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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所有美好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7451 2024-03-06 01:07

  黥跡那邊,之前一座蠻荒天地的日光瞬間聚攏一线,如劍光落地,圍困住整座黥跡,不斷聚攏縮小地界,光柱所過之地,無論是生靈還是死物,皆化作齏粉飛塵。

  除了大端女武神裴杯、中土十人之一懷蔭、鐵樹山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宗主劉蛻,還有流霞洲女仙人蔥蒨等,都各立一處,紛紛出手阻擋那道光柱。

  唯獨鄭居中既沒有現身,也沒有出手,好像置身事外了。

  所幸最終那道金色光柱被攔下了,黥跡修士折損不大。

  術法盡出、消耗掉不少法寶的蔥蒨嘆了口氣:誰折騰出這麼一出,嚇死個人。

  這位出身流霞洲的女仙人苦笑不已,收起一身赤黃色的朝霞氣象,抬起手,攤開手掌,白骨森森。

  其實兩條胳膊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肉模糊,就像被鈍刀子剔過肉。

  虧得身上法袍多,不然春光乍泄,就虧大了。

  蔥蒨是宗主芹藻的師姐,她還擁有一座松靄福地,在宗門里邊的地位其實有點類似玉圭宗的姜尚真。

  雖然師兄芹藻也是一位仙人境修士,可無論是捉對廝殺的打架本事,還是在浩然天下的名聲,都遠遠不如蔥蒨。

  蔥蒨從腰間那個霞光漫溢的香囊里邊取出一只瓷瓶,開始往手上塗抹可以白骨生肉的珍稀膏藥,再有七彩雲霞流轉手心,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一個姿容絕美的女子御風趕來,憂心忡忡道:“師姐,還好吧?”

  這女子名叫庾如意,如今算是宗門外人了,因為早就嫁給了天隅洞天的洞主。她境界不高,還是個砸錢砸出來的玉璞境——反正她男人有錢。

  她是個出了名的山上美人,常年頭戴一頂碧玉花冠,至於身上法袍,據說每天都換,不帶重樣的,故而有那天下女修法袍集大成者的美譽。

  就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個婆娘都承認,在這件事上,自己的確不比庾如意上心。

  曾經有人去天隅洞天偷酒,被抓了個正著。

  那賊子見了庾如意就開始捶胸頓足,先說如意姐姐換了一身衣裙就差點認不出了,再痛心疾首,說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敢說女子修行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又不如生得好。

  得虧如意姐姐嫁得好,生兒子生得好,自家修行得好,長得更是最好了。

  最後說如意姐姐今兒衣裙似乎厚實了些……下場可想而知,直接開啟山門大陣,關閉天隅洞天,關門打狗。

  庾如意的兒子正是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蜀中暑,早就獨自遠游五彩天下去了,在那邊建造了一座超然台,一看就是蘇子的崇拜者。

  就像吳霜降推崇柳七婉約詞篇,道侶天然則鍾情蘇子詞篇。

  此外,徐雋專程攜手道侶朝歌一同下山,去淮南郡找袁瀅,詢問何時才能遇見柳七。

  大驪京城欽天監的袁天風焚香時所讀之書也是蘇子詞篇。

  至於被譽為“白也之後才有月”的那位人間最得意,山上山下的擁護者更是不計其數。

  蔥蒨笑道:“沒事,下場至少比酈采那個婆姨好多了。”

  她跟浮萍劍湖的酈采以及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都是好友,只不過脾氣相近的酈采和蔥蒨卻各自看對方不順眼。

  庾如意只敢以心聲埋怨道:“要是那個鄭先生出手,相信師姐就不用如此受傷了。”

  蔥蒨瞪眼道:“別連累我啊。”

  距離黥跡極遠的一處僻靜山巔,韓俏色匆匆收起遁術,停下御風身形,訝異道:“師兄怎麼來了?”

  原來是鄭居中現身崖畔,正看著日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雲海。

  韓俏色落下身形,站在師兄身邊,嫣然一笑:“是擔心顧璨的安危?”

  鄭居中淡然道:“要是擔心,在竹林那邊我就現身了。”

  韓俏色對此半點不奇怪:習慣就好,師兄不讓人奇怪才奇怪。

  她問道:“那師兄來這邊做什麼?”

  師兄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更不會多此一舉。

  鄭居中看了眼托月山方向:“因為之前跟人有過一個承諾,不過現在看來,用不著幫忙。”

  韓俏色哦了一聲,反正聽不懂師兄在說什麼。如果顧璨和傅噤兩個師侄在場,估計猜得出答案。比如與誰承諾,又要幫誰。

  既然已經半路遇到了師兄,顧璨那邊就沒她啥事了。開山弟子和關門弟子都趕赴那處古怪戰場,師兄卻依舊在此止步,肯定是沒有太大危險了。

  韓俏色隨手將一棵崖畔古松連根拔起,摔向雲海,打趣道:“聽說蠻荒天下願意拿三個飛升境來換師兄呢。”

  鄭居中笑道:“這麼多?”

  韓俏色問道:“劍氣長城那邊怎麼回事?”

  她察覺到了那邊的一絲異象,可惜距離太遠。

  鄭居中給出答案:“老大劍仙出劍了,一劍斬殺了遠古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

  不過後者更像是一種為了脫離囚籠的主動返鄉。

  韓俏色不斷抬起袖子,從崖壁當中剝離出一塊塊巨大碎石,砸向雲海鬧著玩,隨口說道:“既然陳清都這麼無敵,當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幾個舊王座也好啊。”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沒腦子的話不要多說,容易真的沒腦子。”

  韓俏色的修道資質當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會立下宏願,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種大道術法。

  只是在代師收徒的師兄鄭居中眼里,韓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蘆畫瓢了,無法將諸多道法化為己用,涉獵百家之余,追溯原委源流,因為她不理解所謂的學問雖異,總會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舊轍之上推陳出新,所以區區十種道法,也會學得那麼慢。

  韓俏色小心翼翼道:“師兄,能不能問你個大不敬的事?”

