中土神洲皎月湖水君李鄴侯。

  此外還有一位女湖君,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如今也是負責坐鎮西海的水君。

  她早年曾經在倒懸山師刀房那堵牆壁上張榜懸賞,針對墨家游俠許弱,至於其中曲折緣由,外人不得而知。

  王朱眯眼遠眺,突然說道:“崔宗主沒少花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還好,些許谷雨錢而已,毛毛雨。”

  此地名為海龍山,天氣晴朗、碧空無雲之時,登上山頂就可以遙遙瞧見大海,觀海上日出是一絕。

  再者,三千年前,天下蛟龍最是風光得意的時候,大瀆龍宮諸多蛟龍水臣行雲布雨,不少都會越過此地往返於海陸,大龍雨足出此雲月間,掠過大地萬里澤流,馳騁於青天碧霄之中。

  作為花錢幫忙重修道觀的冤大頭,崔東山在道觀內除了搭建出一座夜觀天象的閣樓外,還秘密建了座專門用來測量東海水運流轉趨勢、勘驗未來大瀆入海處水運多寡的量水稱重樓,由此可見,崔東山早就篤定自己先生會在桐葉洲開鑿大瀆了,未雨綢繆,不過如此。

  已經有兩人在山中等候,就站在新建卻頗有古韻的道觀山門口,不過都是山中道館的外人——青萍劍宗掌律劍修崔嵬、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

  前者屬於被崔東山拉來當壯丁的,後者卻是事情成與不成的關鍵。

  “到了到了,我先踩點,你們跟上。”崔東山率先趕路,驟然間身形遠去數里。

  曹晴朗一板一眼地作揖致禮:“見過崔宗主。”若無外人在場,他只會喊崔師兄。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無奈道:“曹師弟,不如多學學崔掌律,見著我一個屁都不用放。咱倆還是師兄弟呢,不用這麼做規矩給外人看。”

  曹晴朗微笑道:“是給自己的規矩。”

  崔東山一陣頭疼:“不聊不聊。稍後我跟人談買賣,你就看師兄的眼色行事。”

  曹晴朗其實直到方才都不知道自己被崔師兄喊來此地到底要見誰。

  崔東山雙手搓臉,等待王朱一行人落地。

  溪蠻雖是純粹武夫,不諳修行,但只要現出土龍真身,只說當個搬山卸嶺的苦力,也是極好的。

  至於玉道人黃幔,呼風喚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尋常修道之人還真招惹不起張條霞,那位坐了天下武道頭把交椅多年的老武夫從不輕易與人起衝突,可只要出手,絕不輕巧。

  臨近山中道觀,黃幔突然以心聲問道:“李拔,你我聯手,再加上溪蠻從旁策應,三打一,能不能行?”宮艷就算了,注定喊不動的,這婆娘除了賺錢,萬事不上心。

  李拔搖頭說道:“別衝動,不宜與此人結怨。”

  溪蠻確實不喜歡這個神神道道的崔宗主,只覺得渾身不自在,那白衣少年的眼神就像老鴇看清倌。

  可要說與其問拳,溪蠻還真沒什麼想法,所以李拔沒答應玉道人的邀請,讓溪蠻松了口氣。

  一行人來到山門口,崔嵬無動於衷,曹晴朗神色和煦,作揖道:“青萍劍宗景星峰曹晴朗見過東海水君,見過諸位仙師前輩。”

  王朱笑著點頭:“我在大驪京城曾經借閱過你的幾份科舉答卷,寫得很好,妙筆生花,言之有物。”

  曹晴朗微笑道:“關於制藝一途的學問,我家先生指點很多。”

  王朱對此不置可否,不過相比與崔東山相處時的清清冷冷,面對曹晴朗這個晚輩,她此刻臉上多了幾分柔和。

  宮艷與溪蠻對視一眼:他娘的,終於碰到一個正常人了?

  道觀齋堂已經備好了飯菜,等到王朱和崔東山同時提筷,所有人就放開吃了。

  崔東山提起了桐葉洲打算開鑿出一條大瀆,青萍劍宗作為發起人之一,誠意邀請王朱和東海水府鼎力相助,參與其中。

  出乎宮艷幾人的意料,王朱答應得極其爽快。

  主人的性格他們再清楚不過,因為水神押鏢一事,天下高位水神露面極多,別說是需要經常打交道的近鄰李鄴侯,即便是那個偶爾出現幾次的澹澹夫人,王朱見著了,都是沒什麼好臉色的,兩次議事都是澹澹夫人賠著笑臉,半點不覺得拿熱臉貼冷屁股有何尷尬。

  這些卻是在崔東山的意料之中,先前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一語中的:若是由崔東山出面,只論公事,不談私情,在商言商而已,那麼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可要說由他陳平安來跟王朱敘舊,就會變成不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顯而易見,陳平安對王朱的脾氣拿捏得很准。

  開鑿大瀆此舉對王朱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但既然大瀆肯定會出現,她出不出手,就只看她的心情了。

  這種選擇,與先前鎮妖樓青同的只想躺著享福表面上有點類似,只不過內里還是有些差異。

  青同是因為有自己的私心,不願意一個劍修在被她視為自家地盤的桐葉洲插手過多,王朱則純粹是……懶。

  憑借一條嶄新大瀆溝通桐葉洲陸地和東海水域,整座桐葉洲的各路水神就要在原先基礎之上更低東海水君一頭。

  以前是雙方身份懸殊,不得不禮敬王朱,可到底有著海陸之別。

  之後是水運命脈,或多或少都會被王朱拿捏在手中。

  簡而言之,只等大瀆一起,王朱完全可以憑借這條橫貫大陸的滔滔水勢,將整個桐葉洲中部地界劃撥到東海轄境領域。

  所以崔東山在大致介紹過各路盟友後,也就獅子大開口了:“東海水府必須先給一筆錢,不得低於包袱齋的四千枚谷雨錢,願意多給當然更好,多多益善。此外我還要借用黃幔和溪蠻分別幫忙遷徙江河、搬移山脈,在不耽誤水神押鏢的前提下,他倆一有空閒,就需要立即趕來桐葉洲陸地點卯。至於具體功勞的大小,我們會在那座臨時設置的祖師堂內清楚算賬,記錄在冊。事先說好,黃幔和溪蠻會專門負責一段大瀆河床的開鑿疏浚,具體長度可以回頭慢慢細聊,我們今天先定大方向。”

  黃幔和溪蠻對視一眼,相視無言,唯有苦笑。剛才還聊著要不要聯手揍一頓這白衣少年,報應這麼快就來了?

  王朱說道:“四千枚?沒問題,我可以再加一萬枚。”

  崔東山剛夾起一筷子齋菜,聞言立即手腕顫抖,齋菜差點掉回盤子。

  他連忙深吸一口氣,抬起一手輕輕托住那只被他取名為揍笨處的雪白袖子,小雞啄米道:“好,就這麼說定了,一萬四千枚谷雨錢!”

  崔宗主倍感心酸。人比人氣死人,真不知道王朱這些年在大海之中撈取了多少座舊龍宮、仙府遺址和海中特產的天材地寶!

  王朱略帶譏諷道:“既然崔宗主山上朋友這麼多,不干脆多喊些人來出錢補缺?”

