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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劍斬飛升巔峰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3648 2024-03-06 01:07

  一劍遞出,諸多橫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負責坐鎮托月山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元凶,不但是一位純粹劍修,其本命飛劍上甚至摹刻了兩尊高位神靈想象者、回響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溫的一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滿臉悔恨神色,似乎後悔當年交出那顆文膽。

  白衣僧人側過身,微微後仰,撚動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輕隱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說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劍光一斬而過。

  托月山被從當中劈開,一分為二,出現了一道巨大溝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復原樣。

  與此同時,持劍的大妖元凶身軀法相也被一劍斬開,相距極遠的半張臉龐上第一次流露出訝異神色。

  顯而易見,陳平安這一劍與先前遞出的三千余劍有著天壤之別,再不拘泥於劍術層次,而是劍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個劍道的雛形,以至於在那條經久不散的劍光軌跡上硬生生阻滯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陰年輪手段。

  這條開山“道路”兩側,千里山河的天地靈氣,甚至山水氣數和天時氣運,皆被瘋狂牽扯而至,如洶涌潮水般填補那條溝壑帶來的大道缺陷,仿佛一劍造就出一處天外太虛境地,大道運轉,界限分明。

  相較於元凶的處境,山中那三只仙人境大妖才叫慘不忍睹。

  那只先前裹纏山尖數圈的蜈蚣下場最為可憐,身軀連同托月山一起被斬開,還試圖裹挾金丹逃離,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劍光攪碎成數截,滾落山腳,就此身死道消。

  坐在七彩蒲團上的那只大妖身形在一片劍氣洪水中搖搖欲墜,座下蒲團已經黯淡無光,模樣從一個精力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個皮包骨頭的瘦削老人。

  另外那只女妖身上那件金絲繡銅釘紋甲胄,連同那仙人抬燈盞一並崩碎,一張依舊精致的臉龐上出現了無數條裂縫,就像一塊干涸多年的田地。

  她那人身小天地內的山河氣象也是差不多的慘淡處境,算是油盡燈枯了。

  若是與那隱官捉對廝殺一場,落敗而亡,也就罷了,可今天這樁禍事卻像是那年輕隱官與元凶合伙打殺他們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夠心甘情願?

  故而這只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女妖心中大恨,恨那隱官的出劍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開山弟子的陰險手段,故意將他們囚禁在此。

  即便自家祖師堂有續命燈可以幫她重塑身形體魄,可畢竟還是折損了相當一部分。

  況且續命燈可以點燃,修士至關重要的金丹與元嬰卻帶不走,故而靠續命燈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視為最下乘的屍解,幾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

  尤其是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強橫堅韌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損要比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大。

  這只道號繁露的仙人境女妖當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隨風搖晃不已,被那道劍氣罡風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臉龐和身體的崩碎聲響如一連串細微爆竹,隨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種死灰之物。

  她心生絕望,咬緊牙關,死死盯住山外那個托月山大祖首徒:“今天這場災殃,連累十數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賜!元凶,好個元凶,真是取了個好名字,你就是蠻荒天下的罪魁禍首!”

  元凶置若罔聞,只是遙遙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繁露狀若瘋癲,驀然大笑起來,抬起那條灰燼不斷飄散的胳膊,拍了拍自己的頭顱:“來,隱官,再給你一筆戰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能夠死在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手上,也不算太虧……”

  一道金色雷電從雷局中迅猛降落,將繁露的身軀徹底打散。

  僅剩下的那個仙人境妖修從蒲團上站起身,環顧四周,苦笑道:“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死法,有點憋屈啊。”

  一個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修士竟然會死在托月山,尤其是死在隱官劍下,傳出去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元凶收回視线,看了眼兩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山中這些先後身死的妖族修士逃還來不及,不承想還有個主動闖入托月山地界的劍修。

  來者是個元嬰境的妖族老劍修,駕馭一把本命飛劍,分出數以千計的長劍,試圖從山水禁制處鑿出一扇門。

  可惜在這座戰場,依舊只像一條水流有限的纖細溪澗衝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勞無功。

  老劍修始終無法破開托月山和籠中雀的內外兩重禁制,在外邊叫囂不已。

  元凶望向陳平安:“有個劍修想要拿命換命,怎麼說?你要是答應,我就放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一個元嬰境,哪怕是劍修,換個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這樣的買賣?

  陸沉唏噓不已:咱們隱官大人,果然小心駛得萬年船。

  元凶笑道:“那個劍修名叫蕙庭,來自紅葉劍宗。”

  直到這一刻,元凶的法相身形才合攏,托月山隨之再次恢復原貌。

  不承想那道劍意軌跡竟然無視光陰長河的逆流,依舊貫穿托月山,虛實變幻不定,綻放出一種令人目眩的七彩顏色——那是光陰長河與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韻,不斷有光陰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在劍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濺而出,一塊塊快若流星,小如指甲蓋,大若銅錢,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陣地界,撞向籠中雀小天地的無形壁障之上,最終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歸於光陰長河。

  這足見陳平安方才一劍殺力之大,同時意味著這一劍已經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條不可修補的劍氣長廊,就像陳平安一劍劈出了類似曳落河的劍氣江河。

  元凶繼續說道:“你應該聽說過蕙庭這個名字,曾經也是個玉璞境劍仙,只不過在戰場上跌境兩次,最近一次是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一直養傷,所以錯過了上次大戰。”

  元凶倒是不擔心陳平安會違約反悔,若是存心使詐,方才直接開門就是了。

  聽到紅葉劍宗和蕙庭的大名,陳平安眯起眼,點點頭。

  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劍修,避暑行宮記錄得很詳細。

  不單單是因為這位妖族劍修喜歡跑到劍氣長城湊熱鬧積攢戰功,以致兩次跌境都是在戰場上。

  而且他一直喜歡偷襲女劍修,並借此煉劍,溫養某種飛劍神通。

  曾經被他襲擊過的一名女劍仙叫宋彩雲,就是那個讓趙個簃、程荃兩位老劍修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女子。

  其實宋彩雲當時原本可以撤出戰場,但是她在半路遇到了一撥身陷絕境的年少劍修,為了救下他們,才被伺機而動的蕙庭一劍斬殺。

  那撥劍修當中有個曾經陽光燦爛、性格隨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既然對方自己送上門來了,這筆買賣,做了。

  陳平安率先將籠中雀小天地打開一條道路,之後元凶就跟著打開托月山大陣,讓蕙庭趕赴戰場。

  那個原本已經束手待斃的仙人境妖族看見了那道熟悉的劍光,無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顆頭顱給年輕隱官了。至於老友死後的那點靈氣和劍道氣數,當然就會被元凶收下。

  雖說蕙庭確實欠他一條命,准確說來是一條半——早年他救過蕙庭一次,後來又幫過一次大忙——可是換命一事,豈可當真?

  蕙庭卻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劍懸停在小天地邊界,仰頭望向那個頭頂蓮花冠的萬丈法相,笑問:“你就是蕭𢙏的繼任者,新任隱官陳平安?”

  陳平安這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他這些年真是聽得耳朵起繭了。

  紅葉劍宗有個被寄予厚望的晚輩劍修躋身了托月山百劍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過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葉洲受了傷,很早就返回宗門養傷,每每提及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都頗為仰慕,以雙方未曾有機會真正問劍一場當作那趟遠游的最大遺憾之一。

  自家山頭如此,山外訪友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煩得很。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小如芥子的劍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輕隱官的濃重殺意,放聲大笑道:“我的這條命,是不是還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不值錢,你只是該死。”

  元凶笑了笑。如果沒有記錯,這是陳平安現身托月山後第二次正式開口言語,而且比起簡簡單單的“可以”二字,字數多了不少。

  陸沉笑道:“尊重強者,憐憫弱者。這個元凶,其實挺有意思的。可惜你們處於敵對陣營,不然一場別處的江湖偶遇,說不定還能同桌喝酒。”

  當然,在這蠻荒天下的所謂尊重,比較另類。而所謂憐憫,相對比較好理解,是說元凶讓陳平安放過那些附近門派的螻蟻修士。

  一道凌厲劍光當頭斬落,從蕙庭的頭顱處豎切而下。

  劍光又起,再攔腰橫斬。

  法相再一揮袖子,蕙庭的身邊便出現了一座袖珍的懸空雷局——陳平安選擇以五雷正法緩緩煉殺魂魄。

  關鍵是那雷局當中被迫浮現出兩個金光熠熠的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發的光亮搖晃不已,如風中殘燭。

  硬生生剝離出妖族真名?!