  鄭居中說道:“陸沉。”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幾近大道,無跡可尋。

  而且禮聖、白玉京大掌教李希聖、二掌教余斗、歲除宮吳霜降這些大修士做事情,終究還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陸沉不一樣。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

  十四境合道天時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個殘缺的一,不過一份大道勉強可以自我有序循環。

  只是這類物與我皆無盡的假象,還是氣象太小,且不夠真實。

  修道之人,追求長生不朽,試圖與天地同壽,本就是悖逆行事。

  練氣士就像翻牆過境的毛賊,再落草為寇,占據一席之地,當那與天地強取豪奪的強盜,最終成為道化無窮卻只進不出的饕餮,極難打破這個窠臼。

  反觀陸沉,從一開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

  韓俏色一本正經道:“那我以後只要見著了他,就躲得遠遠的,絕不招惹。”

  她得到答案後,確實大為意外。真沒想到陸沉在師兄心目中,評價如此之高。

  鄭居中說道:“你招惹得起陸沉?”

  韓俏色默不作聲。

  鄭居中的意思,不單單是雙方境界懸殊,還是說韓俏色就算往死里招惹陸沉都毫無意義,陸沉都不稀罕搭理。

  韓俏色怯生生道:“師兄,還有兩門道法,真的讓人難以登堂入室。”

  立下宏願一事,可不是什麼隨便撂句話的小事,一旦韓俏色無法達成心願,此生就只能止步於仙人境了,讓她注定無法打破瓶頸躋身飛升境。

  雷打不動的大道瓶頸,板上釘釘的兵解下場。

  鄭居中始終沉默不語。

  韓俏色坐在崖畔,無奈道:“師兄,我就沒求過你什麼,對吧?唯獨這件事,你幫幫忙。我在仙人境停滯太久了,壽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願意屍解轉世,從頭修行。像傅噤那樣,表面看著風光無限,其實瞧著多可憐。我不想成為白帝城第二個外人眼中的傅噤。”

  鄭居中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學而不思則罔。”

  不是你韓俏色讀過很多書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暫且擱放文字的書鋪。通過讀書來增長學識,並不等於增長智慧。

  韓俏色愣了愣,然後雙手抱頭哀號起來,尖叫撒潑。師兄說了不等於沒說嘛。

  鄭居中低頭看了眼韓俏色,韓俏色立即停下,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鄭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釋、訓詁類藏書當中。”

  韓俏色眼睛一亮。

  鄭居中說道:“書不多,就三十余萬本,可以慢慢看。”

  韓俏色後仰倒去,干脆開始蹬腿撒潑。

  鄭居中突然說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緊多看幾本兵書,如果僥幸有些心得,很快就會得到一份意外之喜。”

  韓俏色哦了一聲。師兄發話,不用問緣由,照辦就是了。

  鄭居中坐在一旁,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視野一线所及,雲海緩緩分開,如被一劍劈開。

  韓俏色不敢打攪師兄觀道,乖乖坐起身,轉頭望向鄭居中,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還是傳說中的神明。

  鄭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間的最後一手棋盤落子,千頭萬緒,有點難找。”

  劍氣長城,魏晉開始煉化那數縷傳承自宗垣的粹然劍意。

  曹峻倒是沒如何羨慕風雪廟魏大劍仙的機緣,反正跟左右、魏晉還有陳平安這幾個人相比,自己最少有一點是占優的,就是年紀大。

  所以他看開了,年紀大的,就得讓著點年輕人,作為虛長幾歲的長輩,就幫魏晉護道一番好了。

  對於有幸正巧游歷劍氣長城遺址的外鄉仙師而言,先前一幕,大開眼界,驚心動魄,只覺得那點渡船神仙錢的開銷實在是不值一提。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靈從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無敵之姿靠近城頭。

  又有老人隨之現身,聚攏天地間的粹然劍意,僅是一劍便斬殺了這位神靈。

  然後沒過多久,那位老者便化作一道劍光,似乎遠游蠻荒去了,轉瞬之間不見蹤跡。

  一番議論之後,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劍氣長城的主心骨,人間資歷最老、劍道最高的陳清都。

  其中一撥刻意遠離魏晉的游歷修士來自一座皚皚洲宗門,靠近西邊海濱,山上只收符籙修士。

  最近他們搗鼓出了個浩然宗門榜單,當然是為了自抬身價,畢竟浩然三洲陸沉,婆娑洲和寶瓶洲山河也元氣大傷。

  此消彼長,照理說,皚皚洲底蘊幾乎沒什麼損耗的宗門,地位當然就高了不少。

  此時十幾人待在城頭一端附近賞景,拿出些酒水瓜果,邊吃邊聊。

  有人小聲說道:“既然陳清都劍術這麼高,他又沒死,分明還可以出劍,當年劍氣長城那邊……怎麼就那麼快失守了,會不會是他們故意放水,將那股洶洶禍水引向浩然天下?”

  有旁人點頭附和:“有這個可能。”

  上任隱官蕭𢙏領著洛衫、竹庵兩位劍仙一起叛逃蠻荒,身為倒懸山看門人的大劍仙張祿對蠻荒天下的涌入更是放任不管,這些都不是什麼秘密了。

  至於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相看兩厭,那更是公開的事實。

  難不成真是劍氣長城故意為之,要讓浩然天下多死人?

  一位老元嬰的護道人瞥了眼遠處,提醒道:“有外人在,還需慎言。”

  那就以心聲言語好了。十余位譜牒仙師繼續議論此事。

  只是他們當下還不清楚,他們的心聲言語,在那撥人當中的兩位修士耳中,其實就跟大嗓門說話沒兩樣。

  世間與神靈最接近的山頭,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而遠古神靈對於後世練氣士的心聲一途,實在是再熟悉不過。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余還有四座類似下宗的山頭,分別是流霞洲的武林,婆娑洲的甲馬台,以及寶瓶洲的真武山和風雪廟。

  它們統稱為“林台山廟”,其中又以武林最為著名,以至於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稱為武林中人。

  遠處五人,剛好就來自寶瓶洲真武山——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的開山弟子忘祖,馬苦玄,以及馬苦玄的師伯余時務和婢女數典。