  崔東山哈哈笑道:“有稚圭姑娘的一萬四千枚谷雨錢來一錘定音,足夠了,借錢畢竟欠人情,就不是多多益善的事了。”

  生意場上,同樣一筆神仙錢,打個比方,包袱齋和張直隨隨便便拿出四千枚谷雨錢,與清境山青虎宮陸老神仙砸鍋賣鐵湊出四千枚谷雨錢,看上去都是一樣的數額,但是對於那筆生意而言,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為陸雍給錢就只是給錢,張直卻不然,既然是奔著賺錢去的,就會給出更多錢財之外的人脈等無形資源,張直的包袱齋尚且如此,皚皚洲劉氏就更不用說了。

  崔東山繼續說道:“開鑿出一條水運穩固的通海大瀆肯定是長久事,不是幾年就能大功告成的,勞煩水府抽調出一批精於庶務的佐官胥吏,最少三十人,再派遣出諸多水仙、蝦兵蟹將,數量最少在三萬,以後等到水神押鏢告一段落,他們都要通過入海口那條水路往內陸推進,總之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亦是先生的暗中授意。與王朱做生意,只管把價格往高了開,開低了,她可能反而覺得沒什麼意思。

  四海水君各自管轄兩洲陸地周邊的所有水運,那麼以後的金身高度、精粹程度,關鍵就看誰在陸地的手伸得最長了。

  寶瓶洲那邊,其實王朱的運作余地極為有限。

  天君祁真坐鎮的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兵家祖庭,位於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再加上落魄山、正陽山、雲霞山等。

  齊渡已經有了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涌兩位大瀆侯伯,之外猶有魏檗、晉青、范峻茂在內的一洲五岳山君,何況半洲之地都是大驪朝廷的版圖。

  反觀桐葉洲,東海水府顯然大有作為。

  此地山河破碎,舊有仙府紛紛衰敗零落,或是搬去了五彩天下,或是艱難縫補師門舊山頭,或是重新選址……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門其實也就只有地頭蛇玉圭宗和過江龍青萍劍宗了。

  王朱和水府插手陸地水運事務,不但不違背文廟禮制規矩,反而可以積攢功德,所以方才黃幔和溪蠻都不會詢問王朱的意思,他們兩個是板上釘釘要去當苦力了。

  崔東山笑眯眯道:“有言在先,一來海陸有別,再者風俗各異,以後聯手開鑿大瀆,有些衝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以後水府官吏登岸參與議事堂討論,各持己見,怎麼吵都沒關系,甚至去外邊約架也可以,但是最好別鬧出人命,否則就難以收場了。”

  皚皚洲劉氏、張直的包袱齋其實都好說,有先生這塊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金字招牌在。

  何況劉聚寶和張直的馭人之道都是天下出名的,相信鬧不出什麼麼蛾子,唯獨王朱的水府變數最大。

  王朱說道:“那就讓曹晴朗負責跟水府對接具體事宜,出了問題也好事先通氣,再拿到議事堂那邊去吵。”

  曹晴朗有點措手不及,看了眼崔東山,崔東山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就此說定。曹晴朗剛剛結丹,下山游歷一事就要提上議程了,趕巧不是?接下來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幾趟東海水府,熟悉熟悉那邊的情況。就是海路迢迢,恐怕還需要水君暫借給曹晴朗一張傳說中的龍神跨海符,免得他在路上消耗過多光陰。”

  王朱笑著點頭,從袖中摸出失傳已久的一張符籙。

  說是符籙,其實是一條袖珍金色走龍,王朱隨便晃了晃,便已經打散符籙禁制,再輕輕拋給曹晴朗:“不用客氣,送你了,就當是恭喜你結丹的賀禮。”

  修士手持此符,入水即可如同乘龍,走江泛海,速度之快,等於一位仙人傾力趕路。

  曹晴朗雙手接住收入袖中,起身致謝。

  王朱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頭,看著這個略顯書生迂腐氣的年輕修士,笑了笑。

  宮艷幾人看得越發出奇:稀奇稀奇,竟然還真是個腦子正常的修道之人!

  崔東山感慨不已。身邊這位曹師弟不愧是先生的兩大得意學生之一,跟師兄一樣討喜,走哪兒人緣都好。

  王朱再丟給崔東山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狀咫尺物,說道:“里邊有一萬五千枚谷雨錢,就當湊個整數好了,多出來的一千枚谷雨錢可以在這道觀附近建造一座府邸,以後作為我們水府在桐葉洲岸上的避暑別院之一。除了黃幔和溪蠻聽憑你們差遣,那座魚龍混雜的臨時祖師堂只需要給李拔預留一把座椅即可,大小事項,水府這邊都由李拔跟你們聊,他的態度就是水府的意思。”

  崔東山連忙放下筷子接過那件咫尺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也學曹晴朗站起身,作揖致謝。

  和氣生財,吃過一頓並不豪侈的清淡齋飯,崔東山就要重返燐河,繼續慫恿那個叫龐超的洛陽木客選址燐河畔,建議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後一定要去積翠觀坐一坐,喝個茶,再去燈謎館吃頓飯,賬可以記在青篆派的戴塬頭上,絕對不要客氣。

  從頭到尾,崔嵬都一言不發,如果不是在飯桌上,崔東山介紹起這位崔掌律的家鄉是劍氣長城,黃幔他們都要誤以為這個啞巴是桐葉洲隱藏極深的某位本土劍修,或是崔東山的家族供奉了。

  得知崔嵬來自劍氣長城,除了王朱,宮艷幾個覺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有陳平安這個末代隱官在,帶幾位劍仙回浩然確實不算什麼,先有在老龍城戰場大放光彩的米裕,後有眼前這個不苟言笑的崔嵬。

  就是不知道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劍術如何,難道要比米裕更高?

  崔嵬依舊沒說什麼。崔東山的戳心窩,外人要戳,自家人也不放過。

  一起走出齋堂,崔東山在廊下停步,雙手插袖,笑呵呵道:“稚圭姐姐,如今青萍劍宗擁有兩艘渡船,以後屬於我們的仙家渡口會越來越多,有沒有興趣一起合伙做點小買賣?”

  王朱說道:“不缺錢,沒興趣。”

  崔東山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抹臉。憋屈,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就不該多這一嘴,自討沒趣。

  崔東山輕聲說道:“至高至明日月,至大至深江湖,潛居抱道養真靈,不妨靜觀天變,以待其時。”

  既是真龍,雲雨當興。王朱默不作聲。

  崔東山驀然笑容燦爛道:“運到盛時須儆省,境至逆處要從容。當然了,這句話既可以這麼說,也可以顛倒順序說,反正聽著都是好話,相信只要境至逆處有從容,自然就會時來運轉,好事連連,穩穩當當。”

  王朱說道:“崔宗主這麼喜歡聊天,是想要飯後喝茶再飲酒?”

  崔東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以後機會多多,不如先余著。”

  王朱一行人御風而走。

  宮艷笑道:“順逆一說,有點嚼頭。這個崔東山難得不說怪話。”

  王朱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因為原話就不是他說的。”

  道觀檐下,崔東山並不著急趕路,笑著提醒道:“以後你們跟李拔相處,可以小事客氣,大事就別遷就了,不用怕自己盛氣凌人,更不用與李拔刻意示好,這老家伙就是個驢脾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所以不罵白不罵,不打白不打。此外,我懷疑完顏老景曾經拉攏過李拔,李拔雖然拒絕了,但是他至少沒有主動給文廟通風報信。只不過這也就是種猜測,完顏老景已經死翹翹了,死無對證,又不能把李拔抓起來拷打一頓,說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種鎖心關閉門戶的神魂秘術,或者干脆將這段記憶給全部抹掉了。”

  “曹晴朗,假設真有此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李拔?他雖然的的確確什麼都沒有做,但是如果他將這個消息通報文廟,金甲洲會不會少死很多人?那麼可不可以這麼說,正是李拔的隱瞞,間接害死了那些人?完顏老景濫殺的罪過假定是十成,李拔能占幾成?再假定你可以有五成把握搜檢李拔神魂,問出真相,你會不會動手?五成有猶豫的話,八成、十成把握呢?”

