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書院的八十余位聖賢、山長還要參加一場文廟內部議事。
除了一小部分繼續這場議事的文廟外人,其余人等還暫時不得離去,需要繼續留在泮水縣城等地,等待文廟的具體安排。
這場小規模議事,從人數上講已經少了半數,不過多了十余位不算起眼的新鮮面孔,多是些年輕人,比如龍虎山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還有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陳平安不知所終,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參與議事的四人則都在。
議事地點離文廟大門有點遠,可能是禮聖有意為之,畢竟需要連開三場議事,在路上閒聊幾句,可以讓人喘口氣,不至於一直緊繃著心弦。
阿良扼腕痛惜,一臉嫌棄地看著身邊的左右和齊廷濟,埋怨不已:“我跟你們倆不一樣啊,就不能當我是半個十四境嗎?”
陸芝冷笑道:“等我破境了,就當是祝賀你跌境。”
阿良伸手揉著下巴,緩緩點頭:“一上一下,好像不虧。”
陸芝臉色冰冷,一拳凶狠砸出,打得阿良旋轉飛出,等到踉蹌站穩,他已經脫去了身上那件儒衫。
沒了這份大道壓勝,接下來就是阿良哥哥的小天地了。反正幾位聖人都不在,自己就需要當仁不讓地挑起重擔了。
阿良屁顛屁顛跑回左右身邊,小聲問道:“君倩呢?”
左右搖頭道:“第二場議事他就缺席了。”
阿良羨慕不已:“也算出風頭了。”
阿良隨即大罵道:“膽肥!靠這種拙劣伎倆博取關注,不要臉!”
劉十六和君倩,都是拜師求學之前的化名。成為亞聖一脈之前,他與白也一同入山訪仙多年。
劉,象形字。屬金,主殺。每月十六日,名為既望。山下有種說法,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連同《快雪帖》在內,歷史上多幅稱得上稀世之珍的字帖,都曾有“君倩”二字作為花押。
劉十六,精怪出身,作為幾座天下年齡最為悠久的修道之士,與白澤、老瞎子、東海老觀主、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其實都不陌生。
所以真要論資歷、輩分,一旦撇開儒家文脈身份,劉十六其實很少需要稱呼誰為“前輩”,甚至在蠻荒天下,如今還有相當數量的同屬後裔。
所以兩座天下遙遙對峙的第二場議事,劉十六反而不適合現身。
阿良環顧四周,揉了揉下巴:“這次文廟喊的人,有點嚼頭啊。總舵文廟扛把子,其余一洲一個分舵主?只等盟主號令群雄,一聲令下,咱們就要吭哧吭哧分頭砍人去?”
這場議事,要去文廟內。到時候關起門來,不是自家人,都是文廟的自家人了。那麼既然是自家人了,就誰都別說兩家話。
如果說一開始議事眾人都還沒能弄清楚文廟這邊的真實態度,那麼現在經過兩場議事,再後知後覺的人也該明白了。
從禮聖到亞聖、文聖,再到文廟三位教主,以及伏勝等諸位老夫子,從廣場內部議事,再到與蠻荒對峙,都很不一樣。
比如這場議事,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宋長鏡,其余九位皇帝都沒資格出現。
文廟說什麼,照做就是了。老老實實等消息就行。
先前離場之前,韓老夫子還挑明了,今天議事內容,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別說,做好分內事。
董老夫子領銜,身邊跟著八個人。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寶瓶洲宋長鏡、南婆娑洲陳淳化、皚皚洲劉聚寶、扶搖洲劉蛻、流霞洲蔥蒨、桐葉洲韋瀅。
只是那金甲洲,怎麼是那個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朴?
此外韓老夫子身邊是兵家姜、尉兩位老祖師。
墨家钜子。縱橫家老祖師。商家范先生。
藥家祖師爺。匠家老祖師。此外竟然還有一位白紙福地的小說家祖師。
術家尤其長臉,竟然是三位老祖師聯袂現身。
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蘇子,柳七,還有一個戰戰兢兢的淥水坑澹澹夫人。
白帝城鄭居中。大端王朝裴杯,曹慈。張條霞。懷蔭。郁泮水。一個沉默寡言的鐵樹山郭藕汀。
寶瓶洲雲林姜氏在內,還有幾個傳承悠久的山下豪閥:中土懸魚范氏,涿鹿宋氏,扶風茂陵徐家,密山謝氏。
有錢有勢,有書有人。個個都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門閥世族。
阿良狠狠盯著那幾個術家老祖師,咬牙切齒,小時候在家念書,沒少吃術算一道的苦頭,一本本書雖說不厚,可全是天書啊。
回頭就在老秀才的名單上邊加上這三人的名字。
等到術家一位老祖師轉頭望來,阿良立即笑容燦爛,使勁揮手。那位老祖師微笑點頭,只是心中疑惑,這個阿良什麼時候跟自己這麼熟絡了?
許白、林君璧、龍虎山小天師在內的一撥年輕人,十幾個逐漸聚在了一起。他們都有文廟軍機郎的虛銜。
這些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和阿良這四位劍修距離最近。
阿良揉了揉下巴,暗戳戳點了點那個晁朴,小聲道:“左右?”
左右瞥了眼晁朴,說道:“他與先生是作學問上的君子之爭。”
阿良繼續拱火道:“可是那個寫出《快哉亭棋譜》的蔣龍驤呢?能忍?擱我就不能。臭棋簍子一個,都好意思在鰲頭山打擂台了。據說還養了只白鶴,一年到頭帶在身邊,隱士風采,冠絕浩然呢。”
左右猶豫了一下,道:“先生讓我大度些。”
如果先生沒說這話,就讓他駕鶴西去好了。
當年先生的陪祀身份一降再降,最後以至於神像都被搬出了文廟,其中以邵元王朝的讀書人鬧得最凶,動手打砸神像,蔣龍驤正是幕後主使。
阿良無奈道:“你是不是傻?老秀才分明話里有話啊,是讓你砍人別露餡啊,再就是別打死人。”
左右開始正兒八經考慮此事。
阿良心滿意足了。自己不愧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
儒家聖賢、山長隊伍當中走出一位高大老人,來到左右身邊,作揖道:“左師兄。”
左右點點頭。
茅小冬直起身,既不願意就此離去,也不知道適合說什麼,就只好默然跟隨左師兄的腳步。
左右說道:“改換文脈一事,不用太上心,百年前就該如此了。小冬,你的秉性是好的,治學資質一般,先生學問又比較高深,不能生搬硬套。既然如今有機會拿兩脈學問相互砥礪,就好好珍惜。”
茅小冬恭敬點頭道:“左師兄教訓得是。”
要是崔東山看到這一幕,能氣得跳腳。茅小冬在崔東山那邊,可沒這般好脾氣。
茅小冬天生性情耿直,早年在文聖一脈求學,喜歡據理力爭,左右學問其實比他大,但是不善言辭,很多道理,左右早已心中了然,卻未必能夠說得透徹,茅小冬又一根筋,所以經常在那邊絮叨個沒完,說些榆木疙瘩不開竅的車軲轆話,左右就會動手,讓他閉嘴。
阿良一本正經道:“小冬啊,如今身子骨還硬朗吧?一定要熬到禮記學宮祭酒退位啊。實在不行,我這里有幾壇秘藏多年的藥酒,都是我早年做客百草福地的回禮,你拿去補補。記得做人要講良心,以後當了學宮大祭酒,要幫阿良哥哥仗義執言。”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山上有山上的規矩。
這就叫地上鼠有鼠路,天上鳥有鳥道。
文廟也有文廟的晉升路途。
賢人君子聖人陪祀,山長司業祭酒教主。
茅小冬沒搭話,只是默默跟在左右身邊。
左右皺眉道:“跟在我們這邊做什麼,你是劍修?”