  還有個馬苦玄新收沒多久的關門弟子,是個腰懸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

  之前馬苦玄為了撿漏,在正陽山北邊一個沒有開設鏡花水月的小縣城里挑了個酒樓喝酒,因為余時務說這是馬苦玄唯一的機會了,陳平安有可能會在正陽山失去劍修身份。

  高明就是那個在酒樓里二話不說就將人脖子砍斷的愣頭青。

  更前邊,在大驪陪都附近的大瀆祠廟門口遇到陳平安,也是余時務勸阻馬苦玄別打那一架,結果兩次都沒什麼結果。

  馬苦玄剛剛去真武山那會兒,其實得喊余時務一聲“師伯祖”。

  實在是這家伙的輩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麼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以至於余時務見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兩位祖師,也只需要分別喊一聲“師伯”“師叔”即可。

  後來馬苦玄破境快,躋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個輩分。

  之所以喊余時務“師伯”,不過是因為馬苦玄在真武山的傳道人有點多,其中不乏數尊神位不低的遠古神靈。

  心情不好時,喊余時務“師叔”也是可以的,反正馬苦玄在寶瓶洲的名聲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瘋子,隨心所欲,肆無忌憚,行事根本沒有半點人情世故可言。

  同樣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候補之一,來自中土神洲的許白和純青游歷寶瓶洲時就都被他找上門挑釁過。

  許白直接認輸,結果被馬苦玄給了個“廢物”的評價;純青動手了,結果受傷不輕。

  寶瓶洲自己評出的年輕十人,馬苦玄是當之無愧的榜首。

  此外,還有謝靈、劉灞橋、姜韞、周矩、隋右邊等人。

  而被譽為“李摶景第三”的余時務,因為當時境界不高,加上在戰場上出手次數不多,只在一洲候補之列。

  所以寶瓶洲對馬苦玄的觀感比較復雜,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認,寶瓶洲有個馬苦玄,還是比較能夠撐門面的。

  馬苦玄瞥了眼遠處那群看客,就懶得多看一眼,轉頭與余時務調侃道:“你這個李摶景第三,不去找李摶景第二聊兩句?”

  在三十年前,李摶景第二,是說那風雪廟劍修魏晉。

  不過這是魏晉躋身上五境之前的說法了,等到魏晉先後兩次破境,最終成為寶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劍修,自然就無人再提此事。

  因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時務的道統法脈當然屬於兵家修士。

  不過他還是一位劍修,並且更為隱蔽的是他還身負武運,這在真武山上都是個被祖師堂列為頭等禁制的秘密。

  余時務還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個半朋友”里邊的那半個朋友。

  他如今身負三份武運,其中兩份還是先前天下形勢岌岌可危時,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廟的點頭,姜、尉兩位中土兵家祖師贈予他的。

  一場共斬,一分為五,余時務如今還差兩份,可惜這就不是他一個元嬰境可以自求的了。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那麼快就失守了’,這句話說得好。”

  劍氣長城守了幾年?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戰天下。

  就那麼點大的地方,還不如浩然九洲一個藩屬小國的地盤大。

  可是之後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丟掉的?

  馬苦玄對劍氣長城再沒什麼念想,對那個同鄉人的年輕隱官再沒什麼好感,也還真沒臉說這種話。

  高明轉頭望向師父,顯然也有些疑惑。

  既然那個陳清都如此劍術無敵,為何不多出劍幾次?

  按照那些山水邸報的說法,陳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遞出一劍,之後就再沒有出手了,最後只是一劍開路,護送飛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馬苦玄按住少年的腦袋,重重擰向余時務那邊:“師父沒空,讓余嘮叨跟你解釋。”

  余時務以心聲耐心解釋了一番。

  最後一場大戰正式拉開序幕之前,被敬稱為老大劍仙的陳清都其實曾經向托月山大祖遞過一劍。

  雖說在劍修與蠻荒妖族對峙的戰場上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蠻荒天下某處的萬里山河悉數破碎。

  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無賴之處。

  余時務站在城頭上感慨道:“一個行當,比如漁翁釣魚,樵夫砍柴,商賈掙錢,而劍氣長城的劍修很純粹,就是出劍殺妖。”

  馬苦玄終於插了句話:“還有仵作驗屍,劊子手砍頭,棺材鋪等死人。”

  余時務看了眼馬苦玄,後者立即抬起雙手,示意你余時務繼續絮叨。

  “此外,在其位謀其事。比如陳熙和齊廷濟,除了是刻字的老劍仙,還是各自家族的一家之主,需要為家族謀劃退路;隱官陳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宮排兵布陣,以己方的最小戰損,換取戰場的最大戰功;老大劍仙就需要讓整座劍氣長城不至於香火斷絕。”

  “在劍氣長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職之外,劍仙們舍生忘死與蠻荒天下遞劍,就是為了盡可能護住更多的劍道種子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來,就等於為浩然天下拖延時間了。”

  還有一些更深層的內幕和真相,余時務就沒說。

  例如文海周密與阮秀的登天離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時務和馬苦玄清楚,如今連宗主都還被蒙在鼓里。

  在余時務看來,陳清都、蠻荒大祖、周密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飛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頂。

  強者,就是能夠將希望付諸行動,成為現實。

  高明斜眼看那些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譜牒仙師,疑問道:“老馬,余師伯祖,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歡喊師父,喜歡喊馬苦玄為老馬——他的師兄忘祖就絕對不敢如此造次。

  余時務笑了笑,對此不置一詞。

  馬苦玄蹲在城頭:“干嗎侮辱傻子?”

  以前在家鄉小鎮,如果說泥瓶巷的陳平安是個晦氣的掃把星,那麼杏花巷的馬苦玄就是同齡人眼中的那個傻子。

  一個討人嫌惹人厭,一個被當成了解悶的樂子。

  馬苦玄笑道:“余師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談崩了,我好動手打人。一路悶得很,我要找點樂子。”

  余時務無動於衷。

  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頭,說道:“這都不去聊兩句,你對得起咱們腳下這座城頭嗎?”

  余時務想了想,還真去講道理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與故意讓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除了齊老劍仙是個孤例,在戰場上廝殺之後,還曾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步步阻滯蠻荒妖族大軍的推進。

  此外,上五境劍仙一個都沒走,尤其是還有眾多地仙劍修。

  不是不可以走,只不過最後一樣留在了戰場上。

  老劍仙當中,董三更、陳熙、納蘭燒葦。

  大劍仙里邊,周退密、米祜、晉青。

  至於戰死的劍仙,更多。

  當時飛升城里邊,境界最高的就是寧姚這些元嬰境,所以天底下有這樣的放水?

