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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當時座上皆豪逸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6208 2024-03-06 01:07

  陳平安在年少時曾經感嘆寶瓶洲實在太大了,可它竟然還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

  而對於一位十四境修士來說,原來一洲之地,小得像是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御風遠游,鳥瞰人間,將千奇百怪盡收眼底。

  陳平安曾親眼看到一名僧人盤腿坐在瀑布下入定,雙手合十,仿佛一尊金身羅漢。

  一只鳥雀傾斜低掠,翅尖劃破池塘水面,引得漣漪陣陣。

  豪門庭院內,有女子憑欄賞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著心上人,一處翹檐與花枝偷偷牽著手。

  大驪藩屬小國的山岳,山路險峻,抬滑竿的轎夫健步如飛,乘轎登山的女眷卻蒙著眼睛,錯過了沿途的大好風景。

  一處水鄉,路邊有荷花裙少女,光著腳,拎著繡花鞋,踮起腳尖走路。

  有位豪門公子帶著數百奴仆在一處沿途山水神靈皆已淪落又無補缺的僻靜地界鑿山浚湖。

  有高士醉臥山中涼亭,亭外忽來白雲,他高高舉起酒杯隨手丟出,醉眼蒙矓,高聲言語,說此山有九水頑石橫臥,不知幾千幾萬年,此亭下白雲提供皴法最多矣,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有數位仙師騎乘仙鶴雲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隨手揮動拂塵,使得身邊白雲飛若亂雪,一旁少女笑靨如花。

  在一處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兩丈的山神娘娘行走在廊道,裙擺曳地,身後跟著兩排夭折後被她收攏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脈絡不顯的高峰,整個山勢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

  在那條山巔羊腸小道盡頭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牆黛瓦,有口天井,四水歸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與之相伴。

  但他看得更多的還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廢墟。大戰落幕已經多年,卻依舊未能恢復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人物兩非,唯有山上老舊的崖刻榜書及山下無數嶄新的墓志銘相對無言。

  之前在大驪京城,曹晴朗那個在鴻臚寺任職的科舉同年荀趣幫陳平安拿來了一些近期的朝廷邸報。

  陳平安就按圖索驥,去了邸報記載的幾處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豫章郡有滿山參天大木,無論是拿來建造府邸還是作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故而京師貴戚、各地豪紳、山上仙師等都對山中巨木索取無度,陳平安就親眼看到過一伙盜木者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毆。

  在那號稱繭簿山立的婺州,一座織羅院已經建成,連官衙匾額都掛上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足可見大驪各個衙門對政令的運轉速度。

  黃庭國鄆州地界的那條溪澗果不其然是古蜀國一處龍宮遺址的入口所在,水質絕佳。

  陳平安在此汲水數十斤,之後無視那些古老禁制,比大驪堪輿地師更早進入其中。

  只不過他並未取走那幾件仙家材寶,只當是一趟山水游覽了。

  因為陳平安曾在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和俱蘆洲仙府遺址先後遇到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以及大玄都觀的孫道長,讓他如今對於這類探幽訪仙實在是有點犯怵。

  邸報上還有大驪陪都一個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精心繪制的一幅導瀆圖,涉及十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驪朝廷已經派遣精通堪輿的欽天監練氣士勘驗此事是否可行。

  對於山水神靈而言,也有天災人禍一說。

  一場大戰,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山水神靈隕落無數,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國的文武英烈陰靈大量補缺各級城隍爺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對於沿途山水神靈而言就是一場巨大災難了,它能讓山神被水淹沒金身,讓水神遭大日曝曬。

  金身與祠廟,一般情況下,遷徙一事難如登天。

  空有祠廟,沒了人間香火,又會被朝廷按律從金玉譜牒上除名,只能淪為淫祠。

  那麼就只能苦熬,最多就是與鄰近城隍暫借香火,何況那也得借得來才行。

  所以在山水官場,一向寧願當那職權極為有限的縣城隍爺,也不當那明明約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個莊稼漢模樣、身材精壯的老人這會兒正蹲在河邊長堤上長吁短嘆,愁得不行。

  他旁邊坐著個年輕人,墊了一張湘紋簟竹席,輕搖折扇,竹扇紋路與竹席的相似。

  年輕人的肌膚有幾分病態的白皙,像是那種常年躲在書齋里不曬日頭的讀書人。

  老人說道:“回頭我跟大驪陪都儀制司的劉主事求個情,看能不能讓他幫忙遞份折子。”

  年輕人搖搖頭,說話耿直得像個拎不清半點好壞的愣頭青:“只是個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說不上話的。”

  老人惱火道:“那幾位郎官老爺咱倆高攀得上?就咱倆這種小神,管著點小山嶺、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劉主事就已經是我認識的最大的官了。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在這兒等死。”

  所謂郎官,是指作為禮部一司主官、輔官的郎中、員外郎。對於他們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靈而言,就是衙門里邊的天官大老爺了。

  年輕人淡然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麼法子?只能認命了。改道一事,撇開自身利益不談,確實有利民生。”

  老人丟了塊石子到河里,悶悶道:“皇帝不急太監急。”

  年輕人依舊是淡定從容的神色口氣:“誰讓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轉頭往旁邊瞥了一眼,輕聲道:“來了個練氣士,面生,看不出真實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個觀海境。”

  年輕人也看了過去,見來人青衫長褂布鞋,行走間呼吸綿長,一看就不是什麼凡夫俗子。

  世間山水神靈都擅長望氣,往往比修道之士更能斷定對方是不是練氣士,至於能否一眼看穿其道行深淺,就得看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輕人合攏折扇,笑道:“勸你別病急亂投醫。再說了,此地總計廢棄六條江河支流,對你這位山神老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就別瞎折騰了,被你兼並了我那些轄下舊水域,就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幾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著禮部工部著手大瀆改道一事,至於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則是聽天由命了,雖然陪都的禮部工部官員承諾大驪朝廷會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場面話,一旦翻臉不認賬了,找誰訴苦?

  老人氣呼呼道:“好個屁的好事,地盤大了,是非就多,何況原本都是屬於你這條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個,算怎麼回事,幫你守墓啊?你岑太傅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個生前封侯、死後美諡的,怎麼都輪不到老子來給你看守陵墓吧?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老爺啊。”

  年輕人勸道:“就算就此斷了人間香火,靠我積攢下來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後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疊雲嶺就當養了個光吃飯不干活的廢物客卿,估計再熬個甲子終究不難。你得這麼想,山下的凡夫俗子,六十年差不多是活了一輩子的歲數了,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那個青衫客停下腳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見過疊雲嶺竇山神。”

  再轉頭望向年輕人:“這位想必就是這條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疊雲嶺有那仙人駕螭飛升的神仙典故流傳市井,山神竇淹生前被封為侯,歷任縣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經擔任過轉運使,主持一國漕運疏浚、糧倉營建兩事,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被追贈為太子太保,諡號文端。

  竇淹笑著點頭,高高舉起雙臂,與青衫客抱拳還禮:“幸會幸會。”

  喲,小娃兒看著年紀不大,眼光倒是不錯,竟然認得出自己和岑文倩。

  尤其身邊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不管是誰大駕光臨,一律閉門謝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還大。

  岑文倩這裝聾作啞的犟脾氣,就連竇淹也無可奈何。

  跳波河因河中老魚跳波嚼花而食得名,在山上山下都名氣不小,來此垂釣的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就跟河里獨有的杏花鱸、巨青一般多。

  幾百年間,也沒見岑文倩與誰套近乎,若換成竇淹,早結識幾大籮筐的豪貴公卿,再拉攏為自家祠廟的大香客了。

  青衫客環顧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傳聞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只管著河內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經營山水氣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被跳波河恩澤的數十萬百姓已經差不多有兩百年沒出過一位二甲進士了,只是斷斷續續冒出過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實一早的跳波河無論是山水氣數還是文武氣運都十分濃厚醇正,在數國山河享譽盛名。

  只是歲月悠悠,數次改朝換代,岑文倩也就意態闌珊了,只保證跳波河兩岸沒有洪澇災害,自家水域之內也無旱災,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以致至今還是個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聲和水運濃郁程度,怎麼都該是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爺了,甚至在那一國禮部供奉的金玉譜牒上邊抬河升江都不是沒有可能。

  竇淹忍著笑,憋著壞:好好好,解氣解氣,這小子拐彎抹角罵得好,岑文倩本來就是欠罵。

  雖然對於老友如今的處境十分心酸,但無論是生前官場還是山水官場,疏散清淡,潔身自好,半點不去經營人脈,能算什麼好事?

  不過聽著那“如夫人”的調侃,竇淹又有些啼笑皆非:這個官場說法有點損啊。

  賜同進士出身,相較於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就類似小妾嘛,如夫人而非夫人。

  聽著一個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為意。畢竟不是那種劈頭蓋臉的登門罵街,就當沒聽明白好了。

  見那外鄉人挑選了一處釣點,竟然自顧自拿出一罐早就備好的酒糟玉米,拋灑打窩,再取出一根青竹釣竿,在河邊摸了些螺螄,掛餌上鈎後,就開始拋竿垂釣。

  竇淹是個天生的熱心腸,也是個話癆,與誰都能攀扯幾句:“這位曹仙師,哪兒人哪?”