  崔嵬頓時神色緊張起來,而他還只是個不被詢問的局外人。

  曹晴朗說道:“如果我是完顏老景,當時與李拔暗中提及此事,只要被拒絕,或者覺得李拔只是嘴上答應,選擇虛與委蛇,就當場清除李拔的記憶,抹掉所有痕跡。完顏老景是飛升境,李拔只是玉璞境,所以就算後者想要告知文廟也做不到。”

  “曹師弟,你當然不是完顏老景。”崔東山笑道,“我們都是讀過聖賢書的!”

  好像真正的讀書人最喜歡為難自己。

  曹晴朗突然側過身,後退數步,面朝崔東山,低頭作揖不起。

  不光是崔嵬一頭霧水,崔東山也覺得奇了怪哉:“干嗎呢干嗎呢?”

  曹晴朗始終沒有直腰起身,低頭悶聲道:“某些師兄為師弟設置的問心局,先生能熬,我不能熬,所以還請崔師兄手下留情!”

  崔東山跺腳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好似心口挨了一記悶錘,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小師兄是那種腦子拎不清的人嗎?!”

  曹晴朗起身,微笑道:“我不管這些,反正會趕緊與先生說此事,就當是未雨綢繆了,要是真有那天,我不好受,師兄也別想跑!”

  崔東山氣得牙癢癢,伸手指了指這個師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鑒,小師兄根本就沒這想法,你倒好,非要無中生有,再跟先生那麼一告狀,想過小師兄的處境嗎?啊?!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師弟的?你袖子里那張還沒焐熱的跨海符怎麼得來的?王朱要是假裝聽不懂暗示,我這個當小師兄的都要去幫你搶來的,你就這麼報答你小師兄?做人得將心比心!”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崔師兄自己說的,行走逆境要從容啊。”

  崔東山呆了一呆,抖了抖袖子,嚷嚷道:“崔掌律,趕緊攔住我,不然我就要代師傳藝了!”

  崔嵬又不傻,笑道:“你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我一個外人摻和什麼,免得里外不是人。”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踮起腳尖摟住曹晴朗的肩膀:“曹師弟,別告狀,真心的,算小師兄求你了。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順眼的時候,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學生,都沒啥之一,要是再來這麼一出,不合適,真不合適。”

  “曹晴朗,別忘了啊,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你只是景星峰峰主,哪怕不談師兄弟的情誼,千萬別以下犯上啊,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傳,行走江湖最不記仇!”

  “曹大哥!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被先生得知此事,真會把我打成豬頭的,問題是我冤枉啊。”

  “曹大爺,小祖宗,難道真要我給你跪在地上磕幾個響頭嗎?崔嵬,別看戲,趕緊地,閃到一邊去,等我磕完頭再回來……”

  曹晴朗當然不會真讓崔師兄這麼干,雙手扶住他的胳膊,笑著保證:“肯定不告狀。”

  崔東山將信將疑,說道:“我不信,得發個誓。”

  曹晴朗微笑道:“那就算了。”

  崔東山連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小師兄開玩笑呢,信不過誰都不能信不過曹師弟嘛。”

  “這會兒先生也該到家鄉了吧。”曹晴朗走出道觀後,看著山外遠方初春時節的青山綠水,突然說道,“崔師兄,好像我們落魄山每逢下雪,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又比別處化得慢。”

  崔東山如釋重負,嗯了一聲。知道曹晴朗這個師弟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們先生的某種心境呢。

  外人看來,大雪滿山是美景,可能美景之下藏著的辛苦他們知道,但到底有多辛苦,肯定無人得知。

  人生多無奈,白吃苦頭之苦,苦不堪言之苦,都難熬。一輩子好像喝酒不醉,飲茶無須回甘就不覺苦,又該怎麼說呢?

  曹晴朗輕聲道:“夜路難行,低頭趕路不難,就怕一抬頭,四周疑目如盞盞鬼火,流言蜚語如洶洶洪水。”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共勉。”

  不管是訴苦還是自勉,曹晴朗都是有資格說這些話的。

  多少少年離鄉不回頭,有些是志存高遠,不肯回頭,也有些還是少年,就已經不敢回頭看童年。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滿臉委屈地道:“曹師弟,你還是發個誓吧,不然小師兄睡不著覺。”

  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崔東山信不過自家文脈的某些風氣啊。

  曹晴朗微笑道:“崔師兄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

  崔東山抬起一只手,朝天邊勾了勾手指,嘴上念叨著“咚咚咚,轟隆隆”,晴空萬里果真響起了陣陣雷鳴聲。

  崔東山眯眼看著那輪驕陽。日懸中天,叫人不敢長久直視,據說因為太陽是無數人心的聚攏。

  陳平安與小陌漸次登高。

  思鄉之情,無非是來自故鄉的人事物,老廚子那一桌總能讓人大飽口福的家常菜,就總能讓外鄉游子的牽腸掛肚落在實處。

  山路台階上邊坐著朱斂,站著陳暖樹。朱斂揮了揮手,陳暖樹與回家的老爺和返山的小陌先生遙遙施了個萬福。

  身後山門那邊,仙尉幫著朱衣童子畫押點卯。

  香火小人兒雙手叉腰,站在道士肩頭,看著山主大人的背影,默默念叨著山主大人的風采真是高山仰止,山主大人的待人接物讓人如沐春風……朱衣童子感慨萬分,抬腳使勁踩了踩仙尉道長的肩膀,羨慕不已:“仙尉仙尉,你時來運轉了,不承想世間真有這般豪傑聖賢兼備的人物,裴總舵主果然以誠待人,仙尉,你要發啊。”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以你和白景這樣的道行,看得到朱斂的真面容嗎?”

  早先陳平安誤以為朱斂親手制作的臉皮只是藕花福地的一門江湖技藝,仔細研究後才知道朱斂是用上了某種類似山上符籙的手段,再輔以武夫真氣流轉不泄,如雲霧盤桓在面門之上凝聚不散,竟然能夠一定程度上遮蔽天機,與浩然山上的仙家障眼法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不能說手法更高明,但是更為隱蔽,比如陳平安在之前的玉璞境就依舊不能勘破朱斂覆有兩層面皮下的真相,所以這次要好好跟朱斂請教請教。

  這就意味著昔年那座藕花福地,只說純粹武夫涉足修仙一事,松籟國湖山派的俞真意可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比丁嬰、俞真意都要高出一個江湖輩分的朱斂才是。

  小陌答道:“若是用心觀察,想來是可以的,只是朱先生不欲人見其真實面容,想必是有些難言之隱,小陌自然不好擅自窺探。至於白景有無擅自看相望氣,因此冒犯到朱先生,小陌暫時不知。”

  陳平安神色古怪,說道:“估計白景難得忍住心中好奇,沒有一探究竟。”

  小陌疑惑道:“公子為何有此說?”

  陳平安心情復雜道:“不聊這個,沒啥意思。”

  說句不夸張的,放眼兩座天下,能夠讓陳平安與之相對會不由自主後退幾步的人,好像就只有當初揭了面皮以真面目示人的朱斂。

  要知道,在劍氣長城,連同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在內的蠻荒十四王座都不曾讓陳平安後退半步,反而得寸進尺,持劍抬臂,直指大妖。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走近了,朱斂站起身,笑道:“忙著准備晚飯,公子就回了。”

  陳暖樹小聲問道:“老爺,米粒沒有一起回家嗎?”

