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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天寒加衣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9340 2024-03-06 01:07

  陳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與一位劍修男子勾肩搭背,說你傷心什麼,納蘭彩煥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嗎?

  不可能的,她納蘭彩煥沒這本事。

  那個男人沒覺得心里好受些,只是越發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壺,空了,阿良趕緊又要了一壺酒,聽到噓聲四起。

  只見謝夫人擰著腰肢,繞出櫃台,眉眼帶春,笑望向酒肆外邊,阿良轉頭一看,是陳平安來了,在劍氣長城,還是咱們這些讀書人金貴啊,走哪兒都受歡迎。

  陳平安落座後,笑道:“阿良,邀請你去寧府吃頓飯,我親自下廚。”

  謝夫人將一壺酒擱放在桌上,卻沒有坐下,阿良點頭答應了陳平安的邀請,這會兒仰頭望向婦人,阿良醉眼蒙矓,左看右看一番:“謝妹子,咋個回事,我都要瞧不見你的臉了。”

  婦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見兩座倒懸山?也沒個新鮮說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櫃的《皕劍仙印譜》,那才是讀書人該有的說頭。”

  謝妹子的喜新厭舊,阿良有些傷心。

  兩人離去,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說道:“以前在避暑行宮翻閱舊檔案,只說謝鴛受了重傷,在那以後這位謝夫人就賣酒為生。”

  阿良震散酒氣,伸手拍打著臉頰:“喊她謝夫人是不對的,又不曾婚嫁。謝鴛是楊柳巷出身,練劍資質極好,小小年紀就脫穎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紀小些,與納蘭彩煥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再加上程荃、趙個簃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她們就是當年劍氣長城最出挑的年輕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瀝,天地朦朧,英俊書生忽見一女子,撐傘而行,青羅之衣,撐傘如花開陌上,人如楊柳依依春雨中,絕美。”

  陳平安說道:“將‘英俊書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畫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沒有那位英俊書生的親眼所見,你能知道這番美人美景?”

  阿良繼續道:“謝鴛在戰場上與劍仙綬臣的一個師妹,互換了一把本命飛劍,各自崩碎,然後身受重傷的她來不及撤離,就被綬臣趕到,又補了一劍。如果沒有遭此一劫,謝鴛躋身上五境,很輕松。所以謝鴛與‘文海’周密一脈,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將那甲申帳流白打了個半死,謝鴛對你自然心懷感激。”

  阿良幸災樂禍道:“這種事情,見了面,至多道聲謝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錢。”

  陳平安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會無緣無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頓酒。原來是為謝鴛解開一個心結,當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頓酒。

  到了寧府,陳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廚,白嬤嬤幫忙,兩人閒聊些瑣碎事。

  阿良在陳平安所住宅子的廂房里邊,翻看那本如雷貫耳的《皕劍仙印譜》,桌上還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質平平的素章,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不會動筆下刀了。

  寧姚坐在一旁,問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座白玉京,都無法完全將其鎮壓?”

  化外天魔的由來,浩然天下一直沒有個確切說法。至於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說了個大概:“還不是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惹來的禍事,自個兒擦不干淨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復一年,洪災泛濫,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築造堤壩去堵,築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頭頂洪水,高懸在天’的凶險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標不治本,推本溯源,每個練氣士都有責任。據說道老二的那位大師兄,一直致力於尋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陸沉,其實也有各自的對應之策,只是一個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陸沉那個法子又太隨意,估摸著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的希望,還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過道門教祖的頭銜,是道家自封的,諸子百家當然不會認。

  阿良笑道:“別怪我說得含糊,不是故意與你賣關子,實在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礙,尤其是這化外天魔,對付起來,越是天才越無力。當然事無絕對,總有些例外,寧丫頭你就是例外。可一旦與你說了,反而不妥,不如順其自然。”

  寧姚點點頭。

  之所以詢問化外天魔,是因為她還是擔心陳平安未來的結金丹、生元嬰。

  至於她自己,好像沒什麼隱憂,躋身金丹境和元嬰境,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寧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難。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個天機:“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並不輕松,與劍氣長城是不一樣的戰場,慘烈程度卻相仿。西方佛國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厲鬼,匯聚如海,你說怪誰?”

  寧姚說道:“人?”

  阿良說道:“人生識字始憂患。那麼人一修道,當然憂慮更多,隱患更多。”

  寧姚疑惑道:“阿良,這些話,你該與陳平安聊,他接得上話。”

  阿良笑道:“就不給他加擔子了。寧丫頭你聽過了就忘,所以與你聊才是對的。”

  阿良雙手手心擰轉著一枚似玉實石的素章,並無文字雕琢,緩緩道:“修行一事,終究為天地大道所壓勝,加上修行路上,習慣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給,只收不放,當然後患無窮。先賢們登山修行,飲鴆止渴,是不喝不行。我們這些後輩,只是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經是兩個人了。所以才會有了那麼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這可是老人們真生氣了,才會忍不住罵出口的肺腑之言。不過老人們,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以後的年輕人,能夠證明他們的氣話是錯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認的,書是要讀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飯更是要吃的!”

  寧姚說道:“你別勸陳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證不多喝,但是得喝。賣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櫃黑心,我得幫著二掌櫃證明清白。”

  今天的寧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飯,都是家常菜。

  陳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沒客氣,坐在了主位上,笑問道:“左右是你師兄,就沒來過寧府?”

  陳平安無奈道:“提過,師兄說先生都沒有做客寧府,他這個當學生的先登門擺架子,算怎麼回事。一問一答之後,當時城頭那場練劍,師兄出劍就比較重,應該是責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與左右說,到時候你會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於預先落座了,他這個當學生的,敢不落座陪著?先生哪怕不在身邊,要在心中啊。”

  陳平安覺得有道理,深感遺憾。就大師兄那脾氣,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與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還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嬤嬤埋怨道:“姑爺是實誠人,沒你阿良那麼多彎彎腸子。”

  阿良趕緊舉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罰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煉霜瞪了眼阿良,沒搭理,只是幫著寧姚和陳平安分別夾了一筷子菜。

  她一個糟老婆子,給人喊姑娘,還是當著小姐姑爺的面,像話嗎?

  阿良看著白發蒼蒼的老嫗,難免有些傷感。

  記得自己剛剛認識白煉霜那會兒,她好像還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著,女子純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練氣士,很吃虧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難辨認出真實年齡。

  擔任寧府管事的納蘭夜行,在初次見到少女白煉霜的時候,其實相貌並不蒼老,瞧著就是個四十出頭的男子,只是再後來,先是白煉霜從少女變成年輕女子,變成頭有白發,納蘭夜行也從仙人境跌境為玉璞境,容貌一下子就顯老了。

  其實納蘭夜行在中年的時候,用阿良的話說,納蘭老哥你是有幾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緊俏貨!

  年輕時候姿容極佳的白煉霜,雖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劍修眾多、武夫稀罕的劍氣長城,早先還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煉霜眼界高,武道資質極好,也沒瞧上哪位劍仙男子,年復一年,小姑娘就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嬤嬤。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納蘭夜行,還有姜勻那小子的爺爺,就是叫姜礎綽號石子的那個,他與你差不多歲數,再有好幾個現如今還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見著了你,別看他們一個個怕得要死,都不怎麼敢說話,回頭相互間私底下碰頭了,一個個相互罵對方不要臉,姜礎尤其喜歡罵納蘭夜行老不羞,多大歲數了,前輩就乖乖當前輩。納蘭夜行罵架本事那是真稀爛,慘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經親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著姜礎睡著了,潛入姜家府邸,去打悶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暈,再幾棍子打臉,一氣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礎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鼻青臉腫的,後來還與我買了好幾張驅邪符籙來著。”

  老嫗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見了靠近大門的空位置。

  寧姚有些擔心,望向陳平安。陳平安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擔心。

  有些話,白嬤嬤是家中長輩,陳平安終究只是個晚輩,不好開口。阿良來說才合適。

  阿良與白煉霜又念叨了些陳年往事。白煉霜也都沒怎麼搭話,就是聽著。

  很多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她確實至今都不清楚,因為以前一直不上心,興許更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

  陳平安發現寧姚也聽得很認真,便有些無奈。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在家鄉那邊,就沒幾個你惦念或是喜歡你的同齡女子?”

