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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肩頭和心頭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3938 2024-03-06 01:07

  月明無貴貧,月色登門做客不敲門,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驅邪祟,尤其冬日溫暖如棉襖,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陳平安獨自一人,在斬龍崖涼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沒膽子去敲寧姚的院門,去他的酒壯人膽,屁用沒有。

  日上三竿時分,陳平安又御劍出城,去往避暑行宮。

  愁苗和董不得這些本土劍修,除了龐元濟都已經不在,鄧涼這些外鄉劍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會各自家鄉的劍仙前輩,或是與相熟朋友敘舊,所以到最後只剩下林君璧和龐元濟在手談,陳平安觀棋不語,林君璧棋術要比龐元濟高出一籌,勝負沒有懸念,陳平安看了一會兒,就去檔案庫翻翻檢檢,結果林君璧跑來說大劍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見隱官大人,不過這位大劍仙還算講規矩,沒有進門的意思。

  陳平安讓林君璧繼續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門口那邊,見到了米祜,是自家隱官一脈扛把子米裕的兄長,劍氣長城最新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仙人境。

  陳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沒怎麼客套寒暄,說道:“邊走邊聊。”

  兩人並肩而行,米祜開門見山說道:“陳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米祜說道:“我希望靠著我的那點戰功,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如今身在倒懸山的弟弟,能夠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們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戰功應該夠了。不過米裕畢竟是玉璞境劍仙,每一位劍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規矩,都需要老大劍仙點個頭,過個場,我們隱官一脈才好畫押作准,這件事才算板上釘釘,到時候外人誰都說不了閒話。”

  米祜說道:“老大劍仙點頭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劍仙都答應了,米大劍仙其實無須與我商量,米裕退路無憂。在浩然天下,一位異常金貴的劍仙,處處都去得,只要自己願意,山上仙家祖師堂,山下王朝金鑾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賓。”

  米祜說道:“我那弟弟,在那外鄉若是沒人照應,我不還是不放心嘛。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們劍氣長城的練劍,具體怎麼個德行,我雖未親身去過,卻一清二楚,鈎心斗角,烏煙瘴氣,整一個騙子窩。米裕與女子打交道,本事還行,一旦與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爭,他心思單純,會吃大虧。”

  陳平安知道這位仙人境大劍仙的意思,是要自己這個浩然天下的外鄉人多上點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與老大劍仙的約定,未來自己的處境,陳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機,所以只能先醞釀一番措辭。

  至於米祜言語之中,有無含沙射影自己這位隱官大人,陳平安大人有大量,就當耳邊風了。

  米祜說道:“只要你肯點個頭,我必有重謝。說到做買賣,我相信二掌櫃。”

  被人誤會了。

  陳平安卻沒有解釋什麼:“重謝就算了,米裕在隱官一脈這兩年,也積攢了不少戰功,你不用額外付出什麼。只是這種事情,成與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約定,其實米裕自己怎麼想,才是關鍵。”

  米祜皺眉道:“就憑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隨便找幾個劍仙將他打暈了,帶去浩然天下。”

  陳平安問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不開心結,修行路上,會很麻煩。在那邊修行,擔著個劍氣長城的劍仙身份,意外不會多,但只要有,就會很大。”

  米祜斬釘截鐵道:“活著比天大。能夠多活一天是一天。何況你別小覷了我弟弟的道心,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米裕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或是酈采劍仙的那座浮萍劍湖,兩地都需要一位劍仙供奉,又不用米裕如何廝殺。將來具體去哪里,讓米裕自己挑選。”

  米祜疑惑道:“為何不是去你的山頭?”

  陳平安搖頭道:“我有一大堆舊賬在身,米裕就算離開了倒懸山,到了落魄山,還是沒幾天安穩日子的,沒必要。”

  米祜卻說道:“那就讓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擔任供奉,敬香拜掛像上譜牒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與你說些敞亮話了。若只是買賣,傻子才會拒絕一位劍仙供奉,我正是將你弟弟當作了朋友,才不讓他去寶瓶洲蹚渾水。在那與劍氣長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蘆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其余八洲,都無此好處。”

  米祜說道:“嘰嘰歪歪像個娘們,米裕就去寶瓶洲落魄山,少廢話,你我說定了!”

  好好跟你米祜大劍仙講理,還罵人是吧?

  陳平安剛要說幾句“中正平和”的言語,不承想米祜這位大劍仙神色郁郁,已經低聲開口道:“我那弟弟,總覺得是他丟了我這兄長的臉面,那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他這兄長,僥幸練劍資質不錯,此生唯一擅長事,就是練劍,那麼他都已經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仙,又豈會丟臉?豈會被整座劍氣長城看笑話?所以到底是誰虧欠誰,還想不明白嗎?我米祜,此生唯恨劍道境界不高,躋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無法讓人不笑話米裕。”

  陳平安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口酒,輕聲勸道:“這些心里話,與米裕當面說更好啊。”

  米祜搖頭道:“算了。心里話就擱心里,真要見了面,反而說不出口。”

  話已至此,陳平安就不再勸什麼。

  米祜突然開始大罵:“一幫連娘們到底是啥個滋味都不曉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話我弟弟,笑他個大爺,一個個長得跟被車軲轆碾過似的,能跟我弟弟比?這幫光棍,瞧見了娘們的大胸脯大腚兒,就挪不開眼睛的可憐玩意兒……”

  陳平安轉頭望向米祜。你米祜好意思說別人?

  米祜到底是大劍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輕隱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勝似光棍。我來之前,聽說有人與阿良在謝姑娘的酒肆喝酒,沒花錢。還聽說謝姑娘今兒生意開張後,眉眼含笑,容光煥發,好像變了個人。”

  陳平安報以微笑,假裝聽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本小賬簿,把這筆賬記在了這位米大劍仙的弟弟米裕頭上。

  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讓米裕在落魄山折騰一整年的鏡花水月,不賺夠一大筆谷雨錢就一直扣押在山頭。

  兩人走到了一座劍仙私宅附近,私宅名為種榆仙館,正是那座地基不尋常的宅子,舊主人劍仙煉化了一塊明月飛仙詩文牌。

  只是私宅已經荒廢多年,劍氣長城不在城內的劍仙宅邸大多如此,劍仙身死,若是嫡傳弟子也都一並戰死,徹底斷了香火之後,就淪為無主之地,會被隱官一脈按例收回,租賃或是轉贈給新的劍仙。

  比如太徽劍宗的私宅甲仗庫,就是憑借戰功換來的,而女子劍仙酈采到了劍氣長城,先是租下了劍仙遺留的私宅萬壑居,結果她眼饞周邊那座通體由一塊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願意以一個天價購買下來,但是避暑行宮一開始沒點頭,畢竟不合規矩,把酈采氣得不行,直接飛劍傳信年輕隱官,把陳平安罵了個狗血淋頭。

  後來戰事吃緊,神仙錢急缺,陳平安就讓董不得去通知萬壑居,只要價格再翻一番,就可以買下整座停雲館。

  後來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運而來的一箱箱雪花錢。

  米祜停步,因為遠處有人御劍而落,看樣子是來找身邊的年輕隱官的。

  來人是那個面容苦相的中土劍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勞了。”

  陳平安答道:“我會盡力而為。”

  米祜得了承諾,瞥了眼那個苦夏劍仙,便丟出一枚養劍葫給陳平安,說了句“古法煉制,品秩還行”後,直接御劍升空,遠去城頭。

  陳平安拿著那枚質地冰糯的養劍葫,暫且收下,以後轉交給米裕就是了。

  苦夏劍仙來到陳平安身邊,面有為難神色,便顯得更加苦相。

  陳平安將兩枚養劍葫都懸掛腰間,好事成雙,與這位邵元王朝的劍仙笑問道:“是要林君璧離開了?”

