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坐直了,轉頭望去,魏檗從披雲山趕來此地,一身雪白長袍,耳邊墜有一枚金色耳環。難怪寶瓶洲五岳,就數披雲山女官數量最多。
陳平安笑問道:“鄭大風如今酒量這麼差了?魏山君竟然還沒喝飽,要來找我喝第二頓。”
鄭大風估計是喝高了,都沒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邊直接找了地方睡覺。
魏檗揉了揉眉心:“有兩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會大半夜跑來打攪山主的清修。”陳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間還有公事?”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說道:“禺州將軍曹戊,有事找你商議。按照大驪軍律,他可以憑借秘制兵符直接與我溝通,現在他就在山君府禮制司做客,估計喝過茶就會來落魄山找你。”
陳平安奇怪道:“禺州距離我們處州又不遠,按例一州將軍是可以配備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擾山君府?再說曹戊真有緊急軍務,你們北岳的儲君之山就在將軍府附近,可以讓這位儲君山神直接送信到落魄山的山門口。怎的?故意兜了個大圈子,這位曹將軍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頭來壓我?”
魏檗笑道:“我只是幫忙捎話,曹戊擔心你找理由婉拒,說他剛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見過新官上任的林正誠了。”
曹戊的真實身份,北岳山君府這邊是有記錄的。
曹戊本名許茂,正是早年石毫國那位橫槊賦詩郎。
當年大驪鐵騎南下,即將大舉進攻舊朱熒王朝,石毫國作為朱熒的主要藩屬之一,立場極為堅定。
為了拖延大驪鐵騎的腳步,兩國交戰,戰況慘烈。
曹戊由於護主不力,導致皇子韓靖信暴斃,不得不轉而投靠大驪巡狩使蘇高山。
一開始謀了個斥候標長的身份,這些年憑借戰功,一步步成為大驪禺州將軍,早年又迎娶了上柱國袁氏嫡女。
在邊軍和官場,曹戊口碑都不錯。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禮制司,主動見一見這位大駕光臨的禺州將軍。”
魏檗笑道:“這麼給面子?”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如今整個大驪朝廷才幾個一州將軍,半個父母官!”
曹戊沒有去往蠻荒天下,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坐冷板凳,在大驪官場的高升之路已經走到頭了;一種是曹戊已經簡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視為未來主掌兵部的人選之一,逐漸脫離大驪邊軍體系,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積攢資歷、人脈,將來就有機會成為上柱國袁氏推到朝廷中樞位置的那個人。
陳平安跟著魏檗來到披雲山,在一座雅靜別院內,見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將軍,一旁坐著個焚香煮茶的女官。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將軍,昔年風雪一別,我們得有小二十年沒見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還禮,爽朗笑道:“禺州將軍曹戊,石毫國舊人許茂,見過陳山主。多年不見,陳山主風采依舊。”
魏檗笑著讓那個禮制司女官不必忙了,由他親自招呼兩位貴客。
大驪舊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與第一次見到的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披雲、落魄兩山距離如此之近,山君又與陳隱官是一洲公認的關系莫逆,但是不知為何,陳隱官極少做客披雲山,禮制司內諸多官吏,對此都是深感遺憾。
她甚至數次與山君“請命”,務必邀請年輕隱官來禮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陳平安落座後,從魏檗手中接過茶杯,問道:“不知曹兄今夜找我何事?”
曹戊說道:“皇帝陛下即將秘密南巡,其間會駐蹕豫章郡采伐院,我作為兼領洪州軍務的禺州將軍,必須保障陛下此行的安全。如今將軍府的那撥隨軍修士多是年輕人,經驗豐富的隨軍修士,都已經抽調去往蠻荒天下戰場,所以我擔心萬一遇到某些突發狀況,難免應對不當,就斗膽想請陳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陳平安答非所問:“關於此事,林院主怎麼說?有無建議?”
曹戊說道:“林院主亦是覺得他的采伐院受限於本身職責和成員配置,難以照顧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將軍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辭含糊,看似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陳平安笑了笑,點頭道:“明白了,勞煩曹兄回頭給我一個確切日期,我就算無法親自趕往豫章郡,也會讓山中劍修暗中護衛。此事畢竟涉及朝廷機密,我又只有一塊大驪兵部頒發的末等太平無事牌,照理說,沒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無法參與此事的,所以許兄可以與山君府聯名告知刑部和那個禮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現不必要的誤會。有了朝廷那邊的確切答復,我這邊才好早早安排人選和行程。”
這位禺州將軍頓時如釋重負,雙手舉杯:“曹某以茶代酒,敬謝陳山主!”
陳平安也跟著喝完一杯茶,再與曹戊聊了些石毫國的近況,不久後曹戊告辭離去。
將這位禺州將軍送到門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曹戊得以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將軍府密室。
魏檗笑道:“顯而易見,曹將軍是打算拿你來做人情了。畢竟寶瓶洲如今請得動隱官大人的人,就沒幾個。不管你是否親臨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兩位落魄山譜牒成員在那邊現身,相信皇帝陛下都會對曹將軍刮目相看。我現在比較好奇曹戊是怎麼跟林正誠聊的,要不要我幫你探探口風?免得被曹戊鑽了空子。”
陳平安搖頭說道:“算了,我本來就猶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陳平安主動詢問,魏檗就說起了那樁所謂的私事:“鄭大風說他現在有三個選擇。留在落魄山,不當看門人,尋一處藩屬山頭,以後給人教拳;再就是去桐葉洲那邊跟崔東山廝混;第三個選擇,是他去齊渡那邊,但是想要做成這件事,就需要你我聯袂舉薦,所以他比較為難。”
陳平安怒道:“這家伙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你鄭大風一個純粹武夫,當什麼大瀆公侯?!
確實,如今寶瓶洲中部大瀆只有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涌,還缺少一位擁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對此,大驪朝廷當然是有舉薦權的,雖說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許可,但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而已。
這跟寶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頭仙府,情況大不相同。
因為這條大瀆是大驪王朝一手開鑿而出,文廟在這件事上,不會指手畫腳。
這個位高權重、一直懸而未決的大瀆神位,說是各方勢力搶破頭都不夸張。
鄭大風如果真打算去齊渡“撿漏”,除了需要魏檗幫忙牽线搭橋,真正能夠一錘定音的,還得是拒絕擔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
魏檗斜靠房門,無奈道:“我當時也是這麼罵他的,結果他說是師父的意思,我還能怎麼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鄭大風最是尊師重道。”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魏檗瞥了眼臉色郁郁的陳平安,笑道:“為何這般失態?你們修道之士長生久視,我們文武英靈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種殊途同歸?”