茅小冬老臉一紅,立即告辭離去。
不遠處那位小天師嬉皮笑臉,側過身,腳步不停,打了個稽首,和阿良打招呼:“阿良,啥時候再去我家做客?我可以幫你搬酒,事後五五分賬。”
家賊難防。
阿良呸了一聲:“你誰啊?少跟我套近乎。我就沒去過龍虎山,與你們天師府更不熟。”
那位小天師隨即望向左右,因為已經得到了阿良的心聲答復,阿良說五五分賬不成,如果八二分,可以搞。
這個名叫趙搖光的黃紫貴人,一百多歲。
阿良當年第一次趁著月黑風高游歷天師府,小天師那會兒拖著兩條小鼻涕,大晚上睡不著,手持一把自己劈刻出來的桃木小劍,打算降妖除魔抓個鬼,結果和自稱是天師府那只十尾天狐煉真道侶的阿良一見投緣,雙方見面就成了忘年交。
趙搖光讓阿良背著,自己則幫忙指路,兩人一路閒逛,一路收獲,小道童的兩只袖子里邊,那是裝得滿滿當當。
阿良胡扯不已,說自己曾經是個窮書生,時命不偶,功名無望,心灰意冷,然後遇到了煉真姑娘,雙方一見傾心。
趙搖光起先是有些疑慮的,總覺得自家那位美極了的狐娘娘,多半瞧不上這麼個與“英俊”二字半點不沾邊的邋遢漢子。
阿良就跟趙搖光耐心解釋了:他前些年,還不曾形神憔悴的時候,那叫一個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又飽讀詩書,風度翩翩,天底下的狐魅,哪個不喜歡這般懷才不遇的讀書人?
所以他與煉真姑娘在山中初次相遇,金風玉露一相逢,一下子就讓她痴心喜歡上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他的煉真姑娘,因為身份,被天師府那位大天師強行擄走,他阿良為個“情”字歷經千辛萬苦,走遍了天涯海角,走過了千山萬水,今晚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這里,拼了性命不要,他都要見煉真姑娘一面。
趙搖光當時聽得兩眼放光,為阿良打抱不平,肯定是自家老祖師不講道理了啊,硬生生拆散了一對堪稱痴男怨女的神仙眷侶,缺德不缺德?
他一邊使勁擤鼻涕,擦在阿良肩膀上,一邊說:“阿良大哥你等著,我肯定幫你把那封情書交給狐娘娘,一定讓你們倆破鏡重圓。”
至於阿良當時說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然而風流與下流,旨趣是大大不同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別,趙搖光倒是沒太聽明白,只是覺得挺有道理,確實是讀書人才能說出口的。
自家天師府藏書無數,可翻遍藏書,都沒這個說法。
至於趙搖光當年的最終下場,當然是吃了一頓飽揍,結結實實,毫無懸念。他當時被打得嗷嗷叫哇哇哭,可就是不認錯。
當時天狐煉真手里拿著那封大天師還給她的“情書”——先前從趙搖光這孩子手上得了信後,她當然不敢擅自打開,擔心是某位境界極高的奇人異士潛入龍虎山,作祟天師府,當然需要立即交給大天師過目——結果等到她打開一看,哭笑不得。
“煉真姑娘,咱倆這孩子,性情質朴,是個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啊,龍虎山祖墳冒青煙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切記切記。”
而那個缺心眼的孩子,當時挨了揍,猶然義憤填膺,一邊哭鼻子,一邊勸說狐娘娘一定要見阿良一面,不要讓他再傷心了。
至於大天師趙天籟,沒攔阻趙搖光爹娘揍這個頑劣孩子,其實大天師半點沒有生氣。
反而從那天起,趙天籟親自為孩子傳授道法,數次在修道關隘為趙搖光指點迷津,幫其破開大道霧障。
至於劍仙左右,在龍虎山天師府那邊其實是個不大不小的禁忌,府上道士談論不多,但是人人心中有數。
至於緣由,除了一位原本修道極有前途的劍仙坯子在左右劍下大道夭折之外,再就是有位輩分極高的天師府女冠對左右的態度,天師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趙搖光是真心想要邀請左先生去天師府做客。
左右目不斜視,淡然道:“要問劍?”
原本積攢了一肚子言語的小天師趙搖光立即閉嘴。
跟阿良這個不正經的可以隨便插科打諢,葷素不忌,可是與這位浩然天下劍術最高的左右,左先生,左大劍仙……還是要言語謹慎再謹慎。
一位出自中土懸魚范氏的年輕俊彥以心聲與身邊好友惋惜道:“可惜這次沒能見到隱官。”
林君璧以心聲答道:“應該還有機會。”
年輕人笑道:“君璧,在劍氣長城,你飲酒破三境,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林君璧心中訝異,心思急轉,笑道:“在那邊,劍修破境,最不能當回事。”
關於劍氣長城的游歷過程,林君璧極少與人提及,哪怕跟身邊這位已算交心好友的范氏子弟,也只說一些“情誼所至,不可不說”的事情。
而且雙方看似閒聊,其實說的每個字都極有分寸,都是林君璧早有腹稿的咬文嚼字。
其實林君璧一直都是那個思慮縝密的林君璧。
大概只有在那座避暑行宮,林君璧才會真正流露出幾分少年心性。
因為身為隱官一脈的劍修,才是可以不用計較功利的生死之交。
一開始是林君璧必須如此入鄉隨俗,才能融入其中,到後來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讓人忘卻生死。
年輕人趕緊補充了一句:“君璧,這件事,是太爺爺方才與我悄悄說的,你聽過就算。”
林君璧點頭道:“謹言慎行,共勉。”
林君璧也話說一半,不緊不慢補了一句:“回頭我在隱官那邊,幫你討要一壺正宗地道的青神山酒水。”
為人不能太拘謹。與朋友相處,需要松弛有度。諍友要做,損友也得當。
那位名為清潤的范氏俊彥,眼睛一亮:“這敢情好!對了,君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隱官大人肯定是一位才情極高的風流雅士,對吧?需不需要我在鴛鴦渚那邊辦個酒席,不然我不好意思空手拜訪隱官啊。庸脂俗粉,我不敢拿出來丟人現眼,我齋中那些符籙美人,你是見過的,隱官會不會嫌棄?”
