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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一劍破萬法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6815 2024-03-06 01:07

  渡船臨近鸚鵡洲,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位正與柳赤誠唾沫四濺的嫩道人,問道:“聽說前輩與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法袍煉制手藝之高超絕妙,名動蠻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龍袍,就不會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陰陽的獨門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著一件陳平安得手,再通過米裕轉交的金翠城法袍財源廣進,從而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才有了躋身北俱蘆洲一流仙府山頭的跡象,僅是大驪王朝,就通過披雲山魏山君的牽线搭橋,一口氣向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驪宋氏賜予各地山水神靈、城隍文武廟,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紡織娘的綽號,反正縫制、煉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練氣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過和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賬,一本萬利,每過五年,就會有一大筆谷雨錢落袋,被韋文龍記錄在冊,收繳入庫。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錢,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戰戰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徑賊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後,還好些。

  只說從彩雀府到骸骨灘這一程山水路途,她走得尤其提心吊膽,因為身邊只有一個“金丹境劍修余米”。

  余米幾次護送武峮到骸骨灘渡口,她都會反復詢問:“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幫忙護駕?你們落魄山反正和披麻宗關系不錯,花錢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個穩當,不過分吧?”米裕卻說:“花這冤枉錢做什麼,還要揮霍山主與披麻宗的香火情,有我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問那個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卻只有金丹境的男子:“真要給人半路搶了錢,算誰的過錯?”

  米裕笑著回答:“真要丟了錢,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說大話的時候,委實是哪怕讓人不喜歡,卻也討厭不起來。

  武峮便無可奈何,錢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著急憂心?

  好在她幾次送錢到落魄山都無意外。畢竟是披麻宗渡船,大驪北岳披雲山,都是護身符。

  至於什麼劍氣長城,什麼中五境的米攔腰、上五境的米繡花,遠在天邊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邊男子,姓余名米,來自落魄山,兩者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陳平安很清楚,當下成為彩雀府最大聚寶盆、落魄山最大一筆“偏門橫財”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還可以往上再跨出一個台階,如何做到,自然是向蠻荒天下的金翠城尋宗問祖,讓那煉制技藝一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過劍氣長城去浩然。

  在讓人幫忙轉交給大驪王朝的那本小冊子上邊,陳平安就曾提醒大驪,務必在戰場上繳獲金翠城出產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術法禁制。

  最好抓幾個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臨大敵,趕緊否認道:“不熟,幾百上千年沒個往來,關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境女修的開峰分府儀式,甚至連那城主三百年前躋身仙人境的慶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親自觀禮了,隱官可曾聽說桃亭現身祝賀?沒有的事。”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原來如此。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不是這麼寫的,不過大概是我看錯了。回頭我再仔細翻翻,看看有無誤會前輩。”

  嫩道人一臉沒吃著熱乎屎的憋屈表情。在飛升境南光照那邊掙來的英雄豪氣,硬是還給了這位心黑隱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利弊權衡,試探性問道:“隱官和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沒有任何修士侵擾浩然。”

  陳平安搖頭道:“於公於私,都無仇怨,晚輩只是一向對金翠城的法袍煉制神往。”

  事實上,當年北游劍氣長城的那駕車輦上,一群妖族女修,鶯鶯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輩,也有一位來自金翠城的女修,因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對,聽說隱官每次上戰場,穿得都比較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如果前輩能夠拿出足夠多的金翠城煉制秘法,我可以給出半成分賬。”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隱官大人真是個會說笑話的,老子差點笑掉大牙。關鍵只有半成的分紅,你小子當是打發乞丐呢?五成還差不多。

  陳平安繼續說道:“文廟這邊,除了大批量煉制鑄造某種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還會打造出三到五種制式法袍,因為還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類似早年劍氣長城的衣坊,北俱蘆洲有個彩雀府,有機會占據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錢,但是天底下的錢財,干干淨淨的,細水長流最可貴,我相信這個道理前輩比我更懂,何況在文廟那邊,憑此掙錢,還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輩光風霽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會被文廟念人情。”

  蠻荒桃亭當然不缺錢,都是飛升境巔峰了,更不缺境界修為,那麼“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麼?無非是在浩然天下缺個安心。

  怕來怕去,歸根結底,桃亭還是怕自己身為異類,在文廟那邊不受待見,許多可錯可對的事情,文廟會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麼當下,年輕隱官就等於幫著嫩道人把一條彎彎繞繞的請香路鋪好了。走遠路心更誠,年關更易過。

  嫩道人神色肅穆起來,以心聲緩緩道:“那金翠城是個與世無爭的地方,這可不是我胡說八道,至於城主鴛湖,更是個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謅,不然她也不會取個‘五花書吏’的道號,避暑行宮那邊肯定都有詳細的記錄,那麼,隱官大人,有無可能?”

