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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河畔議事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5570 2024-03-06 01:07

  依舊是遙遙對峙的兩座天下,只是這一刻,浩然天下那條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約莫有三成人,是跟隨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的年輕隱官,要跟蠻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隨禮聖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這三成之內,有那劍氣長城三飛升、一仙人四位劍修,有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玄,有從不撂狠話的龍虎山大天師,有一個能在托月山隱藏兩枚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這對武夫十境師徒,有元雱、許白這樣的年輕人,未來浩然天下的頂梁柱。

  何況文廟學宮書院的儒家聖賢,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須要等禮聖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說,其實不是三成,事實上最少是五成。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浩然天下的文廟,真的會隨時隨地開啟戰事,還禮蠻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來,就會極其慘烈,絕對不會是小打小鬧。

  對雙方而言,再無半點回旋余地。

  因為這不是某位文廟老夫子討價還價的虛張聲勢,不是某個儒家聖賢的熱血上頭,然後不痛不癢鬧上一場,為浩然天下占點小便宜。

  阿良肯定會找那個口無遮攔的妖族修士。左右會問劍蕭𢙏,分生死。

  趙天師會攜天師印、背仙劍萬法,直接深入蠻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

  至於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遠游,這位大天師當然還會順手降妖除魔。

  鄭居中這尊始終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會更加如魚得水,行事無忌。

  裴杯、曹慈、宋長鏡,甚至極有可能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會陸續趕赴蠻荒天下。

  而所有已經返鄉的劍氣長城外鄉劍仙,都會再次重返劍氣長城,並肩作戰,聯袂一路御劍往南。

  會有武夫出拳,劍仙遞劍。

  柳七、蘇子的詞篇,會在蠻荒天下一一大道顯化。

  墨家巨子會在蠻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別家的墨家游俠,會再一次同仇敵愾,在異鄉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會教蠻荒天下何謂貧道略懂火、水雙法。

  一旦戰場轉換,身在異鄉,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所有浩然山巔大修士,都會不再束手束腳。

  蠻荒天下怕就怕這些來自浩然山巔的術法、飛劍和武夫宗師的拳腳,每一支大軍的集結、推進、駐守、再推進,都有著縝密精細的算計和布局,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會充滿一種“追求利益最大化,誰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沒有任何仁義道德上的束縛。

  守浩然,誰死誰活,捫心自問,多有為難處,處處都有後顧之憂,事事都在拖泥帶水。

  攻蠻荒,還有什麼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經置身戰場了,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山下精銳,無論是家國大義驅使,還是開疆拓土之功的誘惑,或是不計代價的報仇雪恨,無非就是與蠻荒天下分出個你死我活。

  陸芝深吸一口氣,神采奕奕,拇指輕輕摩挲劍柄,問道:“左右、阿良,不如我們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學那萬年之前的老大劍仙、龍君、觀照,三人聯袂問劍蠻荒天下。

  齊廷濟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問劍托月山。龍象劍宗如果只是少了個首席供奉,問題不大。

  左右說道:“我會先問劍蕭𢙏,如果還能出劍,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頭手指撚動衣角,哀怨不已:“陸姐姐都沒喊一聲阿良弟弟,我傷心得都要提不起劍了。”

  陸芝臉色不太好看。

  “提不起劍”這個說法,原本誰會多想?可就因為這個阿良,先是在劍氣長城酒桌上廣為流傳,成為葷話,然後在一對對男女劍修道侶之間,也開始成為某種笑談。劍氣長城的風氣,被阿良一攪和,跟憑空出現瀑布似的,驟然一跌,之後又來了個二掌櫃,一跌再跌,只不過相對含蓄而已。

  陸芝說道:“在蠻荒天下創立下宗,比起扶搖洲,會不會更好?”

  齊廷濟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陸芝可以擔任扶搖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於未來蠻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選,隨便挑一位南游劍仙就是了。

  阿良使勁盯著地面,好像猶豫要不要比所有人多走一步,出出風頭。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話也不敢說,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阿良委屈萬分,以心聲道:“陸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陸芝直接打賞了一句:“你怎麼不直接走對面去?”

  阿良瞥了眼對面。

  陸芝冷笑道:“你要有這膽量,腿給你隨便摸。”

  阿良跺腳,雙手輕輕捶胸,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問道:“我沒這膽量,是不是就要給陸姐姐隨便摸了?”

  陸芝拇指抵住劍柄:“可以啊,三條腿都給你剁下來。”

  財神爺劉聚寶可能是文廟這邊,最應該感謝年輕隱官的人物。於公於私,他都希望在蠻荒天下那邊再打一場。

  而且這次皚皚洲劉氏的幾個大盟友,不會再是郁泮水等人了,而是鄭居中和白帝城,龍象劍宗的齊廷濟,玉圭宗韋瀅,以及扶搖洲劉蛻等人。

  天下錢財聚散,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四字學問:重新分配。

  什麼情況最能夠讓無數個落袋為安的神仙錢,重新長腳,挪動位置?

  當然是戰爭。

  戰場在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掙錢要講規矩,甚至還要舍得花錢,是用今天的銀子掙明後天的金子,其實風險不小。

  可一旦戰場在那蠻荒天下,就不用那麼講究了,忌諱少,約束少,收益大。

  九位來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麼個念頭:年輕隱官,仿佛此人一劍,可當百萬師。

  若是這位隱官,能夠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或是陳平安的宗門在自家山河之內,豈不美哉?

  只是皇帝們,突然疑惑起來,好像沒有聽說這麼一位年輕劍仙具體的宗門名稱,是尚未建立宗門?

  那麼是否可以找關系運作一番?

  如果說宗門選址,會在那家鄉寶瓶洲,那退而求其次,下宗可以在自家境內選址。

  道理太淺顯了,自家山河之內,陳平安無論是擔任下一任帝王師,還是一座王朝境內的山上執牛耳者,君主就高枕無憂矣。

  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身後,站著所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除了今天議事四位,還有那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北俱蘆洲的齊景龍、酈采,皚皚洲的謝松花,扶搖洲的謝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積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飛升城寧姚,相傳是陳平安的道侶,她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關鍵是,隱官很年輕,太年輕了。陳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

  郁泮水以心聲與那少年皇帝說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攏陳平安來當我們玄密王朝的帝師,我以後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開心,如何?這麼些年,連每天至多翻幾頁春宮圖,都有人管,你心累,其實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要不是無法修行,注定活不過我,會死在我前頭,我都要擔心以後被你開棺鞭屍。”

  郁泮水與這位少年皇帝,雙方的言語交流,一向坦誠,在皇帝還是潛邸年幼皇子的時候,就是這般光景了。

  郁爺爺送你去龍椅坐幾十年,你要聽話,要比親孫子還要孝順,別學大澄王朝那個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廟告狀,做事不講規矩,逾越了兩家老祖訂立的那條底线,結果下場如何?

  對於文廟的條條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書院山長都要精通。

  類似這樣的關起門來說自家話,郁泮水與少年皇帝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場。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爺爺,你也沒見過隱官,為何對他那麼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來:“因為我希望浩然天下的這個年輕‘繡虎’,哪怕與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也能夠善始善終。”

  少年皇帝驚嘆道:“郁爺爺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啊。”

  大源王朝盧氏皇帝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國師,聽說隱官曾經游歷過龍宮洞天,與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還有最南端的披麻宗、東邊的春露圃,關系都很好?”

