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賢者小說 劍來

第409章 天下十豪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9242 2024-03-06 01:07

  嚴州府,遂安縣。

  月如鈎,雁南歸。

  一襲青衫長褂,踏月夜游,走在一座石拱橋上邊,身邊跟著個腳步沉穩的年輕男人,正是陳平安和弟子趙樹下。

  趙樹下輕輕跺了跺腳,石橋很結實,並無異樣,問道:“師父,這橋名字這麼大,有說法嗎?”

  原來兩人腳下跨溪拱橋名為萬年橋。潺潺浯溪從山中出,村名嶺腳,土人自稱源頭,十分名副其實。

  陳平安嗑著瓜子,搖頭笑道:“查過,可惜方志上邊都沒有明確記載,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賢出資建造的。至於為何取名萬年橋,這邊的老人也不清楚,無據可查。按照村子墳頭墓碑上邊的文字顯示,來自寶瓶洲最北端一個古國的郡望家族,約莫是七八百年前遷來此地的。這條浯溪是細眉河的源頭之一,其實我家鄉那邊的龍須河古稱就是浯溪。緣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縣位於嚴州和鄆州交界處,而細眉河是發源於嚴州府的鄆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終沒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細眉河兩岸自古連一座淫祠都沒有。

  趙樹下聚音成线,密語道:“師父,聽說大驪朝廷前幾年在浯溪某處河段找到了古蜀龍宮遺址的入口?”

  陳平安點點頭,走下拱橋,沿著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橋下空無一物:“是一座規模不大的內陸龍宮,品秩不高,但是歷史上從無練氣士涉足其中,所以里邊的財寶沒有人動過分毫。按照戶部初步推算,相當於大驪數個富饒大州一年的賦稅收入,頗為可觀。關鍵是一座舊龍宮,如果大驪朝廷那邊運作得當,除了諸多天材地寶、仙卉草藥,以及一些稀有礦產,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里邊開辟道場洞府,每年上繳戶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覷,完全可以稱之為一只聚寶盆。”

  如今細眉河迎來了歷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驪禮部侍郎和黃庭國禮部尚書共同主持封正典禮。

  細眉河首任水神高釀曾是鐵券河水神,一座嶄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完工,匾額是黃庭國一位老太師的手筆,十幾副楹聯也都是出自享譽黃庭國文壇的碩儒。

  沿著這條浯溪,有三個村子傍水而建,相互間隔不過兩三里。

  每個村子都各有一個姓氏,偶有入贅男子,不得列入村譜。

  最大的一個村子,位於最下游,有兩百戶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縣境內數得上的大村了,歷史上出過一個舉人,不過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

  在如今大驪王朝,別說那種文曲星下凡的進士老爺,考中舉人就足以光宗耀祖,縣令都會親自登門道賀。

  位於浯溪最上游的村子,今年新開了一個私塾,蒙學開館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響,下邊兩個村莊都聽得見,這是明擺著要打擂台了。

  教書先生,是個外地人,姓陳名跡,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

  陳跡,呸,聽這個名字就是個土包子,絕對不是那種書香門第出身的讀書人。

  趙樹下笑問道:“先生擅長望氣、堪輿,這三個村子的風水,能說道說道嗎?”

  陳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擺攤騙錢,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幾本輿地雜書,哪敢隨便說?”

  陳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說道:“反正沒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幾句。按照形勢派的說法,瞧見了沒有,山坳上邊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傘狀。這個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個村子里邊,這里文氣最足,比較容易出讀書種子。”陳平安再指了指村子里的一條巷子:“一個村子,又是不一樣的光景,文氣都在左手邊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書,未能聚氣。讀書種子要想成才,估計要麼以後村子自己開辦學塾,要麼干脆去嚴州府那邊求學。”

  嚴州府境內的大小村塾一般如浯溪村那樣,由宗族村祠捐錢,再開辟出幾畝學田,聘師開館設塾,如此一來貧家子弟也能識字。

  雖說蒙童們年紀稍長,稍有氣力,大多會退學,跟隨家里長輩一同下田務農,收入多是采桑養蠶、炒茶燒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讀書的好苗子,按照大驪前些年頒布的新律例,縣教諭那邊會擇優錄取,親自授業,而且縣衙每年都會補貼村子和家里一筆錢。

  從以前的當官才能掙錢,變成了讀書就能掙錢。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陳平安就原路折返。

  浯溪村聘請了一位縣城那邊的老童生擔任族塾的教書先生。

  據說是幾個族老好不容易才請來的,登門拜訪不說,還在縣城那邊擺了一桌子酒。

  入學蒙童,年齡不限,最小五六歲,最大也有十五六歲的,三個村子加在一起,得有個七八十號學子,人一多,光靠一個教書先生是管不過來的,所以還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兩個塾師。

  雖說那位老先生只是參加過幾場院試的童生,嚴格意義上連個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對於一座偏遠的鄉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實屬不易。

  夜風清涼,陳平安走在河邊黃泥路上,自言自語。

  右手邊是清淺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夾雜有柏、槐和茶地,左手邊田地里的油菜花開得金黃。

  趙樹下聽著師父的細微嗓音,其實他始終不太理解師父為何對開蒙館一事如此上心。

  師父在源頭那邊新開的小村塾,如今總計不到十個蒙童。

  以師父的性格和做事習慣,肯定不會半途而廢,這就意味著最少兩三年內,師父都會把本該潛心修道的寶貴光陰交與一個寂寂無名的新開學塾。

  趙樹下倒是沒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不對,只是不解而已。

  入門的蒙學書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著夫子們在學堂一起搖頭晃腦,先死記硬背,再由塾師逐字逐句講解文字含義,之後再教“四書”,等到孩子們粗解文義,再講“五經”和一些各國官學挑選出來的經典古文。

  蒙童一路習文作對寫詩,是有個次第的,不過對於鄉村學塾來說,重點和底子,還是習字課。

  陳平安就親筆寫了一千多個楷字,再寫了一千多份類似訓詁批注的說文解字內容,與那些方塊字配合,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裁剪、刪選和抄錄了數份李十郎的《對韻》。

  那艘夜航船有座條目城,城主正是被山上山下譽為全才的“李十郎”。

  陳平安對這位字仙侶、號隨庵的李十郎,早就極為仰慕欽佩了。只是雙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見面,因為主嫌客俗,相處得不是特別融洽。

  “門對戶,陌對街。晝永對更長,故國對他鄉。地上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掌握靈符五岳籙,腰懸寶劍七星紋……槐對柳,檜對楷。烹早韭,剪春芹。黃犬對青鸞,水泊對山崖。山下雙垂白玉箸,仙家九轉紫金丹……”