  陳平安笑道:“她跟長命他們一同乘坐風鳶渡船回家,我是因為和梳水國宋前輩在老龍城就下船了,一起走了段山水路程,分別後抓緊趕路,反而先回了。稍等片刻,小陌,勞煩你去接一下右護法。”

  如此讓陳平安孜孜不倦專精一事的,之前有撼山拳的六步走樁,如今就是這門寧姚一看就會且能精通的劍光遁法了。

  劍光絢爛,好似余霞散成綺,夜幕中,明月是聚攏雪,月色是雪花散,每當陳平安身形偶爾停歇在雲海中,十數道劍光重新凝為一處,總覺得有個極為恰當的比喻:笨鳥先飛。

  小陌笑著點頭:“好的。”一聊到周米粒,本就溫柔的小陌就越發溫柔了。

  陳平安玩笑道:“晚飯晚飯,晚點吃飯,我們可以等小陌和右護法一起回來。對了,再與仙尉和那個騎龍巷右護法打聲招呼,晚飯一起吃。”

  小陌著急趕路,先掠向山門口,邀請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去朱先生宅子吃飯,約莫半個時辰再上山。

  之後小陌便身形化虹一閃而逝,轉瞬之間遠去千百里,若有雲海可以作為渡口,劍光更是迅捷無匹,這種御風速度,恐怕連流霞舟都要遠遠不如。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難免覬覦起這種號稱天下速度最快的仙家渡船,不知何時,落魄山才能擁有一艘流霞舟?

  不過流霞舟好像不適宜當作長途商貿渡船,太過消耗神仙錢,多是頂尖宗門用來充當門面的,比如舉辦慶典時專門用來接送某些德高望重、身份尊貴的山巔修士。

  在朱斂的宅子里邊,陳平安閒來無事,就坐在檐下竹椅上,編織一只未完成的竹編籮筐。

  旁邊是把藤條躺椅,想來沒有客人的時候,老廚子就會躺在藤椅上,夏天納涼冬賞雪。

  朱斂去了灶房,系上圍裙忙碌起來。

  難得公子一起吃飯,得做頓豐盛的。

  當年跟小黑炭一起離開家鄉福地,裴錢要跟畫卷四人問拳,朱斂就曾說過自己是廚子里邊最能打的,是武夫里邊最會燒飯做菜的,把裴錢給樂得不行,放了朱斂一馬,贏了沒勁,勝之不武。

  後來聽說朱斂在江湖上有那朱郎謫仙人的美譽,還有個貴公子的綽號,裴錢差點笑得滿地打滾。

  那些江湖上的仙子女俠得是多眼瞎,得是多沒見過世面,再加上多大的心,才能與年輕時候歪瓜裂棗的老廚子面對面喊一聲“朱郎”啊?

  還是老魏厚道實誠些,私底下聊此事,陪著裴錢一起思來想去,說估摸著是朱斂那會兒很有錢,又是讀過幾本書的官宦子弟,行走江湖喜歡拽酸文和一路撒錢,在女子眼中的模樣就跟著俊俏起來。

  裴錢覺得極有道理,老魏讀書不多,見識不低。

  陳暖樹坐在一旁,嗓音軟糯,與自家老爺說著些山上山下的近況。其實落魄山上的耳報神,大名鼎鼎的右護法只能排第二。

  閒適無事的光陰總是走得快些,不知不覺,約莫半個時辰過後,小陌就從風鳶渡船那邊帶回了周米粒,落在山門口,喊上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登山吃飯去。

  周米粒蹦跳著跨上台階,滿臉喜悅,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就像兩條小長凳,並排坐滿了出門曬太陽的小人兒,不是親戚就是街坊鄰居,開心,高興,歡喜,愉快,雀躍……

  朱衣童子在一旁翻山越嶺,小心翼翼說道:“周副舵主,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事總算有眉目了。小的前邊與山主大人見過面,說上話了,山主大人見我點卯勤勉,苦勞多多,便願意舉薦我來擔任這個職務,周副舵主意下如何?若是你跟裴總舵主都覺得我還需要繼續在目前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上深造幾年,多攢些人脈和資歷,那我就借著今兒與好人山主有幸同桌吃飯的機會,硬著頭皮婉拒此事了,即便被山主大人誤會我是不知好歹,也好過我赴任之後德不配位,做事情不夠老到周全,最後害得山主大人落個識人不明的嫌疑,到時候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官場復雜得很哪,可不是上邊一發話,下邊就能坐穩位置的。有了靠山不假,打鐵還需自身硬嘛。

  仙尉聞言翻了個白眼。怎麼感覺自己闖蕩江湖多年,都混到騎龍巷左護法身上去了?

  周米粒放緩腳步,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繩子,皺著眉頭,認真思量一番,點頭說道:“我們好人山主極少極少親自舉薦誰擔任要職,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朱衣童子聽得滿臉放光:“有啊,怎麼沒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別說只管著一個左護法的騎龍巷總護法,當個新設分舵小舵主的信心都有哩!

  比如州城那邊,一些人品過硬、能力突出的親信和心腹,都是處州山水官場里邊的屬下,認識多年,知根知底,他早就開始悉心栽培起來了,只等分舵一起,就跟沙場上豎起一杆名正言順的將帥大旗般,他就可以立即搭建出一整套的仿六部衙門,可以拍胸脯摸著良心保證,麾下那七八號嘍囉全是一等一的精兵強將、能臣干吏,個個消息靈通,辦事爽利,只說為總舵收集各路諜報一事就絕對沒話說。

  只是此舉終究有幾分僭越嫌疑,被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提前知道了,容易沒事找事橫生枝節,被誤會是不是嫌棄官帽子太小了。

  主上猜忌可是廟堂大忌,他哪敢早早搬到台面上,成大事者不謀於眾嘛。

  就像他被秘密納入竹樓一脈的山水譜牒這事,是能往外說的?

  那位貴為落魄山從龍之臣的靈均老祖至今都未能躋身其中呢,據說始終處於考察階段。

  周副舵主曾經舉薦過一次,還是被打回了,說是將來再議。

  一張飯桌,陳平安當然坐在主位,朱斂和小陌相對而坐。

  仙尉主動邀請陳暖樹坐一條長凳,周米粒坐在老廚子身邊,朱衣童子最特殊,總不能坐凳子上去,就得以坐在桌邊。

  小家伙隨身攜帶了一只指甲蓋大小的酒缸,喝點糯米酒釀即可。

  在落魄山上,仙尉對誰印象都不錯,不過還是最喜歡陳暖樹,沒有之一。

  先前之所以向陳平安告狀,也還是因為那個腦子拎不清的謝姑娘招惹了小暖樹,不然仙尉這種自認闖蕩江湖多年的人精,何必做這種很容易被人記恨的多余事。

  陳平安落座後,從陳暖樹手中接過一碗米飯,看著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笑道:“都別愣著啊,動筷子,在這里還用客氣?”

