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濤問道:“為什麼要帶我來這里?”
浩然山巔大修士要想飛升別處天下,一來規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廟許可,再由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幫忙開門,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極難原路返回。
再者修士在飛升遠游的過程當中,也十分凶險,要與那條大道顯化而生、七彩煥然的光陰長河打交道,一著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極多,讓修士減壽。
所以此次與阿良“攜手”遠游劍氣長城,因為有阿良開道,馮雪濤走得十分輕松,至於阿良為何不通過倒懸山遺址大門來這蠻荒天下,馮雪濤都懶得問,就當是這廝與自己顯擺他的劍道高妙了。
阿良說道:“你跟那個青宮太保還不太一樣。”
馮雪濤嗤笑道:“不一樣?不一樣挨了左右的劍?”
阿良嘖嘖笑道:“脾氣還挺衝?”
南光照、荊蒿、馮雪濤,三位飛升境的道號分別是天趣、青宮太保、青秘。一個比一個牛氣哄哄。
我就沒有。
阿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
他腳下這個馮雪濤,和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周神芝是有私怨的。
馮雪濤山澤野修出身,道號青秘,不是白來的,這輩子的修行路上,鬼祟之事當然不會少做,私德有虧的勾當肯定多了去了。
荊蒿則是最貨真價實的譜牒仙師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坯子,此生修行,順遂得很。
當初蠻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陸流霞洲南端,荊蒿所在的祖師堂議事,一開始的風向是龍門境之上的宗門修士,至少得有半數下山,決意趕赴南方,死戰一場。
其中有年紀大的,破境無望的,也有不少修士的親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邊,故而此次出山殺妖,既為大義,也報私仇。
但是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封山閉門不出,別說事後外界非議不斷,就連宗門內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聽說是那位准備親自帶隊下山的宗主,在祖師堂那場議事的末尾,突然改變了口風。
因為他得到了老祖師荊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實力。
等到妖族大軍向北推進,打到自家山門口再說不遲,可以占據地利,學扶搖洲劉蛻的天謠鄉、桐葉洲的荷花城,死守山頭,行事更加穩重,一樣有功於家鄉。
流霞洲輸了,爭取自保,浩然天下贏了,那麼一洲廣袤的南方疆域,各個山上仙家,清掃干淨,就是宗門大展手腳開疆拓土、收攏藩屬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至於外界如何得知這個不傳六耳的“聽說”,是因為那位宗主在祖師爺出關後,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責罰,名義上則是貽誤戰機,身為宗主,毫無擔當,愧對那些掛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須面壁思過百年。
馮雪濤問道:“你能不能下來說話?”
這處劍氣長城遺址,除了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猶有幾位來此駐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戲。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來就下來,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讓我別下來,你看我下不下來?”
馮雪濤只得撿起了早年的那個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麼面子。
阿良沒有讓馮雪濤太難堪,飄落在地,坐在牆頭邊緣,後腳跟輕磕牆面,拿出了一壺酒。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邊一處,問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萬大山?”
阿良點點頭:“算是我的地盤,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當年吃了我一十八劍,對我的劍術佩服得不行,說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輕俊朗,都要誤以為是陳清都鉚足勁出劍了。”
馮雪濤對這些左耳進右耳出,只是自顧自道:“阿良,為什麼你會攔阻左右出劍?我大不了站著不動,挨一劍好了,撐死了跌境。”
阿良說道:“印象中,你們這些野修都很會算賬啊,要跌境,去南邊,在浩然天下算怎麼回事,名聲不好聽。”
馮雪濤問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我一把。”
阿良說道:“記不記得中土神洲某個王朝的秋狩十六年,王朝詔令幾個藩屬,再聯手幾大鄰國,所有譜牒仙師,加上山水神靈,浩浩蕩蕩舉辦了一場搜山大狩,大肆打殺精怪鬼魅?”
馮雪濤面無表情:“不記得了。”
阿良說道:“我記得,有個過路的山澤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兩個仙人境,讓那些譜牒仙師很灰頭土臉。”
馮雪濤疑惑道:“這種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慣那些譜牒仙師的做派,年紀輕輕的,一個個老氣橫秋,城府深密,擅長鑽營。
阿良喝著酒,隨口說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門派只是將山下的官場搬到了山上,我覺得很沒勁。”
馮雪濤只是蹲著,有些無聊。
阿良轉過頭:“能不能有那麼一份膽識,來證明文廟看錯了你,左右出劍砍錯了人?”
馮雪濤冷笑道:“還是算了吧,說實話,我沒覺得自己有錯,卻也沒覺得他們錯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嘆道:“天底下沒有一個上五境的野修。”
馮雪濤心有戚戚然。這個狗日的,如果願意正經說話,其實不像外界傳聞那般不堪。
阿良問道:“你這輩子有沒有劍修朋友?”
馮雪濤搖頭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沒有。”
准確說來,是沒有了。很久之前,曾經有過。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麼我就要恭喜你了!”
馮雪濤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經道:“只要陪我殺穿蠻荒,你就會有個劍修朋友。”
馮雪濤苦笑道:“是不是沒得選?”
殺穿蠻荒?他馮雪濤又不是白也。
阿良語重心長道:“只管放心,我還護不住一個飛升境?”
馮雪濤長嘆一聲,開始想著怎麼跑路了。只是一想到這個蠻荒天下,好像身邊這個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麼跑?
