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那根將兩輪明月牽线搭橋的蛛絲上,後撤一步,身形筆直墜落,去追那只主動撤離戰場的遠古大妖。
同時伸手一扯,將那根主人來不及收走的蛛絲收入袖中。
反正有陸沉在,無後顧之憂。
陳平安瞥了眼大門。一門之隔,就是青冥天下了。那邊道氣沛然,氣象萬千,似乎陸陸續續聚集起了一大撥山巔道士。
白澤跟禮聖這對曾經並肩作戰且極其投緣的萬年好友,等到萬年之後各自出手,皆毫不留情,為了那一輪即將搬徙出蠻荒天下的明月,打得天時大亂。
雙方萬年之前就已都是十四境大修士,又各自因為心中大道主動選擇放棄躋身十五境。一尊白衣法相,古意蒼茫;一尊儒衫法相,浩然正氣。
禮聖儒衫上的每一條經緯絲线就是一條浩然天下的“規矩”,而細看之下,白澤的法相則是由無數個妖族真名聚攏而成。
故而雙方每一次法相崩碎,都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大道之爭。
陸沉好不容易才找准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從袖中拈出一頁道書,念念有詞,隨後丟出一張紫氣縈繞的自創符籙,通過那道銜接兩座天下的大門去往白玉京給二師兄報喜,讓他趕緊領著白玉京修士過來接引那輪明月,早早落袋為安,再立即關上大門。
不然白澤一個發狠,直接將戰場換到青冥天下,再一拳打碎那輪明月,則後果不堪設想。
以白澤的境界修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師兄余斗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劍,也注定無法將其留下。
一來禮聖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壓勝之重無法想象,甚至要比至聖先師去往青冥天下還要夸張。
二來陸沉最清楚師兄的脾氣,是絕對不願意與誰聯手對敵的,尤其是白澤的合道方式,重傷不重傷的,沒兩樣,只要被白澤返回蠻荒天下,以白澤的真身堅韌程度,加上白澤對天下眾多道法的了解,相信很快就會恢復戰力,畢竟不是誰都能夠指點緋妃水法的。
那個從月宮廢墟地底深處長眠中醒來的枯瘦老人在下墜途中僅是幾個呼吸工夫就已經變成中年男子的容貌,並且還處於類似道家返璞歸真的玄妙狀態,不出意外,相信很快就會易容為年輕姿態,這種變化並非障眼法,而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大道顯化。
這位飛升境巔峰大妖筆直一线墜向大地,不承想被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家伙跟上了。
大妖手持長劍,繞在背後,心弦微動,迅速權衡一番利弊,放棄遞劍砍人。
雙方間隔不過十數丈,兩道劍氣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蠻荒大地,動靜之大,如雷鳴震動。
已是青年模樣的大妖以蠻荒古語問道:“就不幫幫那位小夫子?”
不料那個人族修士竟以無比純熟的蠻荒古語微笑道:“你不也沒幫白先生?”
大妖略微驚訝:“難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其實不是人族?”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族修士,誰會吃飽了撐的跑去鑽研蠻荒古語?再者,這個修士身上確實存在著一絲虛無縹緲的熟悉氣息。
見那人笑著不說話,大妖問道:“跟著我做什麼?”
那人倒是實誠:“看能不能趁你境界不穩,還沒有真正重返巔峰,找機會做掉你。”
大妖啞然失笑。如今的年輕修士,一個個的境界都這麼高,脾氣都這麼差,說話都這麼直接嗎?
眼前這個,相較於先前幾個,只說年齡一事,還要古怪。
人身小天地的山河氣象以“周歲”計算明明不到五十,可如果按照光陰長河塑造出的某種年輪來算,約莫有三百年的修道歲月了,只是偶爾又顯露出四五千歲的道齡。
看著那個雙手籠袖的年輕劍修,大妖冷笑道:“別在這兒詐我,你要真有能耐,有五成把握,早就出劍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試試看?”
還是別試試看了,沒必要。
只要自己雙腳觸及地面,就是結陣,天空地面,遍張羅網。
在自己的天地之內,再喊幾個幫手,打個十四境修士,哪怕勝算不大,也要剝掉對方一層皮,比如與托月山知會一聲……他娘的,托月山怎麼沒了?
難道浩然天下已經打到托月山了?
大妖環顧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陣,根本不像啊。
他瞬間心涼了一截,又權衡了一番利弊,想著還是先歸攏昔年麾下那六洞妖魔精怪,吃飽喝足過後,恢復巔峰再跟人問劍更為穩妥。
就是不知道萬年之後,那幫徒子徒孫有無在蠻荒天下開枝散葉。
怎麼自己這次被白澤喚醒之後有這麼多意外,還有完沒完了?
他神色頗為無奈,越發下定決心,得拗著性子,收一收脾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當道:“說吧,怎麼才肯各走一邊?”