  余時務一直耐著性子說了許多,可不管他怎麼說,對方就只盯住一件事:那陳清都為何不多遞一劍?

  此外,他們也都將這個寶瓶洲年輕修士當傻子了:你跟我們聊這麼多做什麼?

  要不是聽說對方來自真武山,早趕人了。

  余時務有些無奈。就只會死盯著一個人一件事不放,掛一漏萬,這只是一個自謙說法啊。

  馬苦玄樂得不行,摩拳擦掌,帶著一行人來到余時務身邊。

  高明埋怨道:“余師伯祖,跟些傻子解釋這麼多干什麼嘛,半點不爽利。”

  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說你不對,總有他的道理。”

  然後又補了一句:“咱們都別勸余嘮叨啊,就他這好好先生的脾氣,總有一套歪理說辭,例如‘他們聽不明白,終究還是我沒說明白’。”

  驪珠洞天小鎮出身的年輕人,就沒幾個不會說話的。

  再者,馬苦玄的“家學”,不是一般的好。

  馬苦玄、李槐、顧璨,只說在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優勢。

  余時務嘆了口氣:“交給你了,下手記得別太重,如今文廟管得嚴。”說完便獨自離開了。

  生活是一本無字之書,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悶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沒機會重新翻書找個為什麼的。當然了,那撥皚皚洲仙師不在此列。

  馬苦玄突然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心聲:“出手講點分寸,別打斷長生橋,其余隨意。”

  是那坐鎮天幕的儒家陪祀聖賢——賀綬。

  金色拱橋那邊,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靈,周密站在欄杆旁,阮秀站在欄杆之上,只有離真趴著,還在思考那兩個問題:那個一,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場作為舊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爭是怎麼來的?

  周密笑道:“當初為了人間多些香火,拿來更多淬煉神靈金身,結果等到人族數量達到一個天文數字之後,曾經遠游天外一段歲月的水神重返舊天庭,終於意識到人間不對勁了,因為大地之上光亮攢簇,人心燈火綿延聚攏如火海,水神執掌的那條光陰長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勢愈演愈烈,你可以視為一場……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離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間,訝異道:“我看不見就算了,為什麼連雨四也看不見?”

  他俯瞰人間,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靈氣聚集,星星點點,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個個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還有一股股氣運流轉。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其實神靈俯瞰人間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畫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晉水神,沒理由看不到這份屬於他本命大道的流轉。

  阮秀說道:“因為我不讓你們看見。”

  落魄山中。

  天氣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里幾乎沒有落腳地,一個個大竹編無眼篩子和大柳條簸箕上都曬滿了干紅辣椒,紅艷艷的。

  檐下廊道里,朱斂躺在一把躺椅上閉目養神,輕搖蒲扇。

  岑鴛機今天沿著山道走樁完畢,就來這邊坐一會兒。

  她喜歡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單單是因為朱斂帶她上山,領著她走上習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鴛機也把朱老先生當作唯一的親人。

  老先生會經常勸她多下山,回州城的家看看爹娘,說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煩,更不要把落魄山當作一個躲清靜的地兒。

  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當下的煩心事,也躲不過將來的後悔。

  人生最徒勞無功,無非是追悔一事。

  異鄉游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紙鳶,唯有心中思念,成為那根线。

  如果一個人對家人和故鄉都沒有了眷念,就真成一只斷线紙鳶了。

  那麼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離離原上草,枯榮由天不由己。

  老先生還說岑鴛機算運氣好的了,離鄉這麼近,回家其實就幾步路而已。不過近了也有近了的煩憂。

  岑鴛機之所以喜歡跟朱老先生談心,大概就是因為老先生說理講話從不端長輩架子,一定要晚輩當下就將道理聽進去。

  朱斂笑問道:“鴛機,這些年走樁,累計多少拳了?”

  岑鴛機答道:“今年開春到了兩百萬拳,後來就不去計數了。”

  朱斂又問:“怎麼不數了?是覺得記這個沒意思,還是哪天突然忘記,之後就懶得數了?”

  岑鴛機老老實實說道:“刻意記這個,練拳容易分心,好像練拳就只是為了個數字。”

  朱斂點點頭:“很好啊。公子曾經與我私底下說過,什麼時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記住遞拳次數,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時。”

  岑鴛機說道:“山主學拳天賦確實比我好太多。”

  她是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此事。

  朱斂問道:“還有呢?”

  岑鴛機老老實實搖頭道:“沒有了。”

  朱斂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歡喜歡喜歡之人,討厭討厭之人。”

  說得繞口,不過岑鴛機又不笨,聽得明白。

  她解釋道:“我並不討厭陳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當年第一印象差了點,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後來在山上,我不怎麼理睬山主,其實是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麼。”

  “理解。”朱斂點點頭,“鴛機,說實話,公子對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會答應,還擔心你會多想些有的沒的,公子都要收你為嫡傳弟子了……嗯,就像那個趙樹下。公子的這種看好,不是覺得你或趙樹下將來一定會有多高的武學成就,就只是覺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純粹分兩種,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達拳法極快,後者要相對不起眼些,持之以恒,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視线。”

  岑鴛機有些驚訝,輕輕嗯了一聲:“山主的想法蠻好。”

  她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後,朱斂手里蒲扇的搖晃幅度就大了些。

  朱斂帶著笑意喃喃道:“驛柳黃,溪漲綠,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來龍去脈,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傷也。”

  岑鴛機只是聽著,便有些淡淡的傷感。

  朱斂轉頭笑道:“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對吧?”

  岑鴛機忍住笑,點頭道:“她很喜歡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門口看門翻書,元寶都會故意加快腳步,匆匆轉身登山練拳。”

  朱斂繼續道:“那麼元來那小子偷偷喜歡你,你是不是也偷偷知道?”