  話說得含糊。

  陳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諾什麼,不然別說前輩不信,我自己都覺得沒誠意。但是前輩幫助金翠城多出一條退路,事有萬一,到時候城主鴛湖走不走這條路,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了,前輩這邊,已算很厚道極念舊了。”

  嫩道人想了想,說道:“回頭我得跟李槐的師父說一聲,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張。”

  其實說個屁說,老瞎子稀罕聽這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不過是桃亭覺得好像兩人這場閒聊,一直被年輕隱官牽著鼻子走,太沒面子。

  陳平安點頭道:“前輩年長,處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記起一事,小心翼翼問道:“隱官大人,我當年偷溜出十萬大山,去為鴛湖那小婆姨道賀破境,避暑行宮那邊怎就發現了?我記得自己那趟出門,極為小心,不該被你們察覺蹤跡的。”

  陳平安笑道:“沒寫過,我瞎說的。”

  避暑行宮的檔案秘錄,只寫了十萬大山的桃亭和金翠城鴛湖關系不錯,再就是上代隱官蕭𢙏在上邊批注一句,字跡歪扭:姘頭無疑了。

  嫩道人笑容尷尬。信好還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陳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輩對那半成收益,就沒點異議?其實晚輩是很希望前輩能夠開口討要個一成的。”

  嫩道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就已經神色誠摯地感慨道:“不承想前輩實在慷慨磊落,竟是半點不提此事,晚輩佩服,這份山巔風范,浩然罕見。”

  嫩道人還能如何,只能撫須而笑,心中罵娘。只是轉念一想,嫩道人又覺得自己其實不虧,賺大了,當然身邊這個年輕人只會賺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聲說出一句:“和隱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氣爽。”

  陳平安搖頭笑道:“晚輩遠遠不如前輩才對,因為前輩根本就不是一個生意人,所以為人處世,才能氣定神閒。”

  這話,實在。

  嫩道人這下子是真的神清氣爽了。

  這艘文廟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來。

  一路上,幾條更晚動身趕赴鸚鵡洲包袱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邊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過路過時,有意無意都改變路线,選擇稍稍繞開,顯然是對那位脾氣極差的青衫劍仙,以及脾氣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誰都不希望成為下一個仙人境雲杪或是飛升境南光照,說不定一個眼神交匯,就礙了對方的眼,然後自家渡船就會挨上一劍?

  唯獨一條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遠離反靠近,陳平安主動向那條渡船遙遙抱拳行禮。

  身為丘氏客卿的林清,抬手向對面渡船那一襲青衫拋出一物,是那方剛剛雕琢完畢的山水薄意隨形章。

  老人以心聲笑道:“歡迎劍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陳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會的,除了向林先生請教金石學問,再厚著臉討要幾本《玉璇齋印譜》,還一定要吃頓天下無雙的渝州火鍋才肯走。印譜肯定是要花錢買的,可要是火鍋名不副實,讓人失望,就別想我掏一枚銅錢,說不定以後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沒問題。”

  兩條渡船就此別過。

  林清與丘氏兄弟說了那位劍仙想吃火鍋一事,丘神功和丘玄績這對渝州丘氏俊彥相視一笑,家鄉渝州別的不說,火鍋最留人。

  丘神功問道:“林先生,這位不知名劍仙,是故意拿這渝州火鍋和我們套近乎,還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這麼一位連雲杪都不放在眼里的劍仙,需要刻意和渝州丘氏攀關系嗎?別忘了九真仙館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廟議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氣了嗎?”

  丘玄績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師說得對,喜歡我們渝州火鍋的外鄉人,多半不壞,值得結交。”

  陳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黃印章,入手極沉,對喜歡此物的山上仙師和文人雅士來說,一兩田黃就是一兩谷雨錢,而且供不應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拔南辰開地脈,掌翻北斗耀天門。底款:曾見青衫。

  陳平安一見傾心,立即覺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鸚鵡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邊等著了,是一撥年紀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劍,正是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中的幾個。

  陳平安一行人下船後,其中一位少女壯起膽子,獨自走出隊伍,擋在道路上。

  作為龍象劍宗客卿的酡顏夫人,假裝不認識這位練劍資質絕好的少女。

  在宗門里邊,就數她膽子最大,和師父齊廷濟言語最無忌諱,陸芝就是對這個小姑娘寄予了厚望。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你是?”

  少女微微臉紅:“我是龍象劍宗弟子,我叫吳曼妍。”

  陳平安輕輕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他靜待下文。

  吳曼妍瞬間漲紅了臉,生怕這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她心中的陳先生,誤會了自己的名字,趕緊補充道:“是百花爭妍的妍,美丑妍媸的妍。”

  陳平安只得繼續點頭,這個字,自己還是認得的。

  吳曼妍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天底下最讓人難堪的開場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麼都忘了?怎麼一個字都記不起來了?

  見吳曼妍既不言語也不讓路,陳平安就笑問道:“找我有事嗎?”

  吳曼妍額頭都滲出細密汗水了,她使勁搖頭:“沒有!”

  可她就是不挪步。

  其實走到這里,不過幾步路,就耗盡了吳曼妍所有的膽氣,哪怕這會兒內心不斷告訴自己趕緊讓開道路,不要耽誤隱官大人忙正事,可是她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動路啊。

  小姑娘於是頭腦一片空白,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肯定會被隱官大人當成那種不知輕重、半點不懂禮數、長得還難看的人了,自己以後乖乖待在宗門練劍,十年幾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別出門了。

  她的人生,除了練劍,無甚意思了啊。

  陳平安沒有半點不耐煩的表情,只是輕聲笑道:“好好練劍。”

  吳曼妍總算回過神來,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她抽了抽鼻子,側身讓路,低頭喃喃道:“好的。”

  陳平安其實也很尷尬,就硬著頭皮和吳曼妍多說了一句:“以後可以向你們陸先生多討教劍術疑難。”

  吳曼妍微微抬頭,仍是不敢看那張笑容和煦的臉龐,嗯了一聲。

  酡顏夫人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真是個傻姑娘。

  此時此刻,好像飛來一片雲,停留少女容顏上,俏臉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幫著解圍,以心聲向那位年輕隱官說道:“我叫賀秋聲,以後躋身了上五境,就與隱官大人問劍一場!”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朝氣勃勃的背劍少年,點頭笑道:“可以。”

  看來自己的晚輩緣也不錯。

  兩撥人分開後,吳曼妍擦了擦額頭汗水,向賀秋聲問道:“你方才與陳先生說了什麼?”

