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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後生可畏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3158 2024-03-06 01:07

  虞氏王朝,年號神龍。

  與崔東山分別後,王朱身邊只帶著宮艷和王瓊琚,至於黃幔、李拔、溪蠻三個,既然都被青萍劍宗拉了壯丁,需要實地勘驗未來那條大瀆的走勢和沿途山川,總不能當了出力出工還被克扣工錢的冤大頭。

  王朱幾個則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這位東海水君的心情。

  雙方就此分道揚鑣,約好了時日,在洛京積翠觀碰頭。

  洛京的宮城和皇城之間有條白米巷,護國真人呂碧籠住持的積翠觀就位於此處。

  道觀建築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窯燒制碧綠琉璃瓦,觀內松柏郁郁,樹齡悠久,常年綠蔭蔥蔥,故名積翠。

  不過黃幔幾個卻要比無事一身輕的三人更早到達洛京,就在京城外一處驛站門口的茶攤等著。

  果不其然,今天日頭高照的晌午時分,官道上出現了一輛簡朴馬車,車夫是那斜背紅皮葫蘆的少年王瓊琚,一看裝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夫俗子外出游歷,不會傻了吧唧背著這麼個引人注目的大葫蘆。

  一襲雪白長袍的王朱走下馬車,錦衣華服的宮艷緊隨其後,停馬飲茶,坐滿一張桌子。唯獨王瓊琚沒資格上桌喝茶,只能端著茶碗蹲在路邊。

  宮艷忍不住開口說道:“水君,我們真要跟這個虞氏王朝扯上關系?”

  她對這虞氏王朝觀感實在不佳,一路走來,所見官員多務虛,喜清談,好大喜功,地方上許多政策都是華而不實的花架子。

  一項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層層下達,可能最終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實惠,妙筆生花的地方官員就能夠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爐的桐葉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

  而就是這麼個名聲早已爛大街的王朝,官員好像都打了雞血,嚷嚷著要保五爭三。

  李拔說道:“大泉水極深,不易掌控,假設大泉姚氏國力是十,虞氏是五,那麼大泉能夠為我水府所用最多二三,但虞氏卻是五,有多少就願意給多少,這麼一比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劃算。唯一的問題是,就怕這個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連累我們水府惹來一身騷。”

  黃幔微笑道:“簡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這娘兒們骨頭太硬。也正常,要不是這種脾氣,如何守住大泉國祚?記得當時蠻荒妖族給蜃景城開出的條件還是很好的,獨一份。反觀那個躺在病榻上的虞氏皇帝就很聽話,出氣都比進氣多了,還想著怎麼討好咱們呢,就不知道繼承大統的太子虞麟游是怎麼個態度。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當過國師的人,可得好好幫忙掌掌眼。”

  宮艷瞪眼道:“你給我說話客氣點,別一口一個娘兒們。”

  黃幔啞然失笑。阿嫵啊阿嫵,這就胳膊肘往外拐,與那姚近之同仇敵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與我水府每年按時納貢而已。”

  宮艷瞥了眼洛京的外城牆。

  虞氏王朝這座京城的護城大陣形同虛設,最多能夠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衝撞,是戶部為了幫國庫省錢,還是太過倚仗城內那位護國真人的道法庇護?

  王瓊琚立即掏出一只裝滿碎銀子和銅錢的錢袋跑去結賬,隨後一行人施展縮地法,徑直來到了一座道觀門外的街道上。

  不同於以往的車水馬龍,如今白米巷戒備森嚴,巷子兩端都有禁衛軍把守。

  據說護國真人近期在閉關,整個洛京都議論紛紛,尤其是相對熟稔山上事的達官顯貴們,更是翹首以盼:難不成我們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個瞧著三十來歲的貌美女冠,頭戴一頂碧玉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柄雪白拂塵,從京城外驛站那邊收回視线,緩緩走下屬於道觀內最高建築的觀月台——此人正是積翠觀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呂碧籠身形一閃而逝,頃刻間來到道觀門口,下令讓門房道士立即打開中門。

  “積翠觀呂碧籠,見過東海水君。”

  呂碧籠走下台階,身穿一件鳳沼法袍,即便是見著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擁有神號、品秩最高的東海水君,依舊顯得神色自若。

  她一揮拂塵,以心聲微笑道:“先前已經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諸位要蒞臨敝觀,等候已久,就有請陛下抽調出殿前司禁軍,將白米巷附近戒嚴,免得道觀附近太過喧鬧。”