  陸沉一時間竟然覺得有幾分毛骨悚然。

  他不是沒瞧見過比這更慘絕人寰的畫面,只不過當出劍者是陳平安時,就有點讓人背脊發涼了。

  這小子的修行路上,遞劍也好,出拳也罷,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打殺就打殺了,從無這般故意虐殺行徑。

  先前詢問無果後,陸沉就顯得有些懈怠了,這會兒也懶得去翻檢陳平安的心相景象。

  想必這位跌過兩次境的蠻荒劍修,在避暑行宮那邊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劍修,能夠兩次躋身玉璞境,實屬不易。

  別說是蠻荒天下,就算在劍氣長城,都屈指可數。

  這筆買賣,確實劃算。

  若是再宰掉那個仙人,就更劃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勢,既然沒有將那仙人丟出托月山地界,明擺著是在等陳平安毀約了,而且絕不阻攔。

  陳平安雙指一點,將那兩個字打碎。如此一來,就算蕙庭在紅葉劍宗祖師堂擱放有一盞續命燈,也無半點用了。

  那只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顫聲道:“蕙庭!”

  陳平安說道:“還不滾?”

  仙人境大妖迅速收斂心神,一臉不可思議,試探性問道:“真讓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陳平安沉默片刻,見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運轉那枚懸空的五雷法印。

  不料萬丈法相一個猛然下沉,雙腳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兩個巨坑。

  陸沉立即打量起陳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時亮起了一串妖族真名,而且個個都是歲月悠久的飛升境。

  陳平安一劍再斬托月山,刹那之間,山水朦朧,別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於一座景色乏味至極的秘境當中——是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廊,一眼望去,哪怕是窮盡陳平安當下十四境的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陳平安收起萬丈法相,走廊隨之縮小。

  右手邊是數不勝數的房門,另外一側類似早年劍氣長城的兩端盡頭,是無盡虛空,是不知通往何處的光陰長河。

  歷史上,許多文廟陪祀聖賢就是隕落在這條道路上的。

  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間所謂的“接壤”,無非是被先賢們開辟出類似數條驛路、構建有光陰渡口的存在,山巔大修士的“飛升”,才能憑此遠游,跨越天下,不至於迷失在光陰長河當中,淪為一具具天外屍骸。

  事實上,幾座天下相互間相隔極遠。

  陸沉皺眉道:“是白澤出手了,還故意挑這個時候動手,是在挑釁老大劍仙嗎?不愧是白澤,要惹也惹不該惹的。”

  顯然是白澤在陳清都一劍斬殺遠古高位神靈後就立即禮尚往來,在曳落河喚醒了那撥實力強橫的沉睡者,長久冬眠於各處秘境的遠古大妖即將徹底蘇醒過來。

  只是白澤在打破那些冬眠後,似乎自身實力有所下降。難怪白澤如此有恃無恐,這條道路,走得委實出人意料。

  陸沉坐在蓮花道場內,一番推演過後,嘖嘖稱奇,拊掌而笑:“原來如此,懂了懂了,白澤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貧道的五夢七心相。”

  如果說三教祖師的存在各自決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那麼白澤的合道方式就是對其他幾座天下的一種最大震懾。

  雖說白澤並不好戰,對於殺戮一事從無興趣,可如果因此就將白澤當作一個心慈手軟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

  萬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強橫天下之輩不小心死在白澤手上的極多。

  人族修士,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劍修,白澤一樣打殺了不少。

  白澤在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中,為了讓兩座天下都得到休養生息,主動犧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一部分大妖的真名,這才有了後世流傳浩然天下的《搜山圖》。

  但是白澤此舉意義深遠,就像他為天地畫出了一條底线,那就是必須保證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於太過強大到肆意攻伐,將戰火綿延至所有天下,但也絕對不允許任何外界勢力對妖族趕盡殺絕。

  過线者、越界者,即與白澤為敵,等於一場分生死的大道之爭。

  一旦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損嚴重,白澤的修為就會隨之暴漲。

  陳平安站在原地,不著急劍斬秘境,也不著急御風前行,而是換成右手持劍。

  先前遞出那傾力一劍,哪怕是以十境武夫歸真一層的堅韌體魄,恐怕也要傷筋動骨了。

  陳平安輕輕呼吸一口,讓體內山河氣象趨於平穩。

  先前兩袖春風,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應、大地共鳴一般,春雷震動。

  長劍夜游懸停在身形左側,陳平安心意微動,夜游劍刃刺入光陰長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劍身,劍鋒如同橫切一道虛無縹緲的天幕牆壁。

  之後,陳平安憑借與夜游的一絲神意牽引,試圖確定一牆之隔到底有多遙遠,結果竟然出現了一陣不由自主的頭暈目眩。

  他趕緊穩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之所以不急,是因為與留在托月山地界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廝殺照舊,三者之間的心神感應依舊清晰,陳平安憑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動向。

  不是佛家的八萬四千法門,這條好似無止境的走廊右側,一扇扇房門上都銘刻有一個數字,起始於三,隨後排列似是無序。

  “是術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數字。”陸沉解釋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們走到盡頭,就會遇到一間沒有數字的屋子。可如果給不出准確的數字,這處小天地肯定就會轟然崩塌,威力大致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劍?當然了,要是咱倆運氣夠好,猜中了數字,就可以大搖大擺走出秘境。”

  陳平安笑道:“密率?聽說過。術家祖師堂有一件鎮山之寶,就是通過密率打造出一處大道自行循環的陣法天地,可以算是術算一脈的壓箱底手段了。那塊祖傳羅盤,傳聞歷代祖師爺和術算天才合力煉化了足足六千年。對了,羅盤真能夠隨意拘禁一位劍修之外的飛升境修士?”

  陸沉撇撇嘴:“那是舊皇歷了,在計算到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這個數字的時候,遇到了第二個虛無縹緲的大道瓶頸,術家兩位祖師爺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畢竟之前就吃過兩次大苦頭,生怕功虧一簣,招來天道壓勝,導致重寶崩裂,結果遇到了你師兄繡虎,幫忙跨過了那道天塹。當然,這也跟崔瀺不太把那件鎮山至寶當回事,心境反而最為湛然無垢大有關系,不是說他的術法手段就一定高出術算祖師爺。”

  說完又感慨一句:“之所以說是舊皇歷,就是你方才所謂的‘劍修除外’得去掉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

  陸沉笑道:“別多想,貧道的舊皇歷還有一層含義。那兩位痴迷學問鑽研的術家祖師爺未能在那場戰事中建功,拿下一只飛升境大妖,或是幫陳淳安聯手對付劉叉,可不是他們有意作壁上觀,而是內部出現了一個天資極好的叛逆,用心險惡,處心積慮,故意給出了八個錯誤數字,之後的幾百個自然都是錯的了,導致那塊羅盤出了大問題,差點就要徹底銷毀。”

  陳平安默然。大道之行,山水險峻。

  陸沉叫屈喊冤道:“貧道消息靈通,咋了個嘛,礙著誰了?”

  陳平安冷笑道:“那咱倆就趁著片刻閒暇,好好翻一翻舊賬?”