  崇玄署楊清恐笑道:“確實都很好。其實計較起來,咱們大源與落魄山還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條元嬰境的青蛇,來北俱蘆洲走江濟瀆,我們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經聯手靈源公和龍亭侯,為其一路開道護送。所以陛下就等著吧,下次隱官再來游歷北俱蘆洲,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盧氏皇帝點點頭,只是心思復雜。

  楊清恐笑道:“國師頭銜,哪怕我願意給,陛下想要送,以陳平安的性情,一樣不會接受。可若是換成其他某些分量足夠的山下虛銜,只要陛下與他談得攏,對方可能不會拒絕。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實與北俱蘆洲商貿往來十分緊密,想要更進一步,就很難繞過大源王朝,這就是陛下的機會了。”

  其中,其實就藏了個最為虛無縹緲的“人心”。

  就像火龍真人,前一刻還覺得文廟誰要打打殺殺,就自個兒抖摟威風去,反正貧道要開始潛心修行了。

  上一場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個趴地峰,桃山、指玄幾脈嫡傳,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寶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廟也別跟貧道提什麼天下大勢。

  火龍真人之前篤定一事,除非是文廟內部已經通過氣了,然後由禮聖親自開口,就能打。

  否則這場仗,浩然要打,只會白白死人。

  事實已經證明,涉及兩座天下歸屬的大戰,山上修士如何選擇,當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勝負關鍵。

  桐葉洲和扶搖洲,是反面例子。

  寶瓶洲是正面例子。

  曾經聚攏起小半洲之力與妖族拼死一戰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間。

  如果不是完顏老景這個老飛升臨陣倒戈,金甲洲北部還能多守幾年,所以被殃及池魚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對於完顏老景所在宗門修士,如今恨不得見一個殺一個。

  若非有兩位儒家君子坐鎮那座山頭,估計祖師堂每天都要挨上幾記術法。

  可其實那座宗門除完顏老景之外,從祖師到嫡傳再到尋常修士,在那場廝殺當中,身先士卒,折損嚴重,絕無半點怯戰。

  這個道理怎麼算?這份人心怎麼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沒有出力的山上仙門、山下豪閥,一邊如釋重負,暗自竊喜,一邊大罵完顏老賊,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蛇鼠一窩,說不定還暗藏蠻荒余孽,文廟必須徹查,掀個底朝天,寧肯錯殺不可錯放。

  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煩處。道義太高,喜歡占盡道理,擅長殺一儆百。

  然而等到陳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龍真人自然而然地改變了看法,當然不是因為老真人與年輕人有一份香火情那麼兒戲,而是劍氣長城那一場仗,打得如何,大致過程和最終結果,火龍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亂啟釁,依舊人心各異,一盤散沙,鬧呢?

  火龍真人甚至已經下定主意,文廟這邊,只要開打,完全沒問題,但是必須多出一座文廟的避暑行宮,而且絕對不是先前一撥年輕的軍機郎議事那麼簡單,不能只是幫著文廟這邊查漏補缺,至多給幾個天馬行空卻行之有效的建議,避暑行宮必須擁有在關鍵事項上一言決之的獨斷權柄。

  誰最了解蠻荒天下?就是那個說要打的年輕隱官。

  那個小子,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但是最終卻能被劍氣長城劍修視為自己人,破格擔任隱官,竟然無波無瀾。

  浩然天下是怎麼個尿性,陳平安更懂。沒關系,崔瀺的事功學問,在寶瓶洲一役過後,其實已經贏得了人心。

  如今的寶瓶洲山上山下,怎麼個心態?怎麼個光景?小小寶瓶洲,曾經墊底的偏隅小洲,現在眼前就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排兵布陣,何嘗不是如出一轍的事功學問顯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從文廟到山巔,再到山下王朝,能夠真正一心一意為一場戰爭做准備,怎麼就不能打了?

  俱蘆洲曾經打得皚皚洲丟掉了一個“北”字。

  那麼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蠻荒天下丟掉“蠻荒”兩字,此後千年萬年,皆是我浩然天下山河好了!

  不少已經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氣。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於玄感嘆道:“氣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龍真人笑道:“誰錢多,誰說話嗓門大,於老兒說啥是啥。”

  於玄打趣道:“劉財神不比我錢多?聽說他早年曾經私底下找過你,只要北俱蘆洲願意歸還那個‘北’字,就有個‘五千五百仙’的說法。”

  兩洲誓約期限為五千年,每個千年之內,皚皚洲願意掏出一筆巨額神仙錢,扶持俱蘆洲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等各大宗門的一百位劍仙坯子,一路砸錢,直到劍修躋身金丹地仙為止。

  反正只需要火龍真人最終給出一份百人名單,以皚皚洲劉氏為首的各大勢力,就一顆雪花錢都不會差了俱蘆洲。

  若是這些劍修當中,有誰能夠躋身上五境,可以額外為俱蘆洲多賺取十個名額。

  火龍真人嗤笑道:“貧道只是個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我說了算啊?”

  於玄點頭道:“當然是你說了算,因為你說不行,劉財神才死了這條心。”

  火龍真人不願意多談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撫須而笑:“於老兒,回頭我介紹陳平安給你認識認識啊。”

  於玄揪須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這位隱官,早就聽說過我了,不然也不會每天與自己的開山弟子念叨符籙於仙嘛。讀書人講究一個今人翻書與古聖賢往來嘛,按照這個規矩,咱哥倆誰與陳平安認識更早,還真不好說。”

  火龍真人唏噓不已:“貧道總算知道為何我窮你有錢了,原來想要掙大錢,就得不要臉。”

  於玄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沒窮過。”

  火龍真人說道:“這就更說明你於老兒是天賦異稟啊。”

  於玄說道:“看來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龍真人說道:“於老兒,我就佩服你這點,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塗。”

  聽著不像是好話,可於玄眯眼而笑,輕輕揪須點頭,顯得十分消受此語。

  禮聖以心聲與那位年輕隱官笑問道:“不是意氣用事?”

  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禮聖都已經跨出一步,再來問,好像顯得十分多余。

  那一襲鮮紅法袍輕輕搖頭,以心聲作答:“可以打。”

  停頓片刻,年輕隱官又補上一句:“如果有那萬一,可能是必須打。”

  禮聖笑道:“不是萬一,周密肯定會重返人間。”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最壞情況,需要幾年?”

  “短則百年,長則千年。確切數字,暫時還很難說。”

  “等到議事結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詳細策略,但是我擔心一件事。”

  “說說看。”

  “擔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蠻荒天下,為他一人拖延時間,最終還能換取禮聖一人的大道崩壞,那麼他從天上重返人間之路,就再難有人阻攔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氣,速戰速決,超乎周密的算計,盡早拿下整座蠻荒天下,再由我為兩座變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禮儀規矩。”

  “會很艱難。”

  “艱難?有多難?有一個修行還沒幾年的年輕外鄉人,當上劍氣長城隱官那麼難嗎?”

  中年儒士模樣的禮聖,微笑道:“我是禮聖,看書多年。”

  陳平安聞言默然。

  確實,浩然天下的禮聖,就像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他們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只要站在那個地方,就能夠讓所有人安心。

  蠻荒天下齊聚托月山的頂尖戰力,或看著那位被譽為浩然天下最會打架的禮聖,或看著那位離開城頭沒幾年的年輕隱官,一時間都有些束手無策。

  竟然有些重返劍氣長城戰場的錯覺。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臉了?

  果然只要有這個年輕隱官在,就肯定沒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幾洲,年輕隱官乖乖待在城頭,每天陪著那一襲灰袍嘮嗑,蠻荒天下在桐葉、扶搖兩洲的戰場推進,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難。

  這就像市井兩家門戶起了衝突,一場痛毆,結果誰都沒能打死對方,雙方都還沒養好傷,然後各懷心思,打算聊幾句,就在大街上擺了一桌,開始談判。

  闖入別人地盤的那個地痞無賴,蹺著二郎腿,擺出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作態,要打就打,反正沒啥值錢家當,倒是對方,出身書香門第,不是筆啊墨啊,就是畫卷啊綢緞啊,真舍得玩命?

  唬誰呢?