  黃幔在扈從中修為最高,總覺得眼前這女國師有點古怪,只是具體哪里古怪,又說不上來,就像缺少了一點人味。

  王朱眯起眼:竟然是個瓷人。她跨上台階,道:“讓虞麟游和黃山壽立即來見我。”

  呂碧籠側過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級台階才跟著挪步,點頭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這就喊人過來。”

  她從袖中摸出一只折紙而成的青鳶,雙指並攏夾住,放在嘴邊輕聲言語:“東海水君駕臨積翠觀,有請太子殿下和大將軍黃山壽一同趕來此地相會。”隨後輕輕拋向空中。

  青色紙鳶流光溢彩,如飛鳥振翅,去勢極快。

  呂碧籠將這一行外鄉貴客領到一間雅致房間,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屈膝而坐,開始煮茶。

  王朱盤腿而坐,單手撐膝,托著腮幫,也懶得在意對面那位鳩占鵲巢的女冠,只是轉頭望向外邊的庭院。

  宮艷以心聲笑道:“聽說那黃山壽是個遠游境武夫,才四十來歲,也無明師指點,一身武藝都是沙場上搏命廝殺出來的,如果傳聞不假,短短十年之間,連破三境。”

  李拔說道:“難得一見的廟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撐著了。”

  黃山壽出身貧寒,讀書不多,年少就投身邊軍行伍。

  當年一洲陸沉,黃山壽沒有跟隨虞氏老皇帝一起逃往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下,拉起一支精銳輕騎,以戰養戰,很大程度上牽扯了一座蠻荒軍帳的精力。

  蠻荒妖族曾經專門派遣一位玉璞境截殺此人,數次拋出魚餌設置陷阱,黃山壽卻好像擁有一種未卜先知的戰場直覺,從不曾咬餌。

  直到兩座天下的大戰落幕前期,黃山壽的那支精騎也不曾停止對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駐軍的襲擾。

  所以天目書院的新任副山長溫煜曾經公開評論黃山壽是虞氏王朝這個茅坑里的玉石——毫不掩飾自己對黃山壽的贊譽,以及對虞氏王朝的厭惡。

  黃幔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動鬢角一縷發絲,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麼?”

  宮艷冷笑道:“要不是溫煜那句話,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計他當不了幾年大將軍就可以養老去了。”

  結果黃山壽沒來,只來了一個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虞麟游坐在呂碧籠身旁,滿臉歉意,解釋說黃將軍除了主持一國兵部事務,兼領刑部尚書銜,剛好有個緊急會議,涉及兩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員,故而實在脫不開身。

  呂碧籠似笑非笑,轉身遞給太子殿下一杯熱茶。

  難為虞麟游了,幫黃山壽找了這麼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舊沒有轉移視线,盯著庭院里的一株矮樹,漫不經心道:“既然黃山壽的架子這麼大,那就勞煩你們虞氏王朝多給幾個榮銜,例如太子太保之類的,讓黃山壽就此告老還鄉去。反正仗都打完了,還要一個大將軍做什麼,不如好好休養,用心鑽研武學,說不定熬個二十年,你們虞氏王朝就能多出個鎮壓武運的止境宗師了。”

  虞麟游臉色微白,五指攥緊茶杯,怔怔無言。

  王朱直起腰,轉頭望向這位太子殿下:“聽不懂人話?”

  虞麟游顫聲道:“黃將軍是我虞氏王朝的國之砥柱……”

  王朱擺了擺手:“那我就說得再清楚一點,讓你在皇位和黃山壽之間選一個。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邊,你們只能有一個露面,要麼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張龍椅上,要麼是黃山壽繼續站在文武官員的班首位置。這次喊你們一起過來原本就只是這麼件小事,如果是你沒來,黃山壽來了,我就會問他有無興趣更改國姓,不然就辭官歸隱好了。”

  虞麟游神情變幻不定,顯然是陷入了一場天人交戰。

  王朱譏笑道:“不都說生在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但凡有機會坐一坐龍椅的,莫說是男子,就連女子都有幾分帝王心性嗎?這麼簡單的選擇,你還需要猶豫?”

  黃幔以心聲笑道:“我還以為虞麟游會勃然大怒,義正詞嚴拒絕此事,寧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黃山壽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著看吧,虞麟游離開積翠觀就會立即秘密寄信給大伏書院,與文廟申訴此事。”

  宮艷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們水府徹底撕破臉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險行事的話,算不算富貴險中求?”