  比如騎龍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過她的一雙眼眸看了小鎮多年。

  陸沉開始轉移話題:“那元凶是在拖延時間?意義何在?托月山又沒長腳。那麼,是在等救援囉?比如重返蠻荒的白澤。”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其內飄掠出數以千計的符紙,是最普通的黃籙材質,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棧都不稀罕賣的貨色,山澤野修在市井坊間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

  陳平安伸手以掌心復住其中一張,再一抹,數千張黃籙瞬間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陳平安再一揮袖,一條符籙長河如斥候探路,率先遠游。

  陸沉猶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過貪戀和沉溺於境界。”

  一旦成為名副其實的十四境大修士,任你山門禁制森嚴,一樣如入無人之境;任你山河廣袤無垠,大可縮地山脈,隨便跨越江河,隨心所欲。

  這種無拘無束,與純粹劍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需要自省,由奢入儉難。”

  手持利刃,殺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許的心猿意馬,就會閒來打蚊蠅,忽起殺盡蚊蠅心,輕則道心流散,重則走火入魔。

  陳平安緩緩而行,突然停步,隨手打開一扇房門,發現里面是兩幅定格的光陰畫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這是因為陸沉暫借道法給自己的緣故,所以出現了兩種畫卷景象的重疊。

  其中一幅山水畫卷描繪的是個背大籮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陸沉那幅光陰圖則是他乘舟海上,撐船人正是道號仙槎的顧清崧。

  那會兒的仙槎瞧著還很年輕,方臉大眼睛,長得虎頭虎腦的。

  一葉扁舟,兩人出海訪仙,看那傾斜墜入水中的船頭,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處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靜謐,就像在等待這條小船。

  陸沉尷尬笑道:“別看了別看了,小心著了元凶的道。”

  陳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麼。”

  陸沉無奈道:“說這種話,不虧心嗎?”

  陳平安發現那條符籙流水一路飛掠不知幾萬里,這條走廊就像一口無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籙的徒勞無功,陳平安始終駕馭長劍夜游切割那堵光陰屏障的無形牆壁,然後記住零星幾次的異樣動靜,在心湖書樓內專門攤開一本嶄新賬簿詳細記錄在冊。

  陸沉解釋道:“此地是一處光陰長河的漩渦,類似歸墟通道,光陰長短,路途遠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點點頭。

  這類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實打實的千載難逢,哪怕只是多出一絲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於在某條他人開辟出來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

  有了第一步,就等於有了大道方向,所以陳平安才會拿夜游長劍試探虛實。

  何況外邊天地,一尊腳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時掌控劍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類似陰神出竅遠游的青衣道人與那河上姹女以層出不窮的水法對攻,都沒閒著。

  陸沉問道:“外邊還在斗法?”

  陳平安點頭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遞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實在太過,一些個暗藏深處的大道流轉,哪怕陳平安是將其煉化的主人,一樣未能完全勘破。

  再加上他對道門術法一途實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夠刻出一方絕佳印章,可事實上對於玉石內在肌理都不敢說全部了解透徹。

  所以只要確保那件仙家重寶不至於被元凶砍碎就行,元凶越是能以劍術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陳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觀。

  唯一可惜的,也就是玉符宮開山祖師所仿造之物是大幾千年前的那座舊白玉京了。

  陸沉揉了揉下巴:“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著不動,就可以幫助托月山支撐更久,不然看似施展神通,術法疊出,只會讓陳平安朝托月山少遞出幾十甚至幾百劍。

  陳平安說道:“元凶當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廝殺一場,比如以純粹劍修身份與人問劍,至於是不是我,其實不重要,只要對手的境界足夠,比如換成齊老劍仙,說不定這會兒都開始拿劍互砍了。”

  稍後自己離開此地,一定讓元凶得償所願。

  陸沉沒來由地道:“那個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個擁有王座實力的蠻荒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很多。”

  隨後重復:“很多!”

  周密的後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澤會重返家鄉,心甘情願輔佐斐然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一同與浩然對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的陰神所在是那個被他吞並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陸法言,而陽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

  此外還一鼓作氣吃掉了包括切韻、黃鸞、曜甲在內的一眾舊王座。

  這還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澤會重返蠻荒,估計還要在暗中吃掉更多飛升境。

  這種事情,恐怕除了周密,誰也做不到,哪怕同樣是十四境。

  陸沉由衷感嘆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家伙真可以算是個……獨醒之人。”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許,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夠,擁有打殺十四境大修士的實力。

  最後,也是最大問題所在,還是周密能夠以自身的通天學問解決掉那些大道相衝的隱患,保證如此逆天行事也不至於被蠻荒天下的大道厭棄鎮壓,反而折損自身實力……否則那位托月山大祖為何不親自來做此事?

  大可以憑此跨出最後半步,大道圓滿無缺漏,真正躋身十五境。

  非不願,實不能。

  極有可能,已經登天的周密猶有手段將這些帶往新天庭的“雞肋”存在剝離出來,再徹底打消殆盡,好讓白澤彌補那份喚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損,比如……真名皆歸白澤?

  那麼陳平安的合道半座劍氣長城,拈芯以縫衣人的手段幫助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就成了一記不講理的關鍵手。

  攔阻白澤,截取真名,准確說來,是留在人間的年輕隱官阻攔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座獨木橋,好似有人攔路,截斷津流,舍我其誰。

  陸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白澤沒出手,確實不是一般的高人風范了。”

  陳平安說道:“互換立場,我也不會動手。我尚且能夠做到,白先生當然更是,無須擔心什麼。”

  陸沉一時間訥訥無言,有點明白隱官大人的長輩緣是怎麼來的了。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的是誠心啊。

  陸沉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其實不是左撇子,對不對?”

  陳平安沒有藏掖什麼:“小時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傷,干不了活,很長一段時間都得用左手,後來就習慣了。而且燒瓷拉坯也講究兩手均衡,所以我談不上什麼左撇子右撇子的。”

  好看的風景,值錢的草藥,往往都在險峻處。

  陸沉徹底無語:“你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極有可能,陳平安右手的出劍與遞拳從未真正下過死力,就算有過,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隱藏極好,所以陳平安的左撇子其實又是一層障眼法。

  陳平安笑道:“又沒礙著誰。”

  遙想當年,泥瓶巷的草鞋少年路過自己的算命攤子那會兒瞧著多質朴,與人言語,從頭到尾沒半句怪話的。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財迷依舊。

  其實深究起來,陸沉倒是不奇怪陳平安的變化。

  一本書字數越少,余味越長,反之往往越經不起細細推敲。

  不過白紙黑字,對錯是非畢竟都在里邊了,一目了然,苦難、砥礪、堅持、取舍、遠游、返鄉、失望、希望。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手中長劍,神色凝重起來:“怎麼回事?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親手斬殺披甲者,陸沉在參加那場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已知曉——畢竟,她是提著一顆頭顱來參加的,然後就那麼隨手丟入光陰長河當中。

  那一幕,陸沉相信就算再過一萬年,自己都會記憶猶新。

  但是按照陸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場天外廝殺當中大道受損頗多,可仍不至於到得當下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陳平安是陳平安,劍就是劍,持劍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劍者。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說道:“我當年莫名其妙離開劍氣長城,出現在海上一處名為造化窟的地方,後來發現被崔師兄不知以什麼手段打斷了我與她的那份心神牽引。”

  除了有意讓陳平安誤入歧途,一直如墜雲霧,不得不反復捫心自問,人生到底是真實無疑,還是一場大夢虛妄,需要陳平安去選擇。

  而造化窟三夢之後,徹底打斷陳平安與她的牽連感應,又是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讓陳平安失去這份“心安”,教給小師弟一個道理:世間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為一顆道心的依憑。

  陸沉笑道:“繡虎用心良苦,這樣的師兄上哪兒找去。”

  “你也想要一個?”