  然後一個不留神,對面那個讀書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來,要砍人。

  關鍵是這個讀書人的那些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原本都是多少讀過幾本聖賢書的,也跟著一起失心瘋。

  為何蠻荒天下打下桐葉、扶搖、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樣,即便偶有磕碰,依舊大勢難擋,唯獨打劍氣長城那麼吃疼?

  除了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之外,除了劍修如雲、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讓蠻荒天下萬年難進一步的,其實是凝聚的人心。

  浩然天下怎麼說怎麼看,劍氣長城的劍修都不管,要想讓我家破,必須人先死絕。

  所以劍修只管站在城頭一线,向南方戰場遞劍復遞劍,劍心純粹,連生死都不管了,更何談利益得失?

  一方已經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動。

  跟著向前一步,甚至多走一步,其實沒啥意思,難不成還能後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動了。

  只見那袁首腳踩飛劍,探臂手持長棍一端,遙遙指向那一襲鮮紅法袍,大喝一聲:“小子滾回去!”

  小娃兒,僥幸活下來,就該燒高香,躲起來好好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揚言要攻伐一座天下?

  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玩意兒,如今再無合道劍氣長城,猿爺爺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兩個隱官。

  好個打碎浩然兩洲無數山岳、仙家祖師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氣焰,唯我獨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厭,那年輕隱官的千萬條絲线,文字交織而成,雖然一閃而逝,袁首憑借那份大道牽連,依舊得見文字,這讓天生桀驁的袁首,神色越發凶戾。

  不做掉這個年輕隱官,必然後患無窮。

  打就打,兩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繼續山河破碎,連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萬大山一並稀碎才好。

  到時候它說不定就可以歸攏大量山根氣運,憑此躋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這場大戰,都沒能打破寶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收益,比預期少了半數,根本無法打破大道瓶頸。

  這頭真名朱厭的搬山之屬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機,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實則還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頭,若被它一棍砸碎,未來十四境的道場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數量、樣式的山脈。

  搬碎石,移斷脈,堆山根,積少成多,在自家道場中,塑造出嶄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靈殿議事之時,哪怕有緋妃這個婆娘暗中幫忙,雙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舊只是搬出了兩座心中山岳道場。

  後來在扶搖洲和桐葉洲棍碎山頭無數,終於又被袁首辛苦積攢出兩座。

  只要五岳屹立道場,再合道出一座昆侖道場,袁首腳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獨行,登天去也!

  什麼青冥天下,什麼西方佛國,天下但凡有山有土處,便是猿爺爺的道場地盤。

  再等到天下無山,盡數搬入道場,那它就是繼三教祖師之後的又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壽,腳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麼穗山,什麼龍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爺爺都不用兩只手,單手一捏就碎。

  到時候殺個再無仙劍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兩根手指,在身前輕輕往下虛按,竟是直接將袁首手中長棍微微壓下幾分。

  袁首臉色陰沉,轉過頭去,就要與這個大戰廝殺毫不出力、事後卻撿漏兒最多的托月山年輕主人,好好說道說道。

  不承想心湖當中,立即響起一個漣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聲:“朱厭,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麼?是想要去井底趴著,還是學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聲,收起長棍,重新挑在肩頭。

  大妖官巷一臉無辜,萬般無奈道:“什麼時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說雙方議事的是你們,這才聊了個開頭,說要打的也是你們,講點道理好不好?”

  綬臣沒有開口說話的興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萬事無憂。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更多是在吹捧那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總不能再過個幾年,就反過來成了他綬臣沾光吧?

  他身邊的小師弟周清高,返鄉之後的那份得天獨厚,絲毫不比托月山新主斐然遜色。因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蟬蛻皮囊,而且還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還有幾大王座,身外身白瑩,以及切韻、曜甲、黃鸞。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於大妖們的剩余皮囊,對周密來說,可有可無,不是全然無用,而是意義不大。與其帶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資質極其不佳的甲申帳少年木屐,後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成了那個意外收獲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的真身遺蛻,打造出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再將大妖黃鸞、切韻的遺蛻,分別煉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嶄新長生橋,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訣,專門留給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柳七首創的柳筋境秘法。

  最擅長化腐朽為神奇的周密,對這門道法、這條捷徑的鑽研之深,說不定可以與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從練氣士第三境留人境,躋身玉璞境,之後在短短幾年之內,就又破一境,成為一位仙人。

  什麼叫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於首徒綬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長劍。綬臣早先背後劍匣藏有五劍,在大戰當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會背著五把。

  劍修流白,相對而言,得到先生的饋贈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還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頂碧芙蓉冠。

  盤腿而坐的蕭𢙏,咧嘴而笑,她抬起雙臂,雙手揪住兩根羊角辮,這個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伙,本事不錯嘛。

  張祿一邊喝著酒,一邊打量著對面那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很難想象,當年那個小心翼翼游歷倒懸山的背劍少年,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劍修竹篋身後所背長劍,顫鳴不已。

  當陳平安變成這副熟悉模樣後,流白的臉色微變。

  在城頭練劍那些年,她與離真,其實是與陳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劍修。而他們兩位劍修,都等於在年輕隱官手上死過一次。

  作為托月山大祖嫡傳弟子的離真,死在了那場捉對廝殺當中。

  就是那場驚心動魄的換命,讓蠻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劍氣長城,竟然有人能夠頂替寧姚出劍。

  之後,竹篋、離真、雨四、涒灘、流白等甲申帳五位劍修,皆在托月山百劍仙之列,並且名次都極為靠前,精心設伏,依舊圍殺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場伏殺過程中,反而被陳平安擰斷了脖子。

  周清高朗聲開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隱官大人為何執意要打。劍氣長城損失最為慘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劍修,確實最有資格與我們蠻荒天下尋仇。而且隱官大人所在文聖一脈,大驪國師崔先生,與山崖書院山長齊先生,都已不在。隱官作為文聖先生的關門弟子,同樣有理由與蠻荒天下講一講道理,以直報怨,天經地義。”

  周清高面帶笑意,娓娓道來:“無論是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還是以如今的文脈儒生身份,陳平安說一句‘那就打’,最有資格,最問心無愧。”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大戰,打得很不劍氣長城。

  明面上說是拜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所賜,其實蠻荒天下六十軍帳,再清楚不過,是拜一人所賜。

  不是說陳平安一人,真有那麼大的本事,僅憑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計整座蠻荒天下。

  而是陳平安“吃掉”了隱官一脈所有劍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宮所有檔案秘錄,“吃下”了蠻荒天下的所有戰場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劍仙的威望,讓隱官一脈的任何一把傳信飛劍,可以輕松力壓岳青、米祜等巔峰候補劍仙。

  戰場上,大妖仰止在眾目睽睽之下,擰斷了一位南游蠻荒的岳姓大劍仙頭顱。

  劍氣長城群情激憤,但是避暑行宮傳信不救,雖然違令出城遞劍者,數量不少,卻並未形成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戰場形勢。

  之後雙方劍修的那場相互問劍,飛劍浩蕩如江河,劍氣跌宕如大瀑,劍氣長城的出劍,更是精准到了每一處細分戰場,每一位地仙劍修對誰出劍,何時出劍,劍落何處,都有規矩。

  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與身居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個路數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廟議事眾人,不在意蠻荒天下多出幾個飛升境劍修,但是誰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來的蠻荒天下共主,是一個新文海;蠻荒天下山巔群妖,同樣不希望,浩然天下成為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這個狗崽子,說話真陰險。”郁泮水嘖嘖稱奇,“皇帝陛下,學到沒?這才算是會說話。”

  就那麼幾句話,可意思很多,藏得還不深,關鍵是不全在胡扯,很容易讓人多想。

  對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廟議事眾人,兩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來,劍氣長城其實沒幾個人可以死了,文聖一脈的清譽聲望、文廟地位,更會水漲船高。

  年輕隱官既報私仇,又可得利最多。天大便宜,為何不打?

  你們浩然天下,還願意跟著這麼一個旱澇保收的年輕隱官,再打一場嗎?