  呂碧籠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離開積翠觀,心情沉重,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

  宮艷笑問:“這是?”

  王朱隨口道:“無聊,鬧著玩。”

  不像是開玩笑。

  黃幔後仰倒地,雙手作枕,蹺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何必自找麻煩,如今儒家書院管得多寬啊,尤其是那個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更是個出了名的刺頭,招惹誰都別招惹這個溫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過路客人,有幸與太子殿下在積翠觀偶遇,相談甚歡,喝了杯茶,再提了個私人建議,虞麟游不接納就是了,我又不能將虞氏王朝如何,從今往後,各走各路。”

  黃幔也不願與王朱就這個問題掰扯什麼。

  真有這麼輕巧就好了。

  位高權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說話向來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們這些扶龍之臣習慣就好。

  教她“做人”?別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間唯一的一條真龍!

  只說掌管一座天下陸地水運的澹澹夫人,這個驟然顯貴起來的飛升境大妖被文廟亞聖親自封正之後,道號青鍾升格為金玉譜牒之上的神號,在同樣擁有神號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鄴侯和神號碧水的西海水君劉柔璽跟前其實是頗有幾分架子的,雖然大家在文廟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於是自立山頭,故而隱約高出同僚半頭。

  唯獨與王朱相處時,和顏悅色,細聲細氣,都不是恭敬,而是諂媚了。

  私底下,黃幔幾個水府扈從猜測澹澹夫人在斬龍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輩手上。

  畢竟三千年前,桀驁不馴的龍蛟,由於屬於遠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據整座浩然天下的水運流轉,後世但凡是個修行水法的練氣士,不管是什麼出身,遇見這些行雲布雨的水運主人,往往都要禮敬、避讓幾分。

  只是關於此事,誰都沒敢與王朱詢問。龍有逆鱗,千真萬確。

  王朱看著那個完全與真人無異的瓷人:“那個真的呂碧籠如今躲哪里去了?”

  呂碧籠微笑道:“回稟水君,那個真名為龍宮的萬瑤宗譜牒修士如今在天目書院喝茶呢。”

  黃幔眼睛一亮,看熱鬧不嫌事大,坐起身好奇問道:“擁有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我記得宗主好像叫韓絳樹,據傳是個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籙一道,殺手鐧極多。”

  王朱並不在意一個仙人境修士。

  手段再高再多,也還只是個仙人,桐葉洲的一條地頭蛇罷了。

  即便已經是飛升境的浩然山巔修士,王朱如今也沒幾個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負,更是自信。

  何況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

  而且時日不會太久,這就是王朱為何願意擔任東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將來等她閉關,有個身份,可以更穩當些。

  她的死敵,唯有一人——劍修陳清流。在那場斬龍一役途中,陳清流曾經在淥水坑暫作休歇,還有過一場鯨吞東海水運的玄妙煉劍。

  當然,澹澹夫人當年是形勢所迫,逼不得已才打開淥水坑禁制,主動邀請那位劍仙進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復真龍身份,管你這些什麼情不得已的所謂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與李鄴侯、劉柔璽不一樣,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先天被真龍壓勝克制。

  但是沒關系,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廟議事期間碰到的幾個“閒聊”的得道之人——火龍真人、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還讓澹澹夫人戰戰兢兢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視轄境,還是很威風八面的。

  只是在這之外,猶有一樁讓澹澹夫人猶如啞巴吃黃連的無妄之災,讓她在王朱跟前越發沒辦法說半句硬話。

  昔年道祖手植葫蘆藤,結出七只養劍葫。

  東海觀道觀,碧霄洞主的燒火童子擁有一只斗量,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後。

  這個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對浩然水運影響深遠的大事,讓王朱頗為憤懣:老觀主下了一道法旨,讓小道童或請或捉,將幾乎全部的東海蛟龍裝入斗量葫蘆,這也是淥水坑名下的歇龍石前些年再沒有一條蛟龍休歇的緣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術法通天的手段讓大海傾斜,西北高東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這個臭老道至少帶走了浩然天下的一成水運,但是文廟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

  青冥天下原本水運稀薄,遠遠遜色於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倒出了葫蘆里邊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憑此增加三成水運。

  澹澹夫人覺得老道士如此作為跟自己毫無關系,但先前在那艘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的渡船上,王朱偏偏問她為何不阻攔。

  澹澹夫人差點沒當場崩潰,只覺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蕩:我的小姑奶奶,你讓我一個飛升境修士怎麼攔一個喜歡吃飽了撐的與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頭望天。

