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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某個門派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0098 2024-03-06 01:07

  夜色里,風鳶渡船緩緩停靠在玉圭宗的碧城渡。

  這座名動一洲的仙家渡口,山溫水軟,大湖如鏡,月光在地,燈火浮天。

  於是,米裕帶著周米粒,長命帶著納蘭玉牒,另一邊韋文龍與邵坡仙、獨孤蒙瓏等一行人都出來賞景了。

  納蘭玉牒笑眯眯道:“米大劍仙,瞧著這份良辰美景,就沒有吟詩一首的想法?”

  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孩子在米裕跟前說話都比較隨意,納蘭玉牒這樣都算客氣了,如今在飛升城躲寒行宮的元造化當年經常帶著一大幫同齡人在城頭放飛紙鳶,跟喜歡醉臥雲霞賞月的米裕更熟。

  米裕笑著反問道:“隱官大人建議你跟白玄、孫春王幾個一起在洞天道場煉劍破境,為何不肯答應?”

  納蘭玉牒扯了扯嘴角,給了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師父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師父唄。”

  長命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是舍不得。”

  煉劍一途,道路千百,長命不覺得納蘭玉牒一定要留在仙都山,她自有手段讓大弟子的劍道成就不輸同齡人。當然,柴蕪是例外。

  米裕記起一事,說道:“納蘭彩煥如今是雨龍宗的新任宗主了,得空了去探個親?我可以陪你一起跨海游歷,聽說那個有座造化窟的蘆花島月色也是極美的。論輩分,你是不是得喊納蘭彩煥一聲祖師奶奶?”

  九個劍仙坯子里邊,傻子都看得出來,早先隱官大人最心疼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只是落在事情上不偏心而已。

  碧城渡是桐葉洲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渡口,說是渡口,其實規模已經不亞於一座郡城,經過這些年山上匠人的精心營造,已經修繕如新。

  渡口多植仙家草木,四季常綠,再加上建造碧城渡建築的石材呈現出一種近乎碧綠的琉璃色,才有“碧城”一說。

  三十多艘渡船同時停靠在碧城渡,本身就是一種宗門底蘊的彰顯。

  韋文龍感嘆道:“沒有百來年光陰,青衫渡很難達到碧城渡的規模。”

  邵坡仙俯瞰渡口,燈火輝煌,街市亮如白晝,車水馬龍,來來往往,歸根結底,無非是人與錢。

  他道:“最難聚攏的還是人氣,尤其是在錢財一事上的信用。玉圭宗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頭把交椅,我們青萍劍宗與之相比,差距不小。這也正常,但我們有上宗作為支撐,再加上崔宗主的經營,不是沒有後來者居上的可能。”

  邵坡仙會在風鳶渡船北歸途中於燐河畔下船,此次出門,除了從種夫子的宗門財庫中帶走一大筆谷雨錢,崔東山私底下還送了他十數件用來收攏山水氣運的山上寶物,立國和封禪一事就有了眉目。

  萬事開頭難,有了這筆神仙錢和法寶打底,不至於太過捉襟見肘。

  錢都是要歸還的,不算利息而已,至於人情債,其實已經欠下了三筆:當年一路逃亡,最終躲在落魄山避難是一筆;幫忙在異鄉的燐河畔立國,也算恢復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一脈的國祚是第二筆;接下來,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帶著一撥嫡系人馬,願意主動擔任護國真人,又是一筆不小的人情債。

  韋文龍說道:“原本屬於桐葉宗的大大小小數十上百條財路,除了那幾條命脈還被桐葉宗勉強掌握在手里,其余的幾乎全都主動跑到玉圭宗了。”

  邵坡仙笑道:“所以文廟還是很有遠見的,讓那位周山長住持五溪書院,免得玉圭宗形成一家獨大的格局。”

  韋文龍性格穩重,難得與陳平安之外的人交心,微笑道:“邵供奉,你如今是元嬰境劍修,等到獨孤蒙瓏立國,你若是能夠躋身上五境,開宗立派亦是題中之義,屆時一國一宗門相互支持,想必在桐葉洲站穩腳跟絕非難事。未來可期,我在此預祝邵供奉諸事順遂。”

  邵坡仙抱拳致謝:“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請韋先生喝酒!”

  如今改名為獨孤蒙瓏的女子,未來新國的皇帝陛下,雖然大概是因為與陳山主相識已久的緣故,與陳平安並不顯得如何熱絡殷勤,但是她追隨真實身份是亡國太子的邵坡仙一同在落魄山久居,即便與這位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賬房先生見面次數不多,卻也心生親近,這大概就是人生際遇各憑眼緣了。

  獨孤蒙瓏聞言亦是抱拳,由衷感謝道:“這些年承蒙韋先生照拂良多,歡迎韋先生常來做客。”

  韋文龍正色道:“得虧隱官大人此刻不在場,不然我非要被記賬。”

  獨孤蒙瓏到底單純,不明就里,一時間無法接話,邵坡仙只得笑著解釋道:“韋先生開玩笑呢,打趣你對山主從沒什麼好臉色,卻對韋先生如此好說話。”

  獨孤蒙瓏笑道:“陳山主氣量不至於這麼小。”

  邵坡仙笑道:“這句好話,懇請韋先生務必拐彎抹角轉達給陳山主。”

  獨孤蒙瓏赧顏一笑:“不作此想,是我的真心話,韋先生不必捎話,不然就變味了。”

  韋文龍點頭道:“放心吧,隱官大人心里跟明鏡兒似的,都懂。有次來賬房閒聊,親口說蒙姑娘能夠跟隨邵供奉一路顛沛流離,不離不棄,從無半句怨言,不是誰都做得到的,苦酒壯膽,困頓養氣,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獨孤蒙瓏愣了愣:“我還以為只有些聽了就讓人揪心的評價呢。”

  韋文龍搖搖頭:“列星隨旋,陰陽大化,並不圍繞一人而轉動。日月遞照,也不止為一人而高明,各有人生,各有緣法。”

  邵坡仙笑道:“一聽就是陳山主的話語。”

  看著那座風景旖旎的碧城渡,邵坡仙心境祥和。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花開花落又開。

  風鳶渡船今夜在碧城渡停靠,除了裝卸貨物之外,還需要對賬,一般都由種秋和張嘉貞、賈晟一同出面。

  韋文龍畢竟是上宗的賬房供奉,按照山上一貫的規矩,不宜過多插手下宗錢財事務細目過多。

  雖說張嘉貞也是落魄山譜牒成員,但更多算是被種秋帶在身邊歷練,一宗傳承,不止有道訣、術法。

  至於賈老神仙,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不談修為境界,只說人情世故這一塊,按照崔東山的說法,至少得是飛升境起步。

  一般說來,與碧城渡交接貨物、檢點賬簿,都是過路的渡船管事下船找上門去,這也是對玉圭宗的一種禮敬,要是按照米首席的脾氣,碧城渡就得破個例了。

  事實上,碧城渡不是沒有這個意思,為了此事頗為頭疼。

  他們當然是願意主動與落魄山,或者說隱官陳平安示好的,又擔心玉圭宗神篆峰祖師堂問責。

  可要說為了這種小事告知神篆峰就又不像話了,山水官場的彎彎繞繞確實不少。

  所幸風鳶渡船第一次路過此地時,種秋與賈晟很快就下船了,讓碧城渡管事的幾個老修士如釋重負。

  不過今夜,代表風鳶渡船露面的除了三張熟面孔,又多了三位客人。

  其中有那位米劍仙,以往路過碧城渡從不下船,另外還有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與一個坐姿端正的黑衣小姑娘,此刻正喝著賬房負責人端來的茶水。

  賈老神仙沒有介紹他們倆的身份,碧城渡幾個管事也就不好多問什麼。

  那個看上去神色溫煦的背劍男子仔細翻看了賬簿,看來身份不低,說不定是米劍仙的嫡傳?