  最早陳平安獨自游歷江湖的時候,就經常背誦這個,後來離開藕花福地,身邊多了個小黑炭,陳平安怕她覺得每天抄書枯燥,對讀書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葉洲趕夜路,就教給裴錢一些用來壯膽的“順口溜”。

  因為押韻,背起來極為順暢,裴錢覺得只是動動嘴皮子,花不了幾兩力氣,她記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滾瓜爛熟。

  一起走夜路的時候,小黑炭大搖大擺,嗓音清脆,跟黃鶯嘰嘰喳喳似的。

  那會兒裴錢可能是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陳平安著實是聽得悅耳,心境祥和。

  “樹下,是不是將‘掌握靈符’和‘山下雙垂’後邊的內容刪掉,更為合適?畢竟是蒙學內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觸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語。”

  趙樹下說道:“師父,我覺得問題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聽說過山鬼、水猴子和狐狸精的傳聞,與這靈符、紫金丹什麼的,沒有兩樣。”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再考慮考慮。”

  趙樹下這一路都在演練六步走樁,配合立樁劍爐,每天睡覺之時便是睡樁千秋,臥姿是有講究的。

  先前在竹樓二樓練拳,其實不用師父開口,趙樹下就意識到一個極大問題了,撼山拳還好,但是鐵騎鑿陣、雲蒸大澤、神人擂鼓……這些崔老前輩的絕學,師父與師姐一上手就熟稔,趙樹下卻學得極慢,慢得都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突然說道:“當年我游歷北俱蘆洲,有幸見到這《撼山拳譜》的編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顧老前輩。當時他沒有自報身份,雙方遠遠對峙。這場狹路相逢,顧前輩毫無征兆就要與我問拳,事後才知道,這位前輩的本意,是掂量掂量我學到了拳譜幾成精髓。至於問拳的過程和結果,都沒什麼可說的,算是勉強接住了,沒有讓前輩太過失望。之後我跟顧前輩同行了一段,老前輩只因為一件事,開始對我刮目相看。”

  趙樹下好奇問道:“是師父練拳勤勉?”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較糊塗,練活拳得神意,練死拳空廢筋骨,可兩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練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請神不成反招鬼,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顧前輩是與我閒聊拳譜,談及其中的天地樁,我給出自己的見解,是不是可以將六步走樁、立樁劍爐和天地樁三樁合一。當時顧前輩雖然刻意保持平靜神色,還是難掩眼中的驚訝。”

  趙樹下疑惑道:“師父,怎麼說?我能不能學?”

  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當然可以學,為師都說得這麼明白了,還沒有想通其中關節?樹下啊,資質不行,悟性不夠啊。”

  陳平安見對方還是不開竅,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輕輕翻轉。

  趙樹下仔細思索一番,再猶豫了一下,重重點頭,原來如此!

  趙樹下一個走樁衝拳,頭腳倒轉,一手撐地,一手掐劍爐,再配合天地樁的拳法口訣,真氣運轉百骸脈絡,“蹦蹦跳跳”六步走樁。

  陳平安忍住笑:“立樁劍爐換成單手,味道就不對了,你不妨再試試以頭頂地,用腦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學是難了點,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無窮了。”

  趙樹下還真就按照師父說的去嘗試。

  路過中間那個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陳平安趕緊一腳輕輕踹翻趙樹下,低聲笑道:“別連累師父一起被人當傻子。”

  趙樹下站起身,拍了拍腦袋和滿身塵土,滿臉無奈。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給趙樹下一半,嗑著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樓二樓,崔前輩提起《撼山拳譜》,言語滿是不屑,什麼土腥味十足,拳譜所載招式是真稀拉,說話不怕閃著舌頭。後來顧前輩見著我,又說崔前輩教拳本事不夠,換成他來教,保證我次次以最強破境。”

  趙樹下聽著這些無比珍貴的“江湖掌故”,雖然師父說得輕描淡寫,甚至略帶幾分詼諧,卻讓趙樹下心向往之。

  趙樹下沒來由想起拳譜的序文開篇,便好奇問道:“師父見過三教祖師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聖先師和道祖都見過了,還聊過天。”

  趙樹下不再多問。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忌諱的,至聖先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讀書人,當時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過江湖的’。道祖與青冥天下那些掛像所繪的相貌不一樣,其實是個少年道童的模樣。”

  趙樹下笑問道:“師父見過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陳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遙遙見面和點頭之交,其實也不算多,不超過十指之數吧。”陳平安朝溪對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樹下,去看看這片野竹林有沒有黃泥拱,回頭我給你露一手廚藝。你炒的那幾個菜,真心不行,說實話也就是能吃。”

  趙樹下眼見四下無人,腳尖一點,掠過溪水,去竹林找春筍,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黃泥拱返回。

  陳平安也沒閒著,去田間采摘了一大捧野莧菜,還有一把野蔥,此物炒辣醬,當下酒菜,是一絕。

  兩人一起走回源頭村子,陳平安笑道:“說來奇怪,臭鱖魚都覺得好吃,唯獨油燜筍這道菜,始終吃不來。”

  趙樹下說道:“師父,油燜筍很好吃啊,不過我吃不慣香椿炒蛋。”

  燒山過後,來年蕨菜必然生長旺盛,只不過這會兒還沒到時候,得在清明前後才能上山采摘。上墳祭祖,或是去茶園,回家的時候都不會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邊,趙樹下笑道:“師父,浯溪村那邊的馮夫子和韓先生,估計近期就會來找你的麻煩。”

  陳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讓他們只管放馬過來,斗詩,對對子,為師還真沒有怯場的時候。”

  這個簡陋村塾,就只有作為學堂的一棟黃泥屋,再加上茅屋兩間,一間被教書先生用來休歇,另外一間當作灶房和堆放雜物。

  趙樹下就在灶房這邊打地鋪,陳平安本意是師徒都住在一間屋子,只是趙樹下不肯,說自己從小就跟灶房有緣。

  黃泥屋是早就有的,長久無人住而已,租借而來,兩間小茅屋則是新搭建的,學塾暫時收了八個蒙童,多半是還穿著開襠褲的。

  學塾之所以辦得起來,一來那個叫陳跡的教書先生,三十多歲,畢竟不是那種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愣頭青,收拾得干干淨淨,挺像是個肚子里有幾斤墨水的夫子;二來此人比較會說話,開館之前,在兩個村子走街串巷,而且還算懂點規矩,沒去浯溪村那邊“挖牆腳”;最後,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錢少!

  比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少了將近半數。

  而且這個先生還跟村子承諾,若是遇到農忙時節,孩子們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幫忙。

  這廝為了搶生意,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掃地的貨色!