臉面一事,真不算什麼。
當年術法如雨落人間,大地之上,無論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機緣者才得以登山修行。
而他相較於白澤、初升這撥妖族修士,其實算是晚輩了,而且資質一般,因為練劍一事,是他匍匐在地,與一位至高存在磕頭苦苦求來的。
陸沉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變化,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別真打起來,禮聖在這邊跟白澤打架比較吃虧的。”
陳平安以心聲道:“有數。”
陸沉松了口氣。
陳平安對大妖笑道:“我看你手里那把劍還不錯。”
先前一輪皓彩的精粹月色被這只巔峰大妖以秘法凝為一把長劍,此刻大妖抖了個劍花,其上月光流溢:“早說,送你就是了。”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劍,而是將背後那把夜游握在手中。
大妖點點頭:有點意思。
之後雙方便是傾力出劍對砍,各自身形後退十數里,大妖手中長劍瞬間崩碎化作一大片濃郁月光,月色如水銀一般濃稠。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驀然出現一個巨坑,從明月廢墟重返人間的大妖微微屈膝,挺直腰杆,抬頭望向那個並未追殺自己的人族劍修,似乎要好好記住這張臉龐。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月色收入囊中。劍光一閃,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當陳平安雙腳踩踏在城頭之上時,陸沉一個後仰,躺在了蓮花道場之內。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釋重負:貧道終於不用提心吊膽了。
賀綬從天幕處落下身形,依舊遵循規矩,懸在城頭之外,雙腳不落地,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將其虛握,而根本不敢攥住——輕輕推給風塵仆仆重返城頭的年輕隱官:“這把刀,是老大劍仙一劍斬殺神靈行刑者後遺落的兵刃,老大劍仙讓我將此刀轉交給你,算是你與寧劍仙的成親賀禮。”
陸沉伸長脖子,瞪大眼睛,一再端詳那把傳說中的兵刃。
這可是當之無愧的神兵,比起什麼後世的有靈仙兵,品秩還要高出一籌。
無須煉化,只要能夠讓這類兵器認主,就可以獲得一種甚至是數種遠古神通。
賀綬提醒道:“隱官要小心些,此刃極難掌控。”
從化外天魔處換來的狹刀斬勘曾是斬龍台行刑之物,隔著一堵劍氣長城的城牆,兩刃相鄰,君臣有別。
那尊遠古高位神靈行刑者現世之時曾言,有幸見此鋒刃者即不幸。
陳平安點點頭,仍是毫不猶豫伸手握住無鞘長刀的刀柄,見其沒有半點異樣,十分溫順。
賀綬頗為慚愧。
這把神靈鋒刃先前被陳清都握在手中沒有半點桀驁也就罷了,不料年輕隱官接過手也還是這般……輕巧。
要知道,這段暫時代管的時間,光是為了鎮壓那份粹然神性引發的諸多異樣,就讓自己頗為吃力。
陸沉心中嘆息一聲。不單單陳平安是某個“一”的緣故,還因為他是止境武夫,以及玄之又玄的大道相契。
整個青冥天下四處辛苦搜刮來的十八件神兵遺物,只有兩件可與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雲樓,已經被封存數千年,是一副甲胄,相傳是披甲者身上那副甲胄的三件贗品之一。
而這三件贗品又衍生出了後世兵家鑄造的三種兵家甲丸: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甘露甲,甘露甲又一口氣鑄造了八件祖宗甲。
當年陸沉本來打算將那副甲胄從碧雲樓偷出來送給小師弟,但是沒能得逞,被樓主攔阻,再與師兄余斗告了一記刁狀。
余斗倒不是心疼這件重寶,而是認為陸沉境界太低,暫時無法駕馭它,至少得躋身仙人才能抵消那份神性余韻。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在那個脾氣極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她也因此獲得了一種“鑄造者”神通,能夠憑一己之力鍛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另外十六件神兵都不是十二尊高位神靈持有之物,品秩就要遜色一籌了,其中之一就是歲除宮吳霜降的狹刀斬勘,結果一路輾轉到了劍氣長城,又被陳平安獲得。
這類神兵有個古怪之處,純粹武夫用起來十分順手,幾乎沒什麼後遺症,而練氣士手握至寶就要小心再小心了,即便被修道之人煉化成功,還是容易造反。
這類慘事,青冥天下歷史上發生過十數起,修士道心被浸染,潛移默化,渾然不覺自己性情大變。
最慘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飛升境大修士差點憑借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還是白玉京大掌教親自出手才補上那個天大窟窿,攔下了打算砍掉那修士頭顱的師弟余斗,親自將那差點釀成大錯的修士領回白玉京,跟隨他修道數百年,最終恢復正常道心,甚至還擔任了一城之主。
此人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
所以,每一件神兵的去向以及每次現世,白玉京都會時刻關注。
陳平安突然以心聲問道:“當年那件倒懸山靈芝齋賣不出去的甘露甲是故意讓我撿漏的?誰的手筆,道老二?不太像,是鄒子?”
陸沉端坐在道場內,單手掐訣,擺出一副沉吟不語狀。
陳平安立即了然:就是那個成天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家伙。
他將斬勘和行刑疊放懸佩腰間,蹲下身,輕輕取出兩只酒壺,實則是兩壇骨灰,懸在城頭之外。
酒壺貼著牆壁,輕輕一磕,兩壺皆碎,骨灰隨風飄散。
還鄉了。
沉默許久,陳平安站起身,主動與賀綬笑道:“賀夫子只管落地城頭好了,此次遠游蠻荒腹地的具體路线,我們劍氣長城還需要跟文廟報備錄檔。”
賀綬笑著點頭。
虧得這位文聖的關門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還真開不了這個口。
以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身份與五位劍修詢問事宜當然在理,卻未必合情。
陳平安既然願意以年輕隱官的身份主動提及,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賀綬立即喊來了一位儒家君子,兩人一起落在城頭上,後者與年輕隱官作揖致謝。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們此行先後去了蠻荒天下的白花城、名為‘龍泓’的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以及托月山,總計九處。”他抬起頭,“如果加上明月皓彩,就是十個地方了。”
那位儒家君子一一記錄在冊,越聽越心神震撼。
除了春澗山相對陌生之外,其余地點都再熟悉不過。
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質疑真假了。
不是他不願意相信,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人不敢相信。
白花城一座蠻荒“宗”字頭山門覆滅,除了仙人境宗主以折損陰神的跌境代價勉強逃出生天,上五境掌律和地仙妖族修士皆死,之後的那處龍泓古戰場也被劍光一掃而空。
不過陳平安也沒忘記提一嘴,這兩地的具體戰功,文廟事後仍需詢問齊廷濟他們。
賀老夫子盤腿而坐,眯眼撫須而笑。痛快痛快。
隱官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豪素。當這五位劍氣長城劍修聯袂遠游,便是如此長驅直入,勢不可當。
之後,聽到陳平安說將那座號稱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了兩截,賀綬哈哈大笑。
那位負責記錄的君子愣在當場,不得不開口詢問:“隱官,仙簪城被打成兩截了?我能不能問句題外話,怎麼打斷的?”