  賀秋聲說道:“雙方約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問劍一場。”

  吳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躋身上五境,陳先生不該是十四境了?還打什麼,問什麼劍?”

  賀秋聲傷心道:“師姐!”

  師姐,不能因為我喜歡你,你就這麼欺負人。

  吳曼妍頭一甩,馬尾辮微微晃,望向那個青衫背影,突然覺得山上練劍有意思極了。

  還沒走到鸚鵡洲那處包袱齋,陳平安就停步轉過頭,望向遠方高處,兩道劍光散開,各去一處。其中一道劍光,正是腳下這座鸚鵡洲?

  陳平安有些疑惑,師兄左右為何出劍?是與誰問劍,而且看架勢好像是兩個?一處鸚鵡洲,另外一處是泮水縣城。

  陳平安親眼看到那道劍鞘帶起的劍光,就落在了不遠處。

  至於一般修士,境界不夠,早已本能地閉眼,或是干脆轉頭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劍光。

  鸚鵡洲本身並無太多異樣,只是島嶼四周的河水驟然一淺,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鸚鵡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脈露出極多。

  所有剛剛從鴛鴦渚趕來的修士,叫苦不疊,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走哪哪打架嗎?

  嫩道人拍了拍身邊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閣主所到之處,必有風波。

  柳赤誠笑道:“好說好說。”

  鸚鵡洲一處府邸,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馮雪濤正在和幾位山上好友議事。

  所謂好友,其實就像南光照身邊的那位嚴大狗腿,會說話,識得趣而已。

  他們一起商量著如何在桐葉洲開枝散葉,言語之間,除了皚皚洲劉氏需要禮讓幾分,此外什麼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縣城那邊的流霞洲大修士荊蒿,這位道號青宮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場景,只不過身邊比野修出身的馮雪濤幫閒更多。

  二十多號人和坐在主位上的荊老宗主一同談笑風生,先前眾人掌觀山河看鴛鴦渚,對於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的劍修都很不以為然,有人說那家伙也就只敢與雲杪掰掰手腕,如果敢來此地,連門都進不來。

  一把出鞘長劍,破開宅子的山水禁制,懸在庭院中,劍尖指向屋內的山上群雄。

  荊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長劍,瞧著眼生,是哪個不講規矩的劍修?

  屋內有人開始起身,來到門口這邊破口大罵:“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來打攪荊老喝酒的雅興?!”

  一人身形飄落在庭院中,伸手輕輕握住長劍,淡然說道:“左右。”

  門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臉上慘白無色,再說不出一個字。

  左右說道:“我找荊蒿。閒雜人等,可以離開。”

  左右瞥了眼門口那人:“你可以留下。”

  那人進退兩難,很想與這位左大劍仙說上一句:別這樣,其實我可以走的,第一個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沒見過左右,肯定聽過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譽為浩然劍術最高者,是公認的儒家脾氣最差的讀書人,兩者都沒有什麼之一。

  荊蒿站起身,擰轉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認識,那就不是來喝酒的,可要說是來與我荊蒿問劍,好像不至於吧?”

  左右說道:“問劍過後,我是喝酒還是問劍,都是你說了算。”

  懶得繼續廢話。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劍隨手一揮,向這位號稱“八十術法大道共登頂”的青宮太保遞出第一劍。

  門口那人與屋內眾人,紛紛使出看家的遁法本領,紛紛從兩側瘋狂逃離這處是非之地,五花八門的術法神通,一時間讓人眼花繚亂。

  卻只有門口那人,驀然懸停在牆頭處,因為四周如牢籠,皆是劍氣,造就出一座森嚴天地。

  左右遞出一劍後,頭也不轉,向那人說道:“不認個錯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頭道:“是我錯了!”

  刹那之間,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劍氣牢籠裹挾,重重摔在泮水縣城數百丈之外的一處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爛,此人起身後,仍是遙遙抱拳致謝一番才遠遁。

  荊蒿丟出手中酒杯,酒杯驀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變成一條碧綠長河,如腰帶環繞山岳,與此同時,在他和左右之間,出現了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間,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顯。

  不想卻被一劍悉數劈斬而開,百里路途,劍氣轉瞬即至。

  荊蒿伸出並攏雙指,指間拈有一枚不同尋常的青色符籙,堪堪打消了那條纖細劍氣。

  青宮太保荊蒿手中那張價值連城的符紙也被劍氣殘余打散了靈氣,迅速燃燒殆盡,小小符籙,竟有燦若星河的氣象。

  只是不知左右這隨手一劍,使出了幾成劍術?