  陳平安不假思索,說道:“沒有。年紀太小,不懂這些。再說我很早就去了龍窯當學徒,按照家鄉那邊的老規矩,女子都不被允許靠近窯口的。”

  阿良說道:“不對啊,聽李槐說,你家泥瓶巷那邊,隔壁有戶人家,有個小姑娘家家,賊水靈,這可就是書上所謂的青梅竹馬了,關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說你每天起一大早,就為了幫忙挑水,還說你家有堵牆壁給挖出了個坑,只差沒開一扇窗戶了。”

  每天你大爺。

  陳平安心中腹誹,嘴上說道:“劉羨陽喜歡她,我不喜歡。還有李槐見著你阿良的時候,根本就沒去過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從來不去鐵鎖井那邊,離得太遠。我家兩堵牆,一邊挨著的,沒人住,另外一邊挨著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說鬼話,誰信誰傻。”

  寧姚說道:“我見過她,長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個兒不高,在隔壁院子瞅著陳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腳,我只能瞧見她半個腦袋。”

  阿良揉著下巴,顯然還要再聊,陳平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完酒,我吃飯了。”

  這一頓飯,多是阿良在吹噓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跡,遇見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陰物精魅,說他曾經見過一個“食字而肥”的鬼魅讀書人,真會吃書,吃了書還真能漲修為。

  還有幸誤打誤撞,參加過一場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見了一個躲起來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來是個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讀書人,說世間詩詞極少寫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們待見。

  阿良很是義憤填膺,跟著小姑娘一起大罵讀書人不是個東西,然後他文思泉涌,當場寫了幾首詩詞,題寫在樹葉上,打算送給小姑娘,結果小姑娘一張樹葉一首詩詞都沒收下,跑走了,不知為何哭得更厲害了。

  阿良還說自己曾經與山野墳塋里的幾副骷髏架子一起看那鏡花水月,他說自己認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誰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橋上,見著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稱於一洲的山上女子,見四下無人,她便裙角飛旋,可愛極了。

  他還曾在雜草叢生的山野小徑,遇上了一撥長舌婦的女鬼,嚇死個人。

  也曾在破敗墳頭遇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小丫頭,渾渾噩噩的,見著了他,就喊著鬼啊,一路亂撞,跑來跑去,一下子沒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離不開那座墳冢四周。

  他只好與小姑娘解釋自己是個好鬼,不害人。

  最後神志一點一點恢復清明的小丫頭,就替阿良感到傷心,問他多久沒見過太陽了。

  再後來,阿良離別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個小窩,地盤不大,可以藏風聚水,可見天日。

  一直說到這里,一直神采飛揚的阿良,才沒了笑臉,喝了一大口酒:“後來再次路過,我去找小丫頭,想知道長大些沒有。沒能瞧見。一問才知道有過路的仙師,不問緣由,就給隨手斬妖除魔了。記得小姑娘開開心心與我道別的時候,跟我說,哈哈,我們是鬼唉,以後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細細嚼著:“但凡我多想一點,哪怕就一點點,比如不那麼覺得一個小小鬼魅,那麼點道行,荒郊野嶺的,誰會在意呢,為何一定要被我帶去某位山水神祇那邊安家?挪了窩,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穩,小丫頭會不會反而就不那麼開心了?不該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該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問道,從不多想,世間多萬一,我又沒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想要知道,這麼個生生死死都無依無靠的小姑娘,在徹底離開人間的時候,會不會其實還記得那麼個劍客,會想要與那個家伙說上一句話?如果想說,她會說些什麼?永遠不知道了。”

  阿良說到這里,望向陳平安:“我與你說什麼顧不上就不顧的狗屁道理,你沒聽勸,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驪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見,皆是大事。不會覺得阿良是劍仙了,何必為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難以釋懷,還要在酒桌上舊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顧自一飲而盡。

  強者的生死離別,猶有壯闊之感,弱者的悲歡離合,悄無聲息,都聽不清楚是否有那嗚咽聲。

  寧姚和白嬤嬤先離開飯桌,說要一起去斬龍崖涼亭那邊坐坐,寧姚讓陳平安陪著阿良再喝點,陳平安就說等下他來收拾碗筷。

  兩人喝完酒,陳平安將阿良送到大門口。

  陳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劍氣長城,從來就沒個正兒八經的落腳地兒。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劍,城外那些閒置的劍仙遺留私宅,隨便住就是了。

  城頭那邊,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說道:“接下來半年,你反正沒法子下城廝殺了,那就好好為自己謀劃起來,養劍練拳煉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宮那邊有愁苗坐鎮,隱官一脈的劍修,哪怕走掉幾個年輕外鄉人,都能夠補上空缺,繼續各司其職,春幡齋還有晏溟他們,兩邊都誤不了事。我給你個建議,你可以多走幾趟老聾兒的那座牢獄,有事沒事,就去親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壓制,可惜那頭飛升境給拔掉了腦袋,不然效果更好。我會與老聾兒打聲招呼,幫你盯著點,不會有意外。你那把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還有七境武夫的瓶頸,都可以借機磨礪一番。”

  陳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說道:“拖不下去了,也沒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夠老大劍仙安排退路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說道:“老大劍仙是厚道人啊,劍術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個相貌堂堂……”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阿良的馬屁為何如此生硬,然後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身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茅屋附近,身邊不是老劍仙,便是大劍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經給出過他們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劍仙: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這會兒陳平安的師兄左右已經身在桐葉洲,換成了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至於隱官大人倒是還在,只不過也從蕭𢙏換成了陳平安。

  今天不知為何,需要十人齊聚城頭。

  老劍仙陳熙主動向年輕隱官微微一笑,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清都雙手負後,笑問道:“隱官大人,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劍仙了。”

  陳平安無奈點頭。

  納蘭燒葦斜眼望去,呵呵一笑。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阿良與老聾兒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來,老聾兒低頭哈腰,手指撚須,瞥了幾眼年輕隱官,然後使勁點頭。

  陳清都說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劍仙們大多御劍返回。就連阿良都沒說什麼,與老聾兒散步遠去了。

  陳平安愣在當場。干嗎呢?

  陳清都揮手說道:“拉你小子過來,就是湊個數。”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老大劍仙,真沒我啥事了?”

  陳清都眼神憐憫,搖搖頭。陳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頭霧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邊城頭那邊,看到了正在練劍的風雪廟劍仙,打了聲招呼,說魏大劍仙曬太陽呢。

  魏晉面帶微笑,與老大劍仙一般無二的憐憫眼神,望向那條遠去符舟,傻了吧唧,有點憨啊。

  回了寧府,在涼亭那邊只見到了白嬤嬤,沒能瞧見寧姚。老嫗只笑著說不知小姐去處。

  陳平安一時無事,竟是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就御劍去了避暑行宮找點事情做。

  寧姚坐在自己屋內,正在認認真真寫一個“陳”字。寫完之後,就趴在桌上發呆。

  桌上,陳平安贈送的山水游記旁邊,擱放了幾本書,每一頁紙上,都寫滿了陳平安的名字,也只寫了名字。

  今天寫“陳”,明天寫“平”,後天寫“安”。一天只寫一個字,三天一個“陳平安”。

  她跟陳平安不太一樣,陳平安遇見自己後,又走過了千山萬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陳平安重逢於倒懸山之後,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個陳平安。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紙鳶高高飛。

  紙鳶掠過,趙個簃和程荃破天荒沒有相對而坐,兩位生死之交,一起並肩坐在北邊城頭上,眺望城池的某條小巷。

  趙個簃轉頭瞥了眼天上紙鳶,會在城頭上這麼瞎折騰的,只有那個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個男人身邊還會跟著一堆拖油瓶,上一撥孩子里邊,會有陳三秋、董不得、董畫符、疊嶂,再上一兩撥,是愁苗、高野侯、羅真意他們。

  趙個簃收回視线,繼續埋怨程荃資質不行,煉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當初他的護陣搬山。

  程荃手心攥著一枚印文為柳葉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雙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護著那個“不小心”。

  程荃沒有與老友針鋒相對,反而問道:“浩然天下的劍仙,是不是沒那麼多的情情愛愛?”

  趙個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風雪廟魏晉,不就是個傷過心的情種,聽那小道消息,好像與陳平安還有些關系。不過如此拖泥帶水的劍仙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蒲禾、謝稚這樣的,對待男歡女愛,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聲言語道:“我們倆若是戰功累加,估計也夠一人離開了。我與二掌櫃比較熟,很聊得來,我跟他打聲招呼?”

  趙個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至於這麼掏心掏肺嗎?程荃除了罵人,什麼時候還學會求人了?”

  劍氣長城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劍修。

  比如資質比岳青還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劍仙了,依舊充滿了遺憾,米祜本該是最有希望躋身十人之列的劍仙。

  還有米祜那個死活破不開瓶頸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趙個簃身邊這位跌境到元嬰境的程荃,以及一直沒能躋身上五境的殷沉,斷了雙臂就轉去當個滿身銅臭氣商賈的晏溟,這樣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有很多,年輕人里邊,如今又有了個龐元濟。

  程荃說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趙個簃笑道:“你覺得是一位定海神針的玉璞境劍仙離開容易些,還是一個廢物元嬰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簡單?”