阿良丟了空酒壺,雙手抵住額頭:“浩然鑿穿蠻荒者,劍修阿良。”
不等陸芝姐姐了,要留給她一個瀟灑偉岸的背影。
馮雪濤收拾心中的雜亂情緒,嘆了口氣,一個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學那阿良的說話方式,喃喃自語道:“野修青秘,皚皚洲馮雪濤。”
鸚鵡洲包袱齋這邊,逛完了九十九間屋子,陳平安談不上滿載而歸,卻也收獲不小。
陳平安問柳赤誠,能不能在島上幫忙找個落腳地兒,他打算給大家做頓飯。
柳赤誠說當然沒問題,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認識他的,不多,沒聽說過他的,沒有。
那個自稱城南老天君的樹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門仙家禁制,暫時恢復不了真身,他身高約三寸,這會兒正坐在嫩道人肩頭喝悶酒,斜眼一旁那個大言不慚的柳赤誠,見他穿得花里花俏,就罵了句“娘們唧唧的”。
結果被柳赤誠一把抓過去,攥在手心一頓搓捏,再丟回嫩道人肩膀,老樹精醉酒似的,暈頭轉向,問李槐:“姓李的,心腹給人欺負了,你不管管?”李槐說:“管不了。”
老樹精立即站起身,將酒葫蘆別在腰間,正了正衣襟,作揖說道:“這位仙師,一襲粉袍,真是別致,如絕代佳人遺世獨立……”柳赤誠覺得好生膩歪,一巴掌輕輕拍下,老樹精雙手托起那座山頭,叫苦不疊。
李槐只好幫忙求情,柳赤誠這才收手。
柳樹精不敢罵那個粉袍仙師,轉過頭,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盤,趕緊拿腳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與陳平安以心聲說道:“楊家藥鋪那邊,老頭子給你留了個包裹。信上說了,讓你去他屋子自取。”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從袖子里邊摸出一本泛黃的書:“落魄山躋身宗門,我沒有觀禮,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頭子送我的,上邊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我不想學,也學不會,瞧著就腦瓜子疼,送你了,別嫌棄。”
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去後說道:“算借的,看完還你。”
李槐惱火道:“還我。”
陳平安笑道:“又沒看完。”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是老劍修於樾與那幫豪閥子弟也逛完了包袱齋,除了密雲謝氏,還有仙霞朱氏的年輕女子,只是沒有劍修朱枚那麼討喜就是了,不知道她們雙方怎麼算輩分。
於樾笑呵呵與身邊年輕人說道:“謝緣,老夫今兒心情不錯,告訴你個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這位皚皚洲密雲謝氏子弟,有些無賴,與自家的首席客卿說道:“先答應了於先生,至於管不管得住,聽過再說,到底是身不由己、口不由心的事。”
於樾說道:“你這趟趕來文廟湊熱鬧,最想要見的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謝緣快步走去,這位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好像沒有任何懷疑,與那位青衫劍仙作揖,卻無言語,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就叫謝緣一生俯首拜隱官。
陳平安看了眼於樾,老劍修以心聲笑道:“隱官大人且寬心,謝緣瞧著不著調,其實這小子很知道輕重,不然也不會被謝氏當作下任家主來栽培。他早年通過家族秘密渠道,聽過隱官大人的事跡,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懸山春幡齋一役,還專門寫了部艷本小說,什麼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都幫著隱官大人一鍋端了。隱官大人有所不知,皚皚洲近十年流傳最廣的那些山上艷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謝緣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陳平安與年輕人抱拳還禮,其實很想將這個“皚皚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謝緣直腰起身後,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只是沒能得逞,他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氣,好下筆如有神。”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謝公子,有些書別外傳。”
謝緣看了眼年輕隱官身邊的酡顏夫人,點點頭,都是男人,心領神會。
雙方分道,謝緣要去拜訪下榻鸚鵡洲這邊的一位世交前輩。
昵稱瑞鳳兒的少女花神滿臉雀躍,御風趕來鸚鵡洲,向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由衷道了一聲謝,說那張夫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
陳平安笑著點頭,邀請這位花神以後去落魄山做客。
其實家鄉小鎮,劉羨陽祖宅門口那邊,有條小水渠路過,石縫間就半懸空生長有一株鳳仙花,而且花開五色。
早年家鄉許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歡摘花搗碎,將她們的指甲染成鮮紅色,陳平安當時也沒覺得好看。
劉羨陽曾經一直念叨這花兒,長在他家門口,老人們是有說頭的,有關風水。
結果後來就被眼饞的小鼻涕蟲拎著小鋤頭摸上了門,大半夜偷挖走了。
天亮後,劉羨陽蹲在門口傻眼了半天,罵罵咧咧,等到當晚,將那鳳仙花偷偷種在別處的小鼻涕蟲,就被人一路扯著耳朵,把花還了回去,對蒙在鼓里的劉羨陽來說,門口那棵鳳仙花就好像自己長了腳,離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
失而復得,劉羨陽反正很開心,說這花兒,果然奇怪,當時陳平安點頭,小鼻涕蟲翻白眼做鬼臉。
其實等到後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各自求學、遠游返鄉,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當年看著漂亮的鳳仙花,其實就只是尋常。
酡顏夫人跟陳平安告辭離去,帶著這位鳳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幾樣物件。
柳赤誠走到半山腰一處鸚鵡洲府邸門口,重重叩響鋪首門環。
里面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長輩和幾位山上好友一個個如臨大敵,不敢出門來見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後就讓她來了。
至於那個青衫劍仙,還有那個嫩道人,年輕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宗門譜牒,可是面對這些個能夠與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輩,哪敢造次。
柳赤誠微笑道:“這位姑娘,我與你家長輩是摯友,你能不能讓出宅子,我要借貴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勁點頭。師父說只要柳道醇開口,什麼都可以答應。
柳赤誠雙指拈出一枚谷雨錢:“姑娘,收下谷雨錢後,記得還我兩枚小暑錢。”
女修一雙眼眸里邊滿是疑惑,只是不敢不從,收下那枚谷雨錢後,她再從袖子里摸出兩枚小暑錢,戰戰兢兢,交給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閣閣主。
柳赤誠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枚小暑為滿,姑娘就有八錢姿容了,今天得見,姻緣不淺,讓小生耳目一新,大飽眼福,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處修行,如今有無道侶……”
陳平安來到柳赤誠身邊,直接一巴掌甩在他後腦勺上,再與那年輕女修表示歉意道:“叨擾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誠是這麼個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開口了。
那女子搖搖頭,一言不發,只是讓出門口道路。
宅子里邊的修士已經從側門離開,都沒敢御風,和那年輕女修在渡口會合,乘坐渡船直接離開了鸚鵡洲。
女子惴惴,師父卻以心聲笑道:“立了一功,回頭祖師堂那邊會記錄在冊的。”
進了宅子,在一處柏樹森森的僻靜庭院,陳平安先從袖子里邊拿出那只魚簍,再打開咫尺物,動作嫻熟地取出了家伙什,當起了廚子,准備給李寶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來了桌椅凳,柳赤誠取出了幾壺仙家酒釀。
一桌子飯菜,幾條鴛鴦渚金色鯉魚,清蒸紅燒燉煮都有,色香味俱全。
陳平安笑問道:“如何?”