先前在樂府司那邊喝酒時,鄭大風醉眼蒙矓,抹著嘴,笑著說他如果真能當上這麼個大官,披雲山再跟上,豈不是山水兩開花?
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難同富貴,都有機會擁有神號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鄭大風跟你不一樣。”
如果說這單純只是一樁好事,無非是消耗人情而已,陳平安當然不會猶豫。
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驪宋氏做些利益交換,為了鄭大風,都是小事。
問題在於鄭大風走上這條神道,其中緣由極其復雜,而且影響深遠,陳平安至今還不清楚鄭大風是否記起“當年事”。
總而言之,在陳平安看來,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畢竟桐葉洲也會出現一條嶄新大瀆,鄭大風真要謀取一個神位,將來肯定不至於有那“人間沒個安排處”的唏噓。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跟你喝酒的時候,言談之間,他有沒有流露出某種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根本沒你想的那麼糟心。我們大風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經開始盤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請哪些暫未補缺的女子山水神靈了。請我列個單子給他,反正絕對不能比披雲山遜色。”
陳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不知是罵鄭大風心寬,還是罵魏檗“謊報軍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魏檗微笑道,“陳山主事務繁忙,難得來一趟我們披雲山,今夜必須借此機會,小酌幾杯。”
陳平安說道:“就咱倆關系,喝什麼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先前鄭大風登山,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不能少,多多少少再整幾個葷菜,別弄得太清湯寡水了。
只不過魏檗假裝沒聽懂鄭大風的暗示,好在最後鄭大風喝了頓素酒也沒抱怨什麼。
魏檗伸手抓住陳山主的胳膊,拽著他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環佩叮當的宮妝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光是負責拎食盒的女官就多達三個。
而且她們布置酒具、擱放菜碟的時候,動作尤其輕緩,凝眸含睇,美目盼兮。
陳平安面帶微笑,以心聲道:“魏山君,你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想必自家禮制司最近半年之內,是不會再抱怨半句案牘繁忙了。下次陳山主再造訪山君府,飲酒地點,可以挪去監察司那邊?
等到她們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懶得勸酒,夾了一筷子醃篤鮮里邊的春筍,細嚼慢咽,問道:“寶瓶洲五岳,有機會‘封神’,是你的意思?”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哪有這麼神通廣大?”
魏檗說道:“根據中土神洲那邊傳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親自拋出這個建議的,禮記學宮那邊亦是十分堅持,茅司業還給出了一份十分詳細的方案,闡述此事利弊。三位文廟正副教主,一贊成一反對,還有一位暫時沒有表態,所以文廟還需要召開一場七十二書院山長都到會的正式議事,再來敲定此事的最終結果。據眼下的形勢推測,還是通過的可能性比較大。”
陳平安點點頭:“既然包括穗山在內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擁有神號,那麼此事至少在禮制上是合乎規矩的。可能定下來後,你們幾個在文廟山水譜牒上的神位,大概率還是維持不變。畢竟其余七洲,暫時都無大岳山君。這些年文廟重啟大瀆封正儀式,再加上陸地水運之主和設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鏢一事,可以幫助水神撈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見的,擱我也會嘮叨幾句。送給寶瓶洲五個山君‘神號’,對文廟來說,就是惠而不費的事情,既可以幫助寶瓶洲穩固山河氣運,也能安撫天下山神一脈。如此一來,別洲諸多山神還能有個盼頭,等於憑空多了一條晉升通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魏檗笑著打趣道:“茅山主轉任禮記學宮司業,真是一記神仙手。”
陳平安埋怨道:“放你個屁,這叫光風霽月,秉公行事,你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魏檗說道:“那份謝禮,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記得幫我跟寧姚道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帶到。”
魏檗試探性問道:“聽鄭大風的口氣,你好像當下也急需金精銅錢,披雲山這邊還有七八十顆金精銅錢的庫藏,本來是打算慢慢湊出個家當,靠著大驪的供奉,螞蟻搬家,積攢個大幾百年一千年的,說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現在反正用不著了,不如你拿去?”
陳平安擺擺手:“老子不稀罕你那點破銅爛鐵。”
魏檗立即雙手持杯:“山主大氣,必須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這句話呢?陳平安擺擺手:“別磨嘰了,先連敬三杯,聊表誠意。”
魏檗果真連喝了三杯酒,打了個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處州這邊的習俗,辦喜事,酒桌得擺兩場,飛升城一場,落魄山那邊要是位置不夠,我們山君府可以幫忙騰地方。”
陳平安朝魏檗豎起大拇指,脫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勢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刺溜一聲,飲盡一杯酒。
魏檗突然說道:“林守一閉關有段時日了,就在長春宮那邊。按照近期北岳地脈的跡象,他跟龍泉劍宗的謝靈,極有可能差不多時候躋身玉璞境。包括袁化境在內五人,如今幫著林守一護關。”
陳平安說道:“既然答應了曹戊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倆就先去一趟長春宮?”
魏檗沒好氣道:“跟我有什麼關系?你去長春宮,人家歡迎還來不及,有我沒我,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伸出手:“還我。”
寧姚喜歡翻閱陳平安的山水游記,還說這個好習慣,陳平安可以保持。
自家山頭,小米粒就是個耳報神,況且如今白發童子還司職編撰年譜一事,想瞞都瞞不住。
一想到以後游歷中土神洲,還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陳平安就一個頭兩個大。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你走一遭長春宮。”
柳外青驄,水邊紅袂,風裳玉佩,彩裙飄帶,處處鶯鶯燕燕。
自家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不管是舊山水神靈,還是山鬼精魅,都對這位雲遮霧繞的年輕隱官充滿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寧姚那麼大氣的女子,你偏偏在這種事情上如此斤斤計較,是不是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陳平安冷笑一聲:“你這是小山神與大岳山君顯擺縮地法嗎?”
論男女情愛一事的紙上道理和書外學問,我是敵不過朱斂和周首席、米大劍仙這幾個下流坯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幾個,完全不在話下。
魏檗啞口無言,滿臉無奈,早知道就不幫禮制司攢這個酒局了。
喝酒喝酒,暫憑杯酒長精神。
陳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揮:“這麼喝沒勁,咂巴嘴呢,趕緊地,酒杯換成大白碗!”