  劍修積攢戰功,多用於養劍一途,為了填補這麼個無底洞,在隱官一脈的功勞簿上,一直增增減減,往往盈余極少,劍仙也不例外,劍仙戰功大,飛劍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劍仙岳青,戰功所剩幾無。

  米祜則是為了弟弟米裕,戰功揮霍一空,以至於耽誤了自己的修行,至於像陸芝這樣的,戰功只增不減,終究是極少數。

  程荃說道:“你爭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幾個弟子,找個投緣的山上道侶,在那邊開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師堂就掛上一幅我的畫像。”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蹲在他們身後,城頭風大,那只紙鳶在三人頭頂飄來蕩去。

  阿良笑道:“掛程荃的畫像干啥,兩個大老爺們緊挨著,容易讓人誤會,要掛就掛彩雲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趙老哥可以每天都對徒子徒孫們說,這就是師娘、祖師婆婆,劍氣長城早年還有個叫程荃的王八蛋,練劍稀爛,長得還歪瓜裂棗,竟敢垂涎你們祖師婆婆的美色許多年……”

  程荃大罵道:“放你娘的屁,趙個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說漏了嘴,自己都承認了,彩雲喜歡的人,是……”

  說到這里,程荃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

  阿良說道:“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這句話,阿良就站起身,繼續放飛紙鳶。

  路過一處,空蕩蕩的,阿良卻駐足許久,松開紙鳶,紙鳶瞬間飄蕩遠去雲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駐守城頭的劍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幾句。

  其中一處,人挺多,都是外鄉劍修,三位劍仙在為三位晚輩劍修指點劍術,皆盤腿而坐,相談甚歡。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過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仙就要起身離去,阿良最受不得這些,見著了阿良哥哥,羞赧個什麼,就趕緊要與那位劍仙姐姐一起散步。

  城頭極高,許多雲海在腳下聚散,晚霞成綺水天間,多好的風景,適合才子佳人談心,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

  那女子眼見逃不掉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願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

  三位劍仙,扶搖洲謝稚,野修出身,這輩子始終孑然一身,連個徒弟都不願意收,不過剛剛改變了主意,打算在劍氣長城收一兩個嫡傳弟子,傳承香火,卻不是挑選那些資質堪稱驚才絕艷的孩子,而是對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後天性情和韌性見長的,因為劍仙謝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劍仙坯子。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佩劍扶搖,妝容極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筆,巧奪天工。

  女子練氣士,向來極少如市井婦人那般喜好金銀簪釵,宋聘卻反其道而行之,偏以滿池嬌金分心,奪人眼目,非但不給人俗艷之感,反而別有韻味。

  流霞洲劍仙蒲禾,是個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雖是個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卻比身旁那個山澤野修的劍仙謝稚,行事更加隨心所欲。

  蒲禾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才留在了這邊,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劍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見到了阿良,臉色難看至極。

  理由很簡單,蒲禾剛到劍氣長城游歷那會兒,當初就是這個狗日的攛掇自己問劍米祜,說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氣卻大,打贏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杆得多硬!

  關鍵是打贏了米祜,就等於是買一送一,一並打贏了那個名氣更大的米裕,這種便宜不占,天打雷劈。

  結果等到蒲禾一問劍,才知道那米祜的戰力,是可以等同於仙人境的。

  三位年輕劍修,剛好分別來自三位劍仙的家鄉,分別是扶搖洲鹿角宮劍修宋高元、流霞洲龍門境曹袞、金甲洲金丹境玄參。

  三人在避暑行宮那邊,與阿良都見過,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師交代的任務,給阿良捎了話,此行游歷,宋高元已經無所求。

  而宋聘這三位劍仙,當初都曾跟隨年輕隱官做客倒懸山春幡齋,所以與三個隱官一脈的年輕劍修,算是有了些額外香火情的。

  不然謝稚三人,今天都不會相約碰頭,然後喊來三個年輕人指點劍術,根本犯不著。

  哪怕是同洲同鄉又如何?

  他們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巔的前輩劍仙,哪里需要這點所謂的山上情誼。

  說句難聽的,如果“會做人”,三人根本就不會來這劍氣長城,置身於險地,而是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鄉開宗立派了。

  成為上五境修士,與辛辛苦苦當那一宗之主,是兩回事,山上公認後者更難。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邊,唏噓道:“宋姑娘,那麼一樁文字姻緣,怎麼舍得別後不相見。”

  扶搖洲曾有詩家文豪,羈旅途中,偶見來自金甲洲的女子劍仙,一見傾心,寫下了諸多纏綿悱惻的動人詩篇,只可惜未能打動心上人。

  劍仙謝稚與阿良不算太熟,所以還有心情開玩笑:“阿良前輩,那句膾炙人口的‘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以及與之詩詞唱和的‘半緣修道半緣君’,確實絕配。”

  宋聘微微慍怒:“謝稚,慎言。”

  謝稚立即閉嘴不言。

  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劍仙,沒有省油的燈,氣概往往比男子更豪傑。

  宋聘,還有皚皚洲謝松花、北俱蘆洲酈采,戰場廝殺,一個比一個出劍凌厲,一往無前。

  本土元嬰境劍修納蘭彩煥的對敵出劍,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劍心還不夠純粹,比起三位外鄉女子劍仙,還是遜色一籌。

  謝稚沒來由想起那個已逝的女子劍仙周澄,不是喜歡,卻也難忘。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間倏忽而沒,浩然天下不常見。

  宋高元三人都備感好奇。

  這些山上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不聽白不聽。

  尤其宋高元,更是豎起耳朵。

  宋聘曾經在鹿角宮的一次開峰儀式上露過面,風姿卓絕,她與蓉官祖師關系極好。

  大概因此宋聘對阿良前輩,印象才會如此糟糕。

  不承想阿良卻轉移話題,問起了扶搖洲的山下近況,然後托付一事,讓謝稚三位劍仙幫個忙,若是將來聯袂還鄉,勞煩繞路,幫著捎話給扶搖洲鹿鳴書院的一位儒家聖人。

  離去之前,阿良以心聲給三個年輕人傳授了劍氣十八停,與他們約定,這門劍氣運轉之法,將來可以傳授他人,但是必須小心甄選。

  三人皆起身,彎腰抱拳與這位前輩致謝。

  阿良起身後,單單與宋聘道別,境界高、臉皮薄的女子劍仙根本沒有反應,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閃而逝,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一端,見到了那位坐鎮城頭的儒家聖人。

  儒家聖人抬頭望向天幕,依稀可見蠻荒天下三輪月,緩緩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阿良說道:“不以身相見如來。”

  曾是佛子的儒家聖人所言,來自浩然天下的文豪詩篇,阿良所答,卻是佛家語。

  如今身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微笑道:“恍惚間,如游故道,如見故人。”

  阿良沉默不語,後仰躺去。

  先前在寧府酒桌上,最後那個小故事,阿良只說了一半。

  但是陳平安肯定聽得懂後半個沒說出口的故事,因為年輕人一樣是讀書人,一樣走過不少的江湖。

  一個譜牒仙師,跋山涉水,隨手斬妖除魔,誤殺無辜,他阿良與誰報仇?

  怎麼報仇?

  如果出劍,應該遞出多重的劍,才算講理?

  如果不講理,只管意氣用事,又該如何確定那人所在師門,沒有同樣的某個小姑娘瞪大著眼睛,問個為什麼……如果處處講理了,我之心中郁郁不得言,喝酒無用,如何能平?