李寶瓶點頭道:“美味。”
李槐說道:“比裴錢手藝好多了。”
柳赤誠和嫩道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必須拿出一點風骨,不說那昧良心的言語。
陳平安瞥了眼那兩個好吃到已成為啞巴的家伙,點點頭,心滿意足,可能這就是大美無言。
酒足飯飽,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李寶瓶依舊在細嚼慢咽,李槐還在那邊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難為情,湊近陳平安,壓低嗓音說道:“陳平安,我也是看過幾本書的,能不能與你胡亂掰扯個書上道理?要是不對,你聽過就算。”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你盡管說。”
李槐好像還是很沒底氣,只敢聚音成线,偷偷與陳平安說道:“書上說當一個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獨知之慮時,就會活得比較累,因為對外勞力,對內勞心,你如今身份頭銜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時能夠找幾個寬心的法子,比如……喜歡釣魚就很好。”
這個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滿是擔心。
李槐從來就不擅長與人講道理,今天算是盡最大努力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麼好的道理,我肯定會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與陳平安講道理了,那麼自己不當個賢人,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握拳,輕輕一敲肚子:“書上看到的,還有聽來的所有好道理,只要進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著他,說道:“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陳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們就會想著,得找個機會聚在一起,哪怕沒什麼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陳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隨緣了,當然相互間還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沒那麼想著一定要重逢。
陳平安笑著點頭。李槐繼續低頭扒飯。
不客氣,林木頭,當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講究什麼久別重逢。
還有那個於祿,反過來的諧音,就是盧余,大概是說那“盧氏遺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於祿在不斷提醒自己“我是盧氏子弟”?
當年就只有於祿,會主動與陳平安一起守夜。
再加上當年在大隋書院,於祿為他出頭,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記著呢。
其實李槐挺想念他們的,當然還有石春嘉那個小算盤,聽說連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歲數。
當年遠游路上,李槐最親近陳平安,也最怕陳平安,因為還是孩子的李槐憑借直覺知道陳平安耐心好,脾氣好,最大方,最舍得給別人東西,都先緊著別人。
如果這麼一個好脾氣的人都開始生氣了,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難走那趟遠路了。
山中無水,大日曝曬,找條溪澗真難,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說他去看看。
陳平安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身上掛滿了竹筒,里邊裝滿了水。
李槐會忘記許多的瑣碎事情,但是總忘不了,陳平安帶給他的那種感覺,好像在說“有我在,沒事的”。
那會兒,李槐會覺得陳平安是歲數大,又是從小吃慣苦頭的人,所以什麼都懂,自然比林守一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曉得怎麼跟老天爺討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歲,才知道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後來哪怕再長大十歲,等到了二十四歲,還是覺得自己遠遠不如十四歲的陳平安。
沒有誰願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雞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終覺得照顧別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他就不會,也沒那耐心。所幸,齊先生拐了個陳平安給他們。
遠游路上,永遠會有個腰別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開路。
在人生道路上,與陳平安相伴同行,就會走得很安穩,因為陳平安好像總會第一個想到麻煩,見著麻煩,解決麻煩。
崔東山曾經說過,越簡單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時卻越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因為入耳過嘴不上心。
那個家伙還說過,很多人是憑運氣混出頭,很多人卻是憑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來越不如意。
柳赤誠看了眼紅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閣主人,一時間感觸頗多。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開始逐漸被寶瓶洲山上視為“開門一代”。只不過因為山水邸報不夠靈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誠不一樣,當時帶著龍伯老弟,親自走過那座槐黃縣城小鎮,曾經親眼見到了那撥氣象各異的年輕人。
如果不談李柳和那個女子。
一樣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白帝城顧璨,杏花巷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驪藩王。
福祿街趙繇,大驪京城刑部侍郎。
桃葉巷謝靈,龍泉劍宗嫡傳。
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當然還有山崖書院的李寶瓶、李槐。
陳平安笑問道:“寶瓶,最近在讀什麼書?”
李寶瓶搖頭道:“沒讀書了,就是想些事。”
陳平安好奇道:“什麼事?”