  趙樹下所說的兩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村塾重金聘請來的老童生,叫馮遠亭,還有一位更是在遂安縣都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韓幄,字雲程,自己雖無功名,但是教出過數名秀才,稱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鄉賢了。

  這位韓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戶首富人家坐館開課。

  馮遠亭在韓幄這邊始終有點抬不起頭,只是偶爾湊在一起喝點小酒。

  等到嶺腳那邊新開學塾,馮遠亭就經常邀請韓幄喝酒,他是翻過幾本“兵書”的,貿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覺得先試探一下虛實,才能有備無患,其實所謂的“兵書”,就是一些關於歷朝名將發跡史的演義小說。

  韓幄勸他沒必要跟一個小村塾的教書匠斤斤計較,既然是同行,相互間還是和氣些為好。

  馮遠亭嘴上諾諾,實則腹誹不已,自個兒又不是爭那幾個蒙童,這就是個面子的事,讀書人連臉面都不要了,還當什麼讀書人?

  自家村塾每跑掉一個蒙童,他馮遠亭就等於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驪律例,地方上開辦私塾,都需要與縣衙報備錄檔,還要縣教諭親自勘驗過教書匠的學識,真要把那個家伙當成坑蒙拐騙的了,告他一狀,非要讓那個姓陳的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樹下,等你破境,傳授給你一門運氣口訣,但是不一定適合你,事先做好學不成的准備。”是那劍氣十八停。

  趙樹下點點頭,與師父告辭一聲,去灶房那邊打地鋪,演練睡樁千秋,控制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來到這邊後,趙樹下逐漸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有一次喊師父,喊了幾聲,師父竟然都沒有反應,最後只得走上前去。

  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沒聽見。”在那之後,趙樹下就都是走到師父跟前再開口談事情。

  這次陳平安就只帶了趙樹下,而且直接讓陳靈均別來這邊瞎晃蕩。

  陳靈均好說歹說,軟磨硬纏,才與自家老爺求來每月拜訪學塾一次的寶貴機會。

  這還要歸功於老廚子的一句幫腔:“反正就咱們景清老祖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用假扮,本來就是蒙童,是該多讀幾本聖賢書了。”朱斂當時還笑眯眯詢問陳靈均需不需要一條開襠褲。

  陳靈均懶得跟老廚子一般見識,要不是自家老爺沒點頭答應,其實陳靈均還真想去學塾上幾天課。

  陳平安返回住處,點燃桌上一盞油燈,自己磨墨,開始提筆寫一個關於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可比當年在劍氣長城給扇面題款用心多了。

  三個村子,四面環山,唯有一溪水伴隨一小路迤邐而出。村子離遂安縣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當地村民可能一輩子只去過一次縣城。

  山野開遍杜鵑花,真是名副其實的映山紅。春鳩啾啾鳴,桃花淺紅杏花白,滿樹榆葉簇青錢,河邊楊柳抽條發芽,顏色正金黃。

  今天村塾放學後,來了一位客人,他沿著黃泥路徒步而行,穿過浯溪村,一路往源頭這邊行來。

  一身老學究裝扮,正是細眉河新任河神高釀戰戰兢兢拜山頭來了。

  沒法子,官大一級就能壓死人,何況是面對擁有兩座宗門的陳山主。

  炊煙裊裊,高釀看到了屋內有鄉野婦人背著個孩子烙餅,孩子拉屎,婦人伸手繞後一兜棉布,繼續烙餅;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雞糞,孩子們在放學後放紙鳶,蹲在田邊斗草,怡然自樂。

  高釀走出浯溪村後,轉頭看了眼村頭那邊的小水潭,屬於天井水,溪澗水面至此寬闊,之後出水卻窄,故而是能夠留住財運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民,還是很懂風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

  高釀一手輕拍胸口,頓時心安幾分,這位河神老爺懷里揣著幾部價值連城的孤本善本,登門做客,總不能兩手空空。

  高釀撫須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書,如有鬼神呵護,我輩讀書不求甚解,猶如飽食不肥體也,不如不讀。

  因為細眉河地界有一座上古陸地龍宮遺址即將開門,所以遂安縣城那邊,秘密駐扎著一撥大驪修士,都用了類似商賈的身份,沒有驚擾嚴州府各級官衙。

  不過府君老爺當然是知曉此事的,他提前得到朝廷“不得聲張”的密令。

  高釀作為新上任的山水神靈,也沒有資格進入那座龍宮,高釀去“點卯”兩次後,干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熱臉貼冷屁股,自討沒趣。

  見著了高釀,陳平安拎出兩把竹椅,遞給高釀一把,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高釀正襟危坐,腰杆筆直,方才擱放竹椅的時候,就用上了巧勁,微微傾斜向那位隱官大人,小心翼翼說道:“陳山主,可是為了那座龍宮而來?”

  高釀猜測是大驪朝廷為了防止出現紕漏,便邀請隱官大人親自坐鎮此地。

  陳平安笑著搖頭:“朝廷開掘龍宮一事,跟我毫無關系,大驪那邊也不知道我來這邊開館。”高釀輕輕點頭,心領神會,自己絕不能有任何畫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門修行數十載,後來又在紫陽府那邊混飯吃,功力都擺在那邊呢。

  高釀從懷中掏出那幾本書,雙手遞給陳平安,輕聲道:“陳山主,薄禮一份,不成敬意。”

  “有書真富貴,無官一身輕,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書,與高釀道了一聲謝,拍了拍書,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說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後忙里偷閒,多來這邊坐坐。”

  這就有點措手不及了,高釀既受寵若驚又為難,畢竟再想要找到與那幾本書品相差不多的孤本並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總好過參加披雲山魏山君的夜游宴。

  再說了,能夠與年輕隱官面對面單獨閒聊,可遇而不可求,又豈是那種鬧哄哄兩三百號賓客聚在一起的夜游宴能比的?

  別說是幾本,就是三十本,高釀都願意找人借錢、賒賬購買。

  高釀環顧四周,感慨道:“陳山主選擇在此結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隱世高人,所謂中歲頗好道,無非是與松風、山月為友,陳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確是神人,神乎其神。”

  這點馬屁,陳平安早就習以為常了,微笑道:“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修行,坐館教書而已。對了,如今我化名陳跡,高老哥對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則時日久了,容易露出馬腳。”

  高釀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蓋,做拍案叫絕狀,沉聲道:“好,這個化名好,蘇子有雲,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陳山主單取一個‘跡’字,走字旁,一個亦字,陳山主又是外鄉人,剛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極!”

  在灶房那邊忙碌的趙樹下聽得一愣一愣的,差點誤以為這位高河神是被草頭鋪子的賈老道長附體了。

  陳平安喊了聲趙樹下,讓這個弟子去拿些番薯干來待客,又介紹了趙樹下的身份:親傳弟子。

  高釀站起身,從趙樹下手中接過番薯干,說了幾句類似名師出高徒的客氣話,趙樹下又覺得河神似乎要比賈老神仙遜色一籌。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今看管那座龍宮大門的大驪修士,以誰為首?”