  苦夏點頭道:“自知不合時宜。所以不出半個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會與避暑行宮有些表示,是我們邵元王朝的一點心意。”

  陳平安有些無奈。劍仙苦夏,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說實話,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選擇留在隱官一脈,早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宮任何一位劍修,都覺得理所應當。

  結果被劍仙苦夏這麼一說,好像林君璧離去,就會成為一個忘恩負義之人,以至於邵元王朝那位國師、林君璧的傳道之人,必須破財消災,與劍氣長城換取林君璧的返回家鄉。

  不過來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寶神仙錢,陳平安賺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陳平安沒怎麼欺負老實人,直接說去避暑行宮那邊,把林君璧喊出來與苦夏劍仙見面。

  苦夏卻沒挪步,望向種榆仙館的大門,問道:“隱官大人,可知這棟宅子名字的由來?”

  陳平安說道:“不太清楚。”

  其實陳平安擔任隱官這些年,喜好翻閱檢索避暑行宮的眾多塵封秘檔,這已經成為他一件忙里偷閒的散心事。

  將私宅更換名字為種榆仙館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還是劍氣長城難得有些文人習氣的本土劍仙,與郭稼一樣,喜好種植仙家花卉,曾經托付倒懸山,從扶搖洲購買了一株榆樹,移植小庭,忽發一花,高邁屋脊,讓其心生歡喜,就改了宅邸名字。

  只是劍仙一死,又無弟子,宅子多年無人打理,種榆仙館又有一層仙家禁制,外人不會擅闖,所以如今宅子里邊的光景,榆樹是枯死還是繁茂,是花開還是花落,已經無人知曉了。

  苦夏說道:“我與好友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好友愛慕這位劍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規矩不可更改,兩人無法成為神仙道侶。”

  陳平安說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為一對眷侶?”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們浩然天下的劍修,能有幾個是無牽無掛的山澤野修?就算一開始是,就像皚皚洲的鄧涼,最終還是會被大宗門祖師堂收納的。何況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譜牒仙師,師門恩重,如何是說割舍就割舍的?師門當中,又有好友極其敬畏的長輩。”

  陳平安說道:“難兩全。”

  苦夏劍仙轉頭說道:“所以我與好友,都很佩服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苦夏劍仙,既然不會撒謊就別撒謊了。”

  沒什麼好友,也不是什麼劍仙的弟子,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劍仙。

  苦夏劍仙無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勸我,郁狷夫和金真夢、朱枚這些晚輩都勸我,好像我做了件多麼了不起的壯舉,我實在是心中愧疚,當不起他們的那份敬佩。”

  陳平安說道:“若是苦夏劍仙說開了,信不信郁狷夫與朱枚只會更加敬重前輩?”

  苦夏劍仙先是茫然,繼而恍然,最後有些釋然:“不說開好,還是不說開好。身為長輩,與晚輩說這些兒女情長,不合適。”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種榆仙館的主人,當年是為了積攢戰功,反而戰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劍仙,不怨恨這座劍氣長城?”

  苦夏劍仙搖頭道:“沒有劍氣長城的水土,我能遇到這樣的她嗎?”

  這是苦夏劍仙的真心話。不恨劍氣長城,恨什麼,要恨的,也是自己的窩囊。

  陳平安點點頭。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劍仙,陳平安對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轉幾分。

  阿良昨天揭開一個謎底,今天苦夏劍仙又解開一個謎團。

  苦夏劍仙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不是說自己對這里半點不熟悉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先前說‘不太清楚’。對於就在避暑行宮眼皮子底下的種榆仙館,身為隱官,職責所在,多少還是有一點了解的。”

  苦夏劍仙無可奈何。若是跟亞聖一脈的讀書人打交道,肯定不會如此。

  帶著苦夏劍仙返回避暑行宮,陳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飄然走出大門,仙氣十足。

  見著了苦夏劍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來意,便與陳平安抱拳無言。

  此時離開避暑行宮和劍氣長城,卸去隱官一脈劍修的擔子,終究會有一絲臨陣脫逃的嫌疑,比如鄧涼、曹袞諸人就會有此心理負擔,不過林君璧卻絕對不會有此想法。

  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還是抱拳道:“在隱官大人身邊的這些歲月里,學到了很多,受益匪淺,君璧銘記在心,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陳平安笑道:“客氣話少說,實惠事多做。至於早年那樁約定,我肯定幫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領神會,滿臉誠摯道:“隱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盤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宮了。”

  陳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頭,微笑道:“看來君璧是學到幾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劍仙如釋重負。

  他先前還擔心因為邵元王朝國師,以及那幫年輕劍修的關系,年輕隱官會故意刁難林君璧,看來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劍仙掏出一封密信,遞給林君璧,與他說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應該離開,剛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這封信,你先生剛剛飛劍傳信倒懸山春幡齋沒多久,托我交給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會留在避暑行宮,何況城內劍仙孫巨源的那棟宅子里也沒個熟人了。

  再者孫劍仙如今對邵元王朝的年輕劍修印象極差,後來又有了邊境一事,林君璧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何況林君璧與隱官一脈的所有劍修,關系都處得不錯,尤其是與性情開朗的曹袞、玄參,如今更是關系莫逆。

  郭竹酒一直慫恿他們三個斬雞頭燒黃紙,小姑娘說她都已經准備好一切物件了,萬事俱備,只差三人磕頭!

  苦夏劍仙告辭離去,臨行前叮囑了林君璧一番,這趟歸途,多加小心。

  苦夏劍仙,沒有直接返回城頭,而是散步去了種榆仙館。

  一臉苦相的老人,看著宅子那邊,神色恍惚之後,有了笑臉。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宮,和龐元濟繼續下那盤勝負已定的未完棋局。

  龐元濟笑道:“是不是我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

  林君璧問道:“那就讓你贏一次?”

  龐元濟說道:“讓隱官大人幫你下棋,就不用讓。”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旁觀棋,沒好氣道:“我跟人正兒八經下棋,還沒輸過一場。”

  龐元濟問道:“你下過幾場棋?”

  陳平安斜眼道:“你管我?”

  龐元濟將手中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余著。”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陳平安也松了口氣,摘下腰間那枚米祜贈送的養劍葫,端詳起來,暫時自己還是它的主人嘛。

  養劍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養劍葫材質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劍仙所謂的“品秩還行”,是怎麼個還行。

  龐元濟轉頭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是米祜早年從戰場上一位元嬰境妖族的屍體上撿來的。米祜得手之後,從來沒有讓人幫忙勘驗,品秩如何,不好說。”

  陳平安死死盯著手中的養劍葫,只差沒把臉貼上去了,隨口說道:“好東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說,可是不是好東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會懂的,這是一門看天賦的大學問。”

  龐元濟不想接茬,轉移話題:“先前五人圍殺,你怎麼活下來的?愁苗劍仙都說自己未必能夠脫困。”

  背篋、離真、雨四、涒灘、流白,五個頂尖天才的圍殺之局,還有一個王座大妖的事先鋪墊。所以劍氣長城的好奇之人,不會只有龐元濟一個。

  許多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個大概,哪怕是親眼見親耳聞,那一樣等於什麼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測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應該能夠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但是僅是小天地,就還有個三六九等,神通各異。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後,就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陳平安沒有說具體過程,只是與龐元濟和林君璧說了對方五人的飛劍和手段。

  如果需要並肩作戰,出城廝殺,陳平安也不介意和兩人多說內幕,既然不用,多說無益。

  畢竟與人坦誠相待,不是時時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對方一個不小心沒接好,傷人傷己。