  即將迎來新一次的三教辯論了。浩然天下這邊,中土五岳神君與四海水君都有資格旁聽。

  三教之爭,坐而論道。

  浩然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白玉京都會各自派遣君子賢人、道種和佛子參與辯論。

  儒家這邊,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亞聖的關門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會參加的,青冥天下那邊,道祖的關門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多半也會參加。

  三教能夠參加論道的人數一般是三到九人不等,並無定例。

  畢竟這又不是打群架,人數多寡並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辯論的漫長歷史上已經證明了人數多全無用處。

  但是只派出一人的也是極少,將近萬年以來就只有三次。

  最近兩次,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離開家鄉的陸沉,後來的白玉京三掌教;一次是文廟讓一個只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參加辯論,此人就是後來的儒家文聖。

  陸沉那次,他最先開口,之後就再無人開口,其余兩教的“書生”和僧人直接認輸。

  另一場辯論,那個姓荀的讀書人最後發言,結果直接讓多位道種、佛子轉投儒家門下。

  故而如今已經得到文廟邸報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頂尖宗門都有一個共同的疑問:文廟會不會讓那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參加此次辯論?

  一位身材修長,地位更是尊崇的山君跟一個身材瘦削的老秀才就那麼大眼瞪小眼。

  雙方身高懸殊,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腳尖,腋下還夾著兩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這叫偷嗎?這叫搶。

  九嶷山神君真名寧遠,道號玉琯,神號蒼梧。

  寧遠攔住這位文聖的去路,板著臉說道:“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覺得合適。”老秀才點頭道,“你要是再讓我多拿一盆,騰不出手來,就真的不合適了。蒼梧老哥,別瞎講究,咱倆誰跟誰?就憑咱倆這關系,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跟我客氣,犯不著。兩盆菖蒲,夠夠的了。”

  寧遠黑著臉:“姓荀的,你差不多得了,我脾氣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喝過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辭離去,結果很快,文運司主官就急匆匆跑過來說文聖老爺拿走了兩盆文運菖蒲,大搖大擺走出園子,一路見人就說是山君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蒼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長個頭不長良心。你自己說說看,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書是咋個來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跡之多,在浩然不計其數的名山之中只遜色於中岳穗山。

  而且白也從未在穗山留下過詩篇崖刻,卻在九嶷山中一寫就是數篇。

  只因為白也曾與劉十六一起登山,據說是在劉十六的建議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筆墨和才情的。

  而劉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於九嶷山的神君蒼梧不光是對先生的學問推崇備至,最關鍵的是,先生還曾親口透露過一事,說這個寧遠極有見地,稱贊自己是為人極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

  這也不算什麼,如今先生小有名氣,這類好話,大街上遍地撿就是了。

  但是寧遠的某個見解就很有嚼頭了,說我這個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經緯天地,有生之類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繡虎崔瀺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於混沌之中,萬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總是這般,從不介意別人稱贊自己的學生,哪怕是評價甚至高於自己:你夸我老秀才本人,樂和樂和就行了,誰當真誰是傻子。

  可誰要是夸我的學生,而且還言語真誠,那我老秀才可就要當真了!

  寧遠無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個酒嗝。

  寧遠悶聲道:“大不了我給你換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兩千年歲月了。”

  其實上次文聖恢復文廟神位,這位九嶷山神君前往功德林道賀時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運菖蒲。

  不是寧遠不肯拿出更好的賀禮,而是身處山水官場,是有些顧慮的,否則以寧遠跟老秀才的私誼,當時就送出一盆三千年歲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

  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錢是一樣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賀客人都是一兩銀子的紅包,結果有個人非要包個十兩銀子的,就是打別人的臉了。

  倒是那個煙支山女神君沒有這些忌諱,送出的禮物是當時最為貴重的,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勸酒,做人怕小氣。我印象中的蒼梧兄何等的胸襟氣魄,今兒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蒼梧神君氣笑道:“先前不讓你心愛的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罷了,覺得我是在擺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裝什麼傻?”

  老秀才這麼鬧,說到底,還是心里邊有氣,不講道理地護犢子唄。先前九嶷山沒讓陳平安登山,學生前腳吃癟,先生後腳這就來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麼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問。”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這麼說,我可就不樂意聽了,容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聖先師的意思,你別跟我裝傻。”

  “那你把至聖先師喊過來啊,我與老頭子面對面對質,勘驗真假!”