  那個年輕人只需要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死的人,反正不會是他。

  第一場大戰,他都能活著從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接下來這一場,當然就更不會死了。

  此處歪理,別處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說不定只覺得刺眼。

  這番話,不是說給那些跟隨年輕隱官一同前行之人聽的。

  話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聽不進去,沒有當真,等到真正打仗了,就會聽進去,肯定會多想。

  少年皇帝使勁點頭,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對那年輕隱官,是越來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夠讓蠻荒天下的大妖們如此刻意針對。

  為啥蠻荒天下不去調侃懷蔭?

  不去打趣劉氏財神爺?

  犯不著嘛,看不起嘛。

  看來以後一定要找機會稱兄道弟去,這條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說不定以後郁老胖子對自己,都要客氣幾分,再不會每次在御書房只有“君臣雙方、爺孫兩人”了。

  老胖子經常從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還時不時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褲襠。

  青神山夫人皺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覺得自己設身處地,與那年輕隱官更換位置,好像也沒什麼太好的應對之策。

  很多事情,其實越解釋越渾濁,可要是不解釋,就只能吃個啞巴虧。

  官巷驀然大笑道:“隱官大人有點私心怎麼了?文廟這邊不管給出多大的封賞,都是他該得的,憑本事活下來,憑戰功當聖賢,誰敢嘰嘰歪歪?老夫第一個不服氣,良心被狗吃了嗎?!如果不是隱官大人力挽狂瀾,今天議事,說不定咱們雙方都在你們文廟廣場了!”

  大妖官巷本來想說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嗎,只是看對方筆直一线、氣勢洶洶的架勢,覺得做事說話,還是要留一线。

  陳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帳之所以毫無建樹,就是因為有你這麼個小廢物領頭。”

  那個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與袁首、緋妃和五岳都以心聲說了一句。

  只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人,瞬間雙膝微曲,身形佝僂如駝背,只是刹那之間,年輕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陳平安只是看向那個周清高:“聽說周密收了你做關門弟子,那他以後就別想開門見人了。如果換我是綬臣,現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頭,求你來當大師兄,只要別當小師弟,當大師姐都成。”

  綬臣啞然失笑。

  那些在半座城頭上練過劍,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劍仙,對於這個經常與龍君、離真“儒雅談心”的年輕隱官,印象深刻。

  有事沒事,隔三岔五,誰練劍遇到瓶頸了,或是實在悶得慌了,劍修們就挪步去往龍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隱官大人的風采。

  誰要是運氣好,能與那個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榮幸。

  不過年輕隱官露面次數極少,不是誰都能見著的,討句罵都很難,反正比破境難。

  來了,流白心中幽幽嘆息一聲。

  陳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幫忙,浩然打蠻荒,勝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勝算,硬生生給你們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個‘打’字。如果我在文廟說得上話,以後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讓你們一個當甲申帳輸聖,一個當托月山躺聖。一個勤勤懇懇,用心謀劃,負責幫忙送人頭,明天送完袁首的腦袋,後天送緋妃的頭顱,送完飛升境再送仙人境,送得讓浩然天下應接不暇,都要忍不住勸你們別送了,這樣的戰功,感覺受之有愧。一個躺著躺著就當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著躺著就成了文廟的最大功臣。該你們當聖賢。不過回頭我還是要問問文廟,你們倆是不是安插在蠻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連累給砍死了,我會篆刻兩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於玄倒抽一口冷氣,好狠,凶殘。

  火龍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劍氣長城啥地兒啊,風水可以啊,以前多悶葫蘆一小子,怎麼去了劍氣長城幾年,就成這樣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隱官風采依舊。”

  禮聖突然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抱怨我把你拉過來議事?”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境界足夠的老劍仙,能夠代表一部分的劍氣長城,但是絕對無法決定飛升城劍修的選擇。

  陳平安老老實實答道:“起先是有一點的,不敢說全然沒有。但是文廟宣布恢復先生的身份之後,就沒有了。”

  禮聖又問道:“說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為第二個崔瀺?”

  陳平安開始沉默。

  當自己開口之後,其實陳平安就已經感覺到自己腳下那條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條岔路,好像道路盡頭,就站著那個曾經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浩然繡虎。

  直到那一刻,陳平安才真正理解為何師兄崔瀺,當年選擇外人眼中的欺師滅祖的道路,為何要脫離文脈,放棄文聖首徒的身份。

  有時候,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才能沒有任何負擔和愧疚。

  比如這次文廟議事,一旦與蠻荒天下真正開戰,對於自家文聖一脈,其實長遠來看,是弊遠遠大於利的。

  戰場上的任何傷亡,都會是文聖一脈的永久汙點。任何一場戰役的失利,都會是陳平安和文聖一脈的“功業瑕疵”。

  此後百年千年,都會被秋後算賬,被翻老皇歷。

  從文廟到書院,到每個山下王朝,後世所有的讀書人,都會各持己見,爭吵不已。

  就算文聖一脈從此開枝散葉,文脈能夠源遠流長,卻很難真正在書齋安心治學。

  不是說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復雜,一百個人中,哪怕只有兩個人不講理,都會被硬生生攪成一攤渾水。

  如果再來幾個看似講理之人,多講幾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話,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說幾句煽風點火的風涼話,局面會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先前某一刻,陳平安腦海中的一個念頭,就是脫離文聖一脈,暫時只保留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身份。

  至於落魄山將來怎麼辦,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幾步。

  其實很多事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裝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只是還有一個看似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會返回人間。

  師兄崔瀺為何在劍氣長城,會有那番自問自答?

  “天下太平了嗎,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我看未必。”

  斐然為何能夠成為托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主人?

  這與陳平安當年突然被老大劍仙一舉提拔為隱官,是不是很像?

  綬臣、流白作為嫡傳和劍修,為何沒有跟隨周密登天?

  周清高為何一身氣象大變?

  哪怕對方刻意隱藏境界,但是陳平安對這個曾經的甲申帳少年,極其上心。

  當年雙方在崖畔遙遙相對,少年木屐,絕無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氣。

  至於周密本人,當真無法吃掉包括袁首、緋妃在內的其余王座?

  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著了。

  在尚未收回陽神身外身的白瑩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頭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經能夠吃掉一個蠻荒天下十四境的“陸法言”了。

  如果周密當真將全部賭注,都押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遺址,以周密的“獨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幾頭王座、飛升境大妖。

  這就意味著,周密是在找那個兩座天下大勢的均衡點。

  周密哪怕已經遠離人間,可是蠻荒天下依舊在他的嚴密掌控之中,繼續悄然運轉。

  斐然,綬臣,托月山,其余幾個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蠻荒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戰後人心,也等於是周密的一枚棋子。

  學生崔東山在教陳平安下棋的時候,曾經笑著說,早年跟鄭居中下完彩雲局後,雙方有了兩個感想:一個是覺得棋盤太小,只有縱橫十九道。

  再一個,就是圍棋對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處,是打破規矩,再訂立規矩,對手卻只能死守規矩不變。

  這才是真正的無理手。

  當時陳平安好奇詢問:“比如?”

  “棋盤上,雙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這就是老規矩。黑吃了白,白子變黑留在棋盤上,還是不高明,因為太明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盤,作用卻等同於黑子,而且何時變化,得是棋手說了算。能夠做到這個,才算走到了那個‘奉饒天下先’的境界。轉瞬之間,隨便屠大龍,或是於絕境處,起死回生。”

  崔東山所說棋理,陳平安當然聽得懂,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親身經歷,是很難真正體會其中玄妙、凶險、神鬼莫測的。

  這樣的浩然賈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願拿出一座蠻荒天下,放心托付給文海周密。

  周密定下上中下三策,因為浩然天下守住了寶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終聯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選擇保存底蘊,使得蠻荒天下的下策,好像變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還沒真正下完,只是進入了收官階段。

  斐然、周清高這些,依舊不是棋手,還沒有擺脫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來就該輪到周密坐鎮古天庭遺址,俯瞰數座天下的整個人間。

  托月山要為周密爭取到某個契機,比如百年之內,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禮聖的補天缺!