李寶瓶說道:“一件事,是想著為什麼上次吵架會輸給元雱,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還有兩件事,就難了。”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李寶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書上都說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讀書人的文思,到底是怎麼來的。我就想了個法子,在腦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張棋盤,然後在每個格子里邊,都放個詞住著,就像住在宅子里邊,傷心、開心、幽寂、悲憤什麼的,好不容易填滿了一張棋盤,就又有麻煩了,因為所有詞的走門串戶,都很麻煩啊,是一個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師叔走在泥瓶巷,必須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還是可以一口氣走幾步?直接走到顧璨或是曹家祖宅門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師叔能夠一下子從泥瓶巷跳到杏花巷,或是福祿街我家門口?還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葉巷那邊?我都沒能想好個規矩,除了這個,再就是傷心與悲慟串門,是加法,那麼如果傷心與高興串門碰頭了,是減法,這里邊的加加減減,就又需要個規矩了……”
李寶瓶橫抹,再雙手豎起,然後一個歪斜傾倒,好像將兩座天地重疊在一起:“除了情緒,我又想了第二張棋盤,是更加具象化的詞了,比如小橋、流水、大門、朋友、書籍……又多了一張棋盤,因為很多念頭,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個人瞎想,肯定是見著了東西,才會有那通感、移覺和想象……”
“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難了。比如書上說道生一,我就假設這個一,就是一點,小師叔,比如這樣……”
李寶瓶的思維很跳躍,加上說話又快,就顯得十分天馬行空。
說到“道生一”的時候,李寶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拈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將其放在空中。
說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寶瓶驀然放開,立即有橫豎兩條线,穿過那粒芥子,刹那之間,又有無數條直线瞬間生發而起……
陳平安瞬間祭出一把籠中雀。
這座建造在白鷺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棧,名為過雲樓。
山腳渡口除了蘆葦蕩,附近還有大片呈現階梯狀的稻田,白鷺飛旋,雀抓蘆稈,靜謐祥和,一派鄉野氣息。
水上漁翁,田間農夫,對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見怪不怪。
白鷺渡距離最近的青霧峰不過百里路程,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陽山地界居住,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神仙。
崔東山親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雲,讓人見之忘俗。
田婉落座後,從崔東山手中接過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
畢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盡出,分別以陰神出竅遠游、陽神身外身遠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兩人攔截,而且對方似乎早已篤定她真身還在正陽山,這讓田婉倍感無力,她在寶瓶洲操控紅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覺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東山笑道:“這可是我先生從清源郡仙游縣帶回的茶葉,十分珍惜,價值連城,我平時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嘗嘗看,好喝不用給錢,不好喝就給錢。喝過了茶,我們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讓人去那仙游縣順藤摸瓜?”
崔東山無奈道:“聰明人不說傻話,田婉姐姐這就很沒有誠意了。”
田婉的聰明,在於她從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這也是她能夠在寶瓶洲大隱於正陽山的立身之本。
鄒子的這位師妹,可以讓很多聰明人都覺得她只有一些小聰明。
正陽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晏礎,這些個名動一洲的老劍仙,就都覺得田婉這個婆娘在正陽山祖師堂的那把座椅,其實可有可無。
姜尚真沒有去那邊喝茶,只是獨自站在觀景台欄杆那邊,遙遙看著水邊稚童的嬉戲打鬧,有撥孩子圍成一圈,以一種俗稱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個小臉蛋紅撲撲的姑娘贏了同齡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顆蛀牙。
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欄杆上,眼神溫柔,輕聲道:“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示意田婉別不識趣:“敬茶不喝,難道田婉姐姐鐵了心要喝罰酒?”
田婉只得硬著頭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後,她瞬間臉色慘白,哪怕她早有准備,施展了一門封山秘法,在幾處本命竅穴聚攏靈氣,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壞打算,雖然體內那些殘留在經脈間的些許靈氣,不過絲絲縷縷,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當這些靈氣如結冰一般時,便有錐心之疼,最終那些結冰靈氣,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攏,在人身小天地內的“江河”之上橫衝直撞,讓田婉微皺眉頭。
姜尚真轉過頭,笑道:“舊時天氣舊時衣,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大罵道:“拽什麼文,你當田婉姐姐聽得懂嗎?!”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頭,死死盯住崔東山:“你真不怕我與你玉石俱焚?!”
原來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撐篙而行,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在那兒高歌一篇漁舟唱晚詩詞。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田婉心湖間,那艄公不知從哪里取出一只綠竹魚竿,拋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將這個“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時間有那剜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條“游魚”,凝神一看,嘖嘖搖頭:“果然是嚇唬人。”
崔東山將那心念碾碎,隨手丟回水中,繼續駕馭腳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遠游而去。
好個“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說道:“那我們開始談正事?”
田婉正要說話,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拋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條游魚,哈哈大笑道:“師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運轉一門心齋道門神通,心湖之中,洶洶河水,千里冰凍,原本倏忽遠游的那排浮舟隨之凝固靜止。
那少年艄公雙手合掌,一個魚躍跳下,直不隆咚地腦袋砸在地上,他輕喝一聲,頭腳翻轉,雙手攤開,雙腳落地之時,冰面上彩色漣漪陣陣漾開。
少年艄公蹲下身,手指輕敲幾下,然後整個人滑步橫移,去別處屈指敲擊幾下,就這麼東敲西敲,好像在尋找適合垂釣處,好鑿開窟窿拋竿釣大魚。
崔東山這一粒心神,轉過頭,笑了笑,總算來了。
遠處出現一頂金箔貼花的轎子,有點類似民間所謂的萬工轎,極盡豪奢精巧。無人抬轎,花轎自行飄蕩而來。
崔東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開你的壓箱底嫁妝,田婉姐姐總歸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環顧四周,朗聲問道:“李摶景與道侶,何在?”
掀開轎子門簾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張臉龐,她手心攥著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這里,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轎子里邊,如同一處富麗堂皇的女子閨閣,有金絲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掛屏,畫案上鋪開一幅蘇子真跡的《朱竹圖》,還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說劍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筆的一方印章,在轎廂內懸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個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繞著轎子撒腿狂奔,嚷著“別殺我別殺我”。
心湖之外,崔東山一臉驚駭道:“周首席,怎麼辦,田婉姐姐說我們肯定打不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田婉對面的崔東山,手持茶杯,顫顫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這個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嗎?
姜尚真轉過身,背靠欄杆,笑問道:“田婉,什麼時候,我們這些劍修的戰力,可以在紙面上邊做術算累加了?幾個元嬰境劍修湊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境?幾個玉璞境,又是一個仙人境?最後這麼個飛升境,就算飛升境?我讀書少,見識少,你可別糊弄我!”