陳平安盤腿而坐,原本雙拳虛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這會兒便笑著抬了抬雙手,那位儒家君子便懂了。
“現任城主飛升城老修士玄圃已經斃命,”陳平安說道,“被刑官豪素斬殺。”
那只飛升境大妖真身是一條上古玄蛇,甚至連一顆妖丹都未能保全。
一般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捉對廝殺,只有雙方實力懸殊的碾殺之局才會出現。
這樁戰功,陳平安按照約定,讓給了豪素,幫助他將功贖罪,完成與中土文廟的約定,得以遠游青冥天下,從此獲得自由身。
對於陳平安來說,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終究頂著一個末代刑官的頭銜,是好事。
晏溟、董畫符這撥遠游劍修暫時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躋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自家前輩護道。
再者,豪素此人最為念舊,不然也不會對家鄉那塊靈爽福地心生執念,好像此生練劍只為尋仇。
陳平安補了一句:“回頭豪素就會將玄圃真身連同妖丹一並交給文廟,並由文廟勘驗此事。”
賀綬嘖嘖稱奇:“好個刑官,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為我浩然立下一樁天大戰功了。有機會的話,老夫還要與豪素誠心道個歉。先前得知此人斬落南光照的頭顱,這其實沒什麼,以怨報怨而已。老夫當時只是覺得一個劍氣長城的刑官在那場戰事中半劍不出,連個妖族出身的老聾兒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開始斗狠逞凶,實在當不起刑官頭銜,所以曾與禮聖建言,將這犯禁之人往功德林一丟,剛好與劉叉做伴,一個負責釣魚,一個生火煮飯,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神仙道侶嘛。現在看來,是老夫誤會豪素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輪越來越靠近大門的明月,說道:“豪素未必會親手給出玄圃真身,可能會讓齊宗主轉交,還希望文廟能通融一二。”
賀綬點頭道:“這些都是小事,我直接就可以答應下來。”
陳平安輕輕點頭,然後繼續說道:“我在仙簪城還與白玉京陸掌教聯手將瑤光福地收入囊中,陸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會將其交給文廟,換取將來三次重返浩然的機會。”
他大致說了些過程,方便文廟找機會驗證。
這瑤光福地才是仙簪城被蠻荒譽為“天下武庫”的根源所在,沒了這塊上等福地,以後的仙簪城就等於徹底失去了兵器鑄造的來源。
陸沉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價值連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劍符了,都是小錢,一個修道之人,每天自稱貧道貧道的,計較些許天材地寶神仙錢做什麼?
賀綬咳嗽一聲,伸出一只手,搭在儒家君子執筆的那條胳膊上,輕輕拍了拍,語重心長道:“隱官與陸掌教此次精誠合作獲得瑤光福地一事,功勞的主次還是要實事求是寫上一寫的。”
儒家君子立即心領神會,妙筆生花,寫得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陸沉對此也無所謂,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按照白玉京的情報,這位賀老夫子是個出了名的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沒直接給個“腐儒”說法了。
關於曳落河一役,陳平安說得極為簡略,只說是一場拔河,自己從舊王座緋妃手中強行截取了三成水運。之後他問道:“賀老先生喝不喝酒?”
賀綬笑問:“隱官難道不知道此事?”
陳平安愣了愣,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知道這種事做什麼?
賀綬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不愛喝,當年連老秀才都勸不動。
真正讓賀綬覺得舒心之事,是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自己這些所謂吃冷豬頭肉的陪祀聖賢在雞毛蒜皮小事上的半點不了解,這就意味著這個與文廟關系極為微妙,以致讓人完全不覺得他是文脈,尤其是亞聖一脈儒生之一的年輕隱官看待文廟的態度,即便不算親近,卻也不至於心懷怨懟,不然就陳平安擔任隱官期間的行事風格,早就將文廟學宮書院、聖賢山長們的底細摸了個門兒清。
陳平安跟著笑起來,為頗為老江湖的老夫子遞去一壺酒,是自家酒鋪的青神山酒水。
陸沉以心聲問道:“那位前輩呢?”
先前雙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從天外而來的長劍就消失不見了。
陳平安以心聲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說了,那份心神感應已經被崔師兄斬斷。”
陸沉又問:“另外那個你到寶瓶洲哪兒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家鄉了,剛到騎龍巷,趁著境界還在,就去確定一下陸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沒有留下什麼深藏不露的後手。”
陸沉哀怨道:“貧道這個人一向沒有害人之心的。再說了,就你那個學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會不清楚?”
陳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陸沉試探著說道:“接下來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讓貧道來詳細解說過程?你剛好可以緩一緩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准備了。”
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陸沉自認口才不錯的。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一粒心神從蓮花道場掠出,蹲在陳平安一旁,笑著與對面兩人招手。
該有的禮數不能缺,賀綬笑著起身與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禮。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跟隨賀綬一同作揖。
陸沉與兩人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告辭,說要去隔壁城頭找人敘舊,很快就回,只留下陸沉當起了說書先生。
當賀綬聽說陳平安仗劍開山三千余次,最終親手劍斬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頓時目瞪口呆,久久無言,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擦了擦嘴角,轉頭望向城外。
不得不承認,人間其實已無劍氣長城,但猶有劍氣長城的劍修。
繼陳清都出劍之後,猶有陳平安問劍托月山。而且聽陸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凶還是一位劍修。
陸沉蹲在那兒,學陳平安雙手籠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離真,那麼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跟關門弟子好像都在陳平安劍下死過。”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只,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不過其中一個仙人妖族被一個元嬰境劍修換命了。
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陸沉做成了一幅幅掛像,此刻他便將其從光陰走馬圖中截取出來。
不過他知道陳平安的打算,所以將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戰功都分攤給了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和寧姚的飛升城,待中土文廟一五一十仔細錄檔。
陳平安先去往馬苦玄和余時務那撥人附近。
余時務抱拳笑道:“見過陳山主。”
除了余時務,也就沒什麼動靜了。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開口言語,至於那個關門弟子,是在確定眼前這位“道士”的身份。
陳平安朝余時務抱拳還禮。
就像馬苦玄所說,陳平安對此人,在大瀆祠廟第一次相見時就已心懷忌憚。
高明突然跨出一步問道:“陳山主,你們落魄山還收不收弟子了?”結果被馬苦玄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
不過他也不以為意,一掌輕拍地面,身形翻轉,飄然落地。
陳平安笑道:“暫時不收弟子。”
高明猶不死心,問道:“那能不能先幫我留個位置?”
陳平安搖搖頭。
馬苦玄伸手按住關門弟子的腦袋,笑嘻嘻道:“一個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過反正被踩上一腳也無所謂,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癢的小事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猜不出馬苦玄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就沒有搭話,只是轉頭問余時務:“你們接下來要去哪里?”