  岑鴛機微微臉紅:“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歡他啊。”

  朱斂放下蒲扇,輕聲道:“觀海者難為水,痴心者難為情哪。男女情愛之苦樂,不過是意中人變成了憶中人,心上人變成了枕邊人。”

  在岑鴛機這邊,即便是一樣的話,從朱老先生和鄭大風嘴里說出,就是大不一樣的意思。

  一個是久經滄桑的和藹老者,一個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坯子。

  幸好鄭大風有賊心沒賊膽,從不對她毛手毛腳。

  岑鴛機突然說道:“山主又出門遠游了。”

  朱斂嗯了一聲,緩緩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閒。”

  騎龍巷兩間鋪子的人數越來越多。

  壓歲鋪子本來有代掌櫃石柔和綽號阿瞞的周俊臣,前不久還多出一個名叫箜篌的白發童子。

  隔壁草頭鋪子的代掌櫃是目盲老道賈晟那個龍門境的老神仙,伙計除了趙登高和田酒兒這對師徒,又來了個名叫崔花生的少女,自稱是崔東山的妹妹,差點沒把陳靈均笑死。

  陳靈均今兒在行亭跟白老弟嘮嗑完畢,就一路晃蕩到小鎮,大搖大擺走入壓歲鋪子,大笑著招呼道:“箜篌老妹兒!”

  被陳靈均昵稱一聲老妹兒的箜篌,也就是那個貌若稚童的飛升境化外天魔、歲除宮吳霜降的道侶,暫時還是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在壓歲鋪子里打雜,順便給自己取了個化名。

  可是陳靈均哪里知道這個年少白發的可憐矮冬瓜是個什麼境界,又有什麼身份背景,靠山是誰,只知道是自家老爺在游歷路上撿來的小丫頭片子。

  陳靈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畢竟裴錢和小米粒被老爺帶回小鎮的時候都沒啥境界。

  這會兒箜篌背對著陳靈均,嘴里正叼著一塊糕點,兩只手里邊也拿了兩塊,眼睛還盯著一大片,忙著呢,沒空搭理那個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

  阿瞞看著那個只比監守自盜稍好點的白發童子,頗有怨氣,都不當小啞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記賬記賬,記個錘兒的賬。就她那點薪水,什麼時候能夠補上窟窿?山主又是個光有錢不大氣的,隔三岔五就喜歡來查賬,到最後還不是我們掌櫃難做人?打水漂還有個響兒,吃東西沒個聲響,也算本事了。”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貪黑的,好不容易掙了點錢,原本是可以變成好些碎銀子的,結果好了,來了個沒良心的,都成了賬簿上的債務數字了。

  再說了,這個小姑娘好像腦子有毛病,經常在後院獨自轉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著什麼“隱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蓋世”“隱官老祖,英俊無雙,劍術無敵”……自己早就想帶她去看郎中了。

  箜篌這會兒聽見了小啞巴的埋怨,非但沒有置若罔聞,反而故意搖頭晃腦,氣得阿瞞就想跟她掰扯掰扯。

  要不是看她是個小丫頭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賠藥錢。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計較這些作甚。”

  陳靈均一聽這個小啞巴竟敢對自家老爺說三道四,氣得雙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說話小心點啊,我認識你師父,跟她是一輩兒的,你師父又認識小鎮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瞞冷笑道:“你認識我師父?我還認識我師父的師父呢。說話不小心咋了,你來打我啊!”

  別的不說,落魄山有一點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頂事兒。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輕聲道:“一家人不許說氣話。”

  阿瞞踩著小板凳趴在櫃台上,板著臉伸出一只手對陳靈均說道:“別跟我扯虛的,有本事就幫她還債,然後愛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沒了我親自做去,覺得不好吃,怎麼罵我都行。”

  陳靈均抬了抬袖子:“他娘的,陳大爺這輩子大風大浪的,坎坎坷坷,幾籮筐裝不滿,都不稀罕多說,唯獨沒在錢上邊栽過跟頭。說吧,多少銀子?!”

  箜篌轉過頭,腮幫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道:“別啊,欠著就是了,又不是不還。欠人錢好過欠人情。”

  陳靈均來到她身邊。如果不是大白鵝道破天機,還真瞧不出是個小姑娘。

  之前小姑娘不是這個名字,叫芝蘭,然後陳靈均不樂意了,好說歹說,才讓她改名為箜篌:“老妹兒,聽陳大哥一句勸,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別帶草頭字。”

  昔年歲除宮女官天然,道號鳳首。她最心愛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龍身鳳形,瓔金彩,珞翠藻。

  箜篌依然含糊不清地道:“別老妹兒老妹兒的,難聽得很,趕緊換個說法。”

  陳靈均為難道:“可你也沒帶把啊,讓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

  箜篌沒好氣道:“一邊兒去。”

  陳靈均只得去隔壁鋪子找賈老哥喝酒。

  賈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說那趨炎附勢之輩只會在體面上鋪展,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里偷閒了。

  還說自己也曾是個風流倜儻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歲哪知世事艱的浪蕩生涯——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漢的村頭碎嘴雅致多了?

  哥倆好,一個熟門一個熟路,很快就張羅起了一個酒局,對坐喝酒。

  今兒陳靈均帶了兩壇好酒過來,賈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個戰:好酒好酒。

  陳靈均盤腿坐在長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兩哆嗦。”

  賈晟用拇指擦了擦嘴角:“三個才對。”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賈晟來自中部藩屬小國一個叫亳州的地方,說家鄉那邊自古就是酒鄉,麻雀都能喝二兩,以至於如今連隔壁的阿瞞都學會了罵人——不如一只亳州麻雀。

  陳靈均突然皺了皺眉頭,放下酒碗,以心聲道:“騎龍巷來了幾個道行不低的,賈老哥你先去後院,如果確定不是鬧事的,再出來待客。”

  賈晟笑道:“不打緊,讓老哥會一會……”

  陳靈均說道:“至少是三個元嬰境。”

  賈晟立即起身:“我這就帶酒兒和花生一起去後院待著,再暗中通知掌律。”

  陳靈均點點頭,穿上靴子,獨自走到鋪子門口,以心聲提醒石柔悠著點,管好箜篌和阿瞞,接下來不管有什麼動靜都別冒頭。

  三位客人,兩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

  一個年輕容貌的男子,氣態儒雅。

  一個身材敦實的漢子,有古貌氣,斜挎了個沉甸甸的棉布包裹。

  還有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麼美人,卻英姿颯爽,腰懸一把白楊木柄的長刀。

  三人從騎龍巷頂部走下,女子以心聲說道:“此地確實水運濃厚,龍氣郁郁,不同尋常,難怪夫子當初會留在這兒。”

  龍州地界,除了品秩極高的鐵符江,還有紅燭鎮那邊的衝澹、玉液和繡花三江匯流,只不過如今鐵符江水神楊花轉遷去了那條大瀆任職。

  年輕男子笑道:“靈均道友。”

  陳靈均疑惑道:“你是?”