  林君璧問道:“如此說來,還是那個流白的本命飛劍,最為凶險?”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躋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飛劍最要人命,麻煩得很。”

  如果那場圍殺純粹比拼殺力大小,幾個陳平安都交代在那邊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們暫時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筆買賣,我沒賺什麼,卻也沒虧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這麼古怪詭譎的飛劍,我還是第一次聽聞,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劍仙的本命飛劍,極其細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飛劍這麼夸張。”

  陳平安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縮地山河,陳平安直接從避暑行宮來到躲寒行宮。結果沒瞧見教拳的白嬤嬤,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來是背著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著,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宮,此刻正在演武場上,與圍成一圈的那些武道坯子,說那場驚心動魄的圍殺之局。

  郭竹酒沒見過那場廝殺,陳平安先前一直在寧府養傷,也沒和她說過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說八道,純屬杜撰。

  不過陳平安也沒攔著,遠遠坐在廊道欄杆上,由著這位弟子當那說書先生。

  先不說拳法,只說“說書”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傳的。

  郭竹酒一個金雞獨立,滿臉肅穆:“形勢險峻,五個殺紅了眼的劍修,那五把品秩極高、最少得有元造化兩個個頭那麼高的本命飛劍,齊齊而至,你們怕不怕?別說你們,我都怕!你們想啊,那離真是托月山的關門弟子,背篋還是劉叉的開山大弟子,至於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傳,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來頭?再說了,雨四和涒灘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帳,肯定都不簡單,不然屁大年紀,就能躋身蠻荒天下的百劍仙之列?但是沒事,毛毛雨的小事兒都沒有,我師父當時臨危不亂,就這麼一下,氣勢就很嚇人了,你們也算是學拳之人了,應該知道武學大宗師的每一個拳架,都是大有講究的……”

  陳平安是真聽不下去了,何況自己弟子的姿勢,真是半點高人風范、宗師氣度都沒有。

  他趕緊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場,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幫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頭看到了師父,擔心師父太高風亮節,不讓自己說幾句公道話,便有些著急,姿勢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極快速度說了好幾百字的後續戰況進展。

  陳平安走到郭竹酒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腦袋,郭竹酒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我也只能說出師父出拳萬分之一的風采,惜哉惜哉。”

  那個叫姜勻的孩子雙手環胸:“陳平安,郭姐姐說你一拳就咔嚓了那個叫流白的女子劍修,是不是真的?你這人咋回事,對方五個劍修,四個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殺了,結果專門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揀軟柿子捏啊?”

  說到這里,姜勻嘿嘿笑起來,一下又一下挑起眉毛:“捏軟柿子,那一拳朝哪兒打的?我可聽說了,當時戰場,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蓋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邊躺著誰……”

  郭竹酒搖搖頭,眼神憐憫:“姜勻,咱倆梁子算是結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勻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別啊,咱們是義結金蘭的好姐弟,別為了一個外人傷了和氣,就算傷了和氣,你以後也千萬別去我窗外敲鑼打鼓啊……”

  陳平安笑道:“行了,開始練拳。郭竹酒在一邊看著。”

  郭竹酒謹遵師命,去一旁站著。

  陳平安經常會來這邊,幫著這些孩子喂拳一個時辰。

  所謂的喂拳,就是讓孩子們只管對他出拳,不用講究任何拳招。

  姜勻瞥了眼隱官大人:“看你受傷不輕的樣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著點,別逞強。你幾天沒見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沒個輕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陳平安望向這個習武資質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賦異稟的孩子。

  姜勻立即倒退數步,拉開拳架迎敵,一蹬腳,一退再一進,高高躍起,直接來到年輕隱官身前,就是一拳。

  陳平安一手負後,歪過腦袋,一手按住姜勻腦袋,輕輕一推,後者重重砸在地上,幾個翻滾起身。

  在姜勻率先出拳之後,那個名叫元造化的假小子緊隨其後,從年輕隱官身後,一腿掃去,陳平安側過身,一肘砸下,將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又一腳踹在她的腦袋上,小姑娘整個人瞬間倒滑出去。

  陳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壓境,也從無失手。

  按照約定,什麼時候陳平安挨上一拳,就算這些孩子出師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陳平安按住肩膀,輕輕一推,撞在後來者身上,兩人一起倒飛出去。

  一個已經靠近陳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臉龐,陳平安手腕一擰,孩子立即雙腳懸空,橫飛出去。

  “形隨意走,氣走丹田,意貫全身,我輩武夫,頂天立地,拳出快如飛劍,拳意不輸劍仙。”

  陳平安緩緩而行,閒庭信步,一拳打在一個孩子的脖頸上,打得對方腦袋一歪。

  陳平安變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個孩子肩頭,後者踉蹌跌倒在地,陳平安輕輕抬腳,拳意寸勁從布鞋鞋底下透出,將那慌亂中仍要遞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腳踢飛,同時擋住另一個孩子的出拳,後者兩腳一线,劈拳而至。

  “剛勁猛烈,無堅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細密如針,當思拳進。”

  陳平安挪步側身,一拳打在那個孩子的後腦勺上,孩子直接撲倒在地,砸在演武場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個孩子幾次轉換軌跡,後肘前疊,手掌翻轉極快,配合六步走樁,來到陳平安近前極快,拳法已經小有氣勢。

  陳平安仍是以肘對肘,以掌對掌,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拆招,將孩子剛好推回原地。

  姜勻鬼祟一腳踢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率先一腳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後,姜勻正要大罵陳平安個子高占便宜,不承想看到那個年輕隱官是身體後仰踹出的一腳,他一抹嘴角血跡,一掌拍地,翻轉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陳平安隨意打退,一個被陳平安一記頂心肘打得滿地打滾,一個被陳平安以肩撞飛,孩子起身的時候只覺得大半個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

  一般而言,出拳難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們,所有在此習武的孩子,連同姜勻在內,都牢記年輕隱官的一個說法,武夫體魄受了點傷,就要傷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夠受傷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門的武夫。

  元造化腳起如箭矢。

  有孩子大掄大臂,獨自一人,憤然出拳。

  也有相熟的幾個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陳平安身上。

  一個個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傷都不重,但絕對不會好受。

  陳平安始終緩緩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們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還是個死。”

  陳平安雙膝微蹲,雙手驟停於一個高高躍起的孩子下頜,輕輕一托,後者直接倒飛出去十數丈:“拳從低處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立不穩,何談離地。”

  一炷香後,大多數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極少數能夠坐在地上,站著的,一個都沒有。

  陳平安站在原地,說道:“繼續。拳腳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孩子們幾乎同時搖晃起身。

  廊道那邊,阿良與老嫗一坐一立觀看陳平安教拳。

  阿良輕聲笑道:“拳法實在,不難,實在又好看,就很難了,這以後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處處是百花叢中了。”

  白嬤嬤微笑道:“姑爺的拳法,確實出彩得很。姑爺的出拳與姑爺的相貌,相得益彰。惹來姑娘喜歡,也屬正常,反正姑爺不會搭理,姑爺的為人,更讓人放心。”

  阿良笑道:“這小子就沒點缺點?”

  白嬤嬤想了想,搖搖頭。

  阿良看著那些孩子,感慨道:“肩頭挑擔,吃力而已。心頭挑擔,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啊?”