  如今有個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說這位來自劍氣長城的米劍仙已經是千真萬確的仙人境了。

  得是多大的造化,才能夠成為一位大劍仙的嫡傳弟子?

  真是一樁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緣。

  青衫男子還提了幾個極其專業的問題,屋內眾人都是老手,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行家里手,外行肯定問不出這類問題。

  陳平安沒有久坐,看過了賬目就帶著周米粒和米裕一同告辭離去。

  賈晟剛要起身,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幾下,示意不用送,賈晟便繼續把屁股釘在椅子上邊。

  這一幕,看得極擅長察言觀色的碧城渡眾人又是一陣犯嘀咕:莫不是怠慢了貴客?

  而當他們看到是那位青衫客率先跨出門檻,米大劍仙緊隨其後時,更是徹底蒙了。

  等到三人離開賬房,身為碧城渡頭把交椅的老修士輕聲詢問:“賈老弟,這位公子是?”

  賈晟撫須笑道:“實不相瞞,當然是我們落魄山的陳山主了。你們可能還不太清楚,陳山主生平最是敬重賬房先生,故而此次渡船靠岸,陳山主哪怕再事務繁重,卻仍然一定要來與幾位老哥見個面。這不,方才來時路上,山主還說與你們諸位是半個同行呢,我便趁機與山主說了各位的大致履歷,山主聽得仔細,早已一一記在心里了。至於為何沒有自報身份,當然不是我家山主有意拿架子,只因為山主是過來人,對算盤和賬本再熟悉不過,最知曉算賬是個精細活兒,委實是不願諸位分心在客套寒暄上邊。”

  種秋喝著茶,默不作聲。張嘉貞低頭算賬,心中佩服不已。

  周米粒本來是不打算下船的,覺得趴在欄杆上看看風景就好,只是好人山主說有點想吃夜宵了,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個兒的錢袋子,麾下猶有千軍萬馬哩,能輸給一桌子酒菜?

  不能夠。

  不過她還是將那根金扁擔留在了渡船上。

  所以今夜一個黑衣小姑娘背小竹箱,手持行山杖,走在最中間,哈,狐假虎威。

  一旁的好人山主,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背劍。

  另一邊余米一身雪白長袍,姿容極好,佩劍,腰懸一只名為濠梁的養劍葫。

  他們一個閒庭信步,宗師氣度;一個意態慵懶,皮囊出彩。總而言之,不好惹。

  即便是夜幕里,碧城渡依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對那小姑娘的身份就多出幾分好奇:莫不是某個仙府里邊修道有成、返老還童的老祖師?

  陳平安打趣道:“看來還是離寶瓶洲太遠的緣故,就這麼大搖大擺走在路上,也沒施展障眼法,竟然都沒人認出米大劍仙。”

  周米粒問道:“好人山主,余米在家外邊名氣很大嗎?”

  米裕心知不妙,剛想要解釋,陳平安已經點頭道:“米大劍仙的名氣大得很,反正我是肯定比不過的。”

  周米粒小聲說道:“對了對了,聽鸞姐姐說過,在俱蘆洲彩雀府,咱們余米的人緣就很好哩,每次走在路上,都是仙子姐姐們主動跟余米打招呼的,可受歡迎了。”

  陳平安斜眼米大劍仙,笑道:“哦?”

  米裕解釋道:“我在彩雀府見著誰都不說話的。”

  陳平安冷笑一聲:“呵。”

  周米粒滿臉疑惑: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這麼大的嗎,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不能夠吧?

  我咋個幫你打圓場,咋個補救?

  小姑娘只得假裝迷糊:“啊?”

  米裕無可奈何。

  陳平安笑問:“要不要順路買點瓜子?”

  周米粒連忙搖頭:“這種仙氣重的地兒,買啥都別買市井坊間能夠買著的貨物,殺豬呢。買瓜子還是得去紅燭鎮的鋪子買,我熟,回頭客,買多了,有折扣!”

  陳平安點點頭:“老到。”

  本來就是奔著宵夜來的,周米粒伸手入袖,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錢袋子,咧嘴笑道:“今兒我請客!”

  就近挑了一座酒樓,櫃台後邊牆壁上掛著的木牌上邊寫滿了招牌菜肴,周米粒看著都很喜歡,但再看看價格……周米粒撓撓臉,深吸一口氣:罷了罷了,錢財乃身外之物,去吧去吧,搬家之後找個好人家,今日經此一別,江湖有緣再會。

  點完菜落座後,米裕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米粒……也愛吃魚?”

  在落魄山,老廚子偶爾也會炒幾盤河鮮,小米粒也會動筷子,只是看不出喜不喜歡,反正每次吃魚不吐刺。

  結果今天小米粒豪氣啊,點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兩條魚,清蒸和紅燒各來一份。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沒好氣道:“小米粒在啞巴湖每天不吃魚蝦吃啥,喝水管飽啊?這問題問得,米裕你莫不是個……”

  周米粒此時也開了口,跟陳平安異口同聲:“傻子吧?”

  小姑娘坐在長凳上捧腹大笑,米裕也啞然失笑:也對,小米粒還隨時備好一袋子小魚干呢。

  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前邊的那筆糊塗賬,在好人山主這兒肯定翻篇了。

  陳平安多要了一只酒杯,讓周米粒稍微喝點解解饞。

  其實裴錢小時候也饞酒,倒不是真愛喝,就是想顯擺自己年紀不小了,都能喝酒了。

  不過那會兒陳平安管得嚴,小黑炭每饞一次,別說喝了,栗暴要不要?

  裴錢就經常背著師父找魏海量一起劃拳,只是一個喝水一個喝酒,有模有樣的,魏羨還贏不了她。

  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輕輕哇一聲,聊表敬意。

  要是喝茶,講究是不一樣的,得雙手持杯,輕輕點頭,嗯一聲。

  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來的江湖門道啊。

  吃到一半,玉圭宗祖師堂供奉王霽帶著一對璧人模樣的年輕劍修韋姑蘇和韋仙游一起來到酒樓。

  王霽抱拳笑道:“陳山主,我們幾個剛好在碧城渡有點事要處理,聽說風鳶渡船停靠就趕過來了,多有打攪。”

  陳平安起身抱拳還禮:“王先生,年酒兄,韋姑娘。”

  米裕剛夾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實在是懶得起身,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

  陳平安與周米粒坐在一條長凳上,米裕占了一條,當下就還剩兩條長凳。

  王霽率先落座,坐在陳平安對面。

  韋姑蘇站著沒動,韋仙游挪步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條長凳旁邊,輕聲提醒道:“師兄,坐啊,愣著做什麼?”韋姑蘇只得坐在王霽身邊。

  韋仙游笑道:“米劍仙,又見面了。”

  米裕笑著點頭。

  韋姑蘇喝了一口悶酒。其實尚未喝酒就已心碎:姜老宗主一貫是個胡話連篇的,怎就偏偏在這類男女情事上這般一語中的?