范清潤是出了名的風流子,書齋命名為“形影”,他有書畫竹石之癖,自號“花農”,別號“杏花春雨填詞客”。
他的不少婉約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很廣,比如“小鬟催酒不停箏”,還有那“美姬當月坐,名酒對花酌”。
他還痴迷金石,刻印不下千方。
他更是自詡“平生事業琴棋書畫醇酒美人”。
林君璧微笑道:“隱官大人很好說話的,你別緊張。至於符籙美人什麼的,我就當沒聽說,你懂的,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別看范清潤好像整天不務正業,其實事功天資極高,懸魚范氏的半數產業,其實都是這個年輕人在幕後打理,井井有條,而且掙錢掙得很不銅臭,這就很厲害了。
不然林君璧也不會和他成為好友。
范清潤心領神會:“懂的,懂的。”
林君璧拍了拍范清潤的肩膀,滿臉笑意,充滿了鼓勵神色,心中則默念一句:“范兄好自為之。”
先前議事完畢,劉聚寶和郁泮水都從鄭居中那邊得到了一封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憑空出現的。
鄭居中說是繡虎的補償,要等到議事結束再拿出來。
郁泮水覺得好生燙手,擔心一打開密信,就被鄭居中附體。鄭居中這個魔道巨擘,什麼陰損事情做不出來。
劉聚寶笑問道:“鄭先生不會在蠻荒天下還有安排吧?”
鄭居中笑道:“有。”
劉聚寶鐵了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鄭先生是何時去的那邊?”
鄭居中給出一個讓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內,去過三次。你是問哪次?”
劉聚寶不再多問。
喜歡下棋的郁泮水沒來由想起一個說法。
假設鄭居中、崔瀺、齊靜春三人談論事情,大概是這樣一個場景:這樣?不妥。不如這樣。行。可以。那就說定。三人就這樣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聽,要麼不懂,要麼裝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朴,即將卸任邵元王朝的國師,趕赴金甲洲。
這位亞聖一脈的儒生,沒有在文廟內部攀升,一直沒有謀求書院山長一職,甚至至今才只有一個賢人身份,連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陰神,實則已經出竅遠游,跨洲經營一座仙家山頭百余年。
韋瀅此刻還是顯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過比起剛剛趕來議事那會兒,他是位“門可羅雀”的玉圭宗宗主,現在至少已經有人主動和他閒聊幾句了。
韋瀅對這些其實都不在乎。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就是文廟會如何處置家鄉北邊那個桐葉宗。
如果純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當然希望桐葉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經的一洲仙家執牛耳者桐葉宗再無半點崛起的機會。
可如果站在桐葉洲修士的角度,韋瀅其實由衷覺得桐葉宗的那撥年輕人,應該人人擁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夠大,應該放眼一洲,所以韋瀅打算幫一把桐葉宗。
要重新對桐葉洲形成關門之勢,單憑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於關門之後,再如何開門,如何與浩然八洲相處,玉圭宗說了算。
此事很難。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會一直難下去,桐葉洲形勢會越來越險峻。
驅山渡那邊,光是一個皚皚洲劉氏客卿的劍仙徐獬,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更不談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滲透勢如破竹,桐葉洲山下王朝幾乎個個淪為“藩屬”。
如果一洲山河能夠顯化為某種道心,等到支離破碎的桐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實更是一種徹徹底底的分崩離析,因為大半桐葉洲會成為外人的桐葉洲。
韋瀅絕不允許家鄉山河淪為別洲修士眼中的一塊“福地”,任憑他們魚肉。
文廟大門那邊,有一位神色溫和的青衫儒士,站在台階底部迎接眾人。是負責文廟與功德林兩地大門開啟、關閉的讀書人經生熹平。
熹平其實並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運所凝,大道顯化而生。
阿良一個金字招牌的蹦跳揮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見!”
其實沒多久。
熹平微笑道:“想要常見,很簡單。”
只要你阿良被關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見到。
河畔。
亞聖取出一支卷軸,攤開之後,河畔憑空出現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實物,趨近真相。因為亞聖通過西方佛國,親自走過一趟托月山。
阿良則是通過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國,劍斬無數怨魂厲鬼,大道消磨極多,這才從十四境跌境。
亞聖出現在托月山後,打碎了大半護山禁制,才去的劍氣長城。
只不過當時陳平安已經不在城頭,被崔瀺丟到了蘆花島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這位亞聖,見到了浩然天下繡虎最後一面。
崔瀺好像就是在等待亞聖的出現。
兩人在城頭坐而論道,聊了聊當年的那場三四之爭。
禮聖和白澤留在了河畔,都沒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對一座托月山沒什麼興趣,就在河邊與禮聖、白澤閒聊。
時隔萬年。可能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敘舊”了。
她開玩笑道:“白澤,你干脆跟小夫子在這邊先打一架。你贏了,文廟不動蠻荒;輸了,你就繼續閉門思過。”
白澤搖搖頭。
古天庭遺址一事,是幾座天下事,所以白澤願意現身此地。但是只要文廟大舉攻伐蠻荒,那麼他這一次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真能這麼簡單,打一架就能決定兩座天下的歸屬,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澤還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邊,諸位十四境修士開始登山。
余斗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巔。
陸沉在跟那位斬龍之人嘮嗑,只是後者沒什麼好臉色。
吳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現出一座金銀黑白四色構建而出的袖珍山頭,好像在將一座托月山逐漸“兵解”。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最後。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先生,能不能幫忙跟禮聖問一下,為何命名五彩天下?這里邊有沒有什麼講究,是不是跟我的家鄉驪珠洞天差不多,這座五彩天下,藏著五樁證道機緣?或是五件至寶?”
陳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較駁雜,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嘆了口氣:“當年我跟白也一起穩固天地,是瞧見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脈絡。有些機緣,相對比較淺顯,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結茅處,就是其中之一。至於禮聖那邊,很難問出什麼。命名為五彩天下,本來就是禮聖一個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內幕,可惜禮聖啥都好,就是脾氣太犟了,他認定的事情,十個觀道觀的老觀主都拉不回來。”
老秀才突然說道:“你去問禮聖,可能有戲,比先生問更靠譜。”
陳平安無奈道:“禮聖好像對此事早有預料,早就提醒過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聲道:“別怕,禮聖就是嚇唬你,你是晚輩,還勞苦功高,不嚷幾句白不嚷,禮聖修養好啊,不會生氣的。再說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見,人心有杆秤嘛。”
陳平安使勁點頭:“先生有理。禮聖的暗示,說不得還是提示呢,對吧?”