長春宮這座水榭外,一條處處花鳥相依的道路上,來了一個姿色遠遠不如周海鏡和改艷的婦人,身邊帶著個少女姿容的女修,後者端著一只果盤。
婦人名為宋餘,是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少女是她的嫡傳弟子,名叫終南。
整個寶瓶洲,都對大驪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還只是宗門候補之一的長春宮,不太理解,都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
宋氏再念舊,以大驪王朝如今的國勢和底蘊,也該換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飛升境的首席供奉,作為一國臉面所在。
宋餘道號“麟游”,是長春宮內境界、輩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長春宮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當代宮主都只是這位女修的師侄。
宋餘是一位道齡極長的元嬰境,駐顏有術,卻只是中人之姿。
由於大驪宋氏太過優待、禮遇長春宮,故而外界一直揣測,大驪,最初是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藩屬國,在內憂外患中逐漸崛起,最終反過來吞並宗主國,一躍成為寶瓶洲北方霸主,在這個風雷激蕩的過程里,與國同姓的宋餘,和她一手創建的長春宮,是幫助大驪宋氏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幕後推手。
正因為有她的從中斡旋,與盧氏王朝歷代皇帝說好話,大驪宋氏才等來了袁、曹兩位中興之臣,再熬到一百年前,終於迎來了那頭繡虎,再往後,才是邀請兵家聖人阮邛擔任首席供奉……
宋餘親自趕來,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邊的台階下邊,抱拳致禮。
多半是長春宮修士先前察覺到這邊的動靜,生怕出意外,就勞駕這位太上長老親自來此地一探究竟。
宋餘其實早就發現水榭頂琉璃瓦的異樣,昨天得到稟報後,她只是故意拖著不來而已,小打小鬧,這點錢財損耗不算什麼,稍有動靜就聞訊趕來,顯得自家長春宮太過小家子氣了。
她不動聲色,微笑道:“辛苦諸位了。”
改艷接過果盤,巧笑嫣然道:“半點不辛苦,都是職責所在,這地兒風景還好,既養眼又養神。”作為京城那家仙家客棧的掌櫃,她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讓客棧的生意好起來。
眼前這座水榭,剛好名為“昨非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鏡這婆娘,說話是難聽了點,可偶爾還是會說幾句人話的。
少女從師尊賜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規矩,又取出六壺長春宮酒釀。
改艷心中竊喜,又得手五壺,至於屬於周海鏡的那一壺,就別想了,這婆姨就是個掉到錢眼里的財迷,臭不要臉,一門心思想要從袁化境幾個手里騙那幾壺酒。
周海鏡靠著柱子,雙臂抱胸,微笑道:“我們畢竟職責在身,喝酒容易誤事。再說了,水榭里邊,書畫都好,都說人生失意時,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讀之,足可心神超逸,須眉開張,無須用酒澆塊磊。好意我們心領了,下次宋仙師真的不用再送酒來了。”
改艷以心聲怒道:“周海鏡!缺不缺德,你不是財迷嗎?為何要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陰損法子?!”
周海鏡笑嘻嘻道:“一壺對五壺,你掙大錢,我掙小錢,我就不開心。所以你要是一顆錢都掙不著,我就當賺大錢了。”
宋餘有點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於世故的老元嬰,笑道:“周宗師說得在理,不過待客之道還是得有的。以後酒水,我們照送,若是諸位擔心影響到護關一事,放著就行了。哪怕攢著,忙完正事以後帶走,也算是我們長春宮的一點心意。”
改艷剛剛松了口氣,結果又聽到周海鏡聚音成线:“聽到沒,學到沒,腰纏萬貫的改大掌櫃,你要是有宋餘為人處世的一成功力,你那仙家客棧的生意,也不至於好到門可羅雀。”
宋餘與袁化境沿著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閒聊,她與上柱國袁氏關系極好,很有淵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遠祖袁瀣,所以袁化境對宋餘是極為禮敬的。
上柱國袁氏子弟,是等到驪珠洞天開門後,才知道那座小鎮的二郎巷有一棟真正的袁家祖宅,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譜又多出一部。
這就是許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煩所在了,想要確定本家的始封之君與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國豪門,多是將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為始祖。
像雲林姜氏這麼傳承有序的家族,整個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宋餘幽幽嘆息一聲:“師尊當年未能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兵解離世,留下一道法旨,大意是讓我們循規蹈矩,心無雜念,抱朴修行,‘守拙’。”宋餘故意說漏了二字,“守拙”之後,猶有“如一”。
袁化境說道:“長春宮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憑後世修士願意嚴格遵循開山祖師的教誨。”
其實袁氏也有類似的家訓格言。
一個家族,建功立業難,福祉綿延更難,想要逃過“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從士族變成世族,保持長久的生命力,就需要有規矩和體統,默默影響著後代子孫,看似無形,實則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家風。
那個名為終南的女修,因為不善言辭,被師父單獨留在水榭這邊。
女子容貌,只能說是秀氣,算不得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經常被昵稱為“衣衫”,因為是紅燭鎮船家女的賤籍出身,至今尚未獲得大驪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後,她就被迫棄用姓名了,最終在長春宮譜牒上改名為終南。
傳聞大驪太後還是皇後娘娘時,在長春宮修養,就對這個少女極為喜愛,打算將來小姑娘躋身金丹境,賜姓再改名,去掉一個終字,姓宋名南,國姓之宋,太後名字“南簪”中的南。
又據說也有可能是賜姓南,名宋。
如此一來,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後南簪,就將少女收為納入族譜的同族了。
不管是哪種選擇,對於出身鄉野賤籍的少女來說,都是莫大殊榮。
她顯得十分局促,既想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就有點冷場。
所幸有改艷幫忙暖場,與她問了些有的沒的,再邀請她以後路過京城入住自家客棧,可以打折,十分優惠。
周海鏡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麼個打折,打十一折嗎?”