  “大驪本土人氏,這次出門南游,隨便走隨便逛,踩著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這敢情好,要是再晚來個幾天,說不定就與杏花鱸、大青魚錯過了。”

  “竇山神,此話怎講?”

  岑文倩輕輕咳嗽一聲,竇淹卻懶得理會他,反而起身來到青衫客身邊蹲著,自顧自說道:“曹仙師有所不知,如今大驪那邊大瀆改道,跳波河說不定就要成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經開始搬遷,屆時河床裸露,兩岸杏花枯死,何談什麼杏花鱸?”

  陳平安點頭道:“如此一來,跳波河確實遭了大殃。虧我來得巧。”

  後邊那句話,聽得竇淹心涼了半截:“曹老弟,我見你面善,也不與你兜圈子,不妨與竇老哥說句透底的話,你該不會是大驪京城工部的官員吧?表面上垂釣自娛,實際是在勘驗山川河流?官兒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這一身官氣,嘖嘖,不小,真真兒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後職掌一司,我看問題不大。”

  “如果我沒猜錯,曹老弟是京城篪兒街出身,是那大驪將種門戶的年輕俊彥,所以擔任過大驪邊軍的隨軍修士,等到戰事結束,就順勢從大驪鐵騎轉任工部任職當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這一身山水相貌,錯不了,絕對錯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門的虞部還是水部高就?”

  工部這兩司郎官掌天下川瀆山澤、官驛橋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務,不可謂不位高權重。

  陳平安一直沒有搭話。這位竇山神要是去擺算命攤子,會餓死的。

  竇淹猶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給工部郎官,當然,侍郎老爺更好了,你只需幫忙遞句話,不管成與不成,以後再來疊雲嶺,就是我竇淹的座上賓。”

  陳平安搖頭道:“竇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麼大驪官員。”

  竇淹小聲問道:“難道曹老弟是大驪欽天監的青烏先生?”

  陳平安還是搖頭,很快釣起一條鱸魚,伸手攥住,輕輕拋入魚簍。

  竇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氣不錯,看來是真的與跳波河有緣。”

  為了朋友,這位竇山神真是什麼老臉都不要了。

  往日里,無論是山水官場的同僚,還是管著數州數十府縣山水的自己的頂頭上司督城隍爺,竇淹都不曾如此低聲下氣賠笑臉——他是篤定這位氣態不俗的曹仙師是那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或意遲巷的工部官員了。

  大驪官員,不管官大官小,雖然難打交道,但在公事上還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做事情極有章法。

  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

  陳平安大致心里有數了,便以心聲問道:“聽說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竇山神之外,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個姓崔的老人?”

  “沒有。”

  “老人姓崔,是位純粹武夫。”

  “不認識,他與江湖人一向沒什麼往來。”

  陳平安繼續說道:“那位崔老爺子曾經悉心教過我拳法,不過覺得我資質不行,就沒正式收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輩一個不記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樓,崔誠可從不跟陳平安聊什麼往事,像與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這種事情,還是他與暖樹她們閒聊,陳平安再靠著周米粒通風報信才得以知曉。

  說來奇怪,崔誠在陳平安跟前從沒什麼好臉色,但對暖樹和周米粒,簡直和藹得不像話。

  岑文倩沉默片刻才道:“曹仙師真會說笑,一個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練拳,豈不是空耗光陰,浪費仙材?曹仙師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長輩埋怨一句不務正業?”

  顯而易見,這位河伯相較於先前那場問答的言簡意賅,話多了些。

  陳平安又釣上了一條金黃色的鱸魚,再次拋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沒什麼長輩了,至於上山修行一道,有領路人,可一樣沒有什麼師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稱散修,非是晚輩有意誆人。”

  岑文倩笑問:“一個修道之人,學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輕聲道:“學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難熬得讓人後悔學拳。”

  岑文倩嘆了口氣:那就作不得假了,這個深藏不露的大驪年輕官員,多半真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崔誠看待習武一事,與對待治家、治學兩事的嚴謹態度如出一轍。

  岑文倩問道:“既然曹仙師自稱是不記名弟子,那麼崔誠的一身拳法可有著落?”

  陳平安笑答:“我有個開山大弟子,習武資質比我更好,僥幸入得崔老爺子的法眼,被收為嫡傳弟子。只不過崔老爺子不拘小節,各算各的輩分。”

  岑文倩點點頭,是崔誠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崔老先生也會與岑河伯詩詞唱和?”

  岑文倩笑道:“當然,崔誠的學問才情都很好,當得起文豪碩儒的說法。剛認識他那會兒,他還是個負笈游學的年輕士子。竇淹至今還不知道崔誠的真實身份,一直誤以為是個尋常小國郡望士族的讀書種子呢。”

  他轉向竇淹:“竇老兒,曹仙師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竇淹疑惑道:“哪個崔誠?”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個每次路過都要與你疊雲嶺蹭酒喝的窮書生。”

  竇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說那個小崔啊,記得,怎麼不記得,見過幾次。不過那小崔眼界高,只與你關系親近,每次只曉得從我這邊騙酒。”

  然後竇淹就發現那個大驪年輕官員的臉色、眼神都有點怪,於是他疑惑道:“咋個了,不喊他小崔喊什麼,雙方年齡差著兩三百年呢,難不成我還得喊他一聲崔兄啊?那也太矯情了。”

  陳平安怔怔看著河面。河水碧如天,鱸魚恰似鏡中懸,不在雲邊在酒邊。

  原來也曾年輕過,就像那個老嬤嬤。

  這是一種無法想象的事情,就像齊先生、崔誠、老嬤嬤之於陳平安,陳平安之於裴錢、曹晴朗、趙樹下他們,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之於白玄、周俊臣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還小的孩子,說不定以後也會是落魄山及下宗子弟們無法想象的前輩高人。

  大概這就是薪火相傳。

  陳平安蹲在河邊,將魚簍里邊的兩條鱸魚抖摟入河,收起釣竿、魚簍後,起身從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換了一個稱呼,笑道:“岑先生,大瀆改道一事,晚輩是大驪官場外人,無力改變什麼,不過岑先生是否願意退一步,無須更換金身祠廟和河伯水府,就在這附近擔任一湖河伯?”

  那人說得沒頭沒腦,竇淹聽得雲里霧里:岑文倩轉任一湖河伯?

  可是方圓數百里之內,哪來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

  年輕人真當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無上神通。

  退一萬步說,就算可以搬徙幾條山嶺的無主余脈,再從地面鑿出個承載湖水的大坑雛形,水從哪里來?

  總不能架起一條橋梁河道,水流在天,牽引跳波河入湖吧。

  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可不夠。

  何況真要如此肆意,山水氣數牽扯太大,會影響兩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屆時大驪朝廷一定會問罪,即便大驪陪都與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終究已成定局,新湖即便建成,還會是那無源之水的尷尬境地,湖泊水運死氣沉沉,舊跳波河水域的一眾水裔精怪是絕對不會跟著岑河伯搬遷到一處死水潭的,到時候岑文倩還是個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麼此舉意義何在?

  年輕氣盛,不知所謂。不過話說回來,這份好意,還得心領。

  岑文倩笑著搖頭道:“曹仙師無須如此吃力不討好,白白折損修為靈氣和官場人脈。”

  陳平安笑道:“容晚輩說句大言不慚的話,此事半點不吃力,舉手之勞。”

  竇淹以心聲氣笑道:“文倩,你瞧瞧,這神色、這口氣,像不像當年那個窮光蛋崔誠?”

  “晚輩去去就回。”陳平安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轉瞬便消失不見。

  竇淹施展一番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後震驚道:“好家伙,已經不在疊雲嶺地界了!”

  很快,那一襲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舊手端白碗,只是碗中水已滿。

  竇淹大失所望:雷聲大雨點小?

  這麼點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術法,又能裝下多少水?

  還不如一條跳波河的流水多吧?

  舍近求遠,圖個什麼?

  只是岑文倩卻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曹仙師是與大瀆借水了?”

  陳平安搖頭道:“稍稍跑遠一些,換了個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問:“可是海水?!”

  陳平安點頭道:“岑先生放心,雖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輩已經去濁取清,暫時比不得跳波河的水流清澈,但是假以時日,水運品秩不會太差。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撐起一座三百里大澤湖泊。”

  岑文倩無言以對。這叫“尚可”?