老秀才以拳擊掌:“咱們這麼一聊,就把復雜道理給捋順了不是?!”
陳平安吃了顆定心丸,不管成與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禮聖那邊求一求。
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著五樁大道機緣,等待各方勢力去爭取,自己幫著飛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順藤摸瓜,搶先一步落袋為安,不過分吧?
再說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廟找到,開辟出來的,飛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別說一樁,兩樁都不嫌少,三樁不嫌多啊。
老秀才開始與這位關門弟子詳細說那禮聖的脾氣,哪些坑別去踩,會適得其反,哪些話可以多聊,就算禮聖黑了臉,千萬別心虛,禮聖規矩多,但是不死板。
陳平安豎耳聆聽,一一記在心里,試探性問道:“先生,咱們的聊天內容,禮聖聽不著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放一百個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禮聖最講規矩禮儀了。”
走在前邊的老和尚又佛唱一聲。
河畔那邊,禮聖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倆雞賊。
白澤笑道:“前輩挑人,眼光很好。”是在說那個年輕人,在見到劍主、劍侍的一瞬間,那一連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擅長自欺欺人,比如會下意識希冀著劍主、劍侍是一;有些人,會失落不已,貪得無厭,從天下第一,變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靈觀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須彌。
這位持劍者,多半是不介意選中之人是善是惡。
但是沉寂萬年的持劍者,不管出於什麼初衷,最終為自己挑選出一位“持劍者”,會很看重後者的心性純粹。
光陰長河會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會流轉不定,偏移軌跡。
如果陳平安原先認定的是一位劍靈,卻因為劍主的突兀出現,而有任何額外的心性流散,後果不堪設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守住本心的持劍者。
當年少年能夠以寧姚在心中“打殺”劍靈,今天的年輕劍修能夠以劍靈“打殺”劍主。
她需要這條萬年不移的脈絡,一直登高,漸次登頂,最終登天。
她說道:“是別人幫忙挑選的,我當時只是無聊。”
吳霜降的那四把仙劍都是仿劍。事實上,最早的四把仙劍一樣都是仿劍。
在萬年之前,她就剝離出一部分神性,煉為一把長劍,成為天地間的第一位劍靈,代替她出劍。
因為她已經達到劍術極致,注定再無寸進,等於在戰場上一次次反復出劍,變得毫無意義。
後世道藏、太白、萬法和天真四把仙劍,都未曾被修士大煉,也就是說,修士是修士,劍靈是劍靈。
天真劍靈,是小女孩模樣;萬法劍靈的道化,是個小道童。
其實都是仙劍主人的一部分心性顯化,與此同時,劍靈保存了更多誕生之初的自身靈智。
神靈神性的可怕之處,就在於神性可以完全覆蓋另外的神性,這個過程,沒有任何漣漪。
這份漣漪,就有可能成為後世修道之人的心魔。
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個執念,都會一一落在西方佛國那邊。
有人曾經說過,一個人保存記憶的篇幅,就是一個人真正存活的壽命。
白帝城鄭居中之所以讓人忌憚重重,其中一點,就在於這個魔道巨擘最擅長修改練氣士的記憶,而且做得天衣無縫,以假亂真。
她笑了起來:“你們可能覺得我先前是在試探陳平安,其實沒有,就是覺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為她相信他。
她說道:“以前的陳平安,其實沒這麼悶,很有趣的。”
沉默寡言的悶葫蘆,其實不一定代表一個人無趣。
比如當年一個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躡手躡腳走過石拱橋,就很有趣。
讓少年不再那麼有趣的,好像是這個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劍柄,看了眼那個位於托月山之巔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無敵?自封的嗎?陳清都那小子也沒這臉皮啊。
禮聖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只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余斗,道法劍術都很高。
如果各自傾力,在青冥天下,禮聖會輸;在浩然天下,余斗會輸。
至於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時地利的偏向,勝負如何,可惜好像沒有機會一分高下了。
不過禮聖覺得還是自己的贏面大一點。
穩重一點,七成勝算好了。
打架這種事情,余斗畢竟年紀小,是晚輩,輸給自己,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禮聖環顧四周,低頭望向那條金光漸漸散去的光陰長河。
白澤突然心神一震,望向這個小夫子。
因為隱約之間,白澤由於身在河畔,距離禮聖最近,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禮聖點點頭,以心聲說道:“對所有十四境修士而言,都是一場大考。至於陳平安,可以暫時置身事外。或者可以說,他其實已經通過這場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終沒有現身的三教祖師。禮聖這次不過是分發考卷之人。
禮聖說道:“前輩真要對托月山出劍?其實可以不必如此。”
她轉頭望向登山的陳平安,笑眯起眼,緩緩道:“我聽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劍者。”
文廟議事處。
相較於前邊兩場議事規矩森嚴的位置,這場議事比較隨意,座位可以隨便挑,也沒有什麼主位末席之分。
有私誼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湊一堆落座。
禮聖不在場,亞聖、文聖跟著不見了,顯然所有人,哪怕是文廟這邊的祭酒司業、書院山長,都覺得輕松了幾分。
阿良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地,兩腿伸長,長舒了一口氣。
經生熹平已經備好了幾案、青竹席,每張幾案上都有筆墨紙硯、一盤仙家瓜果。
仙家瓜果中有幾顆來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棗,棗皮紋理若晚霞流轉,幾顆來自中土道門經緯觀的金黃杏子,幾個群玉韻府老祖師栽在晚翠亭旁邊的碧桃,此外還有來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樣數量都不多,但是瞧著花花綠綠的,很喜慶。
阿良拿起一個碧桃,啃了口,滋味極美,他陶醉得眯起了眼。
果然,這玩意還是熟了才好吃。
當年拜訪群玉韻府,在晚翠亭那邊,都沒人告訴自己碧桃熟沒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會顏色鮮紅。
阿良摘了一大兜,當時因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沒跟群玉韻府那邊打招呼,下了山,差點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著眼淚也要吃完不是?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後來雲游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幾筆酒債,不知為何,隨後幾十年里邊,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實的說法,原本一份份山水邸報上滿是溢美之詞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數第一,這就有些過分了。
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覺得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說倒數第一,真心不至於,所以還專門通過幾家相熟的山水邸報,為晚翠亭碧桃說了幾句公道話。
不承想群玉韻府這邊不分好賴,在山腳立了塊很傷感情的禁制碑:阿良與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報怨,依舊要為晚翠亭碧桃說好話,說吃了晚翠亭一個碧桃,讀書人可以開竅,聚攏天地靈氣化為文運,純粹武夫可以增長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練氣吐納,有如神助。
後來聽說群玉韻府那幾年里,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導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與人為善,處處與人方便。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幾案上,還擱放了兩壺酒,一壺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壺百花福地的十花釀。
酒杯是百花福地獨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價格不菲。
阿良桌上這只酒杯是桃花杯。繪有桃花一簇,深紅淺紅都可愛,好似女子妝容濃淡,旁邊還銘刻有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的一首詠花題詩。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站在大門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詢問,熹平察覺到視线後,主動說道:“除了筆墨紙硯,其他都可以帶走。”
阿良問道:“幾案和竹席呢?”