  陳平安先給陳暖樹夾了一筷子春筍炒肉,再給周米粒夾了一筷子清蒸杏花鱸魚。

  朱斂笑道:“筍還好說,自家就有,可這杏花鱸就稀罕了,是一般仙家都吃不上的頭等河鮮,還是公子親自在跳波河釣起來的,一直沒舍得吃,擱放在咫尺物那個專門用來存放食材的冰盤里邊,我們才有這等口福。這鱸魚常年跳波嚼杏花,故而才會這般肉質細膩,清蒸即可,若是紅燒,就有點暴殄天物了。你們都嘗嘗看,若是好吃,與我廚藝無關,若是你們覺得滋味一般,那我可就要好好反省反省了。”

  陳平安自嘲道:“也不全是緊著你們,我們這些喜歡釣魚的,好不容易釣上好物,可不得繞著村子逛兩圈呢。”

  少年時,劉羨陽就經常做這種勾當,還要拉上陳平安一起,把杏花巷和泥瓶巷來回逛兩遍,現在回想起來,丟臉是真的丟臉。

  周米粒一向吃得極快,聞言立即假裝細細嚼著,搖頭晃腦,朝朱斂豎起大拇指:“好吃好吃,果然美味!老廚子的手藝也算錦上添花了。”

  仙尉剛夾了只雞腿,聞言趕緊夾了一大筷子杏花鱸。早就聽說過這種河鮮,嘗個鮮?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底下最好擺譜的是什麼?錢嘛。

  朱衣童子是香火小人兒出身,美不美食的,反正也嘗不出味兒好壞,只因為常來蹭飯,陳暖樹就幫著專門准備了只小油碟,隨便往碟子里夾一筷子菜,相較於尋常人來說,就等於是一大桌子飯菜了。

  朱斂閒聊起一事:“公子,如今州城那邊好些個從槐黃縣搬過去的陳姓門戶,跟約好似的,才過完年就開始忙著重新編訂族譜了,拐彎抹角地想要與公子攀上點親戚關系。嗯,這些消息,都是咱們騎龍巷右護法打探來的。”

  朱衣童子小聲嘀咕埋怨道:“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老廚子你拿到飯桌上說?貶低了落魄山,也看輕了我。”

  小家伙在老廚子跟前說話就沒那麼古板講究了,一來朱斂好說話,沒個忌諱,再者,雖說朱斂是整個落魄山的大管家,確實位高權重,卻也管不著自己在騎龍巷和竹樓一脈的官場升遷啊,縣官不如現管,這條大腿不抱也罷。

  誰都討好不像話,等於是誰都不討好了,免得給裴總舵主一個馬屁精的印象。

  仙尉嘖嘖笑道:“你莫不是賈老道長的同門師弟吧?”

  朱斂也不搭理那個不領情的朱衣童子,繼續問道:“這個事,咋個辦?要不要我去跟州郡兩個衙門都打聲招呼,由他們出面攔一攔?否則那些收了錢就辦事的造譜匠落筆可不會含糊。”

  世道好的時候,造譜匠這個行當是見不得光的,多是沒有功名在身的窮酸文人才會以此為生,只敢偷偷掙錢。

  如今就不一樣了,寶瓶洲南部諸國遍地都是。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去管,愛咋咋的。”

  朱衣童子決定要當那骨鯁忠臣,硬著頭皮諫言道:“山主大人,這種事情可不能不管啊,一個不小心,州城那邊的叔公、伯伯啥的就跟雨後春筍差不多。他們當然不敢來落魄山擺長輩的譜兒,只是在州城那邊,人多嘴雜,傳出去到底不好聽。山主大人,你要是信得過我,這趟下山去,我就跟高光棍……高城隍下邊的所有郡縣城隍廟、土地廟通個氣。各處都有我的要好朋友,他們跟高平不常往來,與我交情還是有點的,畢竟州城隍那邊的人情往來,這些年其實都是我在具體打理,親力親為,半點不敢含糊的。何況這種事情,咱們落魄山理直氣壯得很,又不算啥假公濟私的勾當,我來開口,保管可以殺一殺這股好沒道理的歪風邪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沒事,你不用這麼興師動眾,其中某些人家跟我家祖上確實是沾點親帶點故的。再不往來的遠房親戚也是名分上的親戚,要是你這麼一攔,容易把事情給一刀切,估計連這些門戶都不敢請人下筆修訂族譜了,總不能讓他們故意抹掉我家祖上一脈的那些名字吧?要說為此事專程去州城與兩撥陳姓門戶分別打招呼,也犯不著,反正自家自姓的族譜上邊也沒少,那麼別家族譜多不多出一脈陳氏,就都隨意了。”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怔怔說道:“好人山主的胸襟氣量,得有一百個高平那麼大。”盤腿而坐的小家伙生怕山主大人誤會,趕緊抬起手臂,雙指豎起並攏,“小的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是溜須拍馬!”

  裴總舵主說過,她的師父為人之正派,絕無僅有,所以生平最不喜歡旁人的阿諛奉承,經常教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要想江湖混得開、吃香喝辣遍地是朋友,那就得“誠”字當頭,一口唾沫一顆釘!

  這等千金難買的江湖秘籍,朱衣童子哪敢左耳進右耳出,都牢牢記在心里呢。

  陳平安看了眼陳暖樹,眼神詢問:是不是裴錢教他的?

  陳暖樹抿嘴而笑,既不與老爺告狀,也不好說謊。

  陳平安有個習慣,只要是在落魄山,喝酒從不耽誤吃飯,在劍氣長城的自家酒鋪,也經常是一碗酒就一碗陽春面。

  小陌說道:“公子,聽說俱蘆洲的白裳前不久開始正式閉關了。”

  陳平安笑問道:“護道人是誰,有消息傳開嗎?”

  小陌搖頭道:“不知。”

  陳平安隨口說道:“要麼白裳請了個他信得過又很能打的仙人幫忙,要麼這就是個假消息。其實白裳已經是飛升境了,是在守株待兔,故意等著某人去壞他的好事呢。”

  白裳因為唯一嫡傳弟子徐鉉的關系,跟清涼宗宗主賀小涼關系鬧得很僵,甚至還公然放出一句分量極重的狠話,讓賀小涼這輩子都別想躋身飛升境。

  那麼以賀小涼的心性和手段,若白裳果真閉關,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

  “障眼法、迷魂陣的可能性更大些。”朱斂笑道,“假若換成我是某人,就怕白裳是真閉關,且有把握成功破境,出關極快。這才是最麻煩的事情,從中作梗不成,反而被守株待兔。在閉關期間壞他人大道是山上大忌中的大忌,某人就算有天君謝實這個盟友,白裳此次一旦出劍,謝實也不宜阻攔。一個不小心,就算某人逃得了這場問劍追殺,不能挪窩的宗門基業恐怕就要難保了。”

  陳平安點點頭。

  不過直覺告訴他,能夠拖延白裳破境躋身飛升境劍修,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賀小涼一定會涉險去做,現在就看雙方各自布局的棋力高低了。

  仙尉疑惑道:“某人是何人?聽著很厲害啊,都能攪和一位大劍仙的閉關,還是等於跟半個飛升境的劍修為敵?這得多大仇多大怨哪,才會這麼不死不休地相互算計。”

  朱斂笑呵呵不說話,習慣性盤腿坐在長凳上,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轉移話題:“蓮藕福地那邊近況如何?”

  朱斂放下白碗,說道:“很是有些神異,只說前不久在松籟國境內一座不屬於朝廷敕建的地方祠廟內,算是當地老百姓自發建造的淫祠吧,那尊神像久受香火供奉,最終浸染成就金身,得以現身顯靈了。雖說這位水神的金身神位不高,按照如今大驪朝廷頒布的金玉譜牒來算,只是剛剛入了清流品秩,由胥轉官,跟那些山君水神的品秩沒法比,可不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神祇承受百姓香火繼而金身顯靈一事本就是福地頭一遭。”

  小陌點頭道:“有一就有二再有三,確實是件天大好事。”

  仙尉呆住:“啥?!你們落魄山還有座私人福地?!”好個陳平安陳大山主,真能裝窮,你們再有錢,學那錦衣夜行,高官騎瘦馬,也得有個度!

  再說了,這種事情也瞞著我,覺得我是個沒有授籙度牒的假道士,就把我當外人了是吧?