  相傳遠古仙人,袖中有東海!竇淹瞪大眼睛,伸長脖子看著那一碗白水:年輕人該不會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陳平安將那只盛滿水的白碗遞給岑文倩,笑道:“岑先生與崔老先生相識一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麼迂腐之輩,大大方方接過那只水碗。

  陳平安打量了幾眼四周山水,雙指並攏,畫了一個圓相,先界定疆域,再一個翻掌,刹那之間,山河震動,跳波河周邊三百里地界瞬間凹陷下去。

  陳平安一抖袖子,一切有靈眾生都如騰雲駕霧一般被抖摟到跳波河上游岸邊。

  陳平安再輕輕一虛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脈便凝為芥子大小的土球,來到陳平安的手中。

  陳平安又學那仙簪城與陸沉的一人一符,先後在大坑底部與手中土球上分別畫水字符與山字符,讓未來大湖與疊雲嶺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雛形。

  神乎其技。

  饒是河伯、山神,對於這等搬山運水之法,竇淹和岑文倩依舊聞所未聞,以致金身震動,心神搖曳不已:什麼曹仙師,得尊稱一聲“曹仙人”或“曹仙君”才妥當吧?

  陳平安將那袖珍土球遞給竇淹,笑道:“竇老哥,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以後再與老哥討要酒水喝。這枚山字符可以擱放在地界山根處,以後土氣生發,於疊雲嶺的山運小有裨益。至於將來疊雲嶺與湖泊山水接壤,更無須擔心山水相犯,只會兩相穩固。”

  竇淹接過被說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個踉蹌,差點沒能接住,頓時老臉一紅,瞥了眼輕松端碗的岑文倩:奇了怪哉,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陳平安說道:“稍等片刻,我還要寫一封書信,有勞竇老哥轉交給那位大瀆長春侯了。我與她算有半分同鄉之誼,今日此地動靜,說不定她可以幫我在陪都、工部那邊解釋一二。”

  陳平安言語之間,手腕一擰,從袖中取出紙筆,紙張懸空,水霧彌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

  陳平安很快便寫完了一封給那位補缺大瀆長春侯水神楊花的密信,大致解釋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變動緣由,最後希望她將來能夠在不違禁的前提下對疊雲嶺山神竇淹稍加照顧。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會管轄眾多江河,那麼身居高位的大瀆公侯的轄境之內一樣擁有諸多山脈。

  陳平安最後取出一枚印文“陳十一”的私人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輕輕呵了一口氣,蓋在書信末尾。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用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鈐印書信,以後落魄山與別家山頭書信往來,只要是山主的親筆手書,要麼鈐印“落魄山陳平安”,要麼就是“陳十一”——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山上禮數。

  陳平安將書信放入信封,交給竇淹,最後抱拳與兩位笑道:“岑先生、竇老哥,晚輩還著急趕路,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岑文倩和竇淹各自還禮。

  竇淹唏噓不已:“文倩,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緣,說來就來。”

  當之無愧的神仙手筆,輕描淡寫造就出這等匪夷所思的仙跡。

  岑文倩笑著沒說話。

  竇淹突然問道:“咦?岑文倩,你可記清了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皺眉,搖頭道:“確實有些記不清了。”

  竇淹感慨道:“這算哪門子事,山巔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輕聲道:“沒什麼不好理解的,無非是君子施恩不圖報。”

  如果他沒有猜錯,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沒的青衫客定會囑咐長春侯楊花不要在竇淹面前泄露了口風。

  竇淹將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勁抹了把臉,正要說話,再次金身震動,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竇淹的疊雲嶺霎時間山霧升騰,彩雲縈繞,明明是夏秋之際的時節,跳波河兩岸竟是杏花綻放無數,如遇春風。

  岑文倩輕聲道:“是那‘山高水長’四字讖語使然。”

  竇淹顫聲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憲的道德聖人?!”

  岑文倩默不作聲。

  竇淹自撓頭:“到底咋個回事?”

  岑文倩笑著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認識崔誠,你不也認識小崔?”

  竇淹突然一個靈光乍現,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個踉蹌,莫不是那位敬稱崔誠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記仇自己的一口一個小崔?

  竇淹問道:“就沒問崔誠如何了?”

  只知道這位老友曾經數次犯禁,擅自離開跳波河轄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經屬於世間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經沒什麼可貶謫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貶再貶了。

  州城隍直接放話給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廟點卯免了,一座小廟萬萬伺候不起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問。”

  陳平安隨後走了一趟梅釉國,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縣城見著當年算是個瘋癲酒鬼的年輕縣尉,與縣衙打聽,才知道那人早就辭官北游了。

  當年那筆買賣實在太過劃算,陳平安只用五壺山上酒釀就買了一大摞草書字帖,文字既天光煥彩,又法度森嚴。

  陳平安自己的字寫得一般,但是自認鑒賞水准不輸山下的書法大家,何況連朱斂和崔東山都說模仿不出那些草書字帖七八分的神意,這個評價,實在是不能再高了。

  崔東山直接說每一幅都可以拿來當傳家寶,年份越久越值錢。

  就連魏檗都死皮賴臉跟陳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虛帖》,上書:仙人步太虛,腳下生絳雲,風雨散天花,龍泥印玉簡,大火煉真文。

  種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勝一籌,也不強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樓跟小暖樹借某幅字帖,說是要多臨幾次,否則難得其中神意。

  陳平安後來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識趣地將那幅字帖主動送出去了。

  種夫子還一本正經地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曹晴朗就回說他可以幫種夫子將那幅《月下僧帖》歸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池水城買了幾壇當地釀造的烏啼酒,喝著喝著就想起了“剛剛交過手”的那位飛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師尊剛好道號烏啼。

  當年一直被當成傻子的少城主范彥如今已經成了城主,還攀附上了大驪朝廷,使得池水城的勢力能夠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日漸壯大。

  就是這麼一號梟雄人物,曾經對著屁大孩子顧璨一口一個“顧大哥”。

  陳平安走在水邊,回首望去,遙遙看見一座生意興隆的酒樓。好像自己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兒八經地置辦酒局,就是在那兒。

  其實那天顧璨要比陳平安更熟稔自在,一個半大孩子,談笑風生,眉眼飛揚。

  姜尚真在自己還管事的時候,從真境宗所在的書簡湖劃撥出五座島嶼給了落魄山,不過這塊飛地掛在了一個叫曾掖的年輕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沒有折騰什麼祖師堂議事,完全是一言決之。

  誰敢對此有異議?

  能算自己半個兒子的韋瀅,當時的首席供奉劉老成,還是次席供奉劉志茂,或者李芙蕖?

  書簡湖北邊的石毫國皇帝韓靖靈因為不曾修道,年近半百就已經顯出幾分老態了。

  今天退朝後得閒,又開始拉上孫子孫女老調重彈:“那位落魄山陳劍仙,當年請我喝過酒!”都不是什麼“我們”了。

  再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時不時就提,與龍子們說多了,就再與龍孫們說。

  當了皇帝後,韓靖靈與黃鶴一起走了趟青峽島,要求去那間賬房里邊坐一坐,被顧璨攔下了。

  當時雙方鬧得還不太愉快,只不過那會兒的顧璨就像變了個人,城府深沉,沒有擺在臉上而已。

  “可不是什麼隨便丟壺仙家酒釀的那種,是正兒八經的酒局,擺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尋常酒水。這里邊的門道,你們這些孩子不懂,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沒勁了。”

  這些老皇歷,兩個孩子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搖頭晃腦,相互做鬼臉。

  一個孩子早早張開嘴巴,無聲言語,幫皇帝爺爺說了那句每次拿來收尾的話:“當時座上皆豪逸!”

  陳平安不過是兩步就往返了石毫國和書簡湖一趟,對於韓靖靈那些個添油加醋的措辭也不以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況還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後他悄無聲息去往宮柳島,找到了李芙蕖。

  李芙蕖新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來自一個叫仙游縣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資質稀爛,但是李芙蕖卻傳授他道法,比對嫡傳弟子還要上心。

  見到了陳平安,李芙蕖備感意外。

  陳平安詢問了一些關於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雙方順便聊到了高冕,原來李芙蕖在那場觀禮之後,還擔任了無敵神拳幫的供奉,並非客卿。

  高冕已經卸任幫主,這位曾經兩次從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幫主先前在大瀆附近的戰場上被一只大妖打斷長生橋,又跌境了,只勉強保住了個金丹境,這輩子是不太能夠跟人逞強了。

  李芙蕖參加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兩撥人就吵了起來,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頭名字,而是吵哪個新名字更好,畢竟一個正兒八經的修士門派怎麼能取一個連江湖門派都不會取的糟心幫名呢?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幫主身子骨還硬朗的分上,打也打不過,罵更罵不過,不然早就將此事提上議程了。

  在真境宗哪里能夠見到這種場景,三任宗主都很服眾。真境宗也算厲害了,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就接連出現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開始還頗為擔心高老幫主會不會因為此事大為失落,英雄氣短,結果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她找到高冕的時候,老人興致極高,原來是正陽山的蘇稼仙子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了。

  綽號一尺槍的荀淵,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崩了真君,這幾個土財主都是山上鏡花水月的著名豪客,號稱撐起了一洲鏡花水月的半邊天,不知多少仙子得過這幾位的一擲千金。

  此外還有一位道號浪里小白條的不知名仁兄,花錢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場,用幾枚雪花錢,扯開嗓門,幫著一些冷清的仙子營造出一種千軍萬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氣勢。

  李芙蕖問道:“陳山主這次來宮柳島,不見一見劉宗主或是劉島主?”