  高釀答道:“明面上領頭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風雪廟譜牒女修,叫余蕙亭,她有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至於暗地里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暫時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按照宗門譜牒輩分,魏晉是她不同道脈法統的師叔。”

  聽米大劍仙提起過,當年他給長春宮那幾個女修護道,中途曾經遇到過一個頗為不俗的女子,纖細腰肢上懸掛大驪鐵騎的邊軍制式戰刀,穿一身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最奇異的是腳上那雙繡鞋,鞋尖墜有兩粒“龍眼”寶珠……其實當時米裕說得要更詳細,隱官大人也就只是聽了一耳朵。

  高釀恍然道:“原來如此。”

  不愧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言語中提起那位風雪廟神仙台的魏大劍仙,名義上的一洲劍道魁首,可以如此隨意。

  在高釀百般感慨之時,陳平安瞬間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釀,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運轉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釀摸不著頭腦,卻不敢有絲毫猶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著那條浯溪返回細眉河水府,一鼓作氣奔入金身神像之內。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終於來了,狗日的周密。”

  刹那之間,陳平安就像被強行拽入一處天外天的太虛境界中。

  第一眼所見,是禮聖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

  然後白帝城鄭居中,符籙於玄,純陽呂喦,甚至還有李希聖、小陌,以及謝狗!

  還有一位陳平安並不認識的青年修士,卻站在禮聖之後,眾人之前。

  果不其然,蠻荒天下試圖撞穿浩然天下!猶如兩條蹈虛飛舟迎頭相撞!要以此徹底斷絕禮聖躋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經現出真身,白衣縹緲,以心聲說道:“公子,按照鄭城主的推衍,蠻荒天下選擇的切入口曾是扶搖洲,其次就是我們大驪禺州,現在似乎換成了庾謹的海底老巢。”

  謝狗微笑道:“虧得我做事穩重,沒有隨便打開那只匣子。”

  鄭居中說道:“有勞陳山主收斂全部心神,再祭出兩把飛劍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微笑道:“我來輔佐陳山主就是。”

  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當下其中兩位候補都在此地——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

  按照境界修為劃算,應該分成三檔,第一檔當然是禮聖、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三位修士都是十四境。

  然後是於玄、呂喦、白景、小陌,尚未合道十四境。

  最後墊底的,當然是暫時連上五境都不是的陳平安。

  唯獨李希聖,身份比較特殊,極難准確界定他的真正境界修為。

  如果只是按照道齡來算,應該依次是三山九侯先生、小陌、白景、禮聖、於玄、呂喦、鄭居中、李希聖、陳平安。

  而如今的李希聖,未來的白玉京大掌教寇名,與白帝城鄭居中、純陽呂喦,在至聖先師看來,都是有希望躋身未來十豪之列的。

  所以不管怎麼算,陳平安都是墊底的那個。

  只不過年紀不大,大場面卻是見多了,陳平安還不至於手足無措,一顆道心如止水,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陳平安按照鄭居中的提醒,收起那一粒粒分量大小不一的心神時,自家落魄山竹樓一樓,原本正在抄錄幾本道書的那個“陳平安”,瞬間神色呆滯,變得木訥起來,長久保持那個提筆書寫姿勢;大驪禺州將軍駐地,一道修士身形施展遁地法,在那人跡罕至的山野僻靜處,尋了座石壁縫隙間的洞窟,身形瞬間如“蟬蛻”,竟是一張替身符籙;寶瓶洲西岳地界,某個大驪藩屬國京城一處熱鬧坊市內,一個擺攤算命和幫忙代寫家書的中年道士,在此掙錢有段時日了,尤其是幫忙驗算男女姻緣事,頗為靈驗,這位雲游道士喜好飲酒,提起酒葫蘆灌了幾大口,突然腦袋磕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在青杏國一處仙家客棧內賞景的外鄉練氣士,立即返回自己房間,關上門,盤腿坐在蒲團上,雙手疊放腹部,沉沉而睡;正陽山地界,去年有個不錄入諸峰譜牒的練氣士,靠著三境修為和一路打點關系,剛剛當了某峰藩屬門派的知客,今天趁著沒有訪客的間隙,坐在河邊垂釣,當有魚兒咬餌上鈎,亦是不提魚竿。

  唯獨遠游“天外”,“逆流行走萬年光陰長河”的那一粒心神,要不要收回,陳平安有些為難和猶豫,不是他不舍得,只是這件事做起來並不輕松。

  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鄭居中明顯是推算出了什麼,又以心聲笑道:“不用召回這一粒心神,否則半途而廢,很容易傷及大道根本。一個不小心,別說幫忙,都可以直接撤出天外返回村塾養傷了。何況我也不想被那個存在記恨,再被文聖堵門罵街。”

  呂喦微笑道:“陳道友,不承想這麼快就見面了。”

  陳平安抱拳還禮:“見過純陽前輩。”

  之後不敢有任何拖延,陳平安便立即祭出兩把本命飛劍,將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之外的所有修士籠罩其中。

  按照陳平安的粗略估算,他們距離禮聖的那尊法相至少有數百萬里之遙,而憑借目前的元嬰境界,至多支撐起一座涵蓋方圓千里的籠中雀小天地。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須發如雪,穿著一件極為寬松的紫色長袍,赤腳懸空於太虛境界中。

  老人身上那件紫色長袍,名為“紫氣”,與余斗身上那件羽衣,龍虎山天師趙天籟的又名“法主”的七曜,以及仰止那件墨色龍袍,都是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這件紫氣法袍,繪有一幅黑白兩色陰陽魚的太極圖,老人腰間懸有一枚晶瑩剔透的葫蘆,可以清楚看見里邊的瑰麗異象:星光璀璨,不計其數的星光點點攢簇、匯聚成河,就像一整條天上銀河被摹拓在內。

  本該在天外合道十四境的老真人符籙於玄,被世間譽為獨占天下“符籙”二字。

  於玄屈指輕彈數下,幾個天地邊界處便漾起一陣陣靈氣漣漪,他點點頭,目露贊賞神色,笑道:“不錯不錯,有勞陳隱官了。”

  說過了場面話,於玄心中還真有幾分疑慮:如今的年輕隱官,畢竟不是那個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了,被禮聖拉壯丁一般拉來天外幫忙,一個純粹武夫,即便是止境,終究修士境界才元嬰,能幫什麼忙?

  就說眼下憑借飛劍造就出一座千里天地,意義何在?