余時務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钜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隨後陳平安來到了魏晉和曹峻身邊。
魏晉以心聲說起了前輩宗垣一事,陳平安神色凝重,點頭道:“幸好那幾份劍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會很麻煩,很麻煩!”
魏晉問道:“中途改變主意了,沒有去那處戰場?”
陳平安嗯了一聲:“一直在繞路,最後走了趟托月山。”
魏晉指了指天上那輪大月,笑問:“結果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陳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問道:“陳山主,你交個底,我如果早點來劍氣長城,到底能不能進避暑行宮?”
陳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問這個做什麼,想了想,還是以誠待人給出了答案:“性子太躁,進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夠,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宮主持戰局,一切排兵布陣,唯一的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戰損換取最大戰功,盡可能拖延時日。
如果換成勢均力敵的戰場,以曹峻那種劍走偏鋒的性格,多半會有所建樹,但是相較於林君璧、玄參他們,曹峻肯定還是要遜色不少。
陳平安在返鄉後,專門通過魏羨了解過將種子弟劉洵美以及老鄉曹峻的性情和帶兵風格,因為魏羨和曹峻在大驪軍中都曾跟著劉洵美混飯吃。
雖然兩人都頂著個隨軍修士的頭銜,但事實上最後都曾各領一營騎軍,也算是劉洵美用人不疑了。
關於同僚曹峻,魏羨給了個擅長裙里腳的說法,說好聽點是用兵奇險,說難聽點就是出招陰損,為了戰功不計代價。
當然,曹峻自己也會身先士卒。
曹峻問道:“你在托月山有沒有跟飛升境大妖對上?”
陳平安沒搭理他,只是取出兩壺酒,遞了一壺給魏晉。
曹峻伸出手:“陳山主可別厚此薄彼啊。”
陳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問魏晉:“聽沒聽說過紅葉劍宗的妖族劍修蕙庭?”
魏晉點頭道:“當然。不過好像上次大戰期間一直沒露面,據說是跌境了,在山門里養傷。”
陳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這次被我順手宰掉了。”
魏晉也沒多說什麼,舉起酒壺,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
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才知道那個妖族劍修有多該死。
魏晉笑問:“這趟遠游,又‘見好就收’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湊合,順手牽羊,小有收獲。”
魏晉打趣道:“換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後悔說過這麼句話。”
陳平安點頭道:“必須的。”
曹峻有些無奈,自己是真心插不上嘴說不上話。
什麼紅葉劍宗,聽都沒聽過。
至於“見好就收”,又是什麼典故?
蠻荒大祖與陳平安聊這個做什麼?
從雲紋王朝那道號獨步的皇帝葉瀑手中獲得的一套劍陣,還有仙簪城老嫗被迫留下的一把拂塵,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運,以及那份來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此行確實收獲不小。
喝過了酒,陳平安起身道:“等下你們可能需要撤出城頭片刻。”
魏晉猛然抬頭。
陳平安說道:“可惜境界是借來的。”
魏晉氣笑道:“陸掌教怎麼不借給我?不過借給我又如何,說不定就要反過來被蠻荒刻字了吧?”
陳平安對曹峻笑道:“瞧瞧,我們魏大劍仙就能進避暑行宮。”
重新回到陸沉和賀綬所在的城頭時,戰功記錄一事已經結束,賀綬在此等候已久。
陳平安抱拳道:“勞煩賀老先生讓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頭。”
賀綬笑著答應下來,離去之前,猶豫了一下,竟然是與陳平安抱拳。
好像在這城頭,一個暫時不是什麼儒家弟子,一個不是文廟陪祀聖賢,更像是一場江湖相逢。
賀綬與那位君子離去後,陳平安仰頭看了眼天上月。
韓俏色通過歸墟日墜處重返浩然,謹遵師兄法旨,真去白帝城讀書,尤其是兵書了。
那只重返人間的遠古大妖在確定無人跟蹤之後,大搖大擺御風遠游,然後就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下城頭,站在大地之上,道:“勞駕陸掌教現身片刻。”
陸沉心中疑惑,嘴上開玩笑道:“難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貧道代勞?這就有點難為情了。”
陳平安默然無聲,陸沉就沒有繼續插科打諢,從蓮花道場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陳平安一旁現身。
陸沉猜不出陳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隨五位劍修一路奔波勞碌,最終陳平安成功劍斬蠻荒祖山。
如果說托月山老祖讓劍氣長城成了一頁老皇歷,那麼陳平安讓托月山同樣成了一頁老皇歷。
此外,拖月之舉也即將大功告成。
要說分賬,就是坐地分贓一事,輪不著他陸沉。
不過一切折損都可以忽略不計,為青冥天下增添一輪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
此行功德圓滿,陸沉已經打定主意,返回白玉京後,就算是二師兄,也得硬生生給自己擠出個笑臉,豎大拇指,還得兩只手一起豎,不然這事沒完。
還好意思埋怨師弟在先前一百年內懈怠偷懶?自己不但補上了上一個百年的功德,就連下一個百年的都早早掙到手了。
再說了,陸芝身上的那只劍盒,貧道是借,又不是送。
陳平安摘下那頂蓮花冠還給陸沉,身上那件青紗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疊在腰間的兩把狹刀,只以青衫背劍之姿面對劍氣長城。
兩截城頭之上總計十八個字,一邊分別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另外一邊則是“劍氣長存”“齊,董,陳”“猛”。
賀綬開始趕人了,魏晉和曹峻早已離開,馬苦玄、余時務一行人也已御風南下,其余百來號來此游歷的外鄉修士都只能紛紛離開。
陳平安開口說道:“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沉。”
劍氣長城的戰場上,護道人分兩種,一種是家族供奉、扈從出身的劍侍,類似晏家的大劍仙李退密,寧府的納蘭夜行。
劍侍一說,並無半點侍者之貶義。
另外一種是境界高的劍修,負責護衛境界低的劍修,使得後者不至於過早夭折在戰事中,故名劍師。
侍衛之侍,既大道同行,又護衛晚輩;師長之師,每次遞劍,既救人,又傳道。
陸沉破天荒露出肅穆神色:“浩然陸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無根而浮,於水中飄零而不沉溺。
萬年刑徒劍修,如浮萍飄零天地間,死而無墳。
唯有劍氣長存。
而老大劍仙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浮萍。
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劍氣長存的末代隱官。
兩兩相望,默然對視。
青衫劍修,手持長劍夜游,以凌厲劍氣遙遙在半截城頭最高處刻字。
刻“萍”字者,劍客陳平安。
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條文廟新開辟出來的道路,其余皆被夷為平地,舉目望去,空無一物。
陸沉現出身形,與陳平安並肩散步在沒有半點風景可言的遺跡上。
一座劍修如雲、酒鋪林立的城池,與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劍仙宅邸都已不復存在。
種榆仙館曾有一個喜好種植花卉的女劍仙托倒懸山靈芝齋從扶搖洲重金購得一株古本榆樹,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經受不住那份無處不在的劍氣,凋敝多年,不承想某年忽發一花,高邁屋脊,美不勝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劍仙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女子與花皆不得再見。
太徽劍宗憑借戰功換來的甲仗庫、酈采租賃的萬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濤聲。
被她花錢買下的停雲館,整座館閣竟是以一整塊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陳平安蹲下身,拈起些許泥土。
陸沉已經將那頂蓮花冠再次交給年輕隱官。
城頭刻字一事,消耗掉陳平安太多的精氣神,暫時不宜歸還道法,還需稍等片刻。
反正陸沉也不著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師兄嫌棄。
虧得師尊已經發話,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他還真就打算找個由頭留在浩然游歷幾年了。
就像身邊這位年輕隱官,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包袱齋,那麼,貧道的攤子擺在哪里不能算命?
