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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共斬蠻荒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8118 2024-03-06 01:07

  夜幕沉沉,轉瞬間即不見阿良身形,唯有劍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劍,就有遠古戰場諸多神靈手段疊出的氣象。

  與綬臣一起負責運轉大陣的新妝,作為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離真的師姐,迅速環顧四周,施展了一門通幽神通,雙眼熠熠,寶光流轉,連那光陰長河和陰冥之路都能尋出蛛絲馬跡,竟是依舊找不出那個男人的蹤跡。

  難怪阿良早年能夠在那場險象環生的大妖圍追堵截當中,溜之大吉。

  綬臣已經從劍匣當中抽出一把無鞘長劍,雙指夾住劍身,往劍尖處迅猛一抹,好似剝落一層仙人遺蛻。

  劍光化作一道雷光,與那璀璨電光撞在一起,與此同時,綬臣心聲提醒道:“別找了,你我只管住持腳下陣法,安心領劍就是。”

  新妝聞言立即收斂心神,祭出了一只不起眼的袋子,輕輕搖晃,雲霧升騰,快速彌漫,好像與那遠古風神雨師借來一場風雨,將她身形籠罩其中,雲霧飄搖看似不過方丈之地,實則別有洞天,一座風雨天地廣袤無邊,萬里之遙,宛如一種另類的芥子神通,幫助新妝隱匿於一座巨湖當中,即便阿良能夠隨手一劍斬開小天地的山水禁制,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圍殺阿良的一眾蠻荒大妖,好像要是誰手上沒一兩件仙兵,都沒臉出門,現身此處戰場。

  新妝暫時處境無憂,就多打量了幾眼綬臣背著的那只劍匣,論師承,一座蠻荒天下,能夠與托月山比拼的,其實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脈了。

  只見綬臣一次次劃抹劍身,不斷剝下層層遠古劍意,與阿良那份劍道所化的雷震氣象相抗衡。

  同樣是飛升境劍修,差距懸殊,不單單是綬臣當下境界尚未徹底穩固,更多的還是劍道有高低。

  綬臣不得不承認,想要接近阿良如今的劍道高度,就只有一種可能性,對方短命,自己長命,然後一點點靠著水磨功夫和後續機緣,才有希望。

  綬臣所背劍匣,繪有一幅遠古三山四海五岳十瀆圖,與後世廣為流傳的道家符讖真形圖,出入極大。

  因為先前被阿良劍意牽扯,劍匣障眼法已經褪去,顯露出早已失傳的三山真形,一覽無余,分別好似神人屍坐、山野猿行、雲隱龍飛。

  三山職責,分別掌陰陽造化、五行之屬,定生死之期、長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魚龍之命。

  劍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寶陣圖,傳聞上古靈真至人,手持此圖,過三山跨五岳,經行江河海瀆,百神群靈尊奉親迎。

  雖是一件遠古陣圖,可惜鑄造此物的煉師,不知名諱,只是習慣被山巔修士尊稱為三山九侯先生,之後它又被恩師周密精心煉化為一座名為劍冢的養劍之所,被譽為世間養劍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溫養九把長劍,孕育出類似本命飛劍的某種神通,一旦練氣士得此重寶,不是劍修勝似劍修。

  山上師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種也講究一個拜師如投胎,半點不假。

  至於那只作為天下搬山之屬老祖宗的朱厭,腳踩長劍定山,大道顯化為一處山岳小天地,手持長棍,法天象地,現出千丈真身,長棍一並擴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條火龍的頭顱,將其打了個稀爛,火光四濺,山河千里,火雨滂沱。

  不承想那條頭顱崩碎的火龍,竟然自行演化為千百條纖細火龍,一條條蜿蜒如山,形同大地龍脈,以此挑釁朱厭這位搬山老祖,喜歡搬山,那就只管搬徙。

  朱厭轉為雙手持棍,龐然身軀,飛旋不停,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雖是敵對陣營,不過敬你是條漢子,回頭在我蠻荒山河為你立碑一塊,爺爺我親自為你撰寫墓志銘,保管墳頭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長棍再一撥,朱厭施展出一門搬山之屬的本命神通,是那劃江成陸的大手筆,在那滿目瘡痍且布滿劍意的大地之上,撥開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劍意。

  這等堪稱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遠勝後世幾座天下的山上水土術法,可以將江海大水隨意分開,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陸地,簡直就是一種俗子肉眼可見的滄海桑田之變化。

  朱厭再一個轟然落地,腳踩裸露出來的大地山根,真身驀然暴漲五成,一棍橫掃,怒喝道:“還不趕緊滾出來,乖乖給爺爺磕頭認死!”

  遠遠觀戰的新妝微微皺眉,實在是不喜朱厭的廝殺作風,亂吼亂叫,委實聒噪。

  可新妝對其知根知底,知道這些都是障眼法,別看朱厭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戰場上,最喜歡撂狠話,說些不著調的豪言壯語,在浩然天下兩洲一路敲山碎岳,手段暴虐,橫行無忌,實則朱厭每次遭遇強勁敵手,出手就極有分寸,手段陰險,與綬臣是一樣的廝殺路數。

  要是將朱厭當作一個只有蠻力的大妖,下場會很慘。

  新妝身邊金甲騎士已經取出腰間一枚流星錘,手腕擰轉,金光流轉,疾速旋轉,凝為一個道法無瑕的金色圓圈,最終迅猛拋出,砸向那顆宛如試圖開天辟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兩枚袖珍流星錘,本就是由攔截下的兩顆不同尋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費無數天材地寶精心煉化而成。

  萬年以來,儒家文廟的陪祀聖賢,絕大多數都跟隨禮聖駐守天外,與神靈經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禮聖領銜、諸子百家祖師以及龍虎山天師等山巔修士聯袂遠游,天外廝殺一直不曾停歇。

  其間造就出頗多人間異象,比如蠻荒天下出現兩處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勢高聳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東南地界,前者經常火雨流星墜落大地,後者終歲暴雨,連綿不絕,大雨如注傾瀉,幾乎一年到頭不見天日。

  舊王座大妖緋妃,就是在其中一處,找到了後來成為甲申帳劍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蕭𢙏就已經率先提醒道:“張祿,稍後等到真正打起來,阿良不會對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給人上墳敬酒,總好過被人祭酒。”

  蕭𢙏早年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就是出了名的沒心沒肺,她交朋友,就一個要求,誰看浩然天下不順眼,她就與誰投緣。

  在這件事上,阿良又是個例外。

  大概是因為這個身為文廟聖人後裔的儒家子弟,實在太不像個讀書人的緣故。

  再加上阿良的劍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夠在劍氣長城一待就是百年,蕭𢙏其實與他關系極好。

  遙想當年城頭,每逢大雪時節,就會有個邋里邋遢的漢子,雙手提著小姑娘的兩根羊角辮,美其名曰“提筆寫字”。

  可能這就像阿良自己說的,每個結局傷感的故事,都有個溫暖的開頭,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從春暖花開中走來。

  張祿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輕重。今天的戰場只有劍修,不談朋友。”

  這位曾經在劍氣長城淪為看門人的大劍仙,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為倒影,一為支離。

  蕭𢙏站起身,一個跳躍,並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劍意,她躍入那條劍道顯化的碧綠江河之中,掄起兩條纖細胳膊,肆意出拳,攪碎劍意。

  除了與左右那場從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廝殺,蕭𢙏在擔任劍氣長城隱官的歲月里,不但從未祭出本命飛劍,甚至都沒有一把趁手的長劍,每次趕赴戰場,連那劍坊的制式長劍都懶得用。

  不過,今天不會,因為左右肯定會趕來戰場。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著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數次輕輕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種無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隨心所欲,壺天,禁氣,魘禱……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身陷這樣一個完全可殺十四境修士的包圍圈,就算你是阿良,當真能夠支撐到左右趕來?

  下一刻,不見蹤跡的阿良終於在戰場現身,先有劍光才見人。

  不是去找新妝,劍光直奔朱厭後腦勺道:“你他奶奶的,喜歡滿嘴噴糞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厭來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腳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刹那之間縮回地面。

  只見朱厭那顆法相頭顱被一劍當場斬落,剛剛彈起些許,就又被下一道劍光當空斬碎。

  新妝瞪大眼睛,綬臣沉聲道:“找你來了!”