  於玄忍不住以心聲詢問呂喦:“純陽道友,就這?”其實老真人與這位據說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天下沒多久的道士也是頭回見面。

  呂喦微笑道:“於前輩拭目以待就是了。”

  於玄只得按下心頭疑惑,點點頭。

  起一座小天地陣法,對他們這些修士來說,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當然了,說句良心話,這座小天地的堅韌程度,還是很出乎於玄意料的。

  撇開那些壓箱底的大符不談,就算是於玄親自出手,估摸著沒有二十幾張攻伐符籙,還真不一定能夠破開天地屏障。

  劍修的煩人之處,除了劍修的一劍破萬法,還在於這些本命飛劍的古怪神通。

  該不是文聖與禮聖打商量,希冀著幫助關門弟子在文廟功德簿上添一筆?

  換成別人,於玄還會擔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換成老秀才,於玄覺得還真不會委屈了對方,就算跟老秀才當面對峙,老秀才無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氣的話,你來打我啊。”

  陳平安說道:“懇請各位稍稍放開神識,觀想出平時煉氣的自家道場所在。”

  鄭居中率先觀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閣。

  呂喦隨後觀想出夢粱國境內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呂公祠。

  於玄觀想出了正宗山門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選擇的道場和宗門發軔之地。

  小陌觀想的道場相對比較敷衍,是昔年釀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寶灘的一棟茅屋。

  謝狗則很不客氣,她所觀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輪耀耀大日。

  因為刻意不設禁制,徹底放開神識,故而這些道場在小天地內都得以“顯化”出清晰輪廓,纖毫畢現。

  於玄暫時不清楚陳平安的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就如純陽道友所說,拭目以待便是。

  然後陳平安駕馭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間最擅長工筆白描的繪畫大家,而這些道場就像一份份底本。

  就好比陳平安從青蚨坊得來那幅《惜哉劍氣疏》字帖後,只需雙鈎填本,對著真跡臨摹描字即可,故而最為接近真跡。

  陳平安的兩把本命飛劍,其中籠中雀就是一座空虛天地,如人之軀殼;另外一把井中月,則一劍化作四十余萬把細微飛劍,搭建出這座天地軀殼的筋骨脈絡、基礎框架,似為人身軀殼填充血脈骨肉。

  只見一座屋脊鋪滿碧綠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閣,率先在鄭居中四周拔地而起,無數條金色絲线開始向上蔓延生發,而每一條金线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細分出的一柄飛劍。

  而這座九層高的琉璃閣,雕欄畫棟,翹檐懸鈴,匾額楹聯……甚至連那某些欄杆上長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跡,以及某些匾額經過數千年風吹日曬的細微干裂縫隙,皆清晰可見……但是真正玄妙之處,還是當鄭居中開啟此地陣法,一座琉璃閣便好像有靈智的靈物,如獲敕令,而且在此期間,那些金色絲线不斷調整細節,能夠自行縫補和修繕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萬個“合道”處,金色的琉璃閣瞬間變成真實色彩。

  當最後兩根還在游走的金色絲线銜接在一起時,陣法即“一”,整座白帝城琉璃閣,就像……或者說“就是”,被陳平安一舉搬遷到了這座天外籠中雀內。

  鄭居中輕拍欄杆,點點頭,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皺眉,抽了抽鼻子:“這都行?!”她忍不住補上一句:“這也太變態了吧!”

  然後是小陌的道場,依舊是陳平安用來練手的。

  鄭居中故意率先觀想出琉璃閣,其實就等同於一種無形傳道,幫助陳平安查漏補缺。

  最為關鍵的地方,是琉璃閣內並無任何一個“有靈活物”,難度不大。

  至於營建那座呂公祠,陳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來。

  持麈背劍的呂喦,站在祠外水塘邊的楊柳樹蔭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楊花、水蟲的游魚,這位純陽道人撚須點頭,陳平安道法精進的速度十分可觀。

  隨後於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氣了,因為不光是滿山古木花草,就連在山外翺翔徘徊的靈禽都一一出現。

  各類建築和山水石泉等,這類“死物”,陳平安將其具象化,毫無凝滯,但是那些花卉草木和靈禽的出現,意味著這座天地,除了真實之外,還是活的。

  這就是李希聖先前所謂的“輔助”之功了。

  在陳平安祭出籠中雀之後,以及通過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場之前,李希聖就沒有閒著,只見這位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可謂寂寂無名的儒家子弟,凌空蹈虛,行乎萬物之上,就像陸沉對“無人之境,無境之人”的贊譽一般,泠然御風無所憑,肩挑大道游太虛。

  而且李希聖好像能夠無視籠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衝虛去,不為天地囚,自由穿梭於劍陣天地內外。

  李希聖從袖中不斷拈出符籙,多是些極其罕見的單字符,一律在符紙上單寫山、水、雲、雨、雷等字,一個個都是意思極大的文字,幫助這座籠中雀大陣從內外兩邊同時穩固邊境线。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復雜。

  前不久自家公子才與自己提及“四層”一事,其中第二層的關鍵所在,就是要通過耗費不計其數的符籙來填充無底洞,最終達成某個大境界,有那“江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止境之美。

  天對地,山水相依,在這其中,五行運轉,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遞進,大道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而這個姓李的讀書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這一層境界了。

  萬年之後的修道之人,天才輩出,在“術”上的鑽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確實是萬年之前沒法比的。

  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輪袖珍大日之內,大如山頭而已,更像是一種陳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觀想而出的那處遠古道場似是而非。

  對於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對待,白景也懶得計較。

  呂喦微微一笑。

  於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巔,咳嗽幾聲,以心聲贊嘆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下次與老秀才碰頭,對方再拐彎抹角變著法子稱贊自己的關門弟子,於玄打算附和幾句,不用違心了。

  於玄突然臉色古怪起來:“這種本該往死里藏掖的壓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獨行大道,就這麼顯露出來了?以後陳平安再跟人問劍怎麼辦?豈不是失去了先手優勢?”

  呂喦說道:“我們這些在場修士又不會外傳。要說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試圖通過推衍得出結論,比較難吧。”

  於玄笑著點頭:“也對,不過謹慎起見,我還是用點關門和攔路的小法子好了,總不能讓一個年輕人為了公事,如此吃虧。”

  只見於玄雙指並攏,在紫氣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張符籙,隨後符籙化作一道紫氣,縈繞陳平安四周,轉瞬間飛旋數圈,然後逐漸消散。

  隨即於玄跳腳罵罵咧咧:“你大爺的,做事情太不講究了,哪家狗崽子,這麼陰魂不散嗎?多大仇,時時刻刻都在推衍觀測陳平安?”