  米裕也是有苦自知。有隱官大人在場,自己真可謂是武功盡廢。

  陳平安毫無痕跡地掃了眼米裕,米裕早已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就像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王霽眼神古怪:一位仙人境劍修,就這麼沒牌面嗎?

  要不是米攔腰名聲在外,做不得半點假,否則王霽都要懷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了。

  他問道:“陳山主,我們吃過飯,找個僻靜地方聊聊?”

  整個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產,歷來只租不賣,每年光是與各路仙府,還有在此開張做買賣的各國朝廷收取租金,就是一筆不小入賬。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們邊吃邊聊。”

  王霽以心聲說道:“那個包袱齋要參與開鑿大瀆,用四千枚谷雨錢作為定金,神篆峰祖師堂已經收到你們的飛劍傳信了,就在前兩天,還專門開了一場議事,異議不大,如今已經通知韋宗主了,最少在密信上說清楚了祖師堂的意思,絕大多數還是贊成的。”

  祖師堂議事內容,不管大小,不可輕易泄露給外人知曉,是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王霽之所以這麼坦誠,一來是認可青萍劍宗的門風和陳平安的人品;二來,關於包袱齋的臨時插一腳,青萍劍宗其實就是與外人打聲招呼,算是面子上照顧一下玉圭宗。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包袱齋的合作方式並不會牽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類似添磚加瓦和錦上添花,不然別說玉圭宗,恐怕大泉姚氏就會第一個反對。

  陳平安給周米粒夾了一筷子菜,自己端起酒碗,與王霽輕輕磕碰一下,微笑道:“神篆峰祖師堂的異議大一點也不是壞事,我瞧著包袱齋好像是有點心理准備的。”

  王霽立即心領神會,與陳平安各自飲酒。

  米裕算是又長見識了,讀書人做起買賣來,真是……老到。

  陳平安說道:“不管怎麼說,包袱齋做買賣,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是一塊積攢了很多年聲譽的金字招牌。而且我覺得包袱齋的重心還是未來那條嶄新大瀆以南的桐葉洲地界,以後免不了要與玉圭宗經常往來。我已經見過包袱齋的老祖師張老前輩了,能夠把生意做到這個份上,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只是我覺得張老前輩還是個性情中人,將來你們神篆峰不妨直爽些。”

  王霽點頭笑道:“大致有數了。”

  雙方偶然相逢,相談甚歡,酒足飯飽。

  其間周米粒還去多要了一壺酒水,等到陳平安起身,打算讓米裕去把賬結了,王霽笑道:“到了我們碧城渡,哪有吃個飯還需要掏錢的道理。”

  韋姑蘇立即起身說道:“我去結賬。”

  周米粒笑容靦腆道:“王老仙師,我已經把賬結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王霽只得作罷,出了酒樓就祭出一艘符舟,帶人連夜返回玉圭宗。

  陳平安笑問:“花了多少錢?”

  周米粒伸出三根手指。

  陳平安震驚道:“三枚小暑錢?!造反不成,殺豬呢!走,討個說法去!”

  周米粒咧嘴笑,陳平安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米粒啊米粒,你是小豬頭嗎,這都能乖乖掏錢?”

  米裕無言以對。隱官大人,你的演技也太……拙劣了些。

  “錯!是雪花錢。”不承想周米粒得意揚揚,哈哈笑道,“要不是我最後點的那壺仙家酒釀,兩枚不到的雪花錢就夠了。”

  雪花錢不打緊,都是不記名弟子,下山去就下山去吧,於道各努力,各自修行去吧,以後落在誰兜里,就看各自緣分了。

  小暑錢,祖師堂嫡傳,每一枚在周米粒這兒都是有名有姓的。

  谷雨錢,嚯,那可就了不得了,可惜她攢了這麼久也沒能攢下一枚。

  她、裴錢、暖樹姐姐,她們每個人都有三個錢罐子,各有三座錢山哪,都放在暖樹姐姐那兒呢,分別裝銅錢、金銀、神仙錢。

  小姑娘突然有些愧疚:“好人山主,其實我買的是酒樓最便宜的酒水,其余幾種仙家酒釀太貴,我舍不得。”

  米裕就想要安慰幾句不打緊之類的,禮輕情意重,已經很給面子了,王霽幾個能喝上一壺酒就該燒高香了,結果隱官大人就不一樣,揉了揉周米粒的腦袋,調侃道:“咋個這麼小氣呢,當年那個勸我用谷雨錢買下一串鈴鐺的啞巴湖大水怪跑哪兒去了?”

  周米粒嘿嘿笑道:“勤儉持家!”

  陳平安點頭道:“像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米裕雙手抱住後腦勺,偶有女子偷眼看來,我們米大劍仙始終目不斜視。

  “好人山主,啥地方一頓飯要花兩三枚小暑錢啊?真有嗎?”

  “有啊,怎麼沒有,別說小暑錢,開銷谷雨錢的飯局都有,嘖嘖,每一筷子下去,都是吃神仙錢哪。”

  “會不會提不動筷子啊?”

  陳平安板起臉,抬起手,做了個持筷手勢,故意微微顫抖手腕:“那可不,我得這樣夾菜。”

  “那真就是胡吃海喝嘞。”

  “那可不,以後只要有機會,我肯定捎上你,一起長長見識。”

  “哈,那我就與主人家打個商量,少夾一筷子,少吃一口菜,少喝一口酒,折算成錢給我。”

  “那不行,多掉價,跌份兒,我可開不了這個口。看來不能帶你一起,不然就成了陪你蹲在桌邊一起擺碗討錢的小乞兒。”

  “哈哈,想一想也是賊有趣的,就是想一想。”

  米裕聽著這一大一小的對話,也覺得很有意思。

  周米粒、陳暖樹、曹晴朗。不管是什麼身份,他們都是隱官大人心中的美好。就像端著小碗,春暖花開,天清氣朗,今日無事,平平安安。

  於事,不問收獲問耕耘,莫向外求。於心,勤勉修行戒定慧,與天祈福。

  一位年紀輕輕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訪,來到一座轄境內的城池,身邊帶著一位金丹境皇室供奉,年紀不大,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護國真人的關門弟子,那位元嬰老神仙與先帝一起戰死了,就在京城。

  如今大淵王朝舊京城早已淪為廢墟,變成了一處遺址。

  此外隨行的還有一名宦官和一個姓鮑的武將,官身不低,可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接駕的一行人除了古丘和侍女小舫,還有武夫洪稠、散修汪幔夢,以及那個此刻好似夢游一般的錢俊。

  兩撥人一同走向那棟廢棄宅邸,皇帝袁盈輕聲笑道:“古丘,此事關系甚大,你應該早點通知鮑將軍的,我們也好略盡地主之誼,畢竟那位崔仙師是一宗之主。在如今的桐葉洲,‘宗’字頭仙府屈指可數。”

  袁盈倒是沒有與古丘問責的意思,但他如何會知曉此事就比較七彎八拐了:錢俊在汪幔夢面前提了仙都山和青萍劍宗,汪幔夢心細如發,與洪稠鬧僵了不假,但還是與洪稠說了那撥人的消息,尤其是那個身份是崔東山先生的青衫客,好像來自寶瓶洲。

  一旦涉及北邊的那個鄰居,洪稠就立即上心了,托江湖朋友與鮑將軍搭上线……一來二去的,就驚動了袁盈。

  面對一位皇帝,古丘依舊神色淡然,道:“鮑將軍又要治軍又管民生,我之前並不了解內幕,自然不敢拿這種不作准的瑣事勞煩鮑將軍。”

  那個手握實權的武將頓時臉色尷尬。

  袁盈一笑置之。

  他們來到錢俊的屋里,錢俊戰戰兢兢地搬來兩把椅子,顫聲道:“陛下,那晚崔宗主和陳先生就是坐在這兒的,椅子位置保證絲毫不差。”

  第一回跟皇帝老爺打交道,錢俊說話都不利索了。

  汪幔夢看著他的樣子,掩嘴嬌笑:都能跟山上的一宗之主圍爐而坐,聊大半個時辰的閒天,怎麼瞧見了個山下的皇帝,就這麼拘謹了?