  果不其然,一條劍光,並非筆直一线,而是剛好契合陰陽魚陣圖的那條曲线,一劍破陣。

  阿良仗劍一步跨出,闖入雲霧天地之中,一身劍意如鐵騎鑿陣,根本無視新妝第二道陣法禁制。

  所幸新妝方才沒有托大,立即運轉大陣,陰陽顛倒,與綬臣更換小天地,互換位置。

  綬臣背後劍匣自行脫落,化作一座遠古陣圖,這位飛升境劍修出現一尊三頭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劍。

  手中只有雙劍的阿良,也無半點劍術可言,就只是亂砍。

  相較於綬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遞劍,劍光畫弧,眼花繚亂,縱橫交錯,砍得綬臣的法相一次次領劍即後退。

  最後一次出劍,阿良身形一閃而逝,直奔新妝而去。

  新妝剛剛再次運轉陣法,綬臣便嘆息一聲,來不及提醒了。

  阿良重返原地,一劍直落,新妝心神震撼,毫無還手之力,只得以身上一件法袍替死,法袍驀然大如雲海,最終碎若散花,卻不見新妝。

  阿良面無表情,手腕擰轉,倒持一把即將崩碎的長劍,劍尖往大地虛空隨便一戳,那把長劍如仙人蹈虛,消逝不見。

  下一刻,長劍就從新妝後背心處捅穿,將其身軀傾斜挑起,與此同時,一把長劍恰好崩碎,新妝的人身小天地當中,就像下了一場飛劍暴雨。

  與劍修廝殺,就是如此,從不拖泥帶水,往往是轉眼間,就連勝負同生死一並分了。

  阿良是跟山巔大修士打了無數交道,見多了亂七八糟的術法神通,在一劍傷及新妝大道根本之後,幾乎同時,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長劍。

  碎劍無數,劍氣衝天,在新妝那邊聚攏,等於臨時布起一座劍陣,困住新妝四周天地,你們誰有那本事,逆轉光陰長河,隨意,反正無法讓新妝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聲默念,不知祭出何法,護住了新妝性命不說,還讓新妝能夠暫時維持仙人境界,同時打散阿良的劍氣殘余,順利縫補上了那座已經無法聚攏的陰陽魚陣圖。

  阿良對此早有預料,早就習以為常,一人圍毆一群人,自己吃點虧沒什麼。

  雙手按住腰間兩把佩劍的劍柄,阿良再次從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觸目驚心,這就是真正放開手腳與人廝殺的阿良?

  蠻荒天下的一處天幕,漩渦翻轉,風起雲涌,最終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氣息,緩緩降落人間。

  不見飛劍蹤跡,卻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飛劍。

  而蠻荒天下的北方,猶有一道劍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豎一橫,劍道劍術,共斬蠻荒。

  京城火神廟,老宗師魚虹不再看那個年輕女子,強行咽下一口鮮血後,這位終於坐穩武評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螄道場,原本渺小的身形漸大,在眾人視野中恢復正常身高,老人最終站定,再次抱拳禮敬四方,頓時贏得無數喝彩。

  這位大驪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動京城的巔峰武學,只靠這個供奉身份,都足以在一洲山河橫著走。

  經此一戰,魚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禮送魚虹。

  他們都是舊朱熒王朝的遺民出身,後來或在大驪朝廷就職為官,或在京城討生活,與那中岳山君晉青是差不多的處境。

  今天他們來這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復雜心思,朱熒王朝作為曾經東寶瓶洲中部國力最強的存在,和那些山河版圖好似豆腐塊大小的諸多大驪藩屬不同,故而朱熒獨孤氏是注定復國無望了。

  至於此舉會不會犯忌,這些人倒是都無所謂,大驪宋氏朝廷這點肚量還是有的,而支撐這份氣度的,歸根結底,自然還是國力。

  當年大驪鐵騎一路從北往南,勢如破竹,馬蹄聲響徹於南海之濱,各國山河皆成故鄉,令人膽寒,深感畏懼,最終大驪王朝護住了一洲山河不至於陸沉破碎,又贏得了一份敬重。

  同樣是山巔境武夫的周海鏡,暫時就沒有這類官身,她先前曾與青竹劍仙開玩笑,讓蘇琅幫忙在禮、刑兩部那邊引薦一二,牽线搭橋,與那董湖、趙繇兩位大驪中樞重臣說上幾句好話。

  不過蘇琅心知肚明,這只是周海鏡一貫的言語風格,當不得真。

  這場問拳過後,周海鏡只是略輸一籌,那麼一個頭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說不定不等周海鏡回到京城下榻處,兵部武選司或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就會主動找到周海鏡。

  一想到周海鏡選的地方,據說是她到了京城,一路隨緣而走挑中的風水寶地,蘇琅便倍感無奈。

  委實是過於寒酸了些,蘇琅都無法想象,原來大驪京城也有那麼遍地雞屎狗糞,甚至路邊就是豬圈的地方。

  先前去找周海鏡,蘇琅甚至是這輩子第一次走過暗娼窯子的門口,反正一條光线陰暗的狹窄巷弄,兩邊都是,躲都無法躲。

  當時蘇琅找到周海鏡後,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話就是得賠償青竹劍仙一雙靴子。

  此刻蘇琅輕聲問道:“周姑娘,你還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賊重。”

  周海鏡伸手繞到後背心,揉了揉被魚虹一肘砸傷處,哀怨不已:“半點不知道憐香惜玉。”

  問拳一場,她那一臉精致妝容,已經都花了,至於那些早先堆積成山的發飾,都給魚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錢啊,要是能留下幾件,就又能小賺一筆。

  她惱火道:“下次問拳定要找回場子,等沒這麼多人觀戰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時候請你吃蛋炒飯。”

  蘇琅聽得啞口無言,這位年齡相近卻高出自己一個境界的女大宗師,多年不見,言語……風趣依舊。

  周海鏡鑽進了車廂,掏出帕巾,嘔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渾然不在意這點傷勢,手指蘸了蘸口水,撚動幾張票據,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幾大賭莊的押注。

  屋頂那邊,陳平安問道:“我去見個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寧姚瞥了眼遠處街巷的那輛馬車,道:“那個車夫?”

  陳平安點點頭,解釋道:“叫蘇琅,有個‘青竹劍仙’的綽號,松溪國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輩的半個鄰居。”

  蘇琅如今既然有了個官身,又躋身了遠游境,即便最後無法躋身山巔境,可只要蘇琅沒個大災殃,至少還有百來年的壽命,所以將來肯定還是要跟那座山神祠,與宋鳳山柳倩夫婦長久打交道的。

  當年蘇琅剛剛破境躋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為一個晚輩的蘇琅,其實已經贏了名聲,卻還是咄咄逼人,陳平安就給了蘇琅一拳,將其打退回小鎮,不過後來還是配合主動登門的蘇琅,演了一場戲,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白送給蘇琅偌大一份“山下劍術不輸山上劍仙”的江湖名聲。

  老一輩的江湖規矩和人情往來,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沒結死仇,酒桌上就多說幾句甘人之語。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將獨木橋走成一條陽關大道。

  寧姚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搖頭笑道:“我哪有那麼多的怪話,就只是找蘇琅平常敘舊。”

  就像行走江湖,出門不露黃白。一般情況,陳平安不會輕易打開籮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打人不打臉。

  寧姚說道:“那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買幾樣京師吃食。”

  寧姚點點頭,一閃而逝,憑空不見,悄無聲息。

  她其實知道陳平安還是掛心那場戰事,就想要找點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讓他單獨去見所謂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視眈眈之中,眾人有序離場,在一條僻靜巷弄,馬車緩緩停下,蘇琅微微皺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輕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輕道士自報名號,掏出了一塊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譜牒司玉牌,道:“京師道錄葛嶺,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懇請周姑娘先下馬車,再隨貧道去往道觀一敘。”

  小和尚雙手合十,道:“小僧是譯經局小沙彌。”

  蘇琅眯起眼,大驪崇虛局轄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這個自稱葛嶺的年輕道士,掌管譜牒一司。

  道錄的上司,是京師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譜牒頒發、升遷貶謫,卻管不著自己這位純粹武夫,要是道正親臨,蘇琅說不定還願意禮讓幾分,雖說道正官品不高,到底還算手握實權,至於僅是一司主官的道錄,芝麻官不說,與刑部衙門還有井水河水之分,真當自己那個刑部頒發的二等供奉身份,是個擺設虛銜?

  蘇琅腰別一截青竹,以彩线系掛一枚無事牌,二等,不低了。純粹武夫,只有山巔境,才有機會懸佩一等無事牌。

  大驪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境劍修、遠游境武夫、元嬰境練氣士這三種人。除非軍功極大,非劍修身份的金丹境練氣士,都只能列為三等。

  蘇琅淡然道:“有事說事,無事讓開。”

  葛嶺笑道:“是松溪國的青竹劍仙吧,貧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聽,蘇劍仙見諒個。”

  小和尚輕聲問道:“劍仙?”

  現在小和尚一聽到什麼劍仙,就一顆光頭兩個大。

  這才幾天啊,自己就已經給佛祖捐了兩次香油錢。

  這次邀請周海鏡議事,是宋續的意思,問拳結束,就要正式邀請她進入地支一脈。

  其實之前袁化境找過她一次,只是雙方沒談攏,一來袁化境沒有泄露身份,再者禮部、刑部的意思,也想借魚虹試一試周海鏡的武道斤兩,看其到底有無資格補缺。

  至於這個風流倜儻的趕車武夫,小和尚還真不認識,只認得那塊無事牌。再說了,再英俊你能英俊得過陳先生?

  地支一脈修士,十一位練氣士,人人都是東寶瓶洲應運而生、取勢而起的天之驕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驪本土人氏,大驪朝廷對他們寄予厚望,向他們傾斜了無數財力物力,還耗費了不少山巔香火情。

  最大的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賦神通,還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氣運,而唯一的缺陷,就是廝殺一事太過依賴人數的完整。

  這次與周海鏡碰頭,不只是小和尚惴惴不安,女鬼改艷、苦手他們幾個都是如出一轍的憂心忡忡,最後還是余瑜幫忙說出所有人的心聲:“能夠補足最後一人,實力暴漲不假,可是老話說得好,事不過三,咱們不會再去找隱官大人的麻煩了吧?”

  宋續當時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沒有這個想法了,你們要是氣不過,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過一場,我可以硬著頭皮去說服袁化境。”

  這會兒蘇琅神色不悅道:“我不管你們什麼崇虛局、譯經局,給我讓路!”