  阿良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是怕陳平安刨根問底,追問一個結局如何。所以啊,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人心的開頭。

  北邊的城池里,晏溟難得返回府邸,坐在書房閉目養神,那個精通算賬的小精魅,掀開一頁頁賬本,在與男人發牢騷,說家族入不敷出,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一定要與那個年輕隱官訴訴苦,不然整個晏家就要變成窮光蛋了。

  古靈精怪的小家伙一屁股坐在賬本上,抬頭問道:“那件咫尺物,當真討要不回來了嗎?咫尺物可不是什麼尋常物件,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那隱官大人好歹給咱們晏家一個說法。”

  晏溟睜開眼睛,笑道:“難。”

  先前在春幡齋議事堂,陳平安倒是主動說過此事,身陷甲申帳五位劍修的圍殺之局,被那頭王座大妖算計得慘了,連累咫尺物有些折損,得修繕一番,才好歸還,不然太不講道義。

  晏溟自然懶得計較。

  晏琢敲門而入,進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語,還是怕這個父親。

  事實上晏溟也不擅長與兒子言語,而不說話時的晏家家主,確實極有威嚴,小精魅咳嗽連連並跟晏溟使眼色。

  晏溟這才說道:“少聽阿良胡說八道,其實你打小模樣就一直隨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剛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響。

  小精魅在賬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繃著臉,只是一個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晏琢撓撓頭,不知所措。

  這樣的父親,讓他不太適應。

  一條小巷當中,歪斜的石碑旁,蹲著兩個忙碌的孩子,正是擔任酒鋪伙計的馮康樂和桃板,二掌櫃傳授了他們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並交給了他們,讓兩個孩子跑腿掙錢,事後按字數結賬。

  只要腿腳勤快,手腳伶俐,能掙不少銅錢,吃陽春面時,可以隨便加那荷包蛋。

  馮康樂說要學陳平安當包袱齋,行走四方撿破爛換錢,到時候他的那個錢罐子可就不夠用了,得換個大的。

  桃板說以後自己也要開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鋪,不當伙計,當掌櫃,每天不干活,只收錢。

  兩個孩子,一邊忙碌,一邊嘀嘀咕咕,各自說著遠在天邊的夢想。

  劍氣長城面朝戰場的城牆大字當中,老劍修殷沉坐在一塊磨損厲害的蒲團上。

  這輩子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老劍修都不知道活著到底是圖個啥。

  劍仙孫巨源脫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籠,手持酒杯,自飲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紙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姍姍可愛。

  劍仙郭稼看著一旁的女兒低頭扒飯,妻子念叨著:“吃慢些,沒人爭沒人搶的,餓死鬼投胎一般,就沒點姑娘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難不成要變成董不得那樣的老姑娘才開心?”郭竹酒抬起頭,咧嘴一笑,又趕緊閉嘴,腮幫子鼓鼓的。

  買下了那座停雲館的酈采,出門散心,走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甲仗庫門外。

  太徽劍宗的那些劍修,在宗主韓槐子戰死之後,就撤出了這座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酈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庫,當時還在世的前輩韓槐子曾經對她笑言,浮萍劍湖多女子劍修,太徽劍宗卻是男子太多愁道侶,以後雙方可以多聯姻。

  當時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劍修,皆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一個個眼巴巴望向她這位浮萍劍湖宗主,酈采便應承下來,說以後會撮合兩座宗門的年輕男女,多給些結伴游歷的機會,到時候只要男女雙方你情我願,她酈采就願意當這個月老。

  身材瘦高的陸芝,其實姿容相當平平,不過因為阿良的緣故,結果莫名其妙被譽為了劍氣長城的絕色。

  在陸芝的私宅,那個酡顏夫人正在煮茶,陸芝與這位剛剛將一座梅花園子交與避暑行宮的上五境精魅以道友平輩論,只是酡顏夫人私底下的言行舉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雙手為陸先生遞上一杯茶水。

  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先前老大劍仙召集陸先生在內的諸多劍仙?”

  陸芝搖搖頭。酡顏夫人便識趣不再多問。

  酡顏夫人忍不住以心聲說道:“陸先生,劍修戰死越多,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遺留越多,一旦城破,換了主人,誰得利最多?當然是那蠻荒天下的劍修。那個年輕隱官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竭盡全力,當個吃力不討好的新任隱官,確實值得欽佩,若是心知肚明,豈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幫凶?這等人物,與浩然天下的縱橫家何異?如何當得起陸先生的青眼相看?”

  陸芝反問道:“你對陳平安似乎有些成見?”

  酡顏夫人搖搖頭:“我只是不敢相信,一個年輕人只因為心愛女子在劍氣長城,就能夠做到這個份兒上。”

  陸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老大劍仙的意思,陳平安照做而已。”

  酡顏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來,說道:“陸先生,有沒有可能,將來某天,我們在浩然天下有個自己的門派?咱們只收女子修士?”

  陸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們要不要下山歷練?下了山,豈會不去愛慕男子,你到時候還是會煩心的。”

  酡顏夫人哀嘆一聲,以手扇風:“要怪就怪阿良、陳平安這樣的男人,最惹情債。”

  陸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罷了,陳平安怎麼就招惹情債了?咱們劍氣長城,有女子喜歡他嗎?”

  酡顏夫人伸手撫額:“我的陸先生唉,多了去了。只說那避暑行宮,我就發覺那個叫羅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情思,還覺得自己處處冷眼看人,總覺得那個男子句句言語不中聽,便是如何討厭一個男子了。”

  陸芝想了想,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俊俏的年輕女子。

  陸芝說道:“她為何不喜歡愁苗?好像雙方一直朝夕相處,照理說,她應該喜歡愁苗才對。”

  酡顏夫人頓時神采奕奕,便覺得有大把言語可以與陸先生好好說道了:“陸先生,容我娓娓道來,這里邊的學問,大了去了。”

  陸芝有些後悔,就要打住這種無聊話題,酡顏夫人幽怨道:“陸先生,你就當是解個悶兒。”

  陸芝喝茶如飲酒,次次一飲而盡,遞過茶杯。

  酡顏夫人幫忙倒了一杯茶水,輕聲笑道:“世間好些個男人,總以為風流誤女子,卻不曉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實那些個真正痴情人,才最讓女子悄然開心扉哩。再說了,求之不得之好,越發好。至於像米裕這種附庸風雅、喜好主動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還好意思自詡為百花叢中醉神仙,最神仙?”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米裕與陳平安關系很不錯。”

  酡顏夫人碎嘴罵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躲寒行宮習武練拳的那些孩子,也難得被准許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勻,回了家,開始與自己爺爺吹噓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劍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孫二人的時候,姜勻行走之時還在練習六步走樁,順便耍了好幾個年輕隱官傳授的拳腳把式,問爺爺咋樣。

  姜礎原本只是敷衍這個最寵溺的孫子,隨便說些不著邊的好話,只是當老劍修看到孫子使出一個所謂的頂心肘後,還真有點刮目相看。

  老人猶豫了一下,由著孫子繼續一路練拳,看似隨口詢問那教拳的老嫗如何,姜勻說那老婆娘拳法湊合,就是脾氣差了些,好像還喜歡故意針對自己。

  姜礎聽到這里,不怒反笑,十分欣慰。

  在老人心中,寧府白煉霜好像就沒有變過模樣,總是那麼個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樣。

  早年偶然間遇到了,厭煩他姜礎看她,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幾眼。

  小姑娘孫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門大宅,那個早早是劍修的妹妹、心高氣傲的孫藻,難得主動與她這個姐姐聊天,詢問那個年輕隱官的拳法,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

  還問孫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年輕隱官,是怎麼以一人之力擊退蠻荒天下五個天才劍修的,還問那個家伙真會隔三岔五幫你們喂拳?

  孫藻的問題太多,孫蕖有些措手不及,孫藻便有些不耐煩,白眼她這個姐姐,練了拳,還是這麼扭捏。

  姐妹二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在欄杆上,孫藻駕馭著那把本命飛劍在兩人身邊四處飛旋,孫蕖一個一個問題和妹妹說了,像是個學塾弟子在面對先生。

  孫蕖試探性說道:“我與你說個老狐嫁女、山神娶親的山水故事?”

  孫藻滿臉不以為意的神色,不過嘴上說道:“我聽聽看。”

  結果一直等到家中長輩來喊孫藻練劍,小姑娘這才跳下欄杆,撂下句“故事一點都不好聽”,就跑去練劍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與娘親說起了那邊的練拳事,所有的瑣碎小事都一並講了,只是獨獨不說練拳有多苦。

  最後元造化有些傷感,說她很羨慕姜勻和許恭的練拳順遂,也羨慕那個背竹箱的郭姐姐。

  婦人也不知如何勸慰,便將女兒摟在懷里,婉約笑著,輕輕柔柔,喊著女兒的閨名。

  三個從小就熟的好朋友,這會兒一起在許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飯,許恭家中已經沒有長輩,銅錢巷的張磐和唐趣卻不是,兩人家中親人長輩都在丹坊那邊做事。

  許恭與悄悄離開劍氣長城的張嘉貞也是朋友,經常一起做些短工營生,張嘉貞要比他們三人年紀都大幾歲。

  三人雖是關系極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異,許恭從小就穩重,張磐家境最好,反而膽子最小,唐趣鬼點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問道:“我們啥時候能喝酒啊?”

  張磐趕緊說道:“剛剛練武之人,絕對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嬤嬤曉得了,我們肯定要被打個半死,說不定還要被趕出去。”

  唐趣撇撇嘴:“陳先生每次遠遠坐在欄杆那邊,看咱們練拳的時候,喝酒多瀟灑。陳先生的酒壺,據說是只養劍葫。眼饞死我了。”

  許恭說道:“那是陳先生啊,我們不成的,先學了拳,年紀大了再說。不過咱們不喝酒,到底是為啥?”