  片刻之後,於玄又開始罵娘,原來竟然不止一家勢力在暗中窺探陳平安的命理走勢,相比前者通過星象牽引的路數,後者的手段要更為隱蔽。

  聽見純陽道友的一句心聲後,於玄輕輕點頭,抬起兩只袖子,默念“開道”二字,縈繞陳平安身邊的兩縷符籙紫氣,遙遙與那兩個勢力的山頭道場一线牽引。

  與此同時,呂喦抬起雙手,雙指並攏,分別在兩根紫氣長线上輕輕屈指一彈,再揮袖一抹,便有劍光如虹,一閃而逝。

  刹那間兩條纖細如繩的劍光,便有天雷震動聲勢,分別去往兩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陰陽家陸氏一座戒備森嚴的觀星台,被一道筆直墜落的“天雷”當場砸掉半數。

  而白玉京某座城內的那架天象儀,被那道從天外而至的凌厲劍光循著蛛絲馬跡找到,當場化作齏粉。

  一位負責看管這架天象儀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頭土臉不說,身上那件珍貴法袍更是直接作廢。

  他又驚又懼,氣得跺腳,懊惱不已,這件仙兵品秩的重寶可以修繕,但是關於那個年輕隱官諸多不可復制的线索,就都毀於一旦了。

  陳平安與兩位前輩抱拳致謝。

  呂喦點頭致意:“不用客氣,就當是你以後幫忙護道一場的定金了。”

  於玄笑道:“無須道謝,老夫平生最不喜歡這等見不得光的鬼蜮伎倆。”

  李希聖與陳平安並肩站在一輪明月中,眺望遠方:“不用著急,至少還有兩刻鍾光陰,禮聖才會與蠻荒天下開始接觸。”李希聖伸手指向極遠處:“三山九侯先生與於前輩,已經各自設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條寶籙長河,只是路途遙遠,你看不真切。”

  於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鬧,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搖洲,一場架打完,當時沒用完的幾十萬張符籙,這下子算是徹底見底了,一張沒剩下。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李大哥,為什麼不多喊些飛升境修士過來幫忙?”

  李希聖笑著解釋道:“有些是幫不上忙,有些則是脫不開身。”

  於玄撫須而笑:“亞聖與文聖,還有文廟教主董夫子,雖然他們都是十四境,但屬於合道地利,來這邊出手,很容易幫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躋身的十四境約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時、人和兩種方式,還是差了點意思。

  至於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需要穩固各自轄境內的山根水運。

  事實上,在陳平安被拉來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等中土五岳山君,還有王朱、李鄴侯等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楊花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瀆公侯伯,都已經分別得到一道文廟密旨,讓他們去命令各自境內的所有下屬神靈和各地城隍廟,務必立即返歸神位,坐穩祠廟“金身”。

  先前鄭居中已經提醒過李希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輕易“合道”,如此一來,那場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氣化三清”的三教之爭,儒生李希聖就徹底輸了。

  天外有一股磅礴氣機洶涌而至,如潮水拍岸,籠中雀天地隨之搖晃起來。

  好一個驚世駭俗的山雨欲來風滿樓,貨真價實的天上大風了,竟然讓陳平安瞬間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謝狗學那小米粒說話方式,趕忙喊道:“山主山主,開門開門!”

  陳平安穩住身軀和魂魄,置若罔聞,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聖笑道:“機會難得,確實可以將天地適當打開一道府門,放心接納其中靈氣。而且精純靈氣之外,還有一些縈繞在天幕的遠古道氣,被蠻荒天下裹挾而至,得以脫離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錮,率先衝擊而至,就藏在這股洶涌跌宕的道法大潮當中。你不妨先全盤收下,事後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絲剝繭,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類似這樣的潮水,大概還有兩次。”

  小心謹慎之余,見好就收,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

  陳平安立即打開一扇大門,籠中雀天地就像打開一個口袋,門口地界呈現出喇叭形狀,能夠容納更多的靈氣潮水。

  之後百余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只橫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靈氣潮水易進難退。

  接下來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態勢,使得那潮頭由遠而近,衝入水瓶河床內,潮頭推擁,水聲如雷,一浪疊一浪涌。

  陳平安又現學現用,與李希聖依葫蘆畫瓢,臨時畫出了十數張風字符,丟在門外,如十數尊風部神靈鼓吹,助長潮勢。

  符籙於玄忍不住說道:“純陽道友,是我的錯覺嗎?陳隱官一下子就來了精神,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呂喦答非所問:“陳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寶瓶洲那條錢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時,風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簡而言之,在不影響整座天地穩固氣象的前提下,這幾乎就是陳平安容納最多靈氣潮水的最佳方式了。

  謝狗趕忙轉頭望向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幫我跟山主說句公道話唄,書上說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嘞。”

  小陌到底是入鄉隨俗,幫忙殺價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賬,你要是答應,我就跟公子開口。”

  謝狗雖然恢復了真身,但是性情似乎還是那個少女,怒道:“殺豬呢?!你們倆怎麼不干脆明搶啊?”

  對鄭居中、於玄、呂喦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開辟數量和竅穴蘊藉靈氣早已達到飽和程度,故而這份如潮水般涌來的天地靈氣,是比較雞肋的,小陌身為飛升境圓滿劍修,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尤其是鄭居中這位魔道巨擘,因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樁壯舉,一人兩個十四境,修行早已無須靈氣。

  只有劍修謝狗,她是個頂會過日子的,先前陳平安沒有被喊來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法寶,開始儲存靈氣,兩輪潮水過後,收獲頗豐。

  畢竟這種兩座天下對撞而帶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個飛升境修士御風來到天外就能隨隨便便撞見的奇觀和機緣。

  至於謝狗為何沒有直接衝出這座天地,當然還是以大局為重。

  這些靈氣收獲只是小菜一碟,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

  陳平安朝謝狗那邊瞥了幾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寶物能夠額外接納靈氣潮水的容量,以心聲說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說好說,十分公道!”謝狗哈哈大笑,身形風馳電掣,直奔門口,十數件寶物如天花亂墜,四散而開,如龍汲水,吸納潮水靈氣。

  於玄嘖嘖道:“純陽道友,你瞧瞧,劍修就是好啊,任你萬事臨頭,遞出一劍即可,一劍不夠就多出幾劍,咱們倆啊,都是縫補匠和勞碌命。”

  呂喦微笑不言。他是道士不假,卻也會幾手劍術。而且呂喦的成丹之路,敢說與世間任何一個修道之人都不一樣。

  陳平安主動說道:“先前做客桐葉洲鎮妖樓,聽聞青同道友說起遠古天下十豪,加上候補,好像總計十四位。當時青同道友只說了一部分名單,於老神仙能否幫忙解惑?”

  於玄奇怪道:“老秀才學問那麼大,都不跟你說這個?”

  陳平安答道:“先生平時多說治學事,不太聊這些。”

  於玄一時語噎。好嘛,一個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吹噓弟子,一個逮著機會就吹捧先生幾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於玄指了指“山腳”那個姿容俊美的小陌:“他道齡也夠,又是陳隱官的扈從,就不談這些他親眼見、親耳聞的老皇歷?”