  仗著有點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這邊裝神弄鬼?

  葛嶺有些為難,其實最適合來這邊邀請周海鏡的人,是宋續,畢竟有個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後者開始閉關了。

  周海鏡聽見了外邊的動靜,運轉一口純粹真氣,使得自己臉色慘白幾分,她這才掀開簾子一角,笑容嫵媚道:“你們是那位袁劍仙的同僚?怎麼回事,都喜歡鬼鬼祟祟的,你們的身份就這麼見不得光嗎?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醃臢活計,我曉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錢殺人、替人消災的刺客嘛,這有什麼沒臉見人的,我剛入江湖那會兒,就在這一行當里邊,混得風生水起。”

  周海鏡自顧自說道:“可惜我這點武夫境界,難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麼大驪頭等供奉,可要說二等供奉,還是有點機會的。再說了,我可信不過你們,萬一是那拐賣良家女子的江湖慣犯,回頭我吃了個天大的悶虧,你們個個地頭蛇,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鄉女子,能找誰訴苦去?”

  蘇琅等到周海鏡說完,就要繼續駕車,既然不讓路,有本事就攔著。

  反正江湖歷練,神仙道侶,就缺一場患難與共,今天機會難得。

  何況在這京城之地,蘇琅還真不怕與這些三教中人的練氣士起衝突,他最大的依仗,甚至都不是刑部無事牌,而是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

  葛嶺嘆了口氣,看來只能多喊幾個人過來,才能請得動這位周姑娘的大駕了。

  小沙彌語重心長道:“陳先生說過,凡事恭謙有禮,不可盛氣凌人。”

  一個溫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後響起:“不,我沒有說過。”

  小沙彌立即側身,雙手合十,低頭道:“陳先生最擅長給人贈送吉言良語,暫時沒說過,以後會說的。”

  葛嶺轉身,與來者打了個道門稽首,神色恭謹,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我這趟來是找朋友敘舊,你們忙正事便是。”

  然後補了一句:“回頭我可能會去譯經局和道觀做客,希望不要耽誤你們修行。”

  小沙彌一邊點頭,一邊琢磨著又得去找座寺廟捐香油錢了。

  出家人,心疼錢做啥嘛。

  葛嶺誠心笑道:“歡迎之至。”

  到時候可以與陳劍仙虛心討教幾手符籙之法。

  蘇琅立即停下馬車,再不敢往前衝去。

  因為他認出了對方身份。

  周海鏡剛要放下簾子,這時也停下動作,一雙水潤的桃花眸子,瞬間眯成一线,望向那個站在小光頭身邊的青衫男子,約莫是小和尚個頭太矮,顯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長。

  女子加上山巔武夫的雙重直覺,讓她意識到眼前這個從小巷高處飄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絕對不好惹。

  大驪武神宋長鏡,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真境宗上任宗主韋瀅……都不對。

  奇了怪哉,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自己感覺完全打不過、干不翻?

  陳平安暗自點頭,這位周宗師果然是同道中人,勤儉持家,都不舍得在鏡花水月一事上有開銷。

  蘇琅神色微變,心情復雜至極,迅速收斂心神,聚音成线,與周海鏡出聲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個問劍正陽山的陳平安!”

  那場聲勢浩大的正陽山慶典,蘇琅當然沒有錯過,通過鏡花水月欣賞過那場觀禮和問劍,也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那位多年未見的青衫劍仙。

  所以蘇琅跟朦朧山是同樣的尷尬處境,只是相較於後者,這位青竹劍仙略好幾分,當年那場劍水山莊附近的風波,雙方雖然不算什麼好聚好散,可到底沒有就此結仇。

  周海鏡聽到“陳平安”這個名字後,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那位如今東寶瓶洲最負盛名的年輕劍仙,極有可能還是浩然天下最年輕的一宗之主,惹不起惹不起,一個能讓袁真頁出拳在身如撓癢的劍修,招惹他作甚,只會虧錢的。

  她立即放下簾子,將車廂里邊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個大包裹,低頭彎腰走出車廂,就要跳下馬車:“那我就隨葛真人走一趟,蘇先生,勞煩你幫忙看顧馬車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膽大的;山上風大,吹散神仙風流啊。

  葛嶺笑道:“我來幫忙駕車就是了。”

  蘇琅猶豫了一下,下了馬車。

  陳平安側過身,站在牆根那邊,給馬車讓路。

  周海鏡坐回原位,然後掀開車壁一旁的窗簾,笑問道:“陳劍仙,容我多嘴問一句啊,咱倆沒啥七拐八拐的怨懟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素未謀面,無冤無仇。倒是先前遙遙觀戰,與周先生學了幾手拳招,受益匪淺。”

  周海鏡眯眼而笑,天然嫵媚,抬起手臂,輕輕擦拭臉頰上邊的殘余脂粉,道:“就是這會兒我的模樣丑了點,讓陳劍仙見笑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會。”

  周海鏡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個娘們,如此稱呼一個婆姨,不合適吧。

  這些個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沒讀過書怎麼了,奈何模樣好看,就算自己是一本書,男子也只會搶著翻書。

  她認定那個年輕劍仙,多半是大驪豪閥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著就煩,白瞎了那份皮囊和氣度。

  馬車緩緩駛出巷弄,車軲轆聲響漸漸遠去。

  陳平安轉身笑道:“恭喜蘇劍仙破境。”

  蘇琅立即抱拳道:“大驪供奉蘇琅,有幸重逢陳宗主。”

  聽著蘇琅的自我介紹,陳平安啞然失笑,自己又沒眼瞎,那麼大一塊刑部牌子,還是瞧得見的。

  蘇琅當然緊張萬分,只是這些年自己與宋雨燒再無瓜葛,照理說,陳平安不該找自己的麻煩。

  只是這類偶爾下山、嬉戲人間的劍仙,實在性情難測,仙跡縹緲,每次出手,只憑心情,不問是非,往往就是劍光直落,頭顱滾滾。

  不幸中的萬幸,就是如今的東寶瓶洲,對這些個目無法紀、傲視王侯的修道之人約束極多。

  而且蘇琅在被大驪刑部招徠之後,做過幾樁秘密行事,針對的就是幾撥自以為行事隱蔽的犯禁修士。

  不過這會兒最傷人的,還是周海鏡就這樣將自己一人晾在這邊,女人啊。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無事牌,道:“巧了,與蘇劍仙是半個同行。”

  蘇琅瞥了眼那塊無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無事牌……只比候補供奉稍高一等。

  蘇琅難免有些臊得慌。

  陳平安倒是沒想要借機調侃蘇琅,不過是讓他別多想,別學九真仙館那位仙人雲杪。

  兩人一起並肩走在巷中,陳平安笑問道:“我這些年遠游異鄉,久不在東寶瓶洲,剛剛回,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如何了?”

  蘇琅小心翼翼地打腹稿,字斟句酌道:“當年一別,我就再不曾去過宋前輩的山莊,只聽說他讓出了祖業山莊,搬去了梳水國邊境。如果不是參加了幾場大瀆戰事,後來又閉關,之後就來了京城,我其實應該去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賀的。聽江湖朋友說過,宋前輩這些年身子骨還硬朗,走過幾趟江湖,經常外出散心,這是好事,等到閒下來,下次返鄉,理當補上那份賀禮。”

  陳平安始終神色和悅,就像是兩個江湖老友的久別重逢,只差各自一壺好酒了,他點頭笑道:“是該如此,蘇劍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別來無恙,怎麼都是好事。”

  蘇琅原本緊繃的心弦松弛幾分。

  “對了,松溪國離著梳水國和彩衣國都近,蘇劍仙有無聽說過彩衣國胭脂郡出身的劉家?”

  “陳宗主是說那位劉老尚書,還是劉高華劉高馨兄妹二人?”

  劉高馨本是神誥宗嫡傳弟子,只是運道不濟,在那場大戰中受傷極重,大道無望了,之後就沒有返回宗門,只是居家修行。

  劉高華雖是凡夫俗子,在蘇琅眼中,卻更加不容小覷,因為他有個大驪陪都的官員身份。

  陳平安說道:“都是故交好友。”

  蘇琅立即懂了。

  好像記起一事,陳平安拿出一壺百花釀,遞給蘇琅:“勞煩蘇劍仙,幫忙將此物轉交給劉仙師,我就不與蘇劍仙說什麼道謝的客氣話了。”

  蘇琅雙手接過那壺從未見過的山上仙釀,笑道:“小事一樁,舉手之勞,陳宗主無須道謝。”

  蘇琅早已心中有數,將來自己衣錦還鄉之際,就順路拜訪梳水國宋雨燒、彩衣國劉家。

  再以後,也簡單,不用頻繁往來,只需對雙方暗中照拂幾分即可。

  陳平安與蘇琅走到巷口那邊,率先停步,說道:“就此別過。”

  蘇琅抱拳告辭,突然一個沒忍住,問道:“敢問陳宗主如今是多大歲數?”

  陳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蘇琅感嘆道:“陳宗主真是劍道一途的天縱奇才,在晚輩看來,絲毫不輸風雪廟魏大劍仙。”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這位青竹劍仙,難怪能跟周海鏡湊一堆去,一個不看鏡花水月,一個不看山水邸報。

  馬車那邊,周海鏡隔著簾子,打趣道:“葛道錄,你們該不會是宮中供奉吧,難不成是陛下想要見一見民女?”