  陳暖樹笑著柔聲糾正道:“仙尉道長,我們,我們。”

  仙尉悻悻然笑道:“對對對,是我們,我們落魄山。”

  朱衣童子不用誰提醒,就又豎起雙指:“我發誓,今天飯桌上聽到的所有事情,我都會藏在肚子里,走出山門就守口如瓶!”

  仙尉想了想,以自己落魄山看門人的身份,以及自家這點在寶瓶洲只能裝神弄鬼的淺薄道行,要是去了那座福地,是不是就不用假扮道士和神仙了?

  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問道:“曹蔭曹鴦如何了,各自修行、學拳都還順利?”

  朱斂點頭道:“曹蔭資質好,雖未破境,已經摸著了觀海境瓶頸;曹鴦根骨重,又肯吃苦,學拳也快,馬上就是武道五境了。她與曹蔭都是可造之才,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曹蔭其實也可以正兒八經習武,等到將來躋身修士金丹境或是武道金身之時再來做取舍,還是有賺的。若是更進一步,能夠如公子這般,體內天地靈氣與一口純粹真氣看似分道揚鑣,實則相互調和,能夠形成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更是曹蔭的一樁不小造化。”

  練氣士要想兼修武學,並且學有所成,不至於誤入歧途,有兩道極難跨越的門檻,除了自身資質要足夠出彩外,要麼是有獨到的家學淵源,要麼是能找到個有明師指點的師門,同時仙府內有一整套親傳心法、道訣秘籍作為輔助,兩者缺一不可。

  如此一來,別說寶瓶洲了,浩然天下這樣的山門都不多,堪稱屈指可數,即便是自家落魄山,也不敢說已經摸索出了一條穩固道路。

  自家公子的那條登高道路,旁人怎麼學?

  又比如種秋,如今既是遠游境瓶頸的純粹武夫,同時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地仙,更是那嚴格意義上的儒家練氣士,顯然是奔著聖賢之道去的。

  但是種秋的修行之路依舊很難被旁人模仿,因為實在太過講究心境了。

  昔年在藕花福地,國師種秋就已經被譽為武宗師文聖人,陳平安有意將曹晴朗放在種秋身邊,本身就是先生對得意學生的一種期許,希望曹晴朗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某條先生已經注定無法前行半步的道路上,學生可以走得更遠。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在仙都山謫仙峰跟葉芸芸有過一場問拳,她也沒有刻意藏私,所以蒲山雲草堂化自那些仙人圖的玄妙拳路我還算略懂幾分。再者,葉芸芸的雲草堂一向廣開門路,除了祖師堂嫡傳拳法不可外傳,其他均可為一洲各路武夫傳授。此外還有些心得,我剛好打算在近期編訂成冊,以後可能會將摹本送給葉芸芸。而且我們青萍劍宗如今與蒲山是盟友,相信只要蒲山譜牒弟子游歷寶瓶洲,肯定會來落魄山登門拜訪,有此橋梁作為銜接,拳理天然相近,雙方就更能夠相互砥礪武學了。我現在就是擔心曹蔭習武較晚,我琢磨出來的這套拳法真意終究還不夠完善,曹蔭一旦不得其法,好似一個人從偏門走入祖師堂,很容易刻鵠類鶩,畫虎成貓,一個不小心,反而耽誤了一棵好苗子。”

  朱斂笑道:“公子只管放心教拳,後邊的事情,我來盯著就是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走一個。”

  岑鴛機其實早就在走這條道路了,只不過朱斂教拳又傳道,路數太過隱晦,所以她一直被蒙在鼓里,這也是為何岑鴛機明明資質不俗,練拳又那般勤勉,卻破境不快的根本原因。

  要知道,朱斂的自家拳法在藕花福地本就以破境神速著稱。

  陳平安對此也是看破不說破,反正對岑鴛機來說是好事,一位純粹武夫,底子打熬越好,成就越高。

  先有岑鴛機,再有曹蔭,朱斂是打算用更多的成功案例來幫助落魄山鋪出一條嶄新的登山之路,路上關隘少,門檻越來越低,道路越來越寬闊。

  總不能真以為他就只是個系圍裙的老廚子吧,親自下廚的一天三頓飯又花費不了多少光陰,總得找點事情做。

  仙尉好奇問道:“陳山主,你說的葉芸芸,可是那個桐葉洲黃衣芸?”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她。怎麼,仙尉道長也聽說過?”

  仙尉咧嘴笑道:“曾在一處仙家渡口晃蕩,聽過一耳朵。都說這位武學大宗師喜穿黃衣行走山下,拳法高,人更好看。陳山主,這場切磋,是輸是贏?”

  前些年還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的時候,發現寶瓶洲修士說到那個風評不佳的桐葉洲時,只有寥寥幾人才會給幾句好話:玉圭宗老宗主姜尚真、新宗主韋瀅,清境山陸雍陸老神仙,然後是雄才偉略的大泉女帝姚近之,再就是那個傳說中姿容絕代的黃衣芸了。

  陳平安笑道:“打了個平手。”

  朱衣童子恍然道:“那就是贏了。”

  仙尉疑惑道:“怎麼得出的結論?”

  朱衣童子一臉看傻子的眼神:“山主大人一貫是貶己抬人的作風,這還需要問?否則能教出裴總舵主這樣在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好徒弟?仙尉道長,你咋回事?”

  陳平安覺得有機會是要提醒開山大弟子幾句了,就這麼吹捧自家師父,你不臉紅,我還害臊呢。

  周米粒雖然沒怎麼閒聊,卻肯定是最開心的一個。

  好人山主不在家的時候,聚在老廚子這兒一起吃飯,熱鬧也熱鬧,不會覺得冷清,但是好人山主不在,好像終究差了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好人山主在家就最好嘞。

  小陌突然說道:“謝狗那邊,我來解決。”

  朱斂笑容古怪。

  仙尉習慣端著碗吃飯,這會兒抬起了頭。

  解決?

  怎麼聽著怪怪的,要不是小陌先生開口,換成別人說這種話,仙尉都要以為是句殺氣騰騰的江湖黑話了。

  陳平安調侃道:“你就算了吧,打又打不過人家,趕是肯定也趕不走的,真惹急了她,謝姑娘就跟你和落魄山撇清關系,干脆自掏腰包,砸錢在小鎮買宅子安家落戶了。或者她再狠心一點,就去買下落魄山附近跳魚山、扶搖麓或天都峰任何一座山頭,跟咱們當鄰居,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每天坐在屋頂上瞪大眼睛瞧著落魄山的光景,如此一來,你覺得像話嗎?”

  小陌一時間吃癟不已。以白景的做派,不是什麼可能,而是一定。

  周米粒一下子就抓到了關鍵:“原來那個初來乍到的謝姑娘這麼有錢啊。”

  如今誰想要在西邊大山購買某座山頭,價格可不便宜!

  以前裴錢還是小黑炭的時候,成天就想著攢錢,攢夠了就先偷偷把天都峰買下來,然後在某年的某天才跟師父說,要給師父一個更大的驚喜。

  至於某天是哪天,為何是更大,裴錢都沒有跟周米粒說。

  如今周米粒覺得那會兒自己憨憨的,每隔幾天就問裴錢還差多少枚神仙錢,把裴錢給問煩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樂意帶她一起玩,可把她委屈壞了。

  交由暖樹姐姐保管的那些儲錢罐,裴錢一天不搭理她,她就一天不給自家金山銀山增添兵馬。

  後來不知怎的,裴錢主動陪她巡了一趟山,她當天就趕忙將一座安營扎寨的小錢山殺入京城,成功會師!