  “那就算了,貧道細胳膊細腿的,多半無福消受。”

  自家的師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認的道法高、脾氣好。

  話說回來,余斗、陸沉、陳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師兄代師收徒。

  陸沉說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無益。”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以左手持劍。

  長廊天地之外,元凶接連遞出二十余劍,竟然成功斬斷了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間的銜接。

  之後他終於停劍,低頭看了看白骨裸露的持劍之手,眼中出現了一抹恍惚神色,但很快又眼神堅毅起來,抬頭遠望曳落河。

  白先生終於返鄉了,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負師恩,不曾辜負家鄉,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負白先生的賜名。萬年之後,見不見面,其實不重要了。

  劍斬虛空,從雲霧漣漪中走出一名沒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劍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巔,提起手中長劍:“問劍?”

  陳平安點點頭。

  對峙雙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陰神。

  蠻荒天下,大祖首徒,劍修元凶。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劍修陳平安。

  元凶腳尖一點,從托月山一閃而逝,直奔那一襲青衫。

  陳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無數條黑白長线,一瞬間整個人動彈不得。

  是先前那條金色長橋貫穿萬丈法相牽扯而起的因果线,這意味著陳平安一次次遠游路上越喜歡多管閒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遠離紅塵當回事,隨之生發而起的因果线就越繁密。

  作繭自縛,不堪重負。

  陳平安以心神駕馭長劍夜游盡量斬斷更多的因果线,同時祭出本命飛劍井中月,用數以萬計的攢簇劍陣護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滯元凶的近身遞劍。

  劍陣脆如琉璃砰然四濺,一人一劍殺至眼前,劍尖直指陳平安眉心處,一粒金光轉瞬即至。

  陳平安反手一劍斜斬元凶頭顱,下一刻就跌出去數十里,地面被他的雙腳硬生生犁出一道裂紋。

  哪怕陳平安悄然施展雲水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條手指粗細的金色因果長线,而元凶那顆本該被斬落的頭顱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劍氣裂紋。

  雙方幾乎同時消散身形,各自劃出一道璀璨弧线,然後在數十里之外的戰場上撞劍在一起。

  罡風大作,陳平安再次倒飛出去,後背直接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爛山尖的山頭。

  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劍意裹挾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閃電,瞬間將整座山頭擊碎,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元凶御風懸停。

  未能刺中那個年輕隱官,他微微皺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見,看似隨意抖了個劍花,天地之間就驀然出現一條火焰長线與一條水路軌跡。

  兩道劍光風馳電掣,最終各自首尾相連銜成一圓。

  元凶再一抬手,如同兩個圓環的劍光便開始蔓延出兩道水幕火簾,最終熔鑄一爐,竟是融合兩條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燒於光陰長河之中。

  千里山河戰場上大地翻裂,岩漿四起,雷電交織。

  一襲青衫被元凶一劍當頭劈落,陳平安整個人狠狠撞向地面,大地隨之凹陷。

  畢竟陳平安的十四境是與陸沉暫借道法而來,無論是兩把本命飛劍的煉化磨礪,還是自身劍道高度,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而且有意無意,陳平安主動舍棄了那份無人之境。

  故而戰場之上,每次劍鋒相擊,都是元凶步步緊逼,陳平安吃虧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塵土飛揚。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工夫,劍光就已經閃過百余次,以致整個千里天地黃沙滾滾,遮天蔽日。

  元凶沒有給陳平安任何喘息機會,持劍近身廝殺之余已經施展了不下三十種遠古劍術,而陳平安就只是遞出了十九劍。

  但是陳平安的遞劍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似乎後一劍始終被前一劍牽扯而出,如同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不斷絕。

  等到二十劍過後,就換成了陳平安占據上風,一場登山,身形剛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門口。

  陳平安一路遞劍不停,速度越來越快,以致數劍疊為一劍,劍光合攏一线,元凶竟然暫時只能招架,而無還手之力。

  三十六劍過後,陳平安非但沒有繼續出劍,反而瞬間撤離托月山,又換成左手持劍。

  元凶從血泊中站起身,拼湊皮囊和魂魄。

  陳平安單手攥拳,五指彎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紋路為山河符籙,同時運轉五件本命物,噓氣成風雷。

  一腳重重踩地,陳平安腳下方圓百里的大地瞬間變成一片金色鏡面,仍是龍虎山不傳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將雷法、符籙、陣法三者疊加,是謂雷局。

  龍虎山外,也有道門高真手握雷局之說,請神降真,調兵遣將,敕令天丁力士。

  呼風起霧,鞭龍致雨,拔起山岳,驅逐入海,一樣可以搬運大水登岸。

  不過相較於天師府代代相傳、被譽為萬法之祖的雷法正宗,還是遜色太多。

  傳聞真正的雷局,掌握遠古雷部諸司總訣,術法極致,掌握陰陽,萬物榮枯,四時生滅,天地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看陳平安施展雷法一道越來越嫻熟,陸沉忍不住笑問:“是寶瓶洲那個你,走了趟老龍城戰場遺址?”

  陳平安點點頭:“趁著境界高趕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見了些老朋友。”

  陳平安這種人一旦真正躋身十四境,境界就會異常扎實。

  之後雙方展開了一場枯燥乏味的拉鋸戰。

  元凶依舊術法無窮,簡直就像是要在一場問劍當中一口氣炫耀完生平所學。

  反觀陳平安,不是換手持劍,將那一劍從接連三十六次不斷攀升到接近五十次,就是以雷局小天地穩固身形與道心,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戰場已經再次遷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腳。元凶仗劍而立,背對托月山。

  距離托月山百里之外,陳平安手持夜游猛然抬頭,看了眼兩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輪明月被拖曳遠游,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間,但是很快就止住墜落之勢,仗劍重返明月。

  一瞬間,陳平安判若兩人。

  一座被元凶以劍訣敕令連根拔起的山頭橫移砸向陳平安,但是這一次,陳平安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緩,一座近在咫尺的山頭就自行碎裂開來。

  一道弧线劍光同樣止步於數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後,幾乎陳平安每往托月山前行數步,便有一道劍術或是術法在附近炸裂。

  他始終立於不敗之地,身前無人,以無敵之姿,與那托月山,與大妖元凶,既問劍,又問道,還問心。

  為何修道?大道之行也,仗劍直行,無須繞路。

  那一襲青衫漸漸變成了鮮紅法袍,就連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這種變化。

  年輕隱官仿佛重回半座劍氣長城,臉龐和身軀是那縱橫交錯的千萬條絲线,而那些蔓延開來的金色因果長线就像是一層神像的鍍金色彩。

  元凶一劍朝那個開始登山的年輕隱官斬下,結果漸行漸近的神異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讓元凶手中長劍懸停靜止。

  因為去勢太過凶狠,元凶持劍手腕甚至當場折斷。

  他就保持著那個劈砍姿勢,身形一個踉蹌向前。

  陳平安一劍遞出。很簡單一劍,劍斬飛升。

  陸沉驀然瞪圓眼睛,呆如木雞,滿臉匪夷所思。

  只見另外一個金色眼眸的陳平安站在山巔,就在那元凶身後,手持一把金色長劍,輕輕抹過元凶的脖頸。

  那把長劍橫切過後,什麼光陰長河大陣,什麼合道托月山,皆是無用虛妄的道法。

  之後,那人一手提劍,一手拎頭。

  陸沉瞪大眼睛問道:“是你嗎?”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陳平安將夜游收入劍鞘,沙啞開口道:“當然是我。”

  陸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個以粹然神性現世的陳平安,又看主動將神性剝離出去的陳平安,最終長嘆一聲,後仰倒地,裝死算了。

  兩個陳平安合二為一。

  至於那個飛升境巔峰的大妖元凶,天地兩魂都已經被一劍斬碎,人魂帶著七魄開始如灰燼飄散,萬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腳下整座托月山開始呈現出一種枯白色,元凶心神維持住最後一絲清明,只剩下一個虛幻假象的黃衣男子站在一旁,沒有什麼悲慟不甘,反而如釋重負。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無怨無悔,竭盡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雖有遺憾,可是問心無愧,再不用畫地為牢,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元凶笑道:“陳平安,我這顆頭顱,你只管帶去劍氣長城,憑此昭告數座天下。”

  陳平安搖搖頭,將大妖元凶的那顆頭顱輕輕擱放在托月山之巔。

  如果這只飛升境巔峰大妖不是以純粹劍修的身份落幕,那麼別說一顆大好頭顱,妖丹都給你刨出來。

  托月山開始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元凶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對於年輕隱官的選擇,似乎備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點不意外了。

  元凶最後盤腿而坐,輕拍自己那顆頭顱,眺望遠方,微笑道:“陳平安,是不是有點勝之不武了?”