  陳平安搖頭道:“這次就算了。”

  其實姜尚真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除了那樁以公肥私之舉,還曾喊來首席供奉劉老成。

  兩人走在宮柳島湖邊小路上,姜宗主隨手折了一枝柳條,笑嘻嘻對劉老成說了兩句話:“你覺得打破玉璞境瓶頸躋身仙人就得親手打殺了她,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著。但是你想要讓她死,我就一定讓你先死,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樣管不著。”

  劉老成不敢不當真。

  約莫是天無絕人之路,反而讓不得不另辟蹊徑的劉老成竟然成功躋身了仙人境,並從首席供奉升至真境宗歷史上繼姜尚真、韋瀅兩位劍仙之後的第三任宗主。

  陳平安之後走了一趟青峽島,卻不是找劉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峽島女鬼紅酥真實身份是上一世的宮柳島女修黃撼,更是劉老成的道侶。

  她前幾年辭去了橫波府女官之職,重新當起了朱弦府的門房,因為她還是不擅長處理那些女子之間的鈎心斗角。

  不過在橫波府當差的那幾年,她也攢了不少雪花錢,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開銷一枚,從面容丑陋瘮人的老嫗重新變成年輕女子,讓自己瞧著不那麼面目可憎,結果給馬老爺罵了句“敗家娘兒們”。

  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如今還是青峽島的二等供奉,在劉志茂手底下混飯吃。

  跟著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他也雞犬升天,在真境宗混了個譜牒身份。

  其實都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祿。

  馬遠致頗有一副雅致心腸,給自己的府邸取了個“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國一首生僻詩詞里邊的那句“重潤響朱弦”。

  “響”諧音“想”,而舊珠釵島島主劉重潤正是他那故國的長公主殿下。可惜心心念念的長公主殿下帶著一群鶯鶯燕燕早就搬出了書簡湖,去了個叫鰲魚背的異鄉山頭落腳了。

  這些年來,馬遠致沒少罵那個賬房先生:一邊信誓旦旦說自己對長公主殿下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絕不主動招惹,另一邊卻偷摸將長公主殿下給拐騙到他那家鄉去了。

  鰲魚背……他娘的,魚,滑不溜秋的,至於背,馬遠致只是稍稍想象了一下長公主殿下那白皙柔嫩滑膩的背脊就想哭。

  話說回來,長公主殿下如此尤物,陳平安那麼一個年輕小伙兒,有點綺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著千山萬水,長公主殿下這麼多年沒瞧見自己,會不會相思成疾,憔悴瘦削得那小腰肢兒越發纖細了?

  當年為了她,馬遠致真是實打實地把命都給搭上了,早就把心給了她。

  今天馬遠致想要出門一趟,去珠釵島逛蕩一圈,想著萬一長公主殿下回來了,第一眼就能瞧見自己的偉岸身影不是?

  門房紅酥壯起膽子問道:“老爺,陳先生真的當上了宗門山主啊?”

  馬遠致停下腳步,嗤笑道:“騙你能掙錢嗎?”

  紅酥怯生生地道:“那不能夠。”

  馬遠致揉了揉下巴:“不曉得我與長公主那個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到底有沒有版刻出書。”

  紅酥赧顏道:“還有奴婢的故事,陳先生也是抄寫下來了的。”

  馬遠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無可救藥了,不知道在咱們劉首席的橫波府那麼個富貴鄉好好享福,偏要跑到我這麼個鬼地方當門房。”他雙臂環胸冷笑,“下次見著了那個姓陳的王八蛋,看我怎麼收拾他。年輕人不講信用,混什麼江湖,當了宗主成了劍仙又如何?”

  有一襲青衫憑空現身,笑眯眯接話問道:“又如何?”

  馬遠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喲喂,陳公子來了啊。”

  書簡湖那幾座相鄰島嶼上鬼修鬼物扎堆,幾乎都在島上潛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擔心出門就被人肆意打殺,畢竟只要懸掛島嶼身份腰牌,在書簡湖地界就出入無礙,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驪駐軍雙方的認可。

  至於出了書簡湖遠游,就需要各憑本事了。

  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點見不得光的老行當,與山上譜牒仙師起了衝突,打殺也就打殺了。

  不過真境宗竟然賠了一筆神仙錢給曾掖,還說是依照大驪山水律例辦事,罪不當誅,如果曾掖他們不願意就此作罷,是可以繼續與大驪刑部講理的。

  曾掖其實當時很猶豫,還是馬篤宜的法子好,讓他去問章老夫子——既然曾掖沒那腦子,就去找腦子靈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峽島之所以願意對他們這幫不入流的鬼修、鬼物區別對待,其實都是陳先生的功勞。

  曾掖這個曾經的茅月島少年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機遇連連,先是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帶離火坑,成了那個賬房先生的幫手,然後就一直跟在顧璨身邊,前些年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練氣士,如今儼然是一個山上門派的執牛耳者了。

  顧璨離鄉遠游中土神洲之前,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留給了他。

  一開始曾掖挺擔心此舉不合大驪律例,根本不敢拿出來,畢竟冒用大驪刑部無事牌是死罪。

  後來才知道顧璨一早就辦妥了,將其移到了曾掖名下。

  這種事情,按照章靨的說法,其實要比掙得一塊無事牌更難。

  至於馬篤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那張狐皮符籙里邊,胭脂水粉買了一大堆。

  陳先生和顧璨的家鄉怪人怪事真多,只說陳先生的落魄山,曾掖和馬篤宜就曾被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女嚇了一大跳,親眼看到她從極高的山崖上摔下來,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大坑,一個更小的姑娘就那麼雙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

  等到少女落定,穿著草鞋的腳上鮮血直流。

  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個肌膚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錢,是陳先生的開山大弟子。

  用獨有的法子確定了他們兩個外鄉人的身份後,那個肩挑金扁擔、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就變得活潑起來,說:“我們裴錢是在問拳嘞,要給地面的小腦殼狠狠一錘!”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嘰嘰喳喳,反正都是在說裴錢如何厲害,結果被裴錢按住小腦袋,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我輩江湖兒女,行走江湖,只為行俠仗義,虛名要不得。”愣是把也算見多識廣、江湖半點沒少走的曾掖和馬篤宜說蒙了,因為他倆終究不是純粹武夫,當年並不清楚裴錢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之處,更無法理解那種“以純粹體魄問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這些年,曾掖始終關注陳先生和顧璨的動向,真境宗的山水邸報那是一封不會落下的,只可惜陳先生一直杳無音信。

  倒是顧璨,當年在龍州分別後,竟然搖身一變,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嫡傳弟子變成了中土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

  對於曾經的書簡湖眾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於那位被譽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鄭城主,更是高高在上,猶如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峽島只要一見到顧璨就會怕得直哆嗦,後來跟著顧璨四處游歷,情況才有所好轉。

  到最後,曾掖出門,甚至覺得只有待在顧璨身邊才能心安幾分。

  馬篤宜曾經提醒過曾掖,說其實顧璨還是顧璨。

  他確實變化很大,變得循規蹈矩,會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顧璨做來還會讓人覺得大快人心,但是不能因此就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了。

  至於曾掖有沒有真的聽進去,馬篤宜無所謂,她只認定一件事:只要陳先生在人間,山中的顧璨就會變得“更好”。

  哪怕未來顧璨順利走到了浩然山巔,在顧璨的心中,依舊都會長長久久存在著某條不為人知的准繩。

  其實與曾掖說過那番不討喜的言語,馬篤宜自己心里邊也有些愧疚,畢竟當年跟著顧璨一起游歷四方,多多少少能算半個朋友吧。

  不得不承認,跟著顧璨廝混,放心,就像跟著半個陳先生一起走江湖,只管蹭吃蹭喝,無憂無慮。

  陳平安離開青峽島朱弦府來到此地,發現島主曾掖在屋內修行,就沒有打攪這位中五境神仙清修。

  馬篤宜也在自己院子里蕩秋千,陳平安就獨自去了島嶼山頂,坐在欄杆上慢慢喝酒,看著有些陌生的書簡湖。

  曾經在這兒兜兜轉轉數年之久,卻也正是此地讓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陳平安將一只烏啼酒的空酒壺拋入湖中。

  當時座上皆豪逸?如果是說劍氣長城的大小酒桌,就對了。

  陳平安喝過了一壺酒,在去往雲霞山之前,路過一地。

  看著眼前的慘淡景象,很難想象這里就是昔年享譽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據說是被舊王座大妖仰止汲取殆盡,如今水位高度不足當年的一成。

  幾年前,這里還曾是寶瓶洲的形勝之地,南塘湖青梅觀“草堂梅塢春最濃”,風景絕美,被譽為“幾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觀前,每逢梅開便車水馬龍,外鄉仙師、帝王將相、公卿豪紳、文人雅士絡繹不絕,留下過無數詩篇。