對於田婉的撒手鐧,崔東山是早就有過估算的,半個飛升境劍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過要牢牢抓住田婉這條大魚,還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東山放下茶杯,說道:“不廢話了,談買賣。”
田婉剛要問話,崔東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說話,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輕輕扇動清風,笑道:“崔老弟作為我們山主的得意弟子,說話作數。”
姜尚真補了一句:“何況不作數,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開口,崔東山又說道:“你沒什麼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應一事。”
姜尚真並攏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歡擺弄姻緣,亂點鴛鴦譜嗎?很好,煉化了這根紅繩,衝我來,周某人一力承擔,後果自負。”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田婉臉色鐵青:“痴人說夢!”
對方此舉,真可謂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脈。
田婉最大的忌憚,當然是姜尚真看似風流,實則最無情。
換成尋常男子,比如魏晉、劉灞橋這些痴情種,哪怕牽了紅线,她一樣有把握脫困,說不得還能得利幾分。
可一旦與姜尚真牽扯不清,她的下場,絕對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牽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說,不管雙方離著多遠,對於田婉而言,無論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別座天下,依舊時時刻刻,皆在“情”字牢籠中。
最可怕之處還在於,歲月拖延越久,她只會涉足越深。
就像水邊一株楊柳,與一處激流滾滾的江心砥柱,兩者用一條鐵索捆綁起來,遭罪的,肯定不會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穩如磐石不說,更有亂流激蕩,只能是她獨自一人,吃虧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樣又不差的,還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單身,沒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侶,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東山嬉笑道:“我早就說過,周首席重返飛升境,沒那麼難,是也不是?”
姜尚真雙手抱拳,高高揚起,重重晃蕩:“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亂翻檢姻緣簿,亂牽紅线,攪亂一洲劍道氣運,可她一旦和姜尚真牽了紅线,雙方的關系,就會比山上的道侶更加道侶。
有點類似陳平安與稚圭的那樁結契,如果陳平安沒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攤水運,坐享其成,何況陳平安本就大道親水,裨益極大,只會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覺得那個年輕人腦子不正常。
好像這就對了,只有這種人,才會有這麼個學生弟子,落魄山才會有這麼個首席供奉。
田婉嘆了口氣,說道:“我可以拿出正陽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為自己換取一個自由身。這是算計劉羨陽的,我再拿出一座並無記載的洞天,補償你們落魄山。”
崔東山笑道:“一座沒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臉拿出來?”
田婉臉色陰沉道:“此處洞天,雖然名不見經傳,但是可以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絳闕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條丹溪,溪澗流水極重,陰沉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以及靈樹仙卉眾多,遍地天材地寶。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錢,需要很多的神仙錢。”
姜尚真一臉震驚道:“錢?”
崔東山皺緊眉頭,作深思狀:“咱哥倆缺嗎?”
田婉真是被這對活寶給惡心壞了。
崔東山眯起眼,說道:“別扯這些,你拿出那座蟬蛻洞天,我說不定還願意考慮考慮。”
田婉搖頭道:“不在我身上。”
蟬蛻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
崔東山哀嘆道:“那就沒得談了。”
田婉沉默許久,問道:“你們到底圖什麼?”
崔東山雙臂環胸:“我家先生說了,要讓你將劍術和氣運還給寶瓶洲,一切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
田婉譏笑道:“還給寶瓶洲?是交給落魄山吧?”
崔東山搖搖頭,眼神可惜:“井蛙談天言海,夏蟲語冰說霜。時耶?心也。”
鸚鵡洲宅子這邊,當一襲青衫和那紅衣女子驀然消失時,嫩道人和柳赤誠對視一眼,陳平安這一手,不簡單。
李槐在拿牙簽剔肉,對此好像渾然不覺,不理解的事,就不要多想。
柳赤誠卻是吃驚不小,好奇問道:“嫩道友,陳平安什麼時候可以隨手起天地了?”
至於那個李寶瓶隨便幾句話帶來的那份異象,柳赤誠則是半點不感興趣。
嫩道人夾了一大筷子菜,大口嚼著魚肉,腮幫鼓鼓,一語道破天機:“不是拼境界的仙家術法,而是這小子某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劍氣長城那邊,什麼古怪飛劍都有,陳平安又是當隱官的人,柳道友無須大驚小怪。”
嫩道人再提起筷子,隨手一丟,一雙筷子快若飛劍,在庭院內風馳電掣,片刻之後,嫩道人伸手接住筷子,微微皺眉,撥弄著盤子里僅剩的小半條紅燒鯉魚。
原本嫩道人是想尋出小天地屏障所在,好與柳赤誠來那麼一句:“瞧見沒,這就是劍氣藩籬,我隨手破之。”不承想年輕隱官這座小天地,不是一般的古怪,好似全然繞開了光陰長河?
嫩道人不是當真無法找到蛛絲馬跡,只是那就等於問劍一場了,得不償失。
嫩道人心中打定主意,陳平安以後只要躋身了飛升境,自己就務必躲得遠遠的,什麼一成收益什麼賬簿,去他的吧,就讓落魄山一直欠著老子的人情。
柳赤誠不曉得嫩道人耍這一手馭劍術深意何在,問道:“嫩道友,這是?”
嫩道人哈哈笑道:“幫著隱官大人護道一二,免得猶有不知死活的飛升境老無賴以掌觀山河的伎倆窺探此地。”
柳赤誠將信將疑。
如今文廟附近的飛升境大修士,尤其是沒資格參加議事的,南光照和荊蒿落了個半死,馮雪濤被阿良拽去了別座天下,剩下的,膽氣盡碎,哪個不是夾著尾巴做人?
天曉得會不會一個浩然“嫩道人”收手了,再跑出個“老道人”?
左右、阿良都已經出手了,接下來會不會輪到齊廷濟、陸芝這幾個劍修跟著湊熱鬧?