  蒼梧滿臉苦笑:有你這麼耍無賴的嗎?

  結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頭:“怎麼個對質法?說說看。”

  老秀才轉頭望去:哦,是至聖先師啊。

  肩頭一歪,腳尖一擰,老秀才就已經轉身,站在至聖先師身旁,腋下還夾著兩盆菖蒲,一本正經胡說八道:“蒼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說不用,蒼梧神君就不樂意了,攔住路不讓我走……”

  寧遠與至聖先師作揖行禮,至聖先師笑著點頭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顛屁顛跟上。

  寧遠猶豫了一下,老秀才轉頭朝他使眼色:別杵在那兒,跟上。

  至聖先師說道:“有無打算?”

  老秀才滿臉尷尬地道:“還是算了吧。”

  至聖先師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沒有推薦陳平安去參加三教辯論。

  老秀才說道:“畢竟還年輕,他如今又忙,咱們文廟這邊別總是煩人家。”一邊說,一邊將兩盆菖蒲交給寧遠,說是先幫忙拿著,然後卷起兩只袖管,擺出一副干架的架勢,“實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贏,就讓我來。”

  寧遠滿臉疑惑:三教辯論是有規矩的,已證道果的、儒家陪祀聖賢、道教天仙、佛門常駐羅漢是不可以參加辯論的。

  結果只聽老秀才說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頭一回了,等我吵贏了,再搬回去。”

  寧遠深吸一口氣,至聖先師都懶得搭話。

  老秀才嘆了口氣:“在五彩天下,我跟那個小和尚聊過兩次,確實佛法高深,我覺得浩然天下年輕一輩的讀書人沒誰吵得過他。”

  至聖先師說道:“如果李希聖會參加辯論呢?”

  老秀才摸著下巴給出一句公道話:“比起我參加的那種穩操勝券,略遜一籌。”

  至聖先師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聖先師的胳膊:“不急不急,晚點去。”

  至聖先師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頂事,根本不管用。

  至聖先師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老秀才依舊沒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樂有《韶》,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

  至聖先師沒好氣道:“姓荀的,不要逼我罵人。”

  老秀才松開手,滿臉傷感,喃喃道:“天下讀書人,我們讀書人,從來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熱肝腸,看著我們讀書人的所有犯錯和改錯!”

  至聖先師微笑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著下巴,點頭小聲道:“過獎了,怪難為情的,可不能讓禮聖和亞聖聽去。”

  然後寧遠就聽到至聖先師說出一句……三字經。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處州這座州城。

  處州,寶溪郡和屏南縣,州府縣治所同城,其中寶溪郡府衙,榜額黑底金字,一看就是天水趙氏家主的手筆,楷書,略帶幾分古碑神韻。

  初看法度森嚴,一絲不苟,若是細看,規矩之中又有自由。

  陳平安是要來見一個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寶溪郡新任郡守荊寬,京城吏部清吏司前任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夠成為朋友,但能夠與荊寬這樣的真正讀書人成為朋友,陳平安覺得很榮幸。

  如今新處州的官場,大小衙署不設門禁,至於這個傳統由何而來,有兩種說法。

  一種是源於袁正定的龍泉郡太守衙門,也有說最早是從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開始的。

  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說法,小鎮老百姓只要別來督造署曬谷子,曬得官吏們沒路走,就隨便逛,可如果帶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

  曾經有稚童的斷线紙鳶墜入衙署,還是曹督造親自送去家中的。

  不過也有人說了,是因為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兒有個姐姐長得很水靈,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這樣當官的,好像沒有留下太多值得在縣志上大書特書的清明政績,但是可能對小鎮百姓來說,對大驪官員的印象就多了一種,而且是好的。

  總之在那之後,上行下效,從槐黃縣衙開始,久而久之,就成了整個舊龍州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上任刺史魏禮對此也沒有異議。

  只是可以隨便進衙門,不代表可以隨便在衙署公房走門串戶。

  得知是落魄山的陳山主登門造訪,立即有人通報荊大人。

  簿書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荊寬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關於轄境內河渠溝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見著了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沒句客套話,不過臉上的笑意不算少。

  陳平安抬起雙手,玩笑道:“兩手空空就拜山頭來了,回頭荊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罰三杯。”

  荊寬連忙擺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無問題,喝茶就很好,陳先生現在就別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夠嗆,喝得我現在聞到酒味就頭疼。”

  陳平安說道:“我就是來逛逛,不會耽誤荊兄公務吧?”