  這些年,青梅觀女修們除了不惜耗費靈氣,竭力施展水法聚雲降雨,還要一直從別處江河借水搬水,試圖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都進展緩慢。

  一來鄰近幾座山頭的新晉山神、土地沒少告狀——這也怨不得他們秉公行事,終究涉及一地山水氣運。

  二來觀內梅樹折損嚴重,而且山上填水可不是什麼添補江河流水那麼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當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開啟鏡花水月,掙神仙錢。

  這位青梅觀的周瓊林周仙子是鏡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來,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門派、一處仙家府邸,都會以青梅觀的摹拓秘法將其截留下來,再將自己的身形嵌入圖畫中,然後寄給那些關系熟稔的山上仙師、山下豪客。

  上次她游歷龍州,就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和劉潤雲身邊,不願錯過任何與朋友的朋友成為朋友的機會,就想要將衣帶峰作為橋梁,與落魄山搭上關系。

  陳平安當時覺得她做事情不講分寸,太過刻意和勢利。

  鑽營人脈沒有錯,但是沒有像她這麼不講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雙方分別之後,裴錢偷偷告訴陳平安的一番言語,卻讓他心神震動。

  裴錢當時說,她瞧見那個狐媚的姐姐心里邊住著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兒,就跟小時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嘰的,一個個都快餓死了,那個姐姐很是傷心,對著一只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會兒還是個孩子的裴錢不太理解自己的幾句無心之語會讓師父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反省。

  陳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敗梅樹,看著那場鏡花水月竟然彎來繞去,不知怎麼就與自家落魄山扯上關系了。

  原來是觀禮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鬧了個沸沸揚揚,談資無數。

  越是年輕的練氣士就越是不以為然,對那個出盡風頭的年輕劍仙觀感極差,說他倚仗境界囂張跋扈,做事情半點不留余地。

  其實周瓊林一開始也沒想著如何為落魄山說好話,只不過是習慣使然,聊了幾句自己有幸與那位陳劍仙相熟,想著以此自抬身價,就是個簡單至極的江湖路數,不料一下子就炸鍋了,實屬失策。

  有人砸了不少雪花錢,就為了說幾句怪話:“與落魄山認了爹,喜歡當孝子?”

  又有人跟著砸錢附和:“說錯了說錯了,漏了個字,咱們周仙子啊,說不定是認了個財大氣粗的干爹。”

  周瓊林也全然無所謂,笑容依舊,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錢,她就挺開心的,只回了一句:“賢孫兒,你們都說得對。”

  陳平安看得出來,她是當真半點不在乎。

  周瓊林撤掉鏡花水月後,輕輕握拳晃了晃,給自己鼓勁打氣:懂了懂了,找著一條發財門路了,下次還要繼續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年輕劍仙,最好將雙方關系說得更水月朦朧些,肯定可以掙更多錢。

  以陳平安如今的顯赫身份,怎麼可能與她一個青梅觀的小修士計較什麼?

  只是當她看向那座水面清淺的南塘湖時,卻又有些茫然:就算能夠重新開出一座南塘湖來,可是那麼多枯死的梅樹呢?

  還有舊南塘湖原本充沛的水運呢?

  她心生絕望,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好像人生總有些坎坷是怎麼熬也熬不過去的,就算熬過去了,過去的也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瓊林猛然抬頭,滿臉匪夷所思。原來是眨眼工夫便出現了黑雲滾滾的異象,雲海瞬間聚攏,電閃雷鳴沒有半點征兆,氣象森嚴,驚心動魄。

  雲海籠罩住舊南塘湖水域方圓百里之地,大雨傾盆落向人間,南塘湖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迅猛上漲。

  周瓊林身上的法袍能夠辟水,倒是不介意這場滂沱大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悄然離去,而是出聲笑道:“剛好路過貴地,巧了,白看一場不花錢的鏡花水月,得謝過周仙子為落魄山美言幾句。”

  周瓊林立即轉過頭,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與那位落魄山劍仙施了個萬福,有些心虛地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說道:“只是湊巧路過,就碰到這等天地異象,雖然沒能見到傳說中的青梅觀勝景,也算不虛此行了。”

  周瓊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這位年輕劍仙自己不願說破真相,那麼她也就只好跟著裝傻了,不然天底下哪有這麼多的巧合。

  其實周瓊林最初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山主觀感很一般,覺得他清高得很,半點不平易近人,後來那場驚世駭俗的觀禮與問劍更是讓周瓊林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關系了。

  至於今天陳劍仙為何如此行事,周瓊林想不明白,也懶得多想,反正不會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當年就不會將她拒之門外了。

  何況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麼?

  只要真能幫青梅觀恢復往年風采,她就什麼都不怕,做什麼都是自願的。

  一個在爛泥溝里摸爬滾打的市井孤兒,能夠在少女歲數被師父帶到青梅觀,最終搖身一變,成為一位山上神仙,就得惜福,得感恩,得還債。

  陳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棄的話,以後可以去我們落魄山做客,到時候在山中開啟鏡花水月,掙到的神仙錢,雙方五五分成,如何?不過事先說好,山上有幾處地方不宜取景,具體情況還是等周仙子去了龍州再說,到時候讓我們的小管事和右護法一起帶你四處走走看看,挑選適宜的山水景象。”

  周瓊林呆呆點頭,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掏出那塊大驪無事牌:“南塘湖附近的幾位山神老爺,我可以幫忙解釋一番,聽不聽是他們的事。”

  周瓊林再次誠心道謝。

  陳平安繼續說道:“此外,水運、梅樹兩事,我可能可以幫上一點小忙,周仙子以後可以靜觀其變。”

  蠻荒天下的那個自己與緋妃一場拔河之後,得了些曳落河水運。

  至於青梅觀那些枯死的梅樹,自然也是有法子補救的,畢竟自己有幸結識那位倒懸山梅花園子的舊主人酡顏夫人。

  周瓊林欲言又止。她很想詢問這位年輕劍仙如此作為是圖什麼。

  陳平安最後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還能路過此地,一定兩手空空去青梅觀做客,討要一碗冰鎮梅子湯。”

  周瓊林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在那個青衫身影消失後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紅的眼睛。

  有些溫暖,比雷鳴更震撼人心。

  夢粱國境內。

  雲霞山的雲海是寶瓶洲極負盛名的仙家風景,陽光照射之下靈氣升騰,五彩絢爛,被練氣士譽為“天上尤物”。

  那些變幻莫測的雲霧在某些時刻會蘊藉一點真靈,幻化成歷代祖師爺的模樣,雲霞山弟子只要有緣,就能夠與之請教本門道法。

  陳平安站在雲海之上,眺望遠方的夢粱國京城,將一國氣運流轉盡收眼底。

  倒懸山曾經有個小酒鋪,是一處破碎的黃粱福地,寓意喝過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黃粱美夢,只是不知道跟這夢粱國有無淵源。

  陳平安收回視线,望向一座被雲海沒過山巔的低矮山峰。

  雲霞山至今總計開山十六峰,其中綠檜峰女祖師蔡金簡此刻正端坐在蒲團上,手捧一柄老舊的竹木如意,按例開課授業。

  課已臨近尾聲,她開始為那些師門晚輩解字,第一個就是“命”字。

  按照蔡金簡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為“人”“一”“叩”,故而人一叩關即修道。

  修道問心,性命攸關,生死存亡。

  修道之士若能不為外物、形骸所累,睜眼便見大羅天。

  在雲霞山,有資格開峰的地仙祖師都會遵循祖例,按時開府傳道。

  不能說全無門戶之見——當然,一些關鍵的修行訣竅也會藏私,若非本脈嫡傳,秘而不宣——只是相對於一般的仙家門派,已算十分開明了。

  這其中,有些是老祖言之有物,可惜輸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師是言語有趣,但往往離題萬里,光說山水趣聞、仙家逸事去了,一個時辰之內就沒幾句說在點子上的,別峰弟子們聽得樂和,可是諸多修行疑難,進門聽課之前如何懵懂,出門之後還是如何迷糊。

  而綠檜峰每次傳道都人滿為患,因為蔡金簡的課既能說類似這種說文解字的閒散趣事,更會說修行關隘的詳細注解和體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開課傳道,言之有物,疏密得當,自愧不如。”

  其實蔡金簡真正讓諸峰老修士自嘆不如的地方,還是她將外峰弟子視為本脈嫡傳,似乎只要是雲霞山弟子,哪怕並非祖師堂嫡傳,蔡金簡依然一視同仁,半點不介意綠檜峰本脈術法外傳。

  好個青山綠檜,丹霞密霧,簇擁神仙宅。此山女主人神清氣朗,有林下之風,真個仙氣縹緲。

  其實當年蔡金簡選擇在綠檜峰開辟府邸是個不小的意外,因為此峰在雲霞山被冷落多年,無論是天地靈氣還是山水景致都不出奇。

  不是沒有更好的山頭供她選擇,可蔡金簡獨獨選中了此峰。

  陳平安視线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島嶼的山頂,有個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欄杆上,好像在借酒澆愁。

  憑借對方身上那件法袍,陳平安認出他是雲霞山耕雲峰的黃鍾侯。

  在各自結丹之前,黃鍾侯與蔡金簡曾是公認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為雲霞山的一雙神仙道侶。

  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傳承久遠的鎮山之寶,名為彩鸞。

  陳平安御風飄落在耕雲峰山巔,黃鍾侯對此視而不見,也懶得追究一個外鄉人不走山門的失禮之舉,只是自顧自喝酒。

  陳平安坐在欄杆上,取出一壺烏啼酒。

  黃鍾侯轉頭看了一眼,搖頭說道:“這酒不行。”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壺雲霞山的春困酒,丟給那個根本不認識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陳平安接過酒壺,道了一聲謝,揭了泥封,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甕,都是醉鄉客。

  黃鍾侯自報名號:“耕雲峰,黃鍾侯。”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陳平安。”

  黃鍾侯差點一口酒噴出來,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轉頭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對勁,怎麼都不像是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一身裝束倒是依葫蘆畫瓢得還算湊合。

  黃鍾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這壺好酒。喝完了酒,就趕緊滾蛋。”

  陳平安笑問:“比較好奇一事,當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緣的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資質更好的黃兄?”