  舊大淵袁氏王朝也曾是桐葉洲北方極有底蘊的大國,如今山河版圖一分為三,因為有三位藩地出身的旁支皇室成員先後自立為帝,三者都說自己才是正統,其余兩人是名不正言不順。

  當年大淵袁氏與大泉姚氏王朝都敢於以舉國之力抵抗妖族大軍入侵,袁氏曾在邊境、腹地、京城三地先後集結兵馬,只可惜與大泉姚氏的下場不同,未能守住京城,國祚就此斷絕。

  袁盈這些年收攏了一班舊大淵王朝的文武老臣,但是諸多武將,尤其是相對年輕的一輩,都投靠了同樣登基稱帝的袁礪。

  袁盈知道他們無非是嫌棄自己能給的官帽子不夠大,賞賜太少,吝嗇蔭封。

  好個貨比三家,良禽擇木而棲!

  可問題是那些藩鎮割據的武將,袁盈真不覺得把他們放在廟堂要津、各地關隘的位置上,對朝廷和各地百姓是什麼好事。

  袁盈不是瞧不起他們的出身,真有才干的話,但凡稍微行事規矩點,袁盈都願意接納。

  但是他們卻一個個擁兵自重,吃空餉,要官要錢。

  不是沒有老於謀略的幕僚建議袁盈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先渡過難關再說,否則那些驕兵悍將就都投奔別地了,此消彼長,能否保住國祚都難,先解了燃眉之急,等到一統大淵王朝再徐徐圖之。

  只是袁盈沒有答應,結果就是,如身邊鮑將軍這樣的,都是名副其實的矮個子里邊拔將軍了。

  不得不承認,真正能打仗的都跑到袁礪那邊去了,此人最舍得給,府邸、爵位、美人、金銀,只要各路武夫敢開口,袁礪就敢給,暫時給不了的就欠著,攻城略地、立下軍功之後,就將那些地盤折算成賞賜……

  所以袁泌才想著與袁盈結盟,只是袁盈心知肚明,這等飲鴆止渴的舉措,無非是與虎謀皮。

  最終,這也不成那也不做的皇帝袁盈就顯得優柔寡斷和婦人之仁。

  錢俊滿頭汗水,舌頭打結,含糊不清道:“稟報皇帝陛下,那天晚上,崔東山就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把椅子是他先生坐的。這兩位來自仙都山的陸地神仙極為平易近人,不知怎麼回事,兩位仙師與小的還算投緣,聊了不小會兒……”

  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都是錢俊從雜書、戲文里邊看來的,得不得體,恰不恰當,靠運氣!

  錢俊其實至今還被蒙在鼓里,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需要勞駕一國皇帝親臨城內,只求著自己別是被殃及池魚了,就咱這細胳膊細腿的,瘦得沒幾兩肉,塞牙縫都不夠啊。

  袁盈神色溫和,聞言只是笑著點頭。

  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宗”字頭的鄰居,對大淵王朝來說,無異於平地起驚雷。

  如果袁盈沒記錯的話,整個桐葉洲歷史上,擁有一座劍道宗門,好像都是三四千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是福是禍都躲不過,袁盈就細致翻閱了關於這座城池的所有情報,一番權衡利弊,仍是執意要親自走一趟。

  袁盈笑道:“不用緊張,說說看,兩位仙師當晚都與你聊了什麼?”

  他再讓人去大堂搬了兩條長凳過來,笑道:“我們都坐下聊。”

  錢俊咽了口唾沫,半邊屁股坐在長凳上,袁盈見狀忍俊不禁:“喝不喝酒?”

  錢俊猶豫了一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汪幔夢,見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暗道:姑奶奶啊,就這麼不仗義嗎?

  洪稠抱拳道:“啟稟陛下,錢俊能喝酒,但是不可多飲,半斤酒下肚是最好。”

  袁盈笑著點頭:“那就給拿壺酒來,錢俊自己看著喝。”

  袁盈與古丘說道:“你們在這座城內的所作所為我都看過了,古丘,就由你來暫時補缺坐鎮此地的州城隍廟,等到我哪天重建京城……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在這里就不說大話了。”

  古丘默然點頭。

  袁盈本想說讓古丘升遷去往京城都城隍廟,只是他一向不擅長這類收買人心的手段,就只能是話說一半了。

  “洪稠,你是六境宗師,如果願意的話,就到鮑將軍處任職,至於具體的官職,回頭再議,最晚半個月,朝廷會給你一個確切答復。”

  洪稠聞言立即起身抱拳領命。

  “汪幔夢,你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如果願意開山立派,朝廷願意劃撥出一塊地盤給你,至於錢財一事,我也不隱瞞什麼,朝廷確實是有心無力。”

  汪幔夢笑道:“陛下過獎了,其實我就只是個洞府境練氣士,跟中五境沾點邊而已,一介野修,婦道人家,也沒個道場,飄來晃去的,萬萬當不起‘神仙’一說。至於開山立派,更是不敢奢望,過慣了閒散日子,未必適應山水官場,還望陛下恕罪。”

  袁盈神色溫和,點頭笑道:“不敢強求。”

  之後錢俊借著酒勁壯膽,原原本本將那晚的閒聊內容說了出來,袁盈越聽越覺得……深不見底,尤其是那位陳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

  竟然能夠擔任一宗之主的傳道人!

  古丘突然開口說道:“陛下,有訪客,總計四人,其中鬼修兩位,是金丹境,其余兩位暫時看不出深淺。”

  很快就有人登門來到屋外院內,風塵仆仆。

  袁盈擺擺手,示意不用緊張,跨過門檻來到屋外。

  只見一儒衫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仙都山青萍峰祖師堂譜牒修士曹晴朗見過陛下。”

  一個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然道:“青萍劍宗掌律崔嵬。”

  其余兩位鬼修跟著自報名號:“青萍劍宗祖師堂供奉吳鈎、蕭幔影。”

  袁盈內心微動。一位宗門祖師堂掌律祖師竟然要比一位譜牒修士更晚開口?