熹平反問道:“你覺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氣仗義。
熹平也立即領會,說道:“回頭到了功德林,還能喝上一壺今年清友福地剛出的雨前綠甲茶,是陸先生親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來文廟,平時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會心一笑,又懂了,回頭讓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帶走,或者干脆送給老秀才好了。
陸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飲盡杯中酒,怎麼喝著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實不錯,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個味兒。還是劍氣長城疊嶂鋪子那邊的青神山酒水,喝著更習慣些。
阿良轉頭問齊廷濟,吃不吃喝不喝,齊廷濟笑著說都拿去。
阿良就不客氣了,自己這種讀書人不諳庶務,臉皮又薄,掙錢難啊,在外賒賬又多,只能燕子銜泥,小賺一筆是一筆。
至於左右,問都不用問,阿良將那兩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腦兒搬到了自己桌上。
附近坐著趙搖光、林君璧這些年輕人,阿良就讓小天師幫忙捎話,不喝酒的,酒壺酒杯都拿來,喝酒的,酒水留著,酒杯拿來,別小家子氣,喝酒要豪邁,用酒杯算怎麼回事,一口悶不出個飛升境,都拿來。
很快就被阿良湊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
杯杯疊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讓趙搖光他們幫著呼朋喚友,又湊足了一整套花神杯。
同樣是一只桃花杯,繪畫題詩卻不同。
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會做人。
身為文廟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開口,沉聲道:“以直報怨,連蠻荒天下都知道這個道理,你們沒理由不知道。”
這句話不是說給那些山巔修士的,而是說給某幾個學問足夠深厚卻太過胸懷數座天下的書院山長。
有些夫子,治學極其嚴謹,往往性情迂腐古板,雖學問裨益世道頗多,可涉及經世濟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廟補缺七十二書院山長,某些人選,其實文廟內部是存在爭議的。
文廟教主的這個開場白,讓議事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不管如何,當禮聖跨出那一步後,就意味著文廟這次肯定是要對蠻荒天下動真格了。
分列兩邊的幾案之間水霧升騰,最終浮現出五幅山水畫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處歸墟入口通往蠻荒天下。文廟對四處歸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跡、神鄉、日墜。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別稱呼為秉燭渡、走馬渡、地脈渡。其中地脈渡渡口已經被墨家钜子打造為一座城池。
三座渡口北邊,便是那座極難修繕的劍氣長城。
相較於間距極大的四處歸墟,三座渡口連同兩截劍氣長城,可以視為一處。
分散蠻荒各地的四處歸墟,加上位於蠻荒天下最北邊的三座渡口,這五處會是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的五個立足點。
人人拿到五本冊子。
冊子很厚,事無巨細,詳細闡述了五處入口的形勢,涉及每個蠻荒宗門勢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勢,各種物產資源的准確分布和儲量。
郁泮水一直仔細凝視那些畫卷,不出意外,很快處處都是硝煙四起的戰場了。
這個富家翁模樣的臃腫老人憂心忡忡問道:“劍氣長城南邊,是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怎麼辦?一個不留神,劍氣長城和三座渡口的聯系,就會被這家伙攔腰截斷。”
十萬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只會搬移山頭,一旦投身戰場,對於浩然天下來說,就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戰損。
尤其老瞎子是資歷極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內,萬年以來,連托月山都只能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是老瞎子執意擋路,誰去攔阻?
即便攔得住,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會被拖住極多。
比如於玄、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是不是就得陪著那個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風曬太陽了?
至於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對上那個老瞎子,根本不夠看,說不定就要被那條看門的飛升境大妖塞了牙縫。
只要躋身了十四境,除了合道地利的山巔大修士之外,與之對敵,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不過看樣子,這位文廟教主的神色並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伙,老瞎子為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麼臉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邊站著,假裝為蠻荒天下搖旗呐喊,其實還是兩不相幫,擺明了是在與文廟說一個道理:我本來是要幫托月山的,但是現在收了個既開山又關門的好徒弟,因為那小子還有個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蠻荒天下了,以後真有事情求我幫忙,你們文廟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說話管用……
李槐與擔任扈從的飛升境嫩道人,這會兒年齡懸殊的主仆二人,還在泮水縣城那邊美滋滋閒逛呢。
嫩道人是覺得沾李大爺的光,在文廟這邊混了個臉熟,以後自己再游歷浩然天下,穩了。
不敢說每天躺著享福,反正終於不再成天擔心挨雷劈、吃飛劍。
李槐是見著了陳平安,心情大好,一邊逛書鋪,一邊暗示嫩道人有沒有值錢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禮,回頭找他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結賬,都是一家人,客氣個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邊信誓旦旦保證不讓公子送禮跌份兒,一邊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游弋在那幾件咫尺物當中,挑花了眼。
一個也就是沒見到老瞎子當時的站位,不然能被嚇得當場魂飛魄散。
老瞎子這個十四境不好殺,可在文廟幾步遠的地方,隨便剁死它個飛升境有何難?
一個不知道,老瞎子為了從大半個師父變成一個師父,都做了什麼“老臉貼地說不要就不要”的勾當。
董老夫子沒有多說,稍稍醞釀了一番措辭,只是給了一個含糊其詞的說法:“這位前輩,雖然先前議事站在了對面,不過他肯定不會摻和這場戰爭,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萬大山,依舊中立。”
韓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釀,自飲自酌,相較於百花釀,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夠的百花釀,而是文廟這邊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廟都掏錢。
不過價格嘛,當然要比市價低很多。
事實上幾案上邊的酒水、瓜果,幾乎都是有價無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夠露臉一次的宗門仙家,都不會覺得虧錢。
陸芝以心聲問道:“這場議事,會開很久?”