  雲霞山練氣士的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

  當初蔡金簡游歷驪珠洞天,尋求法寶這類身外物之外,更要求一份仙家機緣,可惜那會兒的蔡金簡其實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好像都沒有弄清楚。

  在陳平安看來,眼前這位金丹氣象絕佳的年輕地仙即便為情所困,相較於當年的蔡金簡,還是更適宜下山去往大驪碰運氣。

  黃鍾侯雙手捧住酒壺,扯了扯嘴角:“這位道友假裝自己是劍仙還裝上癮了?趕緊喝酒,不然我可要動手趕人了,小心喝一壺吐兩壺。”

  雲霞山的當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的女祖師,兩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個管著山門律例,一個管著錢財寶庫。

  蔡金簡的恩師是那個管錢的,而黃鍾侯的傳道人就是那個掌律。

  前者對蔡金簡的栽培可謂不遺余力,簡直就是孤注一擲。

  當初雲霞山湊出一袋子金精銅錢供弟子去往驪珠洞天尋覓機緣,為這人選就有過一場爭論。

  資質更好的黃鍾侯顯然更合適,只是黃鍾侯自己對此不感興趣,反而勸師父算了。

  不過到了山外,在待人接物方面,黃鍾侯就又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蔡金簡兩手空空返回山門後,好像道心受損頗重,本門神通術法修行得磕磕碰碰,處於一種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狀態,連累她的傳道恩師在祖師堂受盡白眼,每次議事都要風涼話吃飽。

  不料沒過多久,蔡金簡就像突然開竅一般,觸類旁通,修行登高勢如破竹,先閉關結金丹,此後甚至連一些個雲霞山歷代祖師都束手無策的修行關隘、疑難症結,都被蔡金簡一一破解,使得雲霞山數道祖師堂上乘術法得到極大的補全。

  蔡金簡的那位傳道恩師一下子就揚眉吐氣了,某次師徒談心,老人泄露天機,說當年一眼選中她作為嫡傳,曾經幫她算了一卦,上上簽,得了個八字讖語:破而後立,有如神助。

  蔡金簡聽過之後,也只是微笑不語。

  對於這些自家秘事,黃鍾侯當然只字不提。

  他是喜歡喝酒,倒也不至於喝了這麼點酒水就與一個外人袒露心扉。

  不承想那個青衫外鄉人笑道:“吐出兩壺再喝掉兩壺?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禮後兵了。”

  黃鍾侯嘖嘖稱奇,因為他曾經聽蔡金簡說過,驪珠洞天民風淳朴,那里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身邊這位說話就有點意思啊,難不成真是那個小鎮出身的年輕人?

  陳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頂峰,開始轉移話題:“好像就算蔡仙子躋身元嬰,無形中幫雲霞山聚攏了一份人和氣運,可山門氣運還是外泄不停歇。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你們還是沒能尋見一件能夠歸攏氣運的鎮山之寶?再這麼耗下去,小心落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下場。”

  一座雲霞山,萬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棲真養神,閒看流水落花。

  山門道法之根本所在,是練氣士躋身心地清涼境界,求個雲霞鎖霧,洞然明白,練就雲水性情,最終功滿步雲霞,三山是吾家。

  黃鍾侯抬手揉了揉額頭。這家伙口氣不小啊。

  當年大驪王朝挑選出一撥地仙共登飛升台,蔡金簡就剛好在名單上,而她的表現大為出人意料。

  原本自家幾位老祖師都不看好她,認為她能夠躋身金丹,在雲霞山開峰,就已經足夠意外了,不覺得她這輩子能夠躋身元嬰。

  不料蔡金簡再次讓人刮目相看,支撐到了最後,瞥見了那座天門。

  要知道,那一眾修士個個都算是寶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坯子,隨便拎出一個都不是蔡金簡可以媲美的天才。

  事後證明,這些天之驕子確實都不負眾望,躋身寶瓶洲年輕十人或是候補十人之列。

  按照雲霞山的祖師堂規矩,躋身金丹,除了能夠開峰之外,還可以在山水譜牒上抬升一個輩分,假若更進一步,有幸成為元嬰“老神仙”,就再高一輩。

  至於原本所屬道脈的師徒傳承,則單獨另算。

  所以等到蔡金簡返回師門,在祖師堂更換了先前那把金丹境時的座椅,也就成了雲霞山歷史上最年輕的女祖師。

  山中的蔡祖師,山外的蔡仙子,公認兩步登天。

  蔡金簡當年退出飛升台,曾獨自一人在那槐黃縣城走到一座已經空無一人的舊學塾外。

  科舉有個“同年”的說法,因為一大撥地仙曾經共同登上飛升台,在小范圍之內,相互投緣的,也就有了份類似同年的山上香火情。

  比如真境宗的歲魚和年酒這對師姐弟,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在那之後,就跟蔡金簡和雲霞山都有了些往來。

  而真名是韋姑蘇和韋仙游的兩位劍修更是桐葉洲玉圭宗現任宗主、大劍仙韋瀅的嫡傳弟子。

  那可是一位有資格參與文廟議事的大人物,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登山修行一道,就是這般一步慢步步慢,人比人氣死人。所幸黃鍾侯也沒想著要與蔡金簡比較什麼。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烏啼酒:“滋味再一般,也還是酒水。”

  黃鍾侯一巴掌將那壺酒水輕拍回去,搖頭笑道:“人心難測,你敢喝我的酒水,我可不敢喝你的。怎麼,你小子是心儀我們那位蔡仙子,慕名而來?放心,我與你不是情敵。不過說句實話,道友你這龍門境修為,估計蔡金簡的父母根本看不上。當然了,要是道友能讓蔡金簡對你一見鍾情,也就無所謂了。”

  蔡金簡是山上典型的仙家道侶之後,父母都是修道之人,故而她生下來就等於是半個山上人了。

  只不過她的爹娘境界都不高,一位龍門境,一位觀海境,且只有她爹在祖師堂有把座椅,還靠著大門。

  所以每次議事,位置僅次於山主和掌律祖師的蔡金簡都挺別扭的。

  其實如今雲霞山最上心的只有兩件事,第一件當然是將宗門“候補”的二字後綴去掉,多去大驪京城和陪都走動關系,其中藩王宋睦還是很好說話的,每次都會撥冗出席,對雲霞山不可謂不親近了。

  第二件,則是蔡金簡的道侶一事。

  不光是蔡金簡的師尊,就連山主都幾次親自出馬,與蔡金簡旁敲側擊,不好直接詢問有無意中人,便拐彎抹角聊些寶瓶洲年齡相近、資質不俗的俊彥仙才,可惜蔡金簡每次都避重就輕繞過話題,要麼干脆就說姻緣一事只能隨緣,強求不得。

  陳平安將那壺酒收回袖中,啞然失笑,擺手道:“黃兄想多了。”

  喝完了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陳平安道:“既然都敢喜歡,為何不敢說?以黃兄的修道資質,心關即情關,只要此關一過,躋身元嬰不難。情關不過是‘道破’而已。”

  黃鍾侯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道友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老神仙了?”

  見那青衫客就要起身離去,又道:“要去哪里?提醒一句,雲霞山別處山頭不像我這沒規沒矩的耕雲峰,無所謂山門禁制,道友要是亂闖一通,容易挨削。”

  陳平安笑道:“當然是去綠檜峰找蔡仙子談點事情。”

  黃鍾侯忍俊不禁:竟然還是個不敢說但是敢做的家伙。

  他揮揮手:“去綠檜峰倒是問題不大,蔡金簡當初下山一趟,回山後就大變樣了,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後當個山主肯定不在話下,對吧,落魄山陳山主?”