  左右持劍一步跨過門檻,提醒道:“起座天地。”

  荊蒿不得已,好像聽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數座環環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後,這位大名鼎鼎的青宮太保坐鎮自家天地,八十道術法盡出,可那個左右,每次就只是遞出一劍,或破荊蒿一道術法,或數道。

  至於荊蒿層出不窮的術法,哪怕僥幸成為一道道劍光下的漏網之魚,卻根本無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終左右好像之前和小師弟說的一樣,打架有什麼復雜的,你多遞出一劍就行了。

  當真就只是多遞出一劍的左右,仗劍走出屋子,就此御風離去,在天上攔下一位見機不妙就跑路的飛升境大修士,問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馮雪濤沒有停下身影,越發快若奔雷,朗聲道:“不敢勞駕左先生。”

  左右就剛好與那位道號青秘的大修士真身並駕齊驅,說道:“可以勞駕。”

  那個山澤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相較於泮水縣城的青宮太保,要更果決,見左右今天不像是會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門壓箱底的攻伐神通。

  這位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眉心處驀然金光燦燦,如開天眼,隱隱約約,就像大門開啟,顯露出一座小巧玲瓏的帝王宮闕小天地,再從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帶的少年,金色眼眸,雙手持鐵鐧,兩支鐵鐧每次相互敲擊,磕碰之下,就綻放出一條金色閃電,不斷壯大,最終交織成網,好似一座道意無窮的雷池重現人間。

  左右每遞出一劍,就會在天地間留下一條清晰穩固的出劍軌跡,不可撼動。

  所以天幕處,就像多出了十幾條懸空停滯的絲线。

  這大概就是最名副其實的劃破長空。

  馮雪濤其實已經施展了數種玄妙遁法,可是不知為何,左右總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間御劍而至。

  而那位蟒服白玉腰帶的少年,也就是馮雪濤的陽神身外身,名為青秘,鐵鐧所化雷鞭,一樣可以自行尋覓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下場。

  並非那青秘是什麼繡花枕頭,而是這般聲勢等同於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對左右,才顯得尋常。換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頭爛額了。

  陳平安仰頭眯眼,細看之下,每條雷電都蘊含著一長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這麼一個多看幾眼的細微動靜,天幕處的一條雷電長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將,察覺到了凡夫俗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氣勢洶洶,往鸚鵡洲渡口附近的陳平安一衝而去。

  陳平安腳尖輕輕一點,瞬間離地十數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鈎,以手心擋住那條金色雷電,另外一手再擰轉手腕,駕馭武夫罡氣,不讓那些雷電真意崩散流逝,最後抖了抖袖子,將一粒金色雷電珠子丟入袖中。

  等於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籙的殘篇,意思不大,聊勝於無,閒暇時爭取多煉出幾個字。

  能夠不損分毫雷法道意、全盤接納下這條雷電長鞭的練氣士極少,尋常飛升境都未必有這個本事,除非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這樣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巔秘傳的仙家寶籙,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差一兩句話,或是幾個關鍵文字,說不定就會讓修習之人誤入歧途。

  成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賈晟,撇開某個隱秘身份不談,就是因為修習一道殘缺不全的旁門雷法,傷到了髒腑,繼而導致雙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顯而易見,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左右劍術又有精進。

  李槐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左師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點淺薄學問,李槐就很心虛,總覺得自己見著了這位左師伯,估計要被罵死。

  因為裴錢早年說過,左師伯學問高啊,當年她跟隨大白鵝一起游歷劍氣長城,三生有幸,見著了學問比劍術更高的左大師伯,那一番學問考校,左師伯問得驚天地泣鬼神,虧得她死記硬背,才能夠涉險過關,要知道左師伯一口氣問了她幾十個難題,她只回答了個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對這位師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歡逮住晚輩,問很多問題”。

  嫩道人剛要言語,柳赤誠已經搶先一步,贊嘆不已:“好個左前輩,劍術已通神。”

  嫩道人說道:“前輩?柳道友,不至於吧。按照歲數,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誠感嘆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為師,如是而已。誠心誠意喊那位左先生一聲前輩,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向嫩道人提醒道:“前輩。”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他是在裝傻,心中卻大罵不已,他娘的,你師兄左右出劍,老子摻和什麼,是幫忙啊,還是找砍?

  在那劍氣長城,寧肯罵阿良一百句,不與左右對視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陳平安只得耐心解釋道:“地上有一堆白撿的香火情,前輩就這麼懶得彎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聲:“有理有理。”

  原來是來鸚鵡洲逛蕩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夠,膽量不小,不知輕重利害,看慣了山上一般熱鬧,不曉得山巔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過詭譎,長眼睛一般,竟然能夠自行生發,轟砸一切睜眼窺探之人,如此一來,便有數十條雷電長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個身形離地而起,懸在鸚鵡洲島嶼上空,大袖揮動,將那些金色雷電一一打碎。

  陳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輩救人過後,記得罵人,不用客氣。”

  嫩道人便順勢低頭大罵道:“小娃兒們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對招子了嗎?!”

  鸚鵡洲附近的道謝聲連綿不絕,一些對晚輩勸誡不及的護道人竭盡全力也能護住身邊晚輩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當然更好,可以免去諸多道行消磨和法寶折損。

  一時間眾人唏噓不已,不承想這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鴛鴦渚瞧著行事跋扈、氣焰囂張,竟還是個愛惜晚輩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陳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請前輩登門做客,可以揀選兩三個順眼的,答復他們一個有空再說。”

  嫩道人一掌遙遙打碎一條金色雷鞭,怒道:“這點人情世故,老子還需要你教?!”

  陳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輩做事,教前輩做人還是可以的。”

  跟這位蠻荒桃亭相處,就不能太順著對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個看似遠在天邊卻能一劍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風返回原地。

  柳赤誠輕聲問道:“桃亭老哥,你覺得雙方要打多久?”