陸沉見陳平安一時半會兒沒有起身的念頭,干脆席地而坐,從袖中摸出一塊從牆根撿來的巴掌大小的破碎石頭。
這次游歷浩然,如果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陳平安,他肯定尋一處隱蔽城頭,刻下一行蠅頭小楷“陸沉到此一游”就跑。
陸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陳平安搖搖頭。
陸沉取出一把竹黃裁紙刀作為刻刀,最終將石頭雕成一對纖長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氣,吹散石屑。
陳平安問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麼難以解決?”以致道祖都需要創建一座“峻極於天”的白玉京抵御其無止境的侵擾。
陸沉點點頭,雙指拈住裁紙刀,正在篆刻印章邊款,大致內容是自己與年輕隱官的蠻荒之行,聽到這個問題,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難,難得很,貧道去了也不過是擔雪塞井,炊沙做飯,空耗氣力。所以白玉京道官歷來都將其視為一樁苦差事,因為只會消磨道行,沒有任何收益可言。飛升之下的修士對上那些千變萬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負薪救火。若道心不夠穩固,稍有瑕疵間隙就會淪為天魔的大道餌料,無異於火上澆油。青冥天下歷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頸的年邁飛升自知大限將至,實在沒法子了,就兵行險著,想著偷摸去天外天碰運氣,無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麼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隨意玩弄於股掌之間,要麼死在余師兄劍下。”
“余師兄曾經有三位相逢於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時候登山修行的,都是資質極好的修道之士,千年之內共登飛升,唯有余師兄進入白玉京,其余三位,一位是符籙大宗師,另外兩位是道侶,一陣師一劍修。你能想象當年那段歲月里,余師兄他們幾個的那種意氣風發嗎?”
陳平安點頭道:“大道同行,橫行天下無敵手。”
劉羨陽、張山峰、鍾魁、劉景龍……陳平安也會憧憬自己和朋友們游歷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見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腳步,讓人間少卻一樁意難平。
“嗯,余師兄的真無敵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流傳開來的,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身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眾多城主樓主和天君仙官當中是唯一一個不是劍修,卻敢說自己穩勝劍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師兄離開之後再重返白玉京,都能為五城十二樓帶回一籮筐故事。”
就像劍氣長城的阿良,後來的陳平安,以及五彩天下飛升城的寧姚。
“歲月久了,以訛傳訛,就成了余師兄自封的‘真無敵’。師兄也懶得解釋什麼,估計更是覺得一個‘真無敵’頭銜早晚都是囊中物,無非是被人早喊個幾千年,不算什麼。只可惜後來他們其中一個死在了天外天,余師兄當時沒有阻攔,因為不忍心向摯友遞劍,就故意放行了。余師兄因此被白玉京史官彈劾,狀告到了師尊觀道的小蓮花洞天。那對道侶,一個死在了余師兄劍下,另一個也因為這事與余師兄反目成仇,以致每隔數百年,她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劍白玉京。”
“世間一切道法劍術,只能壓制天魔,治標不治本。貧道的兩位師兄,還有孫道長的師弟,這三人各自挑了一條道路,都曾試圖找出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舉兩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你可以將所有的化外天魔視為某種術家的集合,或者一位能夠隨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道:“佛門好像有一實不二的說法。”
陸沉點頭道:“所以才會說天魔外道,毀壞正法。掌教師兄的法子,是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試圖確定每一只化外天魔的唯一性,允許一定程度的界限模糊。這工程量實在太過浩大,無異於僅憑一己之力清點恒河之沙,但是掌教師兄還是兢兢業業,數千年間致力於此事。以後你去白玉京做客,貧道可以帶你去看看那渾儀渾象。”
陸沉談及兩位師兄,稱呼略有差異,一個是掌教師兄,一個是余師兄。
似乎在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來,真正有資格被稱為“代師掌教”的道士,還是那位“至人無己”的大師兄。
“孫觀主師弟的想法更是驚世駭俗,要對化外天魔追本溯源,准備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舉禁忌重重,一旦泄露,極有可能引發一場不可估量的人間浩劫。你那師兄繡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過分了,雖說路數不同,可其實已經要比前者更進一步,等於真正付諸行動了。”
“我余師兄的法子就很是簡單粗暴了,他覺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夠高,殺力足夠,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攏,再被他來個一網打盡,將其鎮壓、拘禁和煉化,就算功德圓滿了,隨後躋身聖人,成為繼師尊之後的第二位十五境,代價就是得騰空整座白玉京,作為化外天魔的牢籠。余師兄對此早有打算,要與師尊求來一道法旨,答應他將白玉京煉化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兩座道法天地,輔以仙劍道藏,再加上五百靈官負責巡守山河,憑此囚禁、煉殺全部化外天魔。不過師尊對余師兄此舉始終態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為何化外天魔作祟會被稱為水患?”