  一份憑空得來的十四境,還有那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長劍,以及那個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鮮紅法袍在這山巔隨風飄搖,獵獵作響,但是面容身形都開始恢復正常。

  陳平安說道:“我要是有你這個歲數,今天這場問劍,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來。

  之後雙方不再言語,黃衣男子最後看了眼家鄉,緩緩抬起手,朝身邊那個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上那一輪月,許久沒有收回視线。

  曾經擔心她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在一座嶄新天下會有危險,又擔心她成為玉璞境後肩上的擔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邊。

  擔心她無法成為天下第一人,又擔心她成為天下第一人。

  大概這就是喜歡,能讓一個人不像自己,能讓樂觀者悲觀、悲觀者樂觀,能從絕境中看到希望,有膽子去憧憬未來,能讓一個貧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能讓一個連“劍”字都不會寫的草鞋少年跨越山與海,默默練拳百萬,還要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成為大劍仙。

  陸沉說道:“放心吧,問題不大,哪怕拖月終究不成,誰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後就是兩兩沉默,唯有山風拂過,如有陣陣嗚咽。

  在白澤敕令冬眠者醒來之後,蠻荒腹地一座冰凍萬年的千里冰川突然開始消融,驀然間就出現了一個不著寸縷的曼妙女子,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個懶腰,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然後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數千里之地,來到一座雄偉城池,抿了抿嘴,城內一切生靈的鮮血瞬間匯成一條鮮血長河,被她如飲酒一般喝光。

  一個上五境妖族和幾個地仙修士試圖以本命遁法遠離這座煉獄,被她幾個彈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綻放出幾朵血花。

  一座歷史悠久,如今卻只能勉強維持“宗”字頭的山門祖師堂內,居中掛圖並非歷代祖師掛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圖,繪制了一處古戰場的慘烈廝殺,一只渾身浴血的大妖真身腳下是一大片金身神靈屍骸。

  然後掛像開始劇烈震動,這等開山老祖顯靈的異象讓宗門上下激動不已,跪在祖師堂內外瘋狂磕頭。

  畫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屍骸驀然跳起,神色僵硬,環顧四周。

  之後就走出了一個青年修士,他挑了張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擰下一顆老修士的頭顱——反正這群屬於自身道脈的後世螻蟻萬年以來都敬錯香了,不是死罪是什麼?

  另一座建造在蠻荒某福地的小門派內,有少年突然歪著腦袋,雙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與此同時,蠻荒天下八件早就各有歸屬的仙兵品秩竟然同時切斷了與主人的大道牽連,朝同一個方向飛掠而去。

  一瞬間,七位上五境蠻荒修士重傷,還有一位被視為天之驕子的年輕地仙當場身死道消。

  蠻荒各地各有異象,一道道蒼茫氣息紛紛現世,托月山這邊則是不斷有山脈崩裂的巨大聲響,如同一場問劍過後的天地回響,與風聲相和。

  陸沉終於打破沉默,問道:“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陳平安長劍拄地,突然彎腰低頭,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鈎,伸手覆臉。

  他閉上一只眼睛,還有一只金色眼眸。

  陸沉難得有膽戰心驚的時候,只當什麼都不知道。

  片刻之後,陳平安抬頭微笑道:“境界什麼的,越喝酒越有。”

  陸沉欲言又止。

  自己其實不是只說境界一事,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陳平安就會立即跌境——練氣士從玉璞境跌落元嬰境,武道從歸真一層跌落氣盛。

  雖說此次問劍成功劍斬飛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後遺症也大,比如重新躋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對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可不是什麼說笑的事情,就更不用談那場人性與神性之爭了。

  大概這就是劍修,這才是劍修?

  自己果然不適宜練劍,之前差點就被孫道長說動了的。

  陸沉提醒道:“陳平安,打個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來一場類似的問劍,陸沉就真要擔心連自己都得交待在蠻荒天下了。

  陳平安點點頭:“回了。”

  蠻荒三月,玉鈎已落人間。

  蟾宮舊主賒月已經遠在浩然,此輪明月淪為一處無主之地。

  而曾經居中而懸的那輪皓彩明月里有一處死氣沉沉的遠古仙宮遺址,似乎曾經經歷過一場術法通天的大戰,占地廣袤的府邸,昔年綿延不絕的數百座建築,好像被一氣呵成夷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包括齊廷濟在內的幾位劍修出手拖月,廢墟依舊沒有絲毫異樣,直到白澤在曳落河現身,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動靜。

  一只占據明月將近三分之一疆域的龐然蜘蛛破土而出後,瞬間化作人形,是身形佝僂的老者容貌。

  他張嘴一吸,似乎要將月色悉數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長劍。

  正是這位遠古妖族劍修先前的突兀一劍,將負責開路的寧姚劈落人間。之後便是寧姚仗劍重返戰場,一劍將他重新劈入明月深處的老巢當中。

  他抬頭瞥了眼那個凶悍無比的小婆娘,運轉一門本命神通探查虛實,有點不敢置信:不到一百歲的人族劍修?

  這只遠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語破口大罵白澤做事情不地道,同時心中惴惴:難不成萬年之後的劍修,修行資質、劍道境界都這麼可怕嗎?

  那自己醒來又能如何,根本不頂事吧?

  他再迅速散開心神看了看其余幾個劍修:還好還好,雖然境界都高,不過相比那個殺氣騰騰的小姑娘,年紀都算不小了。

  只是自己豈不是要被圍毆?

  他二話不說,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術,直接從老巢穿過整個明月,然後舉目遠眺,大吃一驚:咦,蠻荒怎麼少了一輪明月?

  那就選擇蟾宮好了。

  一道白光瞬間牽連皓彩與蟾宮,結果那女子竟然不依不饒,幾次劍光散開復聚攏,就直接御劍繞過半輪明月,劍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攔住去路,問道:“要去哪里?”

  既然雙方都是劍修,只問一劍自然不夠。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氣這麼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侶。”

  老者言語與如今的蠻荒大雅言差異不小,寧姚勉強聽了個大概意思。

  她懶得說廢話,剛要遞劍,突然視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後極遠處——那里有一個御風遠游而來的家伙,寧姚松了口氣。

  原來陳平安並未直接返回劍氣長城,而是手持一張奔月符,先到了氣象相對平穩的蟾宮明月,然後沿著那條好似在兩月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的蛛线,再次祭出一張奔月符,最終趕到。

  陳平安當下臉色慘白,雙手籠袖,就像一個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

  他站在那條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望向老者,微笑道:“就在這里,不用找。”

  然後又朝寧姚笑了笑,以心聲說道:“不用擔心我,你們只管繼續拖月。”

  寧姚點點頭,毫不猶豫返回,繼續出劍不停,穩固那條開天道路。

  只是又忍不住轉頭回望一眼,發現陳平安就在看她,可能是他和她心有靈犀,也可能是他本來就一直在看她。

  寧姚負責出劍開路,硬生生以劍氣和劍意維持那扇連接蠻荒與青冥天下的大門,此舉類似當年老大劍仙的舉城飛升。

  齊廷濟現出法相,將一身劍氣籠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條繩索,在明月前方拖曳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於一輪明月中,祭出本命飛劍嬋娟,銀霜萬里,與月色相融。同時遞劍,一攻一守,共同阻斷這輪皓彩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陸芝位於最後方,祭出本命飛劍抱朴,外加陸掌教免費贈送的木盒八劍,就只管出劍劈砍明月,將其推動向前。

  劍氣長城的四位劍修,對於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職。

  豪素距離齊廷濟最近,雙方勉強能夠以心聲交流,豪素便問:“要不要順手宰掉那遠古大妖?”