  荊寬說道:“要說客套話,作為一郡主官,今兒就是整天陪著陳先生閒逛都是公務。可要說實誠點,衙署待客不周,忙里偷閒兩刻鍾,倒也不成問題。”

  陳平安笑道:“那就帶我隨便逛逛衙署?兩刻鍾足夠了。”

  荊寬小有意外,不過這沒什麼,不算破例。

  說實話,陳先生不管有多少個身份,底色還是儒家門生。

  雖然雙方其實只見過兩次面,喝過一頓酒,荊寬對自己的這個感覺十分篤定。

  之後荊寬就帶著陳平安逛過一座府衙的諸多公房,一路上,陳平安也會詢問諸多提調學校、祀典驛遞等諸多細節,也虧得荊寬是個極為勤政,並且喜歡且擅長追究瑣碎細節的官員,否則還真未必能夠當場答上來那些可謂刁鑽的問題。

  一問一答,兩刻鍾光陰很快就過去,陳平安也逛遍了整座衙署,就此告辭離去,只說邀請荊兄得閒時去落魄山喝個小酒,他親自下廚,桌上不勸酒。

  再就是問起如今作為寶溪郡首縣的屏南縣新任縣令是不是叫傅瑚,來自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驛郵捷報處。

  荊寬點頭說是,還說此人是上任寶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為府縣治所同城,荊寬經常跟這個下屬碰頭,不過暫時看不出這位首縣主官的為政優劣。

  陳平安就此離開衙署。

  上任寶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跟吳鳶一起來的小鎮,屬於最早進入驪珠洞天地界的大驪官員,去年入京述職,升為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貴。

  可惜傅玉不是科場進士出身,也未曾像劉洵美那樣投身沙場。

  缺少這兩種履歷,對於傅玉未來的升遷之路來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阻礙。

  屏南縣內有條河蜿蜒過境,河上有舟子撐船捕魚,山中竹筍抽時,春漲一篙添水面。

  今天傅瑚剛處理完一樁公務,不著急返回縣衙,就讓幾個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獨自坐在河邊開始垂釣,都是出門就備好了的。

  傅玉剛好比傅瑚年長一輪,長兄如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順遂,平步青雲,所以傅瑚很怕這個平日里總是不苟言笑的兄長。

  畢竟捷報處是個無實權的小衙門,一把手也才正七品,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薰坊相比,一個天一個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一只手里攥著個羊脂玉的手把件輕輕摩挲。

  這次出京為官,離開那條本以為會再多待幾年的帽帶胡同,屬於平調。

  不過處州本就是大驪上州,而屏南縣又屬於上縣,成為這個縣的父母官,當然是重用了。

  傅瑚與那位槐黃縣的縣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與幾位太守說話,嗓門都是可以大一點的。

  公文傳達到捷報處時,在那邊優哉游哉混日子的傅瑚一頭霧水,起先誤以為是父親或兄長暗中加了一把勁幫忙運作,才讓自己得了這麼個地方的實缺。

  結果吃完一頓年夜飯,與傅玉一起熬夜守歲的時候,傅瑚鼓起勇氣主動問起此事,兄長卻搖頭說不是他和家族的作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還沒有這本事,能夠靠著幾句話就決定一個大驪上縣主官的人選。

  最後傅瑚就稀里糊塗地來這處州屏南縣走馬上任了,轄境內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余光瞥見一個頭別玉簪、提著釣竿、腰系一只魚簍的青衫男子緩緩而來。

  對方挑了個相鄰釣點,有借窩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傅瑚也不計較這些,天下釣客是一家,只要這家伙別眼紅自己的魚獲,回頭往水里砸石頭就行。

  結果對方拋竿撒餌半天也沒條魚上鈎,看來就是個半桶水。

  主要是幾次提竿都有點著急了,不跑魚才怪。

  那人便放下釣竿,挪步來傅瑚這邊蹲著,伸長脖子看了眼魚簍,再與傅瑚對視一眼。

  雙方瞬間心領神會,各自點一下頭,都不用廢話半句,就算達成共識了:回頭傅瑚會從魚簍里拿出幾尾魚送給這個萍水相逢卻釣技不精的同行。

  如此一來,那人回家可以少挨頓罵。

  畢竟只要不空手而歸,還能怪魚情不好,與釣技關系不大。

  那人開始沒話找話:“這位兄弟,魚线打結很有講究啊,以前沒見過,一開始就是奔著三五十斤重的大青魚來的?”