  許恭略作停頓,三人一起大聲笑道:“沒錢!”

  老劍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處院門外。那里曾是孫子董觀瀑的住處。董觀瀑是被陳清都親手斬殺的。

  董不得和董畫符兩人站在老祖宗身後。不知為何老祖宗要把他們喊來這里。

  董三更問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歡不起來?”

  董不得說道:“其實喜歡。”

  董三更點點頭,並不奇怪。只有一個懵懵懂懂的董畫符,不知道姐姐為何突然變了心意。

  董三更說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董不得搖頭道:“不想說,不見面還喜歡,見了面就煩他。”

  董三更回頭瞪眼道:“瞧你這別扭勁,娘們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個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沒法子,瞧見了你和三秋,總覺得你是爺們,他是個姑娘。”

  然後董三更收斂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別藏著了。”

  董不得搖搖頭,十分執拗。董三更便不再勉強,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孩子的一時聚散,終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畫符問道:“你就沒個喜歡的姑娘?”

  董畫符搖搖頭,干脆利落道:“沒得空。”

  董三更氣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畫符點頭道:“阿良說他這輩子見過無數的奇人怪事,就只沒見過走江湖不花一枚錢的人,從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問道:“你小子還挺得勁?”

  董畫符點點頭。

  董三更嘖嘖道:“這麼摳搜,你小子以後要是能找到個媳婦,我跟你姓。”

  董不得實在是不想聽這一老一小的絮叨,問道:“我們來這里做什麼?”

  董三更說道:“年紀太小,和年紀大了,都容易記不住事,所以喊你們來這邊看看。”

  董不得說道:“董家丟掉的聲譽,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掙不來撐不起,靠黑炭,還湊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董家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兩個孩子去撐門面,就只是要你們兩個記住,以後做事情別那麼想當然。”

  疊嶂酒鋪那邊,來了個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結果被一群劍修嚷嚷著“急就章”,把那酒鬼給惱得不行,多要了幾壺竹海洞天酒,回罵那些老光棍連床上急就章的機會都沒有。

  擔任店鋪伙計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話葷話聽過不少,可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卻是第一次聽說。

  少年就近與相熟的酒客一問,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詢問,少年卻微微臉紅,使勁搖頭說不知。

  有個最近兩年吟詩作對有如神助的老劍修,與一個新拉來這邊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個狗日的說過,有兩種人,一定要小心:沒喝醉過的時常飲酒之人,別去招惹;被欺負慣了卻從不求饒的人,別去欺負。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那個朋友不太上道,問道:“哪個狗日的,是阿良,還是二掌櫃?”

  老劍修直接一揚手:“這是什麼混賬話,疊嶂,再來一壺酒,我得與朋友喝幾碗罰酒。”

  那個無緣無故又掏了一壺酒錢的劍修,點頭道:“酒桌上,飲酒醉酒都安安靜靜,戰場上,被打了還悶不吭聲的,說的是咱們二掌櫃啊,那麼說這個道理的,應該就是阿良了。這些個讀書人,盡扯這些彎來繞去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來來來,趁著兩個狗日的都不在,咱們多喝多罵,酒錢我不出,可是罵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賬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櫃在我跟前,老子還是這麼句話!拼酒量,那倆加起來,也不是我對手!”

  老劍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會心一笑,故作高深。

  寧府門外的街上,有個老人神色復雜,好像不知該不該敲門,老人最後還是嘆息一聲,返回姚家。

  城頭之上小茅屋那邊,魏晉心生些許雜念,便不再刻意養劍。

  老大劍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麼好的。”

  魏晉趕緊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習慣使然。”

  陳清都望向北邊的城池,說道:“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酒鋪生意最好嗎?”

  魏晉與老大劍仙一起望向城池,點頭道:“劍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飲酒可以解憂。在浩然天下,這麼點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兩位劍仙的修道之地。”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我返回寶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是我境界不夠的緣故?其實我可以輔佐某位劍仙的。”

  陳清都說道:“是也不是。”

  魏晉無奈。老大劍仙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他就不敢多問。

  陳清都雙手負後,獨自散步。

  先前十人齊聚城頭,其實有個先後順序。

  齊廷濟先到。

  陳清都與他說了:“齊廷濟,你可以保留境界修為,去往扶搖洲開宗立派。離開之前,拿出點真本事來。若是還一味搗糨糊,就不用去扶搖洲了。”

  齊廷濟詢問自己為何不是去往北俱蘆洲。

  陳清都笑言:“你也有臉去北俱蘆洲?!不說韓槐子,只說不過是玉璞境的酈采,你齊廷濟能比嗎?你除了褲襠里多出個把,與那女子比什麼?”

  齊廷濟沉默片刻,便說道:“所有齊氏子孫,劍修當中,我只帶走齊狩一人!”

  “他會跟隨納蘭燒葦去往別處,你帶不走。”

  齊廷濟喟然長嘆,實在是不敢與陳清都討價還價。

  在陳清都眼中,這個齊廷濟,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道人,選取齊狩,繼承香火,還是看中了齊狩的資質。

  只是討價還價之外,齊廷濟還真有些話,不吐不快。

  齊廷濟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陳清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的劍修死在這里,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嗎?就因為‘劍修’二字?”

  陳清都嗤笑道:“沒我在,能有你們?先來後到,都不懂?你真應該轉去姓董。”

  然後陳清都就懶得與齊廷濟廢話,喊來了第二人,繼續以心聲與之言語。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卻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陳熙作為陳氏子弟,得向這座劍氣長城,有個交代。

  陳熙當時只有一個問題,三秋怎麼辦?陳清都說去往浩然天下。

  陳熙又問,陳三秋會跟誰同行。陳清都卻沒有回答。

  再然後,就是董三更,陳清都問他當真不後悔?董三更只說年幼時第一次提起劍,此生一切所作所為,就沒有任何後悔。

  陳清都笑問道:“聽阿良說你在蠻荒天下闖蕩的時候,有過很多的紅顏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罵。

  結果陳清都來了一句:“罵人都不會,難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後,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先後被老大劍仙喊到城頭之上。

  納蘭燒葦,同樣需要兵解轉世,只不過是去往青冥天下。

  老聾兒大戰之中,跌一個境界,就可以重返蠻荒天下,如果想去浩然天下,也沒人攔著。

  老聾兒說自己想要去老瞎子那邊當苦力,省心,安穩。

  至於陸芝,早有安排,她會帶著酡顏夫人一起去往南婆娑洲,至於桐葉洲,則有左右,而扶搖洲又有齊廷濟。

  最後才是阿良和陳平安。

  這會兒陳清都想起一件事,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那小子還是太輕松了,不像話。

  陳清都便對此刻正在避暑行宮的陳平安言語道:“你去趟老聾兒那邊,做件職責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後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潰。”

  陳平安剛要詢問到底何事,已經被老大劍仙丟到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門口。

  看著老聾兒的憐憫眼神,陳平安就知道絕對不是阿良先前所謂的練拳養劍了。肯定是老大劍仙的臨時起意,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老聾兒一言不發,打開禁制,帶著年輕隱官步入牢獄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過來興師問罪:“是不是瘋了?!如此一來,他會被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

  陳清都笑道:“這種小事算什麼,我都熬過一萬年了。”

  老大劍仙的茅屋,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什麼訪客,但是三教聖人卻經常會有劍修拜訪。

  比如愁苗就經常與儒家聖人談論經濟之策,那些儒家禮聖、亞聖兩脈的君子賢人,擔任劍氣長城的督戰官、記錄官,與愁苗劍仙也都不陌生。

  龐元濟早些年,則經常去與佛門聖人談論佛法,了解那些禪門公案的大義所在。

  不光是愁苗、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尋常劍修也願意去城頭兩端,與聖人們閒聊幾句。

  用阿良的話說,就是要多與聖人們沾沾仙佛氣、浩然氣,在其他天下,這些神通廣大的大人物,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唯有坐鎮天幕最高處的那位道家聖人,修的是個清淨,故而訪客相對最少,一般都是劍仙閒來無事,御劍而去,問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雲海之上,老道人膝上橫放麈尾,拂穢清暑,用以虛心。只是如今這拂子只剩白玉長柄了。既是仙兵,更是本命物。

  其余兩教聖人,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三次造就金色長河,幫助劍氣長城分割戰場,不付出點代價,真當蠻荒天下那些王座大妖是飯桶不成。