  齊廷濟搖頭笑道:“既然隱官都沒發話,就不節外生枝了。”

  那只大妖嘿嘿笑道:“真要打起來,勝算嘛,自然是你們人多勢眾,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謀劃落空了。”

  幾位劍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他是沒什麼想法的,白澤都不管,他還管個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萬年,一朝醒來,先被個小姑娘嚇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場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打情罵俏。

  先前在托月山,白玉京三掌教還提心吊膽呢,這會兒就又以心聲道:“詐他一詐,看誰虛張聲勢的本事更勝一籌!”

  卻又驀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澤!”早知道就不該來這兒湊熱鬧。

  只是陸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虧得湊熱鬧來了,貧道頗有先見之明啊。

  城頭之上,魏晉正在煉化那數縷古老劍意。

  曹峻美其名曰護道,實則是無心修行,因為魏晉竟然躋身了一種境地,以致獨獨他倆附近下起了一場沒頭沒腦的鵝毛大雪。

  曹峻閒來無事,就堆了個高高的雪人,模樣英俊極了。

  然後從方寸物里邊取出兩雙青竹筷子,先在雪人腰側各懸上一根,再讓雪人雙手各拿一根。

  又堆了幾只巴掌大小的舊王座大妖,讓雪人一手抵住一只的腦袋。

  曹峻轉頭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晉。

  一個四十歲的玉璞境劍仙,之後在劍氣長城以殺妖一事砥礪劍道,返鄉之後,在甲子歲數躋身仙人境。

  聽說阿良曾經幫他點破元嬰境瓶頸,左右指點過他劍術,老大劍仙丟了本劍譜給他,重返劍氣長城時,又得到了宗垣的數縷粹然劍意。

  羨慕不羨慕?

  自己都不認識阿良,左右曾經幾劍碎過自己的道心,老大劍仙稱贊了自己一句“後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劍意根本不稀罕搭理自己。

  無奈不無奈?

  魏晉突然睜開眼睛,仰頭望向天幕。

  曹峻順著魏晉的視线也抬頭遠眺,揉了揉眼睛。

  視野中,一輪大月逐漸現出巨大輪廓,正在“緩緩”移動。

  南邊的整座蠻荒天下估計又得再次共看一輪月了。

  桐葉宗的於心、王師子、李完用、杜儼、秦睡虎先前離開劍氣長城遺址後就聯袂遠游,直奔日墜,拜訪大驪宋長鏡以及玉圭宗韋瀅,所以錯過了近距離目睹老大劍仙出劍的機會。

  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頭那邊的劍氣如虹。

  秦睡虎笑罵道:“先前是誰著急趕路的,站出來。”

  哪怕隔得遠,一行劍修依舊能夠感受到那股氣衝斗牛的浩大劍氣。

  李完用目眩神搖,長長呼出一口氣,使勁搓臉:“大概唯有這一劍,才當得起‘最純粹’三字。”

  杜儼眼神恍惚,喃喃道:“我們這輩子,練劍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後能夠遞出這麼一劍嗎?”哪怕此生只有一劍都好啊。

  王師子說道:“其實左先生的劍術最接近老大劍仙。”

  一提起左右,幾個大老爺們兒就不約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於心置若罔聞。

  其實未能在劍氣長城見到左先生也不錯,自己可不忍左先生為難。

  她繼而自嘲:左先生豈會因為自己單相思的那點兒女情長為難半點?左先生,只會讓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共為難吧。

  陳三秋和疊嶂跟隨邵雲岩和酡顏夫人,連同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一起御劍去往南邊的渡口。

  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遠游蠻荒之時,曾經故意放慢身形,低頭望去,與陳三秋和疊嶂點頭致意。

  兩個年輕晚輩被迫抬頭,只是匆匆一瞥,就再不見老大劍仙的蹤跡。

  馬苦玄揍完人之後,拍拍手,神清氣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憤欲絕的老元嬰仰頭望天大聲喊道:“賀夫子,難道就由著這廝肆意傷人嗎?”

  坐鎮天幕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都沒有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說道:“我不在。”

  馬苦玄聞言大笑:不承想這個有資格吃冷豬頭肉的賀夫子還挺風趣。

  不再理睬那撥可憐兮兮的譜牒仙師,馬苦玄去余時務那邊坐著。

  高明說道:“老馬,與你說個事兒。”

  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問道:“我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給陳平安當弟子啊?我覺得去那邊跟隱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數典和忘祖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這個少年要麼閉嘴不說話,一說話就不著調,只是沒想到會這麼膽大包天,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高明低頭摸著那把心愛柴刀,自顧自說道:“至少出門有面兒,不像跟著老馬你走南闖北,遇到的山上仙師,無論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師伯祖,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余時務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勁點頭:“對!”

  “選不了在哪里投胎,拜師也差不多,就乖乖認命吧。”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還笑得很開懷,不似作偽,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再說了,師父也沒太虧待你,說了帶你上山修行當神仙,跟著我吃香喝辣,兩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點頭道:“倒也是。”

  少年當初跑路之前,還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在那具屍體上擦拭了一下血跡。

  其實當初那撥同鄉沒有趕他走,也沒有埋怨他亂砍人闖下大禍,大概是因為這個一起長大的愣子打架下手最重,還喜歡衝在最前頭。

  但是當少年看到了他們眼中的心虛、害怕和膽怯時,就覺得挺沒勁的。

  要是馬苦玄一行人沒出現,他也就繼續跟著同鄉們廝混了,畢竟他也沒其他地方可去。

  可既然馬苦玄當時說了,可以跟著上山當神仙,他就想知道什麼叫神仙。

  高明好奇問道:“老馬,你跟陳平安不是同鄉嗎,怎麼就較上勁了?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他。”

  馬苦玄抬起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笑道:“同齡人當中,好像就我勝過他兩場?”

  高明抬頭贊嘆道:“那老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經風光過了。”

  馬苦玄指了指余時務:“不過如今真正讓陳平安忌憚的人,是你們的余師伯祖。”

  獨自一人,三份武運,真正意義上的神靈庇護。

  余時務看著那幾個晚輩,搖頭笑道:“你們還真信啊?”

  數典和忘祖將信將疑,唯有高明點頭道:“信,咋個不信?”