  就算讓出蠻荒天下極多版圖,也一定要將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並拽入戰爭泥沼當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證一件事——蠻荒天下不能真丟了。

  這是一個極其微妙、極其講究分寸的選擇,蠻荒天下不能全部丟掉,不然那個周密,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一座換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懸天外。

  但是也絕不能讓浩然天下休養生息,任由禮聖恢復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時。

  陳平安如果沒有參加這場文廟議事,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憂心。

  可他已經來了。

  怎麼辦?

  那就干脆速戰速決,打爛蠻荒天下,斬殺所有山巔妖族修士,贏得一個真正的萬年太平!

  爭取讓師兄崔瀺口中的那個“未必”,一鼓作氣,變成定局。

  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場戰事,注定只會更加慘烈。

  因為周密根本不願意做什麼縫補匠,他要萬事萬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別說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連蠻荒天下的一切有靈眾生、山河版圖,周密都不介意推倒重來。

  既然如此,禮聖不合適說的,我來說。

  禮聖問道:“不後悔?”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我們都要成為強者,我們都應該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禮聖輕輕點頭:“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計較那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了,煩人是真煩人,都想動手打人了。”

  老秀才與誰都好說話,唯獨在至聖先師和他這邊,那是真會撒潑打滾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陰陽怪氣得半點不講道理。

  陳平安無言以對,忍了半天,大概是習慣成自然,擔心那個萬一,試探性說道:“禮聖真要動手,也懇請挑個沒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禮聖不置可否,抬頭看了眼天幕,收回視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傾一次,天就塌不下來了。周密這個難題,崔瀺不是留給你這個小師弟的,而是給我們這些老人的。”

  “這次拉你過來議事,就像你所想,確實是要你幫我說出那句話。”

  “我年紀大,撂狠話,沒什麼意思。換個年輕人來說,更有……氣勢?”

  “所以你別擔心,以後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幾分氣力就出幾分,文廟不是擺設。至於功勞什麼的,你也別學老秀才。這筆賬到底怎麼算,從飛升城到落魄山,你是當慣了賬房先生的人,應該很清楚,別跟文廟這邊裝傻。”

  陳平安只是聽著,然後老老實實保持沉默。

  禮聖嘛,說什麼都是道理。

  禮聖一振衣袖,天地氣象渾然一變。

  一直被朱厭在內的某幾個大妖真名,壓得幾乎快要窒息的陳平安,瞬間如釋重負,重新變成了一襲青衫。

  禮聖最後提醒道:“陳平安,稍後你還要參加下一場河畔議事。”

  與此同時,蠻荒天下那條直线上,一左一右,最外側,多出了兩位。

  只不過並非通過托月山的鏡花水月現身,反而像是從文廟這邊,跨越那座蠻荒天下山河圖,走到了那邊。

  白澤!浩然九座雄鎮樓,鎮白澤的那個白澤。

  十萬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後嘩然,最終喧鬧震天。

  絕大多數的妖族,無論是飛升境大妖,還是身居某個顯赫位置的玉璞境,它們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齊,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禮,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開口,都是同尊稱一聲白澤老爺。

  顯而易見,對於蠻荒天下來說,白澤,才是那個最有資格擔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於白澤老爺在萬年之前,選擇背叛蠻荒天下所有同類,在先前那場大戰之中,又選擇袖手旁觀,怨氣歸怨氣,服氣依舊服氣。

  道理再簡單不過,白澤活得夠久,足夠強大。

  再說了,只要白澤老爺這次願意返鄉,那咱們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沒問題!

  更何況,還有那個兩不相幫一萬年的老瞎子,竟然這次也選擇站在了蠻荒天下這邊。

  不過浩然天下這邊,一左一右,同樣出現了兩人。

  一個雞湯和尚,曾經護送那位為浩然天下傳法點燈之人。有些佛書記載,正是老和尚為其掌燈護法三十載。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斬龍之人。

  白帝城城主已經轉身,與那位老者,低頭抱拳。

  哪怕只是遙遙看一眼的蠻荒天下緋妃,都覺得渾身不自在,更不用說浩然天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氣勢磅礴的大道壓勝。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雙眼凹陷,雙手負後,微笑道:“我就是看個戲,站哪里不是站。”

  一襲雪白長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個斬龍之人,今天終於恢復真實面容,是一位看著很年輕的男子,好像與老瞎子針鋒相對,笑道:“殺誰不是殺。”

  今天對峙雙方,浩然天下,蠻荒天下。

  在兩者之間,又有一座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

  其實哪怕是文廟議事眾人,絕大部分也不曾去過劍氣長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實從未真正了解過劍氣長城,只是聽說那邊劍修如雲,那邊的人都會敵視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邊的人,就只是劍修,只有劍修。不講道理,粗鄙不堪。只會練劍,是異類。

  沒有悲歡離合。

  那邊的生生死死,好像都與浩然天下關系不大。因為沒見過,沒聽過,不知道。

  在地上那幅蠻荒天下山河圖的邊緣地帶,出現了一條長线,是那劍氣長城。

  接下來一幕,哪怕是陳平安這種人,都開始老臉一紅……覺得禮聖這個手筆,太不講理了。

  因為那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是一座酒鋪,還有一對楹聯: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橫批:飲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邊聖人伏勝:“咋樣?”

  伏老夫子只得“物歸原主”,無奈道:“絕了。”

  左右伸手抵住額頭。

  阿良感慨萬分:“好字,學我。”

  青神山夫人會心而笑。

  這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座酒鋪?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壺酒,開始飲酒。

  因為接下來一幅畫卷,是一堵牆,掛滿了木牌——一塊塊酒鋪的太平無事牌。

  不少無事牌,其實連陳平安都沒有見過,因為當時陳平安已經去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等他再次重見天日,去往城頭,飛升城已經飛升離去。

  花好月圓人長壽。劍修高魁。

  此人,是劍氣長城龍君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修。此人此生最後一次出劍,是高魁問劍龍君,是晚輩問劍祖師。

  為情所困,劍不得出。風雪廟魏晉。

  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價廉物美,極佳,若能賒賬更好。陶文。

  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風流不足夸,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然後那個不通文墨的元嬰老劍修,猶不盡興,偷偷摸摸,用了個化名作為署名,又寫了一塊無事牌:斗詩一事,老子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

  二掌櫃除外。

  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這是北俱蘆洲一位元嬰劍修寫的,戰死了。

  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此生無甚大遺憾。

  韓槐子也戰死了。

  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劉鐵夫。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位龍門境本土劍修,躋身了金丹沒多久,就戰死了。

  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這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這塊無事牌,是唯一一塊正反兩面都寫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櫃這般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搖洲一位年輕金丹劍修所寫,反面是劍氣長城一位元嬰劍修所寫,後來雙方還成了朋友。

  禮聖一脈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塊無事牌。

  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無事牌上兩句話,第一句是行書,第二句是蠅頭小楷。

  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劍仙司徒積玉,老子玉璞境,怎麼就不是劍仙了?

  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北皚皚洲,鄧涼。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里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放你娘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櫃。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托是什麼,不存在的。二掌櫃坐莊,高風亮節,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書香門第出身?打死我也不信。隱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門豪家子?我不信。

  納蘭老賊,要麼滾遠點,要麼給白姑娘一個名分。

  左右劍術比我略高一籌。

  疊嶂姑娘,如果二掌櫃對你毛手毛腳,告訴我一聲,我去告訴寧姚。

  這一遭,乘興而來,乘興而去。

  次次都是我結酒水錢,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邊了,二掌櫃,給我個面子,為那群窮光蛋朋友破例賒欠一次,先行謝過。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經聽過,已經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間顏色如塵土。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的蟬鳴特別吵人,冬天路上積雪凍屁股。只是忘記了哪一年。

  憑什麼我是劍仙他是元嬰劍修,五十歲的時候,我還是龍門境,他就是元嬰境。救我作甚?