  白嬤嬤深以為然,輕聲道:“姑爺就這一點不太好。”

  又一炷香過後,孩子們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個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剛好瞥見了廊道那邊的阿良,而且猜出了對方身份,很快就一個個齜牙咧嘴地竊竊私語起來。

  陳平安轉頭笑道:“阿良,接下來你來教拳吧。”

  阿良躍躍欲試,我的拳法還是很可以的。

  阿良一手撐在欄杆上,飄然站定,深吸一口氣,雙肩一晃,呼喝一聲,然後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場之間,打了一通自認為行雲流水的拳法,腳法也順便顯擺了。

  姜勻蹦跳起身,難得滿臉認真神色,說道:“陳平安,我們繼續,你來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紛紛點頭。

  阿良站在原地,揉著下巴,不應該啊。我這拳法,又好看又結實,道老二都吃過大苦頭的。

  郭竹酒輕聲安慰道:“阿良前輩你反正劍法那麼高了,拳法不如我師父,不用羞愧。”

  阿良問道:“你們是看出了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阿良又試探性問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嘆一聲:“阿良前輩,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阿良說道:“假話!”

  郭竹酒立即神采飛揚,阿良前輩這麼聊天就得勁了,還不傷感情,不用挨師父的栗暴,所以雙手都豎起大拇指,大聲稱贊道:“前輩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與前輩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還是好聽的話,便笑問道:“竹酒啊,想不想學劍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興許不如你師父打得好看,可這劍術,嘖嘖嘖。”

  郭竹酒搖頭道:“不學。”

  阿良問道:“為什麼?”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頭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顛一顛:“我的師父,只有一個啊。”

  演武場上,孩子們再次悉數趴在地上,個個鼻青臉腫,學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會舒坦。該吃苦的時候享福,該享福的時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劍氣長城,進了這座躲寒行宮,學了拳習了武,就得適應吃苦一事,學得一技之長。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盡甘來的。

  純粹武夫的那顆武膽,就只能是從苦膽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襲青衫長袍的隱官大人,依舊氣定神閒,說道:“休息兩炷香。”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開始閉目養神。

  所有孩子都掙扎著起身,圍成一圈,坐姿與年輕隱官如出一轍,閉上眼睛,緩緩調整呼吸。

  陳平安睜開眼睛,評點每個人的出拳,好壞優劣都說,不會因為姜勻出身太象街豪閥,武學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睞,哪一拳遞出得疲了,就罵。

  不會因為銅錢巷張磐的先天體魄最孱弱,學拳最慢,就對張磐冷落半點,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稱贊。

  更不會因為玉笏街的孫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輕了力道。

  總而言之,陳平安要讓所有孩子牢牢記住一個道理:拳在當下,純粹武夫,必須先與己為敵。

  學拳先做人,傳道授業之人,無論有無師父先生之名,一樣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講道理,哪怕是一個鄉野學塾的教書匠,可能與富家翁低頭哈腰的一句諂媚話,對貧寒孩子的某個斜眼、冷笑,然後被孩子們默默看在眼中,記在心里,結果就打殺了書上的千百句聖賢教誨。

  書里書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陳平安不再言語。按照規矩,就該輪到孩子們提問。

  暮蒙巷那個叫許恭的孩子率先問道:“陳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說練習走樁站樁,是為了堅韌筋骨,淬煉體魄,可是為何還會有那麼多的拳招?”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遞出,驟然出拳,驟然懸停:“許恭,你的意思是說拳走直线,最快觸敵,對不對?”

  許恭有些懷疑自己了。

  姜勻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最“憐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櫃的綽號?

  至於為何對蠻荒天下的流白就那麼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劍修不如郁狷夫長得好看。

  不過姜勻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腦袋撞牆的那一幕,哀嘆一聲,覺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櫃了。

  許恭神色慌張,他可沒有這個意思,打死都不敢對陳先生有半點不敬,不敢,更不願意。

  在許恭心目中,陳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無瑕疵。

  孩子私底下與兩個好朋友閒聊,都仰慕得一塌糊塗。

  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邊說書,就數他們三個最堅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許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既然沒有姜勻那樣的天賦和身世,所以他與張磐、唐趣兩個好朋友,經常晚上偷偷練習走樁站樁,往往可以碰到那個假小子元造化。

  只是過猶不及,這些家伙一味苦練,差點傷了體魄元氣。

  陳平安始終保持那個出拳姿勢,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為一條道路,指指點點,從右手拳頭起始,手腕、小臂、肩頭,再到背脊、腰膂,將一處處竅穴點明,詳細解釋了這直线一拳遞出的純粹真氣流轉“道路”,每一條筋、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的細微變化,全無遺漏,與孩子們娓娓道來,在這期間,再配合拳掌變化,將後肘前疊、頂心肘、肩撞在內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闡述其中玄妙,如何發力,為何發力,都有一番深入淺出的翔實解釋。

  陳平安收拳之後,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所以說,拳招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勻破天荒沒有拆台,皺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覺得拳樁拳架都要從拳招中來啊,很重要的。”

  陳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擰轉,變拳作掌,掌心離地不過寸余,瞬間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場的地面。

  大地震動,所有孩子幾乎同時一彈而起,離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後好像被壓勝一般,砰然落地,一個個呼吸不順暢起來,只覺得近乎窒息,背脊彎曲,誰都無法挺直腰杆。

  “拳招為下,只是說位置,某個順序,不是說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從低處起,層層拳架層層高,最終才能讓我們的拳法高高在天。”

  陳平安收起了那股無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釋重負。

  陳平安對元造化和張磐說道:“學拳要時時用心,處處小心,這就是拳理所謂的師傅領進門,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張磐,方才你們倆做得不錯,說明休息之時,也在練習站樁,雖然離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穩。姜勻雖然離地最低,坐姿卻散。”

  姜勻翻了個白眼,老子早就習慣隱官大人說風涼話了。

  性格靦腆的張磐神色激動。

  假小子元造化眼神堅毅,緊抿起嘴唇。

  學拳之後,小姑娘變化極大。

  前些年在劍氣長城,與尚未成為隱官的二掌櫃初次相逢,是個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實要開朗許多。

  陳平安的視线掃過眾人,他身體微微前傾,與所有人緩緩道:“學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場上出拳這麼簡單,呼吸,步伐,飲食,偶見飛鳥,你們可能一開始覺得很累,但是習慣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寶藏無數,全是你們自己的,除了將來某天需要與人分生死,誰都搶不走。”

  陳平安眯眼道:“那麼問題來了,當你們拳高之後,一旦決定要出拳了,要與人正大光明分出勝負生死,當如何?”

  姜勻大聲道:“一拳干倒!”

  陳平安微笑道:“你小子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姜勻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隱官大人,這次可不是說什麼玩笑話,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與我為敵之人,我一拳將出未出,對方就先被嚇個半死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記起了一場問拳。我當時是以六境對峙十境,你現在就用三境對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別說我欺負你。”

  姜勻立即起身。

  陳平安指了指演武場靠牆處:“你先去牆根那邊站著。”

  姜勻大搖大擺走過去,背對眾人,孩子其實在齜牙咧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輸拳不輸面。

  陳平安走向演武場另外一邊,突然改變主意:“所有人都一起過去,並排站著,不許背靠牆壁,離牆三步。”

  這些孩子以後的人生,不會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當或是只高出一兩境的敵人。

  自己也好,白嬤嬤也罷,壓境教拳,能夠幫著孩子們一點點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礪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沒有這樣的好事。

  沒人願意當誰的磨刀石,多是想著踩下一塊塊的墊腳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巔。

  三境到七境的巔峰出拳,到底是怎麼個氣勢、拳架和精氣神,陳平安曾經為他們一一演示過。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嬤嬤也親身演練過。

  只是姜勻在內的孩子,都覺得從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嬤嬤,當下境界更高些,但是只論出拳那點模模糊糊的“意思”,總覺得還是年輕隱官更讓人神往。

  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練,孩子們只是旁觀。今天陳平安想要讓孩子們站在與自己為敵的立場上,親身感受那一拳。

  當年在北俱蘆洲,前輩顧祐攔住去路,曾問拳於自己。

  出拳毫無征兆,接拳毫無准備,顧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當時陳平安幾乎只能束手待斃。

  陳平安停步後,靜心凝氣,渾然忘我,身前無人。

  與陳平安遙遙對峙的姜勻,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下意識就與所有人提醒道:“咱們都咬牙站穩了,誰都不能後退,誰都不要背貼牆壁,就算嚇得尿褲子,也要站著不動!”