  側坐葛嶺身邊的小沙彌雙腿懸空,趕緊佛唱一聲。

  一車廂的脂粉香氣,從那掛紫竹簾子淺淺滲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暈頭轉向了。

  葛嶺駕車嫻熟,父輩是邏將出身,年少時就熟諳弓馬,微笑道:“周宗師說笑了。”

  小沙彌羨慕不已:“周宗師與陳先生今兒萍水相逢,就能夠被陳先生敬稱一聲先生,真是讓小僧羨慕得很。”

  周海鏡打趣道:“一個和尚,也會計較這類虛名?”

  小沙彌立即使勁搖頭道:“可當不起‘和尚’稱呼,小僧尚未受戒圓具呢。”

  寧姚回了客棧,結果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笑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裴錢,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襲儒衫。

  裴錢笑道:“先前得了師父的飛劍傳信,說要在這邊逗留約莫半月光陰,小師兄就讓曹晴朗來這邊參加個婚宴,說師父不合適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較適合,我就跟著來這見師父師娘。”

  曹晴朗作揖道:“學生曹晴朗,見過師娘。”

  他偷偷松了口氣,裴錢總算沒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跪地磕頭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釋道:“裴錢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師兄為了防止意外。再就是我要與翰林院,正式辭官卸任。”

  離開東寶瓶洲,南下桐葉洲選址下宗。

  本來按照小師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反正小師兄自有手段。

  不過曹晴朗沒答應,光領俸祿不做事,衙門點卯都不去,終究於禮不合。

  欲正其心,先誠其意。

  作為文聖一脈的讀書人,需要以“意誠”二字作為行事准繩。

  寧姚點頭:“你們師父要見個江湖朋友,等會兒才能回來。”

  她與老掌櫃借了兩條長凳,坐下後,寧姚隨即問道:“火神廟那場問拳,你們怎麼沒去看看?”

  裴錢赧顏答道:“還是在這等著師父要緊。”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條長凳上,一直沒有說話。

  街上來了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臨近客棧,立即穩重了幾分。

  少女不與寧師父客氣,她一屁股坐在寧姚身邊,疑惑問道:“寧師父,沒去火神廟看人打架嗎?過癮過癮,打得確實比意遲巷和篪兒街兩邊毛孩子的拍磚、撓臉好看多了。”

  寧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沒能占個好地兒,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門了,擔心被我爹攔著,就沒喊寧師父。我跟幾個江湖朋友占了個大好地盤!”

  她坐在寧姚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

  “那個周女俠,可漂亮了!”

  “魚老神仙,真是名不虛傳,簡直就是書上那種隨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內功的絕世高人,寧師父先前瞧見了吧,從天上一路飛過來,隨便往擂台那兒一站,那高手氣勢,那宗師風范,簡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們還要高的裴錢,裴大女俠,是怎麼個厲害,肯定一瞪眼,就能讓與她對敵之人,當場肝膽欲裂,嚇出內傷!”

  “我聽說裴女俠年紀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拳腳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氣。寧師父,你也是闖蕩江湖的女俠,有沒有那個榮幸,遠遠看過裴女俠一眼?”

  寧姚忍住笑:“你覺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沒事沒事,我也沒見過。”

  裴錢面無表情地坐在寧姚另外一邊,聽得腦殼兒疼。

  幸好師父不在。

  也幸好兼職耳報神和傳話筒的小米粒沒跟著來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還不得被老廚子、陳靈均他們笑話死。

  曹晴朗始終端坐在另外一條長凳上,雙手握拳輕放膝蓋,目視前方。

  笑容和煦,謙謙君子,氣態沉穩,不過如此。

  寧姚轉頭對裴錢笑道:“你師父先前想收劉姑娘為弟子,劉姑娘沒答應。”

  裴錢身體前傾,對那個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裴錢手邊那把斜靠長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戰!

  干嗎,替你師父打抱不平?

  那咱倆按照江湖規矩,請寧師父讓出座,就咱倆坐這兒搭搭手,事先說好,點到即止啊,不許傷人,誰離開長凳就算誰輸。

  裴錢微笑不語,好像只說了兩個字:“不敢。”

  你聽得懂我說話?

  不懂。

  雙方就這樣用眼神交流,而且雙方都看得明白。

  裴錢有些好奇,哪來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片刻,裴錢立即收起打量的眼神。

  少女心境中的那個小女孩,與表面上開朗活潑的少女完全不同。

  陳平安與蘇琅分別後,很快就回到客棧,看見了開山大弟子和得意學生,也很意外。

  裴錢和曹晴朗同時起身。

  陳平安快步走來,笑著朝兩人擺擺手。

  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點頭,多半是個正兒八經的江湖門派,有點規矩的,這個叫陳平安的外鄉人,在自家門派里頭,好像還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們的掌門是誰,年紀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過附近那幾家武館的館主。

  而且看那個年輕人,很有書生氣,都趕上意遲巷那些讀書種子了。

  她更加篤定,寧師父所在門派,不是那種野路子。

  陳平安坐在曹晴朗身邊,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裴錢抿起嘴,沒敢笑。

  師父與師娘是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曹晴朗就又給先生解釋了一遍。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先前崔東山有沒有說過,為什麼建議你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搖頭道:“小師兄沒說,約莫是見我執意辭官,就收回言語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那就先不著急辭官,裴錢,再飛劍傳信一封,與崔東山問一下詳細緣由。”

  曹晴朗聽出了言下之意,輕聲問道:“先生是與小師兄一樣,也希望我保留大驪官身?”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廢話,我們文聖一脈,雖說如今趙繇在朝廷里邊的官身最高,當了個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屬於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樣,你是最名正言順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辭了官,以後先生跟人吹噓,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無言以對。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沒來京城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結果真到了這邊,尤其是逛過了南薰坊那邊的衙署,才發現你沒有考中狀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還是有點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當上邵元王朝的國師了。

  沒事,自己的學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紀最輕的一宗之主了,後無來者不好說,注定前無古人。

  先前陳平安與先生專門聊過此事,都覺得破例行事不太妥當,因為曹晴朗離躋身玉璞境還早,那就給個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越發無奈:“學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會試名次可能還好說,但是殿試,沒誰敢說一定能夠奪魁。”

  陳平安笑道:“我見過那個荀趣了,你們倆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錯。”

  曹晴朗有些擔憂,只是很快就放心了。

  擔憂的是荀趣會被卷入大驪朝廷的官場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麼可擔心的,哪怕是件壞事,都可以變成好事。

  寧姚以心聲問道:“還是不放心蠻荒天下?”

  陳平安嗯了一聲,雙手籠袖,身形佝僂起來,神色無奈道:“很難放心啊。”

  寧姚問道:“那我們走一趟劍氣長城?”

  陳平安疑惑道:“京城這邊?”

  其實他去了劍氣長城也幫不上什麼忙,真要摻和,只會幫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劍氣長城遺址,還是被文廟命名為天目、黥跡、神鄉和日墜的四處歸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來的秉燭、走馬和地脈三座渡口,都隨便。

  寧姚說道:“想這麼多做什麼?你與那個矮冬瓜約定一旬,大不了讓裴錢給皇宮捎句話,就說你不在京城的日子,不計入那一旬光陰就行了。就算她不答應,關你屁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寧姚剛起身,就重新落座,道:“算了,你趕路太慢,說不定你還在半路上,山水邸報就有結果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難不成等先生回來,再讓先生求一求禮聖?自己求,不妥當,還是得讓先生出馬。

  驀然間,客棧門口出現了兩位讀書人的身形,都是從文廟跨洲遠道而來,一個年老,一個中年,後者微笑道:“趕路太慢?倒也未必。說吧,想要去哪里。”

  從中土文廟返回的先生,果真帶了禮聖一起趕來東寶瓶洲。

  陳平安他們幾個都立即起身,曹晴朗與先生一起作揖行禮,裴錢看到了師娘抱拳致禮,就有樣學樣,不然給人作揖,挺別扭。

  唯獨客棧少女有點尷尬,只得跟著起身,左看右看,最後選擇跟寧師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嘛。

  方才她正納悶著呢,這都什麼武林門派啊,說話沒聲的,難道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傳音入密?

  少女再順藤摸瓜那麼一琢磨,莫非寧師父的這個幫派,其實是一窩的絕頂高手?

  不承想這會兒又跑出個讀書人,她一下子就又心里沒譜了,寧師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個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門派?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笑道:“你先回客棧,保證不會偷你家的長凳。”

  少女嗯了一聲,留這兒也沒啥意思,她獨自跨過門檻,進了客棧就趴在櫃台那邊,與爹小聲說道:“爹,外邊新來了個不認識的讀書人,個兒蠻高,瞧著還挺有書卷氣,說不得就是個當大官的進士老爺呢。”

  老掌櫃正在小菜就酒翻書看,都懶得轉頭看一眼門外,笑道:“意遲巷的讀書人還少了?”

  客棧門外,禮聖對曹晴朗笑道:“難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與關門弟子,都只當沒有聽出禮聖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難得的讀書種子之外,文聖一脈難得出了位不像文聖一脈的讀書人。

  禮聖轉頭望向裴錢,說道:“看一看無妨。”

  裴錢搖搖頭,她哪敢隨便看禮聖的心境氣象。

  禮聖最後對寧姚說道:“只要你還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麼有些不成文的規矩,至少在浩然天下這邊,你就必須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來,我都不管,因為我和文廟,一樣需要遵守某些規矩。寧姚,切記任何一位山巔強者的任何一次隨心所欲,不管出發點是好是壞,對我們所處的這個世道,都存在著一種巨大的衝擊,很多無形中的影響,可能會持續千百年。”

  沒有語重心長,沒有疾言厲色,甚至沒有敲打的意思,禮聖就只是以平常語氣,說個平常道理。

  寧姚默不作聲。

  老秀才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立即開口問道:“禮聖先生,不如去我師兄宅子那邊坐會兒?”