  余時務一笑置之,轉頭望向南邊。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靈眾生,生死皆如螻蟻,卻美如神。

  中土文廟功德林一處山水秘境內,劍修劉叉從一個橫行蠻荒天下的大髯豪俠變成了一個痴迷垂釣的釣魚人。

  釣魚這種事,確實容易上頭。

  劉叉垂釣的講究越來越多,釣竿魚簍就不提了,選擇釣位、魚鈎魚线、釣底釣浮、餅餌養窩,原來都是有學問的,如今劉叉“道法”精進無數,門兒清。

  當然,前提是劉叉刻意壓制修為,以凡夫俗子的眼力、氣力在此垂釣,若不然,釣魚就沒有半點樂趣可言了。

  今日漁獲頗豐,劉叉給自己煮了一鍋魚湯。

  先前跟文廟討要了一些柴米油鹽,打算再買些魚苗投放入湖,文廟要是連這都摳摳搜搜,那自己就花錢買,魚苗錢和路費一並出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跡罕至的火山群中,相傳曾是道祖一處煉丹爐。

  一個姿色平平、荊釵布裙的婦人突然在臨水靠山的僻靜地方開了一家酒鋪,平時連個鬼的客人都沒有,她也無所謂。

  禮聖與她只約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傷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來去自由。

  今天來這邊喝酒的,破天荒湊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爺,還有個少女模樣的河婆,剩下兩個都是煉形有成的山怪精魅。

  只不過這四位酒客都不知曉仰止的底細,只是將那酒鋪老板娘當成了一個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單獨坐一張酒桌,隨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絕的《新書》,書上有個關於斬殺兩頭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頗為唏噓。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爺還在吹噓如今大妖仰止那個臭婆娘算是歸自己管轄,自己每天巡視兩遍某處火山口,那老婆姨嚇得心驚膽戰,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河婆少女雙手托腮,眼神哀怨地望向外邊的黃沙大地,說:“女子就是菜籽命,嫁人可不就是菜籽落地,撒到哪里是哪里——苦哩。”

  便有一只山精嬉笑搭訕,說:“河神娘娘你還是黃花大閨女呢,什麼嫁人不嫁人的,難不成是瞧上我啦?好說好說,哥哥我的床第本事那是公認一絕。”

  他可不怕那個頂著個神靈頭銜的少女,不過等於一個山水官場的胥吏而已。

  何況在這兒當個小小河婆簡直就是遭罪,只管著一條可憐巴巴的河流,用自家山神老爺的話說,小姑娘衣衫單薄,窮酸命。

  小河婆斜了那只山怪一眼,呵呵一笑,撂了句狠話:“一拳把你褲襠打爛。”

  山怪一拍桌子,打出了個窟窿,仰止抬頭望去,笑道:“趕緊賠錢。”

  然後又補了一句:“是床笫,不是什麼床第。”

  俱蘆洲一個做好事從不留名的江湖游俠逛蕩到一處不大的仙家渡口,花錢買了本《皕劍仙印譜》。

  本來他是覺得價格便宜,拿來隨便打發光陰,不承想還有意外之喜,因為翻到其中一頁,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讓三招”。

  杜俞眼前一亮:這位隱官大人也是個妙人啊,若是好人前輩遠游劍氣長城,他們一定聊得來。

  大驪京城火神廟,老車夫找到了封姨。她還是醉醺醺坐在花棚台階上,打著酒嗝。

  老車夫悶悶道:“到底怎麼回事?”

  先前大驪京城莫名其妙就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飛升境起步,要是一個不小心,可就是傳說中的十四境了。

  雖然那份驚人氣象稍縱即逝,可對他們這些歲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終於曉得怕了?”

  老車夫雙臂環胸,嗤笑一聲:“老子當然怕!”

  擱誰誰怕的事兒,有啥好犟的,再說這邊也沒什麼外人。

  封姨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搖晃酒壺,調侃道:“外人霧里看花就算了,我們都是親眼看著驪珠洞天年輕人一步步成長起來的老人,怎麼還這麼不小心?”

  “那勞煩你捎句話給那小子,就說我了,保證以後見著他就繞路走。”

  “自己不會說去啊?”

  “見著那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是不見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給什麼一言不合的機會。之前雙方就只是打了個照面,對了個眼神,就結下了梁子。

  老車夫越說越憋屈,伸出一手:“閒著也是閒著,來壺百花釀。”

  封姨還真給了一壺,讓他有些意外:“今兒大氣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蠻荒大地與一輪明月之間的路途中,一點光亮驟然綻放。

  原來是白澤虛蹈光陰長河,從曳落河動身,終於出手阻攔四位劍修的拖月之舉。

  白澤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飄搖,僅是一只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輪明月。

  同時有人悄然動身,一步登天,現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一襲儒衫一手按住白澤法相的頭顱,猛然下按,將其推回人間。

  白澤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憑空出現在天幕更高處,朝那儒衫法相的腦袋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轟然炸開,下一刻就出現在白澤法相身後,擰斷了後者的脖頸。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蠻荒天下,天時皆震。

  一場看似朴素至極、半點不山上的“斗法”,實則雙方道法余韻早已氣勢洶洶涌入了青冥天下。

  那只遠古大妖心神震動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這邊等死啊。

  他都沒敢去往蟾宮明月,而是隱匿身形,筆直一线墜落人間。

  他媽的,竟然是那個脾氣最差、最會干架的小夫子!

  當初陳平安從欽天監借了幾本書,沒有回人雲亦雲樓或是客棧,而是直接一步來到京城的外城牆頭上,看到了一艘懸在京畿之地邊境上空的渡船,其上兩股龍氣異常濃郁——真龍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的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著兩盞大燈籠,想要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這艘戒備森嚴的渡船,與此同時,掏出了那塊三等供奉無事牌,高高舉起。

  一名披甲按刀的武將與幾名渡船隨軍修士已經形成了一個半月形包圍圈,顯然以驅逐訪客為首要,等到他們瞧見了那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這才沒有動手。

  武將沉聲問道:“來者何人?”眼前修士青衫長褂,氣定神閒,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偏偏記不起來。

  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還請勞煩仙師報上名號,渡船需要記錄在案。”他一手縮於袖中,悄然拈住了一張金色符籙,“至於能否留在渡船上,老道不敢保證什麼。”

  藩王宋睦、皇子宋續、禮部侍郎趙繇如今可都在渡船上,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自報名號:“落魄山陳平安。”

  那武將愣了一下,隨後恍然,問道:“是差點殺了正陽山那幫龜孫的陳山主?”

  陳平安也愣了一下,笑著點頭:“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了。”

  正陽山那個烏煙瘴氣的仙家山頭,只出錢,幾乎就沒怎麼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數的一小撮劍修去了老龍城戰場冒頭,其余那些個所謂的劍仙坯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穩去哪里,大驪軍方但凡是領兵打仗的武將都看得真切,自然對正陽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場觀禮大快人心。

  那武將滿臉笑意,揮了揮手,撤掉渡船包圍圈,然後抱拳道:“陳山主今天沒有背劍,方才沒認出來。護衛渡船,職責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將這就讓屬下去與洛王稟報。”

  宋睦就藩之地在洛州,古洛水也是後來那條中部大瀆的發源地之一。

  這位武將其實平時是個悶葫蘆,不承想今兒倒是沒少笑臉,主動介紹起自己來了:“我叫廖俊,曾是蘇將軍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說也罷。跟關翳然是朋友,可惜當年在書簡湖與陳山主錯過了,未能見上一面。經常聽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陳山主,說你酒量無敵,一頓酒喝下來,最後但凡有一個能坐著的,都算陳山主沒喝盡興。”

  其實是一樁怪事,照理說陳平安方才登船時並未刻意施展障眼法,這廖俊既然見過那場鏡花水月,絕對不該認不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

  這就是陸沉那一身道法帶來的結果,陳平安當下並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韻、道氣,使得他如今在這人間行走,宛如一條不系虛舟,人身與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自然而然就讓外人霧里看花。

  等到陳平安報上山門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變得像是刹那之間記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更早之前,道祖騎牛造訪小鎮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蹤,便會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還行。不像某些人,虛招疊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離酒桌,腳邊都能養魚。”

  廖俊聽得十分解氣,爽朗大笑。

  自己在關翳然那個家伙手上沒少吃虧,聚音成线,與這位言語風趣的年輕劍仙密語道:“估摸著咱們關郎中是意遲巷出身的緣故,自然嫌棄書簡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慣了的馬尿好喝。”

  一襲雪白長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頂樓,眯眼望向那個先前在大瀆祠廟一別的青衫男子。

  她很煩陳平安的那種平易近人,好像與誰都能聊上幾句,這類人的眼睛里好像總能找到些美好事物。若是偽裝也就罷了,偏不是。

  陳平安抬頭以心聲笑問:“作為新晉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鏢是職責所在,你就不怕文廟問責?如果我沒有記錯,如今大驪金玉譜牒上邊的神靈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動的鐵飯碗。”

  那場文廟議事過後,不斷有各類措施通過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

  只說山水神靈的評定、升遷、貶謫一事,山下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靈封正之權上繳文廟,更像一個朝廷的吏部考功司。

  大驪這邊,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屬於平調,神位還是三品,有點類似山水官場的京官外調。

  但能夠外出執掌一方,擔任封疆大吏,屬於重用。

  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剛剛補缺了齊瀆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當然更是升遷。

  真名程龍舟的黃庭國老蛟轉任儒家書院山長,去桐葉洲大伏書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山主並未在大驪禮部任職,難道是那場議事,文廟論功行賞,得了個與文脈身份匹配的實權高位,所以可以管得這麼寬了?”