  陳平安笑道:“確實是個很大的土財主。”

  小陌滿心無奈。

  白景確實有錢,他們這撥道齡差不多的飛升境,論家底雄厚和掙錢的本事,白景可能僅次於那個曾經與賬房書生一起打過算盤、合伙掙錢的某位。

  陳平安轉頭問道:“小陌,她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上山?”

  小陌頭疼道:“她忙著去小鎮各處張貼告示呢。之前常去福祿街和桃葉巷,覺得那邊有錢人多,告示被撕掉她連夜又給貼上,結果前兩天被抓了個正著,差點被人打一頓,對方聽說她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伙計才沒跟她計較。”

  朱斂笑道:“真要動手,最多就是推搡幾下,謝姑娘是肯定不會還手的,說不定還會一不小心崴個腳,或是撞個牆,然後鼻青臉腫地返回騎龍巷給小陌好好看看她在外邊受到了多大委屈。”

  小陌無奈一笑。

  這種事情,如今的謝狗當真做得出來。

  不能全說是她鬧著玩,說到底,白景跟他小陌一樣,是用了某種遠古秘術,剝離出來一個更小的白景,相對性格單一。

  仙尉聽說過此事後,一下子就對那個貂帽少女的印象改觀了不少。

  就衝著謝姑娘這麼肯掙錢就得豎起大拇指,稱呼一聲道友。

  在過慣了窮酸日子的仙尉道長看來,天底下最無奈之事就倆字:沒錢!

  陳平安看了眼自家看門人,心情復雜。你如今是沒錢,不過天底下第一枚錢幣,如果文廟的記錄無誤,好像就是你親手鑄造出來的。

  當初作為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是與大驪朝廷購買換取的迎春、供養、壓勝三種金精銅錢,最早是墨家高人替大驪宋氏鑄造出來的制范母錢,即便撇開材質本身不提,只說銅錢本身制式之精良,早就為寶瓶洲名泉大家倍加推崇,但是在這種雕母錢之上,猶有更加唯一的祖錢。

  雪花錢的祖錢定然是在皚皚洲劉氏家中了,至於這位練氣士選擇以何種相貌示人,一直是個謎。

  昔年劍氣長城那座牢獄內,刑官豪素身邊有兩名侍女跟隨,雖有主仆名分,卻更像是各自修行的道友。

  陳平安與她們初次見面是在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前者就是如今的落魄山掌律長命,她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後者當下是豪素大弟子杜山陰身邊的侍女,化名汲清,是世間谷雨錢的祖錢化身。

  只不過論道齡,她們仍然距離人間第一枚錢幣祖泉有些遙遠。

  之前提升蓮藕福地的品秩,那場砸下神仙錢如雨落的過程中,長命最為眼尖,再加上大道相親的緣故,被她率先發現了一個未能在山河畫卷中顯露出來的珍稀存在,那是福地人間一個身形縹緲的女子,當時正在北晉國地界的一個書香門第偷翻書籍。

  這個後來被霽色峰暫名為書香的女子由整座天下的文運書香凝聚而成,屬於某種意義上的大道顯化而生。

  數座天下總計七十二塊福地,有據可查的,加在一起,好像就只出現過十七位類似存在。

  朱斂笑道:“近期山上收到了好些請帖,都是盛情邀請公子你去做客的,由頭和借口五花八門,都快可以編成一本書了,很多還是半點沒有交情的仙府門派,還有些南方的山下君主,我都沒理睬。至於一些與我們落魄山還算相熟的,只要事情不急不大,我都擅自主張幫公子婉拒了。余下一些,我就回信一封,推說山主暫時遠游,需要山主自己定奪。那些請帖都已經匯總起來,回頭我讓暖樹搬去竹樓,有一小筐呢,重要的我都放在最前邊了,公子有空翻翻看。”

  修道之人如果耗費太多精力在這些事情上,虛度光陰不說,還容易耗神,極其消磨心氣。

  陳平安點點頭,端碗抿了口酒,神色柔和,輕聲道:“可能對落魄山和我個人來說就是收了一大堆令人頭疼的密信、邀請函,但是對大多數寄出請帖的主人來說,不管他們各自的理由是什麼,大致可以確定,於他們而言,肯定是難得碰著一次的大事,否則絕不會輕易寄信,所以我們可以婉拒邀請,但是千萬別覺得請帖上邊的措辭可笑。”

  朱斂立即收斂神色,沉聲道:“這等交心言語,唯有公子說得!”

  陳平安本來想要打賞一個“滾”字,結果看到陳暖樹使勁點頭,周米粒開始招牌式無聲鼓掌,仙尉滿臉誠摯地深以為然,朱衣童子更是覺得聽見了一番聖賢教誨,只恨手邊無紙筆,就只得將那個字咽回肚子。

  仙尉好奇問道:“白玄怎麼沒有一起回來?他留在仙都山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這個大爺留在那邊煉劍,如今等於有人督促他破境,他暫時不會返回拜劍台,估計至少得是個龍門境了才願意主動挪窩,否則根本沒臉回來。”

  吃過一頓晚飯,陳暖樹和周米粒幫著收拾碗筷,陳平安離開朱斂的宅子,來到竹樓外,獨自坐在崖畔石桌旁,轉頭望去,左手邊天都峰是近鄰,要比跳魚山和扶搖麓距離落魄山更近,只不過占地廣袤的灰蒙山已經被落魄山收入囊中,成為藩屬山頭,而這座名字意思極大的天都峰卻始終被一個早先山門底蘊與黃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擁有,而且與衣帶峰不一樣,從不與落魄山往來,山中修士也不多,只有十幾人,深居簡出,足不出戶,這麼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淨修道,據說坐鎮山頭的修士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

  若是兩山修士各站山巔相對遙望,還是落魄山更高些,所以天都峰並不妨礙落魄山之頂的開闊視野。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來到山巔,站在欄杆上,雙手籠袖,望向東邊的小鎮。

  以前在小鎮,青壯漢子,還有些老光棍都是很樂意走泥瓶巷的,即便繞點路也要走一走。

  至於跟陳平安、宋集薪差不多歲數的人就不太樂意了,偶爾路過,也不知是家里長輩教的還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總會故意大聲嚷著類似一家團圓的言語,一罵罵倆,一個是克死爹娘的孤兒,一個據說是宋督造丟在外邊的私生子,難怪會湊一堆當鄰居。

  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以及清明時節,小鎮每門每戶除了自家先人的墳頭,都會有各自的共同遠祖墳頭需要祭拜。

  陳姓當然不算什麼大姓,不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四姓十族之列,卻也分出數支。

  陳平安年幼時曾經跟著爹一起上墳祭祖,是有條既定路线的,等到爹娘去世後,他也曾獨自端著盤子,拿著紅紙香火,循著記憶中的那條路线上墳。

  只是某次被人撞見,那些原本按照鄉俗輩分稱呼為太公、叔公或是大伯的陳姓男子臉色都不太好看,只是礙於代代相傳的祖上規矩,到底沒說什麼難聽的話。

  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陳平安發現自己昨天的掛紙已經不見了,找了找,才發現好像是被人隨手丟到了墳頭下邊的田地里去了。

  他顧不得傷心,跳下田壟,小心翼翼地撿起紅紙,一時間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重新將掛紙壓在墳頭石頭下邊會不會犯忌諱,可要是就這麼帶回家,又擔心壞了規矩。

  無依無靠的孩子就那麼孤零零地長久站在田地間,沒有生氣,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那年之後,陳平安就只去爹娘墳頭上墳了。

  田地間,天地間。

  陳平安坐在欄杆上,取出養劍葫,仰頭悶了一口大酒。

  朱斂的宅子里,小陌和仙尉,還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

  閒來無事,朱斂就拿來棋罐跟小陌下棋。

  小陌學棋極快,棋藝精進堪稱勢如破竹,一天一個境界。

  朱衣童子剛要坐在一顆被從棋盤上提起的棋子上邊,仙尉就笑著從棋罐中拈起一顆棋子放在桌旁。朱衣童子問道:“干嗎呢?”