  老道人睜眼望去,阿良來了。

  老道人只得強打起幾分精神。那家伙瞧著心情不佳,估計是在老大劍仙那邊沒討到便宜。

  阿良趴在雲海上,輕輕一拳,將雲海打出個小窟窿,剛好可以看見城池輪廓,然後掏出一大把不知何處撿來的尋常石子,一顆一顆輕輕丟下去,力道各異,皆是講究。

  正躺在廊道打盹的劍仙孫巨源,聽見了屋脊上的石子敲擊聲。

  一位正在對鏡梳妝的女子劍修,也聽見了一粒石子磕碰卷簾聲。

  一個正在院中練劍的玉笏街少年劍修,劍尖被石子一撞,嚇了一大跳。

  一座酒肆的酒桌上,一個正在唾沫四濺罵人的老劍修,酒碗里多出一顆石子,立即從罵人轉為夸人,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老道人對此見怪不怪,早個百年,更過分的事情,多了去了。

  曾經有一對神仙眷侶,正值春宵一刻值千金,結果屋頂小有動靜,瓦上漣漪微漾,下一刻是別處再有微妙動靜,好似有人察覺自己行蹤敗露,立即遠遁,男子大怒,披衣光腳,提劍而出,縱身一躍到了院牆之上,只發現一處宅院有著殘余漣漪,男子提劍追上,不承想那邊剛好也有道侶正要卿卿我我,男子一出門,見著了那個莫名其妙腦子抽筋的家伙,二話不說,先問候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雙方大打出手了一場。

  當時雲海之上,有個男人就像現在這樣,撅屁股看熱鬧。

  阿良拍了拍手掌,手掌一翻,撫平了雲海。

  老道人問了個一直很好奇的問題:“阿良,如貧道這般的修行中人也好,此處劍仙也罷,歲數大了,對於修行之外的世俗事,幾無興致,你是怎麼做到的,能夠一直這麼……無聊?”

  越是找尋見一條大道可走的修道之人,越是願意潛心修道,何況心無旁騖修行神仙法,本就理所應當。

  阿良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蹺起腿:“辛辛苦苦修道長生,長生之後,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這是一個門檻極高的問題。

  與尋常練氣士不能聊這個,跟這里的本土劍仙更不能聊這個。

  不過與老道人聊此事,還是有的聊。

  畢竟這位道門高真,是青冥天下大掌教的首徒,還是白玉京一城之主。

  倒懸山那位大天君,輩分與之相當,但是道法修為,還是遜色一籌。

  老道人笑道:“貧道命不久矣。”

  阿良坐起身,向老道人拋出一件咫尺物,道家令牌樣式,陳平安托阿良幫著轉交給老道人。

  咫尺物形狀若長木鎮紙,入手極輕,繪有日月星辰、古籙,上面篆刻有一行字:元帥有令,賜尺伐精,隨心所指,山岳摧折,急急如律令。

  老道人接過令牌,掐指一算,點頭道:“明白明白,應該應該。”

  阿良笑道:“真能算出來?”

  老道人點點頭:“大概意思已經明了。”

  阿良便再以心聲告知詳細細節,老道人一一記住:“回頭貧道與倒懸山知會一聲。”

  這位道家老神仙,除了算卦推衍的看家本領,還精通墨家思辨術,擅長佛家因明學。

  老道人面有難色:“阿良,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

  阿良笑道:“小事小事。”

  老道人起身,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禮數不小,阿良只好跟著起身抱拳還禮。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再刻意拘著雲海之上的氣機漣漪,感慨道:“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佛家聖人微笑道:“夜靜水寒魚不食,為何空歡喜。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何不歡喜。”

  儒家聖人點頭道:“塵中振衣,一樣見華枝春滿。泥里立足,不也是天心月圓。”

  阿良故作了然,輕輕點頭,然後絞盡腦汁,硬憋出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老大劍仙嗤笑道:“阿良你就給讀書人留點臉吧。”

  阿良大笑,老大劍仙咋個又表揚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劍氣長城臉皮最薄之人嗎?

  愁苗劍仙突然主動攬權在身,說隱官不在避暑行宮的這段時間,隱官一脈的大小事務,都由他全權處置。

  避暑行宮所有劍修都沒有什麼異議,愁苗劍仙值得信任,境界、品行、手段都出類拔萃,是公認的隱官一脈第二把交椅,陳平安不在,就只能是愁苗來挑擔子。

  顧見龍和王忻水,曹袞和玄參,這四個被董不得敕封為隱官座下四大狗腿的家伙,難免有些憂心。

  這些年的朝夕相處,還是習慣了隱官大人坐在那個位置上,無論戰場形勢如何險峻,哪怕陳平安不說話,也能讓人心安幾分。

  看架勢,年輕隱官短期內不太會重返避暑行宮。

  作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反而只是與愁苗劍仙詢問,她師父是不是又去偷偷斬殺飛升境大妖了。

  愁苗只說不清楚。他只知道陳平安去了老聾兒牢獄那邊。

  愁苗還說要請客喝酒,不醉不歸。

  隱官一脈,除了已經率先返鄉的林君璧,還有那個擅離職守的隱官大人,所有的劍修都去了疊嶂的那座酒鋪。

  鄧涼這撥外鄉劍修心知肚明,愁苗劍仙這是將那場送別酒提前了,大戰一起,劍修越來越少的隱官一脈,只會忙得越發陀螺轉,再想為他們四人喝酒送行就是奢望。

  巧了。寧姚、陳三秋、晏琢、董畫符、范大澈,也在鋪子那邊喝酒。

  其實除了董不得和郭竹酒,隱官一脈與那座小山頭的雙方劍修,沒怎麼打過交道。

  見著了董不得,原本正在與鄰座酒客高聲言語的陳家大少便半點不風流了,拘謹得像是個頭次偷喝酒的少年郎。

  董畫符欲言又止,憋得厲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個想要仗義執言的弟弟,董畫符只得乖乖閉嘴,再看那個差點把臉藏在酒碗里的陳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錢,就不讓陳三秋掏腰包了,還是讓范大澈結賬吧。

  酣眠雲霞間的米裕,枯坐城頭上的吳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龐元濟,飲酒推牆的陳三秋,他們都是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劍仙領銜的隱官一脈劍修落座後,酒鋪氛圍一時間有些詭異,少了許多喧嘩。

  一來愁苗名頭不小,是劍氣長城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仙,戰功彪炳,早早跟隨阿良去往蠻荒天下腹地游歷。

  再者羅真意、徐凝這撥“撿錢”劍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

  他們在劍氣長城,身份類似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隱約間高出尋常劍修一頭。

  而如今的隱官一脈,比劍氣長城歷史上任何一撥隱官劍修,都要權柄更重,更知曉內幕。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寫在紙上給人隨便翻閱。

  最後還有個關鍵原因,便是龐元濟的存在。

  上任隱官,也就是龐元濟的師父蕭𢙏選擇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劍氣長城,還帶走了兩位劍仙——洛衫、竹庵。

  蕭𢙏留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龐元濟,就好像留下了那塊隱官玉牌一樣隨意。

  而龐元濟出城廝殺的時候,次次有驚無險,作為一等一的天才,卻無任何大妖刻意針對,更是讓人不得不多想幾分。

  隱官一脈劍修人有點多,疊嶂便親自幫忙拼了兩張桌子。兩人一條長凳。

  羅真意有意無意,看了眼那個寧姚。寧姚心意微動,便看了羅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燒酒,疊嶂專門拿來了一小壺米酒釀給小姑娘。

  郭竹酒嫌棄喝這種被戲稱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點不豪邁,要喝就喝那“只管飲酒不言語”的燒酒,疊嶂笑著說這是你師父的意思,在這邊喝酒,你只能喝這個。

  郭竹酒立馬改了主意。

  酒鋪生意做大之後,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也賣燒酒,後來還推出了一種米酒釀。

  被二掌櫃取名為“啞巴湖酒”的燒酒,不愁銷路,有錢沒錢的,都挺中意,價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燒刀子酒。

  只是那軟綿的米酒釀,賣不出高價不說,疊嶂更愁全然賣不出去。

  劍氣長城的女子,只要喝酒,不輸男子,一貫喜歡喝烈酒,酒鋪若是為了招徠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當時陳平安也沒說具體緣由,只說這米酒釀,就是個錦上添花的小本買賣,就算虧也虧不到哪里去,他與老龍城的桂花島渡船相熟,請人幫忙捎帶些來自家鄉的米酒釀,花不了幾個神仙錢。

  事實證明二掌櫃做買賣,虧錢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會在醉酒歸家之前,拎上幾壺米酒釀,與家眷說這是來自浩然天下寶瓶洲的酒水,來自年輕隱官的家鄉,還信誓旦旦說二掌櫃拍胸脯保證,女子飲此酒,最是滋養容顏!

  或有女子笑問你信嗎?