  怎麼會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輪明月?與老子一般打光棍嗎?

  有些事,總是姍姍來遲。有些人,總是匆匆離去。喝酒真苦。

  黃花黃,白雲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櫃,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燈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覺得不夠亮,有人覺得不算黑。還剩酒半壺,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狀元郎,是什麼東西?能當佐酒菜嗎?祖墳又是什麼?

  對錯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頭,高過白雲。浩然有嗎?

  城頭劍氣,龍蛇飛動。

  幾天沒來大碗喝酒,無事牌怎麼這麼多了?

  已負美人辜負劍。

  呱呱墜地,大笑而去。

  不是劍修怎麼了?偏要來這里喝酒。

  年復一年勤勉練劍,也沒練出個上五境。倒是喝那啞巴湖酒沒幾碗,就真喝成了個啞巴。

  今天好像沒什麼可寫,下次喝過酒再補上。

  最近二掌櫃不來蹭酒,買酒的姑娘都少了,喝酒沒滋沒味啊。

  牆上無事牌晃得厲害,可我沒喝醉。不比劍術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陳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劍仙,你不收我為嫡傳弟子,憑良心說,是不是怕我劍術超過你老人家?

  我們這邊,玉璞境都只是劍修,聽說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是什麼劍仙了,老子沒被綬臣砍死,差點被這種事笑死。

  二掌櫃不是個娘們,真心可惜了。

  今天換了件緊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寬的長凳上喝酒,好像隱官大人蹲在路邊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過了酒,劍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腳踢二掌櫃。

  聽說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臉上塗抹胭脂水粉,得耗費半個時辰,那還不得有個七八兩重?真能好看嗎?

  做過一個夢,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愛,相互喜歡時,是圓圓鏡,團團月。情傷過後,就是一錘碎出無數月,好像沒那麼喜歡了,但是記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當說書先生的二掌櫃,有點瀟灑。

  外鄉劍修,都早些回家。

  陳平安是我家鄉人。

  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

  禮聖拂袖收起畫卷,笑道:“再議。”

  至於雙方何時何地再議,這位讀書人沒有說,只是收起了文廟這邊的鏡花水月。

  謀之在多,斷之在獨。

  真正議事所在,還是那座天庭遺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對視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因為陳平安不見了。

  一條河河畔。

  不知為何,三教祖師,並未現身。

  禮聖。

  亞聖。

  文聖。

  白澤。

  老瞎子。

  斬龍之人。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

  雞湯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歲除宮吳霜降。

  還有幾位陳平安辨認不出身份的存在。

  無一例外,除了陳平安,都是十四境。

  吳霜降微笑道:“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使勁揮手:“陳平安,是我啊。”

  陳平安視而不見。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輕聲道:“聽聽就算。”

  陳平安嗯了一聲,干脆蹲下身,嘗試著伸手掬水。

  掌中一捧水上,出現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勁跺腳:“哎喲喂,前輩……個錘兒,原來是神仙姐姐來了啊。”

  陳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著一顆頭顱。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

  最後河畔現身的不速之客,有兩位。

  其實是一位。

  那些已在眾山之巔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兩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為二。

  當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與披掛金甲的“侍從”一同現身後,所有修士都對她,或者說她們紛紛投以視线。

  一顆頭顱,與那副金甲,都是戰利品。

  傳說中的遠古持劍者,五大至高神靈之一。

  禮聖,白澤,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老瞎子,都對她不陌生。

  而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陸沉、斬龍之人、吳霜降等人,這些參與今天河畔議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是第一次目睹這位“殺力高過天外”的神靈。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終登頂成功,拋開人族先賢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劍者問劍披甲者,水火之爭的那場內訌,還有神靈對人性的蔑視,都是關鍵。

  任何一個環節的缺失,人族的下場都會極為淒慘。

  萬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處境,可謂水深火熱,既淪為神靈飼養的傀儡,被當作淬煉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來源,還要被那些在大地之上橫行無忌的妖族肆意捕殺,視為食物。

  早先的人族實在太過弱小,高高在上的神靈,通過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越過無數日月星辰,降臨人間,征伐大地,往往是幫助圈禁起來的孱弱人族,斬殺那些桀驁不馴的越界大妖。

  在這之外,先有劍落人間,才有後來問劍於天和隨之的術如雨下,人族開始修行劍術、術法,便是登山之始。

  這也是為何獨獨劍修殺力最大,又被天道無形壓勝的根源所在。

  余斗,頭戴魚尾冠,背著一把仙劍道藏,一身道氣與劍匣劍氣皆起漣漪,好像連這位“三教祖師之外我無敵”的道老二,都無法壓制一把仙劍的洶洶劍意。

  當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種隨心所欲的問劍姿態。

  而負責為道祖坐鎮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三位嫡傳,失蹤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陸沉,其實都未曾參加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

  陸沉頭頂蓮花冠,肩頭站著一只黃雀,與師兄笑嘻嘻道:“作為晚輩,不可無禮。”

  陳平安沒有說話,神色有些恍惚。

  眼前這位手中拎頭顱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帶笑意,望向陳平安的眼神,異常溫柔,但是陳平安反而覺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帶給陳平安的感覺,反而更熟悉。

  就像一位劍主,身邊跟隨一位劍侍。

  陳平安真正認識的,是後者。

  好像前者只是竊取了後者的姿容相貌,兩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與陰神的關系。

  連心性堅韌如陳平安,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陳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個披掛金甲者,好像是在向她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率先開口說話的,卻是那位近在眼前又好像遠在彼岸的白衣女子,她笑道:“不過是出了趟遠門,主人就不認識我了?”

  身披金甲的劍侍,橫移兩步,與白衣女子重疊為一,然後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隨手將那顆頭顱丟入光陰長河當中,以至於整條長河都瞬間變成金色。

  她笑問道:“現在呢?”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默不作聲。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沉看到光陰長河流水泛金這一幕後,輕輕感嘆了一句人間福祉,澤被蒼生。

  陸沉轉頭與余斗笑問道:“師兄,我現在學劍還來得及嗎?我覺得自己資質還不錯。”

  道老二懶得說話。

  老秀才破天荒沒有搗糨糊,讓關門弟子自己去處置這樁復雜至極的因果。

  劍靈是她,她卻不只是劍靈,她要比劍靈更高,因為蘊藉神性更全,不單單身份、境界、殺力那麼簡單,這其中涉及神性。

  如果文廟這邊的推衍,無太大偏差,那麼簡單來說,就是她剝離了一部分神性給後來者,同時對後者的記憶進行了刪減、篡改,以一種相對孱弱的劍靈姿態,在驪珠洞天里邊,沉睡萬年,偶爾醒來,看幾眼人間。

  她也會偶爾重返古老天庭遺址。

  這有點像斬龍之人與那道士賈晟、車夫白忙的關系,卻不完全相同,要更加復雜,純粹。

  楊家藥鋪的那個老人,作為掌管兩座飛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雖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可其實楊老頭作為昔年最早成神的人族之一,手握一條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權柄極大。

  所以楊老頭在家鄉藥鋪,哪怕面對阮秀和李柳這兩尊至高神靈的轉世,依舊沒有給她們半點好臉色,甚至還直接訓斥一句:“天庭覆滅,你們罪莫大焉。”

  而且遠古神靈,也有派別,各有陣營,各司其職,存在各種分歧和大道之爭。

  比如後來的寶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對恢復一半持劍者姿態的她,就顯得極其敬畏,甚至將死在她劍下作為莫大尊榮。