  仙尉笑道:“就你屁話多。”

  “你算哪根蔥,敢跟新任騎龍巷總護法如此放肆,造反呢?”

  朱衣童子就這麼開始跟仙尉拌嘴,吵吵鬧鬧的。

  仙尉又想起葉芸芸,壓低嗓音問道:“老廚子,你覺得那位葉山主……有多美?你說要是咱倆瞧見了她,會不會動心?”

  朱斂笑道:“估計都不會吧。”

  仙尉感嘆道:“咱們這兒啥都好,就是陌生女子少。”

  朱斂哎喲一聲:“還挺押韻。”

  仙尉扯了扯衣領:“小道若非眼界高,豈會單身至今。”

  朱衣童子捧腹大笑:“就你?仙尉啊仙尉,你要是哪天老了,可不就是老廚子這副尊容,估計還不如老廚子這般慈眉善目呢。”

  朱斂笑道:“扯上我作甚。”

  朱衣童子假裝打了個嗝,翻篇翻篇。

  春宵月色,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

  可惜年紀老大不小了還沒個著落,仙尉道長就有些發愁,自己總不能一直單著吧,看看這個老廚子,就是一個不太好的榜樣。

  “才子占詞場,真是白衣卿相。浪子走花叢,總是風流兒郎。”朱斂一手拈棋子,一手撓頭,微笑道,“光陰匆匆最無賴,用少年白了頭,朱顏亦辭鏡,偷偷換取櫻桃紅,芭蕉綠。”

  仙尉嚼著意思,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你年輕那會兒莫非也是很有些纏綿悱惻的男女故事?”

  朱斂一本正經道:“讀過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可不會隨便跟女子打架。”

  仙尉嘿嘿笑道:“像我,像我。”

  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像高平,你們倆都像。”

  他們仨不約而同地望向小陌,小陌倍感無奈道:“也像,也像。”

  陳平安返回竹樓時,發現陳暖樹就守在門口,笑道:“我有鑰匙的。”

  陳暖樹故意恍然,陳平安笑了笑:“沒事沒事,剛好進屋子坐會兒。”

  竹樓一樓,纖塵不染。書桌上擱放著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不是仙家物,是暖樹早年從山中溪澗搬來的,照顧得很好。

  之前九嶷山神君為了給自家先生恢復文廟位置道賀,也曾贈送了一盆菖蒲,不過是文運菖蒲,當然不是尋常物,有千年歲月了,能夠汲取天地精華,每隔一段時日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蓋大小的水珠。

  這盆文運菖蒲被陳平安轉贈給了陳暖樹,如今都是她在負責細心打理,半數文運粹然的水珠留在蓮藕福地,剩余一半就讓陳暖樹放入落魄山溪澗中,順水遠流,龍須河、鐵符江……只因為是一筆細水流長的文運增益,沒有立竿見影的可能性,所以九嶷山菖蒲的價格才不至於在山上變成天價,當然,那幾盆擁有三千年道齡的菖蒲得另算。

  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一摞摞書籍,早已分門別類,跟陳暖樹一起放在書架的不同位置上。

  其實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與大泉京城黃花觀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如出一轍,都有強迫症,不過陳平安沒有後者那麼嚴重。

  最後陳平安送給陳暖樹一摞書,陳暖樹雙手捧書,鞠躬致謝,打算就此告辭離去,不打攪老爺休歇了。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過來,笑道:“陪我看會兒書。”

  陳暖樹就將書暫時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一大一小一起看書。

  陳平安突然笑道:“山上人不多也好,暖樹不用太勞累。”

  這麼一想,被自己學生挖牆腳的事情,山主大人的氣就順了。不然崔宗主覺得某些事能夠就此翻篇,呵,那就太天真了。

  陳暖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老爺,崔宗主寄了一封書信給我,在信上說老爺你馬上就要到家了,讓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炒菜上心些,還列了單子,寫了老爺你最喜歡的那些菜,最後在信的末尾還叮囑我不要與老爺說這件事。”

  陳平安微笑道:“回頭找他算賬。”

  陳暖樹欲言又止,陳平安說道:“他猜到了又如何,敢說什麼,敢想什麼,我就再跟他額外算賬。算了算了,還是不讓你為難,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陳暖樹靦腆一笑。

  陳平安沒來由地自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當這個先生,愁,很愁。”

  陳暖樹抬起頭,想了想,嫣然笑道:“老爺,反正崔宗主知道怎麼當好學生,是不是就可以愁也愁,但是不用那麼愁了?”

  陳平安愣了愣:“也對!”

  屋內唯有翻書聲簌簌而響,陳平安隨口說道:“暖樹,偶爾會著急境界一事嗎?”

  陳暖樹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必須聲明一點,我可不是催促你修行,只是擔心你有了想法,不好意思開口,我這個當山主的又經常出門在外,一年到頭不著家,確實不像話,所以就想問問你的想法,如果沒有這種想法,那就先放著,如果有呢,也別覺得難為情,我今天就先想好策略,明兒就可以著手做准備了,保證穩穩當當的。”

  陳暖樹連忙搖頭擺手:“老爺,不用不用。”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那就不著急。”

  陳暖樹燦爛一笑,繼續低頭看書。

  裴錢、曹晴朗、張先生、岑鴛機……落魄山所有人,老爺其實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當然,還有那個成天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憊懶貨。

  竹樓一樓這間屋子,地方雖小,寶貝卻多,除了牆上那幅吳霜降贈送的《當時帖》、奈何關集市上小精怪贈送的一方“明理篤行”款硯台,還有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這會兒就都被陳平安放在了書桌上。

  文廟議事期間,張直開設在鸚鵡洲的包袱齋里邊,陳平安當時身上沒有現錢,就與柳赤誠和酡顏夫人欠了些債,也是買了些心儀物件的。

  至於一些個不宜放在書房的各類山上寶物也不在少數,例如在俱蘆洲,那鎖雲宗養雲峰不就盛情難卻,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還有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送出的白玉靈芝,雙方不打不相識,結果見面就送禮,半仙兵品秩呢。

  此外在水龍宗,北宗宗主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南宗邵敬芝給了一只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陳平安准備在泓下和雲子遠游桐葉洲之前分別贈予他們。

  還有李源送的那塊“峻青雨相”玉牌,可惜已經送給了范峻茂,不然以後可以送給陳靈均,作為他擔任落魄山護山供奉和左護法的賀禮,或是送給擔任青萍劍宗供奉的老嬤嬤裘瀆作為回禮,都是很好的選擇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暖樹約莫看完半本書,連忙起身,捧著書告辭離去,陳平安就說自己也要散步,送她返回宅子,結果發現周米粒正站得筆直當門神呢。

  陳暖樹趕緊與她道歉,她咧嘴而笑,兩個小姑娘一起與陳平安揮手作別,聊天去了。

  陳平安返回竹樓,重新坐在崖畔石桌旁,假裝不知,過了片刻,才轉頭一看,滿臉訝異。

  桌邊坐著個蓮花小人兒,方才從泥土里蹦出來,再跳上石凳,最後跳到石桌上,坐在桌邊,單手撐桌面,輕輕晃著雙腿。

  陳平安笑著把小家伙放上肩頭,一起眺望遠方,老規矩,與小家伙說了些這趟遠游出門的奇人趣事。

  一個說得仔細,一個聽得耐心,陳平安最後呢喃道:“已經回家,今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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