雙膝橫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
這個周海鏡雖然惹人煩,不過偶爾蹦出的幾句言語讓少年覺得有些熟悉和親近,因為與陳先生說話的口氣,有點像。
隋霖是一個精通陰陽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長春宮的視角最為“內行”。
相傳長春宮開山鼻祖的祖輩,皆是禺州漁民。
她並無明確師傳,是山澤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創立了這座長春宮。
長春宮的看家本領,表面是數脈水法,內里卻是一門極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據說與龍虎山一脈雷法並無關聯。
按照那位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解字,龍乃鱗蟲之長,幽明兼備,於春分時登天行風雨,秋分之際潛淵養真靈。
先前崔東山帶著姜尚真,還有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陽山的白鷺渡。
白衣少年蹲在岸邊,曾經吟誦一首頗有山上淵源的游仙詩,只是流傳不廣,略顯冷僻,後世偶有聽聞,或許與一位雲游寶瓶洲的道門真人、盧氏王朝的開國皇帝,以及長春宮的開山祖師有關。
游仙詩的內容類似讖語,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游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
隋霖當然也聽說過這篇類似歌謠的游仙詩,所以此次為林守一護關,他剛好借機仔細勘驗長春宮的地脈形勢。
周海鏡聚音成线,密語道:“都說宋餘與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年輕時就是舊識,很是有些故事?在寶瓶洲,你們消息最靈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艷沒好氣道:“假的!一個習武練拳的,吃飽了撐的,每天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山上傳聞,難怪會輸給魚虹。”
周海鏡笑得合不攏嘴,不跟這個金丹境女鬼一般見識,魚虹這種武學宗師,打你一個落單的改艷,還不是跟玩一樣。
終南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處山頭。
少女與林守一初次相見,宛如一場萍水相逢。
她只覺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潔淨,氣質風雅,他置身於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紅燭鎮,就像渾濁水面漂過一片春葉。
終南腰間懸有一枚龍泉劍宗鑄造的關牒劍符,因為是恩師贈送的禮物,又瞧著心生喜悅,就一直作為飾物隨身攜帶了。
當年她曾經偷偷游歷舊北岳山頭,不算是那種正兒八經的下山歷練,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
反正與師門離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後她在一條山路上,偶然撞見一個滿身泥濘的撐傘小姑娘和一個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
她們一起走了段路程,那個一直沒說姓名的馬尾辮女子,教給終南一篇晦澀難懂的火法道訣。
終南始終不敢修行,畢竟長春宮是以水法和雷法作為立身之本的仙家門派,也不敢與師尊隱瞞此事。
宋餘聽到那篇道訣後,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讓弟子在躋身龍門境後再去鑽研這篇無根腳的火法道訣。
湖對面的山頭上空,晴天碧色卻隱約有雷鳴震動,是林守一即將出關的成道跡象。
片刻之後,一位襦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間,林守一的面門七竅,便有絲絲縷縷的細微金色雷電如龍蛇垂掛山壁。
宋餘和弟子終南,包括袁化境在內五人,立即御風去往對岸。
宋餘掐訣行禮,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賀。”
林守一與這位長春宮太上長老作揖還禮。
林守一與宋餘,雙方第一次見面,是多年前在那紅燭鎮,一人在畫舫,一人在岸。
宋餘雖然年長,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過她言語風趣,並不古板。
她當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個極好的修道坯子,還曾與少年半開玩笑,故意將自己說成那種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並提及“五雷正法”一語,反正就是以“不夠素淡”的言語,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師風采。
當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一部《雲上琅琅書》,初涉雷法。
這本道書內容又寫得佶屈聱牙,那會兒才離鄉沒多遠的少年,還不理解“五雷正法”四個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這邊,被兩個神出鬼沒的外人給鳩占鵲巢了。
陳平安斜靠柱子,雙手插袖,一腳腳尖點地,笑呵呵道:“真要說起來,還要歸功於你送出的那本秘籍?”
魏檗意態慵懶,坐在美人靠那邊,雙手扶住欄杆,蹺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貪這份功。”
當年在棋墩山,一個自稱一手劍術潑水不進的劍客,帶著那些少男少女一起“坐地分贓”。
當時的場景,用紅棉襖小姑娘的話說,就是連林守一都跑得飛快。
結果林守一是第一個挑選寶物的,一路上話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絲线捆系的《雲上琅琅書》。
而林守一在書院求學時,曾經跟隨一位大隋王朝的夫子,專門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觀看雷雲,在一座名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數月之久。
那位夫子還贈他一只專門用來搜集雷電的雷鳴鼓腹瓶。
陳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鄉,與馬尾辮少女一起登山,因為想起林守一是他們當中第一個修行的人,又是修行雷法,所以陳平安就與阮秀請教過關於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項,她就說了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東西。
事後陳平安就一一記錄在冊,再送給林守一。
陳平安都不奢望查漏補缺,就只是想著林守一能不能多些靈感。
再後來,白帝城鄭居中秘密造訪槐黃縣,找到偷偷棲居在某個目盲道士心宅內神魂中的那位斬龍之人,再收顧璨為徒。
其間鄭居中用一部由他親自補齊的《雲上琅琅書》,從林守一那邊換取一物,是陳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賈晟,再轉贈給林守一的那幅“祖傳”搜山圖。
原來這部《雲上琅琅書》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
鄭居中曾經問道龍虎山,而鄭居中只要與人切磋道法,一般來說,對方就別想藏私了。
果然,鄭居中很快就撰寫了這部《雲上琅琅書》。
關鍵是龍虎山那邊與白帝城“借閱”此書過後,天師府諸位黃紫貴人都是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明知對方是借鑒、偷學了自家五雷正法,一部道書,字里行間,哪里都覺得不對勁,處處都與天師府秘傳雷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好像真要計較起來,又很有鄭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師府這邊可以反過來借鑒一番。
林守一手上那部本是殘篇,只有上卷,只適宜下五境修士修行雷法,鄭居中幫忙補上了適宜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兩卷。
最後崔東山又寫滿了自己的注解心得,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勢如破竹,極為神速,而且幾乎沒有遇到過任何關隘、瓶頸。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腳?”
魏檗點頭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樣,正是大驪京城那個老車夫的分身,差點跟你練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輩,他顯然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資質。”
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林守一、馬苦玄、謝靈這幾個,他們跟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還不太一樣,都是異於常人的順風順水,從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躋身上五境,幾乎就沒有遇到什麼關隘,更別談什麼凶險的斗法廝殺了,就兩個字:命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聽說過《上上玄玄集》嗎?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回憶一番,搖搖頭:“前所未聞。”
有篇游仙詩的末尾,是一句“唯願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而遺留在寶瓶洲的《雲上琅琅書》,一路輾轉,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實北俱蘆洲猶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終歸屬於浮萍劍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參加落魄山典禮,陳平安還與林守一說起一樁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機會可以游歷北俱蘆洲,拜訪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劍湖兩地,因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書,亦是雷法,名為《上上玄玄集》。
如果真有山上緣法,林守一和隋景澄可以交換道書,這在山上並不罕見,甚至有些關系好的宗門,都會互相贈送、交換各自珍貴道書的摹本,充實家底,宗門越大,此舉就越是頻繁。
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還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釵。
每當金釵相互敲擊時,就會激蕩起一圈圈光暈漣漪,其中蘊借著極其細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釵分別刻有四字銘文: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這部雷法道書同樣分三冊,與《雲上琅琅書》不同的地方,在於其第一冊只是闡述大道宗旨,練氣士光有這冊秘籍,幾乎毫無用處。
就像道祖所傳五千言,數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讀,但是萬年以來,又有幾個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夠單憑此篇道書就走上修行之路?