因為她看文廟這邊的架勢,今天關了門後,沒個把時辰,根本別想開門。
左右點頭道:“如果是在劍氣長城,至少能開十場。”
齊廷濟笑著安慰自家這位首席供奉:“這樣的議事,次數不多,只要熬過這次,以後想要再有這樣的議事都難了。”
陸芝還是有些不適應,喝了一口悶酒。
在劍氣長城那邊,十余位城頭巔峰劍仙的所謂議事,其實就是老大劍仙的幾句話,沒有異議就算通過了。
哪怕是劍坊、衣坊各自議事,估計小半個時辰,就會有大批劍修撐不住,借口離場。
陸芝曾經難得參加過幾次董三更或是陳熙主持的重要議事,劍修們沒膽子跑路,就一個接一個聚在議事堂外邊喝酒,里邊聊著事,外邊喝著酒,兩不耽誤。
陸芝境界高,還有類似岳青、米祜這樣的候補巔峰,都可以坐在外邊台階上一直喝酒,一些個玉璞境劍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壺酒水,可憐那些境界不夠的地仙劍修,往往喝不了幾口就要被踹回里邊去,或是一旁的大劍仙們丟個眼色,他們就只得起身返回,畢竟一旦議事堂里邊座位空了半數,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過董三更和陳熙其實自己也會出來喝兩口。
劍氣長城歷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陳平安領銜的避暑行宮了。
韓老夫子笑道:“此次議事,文廟之外的諸位,誰都不必恥於談個‘利’字。”
這位與亞聖最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統論”的文廟副教主,今天所說,卻很讓人意外:“名利,錢財,憑戰功、功德破例換取下宗選址,還有下一次五彩天下開門的有限名額,大家今天都可以談,敞開了聊,百無禁忌。”
說到這里,韓老夫子看了眼皚皚洲劉財神,再看了眼寶瓶洲的宋長鏡。
少年姿容的劉蛻剛剛翻完了那本冊子,不知不覺就已經吃完了桌上瓜果,問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屬,其余兵力從哪里來?只說我們扶搖洲,可以歸攏起來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馬,很不夠看了。”
劉蛻這番言論,也談不上家丑外揚,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搖洲只比桐葉洲稍好一籌。
一場大戰打下來,除了如扶搖洲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余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流霞洲,不談山上修士傷亡,只說山下勢力,都相對保存完整。
包括劉蛻在內的八人,各自一洲的話事人,他們的幾案上都出現了一本新冊子。
韓老夫子說道:“你們看完之後,可以酌情增減人手。”
韋瀅翻開冊子,快速看完之後,從幾案上邊抽出幾張白紙,提筆加上了真境宗一撥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廟遺漏的山上勢力,只不過除了自家真境宗,其余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會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說到底,還是要能夠互惠互利,韋瀅還沒有傻到為了討好文廟,不惜讓自己淪為一洲公敵。
韋瀅最後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桐葉宗”三個字,然後抬頭向那位韓老夫子問道:“若是桐葉宗修士,有人願意趕赴蠻荒戰場,文廟這邊是否答應?”
韓老夫子明顯有些贊賞神色,點頭道:“當然沒有問題。韋宗主返鄉之後,可以幫著文廟與桐葉宗修士商議此事。”
晁朴身為邵元王朝的國師,卻對金甲洲山上山下勢力如數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幾個異議,文廟這邊有一位學宮司業負責解答。
僅是討論九洲可戰之兵這個環節,議事就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而且依舊還沒有形成最後的定論。
韓老夫子給出了文廟的意見,等到這場議事結束,每洲都會再議一場,文廟會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單獨議事,推敲更多的細節。
那個被譽為涿鹿宋子的豪閥家主突然說道:“四個歸墟入口的地理位置,顯然都是蠻荒天下精心挑選出來的。”
靈氣稀薄,物產貧瘠,方圓萬里之內,或是水網縱橫,或是崇山峻嶺,對於山下兵力的戰場推進,極為不便。
對於浩然修士,也實在毫無地利可言。
趙天籟、鄭居中、裴杯、懷蔭等人,都曾駐守歸墟或是渡口某地,為的就是防止蠻荒天下大修士在那邊動手腳,尤其需要注意陣師的蹤跡。
董老夫子問道:“有沒有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鄭居中心念微動,名為神鄉的歸墟出口,以及走馬渡,比起文廟已經極為翔實的兩幅堪輿圖,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擴大了將近一倍。
趙天籟抬起一只手,雙指並攏,朝著天目歸墟出口處“指點江山”,山河畫卷上多出了數十粒深淺不一的亮光,都是潛伏大妖的隱匿蹤跡。
除此之外,在幾處邊緣地界還出現了六條金色絲线,是蠻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隱蔽陣法。
懷蔭看得頭皮發麻。
先前他在渡口、歸墟兩地駐守,雖說時日不久,就待了兩三年,可他也算兢兢業業,四處御風,幫著文廟這邊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計成本地撒符成兵,驅使百余傀儡四散巡視山河,鉚足了勁,一天都沒閒著,自以為成果卓著,原本還以為會一枝獨秀,不承想還是落了下風。
白帝城城主、龍虎山大天師這兩位,可不是什麼藏拙,先前要故意向文廟隱瞞這些內幕,這些分明是鄭居中和趙天籟在離開渡口之後,憑借各自術法神通,最新勘驗而出的。
火龍真人破天荒有些難為情,人比人氣死人,貧道成了和懷算盤一樣的酒囊飯袋。
沒法子,只好下次到蠻荒天下,多出力幾分了。
樹要皮人要臉,做人不能太懷蔭。
於玄問道:“歸墟本身,會不會藏有托月山的後手?”
董老夫子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元雱開口說道:“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可以假設每一條歸墟通道都藏有戰力等同於緋妃的一頭王座大妖。”
柳七笑問道:“元山長可有對策?”