管著文廟大門的經生熹平,可是從頭到尾一次都沒有插手,就由著這些山巔修士自了恩怨。
故而當下四處渡口顯得風雨迷障重重,不少大修士都有些後知後覺,那座文廟,不一樣了。
桌旁漣漪陣陣,陳平安和李寶瓶在原地現身。
陳平安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開始收拾碗筷。
李寶瓶怔怔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李槐瞥了眼李寶瓶,習以為常,反正她打小就這樣,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想不完的難題,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讀書種子?
不過李槐覺得還是小時候的李寶瓶可愛些,經常不知道她怎麼就崴了腳,腳上打著石膏,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來學塾,下課後,竟然還是李寶瓶走得最快,敢信?
柳赤誠覺得裝傻這種事情,在陳平安這邊似乎不濟事,就試探性說道:“陳平安,這等高妙手段,最適合拿來當撒手鐧,所以使用起來,需要慎之又慎啊,千萬別輕易泄露了消息。你放心,我除了師兄之外,與誰都不會提半個字,而且保證只要師兄不主動問起,我就絕對不說。”
陳平安點點頭。
柳赤誠能這麼說,說明很有誠意。
嫩道人開始擺修行路上的前輩架子,說道:“柳道友這番金玉良言,忠言逆耳,陳平安你要聽進去,別不當回事。”
陳平安笑道:“疾風知勁草,我對柳道友的人品,心里有數。”
嫩道人突然問道:“以後有什麼打算?要是去蠻荒天下,咱仨可以結伴。”
陳平安說道:“走一步看一步,沒什麼長遠打算。我暫時沒打算回劍氣長城那邊,你和柳赤誠自己多加小心。”
比如先走去北俱蘆洲,再去桐葉洲,游歷一趟中土神洲,再去五彩天下飛升城,去青冥天下,歲除宮、大玄都觀、白玉京,都會拜訪……總之都是一步一步走去的事情。
翻閱五岳之圖,自以為知山,不如樵夫一足。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其實只要親眼見過,就會相信了。
陳平安收拾完桌子,笑問道:“要不要喝茶?”
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跟好友柳質清學了一手仙氣縹緲的煮茶手藝。
柳赤誠點頭道:“嘗嘗看。”
嫩道人自己取出一壺酒:“我就免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套茶具,開始煮茶,手指在桌上畫符,以兩條符籙火龍煮沸茶湯。
眼前事、手邊事、心中事,其實都在等著陳平安去一個個解決。
有些事情處理起來會很快,幾拳幾劍的事情,曾經的天大麻煩,漸漸都已經不再是麻煩。
有些事情還需要想得多些,走得慢些。
陳平安給李寶瓶三人各遞去一杯茶,突然向柳赤誠問道:“打造一條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難?”
柳赤誠點頭道:“造船不難,找幾個墨家、匠家練氣士,只要不是騙子,都能拼湊出一條,難的是真正掙錢,這里邊學問不淺,水更深。至於跨洲渡船,門檻更高,浩然天下靠這個吃飯的仙家山頭,數來數去,能打造出這類渡船的,其實就十來家,屈指可數。怎的,你們落魄山需要自己的跨洲渡船?陳平安,不是我潑冷水,勸你真的別蹚這渾水了,太吃神仙錢,與人花錢買就行了,我可以幫忙牽线搭橋,省心省力還省錢。”
陳平安無奈道:“就像今天敲門?這樣的省心省力,敬謝不敏?”
陳平安確實需要幫助落魄山找幾條新的財路,一旦在別洲創建下宗,山頭擁有一條跨洲渡船就成了燃眉之急。
柳赤誠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邊,還有個閣主身份?在寶瓶洲落難之前,山上的生意往來,極多,迎來送往,可都是我親自打點的。”
說到這里,見陳平安依舊不為所動,柳赤誠突然揚揚得意起來,手指輕敲桌面,眯眼笑道:“陳平安,與你悄悄說件山巔秘事好了,火龍真人前些年,賣了我好些不知從何處搜刮來的琉璃瓦,品相極好,足可位列琉璃閣一等珍品,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綠琉璃瓦!火龍真人竟然只喊價一千五百枚谷雨錢,如今我那琉璃閣,得此機緣,終於煉制成了一件無瑕品秩的仙兵,每次雨後初霽,便會天開七彩,寶光煥然,美不勝收,以後再有浩然十景的評選,曾經多次落選的琉璃閣,必然能夠躋身一席之地。火龍真人這般的老神仙,都要與我做買賣,何談其他宗門修士?”
陳平安神色古怪。
柳赤誠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夸,我那師兄,已經兩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閣了,師兄去往扶搖洲之前,就專門登頂琉璃閣賞景。”
陳平安婉拒道:“算了吧,跨洲渡船一事,還是不麻煩你了,我自己找門路。”
記得當年打了個對折,將那辛苦得手的一百二十片碧綠琉璃瓦,在龍宮洞天那邊賣給了火龍真人,收了六百枚谷雨錢。
好嘛,老真人轉手一賣,就是一千五百枚收入囊中,關鍵是老真人好像還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嫩道人贊嘆道:“能從火龍真人這邊占到大便宜,柳道友真是鳳毛麟角的生意奇才,我看柳老弟完全可以在落魄山當個財神爺,也不至於讓陳平安為了條破渡船大費周章,與人求東求西的,讓我一個旁人看著都好不落忍。”
柳赤誠瞥了眼陳平安,躍躍欲試,自己在落魄山那邊當個記名的賬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不搭話。
李槐隨口說道:“這次文廟議事,來了這麼多大人物,陳平安你長輩緣那麼好,做生意又公道,聽裴錢說,跟你合伙做買賣的,都賺到錢了,還能缺了你一條跨洲渡船?我看不能。”
陳平安一笑置之。
看著喜歡上了喝酒、也學會了煮茶的陳平安,柳赤誠沒來由唏噓不已。
他認識陳平安極早。好像一個恍惚,須臾間不是少年。
有客來訪,是一個富家翁模樣的老人——郁泮水,身邊跟著個錦衣少年,正是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袁胄。
其實先後兩撥人,都只算這宅子的客人。
陳平安立即去往門口那邊,開門後,作揖道:“見過郁先生,本該是晚輩登門拜訪的。”
李寶瓶笑著喊了聲“郁爺爺”。
李槐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陳平安稱呼對方為郁先生,其實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
姓郁的高人,只知道有個叫郁泮水的,好像是玄密王朝的太上皇,手段厲害得很,綿里藏針笑面虎,至於相貌,只聽說是位氣質儒雅、形容清癯的老書生,尤其是年輕時候“美風神”,跟眼前這個胖乎乎的老先生不搭邊。
郁泮水一一點頭致意,笑得一雙眼眸都不見了,他最後望向陳平安,點點頭,好像慈祥和藹的家中長輩見著了遠游歸來、久未見面的家族俊彥,既欣慰年輕人的出息,又埋怨晚輩的生疏,道:“與我客套什麼,如此見外,簡直心碎。”
雙方其實之前都沒見過面,卻已經好得像是自家人了。
兩撥人落座後,郁泮水笑呵呵問道:“會不會下棋?不如咱們一邊手談,一邊閒聊?”