而隋景澄卻硬生生靠著反復閱讀第一冊,僅憑自己的瞎琢磨,就讀成了一個二境瓶頸的練氣士,也難怪浮萍劍湖的大師兄榮暢,會覺得時隔多年重歸宗門的師妹隋景澄,簡直就是一個讓他望塵莫及的天縱奇才。
當年陳平安就總覺得隋景澄的這部道書,好像原本就在等著林守一。
所以等到鄭大風這次返回落魄山,與陳平安揭開那個謎底,謎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堅韌,抱朴守一。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內景澄澈。
陳平安說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見見林守一?”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綢繆,早就備好了兩份賀禮,我就去見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對岸那邊的身影,笑著點頭,與陳平安一並悄然離開長春宮。
果然如陳平安所料,與林守一幾乎前後腳的工夫,龍泉劍宗那邊,謝靈成功煉化了那件玲瓏寶塔,成為寶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劍修。
而在禺州境內地脈極深處,包括宋續在內的五位地支一脈修士,即將得手那件秘寶之時,見到了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說話瘋瘋癲癲的,說這件東西是她藏在此地的舊物,她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來幫她討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婦怕老婆,打死你們幾個沒商量的。
貂帽少女見對方一行分明已經被震懾住了,她自顧自滿意點頭,再朝那件充滿一層層古老禁制的懸空重寶抬了抬下巴:“虧我趕來及時,不然你們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後果嚴重得一塌糊塗,估摸著小半個寶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銀河高哉,大火炎炎,龍蛇起陸,大道走風馬,日月山川添壯觀,天地收來入寶瓶。聽著厲害不厲害?有沒有學問?我剛編的,反正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吧。早年那場驚天動地的水火之爭,你們這些小娃兒如今連地仙都不是,能摻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邊瞎扯,一邊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嗎?”謝狗環顧四周,看來小陌是真的沒跟來,她心里邊一下子就暖洋洋了。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時過境遷,一地有了一地的壓勝之物,比如那棵萬年梧桐樹之於桐葉洲。
而一洲山河版圖狀若水瓶的寶瓶洲,亦是同理。
地脈深處,是一處禁制重重的太虛境界,茫然無垠,除了對峙雙方,空中懸有一只布滿遠古篆文的正方形鐵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層木板模樣的簡陋托盤,將那鐵匣虛托而起。
謝狗盤腿坐在這處太虛境地內,雙臂抱胸,目露贊許神色,老氣橫秋道:“解開兩層山水禁制,靠法寶和蠻力打破三層,你們能夠走到這里,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戰績啦。書上不是有個雪夜訪友的典故嗎?你們可以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場鵝毛雪。”她說下雪,果真就下雪了。
敵友未分,宋續以心聲提醒其余五人不著急動手。
面對一個能夠隱匿氣機、一路尾隨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輕心。
地支一脈五位修士嚴陣以待,腰懸“戌”字腰牌的少女余瑜,雙手合掌結陣,寶光煥發,手心手背布滿了雲紋古篆,她一側肩頭隨之出現一個少年姿容的上古劍仙陰神,袖珍身形,頭戴芙蓉道冠,佩劍著朱衣,雪白珠串綴衣縫。
“午”字陣師韓晝錦,無須掐訣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氣升騰的仙府宮闕,內有靈寶唱贊宛如天籟。
小和尚身穿素紗襌衣,懸“辰”字腰牌,雙手結法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閉眼處起雷池,腳下出現一座蓮池。
謝狗嘖嘖稱奇道:“以縫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舉,膽敢敕令一尊上古劍仙的陰魂,又煉化了一處上古仙真統轄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淨觀想,睜眼閉眼間,憑此串聯陰陽與幽明,一個修習佛法的,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們一個個的,都很厲害啊,人才,都是人才,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
余瑜以心聲說道:“麻溜地,趕緊算一卦,試探深淺,看看是什麼來路,打不過就跑路,反正回頭咱們也可以搬救兵。”
無法確定這個貂帽少女的真實年齡,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還是一個大驪刑部不曾記錄在冊的修士,難道是剛剛潛入寶瓶洲的外鄉修士?
小和尚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佛祖保佑今日無事,即便有驚也無險,大伙兒都平平安安的。回頭我就去廟里捐香油錢,可不是買賣,就是個心意。”
那個兩坨腮紅的不速之客好像聽到了他們的心聲,咧嘴笑道:“小道士別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彎來繞去都算親戚哩,肯定打不起來。”
小和尚再次雙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又踢到鐵板,碰到世外高人了。早知道出門就該翻翻皇歷的。
余瑜笑呵呵道:“親戚,自家人?前輩不會是說笑話吧?”
謝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們。”
察覺到道士葛嶺的異樣,余瑜疑惑道:“算個卦而已,要說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閉上眼睛作甚,咦,咋個還流眼淚了?”
葛嶺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滿血絲,無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輪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哈哈道:“得了,那就還是砍瓜切菜的結果唄。”
葛嶺苦笑點頭。
對方極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鏡這個山巔境武夫補上最後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場,他們還有一戰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長春宮,不曾一起探寶。
謝狗嘆了口氣:“這就是不聽勸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話說得准不准?”
“暫時無法與袁化境他們聯系,陳先生也不在,咋個辦?”少女一跺腳,“難道真要喝酒嗎?!”