陸沉笑道:“以後等你自己游歷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我們這些修道之人,距離山頂越近,就會離人間越遠,等到好不容易走到山巔附近,或是站在山頂,再來登高望遠,最好學會珍惜每一個‘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會覺得沒半點樂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為隨心所欲跨越山河,四處游覽寶瓶洲,相信已經明白一事:登高望遠,登得越高看得越遠。一座有涯地界經得起幾眼反復瞧?天下再大,終究是有邊際的,同樣的風景看多了,就會讓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陸沉終於雕完兩方印章的邊款底款:“此次離別,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見面,估摸著少則百年,多則數百年,沒個准數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趟遠游,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劍飛升,遠游青冥天下,尋求躋身十四境的某個合道契機……現在懸了。
陸沉輕輕拋給陳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紀念。”
陳平安接過印章,底款是“隨意翻吾書”。
先前瞥了一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個字:交心宜狂士。
那幾位屈指可數的符籙大家都是山上公認的金石名家,幾乎每一件“閒暇”之作,稍有幾分“得意”,便可以被尋常的仙家門派直接拿來當作鎮山之寶。
“生平技藝,涉獵百家,皆天分高於人力,唯治印,天五人五。”
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語,看似自謙,實則是一種莫大自負。而這個人,就是陳平安身邊的陸掌教。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大大方方將印章收入袖中。
陸沉又提起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筆架,言語都沒怎麼拐彎抹角,直接讓隱官大人開個價,由此可見,白玉京三掌教對此物是志在必得。
陳平安倒是對此物並不看重,並不拒絕買賣一事,只是讓陸沉先開價,而且就一口價,價錢合適就賣,不合適就別再糾纏了,以後放在落魄山吃灰塵都好。
這反而讓陸沉頭疼,而且跟陳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沒有待價而沽的念頭,說不賣就真不賣的。
陳平安見陸沉一臉為難,笑問道:“開價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筆架的來歷?”
陸沉干笑道:“鮮艷欲滴,色澤動人,玲瓏可愛,誰瞧見了不心生喜歡?貧道也就是兜里神仙錢不夠,不然哪里舍得為琳琅樓那位好友購買此物。”
陳平安隨口問道:“難道這珊瑚筆架還是東海龍宮的水殿舊藏?”
就像山下民間的古董買賣,除了講究一個名家遞藏的傳承有序,如果是宮里頭流出來的老物件,當然身價更高。
陸沉沒有藏掖,直截了當道:“好眼力,確實是龍宮舊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還是龍宮‘木作’里邊的瘦山樣,琢水屬寶物作山樣,當然就顯得十分罕見了。這就像水德立國的大驪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廟,獨一份。未必是火神廟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廟在大驪京城很值錢了。”
“海月掛珊瑚,枝枝撐著月。”陳平安點點頭,“由此推斷,此物至少有三五千年了,是很值錢。不過珊瑚筆架與那白玉京琳琅樓又能有什麼淵源?”
天下蛟龍之屬幾乎全部劃分給了浩然天下,歸儒家文廟管轄。西方佛國的蛟龍數量不多,無一例外都成了佛門護法,不算在蛟龍之列了。
“琳琅樓有一幅《珊瑚帖》,意氣淋漓,堪稱神品,傳言墨彩灼目,畫珊瑚一枝,旁書‘金座’二字,奇絕。傳聞東海珊瑚枝最可貴之處是猶有一句讖語‘萬年珊瑚枝上玉花開’,所開之花被譽為五色筆頭花,就是後世妙筆生花的由來之一。”陸沉娓娓道來,“最關鍵的,是那書畫長卷里邊其實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遺址,雖然比不得四海龍君的府邸,差得也不會太遠了。至於是誰,竟然能夠讓龍宮納入一幅字帖之內,就無從知曉了,有說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貧道反正是沒親眼見過字帖,那個王洞之吝嗇得很,誰都不給看,貧道也就無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樓那邊始終無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確定一事,玉版城的珊瑚筆架極有可能就是那把失傳已久的鑰匙。”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龍宮算賬了。”
陸沉大義凜然道:“必須的。”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不心疼。
陸沉想起一些陳年舊事,唏噓不已,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當起了說書先生:“遙想當年,天地中央,八極之地,九垓同風。只說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龍君都還在,身居高位,執掌海陸水運,層出不窮的龍裔之屬,大瀆江河里邊水族無數,很熱鬧的,每逢山上修士與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經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換個地兒繼續吵,給後世留下了無數志怪逸事。”
“大哉滄海何茫茫,天地萬寶蘊藏其中,名義上都屬於那些大小龍宮、水仙府邸。世間真龍確有搜刮天材地寶的習俗,每一座龍宮水府就是一處寶庫,上古四海水域又以東海最為廣袤無垠,海底尤其盛產玉樹、珊瑚,品相最好。陸地上的仙師們紛紛入海尋寶,砍伐玉樹,攀折無數。珊瑚有盡采無窮嘛,於是諸位龍君便會登岸訴苦,喋喋不休,似怕龍宮寶藏空。還有什麼東海金鯉一口吞卻海,率領麾下百萬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龍君的反。此外,還有龍女曬衣,書生夢游水府,成為名副其實的乘龍快婿。”
“就像你們寶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風怪雨,經過數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龍橫行,曾經版圖兩頭接壤海濱,外鄉劍仙喜好行斬龍之舉,以此淬煉劍鋒。要說劍修練劍,砥礪劍鋒,後世有價無市的斬龍台如何比得過真正的蛟龍,反正水裔不計其數,隨便找個由頭,劍仙就能夠肆意遞劍。”
一個滔滔不絕,一個凝神傾聽,雙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只黃雀停在陸沉肩頭。
當年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子,生意冷清,實在無聊,陸沉就憑借這只黃雀勘驗文運多寡。
趙繇、宋集薪、劉羨陽、陳平安……幾乎小鎮所有年輕一輩都被實在悶得發慌的陸掌教測試過文運。
至於陸沉為何會獨獨將陳平安看走眼,他早就認栽了,反正不差這一件兩件的。
陳平安笑問:“陸掌教的胸襟氣量當世無二,總不會對劉羨陽記仇吧?”