  禮聖點頭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條小巷,禮聖一路打量著大驪京城的街道,確實是多年不曾踏足東寶瓶洲了。

  陳平安問道:“禮聖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寧姚去往蠻荒天下,只幫我和寧姚從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樣是只讓禮聖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嗎?”

  禮聖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兩座天下,虧你想得出來,傷勢本就沒有痊愈,如此作為,只會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幾天,讓寧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門的大妖打個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著你和寧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師堂?真有這樣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讓他們等個兩三天,給我半炷香工夫就成。”

  陳平安點點頭,毫不猶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明白了。”

  關於此事,陳平安之前在寧姚提議走一趟劍氣長城的時候,就已經在心中迅速有過一場估算,如今看來誤差極大,問題還是出在自己低估了三山符跨越兩座天下的後遺症,以及托月山禁制。

  既然禮聖給出了這個最終結果,陳平安就可以倒推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計算兩座天下如今通過那道大門的難度,以及四處歸墟通道的銜接程度。

  禮聖在街上緩緩而行,繼續說道:“不要病急亂投醫,退一萬步說,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爛了,阿良所處戰場還是該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覷了蠻荒天下那撥山巔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認你擔任隱官的功勞,只不過就事論事,當年你主持避暑行宮一切事務,隱官一脈的發號施令能夠那麼暢通無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得了老大劍仙無處不在的庇護。老大劍仙將他萬年以來的道理,都給了你這位末代隱官。換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廟,不管誰為你撐腰,你都絕對無法復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沒有想過,托月山說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還有你,甚至還有寧姚?”

  陳平安只是一字不漏聽著。

  老秀才撫須而笑。

  禮聖從來不是那種吝嗇言辭的人,事實上只要禮聖與人說理,話都不少的,但是咱們禮聖一般不輕易開口啊。

  老秀才與寧姚心聲說道:“寧丫頭,別生氣,犯不著,禮聖為人處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話說,何謂自由,就是我們下雨天出門,手里邊有把傘,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撐著傘,別走出傘之外。”

  寧姚嗯了一聲。

  至於某人是誰,不用猜。

  禮聖說道:“停水鏡一事,我們到了宅子里邊再說。”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劉袈和少年趙端明,這對師徒立即現身。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和曹晴朗,解釋道:“我的弟子學生,都不是外人。”

  劉袈橫移兩步,擋在小巷中間,指了指那個中年儒士,與陳平安問道:“等會兒,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裝蒜,想搗糨糊?想要蒙混過關,沒門。

  陳平安有些尷尬,師兄真是可以,找了這麼個鐵面無私的看門人,當真半點官場規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嗎?

  自己帶頭先行領路,先生陪著禮聖並排走在後邊,再後邊才是寧姚、裴錢和曹晴朗。

  都這架勢了,你劉袈還是看不出個輕重深淺?

  禮聖倒是毫不介意,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余客,來自中土文廟。”

  劉袈想了想,搖頭道:“沒聽過。不管你是誰,別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覺得我狗眼看人低,隨你,反正我這邊規矩擺著,除了崔先生這條文脈的讀書人,或是大驪朝廷里邊辦正事兒的人,兩者之外,誰都別想進這條巷子。”

  中土文廟了不起啊,沒幾只好鳥。

  早年崔國師黯然返鄉,重歸家鄉東寶瓶洲,最終擔任大驪國師,歸根結底,不就是給你們文廟逼的?

  陳平安倍感無力,其實是故意給這位劉老仙師一個與禮聖攀近乎的機會,隨便問個話,客套幾句,劉袈倒好,攔人攔上癮了?

  少年趙端明靠著牆壁,嗑花生看熱鬧。

  結果發現自己的陳大哥在朝自己使勁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個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聖老先生。

  趙端明不愧是天水趙氏子弟,立即回過神,牙齒打戰,與自己師父以心聲道:“師父,他好像是……禮聖。文廟禮聖!”

  要是沒有文聖老先生在場,再有陳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認不出來。

  誰敢相信,禮聖真的會走到自己眼前?

  自己要是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說自己見著了禮聖,爺爺還不得笑呵呵來一句,傻小子又給雷劈啦?

  作為一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廟都沒少敬香,認不出文聖老爺很正常,實在是真人容貌與掛像差得有點遠了,再者文聖的神位、掛像還被撤掉了百余年,但是禮聖不一樣啊,一年又一年地掛在各個文廟里,就那麼陪著至聖先師。

  老修士繃著臉,大手一揮,橫移數步,讓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門口那邊了,少年才舍得轉頭收回視线,發現自己師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滯,那叫一個汗如雨下。

  最後師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動給了少年一壺酒,然後一起默默喝酒。

  “師父。”

  “干啥?”

  “真別說,你老人家真是一條漢子,以前總覺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俠仙子無數,就是為人硬氣,能讓國師都要高看一眼,這會兒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後你再嘮叨那些老皇歷,我肯定不會當作耳旁風了。”

  “閉嘴,喝你的酒。”

  “師父,我覺得吧,照目前這個情形發展下去,下次咱倆攔的人,得是至聖先師了吧?”

  “滾一邊去!”

  “師父你跟我急眼作啥啊,虧得我提醒你這是禮聖。”

  “來點鹽水花生。”

  人雲亦雲樓外邊的庭院,小院幽靜,尋常材質的青石板,院子兩邊角落,分別栽有幾叢翠綠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樹,不曲不欹,直而無姿。

  四人圍坐石桌,輩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錢就站著。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後,裴錢則站在師娘身邊。

  陳平安取出了一壇百花釀和四只花神杯。

  禮聖笑道:“竟然是百花釀,好多年沒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著,坐著就好了,我來為禮聖倒酒。”

  “先生,這種事情我來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鄉,還是每天殫精竭慮,半點沒個閒,替太平山看守山門,跟人起了衝突,連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還要幫著正陽山清理門戶,換一換風氣。一趟文廟之行,都不說別的,只是打了個照面,就入了酈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麼個眼高於頂,怎麼個說話帶刺,說實話,連我都怵他。如今你又來這大驪京城,幫忙梳理脈絡,力所能及地查漏補缺,結果倒好,給恩將仇報了不是,就沒個片刻省心的時候,先生瞧著心疼,要是再不為你做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里邊,不得勁!”

  禮聖看著爭執不下的兩位,微笑道:“不如我來倒酒?”

  至於老秀才的陰陽怪氣和含沙射影,習慣就好。

  早年文廟議事,老秀才可沒少說,反正一條文脈就他一人在場,隨便噴唾沫,都沒個誤傷的顧慮。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著關門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禮聖,自家先生,寧丫頭,陳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禮聖說道:“稍等片刻,回去兩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禮聖何必如此。”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老秀才就只有一聲嘆息,再不言語什麼。

  阻攔個屁啊,就只是這麼個眨眼工夫,禮聖其實“回去”皆已做成,最終回到了“當下”。

  逆流光陰長河,推本追源,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是謂“回”。

  沿著光陰長河,同一方向,順水遠游,快過流水,是為“去”。

  禮聖微笑道:“並無遺患,你很小心。”

  既然說的是那個粹然神性的陳平安,當然就是說眼前這個陳平安了,其實並無兩樣。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道:“辛苦禮聖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禮聖,方才去了多遠?”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禮聖說道:“不用擔心,不算遠。”

  老秀才開始施展一門連關門弟子都未學走的成名絕學——耍無賴:“別跟我整這些虛的,說,到底走了多遠!”

  禮聖轉頭望向陳平安,以眼神詢問,好像答案就在陳平安那邊。

  陳平安又無法裝傻,只得硬著頭皮給出心中答案:“禪宗有言,說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陳平安家鄉那邊有句老話,與菩薩許願不能對外人說,說了就會不靈驗,心誠則靈,有求必應。

  老秀才雙手舉起酒杯,滿臉笑意:“那我先提一個,禮聖,一個人喝酒沒啥意思,不如咱哥倆先走一個,你隨意,我連走三個都沒事。”

  好好一頓原本誰都不會勸酒的酒,愣是給老秀才折騰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氣。

  禮聖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禮聖酒量不行,自己就別瞎客氣了,跟著抿了口酒,這可是自己關門弟子好不容易掙來的酒,悠著點喝,回頭自己那幾壺百花釀,得送出手才行。

  陳平安問了一個天大的問題:“先前在客棧那邊,他是不是已經見過禮聖了?”