  小陌微笑著幫忙解釋道:“我家公子每天潛心修道,且治學用功,不太喜歡分心議論這類前塵往事,我也不敢主動多說什麼。”

  陳平安卻是一愣,望向小陌,對啊,為何就沒有想到詢問小陌?

  小陌臉色如常,更是迷惑,他還以為自家公子只是為了與符籙於玄套近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份天下十豪的名單,看來並非如此?

  鄭居中再次幫忙解答陳平安心中的疑惑:“由於涉及遠古十豪的名諱,鎮妖樓青同是不敢多說,擔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你下意識不去詢問近在咫尺的身邊小陌,是一種本能,因為內心深處,你很清楚小陌很有可能與他們當中數位存在著數條藕斷絲連的因果线。”

  於玄倒是沒有深思什麼,既然年輕隱官虛心求教了,就倚老賣老一番,指點一番晚輩,笑呵呵問道:“十豪和四候補,青同與你說了哪幾個?”上次老秀才找自己喝酒,就把話說得很實誠了,都是些自家兄弟的敞亮話。

  比如老秀才苦口婆心勸說於玄:“於老哥你作為一位板上釘釘的十四境修士,平易近人是好,老善了,可要是太過平易近人,就不那麼好了,多多少少,得擺出點十四境修士該有的架子。下次在文廟議事,記得說話嗓門大一點,又或者在某洲游歷,走在路上,遇見某些不順眼的飛升境,於老哥就只需斜眼瞥去,哪怕開口說一個字都不夠霸氣……”

  “天下十豪,有三教祖師,至聖先師,道祖,佛陀。還有兵家初祖,世間第一位‘道士’,劍道魁首。青同道友只說了這六位,還遺漏四位。”

  陳平安答道:“四位候補,倒是都說了,老大劍仙,禮聖,白澤先生,三山九侯先生。”

  遠古天下十豪,並無名次之分。

  世間第一位“道士”。

  蠻荒天下那座仙簪城,就是這位道士的道簪所化。

  如今落魄山的看門人,有個頭別木簪的“道士仙尉”。

  劍道魁首,不知姓名。

  兵家初祖,被囚禁或者說放逐到了那顆“熒惑”中,耐心等待萬年期限的結束。

  只有陳平安、曹慈和裴錢這樣的武夫,才有機會見他一面。

  萬年以來,哪怕那座古怪山巔不同位置上的人選和身份有過變化,但是見過這位兵家初祖的純粹武夫,數量依舊不會太多。

  如今陳平安最惋惜的,就是太晚知曉天下十豪的存在,否則一定要當面詢問老大劍仙,是否知道那個神神秘秘的劍道魁首。

  至於四位候補,其中禮聖,在小陌和謝狗心目中,對這位“書生”,還是更習慣用“小夫子”稱呼。

  白澤,本是最有希望成為妖族共主的存在。

  三山九侯先生,開創了符籙一道,遠古五岳之一“太山”,就是他的道場之一。

  劍修陳清都。

  於玄撚須眯眼而笑,先賣了個關子,反問道:“陳隱官除了劍修身份,還是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那你可知,兵家初祖的那場變故,以及他與武道的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歷史上有過一場共斬,而且這位兵家初祖還是天地間首位十一境武夫,只可惜武夫肉身成神之路,傳聞他還是只走到一半,登了山頂,是為如今的止境,但是再往上走去,卻始終未能接天。”

  於玄笑道:“六位之外,還有蘭錡,是一位女修,天下煉師的真正祖師,精通鑄造,她親手開創了山上煉物為本命一道,使得人間道士的實力暴漲。如今青冥天下那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修士,其實就是走這位女修開辟出來的道路。吾洲算是後世這條‘煉物’大道走得最遠的一位。咦,蘭錡前輩與吾洲皆是女子,莫不是蘭錡前輩對後世同道的庇護?”

  呂喦微笑提醒道:“於前輩,少幾次指名道姓為妙啊。”原來呂喦在幫著於玄打散那些“文字”牽扯起來的無形因果。

  於玄趕忙打了個稽首,致歉道:“興之所至,口無遮攔了。”

  陳平安默默記下“蘭錡”這個名字。難怪後世山下王朝會有“武庫禁兵,設在蘭錡”的說法。

  沉默片刻,於玄繼續說道:“既然遠古歲月,天上有神靈,地上有仙真,就肯定會有鬼物出現。它們的出現,使得人間有了陽間與陰間之分,從此幽明殊途。”

  “至於天地之分,神人之別,人間有香火,就有了替天言道者,便是巫祝,專門溝通神人。後來按照文廟禮制,有了六祝在內的諸多祀官,比如你們寶瓶洲的雲林姜氏,祖上就是大祝之一,而且劍氣長城早年也設置有祭官。”

  於玄抬頭看天,收回視线後,再眺望前方禮聖的那尊巍峨法相,緩緩道:“這一脈的主要香火,自從禮聖隔絕天地後,就算斷了,但是就此蔓延出來的某些分支香火,其實一直不曾徹底斷絕。其中顯學,山下王朝除了負責占卜祭祀的禮官,還有各國欽天監,以及山上的陰陽家、五行家。”

  陳平安已經默默關上門,將那些靈氣潮水暫時歸攏到一口‘水井’中。

  謝狗也已經打道回府,可謂滿載而歸。

  她盤腿坐在那輪大日中,將那些靈氣和道氣一分為二,分別凝出一些精粹至極的珠子,再從袖中摸出兩個白玉盤子,大珠小珠落玉盤,響聲清脆,十分悅耳。

  白景忙完這些,打著哈欠,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有啥嚼頭嘛,聽得她直犯困。

  這般無趣回顧,還不如朝前看,比如未來的天下十豪就有她和小陌,哈哈,美滋滋,就更是千真萬確的一雙神仙眷侶嘍。

  嗯,摸著胸脯貼著良心說句公道話,小陌練劍資質比自己稍稍差了點,躋身十豪之列,估計還是有點懸,那就退而求其次,小陌撈個候補耍耍。

  要是幾個天下都如蠻荒天下一般規矩簡單,可就爽利了,她找幾個能打的,聯手將那些有機會破境合道的飛升境修士一通砍瓜切菜,全砍完了,還怎麼爭搶名號?