  可惜如今桐葉洲山上消息閉塞,就更別提別洲的山上事了,一些個山水邸報,都只能派人去類似碧城渡、桃葉渡這樣的地方重金購買。

  更可憐的是,朝廷需要與那些修士賒欠,也虧得那些仙師多是舊大淵豪閥老臣子們的家族供奉,從不計較這個。

  立春日,在那仙都山地界新建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觀禮客人當中,有玉圭宗和大泉王朝。山水邸報上邊就只有這麼點消息了。

  崔東山?袁盈找了些道齡高的老修士打聽,都說沒聽過此人。

  袁盈正了正衣襟,與曹晴朗作揖還禮:“大淵袁氏高宗子孫袁盈見過曹仙師、崔掌律,以及兩位供奉仙師。”

  曹晴朗微笑道:“陛下不用多禮,崔掌律、吳供奉和蕭供奉與我已經分別將陛下和袁礪、袁泌各自轄境內的民生都大致看過一遍了。”

  事實上,其余兩位皇帝的消息要比袁盈更加靈通,只說袁礪,甚至都已經帶著護國真人與新五岳山君在趕往仙都山的路上了。

  曹晴朗說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巧婦再難為無米之炊也終究是巧婦,一國之主急功近利,暫時得勢,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袁盈一時間怔怔無言。

  崔嵬淡然說道:“曹晴朗是上宗落魄山陳山主的嫡傳弟子,所以曹晴朗的看法就是整個青萍劍宗的看法。”

  一直還算雲淡風輕的洪稠和汪幔夢俱是心頭一震,面面相覷。

  刹那之間,洪稠額頭上滿是汗水,咽了口唾沫,抱拳問道:“敢問曹仙師和崔掌律,落魄山可是寶瓶洲的那座落魄山?陳山主……可是寶瓶洲的那位陳山主?”

  曹晴朗笑著點頭,崔嵬反問:“不然呢?”

  此言一出,袁盈一行人俱是與方才的錢俊如出一轍——夢游一般,卻是好夢。

  騎龍巷。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現出真身姿容,被按住腦袋後,她縮了縮脖子,難得示弱道:“那個,如今都是一家人。”

  白衣女子笑道:“謝狗?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白景、朝暈、外景、耀靈這些,不都挺好的?現在嘛,小心狗頭不保。”

  白景是劍修,而且還是那副緯甲的新任主人,故而論傳承,白景與仰止都屬於各有法脈了。

  謝狗笑容牽強。持劍者,劍侍,劍靈?

  小陌想要站起身,陳平安示意小陌坐著就是了。

  騎龍巷草頭鋪子的這張酒桌此刻就像一處光陰長河的漩渦,又像是井水不犯河水。

  詩僧禪語有雲:“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反正早就道破天機了。

  陳平安笑道:“小陌,我的真身還在桐葉洲,至於你眼前的我,只是個被自己流放的可憐人,我當然還是我。”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忍著心中別扭說道:“小陌見過公子。”

  謝狗望向那個古怪的存在,問了個與之匹配的古怪問題:“你跟那個陳平安到底是誰吃了誰?”

  修道之人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陰神,與真身的關系,誰主誰輔,一目了然。但是眼前這位,學問可就大了。

  酒鋪里邊,趙登高、田酒兒、箜篌、崔花生,各自都靜止不動。

  白衣女子看著那個白發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笑道:“是在玩木頭人的游戲嗎?”

  箜篌眼珠子微微轉動,覺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怕個啥?

  便不再假裝木頭人,立即開始振臂高呼:“隱官老祖,道法通天,拳鎮三洲,劍術無敵,風姿卓絕,算無遺策……”她手臂揮動的軌跡扯起一股股七彩琉璃色,還有那些說出口的言語,字字都如金沙飄散空中。

  陳平安笑眯眯道:“繼續,好話不嫌多。”

  箜篌覺得嗓子都快冒煙了,眼神幽怨道:“隱官老祖,恕我才疏學淺,真沒詞了。”

  陳平安微笑道:“不再醞釀醞釀?”

  箜篌抽了抽鼻子,滿臉委屈道:“得翻書去,現學現用。”

  謝狗小有意外:“箜篌,你藏得還蠻深。”

  本以為這個鄰居是那種嬉戲人間的仙人,不承想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飛升境。

  練氣士之間,同境看同境都是霧里看花的光景,不像純粹武夫,能夠根據呼吸、腳步、行走時的氣態,尤其是全身筋骨肌肉的細微變化進行判斷,很難遮掩武學境界。

  察覺到陳平安的眼神,謝狗心中了然,試探性問道:“需不需要發個誓?”

  這座巴掌大小的槐黃縣城終於讓她見識到了什麼叫藏龍臥虎,先是那個看門人仙尉,如今又有一個飛升境的化外天魔,竟然還只是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

  白衣女子拍了拍謝狗的貂帽,坐在一旁:“箜篌的身份確實不是什麼小事,不過立誓就算了,管不住嘴也不是多大的罪過,留不住頭而已。”

  謝狗沒來由感嘆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

  箜篌察覺到謝狗的輕蔑視线,雙手叉腰,與她直愣愣對視。

  謝狗攤開手:“你贏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白景,按輩分算,緋妃是不是你的再傳弟子?”

  謝狗想了想:“我的徒子徒孫多了去,數都數不過來,緋妃是跟誰學來的道法,除非面對面對峙,打一架,否則不好確定。我這一覺睡到天亮,之前在曳落河,為了來見小陌,走得急了,也沒跟緋妃這個晚輩打照面啊。”

  按照青同的說法,白景曾經在蠻荒那輪大日中建造道場,只是每過幾百年就需要重建,蠻荒天下走煉日拜月這條修行道路的妖族修士半數都得承白景這份情,所以陳平安最早聽聞青同說起白景,才會猜測白景是不是火精化身。

  不比諸多明月,在大日之中,即便是精通火法的飛升境修士同樣極難久居,就像火龍真人,被譽為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好像也未能走通這條道路,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

  萬年之前,大地之上,有許多天才修士的大道根腳隸屬於“神異”一道,都是那種金身破碎的神靈轉世,雖然神性不全,但天生適宜修行,往往破境神速,只不過地仙瓶頸又比純粹的道士更難打破。

  所以謝狗說自己徒子徒孫眾多,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謝狗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邊的白衣女子:哎喲喂,個兒挺高啊,都快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了。

  謝狗再看了眼陳平安:問我作甚,何必舍近求遠,你得問我身邊的這個持劍者啊。

  白衣女子看了眼謝狗,懶洋洋道:“不是十四境,在意個什麼?”

  謝狗氣不打一處來。往常這種話可都是她來說的,無非是將十四境說成飛升境。

  如此說來,自己確實矮人一頭,可能還不止。

  白衣女子懶得理睬她,緩緩說道:“假若人間有這麼一個山頭,就以這座槐黃縣城作為龍興之地。”

  “有朝一日,昭告天下,立教稱祖。”

  “寇名、崔瀺、齊靜春,三位正副教主,鄭居中掌律,劉聚寶管錢。”

  “這幾個,不但可以為旁人指明大道方向,同時有人率先登高,以身作則,開辟道路,變天塹為通途。與此同時,相互間查漏補缺,治學、教化、事功,各有所長,只說一座祖師堂內,就坐著五位十四境大修士。”

  饒是謝狗都聽得目瞪口呆。十四境大修士是路邊菜園子里的大白菜嗎,扎堆呢,一棵又一棵的?

  紅燭鎮,正月里還是很有些年味的,作為商貿樞紐,大驪各州諸郡在此開設會館頗多,舊面孔新春聯,人人喜慶。

  一間書鋪的年輕掌櫃此刻正躺在藤椅上打著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給佐官胥吏們去打理了,他就學落魄山陳山主當起了那甩手掌櫃。

  有人風塵仆仆地跨過門檻,笑著抱拳,說了句討喜言語:“李掌櫃,開門大吉,預祝生意興隆,紅紅火火。”

  李錦瞧見了陳平安,從躺椅上坐起身。雙方都還算知根知底,李錦就沒有如何矯情寒暄,都沒起身相迎,只是拱手還禮:“生意確實還行。”

  陳平安樂得李錦如此不當回事,還自在些,進了書鋪,掃了幾眼書架,視线停在一處,問道:“這套《二十七史百將傳》怎麼少了一冊?”