  男子悻悻然,二掌櫃的鬼話下不了酒桌,這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只是女子卻也笑顏喝酒。

  以至於經常來此喝酒的女子劍修,後來就只喝米酒釀了。

  郭竹酒去師娘酒桌那邊敬酒,一圈下來,一壺米酒釀就沒了,寧姚擋都擋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到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寧姚他們那桌喝得差不多了,一起離開,范大澈結的賬,如今手頭寬裕多了,早已不用向陳三秋借錢。寧姚讓疊嶂看著點郭竹酒。

  郭竹酒還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來湊,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覺,不鬧騰,安安靜靜的。

  愁苗笑道:“有些話,以前不適合在避暑行宮說的,現在都可以說了。”

  曹袞搖搖晃晃起身,率先舉起酒碗,開口道:“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都已經先後躋身元嬰境,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這件事上,你還是不如他們,我要罵你。”

  龐元濟飲酒不多,笑著起身,酒碗磕碰之後:“先罵了再說,如果是你罵錯了,以後有機會重逢,我再回罵。”

  曹袞看著龐元濟,使勁晃了晃腦袋:“龐元濟,在我心中,你與隱官大人一樣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後,抬個頭,就能看到天下最高處,既有青衫劍客陳平安,也有白衣劍仙龐元濟。”

  龐元濟無奈而笑:“我不如隱官多矣。”

  雙方一飲而盡。

  徐凝與玄參說道:“對事不對人。”

  玄參隨之飲酒,眉眼飛揚:“好說。”

  宋高元自顧自暢飲一碗,蹺起一腳,踩在長凳上:“可惜沒法子以隱官一脈的劍修身份,替劍氣長城守關一次,不然一定極有意思!回頭看來,我們這些外鄉人,年紀輕輕的狗屁天才,真是一個比一個欠揍。”

  顧見龍說道:“容我說句公道話,最欠揍的,還是年紀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點頭道:“容我也說句良心話,其實就數林君璧在隱官大人那邊最狗腿。”

  顧見龍遺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實比咱們隱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錯了,林君璧哪里需要更換容貌,換身女子衣裳就成。”

  眾人深以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臉蛋紅撲撲,再小鳥依人於隱官大人,嘖嘖嘖,美不勝收。”

  常太清打了個激靈,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咸菜,結果又打了個激靈:“壓壓驚,壓壓驚。”

  愁苗笑道:“你們這是欺負隱官和林君璧不在這里?”

  鄧涼突然說道:“我們是不是忘了一個人?”

  一大桌人,沉默片刻,瞬間哄然大笑。當然是那回了趟劍氣長城又趕去倒懸山的大劍仙米裕。

  龐元濟喝酒含蓄,卻沒少喝。他有些神色恍惚,沒來由覺得如今的隱官一脈真熱鬧,也不壞。

  這頓酒喝了許久,同歸避暑行宮。

  羅真意背著郭竹酒,與董不得並肩而行。鄧涼放緩腳步,來到她們身邊。

  羅真意識趣,想要離開,卻被董不得留下。

  鄧涼也不計較,開門見山道:“董姑娘,我喜歡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說道:“我不喜歡你。”

  鄧涼點頭道:“我知道。”

  鄧涼略作停頓,神色灑脫,眼神誠摯,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歡鄧涼,但是鄧涼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鄧涼喜歡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無奈,彎來繞去的,不過既然你鄧涼這麼不客氣,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反正忍你鄧涼不是一天兩天了:“避暑行宮議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你喜歡我,不但如此,我還知道你這家伙總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羅真意的臉蛋,便使勁盯著羅真意的背影。”

  鄧涼破罐子破摔:“看羅真意的,又不止我一個,王忻水沒看?常太清沒瞧?”

  羅真意是個神色極冷的漂亮女子,這會兒越發臉若冰霜,只是驀然而笑,假裝生氣有點難。

  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與她言語,兩個女子什麼話不能講?什麼話不敢講?

  董不得說那愁苗的身材其實是極好的,穿衣瞧著消瘦,其實一身腱子肉,董不得問羅真意,摸過嗎?

  沒摸過,總見過吧?

  羅真意對愁苗劍仙十分敬重,視若兄長,不許董不得隨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還說那曹袞雖然還是個少年郎,小臉蛋其實挺俊,以後定然是個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軟糯,真真悅耳,被曹袞說來,偏又清脆了幾分,經常會蹦出些鄉音鄉語,有講無講,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後與他那神仙道侶,在那花前月下,若是親昵稱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頜,定然旖旎得很。

  說到這里,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羅真意的下巴,卻學那徐凝的嗓音說話,稱呼真意真意,羞惱得羅真意俏臉微紅,益增其媚。

  羅真意起先沒在意曹袞的嗓音,給董不得提醒過後,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

  羅真意每次看著董不得一手托腮幫子,與那曹袞沒話找話,便覺得好笑。

  董不得還給她看了本冊子,盡是些風月窩里、姻緣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艷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讀書人。

  好些語句,實在不堪入目,什麼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腳鷺鷥立在沙灘上,若還摟抱,不死也魂銷。

  羅真意只看了一頁便沒臉翻頁了,只覺得燙手,拈著冊子一角,狠狠丟還給董不得。

  羅真意突然有些羨慕鄧涼。

  這會兒,被董不得這麼一打岔,鄧涼就沒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英雄氣概。何況就如鄧涼自己所說,今日言語,就只是讓董不得知道而已。

  鄧涼抱拳道:“董姑娘以後成親,一定要給我寄婚帖,那男子若是劍修,我要問劍一場。”

  董不得只是笑著不說話。

  鄧涼轉身大步離去,跟上了顧見龍他們,結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羅真意輕聲打趣道:“鄧涼其實還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麼知道鄧涼行不行的?”

  羅真意無可奈何,她緩緩而行,背著郭竹酒,小姑娘背著形影不離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為什麼羅真意要搶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話,可以當玩笑說,百無禁忌。可有些話,一個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獨自回家,腳步踉蹌,一邊飲酒一邊思念著心上人。

  董畫符在閒逛,一路上瞧見了喜歡物件、吃食,就記賬在陳大少、晏胖子頭上。

  太象街那邊,陳三秋蹲在街邊牆根,腦袋抵住牆壁,輕輕磕碰,呢喃著讓開讓開,不然我可就要發酒瘋了……

  疊嶂去了櫃台那邊坐著休息,少年丘壠和少女劉娥在忙碌,桃板和馮康樂兩個孩子也在幫忙。

  屋子外邊喧鬧嘈雜,疊嶂抬頭望去,牆上的一塊塊無事牌,寂靜無聲,像一排排的小啞巴。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里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升境大妖。”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還不曾去過倒懸山。”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老聾兒打開禁制後,如主人開門迎客,陳平安置身其中,視野豁然開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塊巍峨石碑,上書“鷓鴣天”三字。

  陳平安穩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調整呼吸,將那些滾滾涌來的沛然靈氣一一阻擋在外。

  老聾兒掌管的這座牢獄,是一處破碎的洞天,類似倒懸山的黃粱酒鋪,靈氣尤其盎然,並無絲毫劍氣壓勝。

  此地沒有其他劍仙坐鎮,甚至連劍修都沒有一個,自老聾兒接手之後,就只有這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看著。

  老聾兒,不是真聾,一位飛升境,能耳背到哪里去?

  只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對老聾兒向來鄙夷唾棄,老聾兒又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軟柿子,而且極少拋頭露面,倒也沒惹出什麼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劍坊,齊家管著衣坊,陳家負責丹坊,就是劍氣長城真正意義上的四處禁地。

  避暑行宮的檔案,關於牢獄,文字記載不多,只是粗略記錄了歷代關押妖物的身份、淵源,死了的,無非是一筆勾去。

  老聾兒笑了笑,年輕隱官信不過自己很正常,還信不過老大劍仙嗎?

  不過很快釋然,不是這種性子,當不了隱官,走不到這里來。

  當時在城頭上,需要劍仙護陣隱官一脈,信不過的,不是自己,其實是陸芝。

  這會兒信不過的,是自己。

  是不是到最後,連陳清都一並信不過?