  那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顫聲道:“我現在就怕了。”

  孫蕖最初與姜勻一樣,是最不希望學拳的孩子,因為她有個妹妹,名叫孫藻,是劍修。

  元造化低聲道:“那你就一心站樁,什麼都不要想!”

  陳平安沒有著急出拳。這對於那些站在牆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給個痛快,總好過對方慢悠悠磨刀嚇唬人。

  阿良說道:“郭竹酒,你師父在給人教拳,其實他自己也在練拳,順便修心。這是個好習慣,螺螄殼里做道場,不全是貶義的說法。”

  陳平安先前所學拳法太雜,需要借此機會,好好反省一番,熔鑄一爐。

  或者偶爾什麼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覺作為休歇差不多,來這里靜靜心。

  教拳,練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宮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實是在做三件事。

  為劍氣長城的這撥武夫坯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還要盡量給所有孩子一條相對安穩的修行路,原本對於一位需要為戰局走勢負責的隱官而言,就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分心事。

  可到最後,結果還是沒虧。

  郭竹酒早早摘下竹箱擱在腳邊,然後一直在模仿師父出拳,從頭到尾就沒閒著,聽見了阿良前輩的言語,一個收拳站定,說道:“師父那麼多學問,我一樣一樣學。”

  白嬤嬤站在一旁,輕聲說道:“姑爺這一拳下去,估計不少孩子會當場崩潰。”

  阿良笑道:“能夠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處,是好事。”

  當時顧祐前輩,作為撼山拳的老祖宗,看到了陳平安這位來自別洲的純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便以十境武夫遞出九境巔峰一拳。

  陳平安一步跨出,悄無聲息。

  以六步走樁前行,轉瞬之間,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場都開始激蕩起陣陣漣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孫蕖這樣希冀著以站樁來抵御心中畏懼的孩子,在演武場震動之後,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站樁不穩,心境更亂,滿臉驚駭。

  姜勻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後,輕喝一聲,一腳重重踩踏而出,拉開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

  眼見著身旁孫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勻一咬牙,挪步橫移,滿臉痛苦之色,依然擋在了孫蕖身前。

  畢竟是個小姑娘,他這個大老爺們得護著點。

  許恭和元造化幾乎同時喊道:“六步走樁!”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靈犀,幾乎同時不退反進,要以走樁對走樁。

  罡風撲面,拳意壓身。哪里是他們想要不退反進就能成的,至多踏出兩步,所有人便踉蹌後退。

  那孫蕖不知如何生出一點膽識,竟是繞開了身前姜勻,選擇自己面對那一拳。

  轉瞬過後,連同姜勻在內,所有人都背靠牆壁,個個臉色慘白,汗流浹背,還有些體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牆跌坐在地。

  陳平安站在演武場中央地帶,一手負後,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濁氣。

  陳平安趕緊轉過頭,抹了一下從鼻子中流淌出的鮮血,以當下的體魄遞出這形似神似的一拳,哪怕最終只是出了半拳,還是很不輕松。

  陳平安轉頭笑道:“都起來吧,今天練拳到此為止。”

  所有孩子都沒有回過神,有些呆滯。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這一拳過後,不得不說,我挑選武道種子的眼光,真是不錯。以後你們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輩武夫,大可以說,你們的教拳之人,是劍氣長城十境武夫白煉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陳平安,一旁觀拳之人,曾有劍客阿良。”

  與白嬤嬤告辭,陳平安和阿良帶著郭竹酒,三人徒步離開躲寒行宮。

  阿良說道:“竹酒啊,先前你師父提到觀拳之人,只說了我,忘了你,傷不傷心?”

  郭竹酒一臉疑惑道:“師父說了啊,阿良前輩你沒聽見?”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麼沒聽見?”

  郭竹酒一本正經道:“我在自個兒心里,替師父說了的。”

  阿良贊嘆道:“竹酒你這份劍心,厲害啊。”

  陳平安笑道:“阿良,那麼劍氣十八停能不能教給我這弟子?”

  阿良無奈道:“我先前說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頭發:“不過竹酒說我相貌與拳法皆好,說了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賴臉傳授這門絕學,不過不急,回頭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與陳平安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師父你懂的。師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還是翻牆偷溜出來的,得回家了。

  與師父和阿良前輩道別後,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一路飛奔。

  阿良與陳平安去往疊嶂的酒鋪。

  阿良問道:“陶文劍仙死後,憑借戰功兌換的那些神仙錢,是不是多了些?”

  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我也拿了些出來。”

  酒鋪、坐莊,所有陳平安這些年在劍氣長城從酒鬼賭棍那邊掙來的神仙錢,再加上通過晏家鋪子兜售販賣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枚雪花錢都沒剩下,全部都以劍仙陶文遺產的名義,還給了劍氣長城。

  當然不是陶文要陳平安這麼做,而是陳平安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這也是陶文願意托付身後事給年輕隱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劍仙的法眼,永遠不可能是靠掙多少錢、說過多少漂亮話。

  阿良又問道:“那麼多的神仙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就那麼隨隨便便擱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劍修自取,能放心?隱官一脈有沒有盯著那邊?”

  大戰暫時告一段落,劍修養劍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間劍修的吃錢,那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這也是為何劍氣長城會有那麼多囊中羞澀的劍仙。

  本命飛劍的品秩越高,以及隨著劍修境界越來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數的幾個豪閥,沒誰敢說自己嫌錢多。

  只有不在修行關隘的時候,劍修手頭才會有幾個閒錢,喝酒押注都隨意。

  所以可能絕大多數劍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錢,只取當下所缺錢財,但也注定會有某些劍修,偷偷多拿神仙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人盯著那邊。陶文不在意這些,我也無所謂。又不是什麼買賣事,不用計較太多。”

  阿良點頭道:“是該這麼想,輕松些。”

  陳平安摘下別在發髻的那根碧玉簪子。

  阿良接到手里,心神沉浸其中,然後啞然失笑:“好一個老秀才,當初連我都給騙過了。”

  陳平安甚至都懶得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說道:“先前與離真那場捉對廝殺,靠著這支簪子,才扭轉戰局,不然我當時還不是劍修,贏不了離真。”

  碧玉簪子已經打開禁制,阿良自然一覽無余。

  陳平安說道:“光陰流水的流逝,與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約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處極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納百余人居住其中,靈氣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風水寶地,准確說來,根本不適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嘆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為了弟子齊靜春,可謂煞費苦心。

  在此避難,當作一座書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讀書,百年數百年之後,天地變色,說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極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蠻荒天下攻打劍氣長城,儒家開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員遼闊的嶄新天下,換了一張更大的棋盤,落子的地盤多了,弟子齊靜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離開功德林的時候,可能就已經做好了打算,願意用開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換取齊靜春這名弟子在人間的立錐之地。

  陳平安緩緩說道:“先生是這樣的先生,那麼我如今對待自己的弟子學生,又怎麼敢敷衍應付。茅師兄曾經說過,天底下最讓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傳道授業,教書育人。因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就會讓某個學生牢記在心一輩子了。”

  阿良將碧玉簪子遞還給陳平安。陳平安重新別在發髻間。

  八個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阿良雙手抱住後腦勺,曬著和煦的日頭。

  一旁的年輕人,青衫長袍,頭別碧玉簪,腳穿一雙千層底布鞋,腰懸養劍葫。

  陳平安突然問道:“阿良,是接連兩場架,受了傷?”