陸沉笑道:“你都這麼說了,貧道哪里好意思揪著點芝麻大小的陳年舊事不放,不大氣。”
當年在家鄉,劉羨陽掀翻了陸沉的算命攤子,氣勢洶洶,還要打人。
陳平安不是擔心這個舉動會讓陸沉耿耿於懷,而是憂慮劉羨陽為何會有這個舉動,陸沉又會不會循著某條不為人知的脈絡有所布局,伏线千里,然後守株待兔一般,等著未來的劉羨陽。
比如劉羨陽祖上是文廟欽定的豢龍士,而陸沉與世間真龍又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貴的龍女。
陳平安很少在陸沉面前如此不強硬,近乎示弱。無論是言語還是買賣,兩人多是針鋒相對,算計分明。
陳平安收斂笑意,說道:“沒有與陸掌教開玩笑的意思。”
陸沉會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後等到貧道返鄉,由你做東,也就是喝幾碗酒的事情。”
陳平安回頭望向城頭,陸沉感嘆道:“其實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如果‘如果’是個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蠻荒天下,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礦產豐富,尤其金、銀儲量冠絕數座天下。
金、銀二物作為山下錢財,在後世通行數座天下,顯而易見,這也算是三教祖師的良苦用心,約莫是希望坐擁金山銀山的蠻荒天下能夠憑此與其余天下互通有無。
如果蠻荒妖族修士不那麼稟性難移,煉形之後依舊嗜好殺戮,極端推崇個體的強大,對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無度,毫無節制,不然移風易俗,更換地理,變貧瘠之地為良田有何難?
只說農家修士,便可以施展術法神通呼風喚雨,春風解凍,地氣膏腴,草木生長,五谷繁茂,而無洪澇干旱之憂,只需數十年經營,興許就是沃土萬里的豐收年景了。
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農家修士是諸多練氣士當中數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資質最差的妖族修士才會跑去學這一門手藝,一有錢,境界一高,就會立即轉行,將農家修士視為賤業,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現後,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培養了一大撥農家修士,分派給那些大王朝。
只要是托月山記錄在冊的農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領取一筆俸祿,並且還會頒發一道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評也門檻極低。
可哪怕如此,還是收效甚微,相較於一座天下,無異於杯水車薪。
道理很簡單,一座山上門派,一個山下王朝,說覆滅就覆滅,山中祖師堂香火和山下國祚說斷就斷。
而且蠻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歷來是喜歡斬草除根,殺個片甲不留,動輒方圓千里之地,一個門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靈死絕,悉數焦土。
哪怕那撮農家修士可以僥幸逃過一劫,可那良田萬畝,練氣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間就會付諸流水,擱誰受得了?
到最後,真正願意當農家修士的妖族練氣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樹,可能還敵不過一人一年砍伐,歸根結底,說的正是人心,難免行涸澤而漁之事,做焚林而狩之舉。
陸沉說道:“如果周密鐵了心要當那一整座天下的國師,憑他的心智和手段,還是有機會從根本上改變蠻荒風俗的。”
陳平安點頭道:“周密的雄才偉略毋庸置疑,估計他還是覺得棋盤太小,不夠縱橫捭闔,不足以承載浩然賈生的志向。”
陳平安言語之間對周密沒有半點貶低、輕蔑的意思,甚至用了“志向”一詞,都不是什麼“野心”。
道理很簡單,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對不起劍氣長城的那場死守。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大門:“那位真無敵會不會出手?”
陸沉搖頭道:“可能性不大,余師兄不喜歡乘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聯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青冥天下的純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陸沉揉了揉下巴:“如果兩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後按照排名順序依次捉對廝殺,則青冥天下略勝一籌。但若是拎出一百人,則青冥天下穩贏。”
師兄余斗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對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殺無赦,可殺不可殺之間的,一定選前者。但是對待武夫,反而出奇地好說話。
陸沉繼續說道:“當然了,如果拖延個十年幾十年,然後再來一場決生死的十人之爭,就是浩然天下贏面更大了。”
這得歸功於兩對師徒: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和裴錢。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撇開中土神洲不談,其余八洲均攤下來,差不多是兩到三個止境武夫。
比如桐葉洲武運一般,如今有吳殳、葉芸芸;而武運稀薄的皚皚洲,暫時就只有一個沛阿香。
至於寶瓶洲,就不太講理了,未來百年武運之昌盛,會嚇數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那家伙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經獨占鰲頭將近三百年了。還有個女武夫白藕,別看名字可人,其實打人最凶。不過還是要數那個獨坐閏月峰的辛苦,年紀最輕,資質最好,不知為何,按照孫老觀主的說法,那家伙就是喜歡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陸沉嘖嘖道,“辛苦,名字怪,脾氣怪,那家伙確實就是個……怪物。”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他一開始沒有習武,而是上山修行,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一步說,他當下願意舍棄武道,轉去修行當神仙,還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白藕已經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了,但始終故意繞開辛苦,半點問拳的想法都沒有。”
陳平安默默記下,尤其是那個辛苦,一個能讓陸沉如此高看的純粹武夫。
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評榜單。
就像當年在俱蘆洲的那處仙府遺址內,遠游浩然的孫道長,真身留在大玄都觀,可談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時,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細胳膊細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就給打折了。”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說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
白帝城鄭居中可能是例外,哪怕是歲除宮吳霜降,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都只能算半個。
陸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事情就是這麼怪。”
他豎起三根手指,繼續道:“貧道曾經偷摸去過閏月峰三次,對那辛苦,橫看豎看,上看下看,怎麼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資質,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最多就是個飛升境才對。但是沒法子啊,是我師尊親口說的。”
陳平安點頭道:“哪里都有奇人異士。”
陸沉雙手掌心相對,籠在寬大道袍袖中,緩緩而行:“白玉京給人的最深印象大概就是比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著修行,心無旁騖。”
“就像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條登天道路,台階分明,行走穩當,每踏上一級台階,就瞧得見更高的那幾級。”
“所謂登高,抬腳便是。”
陸沉突然轉過頭,笑著建議:“以後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會著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個州停步幾年,比如尋一處十方叢林混個監院當當,管著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頭,宮觀不用太大,一樣很有意思的。”
“我曾經足足花費三百年光陰游走四方,最後在將近四十座大小道觀好不容易湊齊了那些個職務。都管事務煩瑣,名副其實什麼都得管。至於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極有意思的。當那圊頭就有點慘兮兮了,不過賤業多油水,還沒人爭沒人搶的,十分自在。說來說去,還是當那號房最有意思,迎來送往,看菜下碟。”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無欲無求?”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陸沉說道:“所有欲望都得到滿足之後,找到下一個欲望之前?”