陳平安搖頭道:“弈棋一道,晚輩是門外漢。”
郁泮水惋惜不已,也不強求。
少年皇帝袁胄瞪大眼睛,總覺得自己這會兒所見的青衫劍仙是個假的隱官大人。
怎的如此溫文爾雅、謙謙君子了?坐在郁胖子對面,畢恭畢敬,以晚輩自居。
下棋?嗖嗖嗖祭出那些飛劍,停在郁胖子這個老臭棋簍子的腦袋上,教他下棋好了,要郁胖子下哪里就哪里。
外人可能不清楚,他會不知道?郁老兒每次贏棋,都是與那位身為“木野狐”的婢女串通作弊。
郁泮水指了指身邊的袁胄,笑道:“這次主要是陛下想要來見你。”
陳平安笑著抱拳,輕輕搖晃:“一介匹夫,見過陛下。”
袁胄總算沒有繼續失望,若是年輕隱官站起身作揖什麼的,他就真沒興趣開口說話了。
少年神采奕奕抱拳道:“隱官大人,我叫袁胄,希望能夠邀請隱官大人去我們那邊做客,走走看看,瞧見了風水寶地,就建造宗門,見著了修道坯子,就收取為弟子,玄密王朝從朝堂到山上,都會為隱官大人大開方便之門,要是隱官願意當那國師,更好,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會名正言順。”
陳平安笑道:“謝過陛下厚愛,只是術業有專攻,刀劍治木,不如斤斧。玄密國勢,蒸蒸日上,朝堂上文武薈萃,將相相宜,哪里需要我一個外鄉劍修去指手畫腳,太不合適,我也沒這臉皮去丟人現眼。不過以後如果我游歷中土神洲,一定會在玄密王朝多作停留。”
袁胄失望不已,依舊不願死心,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那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上忙的?”
陳平安遞過去一杯茶水,說道:“以後到了玄密王朝,相信肯定會有麻煩陛下的事情。”
袁胄還要說話,郁泮水笑眯眯道:“堂堂九五之尊,別跟個娘們似的。”
袁胄也不惱,哀嘆一聲,從陳平安手中接過茶水,一口悶了。結果燙得他站起身,哇哇直叫,最後扎了個馬步,滿臉漲紅,氣沉丹田。
看得一旁的李槐大開眼界,這個少年,就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的皇帝陛下?很有出息的樣子啊。
郁泮水笑問道:“咱們玄密武庫里邊,有條閒置的渡船,放著也是吃灰,不曉得落魄山那邊有無需要?”
袁胄含糊不清道:“只要需要,送給隱官便是,反正那條渡船是記在我名下的私人物件,誰都管不著。宗人府那幫老頭子,誰敢絮叨,我就讓郁爺爺與他們掰扯。”
郁泮水笑著點頭:“陛下此話不假。陳平安,你這邊的意思是?”
陳平安說道:“無功不受祿。落魄山可以花錢買,不知道需要多少枚谷雨錢?”
郁泮水伸出兩根手指,說道:“不多,就這個數的谷雨錢。事先說好,這條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很有些年頭了,想要跨洲遠游,經得起風吹雨打、劍仙亂砍,可能還需要縫補幾分,會是一筆不小的谷雨錢。”
陳平安聽得眼皮子直打戰。
一條風鳶跨洲渡船,買是能買下的,韋文龍管著的落魄山財庫那邊小有積蓄,但是如果都用來買船,建立下宗一事就會捉襟見肘,尤其是這修繕一事,連郁泮水都說了是一筆“不小”的神仙錢,陳平安實在是沒底氣。
郁泮水看得樂和,還矯情不矯情了?若是那繡虎,一開始就根本不會談什麼無功不受祿,只要你敢白給,我就敢收。
陳平安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那我們就從郁先生的那句‘陛下此話不假’重新談起。”
隨後陳平安眼神誠摯道:“我們落魄山需要這條渡船,至於修繕費用,就只好先與玄密王朝賒賬了。”
郁泮水一時間錯愕無言。
少年皇帝袁胄覺得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隱官大人。
白鷺渡這邊,田婉還是堅持不與姜尚真牽紅线,只肯拿出一座足夠支撐修士躋身飛升境所需錢財的洞天秘境。
崔東山也不著急,姜尚真更是坐在田婉一旁,取出一件觀看鏡花水月的花鳥彩箋,水霧升騰,桌上出現一幅山水畫卷。
田婉說道:“我的底线是護住自身大道,辛苦千年,總不能付諸流水,不然與死何異?此外一切身外物,只要我有的,你們只管拿走,只希望你們不要得寸進尺,強人所難,我也不信你們兩個此次專程來找我,一場奔波勞碌,就是求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東山笑道:“如果我們就真的只是找個樂子呢?”