  而披甲者一脈的諸多神靈遺留,比如賒月、水神一脈的雨四之流,就算對她心存畏懼,卻絕不會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願地引頸就戮。

  她有一雙濃郁金色的眼眸,象征著天地間最為精純的粹然神性,滿臉笑意,打量著陳平安。

  對於神靈來說,幾十年的光陰,就像凡俗夫子的彈指一揮間,只是浩瀚光陰長河飛快濺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著神色輕松,實則緊張萬分。

  先前這位神仙姐姐的現身,故意以劍主、劍侍現身,一分為二示人。

  不管她的初衷是什麼,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劍者的真實身份,展現給陳平安,還是天外一場大戰落幕,她不得已而為之,必須披掛金甲,穩固一部分神性,其實殺機重重。

  山下有那虛歲與周歲的區別,按照山上的講究,“元神誕生已是人”。

  而山頂修士的兵解轉世一事,關鍵之處,其實就在於能否湊齊魂魄,恢復前身前世的記憶。

  簡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轉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恢復記憶”,以最終決定是誰——到底是前世記憶,覆蓋掉今生記憶,繼續修行,還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納了前世記憶,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許多禪子,年幼時都會有那遇像即行禮的本能,或者翻閱某本經書,如目睹舊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不存在這種大道衝突,層層疊加,生生世世,相互銜接,都是“一人”,只是換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諢,看似敘舊套近乎,其實是想為陳平安贏得一瞬的時機,萬一陳平安心神失守,好趕緊調整心態。

  陳平安對她的認知,一直是一位無主劍靈。而持劍者也一直有意無意,始終誤導陳平安。就像她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那麼當劍靈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現之後,作為新一任主人的陳平安,會用怎樣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劍主,以及那位隨侍一旁的熟悉劍靈?

  老秀才終於松了口氣,好像神仙姐姐沒生氣,反而還有些開心。

  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試探了?

  第一次是在陳平安劍劈穗山之後,當時與寧姚有關。

  這一次,陳平安的本心,選擇了那個自己熟悉的劍靈。

  她突然一把抱住陳平安。

  哪怕陳平安已經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長,與她相比,還是矮了不少。

  陳平安有些無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示意別這樣。

  老秀才唏噓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邁與柔情兼備。

  她終於放開陳平安,後退兩步,笑眯起眼:“在天外這段時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沒辦法,今天這場河畔議事,自己輩分有點高了。

  禮聖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現出璀璨金色的光陰流水,仔細勘驗分量。

  禮聖沒有開口議事。

  這萬年之後的第二場議事,真正的言語開篇,顯得極為閒適有趣,氣氛半點也不凝重,因為都是衝著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去的,實在是太年輕了,四十歲出頭,好像不拿來調侃幾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澤率先開口,微笑道:“陳平安,又見面了。”

  早年雙方在寶瓶洲大驪邊關相逢,在風雪夜棧道。

  當時陳平安身邊跟著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一個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鄉路上,卻與精怪融洽相處。

  白澤後來看過書簡湖那段過往,對這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當然不陌生。

  移風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補天缺。

  這就是齊靜春當年贈送給白澤一幅光陰長河圖,真正希望他看到的結果。

  恰恰是竭盡全力,依舊未能得償所願,可世道大方向,終究是被逐漸扭轉,所以反而更加能夠讓旁觀者動容。

  陳平安與白澤作揖行禮。

  吳霜降調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位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宮主,當然按律是道家身份。

  青冥天下一教獨尊,幾乎沒有給其他學問留有余地,所以要遠遠比浩然天下的獨尊儒術,更加純粹單一。

  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書院、佛門寺廟,但是地位低微,勢力極小,一座宗字頭都無,相較於浩然天下並不排斥百家爭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象。

  吳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腳,卻是兵家修士。

  吳霜降,諧音無雙將。姓吳,煉化道侶心魔,憑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之上,提及歲除宮守歲人白落,吳霜降用了一個“起起落落”的說法,兩個“起”字。

  其實是一語雙關,說破了白落的根腳,也一並將自己的真實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廟十哲,本就有兩“起”。

  只是因為功業有瑕,在陪祀位置上,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說功業,不談功德,天下名將前五,雙“起”都可以穩穩占據一席之地。

  至於吳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從頭來過,投身歲除宮,以道門譜牒身份開始修行,估計就又是一本雲遮霧繞、玄之又玄的山上老皇歷了。

  而吳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夠如此順遂,自然是因為吳霜降修道如練兵,熔鑄百家之長,好似名將帶兵,多多益善。

  那位斬龍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緣,這都遇得上,還能抓得住,我在小鎮那幾年的記名供奉,當得不冤。”

  騎龍巷,草頭鋪子。

  斬龍如割草芥,一條真龍王朱,對於曾經斬盡真龍的男子而言,不過是一條草龍之首,要斬便斬,要殺便殺。

  陳平安抱拳致禮。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看架勢,將來再有一場議事,隱官大人還要現身一次?”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點頭道:“爭取下次再有類似議事,還能剩下幾張老面孔。”

  關於祥瑞一事,三教老皇歷的最前邊幾頁,曾經記載了兩大典故。

  一個是儒家至聖先師誕生時,曾有麒麟登門,口吐玉書。

  再就是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師”的老觀主,曾經被道祖稱為“逢天下將盛,而現世出,遇天下將衰,則隱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與西方佛國大有淵源的君倩了,只驅龍蛇不驅蚊。

  禮聖好像也不著急開口議事,由著這些修道歲月悠悠的山巔十四境,與那個年輕人一一“敘舊”。

  吳霜降和余斗,連對視一眼都沒有。吳霜降倒是與身邊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幾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麼來的?其實再簡單不過——跟那位“真無敵”打過,次數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觀孫懷中,被視為雷打不動的第五人,就是因為與道老二切磋道法、劍術多次。

  而吳霜降身邊這位女冠,曾經是青冥天下歷史上的第四人。不過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閃而逝,很快就消失在眾人視野。

  後世只知道她早年與余斗有過一場同境之爭,雙方打了個平手。當時余斗剛剛躋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場問道,余斗的的確確祭出了那把仙劍道藏。

  老秀才與一旁的亞聖輕聲問道:“我這關門弟子的長輩緣,如何?善不善?”

  亞聖一笑置之。

  禮聖緩緩起身,說道:“我與余斗、神清,攔下包括披甲者在內十數位返鄉神靈,持劍者劍斬披甲者。”

  禮聖,白玉京二掌教,雞湯老和尚。三人聯袂遠游天外,攔截以披甲者為首神靈重歸舊天庭遺址。

  三教聖人,需要阻止這位遠古至高神靈之一,與周密會合。

  最終披甲者被持劍者斬殺。

  雖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頭顱,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證明此事,但是從禮聖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哪怕議事之人都是道心無垢的山巔十四境,還是難免有些心神搖曳。

  “持劍者最近幾十年內,暫時無法繼續出劍。”禮聖說道,“何況我們也沒理由繼續勞煩前輩。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高大女子擺擺手,示意禮聖不用客氣。

  她坐在了光陰長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經消失不見,恢復白衣姿容。不過她身邊多出了一把長劍和一把金色劍鞘,被她隨手釘入身邊地面。

  她將雙腳伸入河水中,然後抬起頭,朝陳平安招招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刻意保持站姿參與議事,反正自家先生說了,聽聽就算,於是陳平安就盤腿坐在她身邊。

  無所謂什麼禮數不禮數,相信禮聖也不會計較這點繁文縟節。

  她指了指那把高出劍鞘的長劍,輕聲笑道:“以前是它開口說話,我聽著看著,好玩不好玩?”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陰流水。

  她笑道:“喲,尋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這些光陰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間飛升境,則拼了命都要避開光陰長河,主人倒好,一門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陳平安走過幾次光陰長河,不過都需要小心翼翼繞道,避開“水深處”,如今雖然修道小成,但是能夠成功掬水在手,還是讓他很意外。

  陳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個沒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順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錢。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風格,一個不小心也就順手入袖了。

  陳平安小聲問道:“受傷很重?”