  年輕男子伸手往臉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鎮這邊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笑道:“原來是陳老夫子,好久不見。”

  認識對方,但是沒怎麼打過交道。

  對方早先在龍尾溪陳氏開設的學塾擔任過一段時日的夫子,聽說是個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後來很快就出門遠游了,因為聲名不顯,教書的本事也馬虎,學塾那邊也沒誰在意。

  裴錢小時候去過學塾上課,陳靈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蹲牆頭,看過幾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陳真容,聽大白鵝說這個外鄉老先生來自婆娑洲,跟聖人阮邛關系不錯。

  老夫子身邊兩人開始自我介紹,漢子自稱洛陽木客,道號松脂。女子笑容真誠,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朣朧郡人氏。”

  陳靈均聽得腦殼疼:啥木客啥朣朧的,都給陳大爺整蒙了。

  老爺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話啊。

  靈機一動,陳靈均喊道:“賈老哥,鋪子來貴客了。”

  賈晟立即飛奔出來殷勤待客,剛好有張酒桌,賈老神仙與陳靈均坐同一條長凳。

  那個洛陽木客不善言辭,陳老夫子和秦不疑兩個倒都是爽快人,言語無忌,有啥說啥,賈晟一邊心里琢磨一邊笑臉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來松脂道友剛好遠游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齋。

  而秦不疑聽說落魄山純粹武夫多,還有個武評宗師,也不是奔著什麼討教切磋來的,就是很感興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

  賈晟就說此事不難,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打聲招呼,順便夸了一通自家山頭:“氣佳哉,郁郁蔥蔥然。風化極美,儒學極盛。”

  倒是不敢說個“最”字,免得有王婆賣瓜之嫌。

  秦不疑笑問:“賈掌櫃,敢問你們山主是怎麼個人?”

  賈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們山主啊,那貧道可就謙虛不得了。恂恂溫厚言辭熙熙,行事平正為人衝和。”

  真名其實是陳容的老夫子啞然失笑:這可以算是一個高不可攀的稱贊了。

  秦不疑笑問道:“賈道長很推崇南豐先生?”

  陳靈均聽得一頭霧水。

  賈晟放下酒碗,撫須而笑:“哪里,其實是我家山主對曾老夫子的文章極為喜歡,還經常勸我多讀呢,說尤其是南豐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來,條理嚴謹,氣雅意厚,初看似乎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回味無窮。”

  秦不疑笑道:“不承想你們那位陳山主竟然獨獨鍾情南豐先生的文章,實屬意外。”

  相對於白也、蘇子和柳七這幾位,曾夫子的散文確實沒那麼享譽天下。

  賈晟立即笑著解釋道:“也不算‘獨獨’,只是相對而言。我家山主,治學一道,其實最為推崇‘開卷有益’一語。山主還曾與我笑言,只因為年少時家境貧寒,未能去學塾念書,故而後來的修行路上常常離鄉遠游,剛好補上那份讀書債。”

  秦不疑與那個自稱洛陽木客的漢子相視一笑。

  算是一場相談甚歡的酒席,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帶著兩位好友先去找客棧落腳,回頭等落魄山的消息。

  陳靈均但凡見著一個陌生人就犯怵,所幸還有個最靠得牢的賈老哥,酒桌之外,見誰都不虛。

  早些年魏羨跟盧白象路過騎龍巷,在鋪子里坐了會兒,賈老哥碰到魏羨愣是了,後來被裴錢道破天機,才知道鬧了天大笑話,魏羨所謂的“海量”,到底是怎麼個酒量。

  一路送到騎龍巷盡頭,返回鋪子的時候,陳靈均跳起來拍了拍賈晟的肩膀:“聊得不錯。”

  賈晟撫須而笑:“待人接物這種事,說句不謙虛的話,不敢說有山主一半功力,二三成終歸還是有的。”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從騎龍巷台階上緩緩走下,在門口停步,臉上有些笑意。

  這個娘兒們一年到頭眯眼笑,可真沒誰覺得她好說話,就連隔壁鋪子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瞞遇到了她也一樣歇菜,乖乖當個小啞巴。

  不料今兒個長命臉上的笑意倒是透著一股真誠,受寵若驚的賈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頭彎腰,雙手輕輕搖晃了幾下,然後一個滑步,再一個側身,攤開一手,笑容燦爛道:“掌律里邊請,里邊請。”

  長命斜靠門,與賈晟點頭致意,再跟陳靈均說道:“這一行人多半是奔著你來的。”

  陳靈均如遭雷擊,一跺腳,使勁甩袖子,哀號道:“遭了哪門子孽啊!不能夠啊,大爺招誰惹誰了,每天與人為善,路邊螞蟻都不敢踩一下的。”

  坐在隔壁鋪子門口的阿瞞站起身來到這邊,雙臂環胸問道:“要不要我跟裴錢說一聲?”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找裴錢,管用是管用,問題是裴錢最喜歡記賬啊。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

  長命嗑著瓜子笑道:“朝你來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門?”

  陳靈均咳嗽一聲,朝阿瞞揮揮手:“去去去,小孩子別摻和大人的事。”

  阿瞞扯了扯嘴角,轉身就走。

  陳靈均補了一句:“好意心領了,下次再去我那個李錦兄弟的鋪子買書,只管報上我的名號。”

  報上他的名號,當然沒屁用。

  畢竟報上自家老爺的名號,都一樣不打折。

  但是他可以偷摸去一趟紅燭鎮啊,先把書錢墊付了,當是預支給書鋪,再讓李錦在小啞巴拎麻袋去買書的時候假裝優惠了。

  這種小事,那位衝澹江水神老爺總不至於為難吧?

  若真的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還怎麼混江湖?

  啊?

  要不要本大爺教一教啊?