元雱點點頭,所有幾案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冊子。
一般的讀書人,袖手清談闊論,其實質就在於往往能夠提出問題,卻無法解決問題,或者干脆就從沒想過要解決問題。
柳七隨手翻開冊子,點頭而笑,元小夫子這番言論,屬於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水君,還有一大撥水神、水仙水裔之屬的名字都一一出現在冊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澤湖水君,北俱蘆洲濟瀆的靈源公南薰殿沈霖、龍亭侯李源,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鐵符江水神楊花,東南方錢塘江一條老蛟……總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勢力、水府底蘊深淺,都已經被文廟詳細記錄在冊,錙銖必較。
阿良嘖嘖稱奇道:“水神押鏢,有點兒意思。”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力從何而來,大致如何行軍,那麼接下來就該談論駐扎蠻荒一事了。
墨家钜子在地脈渡口的一人一城會不斷南移,大城之內可以屯兵二十萬山下精銳。
此外墨家三脈,還有六千余人,會聯手匠家總計派遣出一萬兩千余練氣士。
雙方分別依托秉燭、走馬兩座渡口,負責建造可以同樣往南遷徙的巨大城池。
其余四處歸墟大門口,皆有布置。
於玄符籙一脈、龍虎山天師府,分別在天目、神鄉兩處歸墟,各自以符籙力士、移山傀儡開辟道路,搬遷山嶺,搭建橋梁。
兵家修士、陰陽家陣師,分別在黥跡、日墜兩處歸墟附近,負責搭建大陣,聚攏山水靈氣。
商家負責砸錢,以神仙錢砸出四大歸墟處的天地異象及充沛靈氣。
農家和藥家兩家練氣士負責在各處栽種仙家草木、五谷。
此外,文廟調動浩然天下所有先前為備戰而建造卻未用上的剩余劍舟,以及全部的山岳渡船。
至於所有跨洲渡船,更不用想了,文廟悉數征用,事後象征性補償損失。包括雨龍宗蘆花島在內,都會打造成為臨時渡口。
其中還有大驪宋氏賒欠墨家的所有債務,一律轉由文廟承擔,文廟還要額外給大驪宋氏一筆神仙錢。
宋長鏡對於那筆神仙錢並無異議,開口說道:“再給大驪王朝至少三個宗門名額。”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個,不能再多了。”
火龍真人沉聲道:“北俱蘆洲的劍修,哪怕自願趕赴戰場,文廟這邊也不能再沒點表示了。”
董老夫子點頭道:“理所當然。”
禮記學宮大祭酒笑道:“勞煩真人合計出一個章程,什麼境界的劍修給出怎樣的補償,文廟這邊等著便是。你們北俱蘆洲只管開口。”
大祭酒對林君璧說道:“君璧,你回頭負責與火龍真人具體對接此事。”
林君璧領命起身,與火龍真人作揖行禮,並無言語。
他是隱官一脈的劍修,與北俱蘆洲算是半個自家人。所以與火龍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話。哪怕多說一句,都顯得多余。
火龍真人對林君璧這小子印象不差,是個順眼的。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當過幾年的隱官一脈劍修,還多次投身戰場。至於什麼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次要的事情。
韓老夫子突然說道:“北俱蘆洲這邊,真人你可以與所有劍修坦言,就算是去蠻荒天下御劍遠游,只是游歷一番,都不用出劍,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廟這邊,錢照樣給,別不好意思。”
火龍真人笑眯眯問道:“如果是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呢?文廟難道一樣給錢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給,怎麼不給!這筆神仙錢,文廟就算需要與人借錢,同樣不皺一下眉頭。”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笑道:“接下來百年之內,劉氏關於雪花錢的那一成收益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問道:“如此買賣,不合適吧?”
劉聚寶笑著不說話。
韓老夫子點頭道:“可既然劉財神自己都說了,文廟總不好推托,不然就顯得矯情了。”
劉聚寶輕輕點頭。
火龍真人大開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說談錢別難為情,是給文廟自己做鋪墊啊?
於是火龍真人瞥了眼那個肥婆娘。澹澹夫人有些沒頭沒腦。
於玄笑著以心聲安慰道:“這是窮光蛋看有錢人的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會這種嫉妒。”
澹澹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顫聲開口道:“淥水坑願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給文廟打理。”
人大不過天去。見過神仙就喜歡訪山,見過鬼就會怕黑。她是真怕慘了火龍真人。
一個堂堂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竟是北俱蘆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當年在淥水坑堵門,可不止幾天工夫,兩條長達萬丈的龐然火龍,水中迅猛游弋,每天環繞淥水坑轉圈。
這都不算什麼,關鍵是火龍真人什麼話都敢說,什麼狠話都有臉撂,在大門外每天都要幫著澹澹夫人計算日子,因為火龍真人說那龍虎山趙老弟,是貧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飛劍傳信後,二話不說,已經攜印背劍下山,很快就要造訪淥水坑。
澹澹夫人當然是度日如年,但只能硬著頭皮死撐到底。
至於躲在淥水坑里邊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發抖,如喪考妣,日復一日,總覺得每個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師容顏,然後被那仙劍一劍劈開淥水坑禁制,再拿天師印一拍,火龍真人的那兩條火龍再一攪,那它們不就死完了嗎?
澹澹夫人的這個說法,好歹留了余地,是打理,可沒說全部白送。可文廟要是一個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不談麾下那位駐守歇龍石的捕魚仙,以及那撥南海獨騎郎,只說淥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數以萬計的蝦兵蟹將,除了火龍真人這種稀罕客人,淥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實打實的一方霸主。
何況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遺址之一,遺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戰場遺物就有不少,又有諸多應運而生的仙家機緣。
大海廣袤,淥水坑麾下嘍囉又多,大幾千年的悠悠歲月,搜刮了不少寶貝,且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寶,不然尋常物件,也入不了這位澹澹夫人的法眼。
只說堆積成山的虬珠,不就任由它們在寶庫當中逐漸“珠黃”?
曾經有大修士主動找上門,希望做那虬珠買賣,結果明明可以一本萬利的淥水坑大門都沒打開。
掙這點小錢?
她臊得慌。
然後文廟給出了一個駐守各地的修士名單,負責五處蠻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戰线真正鋪展開來,就不需要當扈從了。
名單之上的人物,屬於必須到場的,此外某些人選的不斷添加,文廟還會繼續酌情而論。
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最終一個都不會遺漏,沒有誰可以置身事外。
天目。文廟兩位副教主,三大學宮祭酒。
神鄉。於玄,趙天籟,火龍真人。白裳。
黥跡。鄭居中。裴杯。懷蔭。郭藕汀。劉蛻。蔥蒨。
日墜。蘇子,柳七。宋長鏡,張條霞。韋瀅,吳殳。
渡口和劍氣長城。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說道:“目前終究只能紙上談兵,來幾場戰場沙盤推演。”
元雱在內的一撥文廟軍機郎選擇蠻荒立場,在五處戰場與浩然展開廝殺。
鄭居中瞥了幾眼雙方兵馬在沙場上的各自推進,沒有多說什麼。
最底層、最根本的術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沒有說話,但是文廟這邊沒打算放過這位奉饒天下先的棋手。尤其是三位術家老祖師,顯然都極為期待鄭居中開口。
戰場推演,其實就像搭建建築,所謂的總例,才是關鍵所在。
只有底層架構穩固,才有資格來談建築上層的隨宜加減。
卯榫樣式,旋作制度、曲线弧度從何而來,側腳、升起的傾斜規范,大木作與絞割的定例……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兩個不同修行路數的地仙族修士,在戰場之上,如何判定他的精准戰力?