先前在改艷的客棧里邊,陳先生為他們每個人“傳道”,消除隱患,免得將來修道遇到心魔,只有余瑜這邊,陳平安給了她三個字:多喝酒。
他們這個小山頭,領袖是劍修宋續,智囊和軍師,則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謝狗意態閒適,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勸你們千萬千萬別打開這只鐵匣子,一個不小心,就要連人帶魂魄瞬間積雪消融嘍。別覺得有點旁門左道就不當回事,這種魂飛魄散,是實打實的化作灰燼。哪怕飛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幾個神通廣大的老古董,一路找到酆都那邊去,一樣救不了你們。接不住匣子里邊的東西,它就會墜地,先砸碎那層失去陣法支撐的木板,就跟鐵塊砸薄紙差不多,再一路轟隆隆洞穿寶瓶洲陸地,墜入位於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騰,導致整個寶瓶洲就像個蒸籠,一洲山河處處生靈塗炭。單憑你們幾個,境界不太夠,兜不住的。”
得虧自己來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這幫娃兒將匣子收入囊中,那麼此物真正的歸屬,可就是一筆掰扯不清的糊塗賬了。
何況謝狗還真不覺得他們能夠帶走鐵匣。
她方才這番言語,並非完全危言聳聽,匣內禁錮的那只新生金烏屬於太古異種,是極其罕見的火精之屬,自然天生桀驁不馴,一旦打破桎梏,這些修士又無收拾爛攤子的手段,真會被金烏一口氣撞穿寶瓶洲陸地山根,留下個大窟窿的“地缺”,然後消失無蹤,遁入天外太虛,再想將其捕獲,就難如登天了。
宋續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件瓶狀寶物:“我們並非全無准備,晚輩有此物能夠接引匣內異寶。”
此物是欽天監袁先生交給宋續的,是從一處大驪朝廷剛剛發現的嶄新福地內開掘而出。
發現福地,入內得寶,再來此處禺州地脈接引匣內“金烏”,環環相扣,都歸功於袁天風的大道推衍和縝密演算。
皇天對後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轆轤急,水瓶無破響,火樹有低枝。
謝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點道行啊,還真是一件針鋒相對的寶物,看來他們背後有個高人。
如果換成當年的白景,哪管其他,這昔年火殿墜落人間的舊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她只會一劍劈開鐵匣子,將那只剛剛生出靈智的年幼金烏拘拿入袖,至於是否會引來一洲地脈震動,與她何干。
只是她此次離開落魄山,小陌對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隨“監視”,才讓謝狗多出一分耐心。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有為難,想要證明這輪墜落大地的大日是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劍斬開匣子,才能服眾。
而這撥不知輕重的娃兒,顯然對這只金烏志在必得。
若是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簡單不過,砍幾個連上五境都不是的螻蟻,不費吹灰之力,至多遞三劍的事情。
一來不願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來不願辜負了小陌的信任,謝狗思來想去,只得拗著性子,給出一個不符合她以往作風的折中法子:“就當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給你們一件仙兵品秩的寶貝,不讓你們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續搖頭道:“就算前輩拿出再多的仙兵,我們也不會答應,並非晚輩得寸進尺,更不敢有待價而沽的想法,實在是此物於我們大驪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謝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覺得你們還是不太了解情況,才覺得有選擇的余地,你們覺得呢?”
余瑜以心聲說道:“要不要搬出陳先生的名頭,嚇一嚇對方?”
經過上次大驪京城那場變故,如今地支一脈修士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有事就找陳先生。
大驪王朝剛剛找到一座無據可查的嶄新福地,最古怪之處在於這座福地有月無日,大道有缺,故而急需這一輪大日補缺。
“我早就說了,我們雙方是沾親帶故的,不然你以為我浪費這麼多口水做什麼?要不是有這麼一層關系在,就我這脾氣,呵。”謝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侶,就是跟在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小陌,道號‘喜燭’,名為陌生,去過大驪京城皇宮。你們肯定反復研究過他的身份履歷了,他比陳平安英俊帥氣多了。”謝狗雙臂抱胸,笑道,“至於我,剛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梅花,原名謝狗,不是特別好聽哈。”
書上不是有句詩,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嘛。
謝狗最後一次申明道:“這件事,你們找陳平安也沒用。東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嘰嘰歪歪,就別怪我下狠手了。”謝狗當然不會下死手,那只會讓小陌難做人。
就在謝狗准備遞出第一劍的時候,這處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位襦衫文士。
層層禁制好像形同虛設,這位文士如入無人之境。
瞧著是個讀書人,卻有一身濃重到撲面而來的佛法氣息。
此人莫不是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
宋續一行更覺得震驚,怎麼會是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的那個李希聖?
其實他們早先得知李希聖受邀參加三教辯論,就足夠意外了。
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李希聖是很不起眼的存在。
關於此人,大驪刑部檔案只有幾個內容很簡單的條目,其中兩條:曾經在泥瓶巷與外鄉劍修曹峻打過一架;曾在落魄山竹樓之上畫符。
而那場架的勝負如何,以及在竹樓上畫符的效果,都無記載。
“還好趕得及。”李希聖望向比自己早到的兩撥人,微笑道,“此物與我妹妹大道牽連,不管是前輩憑借卓絕劍術強開鐵匣也好,還是你們以欽天監袁先生親手仿制的古瓶裝載大日也罷,我都覺得不是特別穩妥。在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個切割。”
謝狗咧嘴笑道:“聽口氣,換成你來,就一定安穩?”
李希聖點頭道:“我會幾手符籙,恰好能夠派上用場。”
謝狗開始傻樂,扶了扶貂帽,這次是真有點生氣了。她唯獨見不得別人在自己跟前顯擺,跟她比修道天賦。
李希聖笑著解釋道:“前輩不要誤會,我對此物並無覬覦之心。等我打開了匣子,再將那頭金烏馴服,你們大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決定此物歸屬。”
宋續率先與李希聖主動示好:“宋續,見過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著自我介紹道:“馬糞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暫任京師道錄,葛嶺。”
“舊山崖學子,陸翬。”
“清潭福地,韓晝錦。”
小和尚雙手合十,赧顏道:“京城譯經局,後覺。尚未具足戒。”
李希聖與眾人作揖還禮,微笑道:“龍泉郡李希聖,是李寶瓶的大哥。”
謝狗試探性問道:“你從西方佛國返回這邊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幾天?”
李希聖以心聲道:“剛從歙山火霞寺趕來此地。”
如果不是察覺到此地異象,李希聖不會這麼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肯定是先去往白帝城。
謝狗對此將信將疑,你當自己是十四境嗎?