  阿良出城兩次,第一次還好,哪怕是坐鎮城頭的劍仙,都看了個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戰場,其中有一頭王座大妖傾力出手,隔絕了天地。

  陳平安難免有些擔憂。

  不料阿良搖頭道:“沒怎麼受傷,只是施展了一些壓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戰場,就一定會被針對得死死的。就像你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道,就是關鍵的勝負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難奏效。畢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總是遇到生面孔。劍氣長城的戰場,說大很大,說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數,心知肚明。我們又是在與整座蠻荒天下抗衡,問題在於對方是不缺法寶仙兵的,就算他們自己沒有,借也借得來。”

  陳平安驚訝道:“這都沒怎麼受傷?”

  阿良笑道:“給你露一手?見識過後,你就知道我為何能夠全身而退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無人,咱倆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個啥意思?”

  陳平安點頭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學。”

  阿良停下身形,以腳尖輕輕蹍地。陳平安不明就里,跟著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遠處一座酒樓的二樓,有人扯開嗓子怒罵道:“狗日的,還錢!老子見過坐莊坑人的,真沒見過你這麼坐莊輸錢就跑路賴賬的!”

  一時間各處酒客們大聲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噓聲四起。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自若,小場面。

  阿良伸長脖子回罵道:“老子不還錢,就是幫你存錢,存了錢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還有臉罵我?”

  那老劍修一時無語。

  急眼了,老劍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臉唾沫。

  不承想阿良輕輕一跺腳,腳尖處出現了一個金色文字,然後字字串聯成一個小圓,出現在了阿良腳邊。

  皆是聖人教誨。

  以儒家那位至聖先師的一句言語作為起始第一個圓圈,然後是道家闡述的陰陽大道之至理,此後有那關於天地人的儒家經典,緊接著更大一圈,是四時流轉的不同文章詩句。

  五行、十二時辰、二十四節氣、中土文廟陪祀七十二聖賢的根本學問,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內向外,層層疊疊,不計其數。

  三教諸子百家,一部部經文典籍或開篇名義或壓卷的言語,成百上千位詩詞大家、道德賢人、名臣武將、劍仙、豪傑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顯化。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一個個金色文字出現得太快,每一句蘊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於連他都備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間,整座城池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陳平安甚至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經篆刻在竹簡上的美好句子。看到了許多佛經、法家典籍上的言語,看到了李希聖畫符於竹樓牆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動,異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學個大概就行了,畢竟誰都成為不了另外一個人,也無須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齊是小齊,你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然後轉頭望向二樓:“你剛才嚷嚷個啥?”

  那老劍修一臉誠摯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請客。”

  阿良嘴上說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那種欠錢還跟人討酒喝的人嗎?!”眼睛卻死死盯住那個老劍修,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夠!”老劍修義正詞嚴,一只手使勁晃蕩,有朋友趕緊拋過一壺酒。

  老劍修接住後,轉為雙手捧酒壺,動作輕柔,輕輕丟到樓外:“阿良老弟,咱哥倆這都多久沒見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櫃酒鋪那邊擺上一大桌,喝個夠!”

  陳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壺酒的阿良離去之後,酒樓那邊,老劍修落座後,撫須而笑:“整個劍氣長城,誰能像我這樣討債,讓阿良都擺出了這麼大的陣仗來躲債?你們啊,是跟著沾光了,所以今兒我就不掏錢了,你們誰來結賬?”

  阿良走在路上,喝著那壺別人非要送攔都攔不住的仙家酒釀,突然說道:“那件大事,與寧丫頭說過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緣由後果,一五一十都與她說了,我覺得越是親近之人,越該把事情講明白。”

  阿良笑道:“難怪文聖一脈,就你不打光棍,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不接話。

  到了酒鋪那邊,生意興隆,遠勝別處,哪怕酒桌不少,依舊沒有了空座。

  蹲在坐在路邊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身前擺了一碗面、一小碟醃菜。

  四周喧鬧,到這座鋪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計也當不了回頭客,所以都沒把阿良和年輕隱官太當回事,不見外。

  阿良手托酒碗,夾了一筷子菜,打了個激靈,真咸,趕緊卷了一大筷子陽春面。

  聽著某些家伙吹噓這兒酒菜得勁,好些個剛被拉來這邊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覺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錯了。

  阿良就納了悶了,如今給人當托兒不收錢啊?

  陳平安雙手捧住酒碗,小口飲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來來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邊人,可能明天離去。遠游人,可能明天回鄉。

  林君璧沒有想到龐元濟也是個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隱官一脈其他劍修都知道了。

  這天拂曉時分,林君璧簡簡單單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宮,最後回到了大堂那邊,向一張張桌案望去。

  對於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幾年歲月,不過彈指一揮間,林君璧卻感覺在這里做了好大的一場夢,竟是有些舍不得夢醒。

  林君璧搖搖頭,收斂思緒,只覺得就這樣不告而別,也不錯。

  不承想一位位劍修御劍而至,除了年輕隱官,都到齊了,就連郭竹酒都拎了個鑼鼓過來。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眾人作揖致謝。

  劍氣長城為朋友送行需飲酒,是規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櫃的酒鋪飲酒,大清早,猶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別酒,往往不會豪飲,點到為止。

  林君璧與大掌櫃疊嶂討要了一塊無事牌,已是金丹境劍修的白衣少年,寫了一句“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親自掛在牆上。

  木牌與木牌,仿佛與劍修同伍。

  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君璧這番話,深得隱官風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後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微笑道:“與諸君相處,久在芝蘭室。”

  林君璧對郭竹酒說道:“以後我回了家鄉,如果再有出門游歷,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後所有人起身抱拳,並未遠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遺憾,鑼鼓沒派上用場。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林君璧,獨自離開酒鋪,去向通往倒懸山的大門,大門位於城池和海市蜃樓之間,比那師刀房女冠鎮守的舊門,要更加遠離城池,也要更加熱鬧,如今春幡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貿往來,越來越順暢。

  南婆娑洲的陳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劍仙的師伯周神芝,桐葉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蘆洲的幾個大宗門,加上許多外鄉劍仙在各自大洲結下的香火情,顯然或明或暗都有出力。

  所以年輕隱官和愁苗劍仙擔憂的那個最壞結果,並沒有出現,中土文廟對於八洲渡船營造出來的新格局不支持,卻也未曾明確反對。

  林君璧的隨身包裹當中,都是些尋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劍仙印譜》,一把從晏家鋪子買來的玉竹折扇,以及龐元濟這些朋友贈送的小禮物,禮輕情意重,林君璧由衷開懷,關系沒好到那個份兒上,才會在禮物禮節上過多客氣,真是朋友了,反而隨意。

  一路上戒備森嚴,在大門那邊,林君璧看到了沒有覆蓋面皮的年輕隱官,旁邊還站著一位中人之姿的婦人,身邊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縈繞。

  婦人應該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實面容,在劍氣長城需要如此作為的,屈指可數,劍仙不屑,劍修沒必要,當然隱官大人是例外,狠起來,他連女子面皮都往臉上覆,按照顧見龍的說法,上了戰場的年輕隱官,假扮女子出劍,身姿還挺婀娜,這話給郭竹酒聽了去,也就等於給隱官大人聽了去,所以顧見龍腿瘸了個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婦人的身份,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酡顏夫人。