肯定不是兩個死板的數字,而是有波動起伏的,不然這場推演,就是稚童兒戲。
而這個起伏,哪怕被計算在內,可只要不夠完善,紕漏誤差不斷累積,沙盤推演之上的結果,一場文廟自嘲的紙上談兵,就還是一堆廢紙。
陸芝問道:“避暑行宮那邊,好像嘗試過,但是沒成。”
左右點頭道:“難度太大。當時精通術算的劍修人數實在太少,而且誰都不敢輕易嘗試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宮就好了,肯定可以幫陳平安一把。”
齊廷濟想起一事,好奇問道:“那個斬龍之人,怎麼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一襲白衣、風采與自己不分伯仲的懷仙老哥:“你問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斬龍之人,確實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那家伙的合道與跌境,更是詭譎難測。
殺蛟龍,就連阿良都不得不說一句砍瓜切菜,見一條砍死一條,遇到一堆照樣砍死一堆。
關於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劍氣長城,不得不詢問老大劍仙,到底咋回事,沒道理這麼猛啊。
劍術再高,總高不過陳清都,劍道再寬廣,阿良還真不覺得那個斬龍之人就比自己強。
可是換成阿良去面對那些成群結隊的蛟龍,也絕不敢說能夠像那個青衫客那般信手拈來,劍斬蛟龍如雨落。
結果老大劍仙當時回了一句:“再強也強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麼,你自個兒琢磨去。”
把阿良給氣得差點大晚上帶倆穿開襠褲的孩子,偷摸去茅屋那邊澆水。
如今就更怪了。那個斬龍之人,當年極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銷聲匿跡了三千年,然後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覥著臉以心聲向鄭居中問道:“懷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還望老哥幫忙解惑啊。”
鄭居中笑道:“幫不上忙。”
鄭居中與斬龍之人,師徒兩人在寶瓶洲有過一場久別重逢,當時鄭居中這個弟子,其實已經穩穩勝過那個傳道人。
當時的目盲老道士“賈晟”,也確實坦承此事,自認境界修為都不如鄭居中了。
至於現在,不好說。
當年裴杯從倒懸山返回中土神洲,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經問拳白帝城。
兩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場問拳,外界只聽說,兩人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可事實上,雙方根本就沒有打起來。
鄭居中與裴杯說了句:“等你兩只腳都跨過了那道門檻,再來傾力問拳,不然豈不可惜。”
裴杯不覺得鄭居中是大言不慚,虛張聲勢,所以答應下來。
白帝城這邊,之後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實兩位山巔男女,只是在那彩雲間喝酒而已。
鄭居中最後還陪著曹慈下了一局棋。
曹慈其實棋術不錯,只不過這個年輕武夫的博學多才,都被他太過耀眼的武學天賦給掩蓋了。
事實上,曹慈的琴棋書畫,都頗為不俗。
阿良和齊廷濟的疑惑,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為純粹劍修,勝負心極重,對於那位師祖,很想問劍一場。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師滅祖都沒關系。
鄭居中曾經精心謀劃了一場叛變,處心積慮足足六百年。
韓俏色這些師妹師弟,再加上傅噤在內的幾位嫡傳,聯手客卿、供奉——因為只要做成了,人人得利巨大,都涉及各自大道。
而試圖將整座白帝城改天換日的那個主謀,就是“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鄭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攏了一大撥白帝城的敵對勢力,氣勢洶洶,胸有成竹,感覺殺個十四境都完全沒問題。
從頭到尾,只有柳赤誠那個傻子沒摻和。
鄭居中對這位身為琉璃閣閣主的小師弟,既大失所望,覺得柳赤誠就是個廢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門溫情。
至於參與謀反眾人,只要是白帝城修士,鄭居中一個都沒秋後算賬,一幫廢物,留著還能當個擺設。
殺不殺,以及忠心與否,對鄭居中來說,反正完全沒區別。
至於那些被“鄭居中”自己勾結而來的敵對勢力,一個個的下場就比較可憐了。
之後三百年內,鄭居中沒有出手打殺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師堂內訌不已,鈎心斗角不亦樂乎,同門之內,襲殺手段層出不窮,每有修士得手,還會沾沾自喜。
其中兩座原本底蘊深厚的中土宗門,殺來殺去,酣暢淋漓,最後殺得連那個宗字頭的頭銜都沒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還在於,就連身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實內心深處,還在懷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還是師父的分身之一?
泮水縣城。
顧璨正在獨自打譜,師姑韓俏色坐在門口那邊,突然喊了聲“師兄”。
鄭居中沒有理會,走入屋內,坐在棋盤對面。韓俏色對此也無所謂。
顧璨緩緩放下手中棋譜,抬頭問道:“議事結束了?”
鄭居中搖頭道:“還在議事,分心來此。”
一座白帝城,能夠讓鄭居中稍微多聊幾句的,就只有這個新收沒幾年的關門弟子了。
顧璨說道:“師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間必須至少存在一條真龍?”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師祖發誓要斬盡天下真龍,所以憑此宏願,劍心合道心劍,成為十四境修士。
可一旦真正殺盡了真龍,他就要跌境,重新變成一位飛升境劍修,而且會被劍心反噬,大傷元氣。
鄭居中點點頭。
韓俏色猛然轉頭,顯然,她被這個說法驚嚇到了。
關於斬龍之人的境界,有說是十四境的,也有說是飛升境巔峰的,更有人言之鑿鑿,說他之所以能夠斬龍,是因為擁有太白、萬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劍。
顧璨疑惑道:“師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為何躋身十四境劍修,沒有惹來天外神靈的仇視?是因為當年蛟龍之屬的背叛,投靠了我們人族?”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顧璨說道:“可是蛟龍之屬的興起,是大勢所趨,想要天下水運流轉有序,文廟還是需要蛟龍去打理的。到時候師祖如何自處?”
鄭居中反問道:“你一個小小玉璞境,要擔心十四境劍修的大道存亡?”
顧璨直白無誤道:“我希望與師祖學劍。因為劍術一道,師父是不太願意傾囊相授了。”
鄭居中點頭道:“我可以幫你牽线搭橋,你師祖看我不順眼多年,能夠給我找點麻煩,他會很樂意。”
韓俏色哀嘆一聲。屋內這對師徒,再加上那個師祖,三人都什麼腦子啊。
韓俏色繼續對鏡自照,塗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轉過頭問道:“小璨,什麼顏色好些?”
顧璨轉頭看了眼,笑道:“淺紅色更好些,殿丞芍藥紅,稍稍艷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韓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干淨唇角,果真換了顧璨所說的那種口脂點唇。
鴛鴦渚那邊,釣客如雲。
其實陳平安參與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同時”又有個陳平安被禮聖送到了鴛鴦渚附近,應該是防止參與文廟內議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測。
不然以他的隱官身份,是怎麼都該出現在文廟內的。
議事,垂釣,反正兩不耽誤,都不用怎麼開口,樂得清閒。
陳平安就干脆挑了個僻靜地方,坐在這邊釣魚,打了兩個窩,准備換著釣。
釣魚這種事情,陳平安還是很熟門熟路的,咫尺物里邊,專門備著魚竿、餌料。
只是因為先前張條霞那些武學宗師雲集在此,這里好像成了一處勝地。
很快陳平安身邊就多出了兩撥釣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輕,顯然興趣不在釣魚。
可惜了陳平安先前打的那個窩,這些個山上神仙,連抽竿散餌都不懂,一次拋竿之後,就雷打不動了,傻乎乎等著魚兒上鈎。
敢情是憨憨等傻魚呢。
酡顏夫人和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湊巧散心路過此地,遠遠見著了那一襲青衫後,嚇得落荒而逃。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往遠處使勁招手。
道路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紅衣,牽馬緩行。
她趕緊藏好酒壺,松開馬韁繩不管了,一路飛奔過來,一個蹦跳落地站定,大聲喊道:“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