  禮聖點了點頭。

  陳平安徹底無語。

  這種事情,還怎麼算那先後順序?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佛家則有那十方無量無邊世界的說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強字之曰道。陸沉那家伙就直接說道在螻蟻、雜草、屎溺中。

  禮聖喝了口酒後,冷不丁說道:“如果想要躋身十五境,就需要徹底超脫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錮。”

  老秀才一口酒水噴出來。

  陳平安越發怔怔無言。

  寧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錢對視一眼,一個滿臉憂慮,一個神色自豪,前者輕輕搖頭,後者瞪了他一眼。

  禮聖准備起身離開東寶瓶洲,順便護送陳平安和寧姚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蠻荒大祖的那場“兵解”散道,後遺症太大,需要他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老秀才趕緊擦嘴,拉住對方的胳膊,道:“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給面兒?再聊聊,只是多聊幾句,耽誤不了什麼,再說了,我的嫡傳再傳都在呢,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陳平安立即給禮聖倒了一杯酒,因為心中還有不少疑惑,想要借機問一問禮聖。

  寧姚、裴錢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會這麼開口吧。

  禮聖只得重新落座。

  陳平安心聲問道:“先生,禮聖的真名,姓余,是恪守的恪,還是客人的客?”

  關於禮聖的名字,書上是沒有任何記載的,陳平安之前也從沒有聽人提起過。

  禮聖說道:“是後者。”

  陳平安有些赧顏。在禮聖這邊,心聲不心聲的,確實意義不大。

  禮聖笑道:“恪守規矩?其實不算,我只是負責制定禮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類似言語,大概就像阿良說我吹牛,寧姚說劍需要練嗎,火龍真人說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劍仙說自己在劍氣長城,說什麼都不作數的。

  給先生倒過了一杯酒水,陳平安問道:“那只飛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書上記載的‘懸冢’?”

  這種陵墓往往獨屬於遠古帝王,里邊機關重重,既不羽化飛升,又不入黃泉幽冥,就像一種另類的“不死”,既得到了長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約束。

  只是在浩然天下,歷來只見文字記載,已經數千年不曾出現過實物,以至於連山上修士都只當作是一種神怪志異的無稽之談。

  禮聖點頭道:“確是如此。”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那個文海周密,就是這般陰魂不散。

  被寧姚尋出蹤跡的這只飛升境鬼物,肯定是蠻荒天下一顆埋藏極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之際,驀然打碎某條歸墟航道,除了修士、渡船和兵馬折損之外,這對於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個近乎致命的重創,換成任何一位練氣士,都會內心惴惴。

  到了蠻荒天下戰場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將士,都要擔心退路,尚未趕赴戰場的,更要憂心安危,能不能活著見著蠻荒天下的風貌,好像都說不准了。

  只是更可怕的,還是周密“萬一”早就算到了這個結果,至於最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為之,不惜揮霍掉一只飛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讓從浩然天下去往蠻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穩、安心,覺得再無半點顧忌和隱憂。

  陳平安在寧姚這一向有話說話,所以這份憂慮是與寧姚直說了的。

  寧姚的答案再簡單不過,我只負責對不順眼的人事出劍,後邊的事,我管不著,你願意想就多想想,不願意想,就跟文廟打聲招呼,讓他們想去。

  陳平安當時笑著答應下來,說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為只有這樣的寧姚,才會讓陳平安說起心思、心事,從無忌諱。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個人間多思多慮、思慮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張張苦瓜臉。

  陳平安問道:“文廟有類似的安排嗎?”

  禮聖笑道:“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

  最後陳平安問了一個深藏心底多年的問題:“當年劍氣長城那場十三之爭,中土陰陽家陸氏,到底有沒有包藏禍心?”

  當時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各自派出十三人,捉對廝殺。

  蕭𢙏,陸芝,寧姚父母,岳青,米祜,張祿,姚衝道,李退密……

  雙方名單都是固定且挑明的,雙方的紙面實力,大致相當,關鍵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後證明是極其不利於劍氣長城的劍修的,簡直就是步步落入蠻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寧姚父母合出陣,還有大劍仙張祿輸給綬臣,如果不是阿良墊底出戰,劍斬一只飛升境大妖,劍氣長城就會滿盤皆輸。

  陸氏一位老祖,曾經專門推衍天機,為此賠上了一身大道修為,而且他不是對外宣稱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

  禮聖搖頭道:“是對方技高一籌。文廟事後才知道,是隱匿天外的蠻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議事,與蕭𢙏一起現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聯手數位遠古神靈,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換斗的手段,算計了陰陽家陸氏。如果沒有意外,初升如此作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憑此一舉數得。”

  讓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飛升境的陰陽家大修士。

  折損劍氣長城的一部分頂尖戰力。

  在浩然天下的尋常修士眼中,一城劍修就可以贏得戰爭,這樣的蠻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騰出什麼風浪。

  既然不諳兵略陣法,只會蠻力廝殺,頂尖戰力還如此不濟事,到了浩然,也只是落個被關門打狗的下場。

  所以完全可以說,那場十三之爭,幕後的周密根本就沒有想過讓蠻荒天下那些所謂的大妖贏下來。

  禮聖問道:“如果不是這個答案,你會怎麼做?”

  一直站著的曹晴朗屏氣凝神,雙手握拳。

  裴錢細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陳平安如實回答:“陰陽家陸氏,就會是下一個正陽山,可能更慘。”

  禮聖笑道:“山上恩怨我還是見過一些的。”

  老秀才幫忙補了一句:“不也沒管?”

  陳平安欲言又止。

  禮聖舉了個例子:“人和螞蚱。”

  一個都沒問什麼,一個就給了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陳平安卻點點頭,懂了。

  寧姚是懶得多想,終於開始舉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錢是一臉茫然,滿頭霧水。

  螞蚱斷了條腿,還能活蹦亂跳。而作為有靈眾生之長的人,撇開修道之人不談的話,反而無法擁有這種強大的生命力。

  陳平安一聽到這個比喻,就立即聯想到了仙家渡船,在陳平安早先的想象中,一條穿梭雲海的渡船,照理來說,是環環相扣、極其精密的,但是一條仙家渡船的構建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關鍵陣法中樞,其余一切,其實要遠遠比陳平安想象的……粗糙。

  那麼同理,整個人間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的間隙和距離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親師,一樣也是如此,並不是一味親近就是好事。

  如果禮聖對浩然天下處處事事管束嚴苛,那麼浩然天下就一定不會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於是會更好,還是會更糟糕,除了禮聖自己,誰都不知道那個結果。

  最終的事實,就是禮聖還是對很多事情,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為何?

  是有意一樣米養百樣人?

  是對某些錯誤寬容對待,還是覺得犯錯本身,就是一種人性,是在與神性保持距離,人之所以為人,恰恰在此?

  崔東山曾經拋出一個極其古怪的論點,有人成為功德圓滿的儒家聖人,或是成佛,或是成為白玉京的無垢真人,其實都是天大好事,那麼假設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無錯無過的聖人呢?

  假設人人都是文聖,是亞聖,又是如何場景?

  千萬億萬人如一?

  到底是天大的幸事,還是會讓我們這些修心不夠的凡夫俗子,在今天就覺得有點心有余悸?

  陳平安越想越遠,自己渾然不覺,等到拿起了酒杯,喝過了一口酒水,這才回過神來,立即收斂那些神游萬里的繁雜念頭。

  禮聖說道:“想好了要去哪里?”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禮聖開始擠眉弄眼。

  禮聖搖搖頭,毫無意義的事情,已經證實你這個關門弟子再無半點塑造出陰神和陽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猶不死心,再試試看。

  禮聖還是搖頭。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仿白玉京那個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場,還吵贏了那位死活看不順眼文廟的老夫子。

  禮聖沒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經提前屁顛屁顛來到禮聖身邊,伸出雙手。

  禮聖無可奈何,只得對陳平安說道:“此行遠游劍氣長城,你的情形會跟文廟那邊差不多,類似陰神出竅遠游。”

  陳平安點頭,然後伸出一手,將那把長劍夜游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剛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讓陳平安比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就可以驗證某個心中所想,說不定就能回答學生崔東山當年提出的那個問題,就算最後答案還是不對,但好歹是先生對學生的一個答復。

  下一刻,只有寧姚憑空消失,而留下來的陳平安,唯獨手中少了那把夜游劍。

  禮聖走向院門,老秀才和陳平安都跟上。

  陳平安轉頭對兩位學生弟子笑道:“你們可以去書樓里邊找書,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氣。”

  曹晴朗和裴錢進了書樓,裴錢沒打算借書,卻看到曹晴朗跟個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麼賊不賊的了,眨眼工夫,就拿了好幾本。

  裴錢沒好氣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沒理睬她,很快就從手里拿書變成了懷捧一堆書,看架勢,是有借無還的那種。

  裴錢拿他沒轍,要還是小時候的自己,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曹晴朗沒來由說道:“你是不是有本冊子,專門記錄先生的栗暴?”

  裴錢怒道:“你怎麼知道的?!”