  至於勝負,毫無懸念。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是飛升境大圓滿,經不起左右幾劍的。將左右視為大半個十四境劍修就是了。”

  大半個十四境,聽上去好像還沒一位飛升境巔峰好聽。

  可事實上,別說大半個,哪怕只是半個十四境,就與一般飛升境拉開了一條天塹。

  因為這意味著一位山巔大修士到底有無登天的資質。

  由於暫時性命無憂,那馮雪濤就有意無意瞥了眼鸚鵡洲那邊的青衫劍仙。不承想青秘道人的這麼一個分心,就平白無故多挨了一劍。

  左右一劍橫抹再豎切,使得那座雷池對半再對半。

  先前在泮水縣城打那青宮太保也好,當下在這天幕處打這馮雪濤也罷,左右還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訪仙時的劍術境界,向兩位飛升境問劍,而且還沒有傾力出手。

  這等於是壓境又壓境了。

  一來這兩位飛升境的出手顧忌重重,都太過擔心被文廟問責,同樣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對方飛升境的底蘊深淺,不太願意沒出幾劍,就不小心將對方砍個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兩說。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說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飛升境,南光照、荊蒿之流,捉對廝殺的本事,確實是要遜色於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多是為了境界,為了證道長生。

  蠻荒天下那邊,更加純粹,境界我也要,長生不朽也要,但是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大道之上的打殺痛快。

  同樣是追求與天地同壽的那個結果,卻是兩條不同的修行道路。

  馮雪濤不愧是野修出身,以心聲言語道:“左劍仙要是一心殺人,就別怪方圓千里之地,術法流散如雨落人間,到時候殃及無辜,當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臉朝天,怨不著我,就只好怪左劍仙的咄咄逼人了。”

  左右說道:“你大可以試試看。”

  馮雪濤一時語噎,差點沒被這個左右氣出內傷。

  換成別人如此混不吝,馮雪濤還會認為是虛張聲勢。可是眼前這位轉去練劍的讀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馮雪濤問道:“你到底為何要與我問劍一場?打架總需要理由吧?我與你,與你們文聖一脈,素無恩怨。”

  左右說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馮雪濤臉色陰沉:“憑什麼我一定要置身戰場?!老子在山上清淨修行幾千年,修身養性,也不曾妨礙浩然山下半點,你左右莫不是當自己是文廟教主了,管得這麼寬?!”

  左右皺眉說道:“最後與你廢話一句,只有骨頭硬的人,才有資格在我這邊撂句硬話。”

  這幾個飛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給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強。

  去了各洲戰場,哪怕學不來周神芝,難不成學那算盤子懷蔭都不會?

  會,不願意而已,半點虧都不肯吃。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等到天下無事了,還要幸災樂禍。

  比如流霞洲的南邊,是有幾場慘烈戰事的,那位家鄉和宗門都在流霞洲的青宮太保,就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中土劍修周神芝戰死在扶搖洲山水窟,與周神芝有宿怨的馮雪濤,事後就跑去瞻仰遺址。

  哪怕到了文廟這邊,這些個躲過刀兵劫的山巔大修士,還是不知收斂。

  天將傾之時,低頭彎腰,苟且偷生,可以。

  等到世道太平之時,關起門來偷著樂就是了,別得寸進尺,裝得好像自己頂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錯過了那場席卷天下的戰事。

  左右與那馮雪濤說話其實沒幾句,只是每多說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所以左右打算遞出最後一劍。

  就在此時,文廟那邊突然有一個身影暴起,高聲喊道:“讓我來!”

  左右猶豫了一下,沒有遞出那一劍。

  任由那人與自己擦肩而過,按住躲無可躲的馮雪濤腦袋,一同“飛升”離開浩然天下。

  看架勢,是帶人直接去劍氣長城了。

  文廟周邊的各地修士,一個個目瞪口呆。

  左右收劍歸鞘,飄然返回文廟。沒有多余的出劍,也沒有多余的言語。

  回了文廟門口,左右坐在台階上,林君璧還在呼呼大睡,小天師趙搖光護在一旁。

  趙搖光猶豫了半天,還是壯起膽子說道:“左先生,晚輩趙搖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說道:“不會答應,別開口了。”

  趙搖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說道:“好的,晚輩知道了。”

  將來回了天師府,對家中那位長輩,也算有了個交代。真不是自己沒心沒肺,而是左劍仙根本不給自己開口邀請的機會。

  左右橫劍在膝,開始閉目養神。

  遙想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陳清都曾經私底下對他說過一個道理。

  如果你沒有辦法保證在十劍之內,徹徹底底砍死一個飛升境,就去躋身十四境,有意思嗎?

  沒意思的。

  臨了,那位老大劍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話:“歲數不小了,劍術不夠高,替你著急啊。”

  門口那邊,經生熹平以心聲笑道:“左先生兩次出劍,都比預料中要輕巧幾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廟這邊給句准話,我可以再重些出劍。”

  經生熹平搖搖頭,無言以對。

  鸚鵡洲這邊,嫩道人說了些公道話:“比起南光照,這個道號青秘的家伙,確實是要強些。不過臉皮更厚,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站著不動,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隨便罵,不罵白不罵。

  柳赤誠笑道:“馮雪濤其實不止這麼點本事,藏私頗多。野修嘛,都是這個德行。當然,主要還是馮雪濤不敢動。”

  已經招惹了板上釘釘會躋身十四境的左右,再來個早已領略過十四境風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沒人敢這麼不怕死。

  陳平安說道:“大修士青秘,更適合戰場廝殺。”