  收藏這個行當,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不全,價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單缺第二冊,李錦的生意經還是很老到的,照理說不該做這種虧本買賣。

  “被一個老朋友看中了,破例沒收錢。”李錦沒有含糊其詞,給出了解釋。

  畢竟眼前這位年輕隱官和那個如同終於撥雲見日在中天的落魄山,於他李錦都有一份極為罕見的傳道之恩。

  先是朱斂贈送了兩幅畫,之後陳平安親自幫忙描金、鈐印,無異於幫助李錦憑空多出一場鯉魚跳龍門的天大造化,這份香火情,身為衝澹江水神的李錦注定一時半會兒是無法償還了,細水流長,慢慢來吧。

  陳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憶了一下第一冊和第三冊的內容,瞬間心中了然。

  能夠讓李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個州城隍爺張平了,昔年饅頭山祠廟的土地公,在大驪山水官場的升遷之路屬於連跳數級,當之無愧的破格擢升,要說現任處州城隍爺張平沒有一些雲遮霧繞的大道根腳,誰信?

  魏檗雖然從未泄露過對方底細,但是偶爾幾次閒談,每當聊起,作為北岳山君的魏檗言語可以遮掩,神態卻是答案。

  落魄山與張平的城隍廟可是山水近鄰,陳平安當然比較上心,所以查閱了不少關於古蜀地界的各類掌故,尤其是歷史上那個神水國的檔案,再加上州城隍廟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又與落魄山結緣,小米粒經常念叨的,據說這麼多年來風雨無阻,按時點卯,心誠得很,從她這邊接任了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所以陳平安對那個朱衣童子屬於久聞大名卻只可惜素未謀面了,這趟回家,陳平安打算一定要跟這個一門心思想當騎龍巷總護法的小家伙多聊幾句。

  李錦微笑道:“還請陳山主看破不說破。”

  陳平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有請掌櫃回頭與張城隍轉達一句,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幫他與某人討要一本有親筆批注的兵書。只是此事不做保證,只能說我會盡量爭取,萬一不成,讓張城隍也別太過失望,暫定百年為期好了。”

  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守歲人曾是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陳平安確實比較熟悉。

  要不是吳霜降泄露了天機,確實打死都想不到歲除宮的白落曾是武廟陪祀之一的那尊殺神,只因為殺戮過重、功業有瑕,神位才被從供奉武廟十哲的主殿遷出,降格搬去了兩廡之一,最終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

  李錦難得流露出震驚神色:“這都行?”

  用張平自己的話說,就是他給此人牽馬都不配。

  李錦試探性問道:“不如再加我一個?”

  陳平安點頭笑道:“同樣不做保證。”

  李錦大手一揮:“有看上的書,隨便拿,反正已經破例,以後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笑道:“不急,回頭我讓李槐來挑。說好了啊,看中了就隨便拿,可別反悔。”

  李錦一時語噎。當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麼讀書種子,偏偏手氣是真好,李錦早就領教過的。

  陳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幫掌櫃拿來了那部兵書,可別轉頭就擱在鋪子里邊待價而沽,這種事不合適啊。”

  李錦笑道:“別說陳山主不答應,要是被張平知道,非拆了我的書鋪不可,搶了書再跟我絕交。”

  陳平安抬起手比畫了一下:“我記性不錯,當下鋪子里所有書就當封存不動了,李錦兄就別想著連夜將書搬走,尤其是別想著找幾個托假裝來買書,再偷偷送往水府了,這種勾當做不得,太缺德了。”

  李錦躺在藤椅上,朝門口揮了揮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陳平安沒有著急挪步,打趣道:“喲,怎麼還下逐客令了?”

  李錦開始閉目養神。

  陳平安環顧四周。其實也曾認真想過以後當個書鋪掌櫃,賣書為生的。他收回視线,笑道:“有空去落魄山坐坐。”

  李錦點點頭:“得閒就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得閒?李錦兄一年到頭有忙的時候嗎?架子不小啊,可真是個大爺。”

  李錦睜開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個個都如陳山主這般不客氣。朱斂,以前的鄭大風,現在那個喜歡討價還價的仙尉道長,還有騎龍巷那個喜歡賒賬的周俊臣,都來我這兒搬書上山。”

  陳平安無奈道:“外人誤會也就罷了,李錦兄還不了解我們落魄山?我當慣了甩手掌櫃,又管不了他們。”

  李錦笑呵呵道:“心里有數。”

  而後,陳平安離開紅燭鎮,去往棋墩山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頓酒,問及許多窯口的舊人舊事。

  這頓酒雙方喝得都很盡興,自飲自酌,也無人勸酒,反而容易醉人。

  看著那個晃晃悠悠走出祠廟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個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說小鎮泥瓶巷那個叫陳平安的草鞋少年未來成就會很大,宋煜章也只會當是一樁過耳就忘的笑談吧。

  初春時節,和風晴暖,煦色韶光,靄籠芳樹,到處彌漫著山間獨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陳平安也沒有散去一身酒氣,過了棋墩山,心思微動,腳尖一點,高高躍起,如飛鳥穿梭在山野林間,在一根青松樹枝上停下身形。

  青衫與古松同顏色,陳平安兩只袖袍緩緩垂落,雙臂環胸,背靠松樹主干,無巧不成書,瞧見了那位每個月都要去落魄山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

  只見一條人跡罕至的山嶺小路上有個袖珍可愛的朱衣童子正騎著一條水桶粗壯的白花蛇,後者尚未煉形成功,蛇鱗如精鐵。

  朱衣童子盤腿坐在白花蛇的背上絮絮叨叨:“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個心,等大爺我哪天升官了,絕不虧待你,到時候我只需要與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個商量,准許你陪著我一同登山,一來二去的,只要次數多了,相信我們總能撞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陳山主,再讓陳山主開一開金口,隨便點撥你幾句,仙蛻煉形有何難?這就叫真經寥寥一句話,敵過假經萬卷書。哈,這就叫撞大運!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雲子仙師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於咱們那位和藹可親的靈均老祖就更不談了,別瞧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實道齡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擱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夠登個啥啥閣掛幅畫像的開國功勛?你對落魄山半點不了解,我與靈均老祖經常能碰面的,啥事不清楚?想來那位德高望重的陳山主多多少少是聽說過我的,曉得這是何等際遇嗎?這就叫簡在帝心……”

  陳平安聽得一陣腦殼疼,難怪這個小家伙與落魄山投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朱衣童子還在碎碎念,已經說到了陳山主與鰲魚背劉重潤的愛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沒點啥,人家劉島主能從書簡湖千里迢迢,背井離鄉,一路搬遷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嬌,曉不曉得?也難怪,早年他聽裴舵主信誓旦旦說過他師父的容貌,那叫一個神氣高朗,軒然霞舉。要說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兩個魏山君都打不過一個師父……”

  “想來那位劉島主痴心陳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攤上個摳摳搜搜的主人,連看場鏡花水月都難。城隍廟的山水邸報都是朝廷定時派發的,山上仙府間的邸報一份都沒有,以致未能一睹陳山主真容,可恨可嘆!不過那個劉重潤確實長得不錯,該瘦瘦,該鼓鼓……”

  陳平安實在沒耳朵繼續聽下去,飄然落地,咳嗽幾聲,朱衣童子連忙拍了拍坐騎的鱗甲,吁了兩聲如勒馬,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過的。”

  朱衣童子想了想,問道:“是山上修道的,還是混江湖的?”