林守一離開長春宮後,先跟隨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實破境躋身玉璞一事,並不需要他親自去刑部錄檔,只不過林守一與大驪朝廷素來關系不錯,否則他當年也不會答應擔任齊渡廟祝,而林守一處處恪守規矩,為人處世滴水不漏,是公認的謙謙君子,他在大驪禮、刑兩部風評極好,在刑部那邊“點卯”時,皆是道賀。
此後林守一御風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無事可做,林正誠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內,官員當值期間不可飲酒,桌上只有幾碟鹽水花生之類的佐酒菜。
見著了林守一,這個男人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丟了顆花生在嘴里細細嚼著。
林守一從袖中摸出幾壇長春宮仙釀,放在桌上,說是太上長老宋餘送的,以後爹想要喝這種酒水,只需與長春宮打聲招呼,就會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錢會記在他林守一的賬上。
林正誠瞥了眼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一壺難求的珍稀仙釀,不太領情:“自己喝嫌貴,又無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聽說爹在京城捷報處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縣當縣令,可以送他。”
林正誠想了想,沒有拒絕。
傅瑚能夠外放為官,擔任上縣主官,當然是他與兵部武選司和禮部清吏司那兩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緣故。
這兩位郎中也沒直接幫忙討官,就只是幫著傅瑚說了幾句好話,大驪朝廷就聞弦知雅意,順水推舟給了傅瑚一個實缺,屬於平調里邊的頭等重用了。
要說識人之術,林正誠當然是極有功力的,否則怎麼當驪珠洞天的閽者?
林正誠朝門口那邊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領神會,父親這是要小酌幾杯了,就一揮袖子,將房門關上。
林正誠微微皺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尷尬起來。林正誠也沒有掰扯什麼為人道理,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林守一就取出酒杯,主動起身倒酒。
林正誠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說道:“是玉璞境了,就等於跨過了一道大門檻。你今年四十多歲,老大不小了,擱在山下市井,結婚早的話,說不定都有孫女了,有些事,也該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林守一喝酒壯膽,笑道:“爹,別含糊一句四十多歲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體年齡?”
林正誠想了想,問道:“你比陳平安大幾歲?”
林守一備感憋屈,敢情爹只記得陳平安的歲數,自己的年齡都記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親兒子嗎?!”
林正誠淡然道:“這種事,得問你娘去,我說了不作准。”
林守一伸長手臂拈起一粒花生丟入嘴里,開始悶悶喝酒。
林正誠將自己身邊的一碟干筍朝林守一那邊推過去些許,說道:“陸沉在去年末,曾經來這找我,跟我聊了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他覺得是我害你失去了一樁天大機緣,導致許多本該屬於你的好處,無形中轉嫁到陳平安身上。陸沉的屁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聽一半吧。”
林守一問道:“爹,能不能詳細說一說?”
林正誠灌了一口酒,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將一些老皇歷和內幕與林守一說了個大概。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我就算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張賭天賭地的……賭桌,我還是爭不過陳平安的,因為我韌性不足,除了看書和修行,對待其他事情,都太懶散了,沒有半點上進心。再說了,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則不管是誰與我泄露了天機,就等於直接失去了資格,會自動離開賭桌。爹你不用多想,更別因此有什麼心結。如今的生活,我覺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況,命理機緣一事,何其復雜難測,尤其是當我們涉足修行,一條光陰長河,逆流、溯洄、岔道皆無數,今是昨非。歸根結底,這場我們這一輩都被蒙在鼓里的爭渡,就是各憑本事,勝負輸贏,都得認。”
“心外別求,終無是處。”
看著林守一清澈的眼神與那份雍容氣度,林正誠難得有幾分柔和臉色,只是很快就收斂起來,問道:“你是怎麼跟陳平安說的?”
林守一說道:“我有讓他來這邊拜年啊。”
林正誠抬起頭,皺緊眉頭。
一看到爹這種悶著的表情,林守一就下意識發怵,他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在信上跟陳平安說了,可以來這邊拜年。我覺得以陳平安的過人才智,這麼一句,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林正誠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務必’?你這個讀書人,字斟句酌的,很會遣詞造句啊。”林正誠主動舉起酒杯:“我不得給讀書種子敬個酒?以後去參加科舉,考個狀元回家,我親自去門口放鞭炮。”
林守一舉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輕輕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後能不能別這麼說話了。”
林正誠抿了口酒:“這是當爹的教兒子做人說話呢?”
林守一再次無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悶掉。
林正誠說道:“參加大驪朝科舉一事,我沒跟你開玩笑,四十多歲的狀元,年紀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狀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傳臚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種有官癮的人啊,怎麼到了我這邊,就這麼想要在家里祠堂掛塊進士及第的匾額?”
“家里邊有余糧,豬都能吃飽。戶多書籍子孫賢,好學是福。”林正誠說道,“唯願自家魯鈍兒,無病無災至公卿,大富貴亦壽考。”
天氣漸暄和,門外院中玉蘭花開了。
在紛紛復國和立國的寶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舊大霜王朝版圖上,新崛起了一個雲霄王朝,占據了將近半數舊山河,一舉成為寶瓶洲南方最具實力的強國之一。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雲霄洪氏未能拉攏那個仙君曹溶的靈飛觀。
現任觀主道號“洞庭”,在道觀之外的兩國邊境,新開辟了一座戰場遺址作為道場。
傳聞這位道教真君擅祝詞,修六甲上道,手執青精玉符,能夠敕令陰兵。
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自古就沒有修士在此開辟洞府,胡灃和吳提京,兩個相逢投緣的年輕劍修,就在這邊正式開宗立派了。
所謂典禮,就是放了幾串鞭炮,擺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這麼一塊靈氣稀薄的地盤,這麼個勉強可以開辟道場的山頭,都被一幫雲霄洪氏地師找上門來,揚言此地是一條朝廷封正江河的源頭之一,既然在此開府,按例需要帶他們兩個一起走趟京城,在禮部那邊錄檔,寫明姓名籍貫、師承,朝廷勘驗過身份和資歷,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後每年還要向朝廷繳納“租金”……總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縟節,聽得吳提京差點就要出劍砍人。
結果對方一聽說胡灃是那大驪王朝的處州龍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態度立即就掉轉了一百八十度,非但沒有繼續糾纏胡灃,反而主動詢問兩位外鄉仙師,需不需他們讓附近的府郡衙署幫忙張貼榜文告示,下達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藥人之流的俗子誤入此地,打攪了兩位仙師的修行。
此後,還有一個禮部官員登門拜訪,身邊還跟著一個曾經游歷過舊龍州地界的年邁修士。
這個修士和胡灃閒聊了幾句,措辭小心,其實就是驗證胡灃的大驪身份,見那胡灃提起家鄉風土皆無誤,便不敢多問,很快打道回府,足夠與朝廷交差了。
在山腳那邊,目送對方離開,吳提京問道:“他們不嫌麻煩嗎?直接跟大驪處州那邊問一聲不就行了?一封信就能夠確定的小事。”
胡灃搖頭道:“他們不敢因為這點小事,就去麻煩大驪朝廷。再者如今寶瓶洲南方諸國,最怕大驪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門。”
吳提京笑道:“看架勢,雲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來,聽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咱們要是點個頭,就能當皇室供奉?你們大驪身份就這麼金貴嗎?”