  嫩道人只當耳邊風。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誠卻聽出了陳平安的言下之意,馮雪濤當年比南光照更適合下山。

  嫩道人交給陳平安一塊寶光瑩然的玉版。上邊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煉制的諸多關鍵秘術,以蠅頭小楷寫就,洋洋灑灑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說好了,一成分賬。”

  陳平安沒計較桃亭的這點耍無賴,以心神迅速瀏覽一遍,心中大定,按照這份秘錄記載,確實能夠將彩雀府法袍拔高一個品秩。

  別說一成分紅,兩成都不過分。

  陳平安說道:“每過一甲子,落魄山都會按約結賬給錢,除了那筆神仙錢,再加上一本賬簿。”

  是每一甲子給錢,還是十年三十年一結賬,其實差距不小。

  嫩道人皺眉道:“煩不煩,查賬,當我是打算盤的賬房先生嗎?是你小子信不過我,還是覺得我信不過你?信不過你,還做個屁的買賣。要是你信不過我,以後就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

  陳平安笑道:“當朋友有當朋友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點含糊不得,前輩可以不翻賬簿明細,落魄山卻不能不給賬本。如果覺得這都會傷了感情,就說明根本不適合一起掙錢。”

  嫩道人不耐煩道:“都隨你。”

  一行人去了包袱齋,是一處別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點類似倒懸山的那座黃粱酒鋪。

  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側目,紛紛主動讓道。

  一個不講道理的青衫劍仙,一個差點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再加上一個久負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說這三人同行,確實會有一種“求你們來惹我啊”的獨有氣勢。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包袱齋當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這處秘境,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家底,什麼叫道行。有些自慚形穢了。

  自家牛角山那邊,連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鋪,其實就是包袱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手筆,讓披雲山和落魄山得了個天大便宜。

  包袱齋是個松散門派,聽說都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金玉譜牒,也沒有山頭和祖師堂,開山老祖師也行蹤不定,門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著做到哪里。

  至於練氣士如何進入包袱齋,門派律例又有哪些,都是個謎。

  只知道包袱齋的老祖師每次現身,親自做生意,都會取出隨身攜帶的一處“和氣齋”,開門迎客,總計九十九間屋子,每間屋子,一般只賣一物,偶有例外。

  陳平安一行人依次走過屋子,幾乎都會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齋所賣貨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筆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馬圖,二十四節氣,各取一景,依次展現;篆文極其稀少的小暑錢;繪五谷豐登進寶圖的五彩大碗;幾點力士石像頭顱;山鬼雷公八卦花錢;一對彩繪門神大木板;清祿福地山水畫冊;一只山上名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著不起眼,卻是一件壓勝鬼物的山上重寶。

  還有幾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錢足夠,一樣都可以買走。

  如果已經賣出貨物,屋內的符籙美人就會在門外掛個小木牌,上書四字:“已結善緣。”

  說實話,如果不是這些包袱齋老祖師親自掌眼的寶物不存在任何撿漏的可能性,陳平安很想一掃而空。

  只說當下屋內所見那把玉竹扇子,一面節錄蘇子《祈雨貼》,一面草書《龍蟄詩》,末尾寫那“芒種時節,風雨雷電,閉戶寫此”。

  落款是謫仙山柳洲。

  陳平安就差點想要跟柳赤誠借錢,買下此物,只是一看那個價格,實在讓人知難而退。

  這處包袱齋,所有寶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開門,可惜價格確實讓人只恨掙錢太難,自己錢袋子太癟。

  陳平安沒著急挪步。

  屋內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籙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齋祖師爺的一道敕令,她突然向陳平安施了個萬福,笑容婉約,嗓音輕柔道:“劍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賒欠,將這把扇子先行帶走。以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包袱齋,隨時補上即可。此事並非單獨為劍仙破例,而是我們包袱齋歷來有此定例,所以劍仙無須多心。”

  包袱齋最大的特點,就是買方可以賒欠一事,不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囊中羞澀的修士,都有機會和包袱齋訂立一張契據,然後就可以帶走貨物,比山下買賣屋舍,都要更加簡單,而且契據幾乎沒有任何約束力,也就是說還不上錢,包袱齋認栽,絕不追債。

  所以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經常會有時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現身,與包袱齋還上當年所欠的那筆神仙錢。

  當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齋的眼。

  陳平安對此有些猜測,多半是包袱齋有那秘寶,能夠窺探他人的財運。不然天底下哪有這麼做買賣的路數。

  陳平安與那符籙美人先道了一聲謝,然後問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與你們賒欠嗎?”

  符籙美人笑著點頭:“都行。我們包袱齋這邊只有一個要求,九十九間屋子,依次走過後,劍仙不能回頭。”

  陳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點點頭,說道:“那就去下一處看看。”

  酡顏夫人以心聲道:“隱官大人,我其實還有些積蓄,買下這把扇子,還是夠的。”

  陳平安笑道:“不用。”

  其實陳平安是想要先與包袱齋欠個人情。唯有如此,才會有人情往來。

  最後他們足足走過三十多間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發澀,才下定決心,相中了一件頗為奇怪的物品,是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盤踞的袖珍柳樹,就好像一處盆景,樹底下還站著個觀海境修為的樹精,白發蒼蒼的老翁模樣,自稱城南老仙君,見著了進屋子的客人,後者稍有動心,剛有買下的念頭,老翁就破口大罵,跳起來朝那些練氣士吐唾沫,說:“你們這些不長眼的玩意,也配請爺爺去家中落腳,可把你們能耐的,咋個不白日飛升去啊……”