田婉搖頭道:“我意已決,要殺要剮,隨便你們。”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將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別從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撚動,撚為燈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樣不敢出手爭奪,只是心神牽引,疼得她身軀顫抖,她仍是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姜尚真一門心思在那畫卷上,崔東山瞥了眼鏡花水月,震驚道:“周首席,你口味有點重啊!”
那畫卷中是個濃妝艷抹的胖女子,頭飾插滿了腦袋,在那兒搔首弄姿。
姜尚真嘆息道:“崔老弟,這就是你不如老廚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聞,開始翩翩起舞,蹺起蘭花指,身形旋轉,驀然嬌羞,回眸一笑。
有人丟下神仙錢,開始狂罵不已。
姜尚真丟下一枚小暑錢,熟門熟路,更換了嗓音,大聲喊話道:“金藕姐姐,今兒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罵一句:“死樣,沒良心的東西,多久沒來看姐姐了?”
之後女子聊起了風雪廟劍仙魏晉,言語之間,愛慕之情溢於言表,許多男子又開始罵罵咧咧。
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開始與那些男子針鋒相對,對罵起來。
她們都是愛慕魏大劍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邊幫著姐姐妹妹們罵男人,一邊又取出一方硯台,這邊也剛剛開啟一場鏡花水月。
畫卷中是一位魁梧漢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大笑道:“諸位,那姜賊被韋瀅成功篡位,當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說,結果連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飲一碗?”
喝彩聲不斷,哧溜喝酒聲,此起彼伏,能夠出聲的,當然靠砸錢,看來都是不缺錢的主。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丟錢,與那漢子疑惑道:“宗主,這個姜色坯,當年不過是仙人境,怎麼能夠在桐葉洲四處亂竄的,這都沒被打死?到底怎麼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邊砸錢,一邊扯開嗓子喊道:“好沒道理,崩了崩了,氣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見,幸會幸會。”
姜尚真砸錢不斷,與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語敘舊。
有人問道:“崩了真君,你兒子肯定是隱藏極深的蠻荒反賊,袁首、緋妃那幾個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報解禁,咱們就可以說幾句公道話了,好教那姜老宗主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作為姜賊的爹,定要大義滅親!”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確實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饒是崔東山,都要一臉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經道:“這個山頭,名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英雄豪傑,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錢又出力,一路升遷,花了差不多三十年工夫,如今好不容易才當上次席供奉。一開始就因為我姓姜,被誤會極多,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
有人突然罵道:“他娘的,老子先前游歷桐葉洲,都不是姜賊的雲窟福地,只是個玉圭宗的藩屬山頭,不過罵了幾句姜賊是廢物,是個敗家子,就有個家伙跳出來,與我聒噪……”
有人問道:“打了沒?”
“打了,給人打了。還被記仇了,不許老子以後去那幾處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錢:“豪氣!對方人多勢眾,兄弟你這算雖敗猶榮。”
“還是姜次席快人快語。”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勢欺人,屁本事沒有,真有能耐,當年怎麼不干脆做掉袁首?”
“全是那姜賊的功勞,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沒能打死這只跌境的螻蟻,可恨可恨。”
“姜賊這家伙,其實沒啥本事,不過是荀老宗主老眼昏花,才挑中了他當宗主,無非是背靠玉圭宗這棵大樹好乘涼,雲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許風光。”
姜尚真立即慫恿各路好漢:“各位兄弟,你們誰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術法,不如去趟雲窟福地,悄悄做點什麼?”
一時間議論紛紛,出謀劃策,縱橫捭闔。
不承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揮:“我等豪傑,罵歸罵,打歸打,卻也做不來那下作勾當。”
姜尚真砸下一枚小暑錢:“宗主果真義薄雲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聽得無言以對。
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篤定,還是湊堆鬧著玩?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輕搖晃竹椅,笑道:“比起當年我跟老秀才逛蕩的那座書鋪,其實要好些。”
姜尚真點點頭,聽過那個故事,是在太平山遺址門口那邊,陳平安曾經隨口聊起。
有人日麗中天,雲霞四護。
有人一味蠅營狗苟。
有人隨日開眼界,隨月息心。
有人只顧著低頭刨食。
有人只恨讀書寫字,不到古人佳處。
有人在辛苦過活,不奢談安心之所,只求立錐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錯事,有壞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學塾里讀書最好的少年,飛黃騰達,當了大官,再不返鄉。
可能學塾里的頑劣少年,混跡市井,橫行鄉野,某天在陋巷遇見了教書先生,恭敬讓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卻有一樣多的偶然,都是一個個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懸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麗中天之人,有天驟然跌落泥濘,身上都是過客的鞋印。
那蠅營狗苟之輩,也能為身邊人庇護出一方蔭涼。
那眼界大開之人,突然有一天對世界充滿了失望,人生開始下山。
那些低頭刨食之輩,偶然一抬頭,便對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遠方和高處。
有人覺得人生沒意義,沒勁,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覺得人生沒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義。
有些少年暮氣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氣。
有人大夢一場,不曾醒過;有人痛苦萬分,難求一醉。
有人覺得只有書上的聖賢才能說道理,有人覺得莊稼漢辛勤勞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無依的老嫗也能把生活過得很從容。
有人覺得自己什麼道理都懂,過不好,怪道理。如果一輩子都過不好了,咬牙切齒,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過不好,是道理還懂得太少。如果一輩子還是過不好,對自己說,那就這樣吧,到底走過。
有人自己從不曾楊柳依依,草長鶯飛。人生道路上,卻一直在鋪路搭橋,一路栽種楊柳。
有人瞪大眼睛,費盡氣力,尋找著這個世界的陰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頭,荊棘林中,綠水池塘,春浪桃花。一樣米養百樣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上,可能都曾昨夜夢魂中,花月正春風。
另外那個陳平安在與鄭居中告別,離開問津渡後,找到了一位來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說要問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為何?”
陳平安說道:“不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