  傅瑚笑道:“想學?”

  那人點頭道:“只要兄弟願意教,我就學。”

  傅瑚便干脆收竿,與此人詳細講解繩結的訣竅。那人小雞啄米,看樣子是學到了。

  之後傅瑚再次拋竿入水,發現這家伙也沒有回去繼續釣魚的意思,忍不住笑問道:“老哥,放心,等會兒我收竿,肯定讓你隨便挑兩尾大點的魚。你總這麼盯著我算哪門子事,怕我提溜起魚簍就跑路啊?不至於。”

  蹲在一旁的男人卻笑道:“釣魚有三種境界:喜歡釣魚但釣不著、每次總能滿載而歸,以及釣魚只是釣魚,不求魚獲。再往上還有一層境界,可遇而不可求,得看釣魚人的天資了。”

  傅瑚笑道:“哦?還有一層更高的境界?怎麼講,老哥你說說看。”

  那人一本正經道:“比起釣魚,更喜歡看人釣魚。”

  傅瑚豎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彎抹角,原來是自夸,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氣凌人的,也有傅瑚這般和和氣氣的,用傅瑚的話說,就是靠著祖輩混口飯吃而已,成天只會拿尋常老百姓找樂子,跌份兒。

  那人問道:“聽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們當地人。”

  傅瑚點頭道:“京城那邊來的,做點小本買賣,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兒的人?”

  “槐黃縣那邊的,來這邊走親戚。”

  “槐黃縣?離我們屏南縣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麼,以前當過窯工,經常上山砍柴燒炭,走這幾步路都不帶喘氣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釣魚強些。”

  那人也是個脾氣不錯的,被調侃一句反而蹲那兒傻樂,傅瑚就覺得這哥們兒能處,問道:“我姓傅,龍窯師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我姓陳,耳東陳。”

  傅瑚的家世還沒好到讓他能夠擁有家族扈從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里輪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長傅玉,除了出遠門,平時在京城也不會每天有練氣士跟著,再說了,在這處州,他傅瑚好歹也是個七品官,怕什麼?

  既然如此,牛氣哄哄個什麼勁兒?

  真有資格橫著走的是曹耕心、劉洵美這種,在意遲巷、篪兒街,老人都不太在他們跟前擺譜的。

  至於傅瑚,只要是能夠消磨光陰的活計,比如釣魚,還有鴿哨,他都喜歡,典型的不務正業,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無大志。

  陳平安說道:“咱們處州可是個很容易升官的好地方,老一輩都說這里官運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錯。”

  傅瑚撇撇嘴:“都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各級官員精明能干,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是?”

  傅瑚擺擺手:“不聊這個,老哥你個老百姓,我一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操這閒心不是吃飽了撐的嘛。”

  陳平安說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覺得處州各級官員太會當官了,骨子里太把當官當回事了?事情也做,做得確實也比別地官員更好,就只是官味重,骨子里的官威大,讓人總覺得哪里不對……嗯,就跟傅老弟教我的魚线打結差不多,環環相扣。”

  傅瑚轉頭望向這個串門走親戚的男人,微有白發,面相看著還是年輕的,所以不好確定真實年齡。

  傅瑚笑了笑,隨便敷衍一句:“大概不這樣也無法做到官運亨通,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傅老弟能夠這麼想,不去當個縣老爺真是可惜了。”

  傅瑚猶豫了一下,說道:“陳老哥,咱倆投緣,我就與你透個底。方才誆你了,其實我是在縣衙公門里邊當差的。京城人氏出身倒是沒騙你,上個差事是在一個叫驛郵捷報處的地兒坐冷板凳,老哥聽都沒聽說過吧?哈,清水衙門,名副其實的屁大地盤,誰要是放個響屁,整個衙門都聽得見,最大的官帽子也才是個七品,戲文上邊說的芝麻官。”

  交淺言深在哪里不是忌諱?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說話也風趣,跟釣技一般好。”

  傅瑚懶洋洋道:“當個好官,不敢奢望,當個清官,摸著良心都敢說的。”

  但是接下來這個姓陳的當地百姓所說的一席話聽得傅瑚頭皮發麻。

  只聽那人神色平靜,看著河面,娓娓道來:“功過分開算,上任刺史魏禮其實是有失職之處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獄訟、籍賬驛遞、緝捕盜賊、河渠道路諸多事務,魏禮作為一州主官,當然都得管好,這是他的分內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驪律,亦有宣風化以教養百姓的職責,這恰恰是京察大計和地方考評無法具體量化的。可能通過一州境內多了幾個科場舉子、進士勉強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舊遠遠不夠。”