  包袱齋這邊標價不過十枚谷雨錢。柳樹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質等事,屋內的符籙美人都會與客人一一說明。

  不過這處山水秘境所賣,也不全是價值連城的珍稀之物,那幾十枚雪花錢的奇巧物件一樣有,門檻高的屋子,會一直掛不出那塊木牌,門檻低的,卻是誰都買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罷了。

  等到李槐跟樹精大眼瞪小眼時,約莫是罵得費勁,著實有些口渴了,老柳樹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間酒葫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枚谷雨錢,陳平安其實完全可以自己買下,只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那符籙美人簽訂契據,算是打了張只是十枚谷雨錢的欠條。

  在那之後,陳平安東拼西湊,向柳赤誠和酡顏夫人都借了谷雨錢,陸陸續續買下了幾件李槐覺得有眼緣的物件,一座價格不菲的鎮妖塔,一對脂粉氣比較重的小金葫蘆耳墜,還有一幅畫滿蝦兵蟹將的水仙夜游圖。

  其間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將那滿屋子數十件之多的法袍衣裙全部包圓了,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到了下一處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只酒杯,她只給後邊的人留下一套,其余九套,全部帶走。

  關鍵是陳平安都沒有看到那婦人取出什麼方寸物,與包袱齋掏錢結賬。

  兩位符籙美人好像早已習以為常,根本就沒有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也就認出了那婦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錢之人的道侶、皚皚洲劉財神的妻子。

  出門不用帶錢,一樣可以大手大腳。

  離著文廟不遠的城內,那個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牆壁的蔣龍驤挨了頓揍不說,還被砸了幾十顆石子,老書生當下氣得渾身顫抖:“你到底是誰?!有本事就報上名來,難不成堂堂劍仙,還怕一個中五境修士尋仇?!”

  這個歲數不小的讀書人,其實臉上寫滿了四個大字:色厲內荏。

  讀書人的所謂尋仇,當然不會打打殺殺,豈不是有辱斯文,他當然是去請求文廟的聖賢,幫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陳平安指了指蔣龍驤的嘴巴,提醒道:“這是上次你在這里沒管住嘴的下場,這次還要不要去文廟那邊告狀,自己掂量。話可以隨便說,牙齒就那麼幾顆,好好珍惜,不然以後在家鄉傳道授業解惑,口齒不清,聽課的學子們容易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蔣龍驤臉色陰晴不定。

  他現在最大的疑惑,其實不是對方為何對自己出手,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而是對方為何有膽子出手行凶,為何近在咫尺的文廟聖賢們,就沒有一人趕來管一管!

  陳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廟這邊,我不敢動你。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我以後肯定還會去邵元王朝游歷一趟,到時候咱倆接著敘舊,所以不用你辛苦尋仇。”

  蔣龍驤心中憤懣萬分,悲苦與畏懼各占一半。

  這也叫不敢動我?!下次見了面,你還想要怎的?

  陳平安抬起手,輕輕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我會好好跟你算賬,連本帶利,一一拿回來。”

  蔣龍驤剛要掙扎著站起身,陳平安作勢要打,嚇得他趕緊轉頭。

  陳平安笑著離去。

  頭戴冪籬的女子從拐角處現身,然後停步不前,遠遠望向那一襲青衫。

  雖然不見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邊,便宛若牆角一枝梅。

  陳平安就將蔣龍驤晾在一邊,向那冪籬女子走過去,抱拳笑道:“見過姚掌櫃。”

  女子笑著抱拳還禮道:“陳公子。”

  陳平安說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兩人並肩走在巷子里,陳平安身邊這位正是九娘,她當初先是跟隨荀淵離開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邊修行數年,之後跟隨大天師趙天籟離開桐葉洲,就在龍虎山天師府後山潛心修道。

  她與十尾天狐煉真屬於同源不同脈,只不過天然相親,這些年朝夕相處,情同姐妹。

  天狐煉真大道已然高遠,極為超脫,山中久居,仙氣縹緲,早已不是尋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歡聽九娘講那些充滿市井氣息的江湖故事,就連狐兒鎮那些衙門捕快與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煉真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九娘轉過頭,伸出手指,揭開冪籬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認不出陳公子了。”

  當年在大泉邊陲客棧,雙方初次相逢,陳平安還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懸一枚朱紅酒葫蘆,身邊帶著個古靈精怪的黑炭小姑娘,還有幾個氣象各異的扈從。

  曾經的少年郎,如今卻已經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姚掌櫃風姿依舊,很是懷念客棧五年釀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實在是山上沒有、山下少有的風味。”

  九娘松開手指,放下冪籬一角:“喊什麼姚掌櫃,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這輩子第一次聽說“人生路窄酒杯寬”,就是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語。

  九娘笑問道:“那個魏海量,如今沒跟在公子身邊當扈從了?”

  那個姓魏的武夫,自稱海量,結果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攤爛泥,趴在桌上鼾聲如雷。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陳平安搖搖頭:“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嘆了口氣:“理是這麼個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聽說鍾魁如今還在西方佛國,錯過了這場議事。”

  九娘跟他陳平安沒什麼好敘舊的,一場萍水相逢,雖說雙方關系不差,可還不至於讓九娘趕來找他。話沒問,可她來了,本身就是在問話。

  九娘卻說道:“提他做什麼,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歡自討苦吃。”

  陳平安就說道:“鍾魁當年膽子小,可能是因為他猜到了後來的處境,由不得他膽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膽子還小?”