  大驪京城,銅駝坊。

  一位衣衫老舊的老先生蹲在一條巷弄里,剛跟人下完一局棋。

  對方是下野棋掙錢,老先生就像是在當財神爺送錢散錢呢。

  圍棋下一局耗時太久,所以巷子里幾乎都是下象棋的,有些是憑真本事贏錢,更多是擺些棋路刁鑽的老譜殘局坑人。

  老先生站起身,揉了揉手腕,蹦跳了兩下,念叨著接下來要認真起來了。

  氣啊,輸錢不說,還被一旁幾個喜歡指點江山的老頭子罵作臭棋簍子。

  贏了他不少錢的是個笑眯眯賊兮兮的年輕男人,五短身材,長得有點歪瓜裂棗。這會兒男人只擔心那個窮酸老先生兜里的錢不夠多。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吸一口氣,結果一局過後,又要掏錢結賬。

  這個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難盡,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幾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容他悔一手。

  後來年輕男人都習慣了,只要老先生一抬頭,就知道要打個商量。

  反正也簡單,落子無悔,沒得商量。

  所幸他給錢的時候還算痛快,願賭服輸,棋力差,棋品低,賭品還湊合。

  老先生似乎還是有點不服氣:“要是我學生在,保管輸不了。”

  年輕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你學生來,賭注彩頭還可以往上加。”

  老先生揪須嘆氣道:“這不是喊不來嘛。”

  年輕男人隨口打趣道:“老先生還是個桃李滿天下的教書先生?”

  瞧著很窮酸,一只棉布老舊的干癟錢袋子,當下越發消瘦了,刨去銅錢,肯定裝不了幾粒碎銀子。

  老先生笑道:“學生倒是不多,不過個個成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年輕男人笑問:“老先生的得意門生里邊,難不成還出過進士、舉人老爺?”

  好刁鑽的問題。老先生一時有些啞然。

  師徒兩輩人,唯獨科舉功名一事,還真是唯一的軟肋。

  好像除了自己有個秀才功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虧得再傳弟子當中出了個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

  見那老先生搖搖頭,年輕男人眼中的一點炙熱和希冀也就轉瞬即逝。本以為遇到了閒雲野鶴一般的某位大驪官場老人呢。

  年輕男人實在是贏錢贏得太過輕松,以至於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猶豫之時,他就背靠牆壁,從懷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書,隨手翻幾頁打發光陰,其實內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老秀才笑問:“老弟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年輕男人搖搖頭:“暫時還不是,來京城參加秋闈的。我祖籍是滑州的,後來跟著祖輩們搬到了京畿,勉強算半個京城本地人。本來這麼點路,盤纏是夠的,只是手欠,多買了兩本善本,就只好來這兒擺攤下棋了,不然在京城無親無故的,死活撐不到鄉試。”

  老秀才說道:“桂榜題名,飲酒鹿鳴宴,妥妥的。”

  “何以見得?莫非老先生還會看相?”

  “看相嘛,會那麼一丟丟,只不過呢,聖賢有雲:‘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年輕男人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揮了揮手中那本解禁沒多久的聖人書籍:“有理有理,不承想老先生還是同道中人。”

  老秀才撫須而笑:“是極是極,不承想年輕人眼光如此老到。”

  年輕男人卷起書,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過鄉試,我就請老先生喝酒。”

  老秀才微笑不言。

  年輕男人收起書放入袖中,見那老先生還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腦袋,恍然道:“差點忘了與老先生說一聲,我叫盧靈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舉人,我就來這兒擺攤等老先生,要是沒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這敢情好。”老秀才點點頭,“盧老弟,容我多說兩句,形相善惡,非吉凶定例,才高需忌氣盛啊。”

  盧靈昌笑著點頭稱是,也沒如何當真,心里想著等老子考中了舉人再考進士,將來當了官再來談什麼才德配位。

  老秀才起身告辭離去,盧靈昌蹲在地上,在老先生走出幾步後再轉頭時,笑著與他揮手作別。

  老秀才嘆了口氣,雙手負後,踱步離去。

  北風吹瘴癘,南風多死聲。此生困坎<;土稟>;,憂患真吾師。

  少不解事老又懶,治學得一或十遺。水陸冰冱天凍雲,一見梅花便眼清。

  老秀才詩興大發,只覺得好詩好詩,就算白也老弟在此,也要強忍住拍案叫絕的衝動吧。

  人雲亦雲樓所在的巷子里,李希聖身邊跟著書童崔賜,兩人一同游歷大驪京城。

  李希聖之前從中土神洲返回俱蘆洲後,在那個藩屬小國繼續書齋治學。

  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門拜訪,之後李希聖南下途中剛好碰到了一個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觀主。

  其實這場重逢,對李希聖來說,略顯尷尬。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倒是很樂和。

  如今這個浩然儒生李希聖與師尊道祖再次相見,行的到底是道門稽首,還是儒家揖禮?

  結果李希聖先與道祖打了個稽首,再後退一步,作揖行禮。

  之後李希聖就帶著崔賜趕來京城,主要是先前此地動靜太大,李希聖遠在俱蘆洲都心生感應。

  大驪鐵騎,所向披靡,天下震動而人心不憂。

  小巷門口,劉袈見那氣度不俗的儒衫男子挪步走來,立即看了眼弟子。

  趙端明以眼神作答:“干嗎?”

  老修士見他不開竅,只得以心聲問道:“該不該攔?”

  “反正我不認識他。”

  “確定?不再看看?”

  “師父,真不認識。”

  “文廟陪祀聖賢的掛像那麼多,你小子再好好想想,拿出一點天水趙氏子弟該有的眼力。”

  “師父你煩不煩啊,我真不認識他,半點不眼熟!”

  “端明,你發個誓。”

  “師父,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咱倆的師徒情分可就真淡了。”

  劉袈放下心來,現出身形,問道:“何人?”