  這件事,可是暖樹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確實秘密珍藏有一本冊子,比所有賬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為《栗暴集》……

  師父每次敲過的栗暴,時間地點,具體緣由,都有詳細記載。

  曹晴朗轉頭,一臉訝異道:“還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訴先生去。”

  他真是隨便猜的。

  裴錢呵呵一笑,十指交錯,你這家伙要告狀是吧,那就別怪我不念同門之誼了。

  曹晴朗笑道:“開玩笑的。對了,你知不知道,其實先生如今很擔心你走江湖時太像他。”

  裴錢愣了一下,皺眉道:“我學師父走江湖,但是總也學不像啊,再說了,如果哪天學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錢好像喃喃自語:“師父不用擔心這件事的。”

  曹晴朗問道:“這些話,你自己對師父說去。”

  裴錢坐在門檻那邊,背對著那麼多的書,悶悶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書架,背對著門口那邊,自顧自說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說,師父就會一直擔心你,只有你說了,師父才會真的放心,覺得你是真的長大了。”

  裴錢久久沒有說話。

  曹晴朗一直在找書和拿書,然後說道:“那我也與你說句心里話好了,小時候的那個裴錢,我是一直不會原諒的,可能以後都不會原諒,之前在劍氣長城,我是為了讓先生和小師兄寬心,所以我撒謊了。但是現在的大師姐,我覺得很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因為她其實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沒有撒謊,真正撒謊的,是今天這一次。

  裴錢坐在門檻上,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曹晴朗轉頭問道:“裴錢,書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錢悶聲道:“滾。”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錢始終沒反應,曹晴朗只得作罷。

  臨近宅子大門那邊,陳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人雲亦雲樓。

  當年自己撐傘與曹晴朗走出雨巷,有個黑炭小丫頭,孤孤單單一個人,久久站在門口。

  禮聖和老秀才繼續前行,一直走到了門口才停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快步前行走向門口。

  文廟,或者說就是這位禮聖,很多時候,其實與師兄崔瀺是一樣的困頓處境。

  當年崔瀺造訪落魄山,與陳平安曾經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我說了,就有人信嗎?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發生嗎?

  陳平安聽過之後,當然想得明白其中的無奈。

  說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選擇開門迎客,蠻荒天下的推進反而變得更加順利,徹底打爛扶搖洲和桐葉洲,以最快速度拿下東寶瓶洲,之後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不少勢力,直接不戰而降,最後只有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會陪著中土神洲負隅頑抗,然後相繼失守……

  在陳平安看來,人間萬年以來,最辛苦的三個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規矩的禮聖,是合道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是藥鋪後院那個常年吞雲吐霧的老人。

  三人都在畫地為牢,而且是整整一萬年。

  在陳平安眼里,不管楊爺爺對自己有無長遠的算計,哪怕之後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楊爺爺一直都是人,不是什麼管著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

  禮聖說道:“與寧姚說一聲,她還是需要走一趟文廟的。”

  陳平安答應下來。

  不是禮聖和文廟在擺架子,而是文廟對寧姚身份的認可。

  陳平安作揖,久久沒有起身。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胳膊,陳平安這才起身。

  看著年輕人的那雙清澈眼睛,禮聖笑道:“沒什麼。”

  很多好道理為何會空,因為說理之人與聽理之人並未悲歡相通,無法真的將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國胭脂郡內,小女孩趙鸞遭受劫難之時,唯獨會對陳平安這個陌生人,天然心生親近。

  因為一樣苦過。

  人之靈秀,皆在雙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語,反而勝過千言萬語。

  陳平安不過是合道劍氣長城那麼些年而已,就差點瘋了,所以他才會更清楚老大劍仙和禮聖的付出。

  一樣的道理,所以禮聖才會回答一句沒什麼。

  禮聖離去之前,微笑道:“只說傳道授業解惑一事,與你先生一樣,很不錯。”

  老秀才一跺腳,埋怨道:“禮聖,這種誠心言語,留著在文廟議事的時候再說,不是更好嗎?!”

  禮聖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見風使舵,爽朗笑道:“現在說來那也是極好的,好話不用太多耳朵聽。”

  禮聖跨出門檻後,就瞬間重返中土。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巷子里,道:“好好珍惜寧丫頭,除了你,就沒人能讓她這麼拗著心性。”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何先生會這麼說。

  老秀才難得在這個關門弟子面前想要生氣一遭,下意識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點當成左右和傻大個了,最後只是氣笑道:“臭小子,這次竟然不是裝傻,是真傻!該傻的時候偏偏不去裝傻扮痴,不該傻的時候偏偏不開竅,你就沒發現,寧丫頭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這是不是經常主動挑起話頭,只是為了讓你多說幾句?”

  陳平安撓撓頭,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老秀才撫須而笑,男女情愛一道,自己這個當先生的,果然還是有點學問可以傳授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先後順序不能亂,不然後邊某些再好的學問,沒有前邊的基礎,都是空中樓閣。”

  老秀才想了想,既無奈又欣慰,撫須點頭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喲喂一聲,老秀才說道:“有點想念白也老弟了,聽禮聖的意思,他已經有第一把本命飛劍了,就是不曉得我早先幫忙取的那幾十個名字,選了哪個。”

  陳平安震驚道:“白先生已經是劍修了?”

  老秀才點點頭:“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腦袋:“真是絕配。”

  陳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說法?”

  老秀才哦了一聲:“白也老弟不是變成個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給自己找頂虎頭帽戴,先生我是怎麼勸都攔不住啊。”

  陳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攔不住劉景龍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這倆先生學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那輛馬車停在一座道觀門口,小沙彌說道:“周姑娘,我們到了。”

  周海鏡下了馬車,看著那門臉兒,夠小的,跟瓜子臉的女子差不多,嘖嘖道:“葛道錄,難道你們那位道正大人,就在這麼小的道觀里邊修習長生法?還是說入門後,是一處別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大無比,仙禽走獸一大堆?”

  葛嶺笑著解釋道:“沒有周姑娘說的那麼玄妙,里邊也不大,就只是個尋常的四進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攤三四人,攏共才二十來號道士,半數都住不上單間。”

  周海鏡笑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周海鏡轉頭與那個小光頭問道:“你一個小和尚來道觀,不會犯忌諱?”

  小沙彌雙手合十,搖頭道:“十方世界,皆是淨土,去得來得。”

  周海鏡覺得這個小光頭說話挺有意思的,回道:“我在江湖上晃蕩的時候,親眼見到一些被譽為佛門龍象的僧人,竟然有膽子呵佛罵祖,你敢嗎?”

  小沙彌搖頭如撥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彌如今對佛法是七竅通了六竅,哪敢對佛祖不敬。”

  周海鏡隨口問道:“那我所見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謗佛?”

  小沙彌耐心解釋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壞的嘍,與他們是不是練氣士,關系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稱超佛越祖,是大有禪機所在的,並非胡說八道。只是他們可以這麼說,小沙彌如今卻不可這麼學,不然就會如墜魔窟……”

  唉,還是與陳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聽著小和尚沒完沒了的念叨,周海鏡都後悔提這一茬了。

  所幸道觀就這麼點大,葛嶺已經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偏屋,算是他這位道錄大人的譜牒司衙署所在了,一張椅子,一條待客的長凳。

  葛嶺將椅子搬給了周海鏡,小沙彌坐在長凳上,葛嶺再給周海鏡和小沙彌倒了兩碗水,周海鏡擺擺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藥,出門在外,尤其是女子,還是小心為妙。”

  葛嶺只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承想周海鏡伸出手,笑道:“葛道錄也太開不起玩笑了。”

  小沙彌不著急喝水,低頭看了眼碗中水,細細打量起來。

  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

  周海鏡眼角余光瞧見小光頭這一幕,頓時愣住,他娘的,難不成這個瞧著挺正派的葛道錄,真做得出那種下作勾當?

  葛嶺真不知道這位武評大宗師,到底走了一條什麼樣的江湖路。

  宋續很快趕來,周海鏡故意等到腳步聲鄰近屋門,才抬頭望去。

  喲,正主兒來了。

  宋續跨過門檻,看沒有落座的地兒了,示意葛嶺和小沙彌都不用讓出座位,與周海鏡抱拳,開門見山道:“我姓宋名續,斷斷續續的續,出身滑縣韋鄉宋氏,如今是一名劍修,正式邀請周宗師加入我們地支一脈。”

  周海鏡當場一口水噴出來。

  她再出身偏隅之地,再孤陋寡聞,好歹還是知道大驪宋氏皇族的龍興之地到底在哪里。

  怎麼,老娘這張嘴巴開過光啊,就算沒有被皇帝陛下看中姿色,也給一位皇族子弟瞧上眼了,真准備金屋藏嬌啊?

  宋續不明就里,轉頭望向葛嶺。

  葛嶺笑道:“來的路上,周姑娘開玩笑說,會不會被陛下看中,選入宮中。”

  宋續一笑置之:“周宗師多慮了,不用擔心此事。陛下不會如此作為,我亦無如此不敬的念頭。”

  周海鏡一本正經道:“別啊,怎麼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給我個單獨的屋子,容我先化個妝。”

  宋續跟葛嶺面面相覷,小沙彌單手持碗,低頭面朝一碗水,默念阿彌陀佛。

  葛嶺詳細介紹道:“宋續是我們大驪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鏡嘆了口氣,可惜是位劍修。

  宋續沒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與周海鏡大致解釋了地支一脈的淵源,以及成為其中一員之後的利弊。

  其實所謂的弊端壞處,還真沒有什麼,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濫殺無辜,只要不與人挑明身份,不過多損害大驪王朝的利益,禮部和刑部甚至都不會管任何的私人恩怨。

  然後就是需要他們出手廝殺的機會,不會太多,極有可能在整個百年之內,一場都沒有,可只要輪到他們出馬,面對的對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續說得百無禁忌,極有誠意,直接報出了一連串的假想敵,一洲五岳山君魏檗、晉青之流,神誥宗祁真,雲林姜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陰之後,地支一脈的修士,各自破境,屆時他們需要面對的敵人,袁化境最終負責出劍斬殺之人,就會是某位不守規矩的本洲或是路過東寶瓶洲的外鄉飛升境大修士。

  周海鏡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等到宋續說完,她才笑著搖頭道:“我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所以我拒絕。”

  宋續給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氣喝完後,點頭說道:“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周海鏡笑問道:“我不答應的話,你們會不會強買強賣?”