  師兄邊境一事,酡顏夫人非但沒被殃及,不知怎麼轉投了陸芝門下,這位在浩然天下可謂艷名遠播的上五境精魅,將功補過,梅花園子的所有家底,事後都充公給了避暑行宮。

  要說是美人計,對誰都可以管用,唯獨對年輕隱官那是沒有半枚銅錢的用處。

  至於梅花園子變故的曲折內幕,年輕隱官沒細說,也沒人願意追問。

  陳平安說剛好要去趟春幡齋,順路。林君璧當然沒意見。

  如今的隱官大人,往來於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已經不太需要刻意遮掩。

  該知道的,都會假裝不知道。

  不該知道的,最好還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劍氣長城的戒備,誰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煩。

  隱官一脈的權柄極大,飛劍殺人,根本無須說個為什麼、憑什麼。

  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門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宮盯上了,隱官一脈御劍,一樣如入無人之境。

  最近兩年,依循許多只有隱官一人掌握的諜報,順藤摸瓜,有過許多搜捕截殺,林君璧就親身參與過兩場圍剿,都是針對海市蜃樓那邊的“商賈”,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

  其中一場風波,涉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嬰,後者在海市蜃樓經營多年,偽裝極好,人緣更好,隱官一脈又不願闡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樓差點當場嘩變,結果城池內高魁在內的六位劍仙一起御劍懸空,年輕隱官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眾目睽睽之下,雙手籠袖站在樓外,等到愁苗拖曳屍體出門,才轉身離去,當天海市蜃樓的大小店鋪就關了二十三家,劍氣長城根本沒有攔阻,任由他們搬遷去往倒懸山,不過第二天鋪子就全部換上了新掌櫃。

  隱官一脈劍修出劍,從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還是個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過許多醃臢事,不是痛快出劍就可以解決的,林君璧記得年輕隱官在劍坊那邊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宮之後,破天荒沒有與劍修坦言事情經過,只說解決了個不小的隱患。

  有些時候林君璧也會胡思亂想,若是我們隱官一脈,我們這座避暑行宮,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門派,會如何?

  年輕隱官是山主,愁苗劍仙是掌律,劍仙米裕負責譜牒,韋文龍管錢,其余劍修安心練劍,同時各掌一峰一脈,分別開枝散葉,各憑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會很壯觀。

  至多不出百年,整個浩然天下都要側目相看。

  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顏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幾眼林君璧,那個“邊境”曾經提及過這個小師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懸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囑,去往猿蹂府見一位先生故友,然後今晚就要乘坐一艘跨洲渡船返回中土神洲。

  在猿蹂府大門口,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只木盒,說道:“裝了些去過酒鋪喝過酒的故人遺物,你好好珍惜,以後可能用得著。我只希望你對得起里邊的遺物,不要讓我看走眼,送錯了人。”

  林君璧雙手接過木盒,猜出里邊應該都是從酒鋪牆壁上摘下的一塊塊無事牌,這份臨別贈禮,極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筆筆香火情,朝野清譽,山上名聲,甚至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聲道:“隱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後做事,只會更有分寸。”

  陳平安輕聲道:“一事歸一事,對事不對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讀書修行兩不誤。一入人眾,清者易濁,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後退一步,作揖行禮:“君璧拜別隱官。”

  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平安和酡顏夫人去往春幡齋,林君璧望向兩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買賣一事上,見過陳先生這般清爽人。”

  陳平安沒有轉身,揮揮手。

  林君璧目送兩人離去。

  臨近春幡齋,酡顏夫人嫣然而笑,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言語道:“林君璧走了,隱官一脈其余的外鄉劍修,何去何從?也要跑路了?”

  陳平安笑呵呵反問道:“跑路?”

  酡顏夫人轉頭望向年輕隱官,滿臉歉意神色,卻說著死不悔改的言語:“興許措辭有誤,意思是這麼個意思。只要是活著離開劍氣長城的人,不還是跑路?當然陸先生除外。”

  稱呼女子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種莫大的敬稱。

  陳平安說道:“酡顏夫人,連整座梅花園子都能長腳跑路,還好意思說我們隱官一脈的外鄉人?”

  酡顏夫人換了一種語氣:“說實話,我還是挺佩服這些年輕人的手段氣魄,以後回了浩然天下,應該都會是雄踞一方的豪傑,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說些風涼話,還是羨慕,年輕人,是劍修,還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進了春幡齋,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我要讓你走這趟倒懸山嗎?”

  酡顏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這我哪里猜得到,隱官大人位高權重,說什麼便是什麼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找個人少時分,你將整座梅花園子遷徙去往劍氣長城,有用處,避暑行宮會記你一功。”

  酡顏夫人埋怨道:“隱官大人竟是連一座空殼子的梅花園子都不放過?可勁兒欺負一個婦道人家,不合適吧?就不能讓我留個念想?將來到了南婆娑洲,我總得略盡綿薄之力,讓陸先生有個清清靜靜的修道之地吧?”

  陳平安說道:“有沒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園子,以陸芝的性情,都會主動幫你斬斷過往恩怨,讓你安心修行,你就別多此一舉了。只要你能夠躋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陸芝不在身邊,誰都不敢小覷酡顏夫人,各處書院也會對你以禮相待。”

  酡顏夫人哀怨道:“再無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鹽,我這身世可憐的人間惆悵客喲。”

  陳平安說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顏夫人白了一眼,嫵媚天然,風情流淌:“陳先生講道理的時候,最不解風情了。”

  陳平安皺眉道:“我跟你很熟嗎?”

  酡顏夫人故作可憐兮兮狀:“城內酒肆的謝夫人,就與陳先生很熟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被阿良和謝掌櫃坑慘了。

  酡顏夫人斂容,轉為好奇,道:“我只聽說那位謝夫人曾是位元嬰境劍修,後來大道斷絕,飛劍斷折,劍心崩碎,為何獨獨對你刮目相看,這里邊有說頭?陳先生的容貌,總不至於讓那位謝夫人一見鍾情才對。陳先生若是願意說道說道,遷徙梅花園子一事,我便心甘情願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就沒見過這麼無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邊只見著了韋文龍,其余邵雲岩、米裕和晏溟、納蘭彩煥四人,正在議事堂那邊與一撥渡船管事談生意。

  隔壁屋子,還有春幡齋幾位邵雲岩的弟子幫忙算賬。

  酡顏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態慵懶,斜靠屋門。素面朝天無脂粉,蕭然自有林下風。

  可惜韋文龍看了眼便作罷,心無漣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賬本可愛。

  陳平安坐下後,從堆積成山的賬本里邊隨便抽出一本,一邊翻閱賬目,一邊與韋文龍問了些商貿近況。

  酡顏夫人閒來無事,又不好隨便落座亂翻賬本,只得坐在門檻上,背對屋子,身體前傾,雙手托腮。

  韋文龍回答完了年輕隱官的問詢,無意間瞥了眼門檻那邊酡顏夫人的背影,便再沒能挪開眼睛。原來賬本之外,別有風景。

  陳平安瞥見韋文龍的異樣,就沒打攪這家伙賞景。

  反正韋文龍是條光棍漢,多看幾眼不打緊,說不定看著看著就開了竅。

  只是陳平安才翻了兩頁賬簿,韋文龍就已經回過神,似乎覺得還是桌上的賬本比較有趣。

  米裕從議事堂那邊單獨返回,一路罵罵咧咧,實在是給那幫掉錢眼里的渡船管事傷到了,不承想意外之喜,見著了酡顏夫人,立即腳下生風,神采煥發。

  不料酡顏夫人已經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給米裕套近乎的機會,與陳平安說道:“如果隱官大人信得過,我就自己去搬遷梅花園子了。”