  李希聖笑道:“我叫李希聖,家鄉是大驪龍州槐黃縣。”

  劉袈和顏悅色道:“那就是與陳平安同鄉了。對不住,得在此止步。”

  其實之前還來了個身材高大的老道長,身邊跟了個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一老一小並肩而立,朝小巷里邊張望了幾眼。

  當然被劉袈攔住了,鬼鬼祟祟的,不像話。既然是道門中人,職責所在,還怕個什麼?況且那兩個道士也沒什麼白玉京三脈道門的道袍裝束。

  在陳暖樹的宅子里,牆上掛了一本日歷和一張大表格,還有一本小冊子,一年一本,一天一頁,每年大年三十夜都會裝訂成冊。

  她每天都會記賬,也會記錄一些聽到、見到的有趣的瑣碎小事。

  所以其實落魄山上賬簿最厚、冊數最多的是暖樹,不是裴錢,更不是只會記載每筆瓜子開銷的周米粒。

  暖樹每天除了灑掃庭院、伺候花草、將越來越多的山上藏書分門別類地曬,還要采摘時令野菜、釀酒、醃菜醃肉晾火腿。

  此外,她還會幫朱老先生去自家山頭的那片竹林找老竹雕刻些清供,幾條周米粒的巡山道路也需要打理,避免雜草橫生。

  到了年關,除了剪窗花,還要請朱老先生或是種夫子寫春聯,再帶著周米粒一起貼春聯、禮敬灶王爺、送窮神。

  那麼多的藩屬山頭,經常會有營繕事務,就需要暖樹懸佩劍符,御風出門,在山腳落下身形,登山給工匠師傅們送些茶水點心。

  逢年過節的人情往來,山上像是鰲魚背、衣帶峰,更早還有阮師傅的龍泉劍宗,也是肯定要去的。

  山下小鎮也有不少街坊鄰居需要時不時去探望一番,除了打掃泥瓶巷祖宅,隔壁兩戶人家雖然都沒人住,屋頂和泥牆也都是要注意的,能修補就修補。

  因為落魄山的人越來越多,有關戶籍一事就需要經常跟縣衙打交道了。

  一開始暖樹擔心他們會覺得自己是個丫頭片子,辦事不牢靠,就會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後來余米劍仙也幫過忙,主動跟她一起去。

  不過如今不需要了,縣衙戶房的人與她很熟了。

  一個曾經只需要喊宋伯伯的,如今都要喊宋爺爺了。

  至於這麼多年過去她也沒長個兒,對方約莫是見怪不怪,也不會議論什麼。

  從自家那麼多藩屬山頭搜尋而來的各類奇石,要做成盆景擺設,然後作為文玩清供,燕子銜泥一般,不斷搬到那些其實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里邊。

  還有朱老先生親筆繪出的山水、花鳥、仕女畫卷,也不能胡亂堆砌,不然可就俗了。

  還要考慮如何搭配瓷器,比如養花用的花瓶,作為文雅士人所謂的“花神之精舍”,首選舊藏青銅觚,其次才是瓷青如天、細媚滋潤的幾種官瓷。

  山上的每處宅子都需要根據主人的不同喜好放置不同風格的文房四寶、衣櫃書架、屏風壁畫,栽種不同的花卉草木,所以暖樹就自己搭建了一座花棚。

  堂花術是與朱老先生和種夫子請教的,她也會自己翻書查閱,所以她的書架上都是這類書籍。

  哪怕人越來越多,事情越來越多,山里山外還是被一個粉裙小姑娘打理得干干淨淨,井井有條。

  此外,落魄山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不管大小,暖樹幾乎都一清二楚。

  當然,周米粒也會經常幫忙,肩挑金扁擔,手持行山杖,得令得令!

  今天米裕在山上亂逛,發現暖樹難得閒著,坐在崖畔石桌旁發呆,就走過去笑問:“暖樹,來這邊多少年了?”

  暖樹趕緊起身給米劍仙施了個萬福,落座後才笑道:“還沒到三十年呢。”

  米裕嗑著瓜子輕聲問道:“就不會覺得無聊嗎?”

  二十多年了,每天都這麼忙忙碌碌,關鍵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瑣碎事務,好像就沒個止境啊。

  就連他這個游手好閒的,再喜歡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偶爾也會想要下山散心一趟,比如白天去黃庭國山水間賞景,晚上去紅燭鎮坐一坐花船,還可以去披雲山找魏山君喝酒賞月。

  暖樹搖搖頭:“不會啊。”

  米裕問道:“不累嗎?”

  暖樹笑道:“我會休息啊。”

  本來想說自己是半個修道之人,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暖樹就沒好意思開口。

  米裕有些無語。

  前些年,有老氣橫秋的陳靈均、古靈精怪的裴錢、活潑可愛的周米粒,如今又有在路邊行亭擺了張桌子的白玄以及在壓歲鋪子幫忙的箜篌,唯獨陳暖樹,大概是性子溫婉的緣故,相對而言,始終不太惹人注意。

  其實,就像陳靈均跟賈晟吹噓的,自己可是老爺身邊最早的從龍之臣,遠在裴錢認師父、大白鵝認先生之前,是落魄山資歷最老、架子最小的老前輩。

  大風兄弟是當地人不假,可他上山晚啊,真要論資排輩,不得往後靠?

  再說了,還有誰陪著老爺在泥瓶巷祖宅一起守過夜?

  有本事就站出來啊,他這就給誰磕幾個響頭。

  既然陳靈均的確如此,那麼陳暖樹當然也是了。

  米裕突然說道:“以後如果有誰欺負你,就找我。”

  只是話一出口,米裕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哪里輪得到自己出手,真有人敢欺負暖樹的話,估計就算對方是個飛升境,都得死,而且注定毫無懸念。

  所以米裕很快改口:“比如那個陳靈均又說些傻了吧唧的話,我就幫你教訓他。”

  暖樹眉眼彎彎,擺擺手:“沒有沒有。”

  一個大袖飄蕩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哎喲喂,余大劍仙在給傻丫頭指點修行呢?好事好事,不然總這麼烏龜爬爬螞蟻挪窩,太不像話。”

  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樹,暖樹猶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後輕輕點頭。米裕就拍拍手掌,站起身,朝陳靈均走去。

  陳靈均察覺到不對勁:“余兄,你這是要干嗎?!有話好好說,沒什麼過不去的坎、解不開的誤會、不好商量的事!”

  米裕笑道:“想啥呢,就是指點一下修行。”

  陳靈均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落魄山上,曾經有三個小姑娘,經常一起躺在竹樓二樓的地板上,微風拂過,帶來一陣陣的夏天蟬鳴聲。

  她們枕著蒲扇,等著那只放在竹樓後邊池塘里的西瓜一點一點涼透。

  小小的憂愁,就是山外過路的白雲,來了就走。有些胖一些,就走得慢一些;有些瘦一些,就走得快一些。

  山中何所有?一襲青衫和所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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