  於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謝狗,有點頭疼,落魄山怎麼攤上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接下來那場萬年未有的大道爭渡,哪有她想的這麼簡單。

  尤其是每座天下那些個應運而生的存在,別說是飛升境劍修,恐怕就算吾洲這樣的十四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怕就怕惹來天道冥冥中的厭棄和憎惡。

  於玄繼續說道:“還有一位女修,相較同時代許多頂尖修士專心登高,她反其道行之,喜好在人間大地之上,搜集和編撰各類秘書靈籍,匯總和提煉天下雷法、水法和火法。她獨自走過不計其數的山川大澤,致力於收攏和鑽研大地之上的各種道痕、雷函、雲紋等‘天書’。最終她演化出十數條道脈,無一例外,都是被後世譽為登頂大道的通途,最次也是可以躋身遠古‘地仙’的旁門左道。”

  “至於那位劍道魁首,之所以老夫要把他放在最後講,就在於此人很怪,太過奇怪了,相傳此人飛劍多,品秩高,天資好,破境快,嗯,還有一點,脾氣差。方方面面,都得有個‘最’字。”

  “此人並非人間第一位劍修,屬於橫空出世,無名無姓,根腳不明,再加上他性情古怪,幾乎都是獨行獨往,不曾與任何修士言語半句。所以關於這位劍修的真實身份和師承,一直沒有明確的說法。有說他是純粹自學成才,也有說他是運氣好,得到了多種劍術道脈傳承,種種說法,不一而足。”

  說到這里,於玄忍不住打趣道:“這位劍修與老大劍仙,就很像如今武學道路上的曹慈跟陳隱官了。”

  距離上次潮水衝擊而至不到一刻鍾,就迎來了第二場靈氣大潮,而且這一次明顯蘊含更多散亂道氣。

  至於大潮聲勢,相較上次何止翻倍,籠中雀天地如同海中一葉扁舟,搖搖晃晃,顛簸不已。

  於玄與呂喦對視一眼,相視而笑,看來是無須開口提醒年輕隱官了。

  謝狗咧咧嘴,本想出言譏諷幾句,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嘖,陳山主真是勤儉持家,面子虛名什麼的都是浮雲哪。

  她猛然站起身,“山主,開工!”

  陳平安一邊打開瓶狀大門,一邊以越發洶涌的靈氣潮水砥礪兩把本命飛劍的劍鋒,在大致確定潮水撞擊小天地的范圍和力度之後,原先不停起伏的一葉扁舟也隨之穩固起來。

  以至於籠中雀天地屏障的外邊,出現了一層層浮光掠影的琉璃色彩,這是光陰長河衝激某些“道路”才會出現的獨有景象,只是陳平安根本來不及搜集歸攏。

  驟然間,數道不易察覺的細微光亮,在天外虛空中畫弧而至,遠遠繞開禮聖法相和三山九侯先生,直奔籠中雀天地而來。

  肯定是某些蠻荒天下大修士的偷襲手筆了。

  謝狗本來只想著埋頭掙錢,懶得理會這些“撓癢癢”的攻伐手段,但當小陌出現在她身邊時,她立即扯開嗓子喊了句“放肆”,一粒劍光急急掠出大門,在門外瞬間分出數十道劍光,然後在數千里之外再次分出數以百計的劍光脈絡,關鍵是每一道劍光,竟然都有初始那粒劍光蘊含的劍氣和劍意。

  謝狗笑眯眯道:“小陌,我這一手‘撒網’劍術,還湊合吧?”

  小陌只是屏氣凝神,看著那些被謝狗劍光擊碎的蠻荒術法,默不作聲。

  之後又有兩撥更為密集的攻伐術法,都被謝狗單憑一手“撒網”輕松破解,無法靠近籠中雀天地千里之內。

  於玄頗為驚訝,老真人只知道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子劍修自稱謝狗,只是她很快就改口,說如今名叫梅花了。

  而那個道號“喜燭”的陌生道友,說得多些,比較坦誠,說他跟謝狗都是萬年之前的蠻荒妖族劍修,飛升境,先前被白澤先生從沉睡中喚醒,他們如今都在落魄山修行,不會摻和兩座天下的爭執。

  此次被小夫子喊來天外,謝狗受限於約定,只會旁觀,來湊熱鬧而已,但是小陌作為自家公子身邊的扈從和死士,並無任何約束,自然會出劍相助,略盡綿薄之力。

  於玄對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殺力大小當然是有概念的,只是這個謝狗,是不是太強了點?

  呂喦以心聲道:“大道循環不爽,一物降一物,謝狗若是留在蠻荒天下,我估計就不用雲游浩然了。”

  於玄啞然失笑。

  老真人早就低頭望去,結果發現這些襲擾手段的來源竟然極為隱蔽,而且都用上了縮地山河的手段,身形游移不定,配合一些陣法和道場的遮掩氣機,顯然是有備而來。

  謝狗疑惑道:“小陌,奇怪啊,白澤老爺既沒出手,我都這麼出手了,也沒生氣?”

  小陌說道:“讓兩座天下相撞,這本就是周密針對禮聖的手段,跟白澤老爺沒半點關系。”

  又有一撥好似毛毛雨的攻伐術法鬧哄哄趕至,鄭居中依舊視而不見。

  李希聖一直在袖內掐訣演算,臉色微變,對即將出手的謝狗喊道:“停下!”

  謝狗翻了個白眼,猶豫了一下,才不情不願收起大部分去勢極快的劍光。

  小陌、於玄和呂喦幾乎同時出手,卻不是針對那些來自蠻荒的攻伐術法,反而是打碎白景那些快過閃電的劍光。

  最終約莫剩下一成劍光,依然攪碎了一部分蠻荒符籙。

  鄭居中直到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出手,將絕大部分符籙隨意收入手中。

  鄭居中攤開手,數千張符籙瞬間攢聚縮小如十幾粒芥子,如一顆顆星辰旋轉在手掌上空,鄭居中笑了笑,果然全是針對陳平安的。

  小陌立即轉頭望向自家公子。陳平安搖搖頭,以眼神示意小陌沒有關系,不用遷怒謝狗。

  謝狗撓撓臉,可憐兮兮望向小陌。這次的確是她做得差了,哪里想到山上斗法,還需要她計較這些彎彎繞繞嘛,萬年之前,不是這樣的。

  小陌深呼吸一口氣,拗著心性說道:“下次注意點。”

  謝狗下意識就要去扶貂帽,發現自己當下是以真身示人,她收起手,輕輕點頭,柔聲道:“小陌,你真好。”

  小陌黑著一張臉,差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默不作聲。

  他打算返回落魄山後,務必跟公子就此事說幾句,自己跟謝狗也好,白景也罷,真不能繼續這般相處下去了。

  站在琉璃閣最高處的鄭居中輕輕握拳,同樣是銷毀符籙,而且數量更多,卻沒有傷及陳平安魂魄絲毫,甚至都沒有消磨掉陳平安的道行。

  鄭居中松開手後,他掌心幾千張符籙已經化作灰燼,隨風飄散,微笑道:“看樣子,是周清高畫的符,再托付斐然送來這邊當見面禮。這個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十分用心,不愧是隱官大人的頭號崇拜者。”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