  陳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鄰居,提醒一句不過分。聽不得別人好勸的習慣,以後改改。”

  “不過是讀了幾本書,好為人師的這個習慣,你也要改改。”

  稚圭回了他一句,又笑:“要我說,你還是以前沒念過書那會兒更討喜。還是當年好啊,在鐵鎖井挨頓罵就能讓人氣憤好幾天。”

  雙方都是民風淳朴的驪珠洞天“年輕一輩”出身,只說言語一道,可算出自同一座祖師堂。

  稚圭眯起那雙金色眼眸,以心聲問道:“十四境?哪來的?”

  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存在,還是一位身負蛟龍氣運的飛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巔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陳平安說道:“跟人借來的,那個人你剛好也認識。”

  稚圭嗤笑一聲,顯然不信,只是又突然眯起眼:“陸……道長?!”

  差點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輕敲欄杆:“嘖嘖嘖,都曉得與仇家化敵為友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可也只是變個模樣,倒是陳山主的變化更大。不愧是經常遠游的陳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錢就了不起。”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手背已經暴起青筋。顯而易見,她對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是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這條真龍所銜驪珠所在,而那條被當地百姓俗稱龍須溪,後來才抬升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實的龍須之一,與另一條龍須小鎮主街一隱一現。

  此外,福祿街和桃葉巷又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整條福祿街的每一處府邸就是一張張壓勝符籙,而桃葉巷的每一棵桃樹就像是一顆顆困龍釘,合力將一條筋骨裸露的真龍困在原地,不得動彈絲毫。

  小鎮數十座高人精心尋龍點穴的龍窯所在號稱千年窯火不斷,對於稚圭而言,無異於一場不停歇的大火烹煉,每次燒窯,就是一口口油鍋傾倒沸水湯汁,業火澆灌在神魂中。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當年你能夠逃離鐵鎖井,之後還能以人族皮囊體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間,是因為誰。”

  如果按照驪珠洞天三教一家聖人最早制定的規矩,這屬於法外開恩,同時還有僭越之舉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當然是因為齊靜春看守不力啊,不然還能如何?”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轉頭,做豎耳傾聽狀,而後微笑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稚圭趴在欄杆上笑嘻嘻道:“你算老幾,讓我再說一遍我就一定要說啊。”

  當了那麼多年的鄰居,陳平安什麼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這個濫好人面前,誰都可以言行無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翻白眼戳脊梁骨慣了的可憐蟲,都不用擔心他會記仇,更不用擔心會遭報復。

  一般人連好人有好報都不信,他偏信那惡有惡報,打小就不怕鬼,偏是個半點壞事都不敢做、半點壞心都不敢有的膽小鬼,只是唯獨在某些事情上別過界。

  當年稚圭看到劉羨陽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他。

  世間真龍,天生逆鱗,因為劉羨陽祖上精通擾龍、豢龍和斬龍之術,所以對於身為養龍士後裔的劉羨陽,稚圭擁有一種發乎大道本心的憎惡。

  那會兒的劉羨陽就是個實打實的凡夫俗子,對此懵懂無知,又被田婉牽了紅线,只當稚圭是嫌棄自己沒錢。

  宋睦走出船艙,身邊跟著宋續和趙繇,還有那個翻箱倒櫃收獲頗豐的少女余瑜。

  只是余瑜一瞧見那位笑吟吟殺人不眨眼的青衫劍仙,立即就變成了苦瓜臉——雖說眼前這個他不是那個他,可那個他終究還是他啊,還不是打得自己鮮血狂噴,將自己的所有魂魄隨手扯出。

  一想到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覺得渡船上邊的酒水還是少了。

  宋睦笑問:“找我有事?”

  陳平安反問:“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睦點點頭:“那就去里邊坐著聊。”

  一間屋子,陳平安和宋睦相對而坐,稚圭跨過門檻,站在了宋睦身後。

  宋睦開門見山道:“不要殺人,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陳平安說道:“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為難她,是她在為難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慮了,一個好人怎麼會殺人呢?最多是說幾句道理,稍稍教訓一番,就可以揚長而去了。”

  宋睦死死盯著陳平安,搖頭道:“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怨報德是真小人,以德報怨是偽君子。這可不是我的道理,是至聖先師的教誨。”

  陳平安對稚圭道:“外人就別待在這兒了。”

  稚圭搖頭如撥浪鼓:“首先,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睦吩咐道:“稚圭,你先離開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憑空消散。

  陳平安驀然抬起一手,雙指並攏作劍訣。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離開屋子,重回頂樓廊道。

  她以拇指抵住臉頰,其上有一絲被劍氣傷及的淺淡血痕——果真是那傳說中的十四境!

  宋睦倒了兩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輕輕推給陳平安。

  桌上這套茶具,來自龍州窯務督造署。

  不到一刻鍾,陳平安就回到了船頭,只留下一個神色落寞的大驪藩王呆呆看著眼前的茶碗。

  趙繇一直等著陳平安返回,以心聲問道:“其余兩位劍修?”

  其實趙繇第一次去見陳平安的時候不是沒有擔心,保不齊陳平安會想著補全仙劍太白一事。

  陳平安說道:“劍修劉材,蠻荒斐然。”

  趙繇皺眉道:“怎麼會是斐然?”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以後你可以自己去問,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觀修行,已經是劍修了。”

  趙繇苦笑道:“我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讓我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猴年馬月的事情,還不如等著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實在點。”

  陳平安笑道:“既然能從五彩天下破例返鄉,說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歷。”

  趙繇一時無語凝噎。跟這個喜歡記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他客氣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陳平安搖頭道:“南下重游幾處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居高臨下望向陳平安,以心聲道:“現在的你,會讓人失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望向那個女子,沒有解釋什麼,只是笑了笑。

  至少這些年離鄉,跟隨宋集薪四處漂泊,她終究還是沒有讓齊先生失望。

  大戰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蠻荒天下,反而主動離開陸地,與那舊王座緋妃大打一場,攔下對方那手試圖水淹老龍城的水法神通,以致挨了搬山老祖朱厭的當頭幾棍。

  大戰落幕後,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歸墟,試圖在無人約束的蠻荒天下自立門戶。

  沒有為了水運之主的身份去與淥水坑澹澹夫人爭什麼,不管怎麼想的,到底沒有大鬧一通,跟文廟撕破臉皮。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坑害宋集薪。

  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從宋集薪身上竊食龍氣,那麼如今她一樣可以反哺龍氣給藩王宋睦。

  一旦她這麼做了,就會牽動一洲氣運形勢,極有可能會導致大驪宋氏一國兩分,最終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陳平安轉身,伸手出袖,與那披甲武將廖俊抱拳作別。

  稚圭等到那個家伙離去,回到屋子里,發現宋睦有點魂不守舍。她隨意落座,問道:“沒談攏?”

  宋睦一言不發,沉默許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蠻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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