  陳平安站在欄杆上,腳尖一點,身形前掠,轉頭笑道:“我倒是覺得渡過情關的黃兄來當山主興許更合適些。”

  黃鍾侯一笑置之。

  這位臉皮不薄的道友當個酒友似乎不錯,酒桌上如果沒點胡說八道,酒水再好,也沒啥滋味。

  真要喝高了,說不定自己都要跟那位道友爭搶著當陳山主了。

  畢竟自己對陳山主仰慕已久,只恨沒有機會對面飲酒罷了。

  陳山主跟自己一樣是市井出身,一樣是少年歲數才登山修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陳山主風流,而自己痴情了。

  所以黃鍾侯又打開了一壺春困酒,再從袖中摸出一本艷遇不斷的山水游記當下酒菜,滋味極好。

  以後若有幸瞧見陳山主,定要與他虛心討教一番,如何與女子相處才算得體,才能一切盡在不言中。

  綠檜峰上,大多數雲霞山修士皆散去,只留下幾個別峰的弟子還有些疑難要當面詢問蔡祖師。

  等到最後一名外門弟子恭敬離去,蔡金簡抬頭望去,發現還有個人留下,笑問道:“可是有疑惑要問?”

  有點印象,好像是個半途來聽課的,沒了位置,就在廊柱附近席地而坐。不過是張生面孔,之前未曾見過,多半是雲霞山某峰的新收弟子了。

  作為一洲屈指可數的宗門候補,再加上雲霞山與大驪王朝關系密切,登山訪仙拜師、學藝求道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讓祖師堂叫苦不疊。

  最怕那些有幾分面熟又關系平平的老仙師硬塞一些孩子給雲霞山,推辭不收傷情分,可要是真收下了,雲霞山總不能敷衍了事。

  到最後,還是蔡金簡提出一個建議,才解決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難題——讓疊瀑峰一位只知埋頭修行、不太會做人的老古板龍門境修士負責迎來送往,同時掌管外門弟子篩選、收錄一事。

  那人笑道:“蔡仙子,小巷一別,多年未見了。”

  蔡金簡一手攥緊木靈芝,心頭凜然,眯眼道:“誰?!”

  等到她見著了個好像雲霧散去顯現真容的身影,神色變得復雜,心中幽幽嘆息,躬身行禮:“綠檜峰蔡金簡,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見過蔡峰主。”

  隨即開門見山道:“雲霞山想要在近期摘掉‘候補’二字,很難了。”大驪朝廷極其務實。

  蔡金簡點頭道:“我曾與幾位祖師聊過此事,都覺得不容樂觀,除非……”她停頓片刻,隨即苦笑,“除非雲霞山趕在大局落定之前突然出現一位上五境修士。”

  不然中土文廟絕對不會為一個寶瓶洲的雲霞山破例。

  當然,不是沒有先例。

  文廟議事過後,山水邸報解禁,陸續出現了十六座新晉宗門,就包括眼前這位陳山主的落魄山。

  其中有七個宗門都無上五境修士坐鎮,看似數量不少,可放在整個浩然九洲,一洲都攤不上一個,雲霞山哪里來的信心和底氣能夠成為其中之一?

  先前寶瓶洲一役,雲霞山雖說戰功頗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躋身宗門的別洲山頭,那就天差地別了。

  那些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頭門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場上被取笑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絕不會因為少了個玉璞境就被人瞧不起。

  無一例外,那些暫時只是元嬰境的年輕宗主,都是在戰事中建立了極大功勛的人物。

  可要說雲霞山走那條“正途”,得個文廟類似黃紙朱筆正封的敕命,這又怎麼可能?

  蔡金簡有自知之明,她至少還需要百余年光陰打熬,才有些許希望見著元嬰境瓶頸。

  如今的蔡金簡,眼界一寬,真心不會覺得自己是什麼修道天才了。

  “我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雲霞山購買一些雲根石和雲霞香。”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供不應求,幾乎都被大驪壟斷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動用一些同門私誼。這兩樣東西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們雲霞山只管開價。”

  他打算將那些雲根石安置在彩雲峰幾處山脈龍穴之內,再送給小暖樹作為她的修道之地,選址開府。

  雲根石這種地寶被譽為無瑕無垢,最適宜拿來煉制外丹,有點類似三種神仙錢,蘊藉精純天地靈氣。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所以在雲霞山中修行的練氣士大多都有潔癖,衣衫潔淨異常。

  作為宗門候補的山頭,雲霞山的雲根石是立身之本。

  只是雲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內開采太過,有涸澤而漁之嫌。

  所幸此外還有一筆額外收益,就是雲霞香。

  大驪王朝在各個戰場引渡英靈還鄉,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還需要用到雲霞香。

  無論是山上燒香禮敬山水神靈,還是山下達官顯貴祭祖,雲霞香都是上上品秩。

  因為雲霞山如果追本溯源,還可以算作是源於中土佛門數大正宗之一,相傳開山鼻祖雲霞老仙其實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禪寺內的某種神異出身,聽佛法,悟禪機,才煉形成功,故而雲霞山極為推崇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之說。

  當初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當時有數位高僧大德現身,寶相森嚴,各有異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了然和尚,所以後來雲霞山代代相傳的幾種祖師堂秘傳道法都與佛理相近。

  不過雲霞山雖然親佛門遠道門,但因為雲根石的關系,卻是與道家宮觀更有香火情。

  蔡金簡一時間有些為難。

  誠如陳平安所說,這確實需要她東拼西湊。

  不是她不想與落魄山交這個好,只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蘊,怎麼可能只是為了幾十斤雲根石、百余筒香火,就讓山主親自登門開口討要?

  再者,當年那份榜單現世後,見著了那個雲遮霧繞的劍氣長城末代隱官陳十一,蔡金簡幾乎沒有任何懷疑,認定他必然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

  蔡金簡只得硬著頭皮報上兩個數字。

  陳平安點頭笑道:“可以,已經超出預期了。”

  蔡金簡心中大為訝異,不過還是如釋重負。

  陳平安突然默然作揖,蔡金簡先是震驚不已,然後瞬間了然於心,趕緊側身避讓。

  當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幫忙,名副其實的舉手之勞,代為傳信而已。

  至今山頭內還有數位老祖師猜測她與那劍氣長城有什麼不宜言說的香火情。

  陳平安離去後,蔡金簡猶豫了一下,還是御風去往耕雲峰了。此處為了避嫌,她並不常來。

  黃鍾侯遠遠瞧見蔡金簡後,顯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游記,晃了晃酒壺,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簡以心聲問道:“聽人說,你打算與她正式表白了?”

  黃鍾侯喜歡的那個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關門弟子,所以輩分高,即便是身為一峰之主的黃鍾侯見了她都得喊一聲師伯。

  黃鍾侯愣了愣:“什麼?”

  蔡金簡會心一笑,柔聲道:“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都拖泥帶水了這麼多年,黃師兄的確早該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簡在這里預祝黃師兄渡過情關……”

  黃鍾侯滿臉漲紅,使勁一拍欄杆,怒道:“是那個自稱陳平安的王八蛋在你面前亂說一氣了?你是不是傻子,這種混賬話都信?”

  蔡金簡小心翼翼道:“那人臨走之前說黃師兄臉皮薄,在耕雲峰與他一見如故,酒後吐真言了,只是依舊不敢自己開口,就希望我幫忙飛劍傳信祖山,約武師伯見面,估計這會兒飛劍已經……”

  黃鍾侯呆滯無言,沉默許久,咬牙切齒道:“說吧,那個外鄉人到底是誰?我要去砍死他。”

  蔡金簡笑道:“自稱是誰,就不能就是誰嗎?”

  風雷園。

  園主黃河在正陽山問劍過後,就獨自仗劍遠游,離開了寶瓶洲。

  先去劍氣長城遺址,再去被他說成是“天高地闊,最宜出劍”的蠻荒天下。

  如果當年不是師父李摶景兵解離世,作為大師兄的黃河必須承擔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氣,早就去劍氣長城了。

  高樓欄杆上,劉灞橋攤開雙手,在此散步。

  一個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此刻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的。

  今天又是無事的一天,劉灞橋實在是閒得無聊。

  黃河讓劉灞橋敬重又害怕,自慚形穢,同時還會心懷愧疚。

  劉灞橋這輩子距離風雷園園主的位置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驪龍州之前,師兄黃河打算卸去園主身份,因為他已經做好戰死在寶瓶洲某處戰場的准備。

  那次跟隨飛升台“飛升”,受益最大的是身披瘊子甲的清風城許渾,雖然只是破了一境,卻是從元嬰躋身的玉璞。

  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與許渾一同登頂雲海、得見大門的劉灞橋了。

  他其實差點有機會連破兩境,完成一樁壯舉。

  他明明已經跨出一大步,不知為何又小退了一步。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忍不住唉聲嘆氣。師兄遠游蠻荒之後,風雷園就只有他這一位元嬰境修士了。

  劉灞橋就不是一塊能夠打理事務的料,一切庶務都交給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和南宮星衍打理。

  這四位劍修都很年輕,其中兩個金丹都不到百歲,剩下的一龍門一觀海自然更年輕。

  不出意外,風雷園下任宗主就會從這四個年輕人中選了。

  至於劉灞橋,既無心又無力。

  劉灞橋有些時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給邢有恒那小子,只要可以,他絕對不皺一下眉頭。