  她隨即笑了起來:“膽大膽小,跟我沒什麼關系,他就只是個賬房先生,聚散都隨緣。”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什麼。

  和九娘閒聊幾句大泉王朝的近況後,雙方就分道揚鑣了。

  鍾魁跟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筆姻緣簿上的糊塗賬。

  這位九娘,或者說浣紗夫人,對那擔任賬房先生的鍾魁,最大的生氣,甚至不會是鍾魁隱藏書院君子身份,在那邊監視客棧,盯著她這位浣紗夫人的一舉一動,而是鍾魁的膽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膽大包天的胡言亂語其實都是膽小。

  我未必答應你鍾魁,但是你鍾魁既然喜歡我,卻連“喜歡”二字都不敢說,算怎麼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鍾魁這個賬房先生,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誠誠懇懇地說那“喜歡”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講道理,只是男子所講的道理,與她們想要聽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條脈絡上。

  女子的道理,其實更多在心情。

  如果男子連她為何不講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沒轍了,自然只會說多錯多。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對男女情愛一事,只是開竅晚了些,其實真能算是天賦異稟,懂得不少。

  同門師兄,只說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這種話,當著左師兄和君倩師兄的面,他都敢說。當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陳平安獨自走在巷弄中,沒來由想起一事,先前與鄭居中一起游歷問津渡。其實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說了三句話,陳平安就只是聽著。

  斐然和周清高無疑是這次兩座天下對峙中蠻荒天下最露臉的兩個。

  鄭居中對此只點評了一句:“斐然很聰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場,可能會比較可憐,所以復盤一事,有機會的話,你不如滿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夢,靈犀一動,不覺驚躍,如魘得醒。”

  剩下最後一句,是當之無愧的前輩言語:“喊你一聲陳先生,再出門見你,理由很簡單,我今天所見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輕隱官,而是未來山巔之陳先生。”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去問拳一場。

  那條夜航船上靈犀城內,頭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著女主人,主動去見了來此做客的寧姚一行人,說歡迎他們在此逗留。

  先前陳平安就沒這待遇了,路過靈犀城的時候,雙方差點大打出手。

  下榻在靈犀城一處仙家府邸,夜幕中,寧姚帶著裴錢、小米粒和白發童子,一起坐在屋頂賞月。

  游歷途中,寧姚每過一城,就會劈出一劍,打破渡船禁制。夜航船這邊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

  此刻寧姚笑問道:“小米粒,會不會因為多出個我,你們在北俱蘆洲就要少去很多個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搖頭道:“不會不會。”

  得過過腦子,顯得深思熟慮,可不能隨便脫口而出,那就太沒誠意嘞。

  裴錢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膽,實在是擔心這個小米粒說話八面漏風。

  小米粒一個眼神斜視裴錢,然後身體後仰,偷偷伸手繞後,豎起大拇指,與裴錢邀功,順便表揚自己。她又不是個小傻子。

  先前在條目城客棧那邊有些個小紕漏,其實都是她故意裝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猶豫了很久,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擔心好人山主會喜歡其他人嗎?”

  寧姚笑著沒說話。

  小米粒雙手抱住膝蓋,輕聲道:“沒有的哦,當年我站在他背後的那只大籮筐里,陪著好人山主一起闖蕩江湖,走了好遠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歡寧姐姐啦,每天都會想的。”

  寧姚說道:“其實從沒有擔心過,只是不這樣的話,我好像經常聊著聊著,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寧姚停頓片刻:“其實擔心,還是有的。”

  怎麼會半點沒有呢,是有一點的。

  陳平安如果想要去一個地方,就一定會走到那里去,繞再遠的路,都不會改變主意。可如果他想要離開一個地方了,就一定不會回頭。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聽好人山主說,你們倆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呢。”

  寧姚哭笑不得,沒有搭理這茬,什麼一見鍾情,沒有的事。她對小米粒說道:“喊我寧姐姐好了。”

  裴錢故意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

  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說錯話了?

  於是立即補救道:“曉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對寧姐姐一見鍾情,那會兒,寧姐姐還在猶豫要不要喜歡好人山主,是吧?”

  寧姚想了想,搖頭笑道:“別聽他胡扯,當年在泥瓶巷剛見面那會兒,我不喜歡他,他也沒喜歡我。”

  小米粒立即雙臂環胸,轉過身看著寧姚,認認真真說道:“不是的嘞,好人山主說那會兒,他只是不曉得自己已經喜歡你了。”

  寧姚氣笑道:“道理都被他說去了。”

  不過第一次聽到這個,她到底是開心的。

  白衣少年和青衫書生模樣的兩個家伙,大搖大擺返回了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仙家客棧。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舊躲在正陽山,不過她被這兩個腦子有病的家伙硬生生逼得不得不主動現身白鷺渡。

  因為她先前分身遠遁的手段,不但被兩人看破,還被他們拘押了所有魂魄。

  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彌補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與那一襲粉綠衣裳的田婉姐姐說道:“水上月如天樣遠,眼前花似鏡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見時容易近時難。”

  劍氣長城那邊,“一個”身影筆直墜地。

  被強行飛升遠游別座天下的大修士馮雪濤一陣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舉目遠眺,竟是蠻荒天下了。

  至於某個狗日的,雙腳就站在他這位飛升境的肩膀上,雙手捋過頭發,感嘆道:“登高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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