  陳平安點點頭,酡顏夫人一閃而逝。

  米裕站在門口那邊,輕輕揮手扇動清風,對韋文龍笑道:“呆頭鵝,先前已經將風景看飽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與酡顏夫人誠心詢問,需不需要以雙手當作小板凳了。”

  韋文龍無言以對。

  陳平安起身與米裕在春幡齋散步,今天會有兩撥商賈聯袂登門,陳平安打算旁聽第二場議事,等到第一撥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議事堂。

  米裕說了一番意外言語:“梅花園子的這位酡顏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見著了我這種人,最為厭煩。”

  陳平安沒有懸掛那枚濠梁養劍葫,米祜、米裕兩位劍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奪,他陳平安就不去畫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說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劍氣長城,因為不知道說什麼。”

  陳平安便知道這個在劍氣長城聲名狼藉的玉璞境劍仙,已經清楚了兄長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還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陳平安這才取出那枚養劍葫,遞給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搖頭道:“我哥送你的,給我算怎麼回事。隱官大人,你還是留著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飛劍,已經不需要養劍葫來溫養。”

  作為隱官一脈的劍修,米裕先前與其余劍修一同輪番上陣,幾次上陣廝殺,傾力出劍不假,卻一直不敢真正忘卻生死,道理很簡單,因為一旦他身陷絕境,到時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會是兄長。

  陳平安一腳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緊去。”

  米裕離開了春幡齋。

  春幡齋議事堂第一撥渡船管事散去後,邵雲岩三人需要送客,陳平安這才步入空無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雲岩和晏溟、納蘭彩煥去而復還,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落座在了米裕的位置,與晏溟和納蘭彩煥距離更近。

  邵雲岩則隨便坐在了對面位置上。

  納蘭彩煥詳細稟報了八洲渡船的商貿進展,關於皚皚洲神仙錢一事,還是最棘手,皚皚洲劉氏一直沒有明確表態。

  納蘭彩煥提及此事,憂心忡忡,繼而有些憤懣神色:“不如將那猿蹂府直接搶了?不是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這種煉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個亭台樓閣棟梁石板,全是神仙錢!反正劉氏也沒想著搬走,人走樓空,幾乎算是無主之物了。大不了讓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話給皚皚洲劉氏,就當是我們承了他們一份情,以後讓謝松花之流的劍仙,幫著償還便是了。”

  邵雲岩苦笑不已,好一個異想天開。

  只說一事,劍仙謝松花是誰都能說得動的嗎?

  不承想陳平安說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皚皚洲劉氏估計就等著我們去拆猿蹂府了。坐在家中,等著我們將這份人情送上門。不過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也要事先想好謝松花在內的幫忙劍仙,為我們承擔此事的該得回報,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麼,還是避暑行宮拿出些收繳來的戰利品,回頭你們三位幫著合計一下,到時候就不用問詢避暑行宮了,直接給個結果。”

  晏溟問道:“浮萍劍湖酈采購買停雲館一事,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多出一條渡船航线?與桐葉洲玉圭宗搭上线?桐葉洲物產豐富,如果能夠讓老龍城那幾條渡船全力運往倒懸山,說不定可以多出兩成物資。”

  陳平安搖頭道:“只能止步於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來那些神仙錢,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雖說姜尚真如今已經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葉洲最新的飛升境荀淵,絕對不會答應此舉,何況姜尚真不會這麼失心瘋。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廢公,說不定馬上就會失去宗主之位。荀淵絕對做得出來,說不定連姜氏家主都要換人,雲窟福地就要換個老天爺了。

  在其位謀其政,對於所有的譜牒仙師而言,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天大道理。山澤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譜牒仙師有仙師的得失。

  酡顏夫人突然出現在大門外邊,手托一只盆景,盆內亭台樓閣,林木蔥蘢,纖毫畢現。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園子了。與陳平安印象中搬遷宅子的興師動眾,出入極大。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人間清絕處,掌上小山叢。

  酡顏夫人站在門口,將盆景輕輕丟給年輕隱官,笑問道:“是不是與綬臣有關?!”

  邵雲岩等人只覺得一頭霧水。

  陳平安將盆景收入咫尺物,說道:“其實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問陸芝。”

  邵雲岩等到搖曳生姿的酡顏夫人遠去後,打趣道:“如此一來,倒懸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龍宗的水精宮不歸咱們了。”

  晏溟神色淡漠,隨口道:“既然喜歡看熱鬧,說風涼話,就看個飽,說個夠。”

  納蘭彩煥望向大門外邊,想起水精宮和雨龍宗修士的嘴臉做派,冷笑道:“那麼多無辜的修道之人,咱們不救上一救,以後我們劍氣長城肯定要挨罵了,很不劍修,不配做劍仙。隱官大人如果不攔著,我這就去水精宮苦口婆心勸說一番,早早搬遷宗門,去往別處享福,些許錢財損失,總好過丟了性命。”

  陳平安沒摻和。

  等到邵雲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撥渡船管事,納蘭彩煥發現年輕隱官已經沒了身影。

  哪怕清楚對方就近在咫尺,作為元嬰境劍修的納蘭彩煥,卻毫無察覺,一絲氣機漣漪都無法捕捉。

  隨後一場議事,耗時一個半時辰,多是雙方扯皮。

  邵雲岩唱紅臉,納蘭彩煥當惡人,晏溟拉偏架。

  陳平安其實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張椅子後邊,安安靜靜看著雙方討價還價。

  籠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狹小,小天地的規矩就越重。

  當陳平安將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收攏為咫尺之地的時候,便是納蘭彩煥這樣的元嬰境劍修都不知不覺。

  對付四大難纏鬼之外的山上練氣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憑借松針、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體魄,御風御劍皆可,瞬間拉近雙方間距,施展籠中雀,收攏籠中雀,面對面,一拳,結束。

  一位沒能參加首次春幡齋議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邊花幾,震得茶盞一跳,怒道:“哪有你們這樣做買賣的,殺價殺得喪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隱官大人在這里,面對面坐著,老子也還是這句話,我那條渡船的物資,你們愛買不買,春幡齋再殺價就等於是殺人,惹惱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們咋樣,怕了你們劍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這里養傷,對春幡齋和自家宗門都有個交代……”

  晏溟身體後仰幾分,背貼椅背,其實這樁買賣,不是沒得談,按照春幡齋給出的價格,對方還是能賺不少,純粹就是對方瞎折騰,買賣人的樂趣就在此。

  晏溟談不上厭惡,畢竟在商言商,只是這些個老狐狸,來了一撥又來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還是讓人心累。

  納蘭彩煥笑容玩味。

  然後十數位渡船管事,齊齊望向一處,憑空出現一個修長身影。人人瞬間起身。

  對面有個年輕人雙手交疊,擱放在椅圈頂部,笑道:“一把刀不夠,我有兩把。捅完之後,記得還我。”

  納蘭彩煥雖然對年輕隱官一直怨念極大,但是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陳平安的言語,確實比較讓人神清氣爽。

  有先前與年輕隱官打過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經畢恭畢敬自報名號,然後抱拳道:“見過隱官!”

  那個嚷嚷著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無言。

  陳平安卻沒有真為難這個管事,反而主動讓利一分,然後就離開了大堂。

  這一次出了春幡齋,返回劍氣長城,陳平安沒有像往常那樣繞遠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門。

  還是那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見著了陳平安,頭也沒抬。

  大門另外那邊的抱劍漢子沒露面,陳平安也沒有與這位名叫張祿的熟悉劍仙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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