  她說道:“爭取不耽誤甲子之約就是了。只不過如此一來,也就只能老老實實遵循約定。我必須重返天外,找到幾處遺址,浩然已經不適宜煉劍。早知道就不理睬那頭繡虎了。”

  她指了指遠處正在議事的禮聖:“披甲者早先與禮聖打過一架,其實受傷不輕,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沒那麼好殺。其實這件事,利弊都有,因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邊,就等於完完全全讓出了一個高位。不過某個補上位置的新神靈,金身不穩,暫時是不敢擅自離開那處遺址的,一露面就死,沒什麼懸念。”

  她的言下之意,她對上披甲者,殺是能殺的,就只是不好殺而已。

  周密登天,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

  蠻荒天下的那個雨四,也就是曾經的緋妃主人,雖然頂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較於前兩者,還是遠遠遜色。

  何況萬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對手,萬年之後,更是火神饋贈給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

  新任披甲者,是那離真,萬年之前劍氣長城的劍修觀照。

  至於新天庭的持劍者,不管是誰補缺,都反而會變成殺力最弱的那個存在。

  原本應該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繼任持劍者,只是最終周密改變了主意,選擇將斐然留在人間,成為蠻荒天下共主。

  禮聖所說的這些事情,其實山巔修士都各有猜測,只是今天得到了證實。

  其實斐然,寧姚,一位蠻荒天下共主,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雖然兩者都沒有躋身十四境,暫時還是飛升境劍修,但都是有資格參加議事的。

  更不談蕭𢙏,以及那位開辟出古井的拄杖老者,這兩位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過今天議事內容,不宜牽扯五彩天下,更不會將蠻荒天下拉進來,因為這場河畔議事,本就是針對那座天庭遺址,准確說來,是針對那個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針對那撥嶄新天庭的嶄新神靈。

  陳平安第一次聽到“神清”這個名字。

  對於雞湯老和尚,他當然不陌生。

  學生崔東山那邊,有聊過,但是崔東山好像從頭到尾,都稱呼為雞湯老和尚,沒有談及“神清”這個佛門法號。

  老秀才以心聲解釋道:“這位得了個雞湯和尚綽號的老僧,其實法號神清,在佛書上記載不多,因為咱們浩然天下,如今流傳的多是南禪各家門戶的典籍,再往上的老皇歷,比較少。其實這個老和尚,學問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腳浩然多年,是因為神清曾經護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他和這位僧人一起翻譯佛經,而他負責校定文字,勘驗疑難。這個神清,擅長《涅槃》《華嚴》《楞伽》等經,精通十地智度對法等論,精研《四分律》等律書。參加過首次三教爭辯,故而又有那‘萬人之敵’‘北山統攝三教玄旨,是為法源’等諸多美譽。吵架本事,很厲害的。”

  能夠被老秀才說一句吵架厲害,足可見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繼續道:“最早佛法西來,僧人往往隨緣而住,獨來獨往的頭陀行,近似雲水生活。僧人自己都來去不定,自然就難授業。直到……雙峰弘法,擇地開居,營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記、不立文字的傳統,同時開創道場,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學眾。在這期間,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護持的,再然後,就是……”

  說到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話頭。

  陳平安其實清楚先生本想說什麼,是說那東山法門。

  雙峰山也名為破頭山,距離雙峰不過幾十里路的憑墓山,也叫……東山。

  陳平安年少時,當那窯工學徒,多次跟隨姚老頭一起入山尋找瓷土,曾經登上披雲山,遙遙見到東邊有座高山。

  東山。

  崔東山。

  古蜀蛟龍皮囊。佛門八部眾。

  極有可能,崔東山,或者說崔瀺,一開始就做好了准備,一旦王朱扶不起,無法成為那條世間唯一的真龍,崔東山肯定就會頂替她,成功走瀆後,難道最後還會……皈依佛門?

  陳平安嘆了口氣,都是些無法想象的深遠謀劃,至於真相如何,以後可以問問那個學生。

  又比如姚老頭,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驪珠洞天?

  可能是姚老頭言語不多的緣故,所以他每次開口,死活當不成正式徒弟的學徒陳平安,反而記得十分清楚。

  陳平安清清楚楚記得一次入山,走在前頭的姚老頭曾經隨口講過一番言語:“腳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離了地,最後是塑成泥菩薩,吃那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當時老人和少年,一起腳踩真珠山,姚老頭跺了跺腳,對著當時正在扒土的窯工學徒,說了句:“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縮在牆角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老話就是螺螄殼。”

  姚老頭還說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說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脈相承,不過有祖孫之分。

  真佛只說平常話。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說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陳平安當時只是個沒念過書的陋巷少年,卻都能聽懂,並且牢牢記住。

  後來陳平安之所以會用一顆金精銅錢,果斷買下真珠山,除了“一顆錢就能買下一座山頭”的財迷心性作祟,姚老頭所說的“土味最全”,其實也是一個重要理由。

  那會兒的草鞋少年,腦子里所想,當然是先買下山頭,等掙了更多錢,就再買下一座龍窯,自己當那窯口師傅,或是讓劉羨陽幫忙,兩人憑手藝燒瓷賺錢,細水長流,自己什麼樣的大宅子買不起?

  劉羨陽什麼樣的媳婦娶不著?

  老秀才轉移話題,笑道:“再後來,就是中土的那場禪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這句話,大體上還是公允之說。平安,你覺得當時得以佛法廣布的契機,是什麼?”

  陳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陳年舊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門大啟,根機不擇。同時提出幾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點點頭,轉頭看了眼那個雞湯老和尚,唏噓不已:“只是歲月悠久殺豬刀啊,不只名將美人不放過,竟是連這麼一位得道高僧都沒放過。書上記載那個‘清貌古奇,晰白光瑩’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絕對是美男子一個,唉,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個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當年帶著你師兄,第一次去拜會神清的時候,見了面,都沒敢認。”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這位佛門老前輩,利濟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撫須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難,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頭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陳平安神色尷尬,轉過頭,一臉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臉坦誠道:“神清和尚,辯才無敵,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們聊什麼,估計都被聽了去,很正常的。”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站起身,單手豎掌在身前,與那老僧恭敬行禮。神清和尚還了一禮。

  那位道門女冠突然有一問:“禮聖,都一萬年過去了,三教祖師對那座天外遺址,如今到底有無破解之法?”

  如果沒有,她不覺得這場議事,他們這些十四境,能夠合計出個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議事的意義何在?

  禮聖笑道:“我也問過至聖先師,沒有給出答案,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女冠點點頭:“若是這般,那就是三教祖師依舊覺得為難。沒關系,如此一來,事情反而簡單了,既然避無可避,那就迎難而上,咱們一起走趟天外,世間事全部交給世人自己鬧去,已在山巔、只差一步登天的我們,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證那座天庭遺址無法擴張分毫。如果人數不夠,咱們就各自再喊一撥能打的。”

  禮聖笑著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

  女冠微微皺眉道:“如此不爽利?”

  吳霜降突然說道:“那座托月山,既會是陷阱,也會是機會。”

  亞聖點點頭,顯然認可此說。

  余斗說道:“如果可行,貧道開路便是。”

  神清和尚說道:“貧僧護法一程。”

  那位斬龍之人,微笑道:“禮聖,我出劍天外之時,人間這邊,可別壞我大道。”

  禮聖笑道:“理所當然。”

  這就是河畔議事。

  白衣女子笑問道:“主人不跟著砍上一劍?”

  陳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著點頭道:“遞一兩劍,問題不大。”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果是劍挑托月山?”

  說實話,出劍天外,陳平安沒有什麼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較勁,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雙手拄劍,說道:“願隨主人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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