  當然了,別看邢有恒那家伙平時吊兒郎當的,其實跟師兄一樣,心高氣傲得很,不會收下的。

  風雷園另外幾位脾氣犟、說話衝的老古董對此也沒意見,只是專心練劍。爭權奪利?風雷園自創立起,就根本沒這說法。

  老人們偶爾遇見劉灞橋,罵得那叫一個不含蓄,一個不留神,都要連累上任園主李摶景。

  他們也就是打不過劉灞橋,或者說趕不上劉灞橋御劍的速度,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擱在劉灞橋臉上。

  雖然是寶瓶洲的年輕十人之一,劉灞橋的名次卻一直“跌跌”不休,先是被龍泉劍宗的謝靈趕超,後來又被兵家修士余時務擠到身後。

  於是那幾個長輩每次練劍不順就會找上門罵幾句:“灞橋啊,喊你劉大爺行不行?年輕十人年輕十人,就只有十個,不是一百個。”

  “師伯此言差矣,我還可以跌到候補十人嘛。”

  老人語重心長地道:“練劍能不能上點心?不就是一個元嬰升玉璞嘛,多大點事,擱師伯我是元嬰的話……”

  劉灞橋立即對那位金丹境的師伯溜須拍馬:“擱啥元嬰,師伯擱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趕緊把臉伸過來,師伯手癢了。”

  劉灞橋已經答應師兄,百年之內躋身上五境。

  如果師兄無法從蠻荒天下返回,劉灞橋還得爭取熬出個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對風雷園有了個過得去的交代。

  劉灞橋深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遠處。

  蘇稼恢復了正陽山祖師堂的嫡傳身份。聽說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會去茱萸峰。

  練劍之余,劉灞橋時不時就會偷偷下山走一趟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那座坊間書肆,賣書人曾是個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那會兒的她名叫何頰。

  她離開後,劉灞橋就將鋪子買下來了,一切原封不動。

  哪怕每次只是看著關門的鋪子,劉灞橋都會舒心幾分。

  身為劍修,練劍一事以前好像是為了不讓師父失望,後來是為了不讓師兄太過看不起,如今是為了風雷園。以後呢?劉灞橋不知道。

  一個溫醇嗓音在劉灞橋頭頂響起:“喂,劉大劍仙,想誰呢?”

  劉灞橋身體前傾,抬起頭,看見一個坐在屋脊邊緣的青衫男子,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臉挺欠揍的。

  “喲,這不是陳大劍仙嘛,幸會幸會。”劉灞橋立即探臂招手,“悠著點,我們風雷園劍修的脾氣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闖入,小心被亂劍圍毆。”

  跟陳平安沒什麼好見外的,況且風雷園待客一樣沒那些繁文縟節,反正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客人,因為風雷園劍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陳平安從屋脊上輕輕躍下,再一步跨到欄杆上,丟給劉灞橋一壺酒,兩人不約而同坐到欄杆上。

  劉灞橋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實距離上次也沒幾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個什麼,怎麼感覺咱倆好久沒打照面了?”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差點沒認出你。怎麼,現在寶瓶洲的仙子們都喜歡這副落拓模樣的男子了?”

  劉灞橋嬉皮笑臉道:“秋風吹瘦劉郎腰,難養秋膘啊。”

  他記起一事,壓低嗓音道:“你真得小心點,我們這兒有個叫南宮星衍的小姑娘,模樣蠻俊俏的,就是脾氣有點暴躁。小姑娘看過一場鏡花水月後就兩眼放光,如今口頭禪都成了‘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陳劍仙,就問你怕不怕?”

  陳平安根本不搭理這茬,說道:“你師兄好像去了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與玉圭宗的韋瀅十分投緣。”

  聽說黃河在劍氣長城遺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鄉劍修魏晉閒聊了幾句就去了日墜,直接與駐守的修士挑明他會以散修身份獨自出劍。

  不過之後好像改變主意了,臨時擔任一支大驪鐵騎的不記名隨軍修士。

  在日墜的,除了蘇子和柳七,還有大驪宋長鏡和玉圭宗韋瀅。

  陳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摶景還是黃河,如果生在劍氣長城,劍道成就絕對會很高,說不定能夠與米祜、岳青這樣的大劍仙比肩。

  劉灞橋好奇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師兄在日墜渡口的?甚至連跟韋瀅投緣都知道,你小子開天眼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盡管猜去。”

  風雷園沒有鏡花水月,沒有創建山水邸報,沒有任何多余的人情往來,對外商貿也極為有限。

  在外人眼中,風雷園就是一個與世隔絕、修行乏味枯燥的地方,除了練劍還是練劍。

  風雷園有數十位祖師堂嫡傳,加上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和一些幫忙處理世俗庶務的管事、婢女雜役,共兩百多人。

  按照風雷園祖訓,此處是傳授劍道之地,不是個養閒人的地方。

  別的山頭,練氣士每次破境,祖師堂一般都會賞下一筆神仙錢,在風雷園就沒有這個說法。

  下五境劍修練劍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寶,可以跟風雷園預支,躋身中五境之後再還。

  當然,如果所在劍脈的師門長輩願意幫忙掏這個錢,風雷園也不攔著。

  鄰近風雷園的幾個山下王朝,除了送來劍仙坯子,還有其他主動送上門來的記名供奉、客卿頭銜,倒是一筆筆不小的俸祿。

  哪怕是當年李摶景離世後,也沒有任何一個山下王朝和藩屬國膽敢擅自拿掉那些劍修的頭銜,克扣神仙錢——實在是對風雷園劍修的敬畏已經深入骨髓。

  風雷園劍修,無論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性情:出劍直截了當,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厲風行。

  曾經有一位中五境劍修在歷練途中被人砍去雙臂,故意留了活口。

  園主李摶景問清楚事情經過後,就一人仗劍下山,前往那座舊朱熒王朝的大山頭,一句話沒說,只是將對方祖師堂十二人的雙臂全部斬斷,曾經被譽為劍修如雲、冠絕一洲的舊朱熒王朝愣是沒有任何一位劍修願意出頭說話。

  要知道,李摶景還專程去了一趟朱熒京城外,在一座渡口待了整整三天,就故意等著別人問劍呢。

  劉灞橋問道:“怎麼想到來我們風雷園了?要待多久?”

  陳平安說道:“馬上就走。”

  劉灞橋打趣道:“真怕了個小姑娘?”

  陳平安搖頭道:“你記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龍城了。”

  劉灞橋察覺到一絲異樣,點點頭,也不挽留他。

  老龍城遺址,昔年氣勢恢宏的內外城都在重建,大興土木,熱火朝天。

  只是曾經孫嘉樹名下的百里長街,那座登龍台、天上雲海、小巷里邊的灰塵藥鋪,以及讓米大劍仙頗為懷念的十里荷花浦自然都沒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蠻荒天下的白晝時分。

  陳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濱,看似閉目養神,其實是在翻閱一幅光陰走馬圖,如親眼見到那座雷局。

  睜眼後,陳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選擇家鄉作為落腳點,雙手籠袖,站在了騎龍巷的台階頂部。

  剛好家鄉小鎮有一場大雨從天而降,落向人間。

  托月山一役已經落下帷幕,劍斬一位飛升境巔峰。

  陳平安沿著台階緩緩走下,落地無數雨點水珠,仿佛跟隨一襲青衫沿著台階傾瀉而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先看了眼楊家藥鋪,又轉頭望向落魄山。

  哪怕大雨滂沱,落魄山右護法還是恪盡職守,在山腳獨自看著大門。

  周米粒似乎有點無聊,在那兒搖頭晃腦,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誰抖摟威風,一手金扁擔,一手行山杖,對著雨幕指指點點:“你看不出來吧,其實我的脾氣可差可差了,信不信一扁擔給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給你打成豬頭?罷了罷了,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不如打個商量,咱們雙方可都得長點記性再長點心啊,不然總給人惹麻煩,多不妥當。再說了,咱們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氣氣的,打打殺殺不好,是不是這個理兒?好,既然你不否認,就當你聽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驀然停下話頭,皺著一張小臉龐和兩條疏淡的小眉毛,一動不動。

  莫不是仇家找上門來了?竟然連雨都停了,看來對方道行很高,咋辦?

  陳平安笑問道:“干嗎呢,這麼凶?”

  周米粒猛然抬頭,哈哈大笑。原來是好人山主啊。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問道:“說說看,怎麼給人惹麻煩了?”

  周米粒肩扛金扁擔,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我在胡編個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呢。”

  陳平安轉頭望向紅燭鎮的一條江水,周米粒趕緊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說道:“嗑瓜子不?”

  陳平安嗯了一聲,伸出手,周米粒立即打開斜挎棉布小包,雙手掏出一大把。

  等到好人山主接過瓜子,她就飛奔而去,搬來兩把竹椅,一大一小並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周米粒撓撓臉,問道:“好人山主,啥時候回家啊?”

  陳平安笑答道:“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頭刻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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