  不管答案是什麼,老聾兒都覺得有點意思。

  陳平安與老聾兒幾乎同時挪步前行,陳平安發現看上去不過相距百余丈的石碑,如果就這麼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

  老聾兒不願被誤認為是店大欺客,敬稱了一聲隱官大人,然後直接道破天機:“心神越小,念頭越小,步子越小,我們反而走得快些。”

  陳平安照做,果然幾個眨眼工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聾兒微微訝異,難免會將陳平安與前邊兩任隱官做比較,那個脾氣不太好的羊角辮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氣衝到石碑那邊,以至於瞬間離了石碑千百里,這還不算,蕭𢙏就一直那麼飛掠下去,樂此不疲,結果一旬光陰之後,按照市井俗子的腳力計算,蕭𢙏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仙家酒釀,每天就是在那里撒腿狂奔,與石碑愈行愈遠。

  老聾兒見過無聊的劍修,沒見過她那麼無聊的。

  至於更前邊的那位隱官大人,不無聊,就是無趣,不過桌面底下的功勞,真不算小,那座海市蜃樓,就是他花錢找人一手打造出來的,只可惜修行資質太差,壽命不長,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會是蕭𢙏,更不會是身邊的年輕人。

  老聾兒陪著陳平安,一起仰視那座石碑。

  老聾兒沙啞開口道:“‘鷓鴣天’,此三字,是兩位上古眷侶劍仙的手筆,輩分極高,比龍君、觀照年紀稍小而已,只是在劍氣長城沒太大的名聲。”

  老聾兒笑道:“相信以隱官大人的眼力,應該早早看出門道了,‘鷓’‘天’二字,是男子劍仙刻畫而出,波磔極佳,唯獨‘鴣’字,是女子手筆,劍氣凌厲,依舊難掩一絲嬌柔,當時她又身負重傷,略有疲態,男子便補救一番,最後一字,看似精神抖擻,法度嚴謹,救了中間字一救,其實已經為眷侶神傷幾分,比起‘鷓’字,本該氣勢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余,劍意不足,可惜了,實在可惜。”

  陳平安實誠道:“我沒看出這些。”

  奇了怪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對光陰長河不陌生才對?”

  陳平安點頭道:“不陌生。”

  老聾兒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鷓鴣天”三字,好似被拆解開來,一筆一畫,離開石碑,劍光匯聚在一起,如溪澗匯聚成河,老聾兒帶著陳平安,蹚水其中,當兩人行到水窮處,別有洞天。

  陳平安視线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屍骸滿地,瘡痍滿目。

  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屍骨的神靈之軀。

  應該是一處遠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台階。境界高的妖族,關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後補充了一句:“並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老聾兒轉頭問道:“前輩?”

  陳平安說道:“年紀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仇的,都算前輩。”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慣。”

  然後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陳平安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只見階梯,不見其余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後,視线就會清明幾分。

  只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的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里邊的,已經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丹坊那邊應該大賺了一筆。”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個飛升境屍骸的大頭。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航。”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似的,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麼難想明白嗎?費思量,費思量啊。”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願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目,你還能活嗎?好意思活嗎?前輩有什麼好費思量的。應該偷著樂才對吧。”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個在理。可惜這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只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一路行去,終於見到了第一個妖族修士,是一頭現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押著六個上五境妖族,六十一個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個。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盡其用。

  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麼相互廝殺,要麼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閒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

  被老聾兒傳授劍術,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劍氣長城這座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個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還不是死了都要學?

  可問題在於,在這里,老聾兒的劍術太高,學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麼道心崩碎,要麼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於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了,不然丹坊會問責。

  關於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個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

  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

  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於陳平安眼前這個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承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苟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就動手?”

  老人有些好奇,陳平安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個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

  老聾兒當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

  只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個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後一拳,面對一個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強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曹慈、郁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游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然後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只是這麼個事情,有差嗎?”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散心。”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准,做人狠,卻容易銷蝕元氣,傷了福緣。”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麼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且言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押在此的妖族,當然現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境弟子,算是例外。”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余。

  苦熬三千年,還只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後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後邊幾個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壓,可是游移不定的冰冷視线,依舊猶如實質。

  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願停下,最後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罵老聾兒,更罵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言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只是謾罵不已。

  之後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面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顏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

  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願意立下誓言,甘當奴役,只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

  陳平安始終一言不發。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只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個丫鬟,不跌份。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憂她的忠心。”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年從大隋返鄉的半路上,風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游,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

  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霞曾經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英雄冢是個什麼。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系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

  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顏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個上五境精魅。

  說到底,既是為酡顏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聖人的護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考慮。

  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願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人了。

  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

  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顏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

  只是陳平安也擔心酡顏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既是庇護,更是監督,由不得酡顏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顏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

  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范家幕後供奉桂夫人。

  最後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終。

  牢獄最底層,最後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郁,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

  里邊關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該是一門養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

  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真得看命,不過也分兩種,命好不好,命硬不硬。

  陳平安開始返回,贊嘆道:“得了機緣,練劍修行,師傅領進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死人。”

  連同少年在內的三個老聾兒的弟子,當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越是年紀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驚艷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於吧?”

  陳平安當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可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連同三個弟子一並宰了拉倒,就陳清都那脾氣,會偏袒誰,需要想嗎?

  陳平安說道:“一直以來,前輩恪守本分,晚輩內心敬重。”

  老聾兒嗤笑道:“但是?”

  陳平安笑道:“前輩這麼會聊天,那就前輩繼續說,晚輩洗耳恭聽。”

  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陳平安做買賣。

  老聾兒大聲問道:“老大劍仙,這也成?不管管?”

  沒有回應。

  陳平安繼續說道:“前輩挑中的三個,應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吧?”

  老聾兒無奈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兩個仙人境計算,當然是劍修。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緣,道訣法寶皆可,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

  老聾兒松了口氣,這些玩意兒,對於一個飛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

  “兩個玉璞境,一個仙人境。運氣不好,就會是一個元嬰境,兩個玉璞境。”

  老聾兒不誆人。

  一位劍修,有無上五境的資質,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兩回事。

  只說在世不說死了的,晏溟、殷沉、納蘭彩煥,哪個不是資質卓絕的劍仙坯子,如今又如何了?

  陳平安答應下來:“聽前輩的。”

  老聾兒笑道:“果然‘前輩’不是白喊的。”

  陳平安抱拳道:“前輩莫要記仇。”

  老聾兒搖頭道:“犯不著。”

  陳平安說道:“這座牢籠,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屍骸吧。”

  老聾兒點點頭。

  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

  陳平安轉頭看去,是一個臉色雪白、嘴唇猩紅的女子,容貌年輕。

  手腕上系掛著一只繡袋。

  頭顱之下,慘不忍睹,絕不類人,簡直比鬼更鬼。

  無皮,幾乎透明,五髒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動。

  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詭譎畫面的人,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

  女子走到柵欄附近,然後竟是一步跨出,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面對面,陳平安紋絲不動。

  老聾兒笑道:“她叫撚芯,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鬧出一場好大的風波。”

  陳平安心中了然。

  縫衣人極其罕見。

  陳平安曾經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過。

  不算老皇歷,但是太過邪門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歷史上,曾經被正統的符籙一派練氣士,見一個殺一個。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法家弟子。

  但是這些修士,只是難纏,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

  在這之外,還有十種修士,可謂過街老鼠,比山澤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劍仙都殺之不死,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

  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很容易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

  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精通符籙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為符紙。其大道根本,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秘錄上記載,欲要修行此法,先剝己皮,吃得住剝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的陰冥地界。

  此後還有數道關隘。

  陳平安當時就十分疑惑,選擇修行此法,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女子後退一步,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停步問道:“你多大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被老聾兒稱呼為撚芯的女子,也不計較,繼續問道:“應該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家族長輩終於說動了陳清都,幫你造了座武廟,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

  陳平安搖頭道:“外鄉人,練拳還算勤勉。”

  撚芯似乎有些遺憾:“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老聾兒似笑非笑,說道:“年紀不大,不過是會點花哨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

  然後與那女子提醒道:“撚芯,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

  撚芯歪過頭,凝視著陳平安,斷斷續續說道:“左撇子。蛟龍。重建的長生橋。皮囊魂魄皆縫補嚴重。先習武,再養出的本命飛劍。對於身軀的掌控,細致入微,半個同道中人。殺心重,嗯,這會兒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年紀輕輕,很厲害。不愧是新任隱官。”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笑道:“撚芯姑娘好眼力。”

  老聾兒對撚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對她的手段半點不奇怪。

  牢獄三古怪,來去無礙,撚芯是其一。

  老聾兒突然問道:“為何不喊‘前輩’,喊‘姑娘’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

  老聾兒愣了愣。

  遠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這家伙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說不合時宜的屁話。”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發童子,額頭極大,珥兩青蛇,腰間別有兩把短劍。白發童子一雙眼眸瑩瑩然,正在無聊地啃著手指。

  老聾兒斜了一眼,與陳平安解釋道:“是一頭化外天魔。”

  陳平安點點頭。

  那白發童子說道:“老聾兒,快喊爺爺!”

  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

  白發童子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勁。”

  撚芯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陳平安,說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別死了。”

  陳平安笑道:“試試看。”

  然後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只見撚芯嫣然而笑,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為公子天寒加衣,挑燈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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