  宋續點頭道:“會。”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好嘛,一個不小心,誤入賊窩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誤上賊船了。

  宋續說道:“我們既然選中了你,你就無法拒絕。”

  武學大宗師,哪怕是放眼東寶瓶洲一洲山河,依然鳳毛麟角,早先的名單之上,就那麼幾個人。

  魚虹受限於武學資質,又上了年紀,已經注定無望止境。

  而北俱蘆洲那個同樣是山巔境女武夫的繡娘,大驪刑部這邊已經有過接觸,給出的建議,是放棄。

  至於更合適的那個裴錢……就算了,如今誰都不願意跟那位隱官打交道。

  周海鏡搖晃水碗,道:“如果我一定要拒絕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續點頭道:“運氣不好,是這樣的。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憑本事逃離京城,那就此生不許踏入大驪版圖一步,一經發現斬立決。”

  周海鏡嘖嘖道:“喲,這話說得,我終於相信你是大驪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續笑道:“我就說這麼多。”

  周海鏡將那水碗隨便丟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過嘴唇,緩緩道:“對了,什麼叫過多損害大驪利益?誰幫忙解釋一下?”

  葛嶺主動說道:“比如身負大驪武運之人,或者是大驪境內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鏡哦了一聲,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就不能痛快些,毫無約束,無法無天,想殺誰就殺誰?你們大驪邊軍,不是都有戰功一說嗎,拿來換人頭?”

  宋續搖頭道:“不行。”

  葛嶺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們真與這兩種人結仇,可以事先報備,只要刑部、禮部兩位侍郎都通過了,還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證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周海鏡笑道:“我一個漁民村姑出身的娘們,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沒本事去招惹飄來飄去的山上神仙。”

  無人搭話,她只得繼續說道:“聽你們的口氣,就算是禮部和刑部的官老爺,也使喚不動你們,那麼還在乎那點規矩做什麼?這算不算群龍無首?既然如此,你們干嗎不自己選出個帶頭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錯啊,相貌堂堂,為人和氣,耐心好境界高,比那個喜歡臭著一張臉的袁劍仙強多了。”

  葛嶺說道:“國師訂立過幾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必須遵守。”

  周海鏡撇撇嘴:“可是親手創建地支一脈的國師大人,都已經不在了嘛。”

  宋續搖頭道:“真正的規矩,在無人處。”

  周海鏡皺了皺眉頭,好像她不覺得這種話會出自一位大驪皇子的嘴里。

  葛嶺笑道:“周姑娘,這種話在這里說是沒關系的,只是千萬千萬,別被先前那位陳先生聽了去。”

  小沙彌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說不定已經聽見啦。”

  葛嶺點點頭,深以為然,瞥了眼門外,不覺得自家道觀的那點山水禁制,攔得住陳平安的飛劍潛入,這位隱官大人陳劍仙,做事情多……老到。

  總之他們是切身領教過的,還不止一次,代價一次比一次慘痛。

  宋續揉了揉眉心,看著那個好像還不信邪的武評大宗師,其實他並不擔心她會拒絕此事,反而開始擔心她加入地支一脈後,會牽連其余十一人。

  周海鏡起身說道:“那輛馬車是我租來的,你們能不能幫我歸還?”

  宋續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

  周海鏡憤懣不已:“你們是不是不但知道是哪座鋪子,連我具體花了多少錢,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續說道:“只要周宗師答應成為我們地支一脈成員,這些隱私,刑部就都不會探查了,這點好處,即刻生效。”

  周海鏡笑道:“我再想想,這麼大的事,得考慮周全了再給你們答復。對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塊無事牌耍耍?你們嘴上說得天花亂墜,萬一都是騙子呢。唯獨無事牌這玩意兒,做不得假,誰也不敢作偽。”

  宋續從袖子里摸出一塊早已備好的頭等無事牌,輕輕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走向門口,道:“都別送啊,我又不會跑。”

  結果還真沒人送她出門了,把她氣了個半死。

  周海鏡在離開道觀大門後,覆了一張面皮,立即變成一副尋常女子姿容,然後一路閒逛,步行返回京城住處。

  與蘇琅所說的隨緣而走、選中地方,不算假話,她剛到京城那會兒,逛廟會的時候,雖說一樣覆了一張面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哪個男人見了不眼饞幾分?

  很快給倆少年歲數的小毛賊盯上了,膽大包天,一個毛手毛腳要揩油,另外一個更過分,竟然想偷錢。

  想揩油的那個,瞧著還挺眉清目秀,就給她捏住臉頰,一個擰轉,疼得少年滿臉淚水,好像半張臉皮都給她一把扯掉了。

  至於那個竟敢偷錢的小王八蛋,直接雙手脫臼不說,還被她一腳踹翻在地,疼得滿地打滾,只覺得一顆苦膽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側臉,用一只繡花鞋反復碾動。

  之後她就讓倆少年帶路,說幫忙找個地兒落腳,就一個條件,不用她花錢。

  然後就找到了當下的那個住處,除了確實不花錢之外,到底是怎麼個好法,那位青竹劍仙是最清楚不過了。

  大驪京城之內,既有意遲巷、篪兒街這樣的豪門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雞鳴狗盜、馬瘦毛長之地。

  走過一處路邊豬圈,周海鏡朝里瞥了眼,還是有點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沒幾斤肉可燉的。

  年關難過,最難熬過年關的是什麼?

  是沒錢的窮人嗎?哈哈,錯,其實是豬。

  周海鏡自顧自大笑起來,有趣有趣,自己確實很風趣。以後誰祖墳冒青煙,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會悶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條陰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腳步,冷笑道:“陳劍仙,身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夠厚道?”

  片刻之後,周海鏡松了口氣,要麼是自己多想了,要麼是沒詐出來。

  其實這一路走來,她都在小心翼翼探查周圍氣機,只是始終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周海鏡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這些個仙氣縹緲、人模狗樣的修道之人,相較於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實的山上神仙,氣力之大,超乎尋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講規矩,更見不得光,那麼除了以武犯禁,還能做什麼。

  一路上,路過那些劣質脂粉香味的幾條巷子,與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們,閒聊調侃幾句,就有婦人勸她,拉她入伙,說掙錢容易,周海鏡就回一句,是不是掙錢還快哩。

  好幾位婦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越發難掩她們眼角的皺紋了。

  周海鏡回了住處,是個僻靜寒酸的小院子,門口蹲著倆少年。

  周海鏡一腳踢開一個,笑著說了句,像你們這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門得小心。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也懶得關門,就去晾衣竿那邊收衣服,她踮起腳尖,停滯腰肢,伸長雙臂,門外坐著的倆少年,就一起歪著脖子使勁看那個身姿婀娜的……潑婦。

  周海鏡頭也不轉,繼續收取竹竿上邊的衣服,笑罵道:“小心老娘一個屁崩死你們。”

  離著院子不遠的小巷處,有人咳嗽一聲。

  周海鏡惱羞成怒:“好個陳劍仙,真有臉來啊,你咋個不直接坐竹竿上邊等我啊?!”

  陳平安走到門口這邊,停步後抱拳歉意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鏡直接丟出一件衣物:“賠罪是吧,那就死去!”

  陳平安如臨大敵,瞬間側身躲過:“那我下次再來。”

  劍氣長城遺址的城頭上,憑空出現兩道身影,剛好就在崖畔。

  陳平安望向對面,此前多年,他也是站在對面崖畔,看這邊的那一襲灰袍,至多加上個離真。

  收回視线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去找魏晉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後站在兩位劍修之間的城頭地帶。

  魏晉說道:“左先生已經南下了。”

  陳平安點點頭,雖然已經猜到了,但是聽到這個答案,還是揪心。

  坐在城頭邊緣,眺望遠方。

  寧姚站在一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以心聲詢問兩人:“我師兄有沒有讓你們幫忙捎話給誰?”

  魏晉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臉不說話,只是看著那個臉色逐漸陰沉起來的家伙,吃錯藥了?

  不能夠吧,一場正陽山問禮,何等劍仙風流,人比人氣死人,想自己在東寶瓶洲和桐葉洲打生打死,出劍無數,也沒撈著啥名氣。

  結果曹峻被寧姚瞥了一眼。

  曹峻只得說道:“在這邊,除了傳授劍術,左先生一向懶得跟我廢話半個字。”

  陳平安好說話,這娘們可不一樣。

  只是說到這里,曹峻就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陳平安!是誰說左先生請我來這邊練劍的?”

  陳平安笑眯眯反問道:“是我,咋的?”

  只要師兄沒有讓人幫忙捎話,哪怕此行南下,依舊風險極大,可好歹不是陳平安先前那個最壞的設想了。

  曹峻瞥了眼寧姚,忍了。

  陳平安沉默不言,只是望向遠方。

  寧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說道:“陳大劍仙,如今有不少來這兒游玩的神仙老爺,大大小小的,一個個每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就撿取城牆碎石帶回去,反正也沒個人管,估摸著這會兒就有。”

  不承想陳平安就跟個聾子一樣,曹峻就不再多說什麼。

  過了半天,陳平安才回過神,轉頭問道:“方才說了什麼?”

  曹峻哭笑不得,懶洋洋抬手抱住後腦勺,道:“沒事。”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望向遠方,而是視线低斂,就看著腳下邊的廣袤大地。

  萬年以來,多少劍修,家鄉異鄉,就在這里,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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