陳平安想了想,道:“聽著很有道理。”
陸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寶瓶洲再歸還境界?”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陸沉欲言又止,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用這麼客氣。”
陸沉便不再堅持。
刹那之間,兩人身邊出現一陣漣漪,竟是連“兩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覺,便走出了一名白衣女子,身後還跟著一個縮頭垮肩的年輕劍修,正是那只遠古大妖,陳平安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地。
白衣女子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近期可能還是需要一個稍微能打的死士。”
陸沉伸手覆臉。稍微……死士……
白衣女子笑道:“記得早點去往天外煉劍,我先回了。”
言罷就化作一道劍光去往天外,陳平安只得仰起頭,輕輕點頭。
大妖保持一張微笑臉龐,略顯僵硬。
陳平安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實我也尷尬,扯平了。”
大妖這才重重松了口氣,轉頭望向陸沉,竟然以極為純正的浩然大雅言問道:“你是哪位?”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是個小人物,隱官大人身邊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輪大月即將靠近大門,陸沉抬起頭,喃喃道:“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陳平安舉目遠眺天幕。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身語意業,無不清淨。等到哪天真的閒下來了,背後這把夜游劍將來就懸掛在霽色峰祖師堂之內,作為下任宗主的信物。
陳平安摘下頭頂蓮花冠,遞給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陸沉神色凝重,剛要婉拒,陳平安就已經笑著拋給他。
之前在小鎮碰頭的三教祖師至聖先師來到了西方佛國,與一個小廟住持相談甚歡;佛陀來到了青冥天下,抬頭望去,便是一塊匾額:天下第一祖庭;道祖也離開了浩然天下,沒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驪京城的老修士劉袈主動拉著徒弟趙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與少年聊起了一樁往事,說崔國師當年曾經問過自己,幫忙看守這條巷子,想要什麼報酬。
當時自己只說這輩子就沒見過啥了不起的大人物,崔國師就說會讓自己見到。
先前陳平安在騎龍巷現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門口,跟小米粒嗑過了瓜子,最後又返回騎龍巷,而不是去往楊家鋪子。
石柔笑著幫小啞巴邀功一番,說之前陳靈均遇到了一伙山上仙師,周俊臣放心不下,擔心陳靈均會有危險,就去幫忙了。
陳平安拈起一塊杏花糕細細嚼著,聞言笑望向周俊臣,輕輕點頭。
周俊臣就站在櫃台後邊的板凳上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見陳平安看過來,撇了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但他隨即想起一事,問道:“山主吃糕點,是給錢,還是賒賬?”
他作為裴錢的嫡傳弟子,卻一向不喜歡喊陳平安為祖師,陳平安不在的時候,與人提起,最多是說師父的師父,如果當面,就喊山主。
石柔勸過幾次,孩子都沒聽,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點,記什麼賬。”
見陳平安還要拈起一塊糕點,周俊臣故意重重翻過一頁書,小聲嘀咕道:“難怪鋪子生意這麼好,客人還沒欠債的人多。”
陳平安就多拿了幾塊糕點,氣得孩子滿臉通紅:這個從沒有教過自己半點拳法的祖師爺實在太欺負人了!
白發童子飛快跑出後院,剛要振臂高呼,就被隱官老祖一個斜眼,識趣閉嘴。
但依舊高高舉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動,不發出聲響。
過了一會兒,估計是自個兒覺得沒點響聲挺沒勁的,又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難受。
白發童子悄悄說道:“隱官老祖,如今我改了個名字,叫箜篌,咋樣?”
“遠遠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過儒家的《郊祀志》,所以別不當回事,最好再改一個,回頭讓暖樹多跑一趟縣衙戶房就是了,不過別忘了與暖樹道一聲謝。”
陳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頭鋪子。
少女崔花生與那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山主怯生生施了個萬福,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抬頭望向一處。
鋪子里邊掛了一副對聯:階崇雲深古書左右,天高海大明月正中。據說是賈晟一次醉後揮毫潑墨的得意之作。
除了落款,對聯上還鈐印有一枚私章:會心處不遠。
陳平安上次返鄉,按例來騎龍巷查賬時其實就瞧見了。
賈老神仙“瞧”見了年輕山主,正要掰扯幾句,不承想對方已經笑著告辭。
當下還有個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再次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大驪京城,等到劍氣長城的自己歸還境界,再想回京城,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師都已經離開浩然天下,浩然天下的陳平安走到了那條小巷附近。
劍氣長城的陳平安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死士,似乎覺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的拖月一事也無意外,就將一身十四境道法還給了陸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武道跌一層,修士跌兩境。
陸沉卻不是憂心這些大事,以心聲急匆匆說道:“怎麼回事?!兩次了,兩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過早歸還境界,因為我推算過會有某個意外發生,但是不能與你道破,不然大道一觸即轉,說不定新的意外只會更大。雖然我還算不出意外從何而來,但是……”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因為我知道,意外一定來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師離開浩然,等禮聖與白先生打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等我劍斬托月山。最後,等我刻完了字,他就會動手了。他比誰都清楚我在意什麼,所以他根本不用針對我本人,只需讓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從我眼前消失。”
陸沉呆呆無言:“知道了,然後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剛到城頭那會兒還沒有跟你借境界,其實就開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對方不是一般人。”
何況還有後手。
遠古天庭遺址,周密從袖中拈起一枚棋子,輕輕丟出。
棋子瞬間破開浩然天幕,如一顆星辰砸向整個龍州地界。
落子之處,正是落魄山。
實在太快,甚至連大驪陪都的仿白玉京都無法出劍阻擋,連大驪京城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與此同時,騎龍巷草頭鋪子的那副對聯之中走出了一位與年輕隱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