  陳平安笑道:“走江湖的。”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著落魄山的名頭而來,便勸說道:“年輕人莫要太心高,奢望著能夠登上落魄山,去拜陳山主為師。聽我一句勸,那兒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門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時候白跑一趟,我也不會笑話你。罷了罷了,來者都是客,到了山門口,我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一碗茶水還是能喝上的。如此說來,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鄉,與人吹噓幾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朱衣童子板著臉點點頭。是個懂禮數的年輕後生,不孬,混江湖肯定餓不著。

  雙方偶然相逢,機緣巧合,就這麼結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趕路。

  朱衣童子一來心大,再者確實半點不怕碰到個殺人越貨的,在這處州地界,誰敢造次?

  不過偶爾會打量幾眼那個自稱過客的年輕人,翻山越嶺,身邊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麼幾分高手風范,估摸著放在大驪之外的南方小國,開館立派都不難了,難怪敢來落魄山碰運氣。

  朱衣童子忍不住問道:“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外鄉人。哪兒的,是大瀆附近,一路往北走?”

  如今在大驪王朝,所謂的外鄉人,就只有整個寶瓶洲以南的廣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幾年,可就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問出身。”

  朱衣童子笑了笑。

  喲呵,年紀不大,還挺老到。

  他笑嘻嘻道:“紅燭鎮可是個出了名的銷金窩啊,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兜里沒剩下幾個錢了吧?”

  陳平安搖頭道:“我走江湖獨來獨往,不好這一口。”

  朱衣童子撇撇嘴。都是大老爺們,跟我裝啥正人君子,不實誠。

  原本想著在山門口喝完茶,覺得這個人可處,就帶去城隍廟長長見識,盡一盡地主之誼,到時候再搬出自己的身份,嚇對方一跳。

  唯一的問題,就是張平那廝滿身窮酸氣,未必願意自己帶客人登門。

  遙想當年在饅頭山,自己鉚足勁幫他牽线搭橋,找個持家有道的土地婆,結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教人只得掬一把辛酸淚,往事不堪回首,所幸如今混得還算不差,走哪兒都有排面。

  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岡,朱衣童子拍了拍白花蛇的背脊,示意可以休歇片刻,看看風景。

  陳平安蹲在一旁,就近揪了根甘草,撣去泥土,放在嘴里嚼著,目視前方。

  山外遠處有一處水灘,風急天高,渚清沙白,嫩綠叢叢,飛鳥徘徊。

  小時候覺得家鄉很大,成年以後,又覺得寶瓶洲很小。不同的人生歲月,一樣風景入眼簾,別樣滋味在心頭。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好奇問道:“你又不是山上神仙,半路瞧見了這麼一條快要成精的蛇,半點不怕?何況我這副尊容,在山下的志怪書上,怎麼也稱得上是那類神異了,你怎麼半點不奇怪的,難不成是位出身高門仙府的譜牒修士,假裝游俠兒,一邊游山玩水,一邊四處搜山?”

  陳平安笑道:“一直在外游歷,不敢說見多識廣,至少夜路走多了,膽子還是不小的,見怪不怪。”

  朱衣童子雙臂環胸,看著男人蹲那兒嚼草根的嫻熟模樣,問道:“苦出身?”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好,小門戶,長輩親人積德行善,好似年年家有余糧,就餓不著子孫後人。”

  朱衣童子點點頭,抽了抽鼻子。

  就不該提這一茬,一提起就心酸:“我才是苦出身,怨不得別人,怪我自己遇人不淑,好些年都是飽半頓餓三頓的。虧得我自己上進,攢出些家當來,不然都要懷疑是不是家里遭了不挪窩的窮鬼了。”

  陳平安笑道:“按照書上的說法,真有一尊窮鬼入了家門,也能擋災的,而且一旦將來某天能夠將窮鬼請出門,請神容易送神難嘛,那麼只要好聚好散了,說不定別有福緣。”

  朱衣童子咦了一聲,看來這小子還讀過幾本正經書啊。他滿臉訝異道:“科舉制藝不濟事,只好退而求其次,雜書看得多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看書總是好的,老話說,上輩子給這輩子讀書,這輩子給下輩子讀書,大概就是這麼個老理兒。”

  朱衣童子突然說道:“看得出來,公子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哪。”

  陳平安抬起頭笑問道:“這都看得出來?”

  小家伙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陳平安笑道:“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陳平安。”

  朱衣童子抬起一只手掌使勁晃了晃,哈哈笑道:“我翻過戶房的魚鱗冊,州城那邊如今叫這個名字的人至少這個數!”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點頭:“好事。”

  曾幾何時,這個名字在槐黃縣城有等於無。

  之後朱衣童子騎乘白花蛇,陳平安跟在一旁健步如飛,與小家伙談天說地,也不閒著,逛蕩到了自家山門口。

  朱衣童子跳下背脊,與那條棋墩山土地公麾下的心腹愛將承諾道:“老規矩,在功勞簿上記你一筆。”

  那條白花蛇頭顱觸地,與這位身份尊貴的州城隍廟二把手道別,然後扭轉身軀,在山路間蜿蜒而走,轉瞬不見。

  朱衣童子搓手笑道:“以後等它煉形成功,說不定還是個要啥有啥的美婦人呢。”

  陳平安調侃道:“你跟仙尉道長肯定聊得來。”

  朱衣童子驀然變色,沉聲道:“你如何知道落魄山的看門人是仙尉道長?!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未跟你提及此事!”

  他娘的,自己可別帶了個惹禍精來到落魄山,那可就是褲襠糊滿黃泥巴了。須知記賬一事,裴舵主才是開宗立派的祖師爺。

  陳平安笑道:“不用緊張,都是自己人。”

  門口,仙尉趕緊將一本書卷起,飛快藏入袖中,大步流星趕來,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衣童子杵在原地,皺著眉頭。

  仙尉嗤笑道:“怎麼,結識了陳山主,就不把小道當回事了?”

  朱衣童子怯生生道:“仙尉道長,到底是哪位陳山主啊?”

  仙尉看了陳平安一眼,陳平安笑道:“說過名字了,他不信,不過我們這一路聊得很投緣。”

  仙尉也懶得管那個好似酒蒙子的大爺,壓低嗓音說道:“陳山主,有件事我得與你說上一說,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喜歡告狀的人哪。”

  陳平安點頭道:“有話直說。”

  仙尉轉頭看了眼山路,這才說道:“前不久山上來了個客人,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名叫謝狗,山主曉得此事吧?”

  陳平安點點頭:“知道,謝姑娘是來找小陌的,前不久在騎龍巷已經跟她打過照面了,比較……性格鮮明。”

  仙尉嘆氣道:“小陌先生這麼知書達理,怎麼會有這麼個混不吝的朋友呢?”

  兩人走向山門口的竹椅,朱衣童子一個猛虎下山,氣勢十足,飛奔出一段路程後,高高躍起,到其中一把竹椅上打了幾個滾兒,再趴在那兒拿袖子使勁擦拭,不忘哈口氣再擦拭,最後一個翻滾下竹椅,一套動作可謂行雲流水,一看就是跟陳靈均拜師學藝過的。

  小家伙在地上站定後,作揖道:“山主大人請坐!”