胡灃淡然道:“也就只是這幾十年的事情,擱以前就不是這種情況了。山上仙師和山下文人,最早對盧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卑躬屈膝。即便後來大驪鐵騎吞並了盧氏王朝,還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舊崇拜別國,喜歡捧臭腳,看待國內情況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話說,就是跪著的人說硬氣話,明明可以站著的人,卻偏偏喜歡跪著說話。”
“崔瀺當國師那會兒就不管管?多糟心。”吳提京覺得挺有趣的,“現在好多了吧?”
“崔國師學問大,事務繁重,估計是顧不上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懶得管。估計崔國師內心深處,從沒有把他們當讀書人看待吧。”胡灃點點頭,“這幫文人現在都掉轉口風了。比拼聰明才智,我們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們這些讀過書的。”
重新登山,兩位劍修邊走邊聊,胡灃,一年到頭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裝束,身材壯碩,其實已經四十來歲,瞧著卻是弱冠之齡的容貌,就是整個人顯得沒什麼靈氣,總是臉色木訥,眼神呆呆的。
而那個真實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的吳提京,卻是姿容俊美,極有仙師風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頭戴一頂紫玉冠,腰系白玉帶。
胡灃擔心吳提京泄露行蹤,惹來不必要的糾纏,就讓他用了個化名,免得正陽山循著消息一路找過來。
一個龍門境,一個金丹境,雙方都隱瞞了劍修身份。
雖說以他們兩個的境界,在這個國師都只是一個元嬰境的雲霄王朝,下山橫著走都沒問題,但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鎮有許多老話,比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又比如一個走背運的人,哪天轉身,都可能從糞堆里撿到金子。
吳提京是一個極其自信到近乎自負的人,胡灃反而是個性情軟綿、言語溫暾的人。如今門派反正就兩個人,一個當掌門,一個做掌律。
聊著聊著,聊到了門派事務,今天胡灃又跟個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邊絮絮叨叨,說吳提京離開正陽山的時候,怎麼都該帶點神仙錢才對,不該那麼孑然一身,跟淨身出戶似的,連個錢袋子都沒有。
吳提京給惹急了,提高嗓門道:“胡灃,你煩不煩,怎麼總提這檔子事?!”
胡灃依舊慢悠悠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咱們門派是怎麼個情形,還需要我多說嗎?”這位掌門自顧自說道:“反正以後我們這個門派,如果再有個類似你的譜牒修士,不願意待了,我怎麼都要送他一個錢袋子,多多少少送幾顆谷雨錢。”
吳提京雙手抱住後腦勺:“洞天里邊,遍地都是寶貝,隨便撿幾件拿出去賣了,就啥都有了,怎會像現在這樣,倆窮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灃搖頭道:“我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蟬蛻里邊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往外帶。”胡灃轉頭說道:“你要是喜歡,蟬蛻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證,在你躋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這個規矩。”
吳提京擺擺手,免了,得了胡灃一塊斬龍石,已經讓這個天才劍修覺得良心不安了,他打趣道:“胡灃,你這算不算窮大方?”
胡灃肯定是真心願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種試探人心,而吳提京肯定不會收下,他不喜歡欠人情。
胡灃的祖宅位於二郎巷,如今整個寶瓶洲,都驚嘆於那條泥瓶巷是一處藏龍臥虎的金玉道場,可其實杏花巷和二郎巷也不差的,反而是福祿街和桃葉巷,好像暫時就只出了刑部侍郎趙繇、龍泉劍宗的謝靈。
胡灃自幼就跟著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幫著縫補鍋碗瓢盆和磨菜刀。
後來驪珠洞天落了地,變了天,胡灃跟著小鎮百姓一起鬧哄哄擁向龍須河,他撿了八顆漂亮石頭,賣給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兩戶人家,得了兩大筆銀子,然後在州城那邊,用一部分錢買了些宅子,離鄉之前,都讓那個叫董水井的家伙,幫忙租出去了。
再將一部分銀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買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賺了錢,就作為下一筆買賣的本金,至於董水井拿去做什麼買賣,胡灃都不管。
雙方很小的時候就很熟了,但一開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鎮窮苦出身,只因為家里有長輩可以依靠,所以日子不算過得太拮據。
那會兒他們都喜歡去老瓷山翻翻揀揀,經常碰面。
董水井喜歡挑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胡灃喜歡帶圖畫的。
最早幾年,雙方都不說話,後來是董水井率先開口說話,兩個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湊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來,兩人收獲明顯更多。
胡灃現在每每回想起來,都會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爺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
離開家鄉後,這一天,胡灃也會面朝家鄉方向,遙遙敬三炷香。
這是爺爺交代的事情,胡灃不敢忘。
吳提京問道:“想好怎麼報答李槐了嗎?”
胡灃搖頭說道:“暫時沒想好。”
吳提京突然說道:“要不要聯系一下董水井?”
胡灃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說萬事不求人嗎?”
如果不是照顧吳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灃其實是有過這個考慮的,雙方是同鄉,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時做過買賣的,都信得過對方。
吳提京笑道:“老子是個不世出的練劍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沒有那種點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沒錢說話不響,嗓門再大也沒人聽,這麼點粗淺道理,我又不是個二愣子,怎麼會不懂。何況只是合伙做買賣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灃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實就是吳提京當了掌律之後,想要自己的山門稍微有點門派的樣子,結果發現沒錢是真不行。
一座門派,總不能就只有幾間草棚茅屋吧?
胡灃倒是可以就地取材,親手搭建出個有模有樣的宅子。
問題在於他們兩個修道之人,住這個,難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吳提京瞥了眼別在胡灃腰間的那支竹笛:“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胡灃搖搖頭:“是爺爺早年幫我求來的。”
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在菖蒲河,宴請幾個在舊山崖書院求學的“師兄弟”。如今舊山崖書院已經改名為春山書院了。
大隋山崖書院召開了一場議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長,還有幾位君子賢人,李槐得以躋身其中,比較坐立不安。
桐葉洲燐河畔,於祿恢復本名,聯手同窗謝謝,既是立國,又是復國。
嚴州府境內,多了一座鄉野村塾,教書先生是個外鄉人,姓陳。
今年春山花開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