  陳平安與小家伙道了一聲謝,坐在那把竹椅上:“怎麼說?謝姑娘做了什麼?”

  仙尉其實有點後悔提起這檔子事了,總覺得不妥當,何必節外生枝,萬一那個謝狗是小陌先生的親戚或是山門晚輩,如何是好?

  只是她做事情不地道,都欺負到暖樹頭上了,仙尉不能忍。

  陳平安拍了拍椅子,與站在地上的小家伙笑著邀請道:“一起坐?”

  朱衣童子一時犯渾:“我個兒小屁股大,太占地盤,就不坐了。”

  陳平安也沒有勉強對方,轉頭與仙尉說道:“說吧,就當是老廚子提前與我說了情況,跟仙尉道長沒關系。”

  仙尉點點頭,不忘提醒道:“說好了啊,可千萬千萬別讓小陌先生誤會,覺著我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多嘴婦人。”

  如今大風兄弟的宅子里邊,仙尉還供著一雙小陌先生親手編織的躡雲履呢,一看就老值錢了,仙尉哪里舍得穿,偶爾穿在腳上,在屋內踱步,學那真道士步斗踏罡,還真有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也就是仙尉臉皮薄,不然非要跟小陌先生多要一雙。

  陳平安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聽著仙尉說了些謝狗的所作所為。

  一聽就是白景會做的事情,絕不會冤枉了她。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台階:“怎麼沒看到岑姑娘練拳?”

  仙尉說道:“她啊,回家去了,還沒回呢。”

  朱衣童子可沒閒著,正忙著悄悄補救,拿袖子默默擦拭著大如梁柱的椅腳。不管山主大人領不領情,好歹都是一份心意。

  陳平安都不知道怎麼勸這個小家伙,不由得覺著自家落魄山的風水確實非同凡響,這些年思來想去,可能真要追本溯源,大概都是先生的功勞吧,至於裴錢幾個,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按照既定路线,風鳶渡船大概會在明後兩天到達牛角渡,被崔東山挖了牆腳的泓下和雲子屆時會跟隨渡船先遠游俱蘆洲,最終在仙都山落腳,參與大瀆開鑿一事,好像這還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游歷。

  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過黃粱派的開峰慶典,由於受邀擔任供奉一事,再走了一趟夢粱國京城,估計也快返回落魄山了。

  隨行的李槐和嫩道人大概會一起過來,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陳平安准備跟嫩道人聊聊桐葉洲的大瀆事宜。

  已經給酡顏夫人捎過口信了,中土九嶷山的那尊山君親自邀請她去山上做客,以酡顏夫人的脾氣,想必不會拒絕,畢竟浩然天下早有“天下梅花兩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美好說法,而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如今因為有了個龍象劍宗供奉的譜牒身份,從倒懸山重返浩然後再來行走天下,自然百無禁忌。

  之前在棋墩山祠廟跟宋煜章聊到了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簡豐好像有點書生意氣,四處碰壁,沒少吃閉門羹,但無論是山上山下隔著一座官場的宋煜章,還是跟簡豐打過一次交道的董水井,都對這個灰頭土臉的簡督造印象不錯。

  吳鳶在大驪官場沉寂多年,不承想殺了個漂亮的回馬槍,如今已經貴為新處州的刺史大人了,成了貨真價實的封疆大吏,至於某些類似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流言蜚語肯定是少不了的。

  以前吳鳶在官場之外的身份,除了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又多出了個莫名其妙的文脈長輩小師叔。

  之前與陳平安在大驪京城菖蒲河邊喝過一頓素酒的戶部清吏司原郎中荊寬如今亦是離京外放,擔任寶溪郡的郡守大人去了。

  聽說鴻臚寺序班荀趣如今也高升了,轉任兵部的武庫司。

  元白還是留在了作為正陽山下山的篁山劍派,沒有答應去往桐葉洲。

  不知道人雲亦雲樓外的那條巷子里,那位劉仙師最近有無攔過誰。

  陳平安收起思緒,笑問:“仙尉,修行如何了?”

  仙尉一臉尷尬,哪壺不開提哪壺,打哈哈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修行一事不求快,循序漸進為妙。”

  可事實上,若真能吃碗熱豆腐就漲境界,別說幾碗,直接給貧道來一大盆都行。

  只是仙尉繼而轉念一想:境界高了,意義何在?

  中五境,再陸地神仙,上五境?

  這條道路,何時是個頭嘛,當個看門人不挺好的?

  做人還得是自己這樣的,怕麻煩就能少些麻煩。

  至於修行什麼的,就讓那些追求功德圓滿的真道士們忙去吧,自己這個假冒的道士,還是看書要緊。

  劍光一閃,小陌憑空現身。這段時日他都在騎龍巷盯著白景,免得她又鬧什麼麼蛾子。

  瞧見了自家公子,小陌欲言又止,陳平安以心聲道:“之所以會分出一粒心神在外,是因為……”

  小陌瞬間恍然,說道:“公子不用說了。”

  在煉劍,可能道場就在天外,至於具體如何煉劍,小陌就不過問了。

  先前在那個光陰長河的渦流當中,因為聊起了純屬空想的某個門派,陳平安突然笑道:“得再加一人,首席供奉吳霜降。”

  白發童子躍躍欲試:“隱官老祖?”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再加一個,末席供奉,道號天然,化名箜篌。”

  一座宗門,若是沒有幾雙神仙眷侶,確實不像話。

  當時謝狗不以為然道:“既然都說了是‘假若’,聊這個又有啥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雖說這只是某些人心中的最好選擇,可要是仙尉道長在場,就不會這麼覺得了。”

  謝狗翻了個白眼道:“怎麼能跟他比。”

  一向心高氣傲的白景難得如此認輸。

  如果這個門派只是一種假設,那麼又有一個山頭卻是實在。

  比如宗主陳平安,道侶寧姚。

  祖師堂內,有崔東山、姜尚真、小陌、米裕、朱斂、隋右邊、種秋、崔嵬、箜篌、青同……年輕一輩,有裴錢、曹晴朗、柴蕪、白玄、孫春王……

  陳平安動身登山之前,蹲下身,與那個朱衣童子笑道:“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事,我回頭跟裴錢她們幾個商量一下,我個人舉薦由你擔任這個職務。”

  點卯尚未湊足一百次的朱衣童子激動不已,反復呢喃:“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簡直跟當年周首席在霽色峰祖師堂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措辭和神態,這類獨到天賦,確實自嘆不如。

  陳平安笑問道:“一起上山?”

  朱衣童子使勁搖頭:“得先去仙尉道長的屋子里點卯畫押,屬下個兒小腿短,容易耽誤事,就不陪著山主大人一起登山了。”

  陳平安和小陌離去後,仙尉嘖嘖稱奇道:“哪學來的說法本事,回頭教教我?”

  朱衣童子雙手叉腰,仰頭瞪眼。好個仙尉,放肆至極,山主大人還在眼前呢,你少跟我吊兒郎當的沒個正行,別連累我被山主誤會。

  陳平安問道:“白景留在騎龍巷,真待得慣?”

  小陌點頭道:“先前見過公子,如今還算老實,就是成天跟箜篌拌嘴,不過跟周俊臣關系不錯。”

  陳平安以心聲微笑道:“這場煉劍,其實又是遠游了,只是這次要倒走光陰長河兩萬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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