  “郡守似乎是一個親民之官,實則不然,作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頭見不著多少老百姓。雖說職責在督導,在引領,在統籌,在調和,只是一個朝廷的官衙運轉,從上到下,總不能州、府、縣三級官員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吧?否則在我來看,一個越是官吏干練、運轉快速的衙署,隱藏、遮掩錯誤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覺。”

  “在那官吏手段蠻橫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誰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見了,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但是在這處州,或者說以後的處州可就不好說了,如車駕過路,自有人跟在車駕後邊幫忙抹平痕跡,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邊的朝廷廟堂、下邊的老百姓都不會知道,唯有官員同僚、上下級之間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視一眼便知‘規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斷言,如果以後的大驪朝廷就是一個更大的處州官場,是很有問題的。在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禮留下了一個看不見的爛攤子給吳鳶。”

  傅瑚怔怔無言。讓他倍感震驚的地方不在於對方一口一個魏禮、吳鳶,隨隨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於對方的那些觀點。

  說實話,在京城官場,就說他當一把手的那個捷報處,私底下說誰不是說,關起門來罵幾句六部尚書又如何?

  我要是誰誰誰就如何如何的空話廢話大話,越是小衙門,相互信得過的同僚間越是每天都有一籮筐,他傅瑚當年就特別喜歡跟那個悶葫蘆林正誠聊這些。

  所以真正讓傅瑚覺得震驚的地方在於此人這番話恰好說中了傅瑚的一樁心事,終於讓他明白哪里不對勁了。

  前不久刺史衙署一個專管文教的官員喊上一州境內諸府縣所有的縣教諭,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極為重視此事,專程騰出整個下午的時間邀請諸位去衙署閒聊談心。

  刺史大人說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多談問題,多提意見,多說不滿意的地方……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當時也在場的傅瑚覺得別扭的地方是那個官員臨了的話:“這等機會在往年在別地可都是不常見的,諸位都是讀書人,應當珍惜這個機會,有幸見到了刺史大人,言語盡量簡明扼要,少攀扯那些無關緊要的,刺史大人公務繁忙……”

  傅瑚倒是不懷疑那位從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沒有什麼惡意,但恰恰是對方身上的那種“官味”,那種天經地義覺得官階、等級就是一切的官場氣息,讓傅瑚這個在京城見慣了朝堂權貴、大官威嚴的世家子都覺得極其不適應。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傅瑚苦笑道:“娘親唉,陳老哥,這種話可別亂說,說了也就說了,這兒就咱哥倆,你說過我聽過就算,假裝啥都沒發生,千萬千萬別外傳!”

  你一個“老百姓”可以不當回事,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膽大心更大,還是讀過幾本書就喜歡扯這些有的沒的。

  可我傅瑚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縣令,雖說肯定不至於因言獲罪,但是被官場同僚聽去了,還不得一年到頭被穿小鞋?

  見那人笑了笑,傅瑚就越發心里邊打鼓:莫非是個混山上的?畢竟這處州境內,山上修道的神仙確實為數不少。

  傅瑚說道:“話說回來,陳老哥,就衝你這份見識和氣魄,要是去當官,當個縣令都屈才了,得是府尊起步!”

  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的眼光比釣技更好啊。”

  傅瑚樂得不行,不再那麼心弦緊繃。接下來,他就見那人蹲下身,雙手插袖,輕聲道:“傅老弟,我覺得這樣不對,遠遠不夠好,你覺得呢?”

  傅瑚嘆了口氣:“陳老哥,還來?那我就真得勸你一句了!”

  那人主動接話道:“別咸吃蘿卜淡操心?當著平頭老百姓,操著朝廷一部正堂官的心思?”

  傅瑚大笑不已,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傅老弟,可曾聽說過南豐先生?”

  傅瑚搖搖頭。他打小就不愛讀雜書,對付那些科場典籍就已經夠累人的了。

  “那我跟你推薦這位老先生的幾篇文章,估計你會喜歡。《越州趙公救災記》和《宜黃縣學記》,我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

  傅瑚無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你咋個還跟我較真了呢?

  接下來,這個姓陳的倒是不客氣,扯起傅瑚的魚簍就開始“搬魚”了。

  得嘞,估計就是個在科舉一道時運比較不濟的窮書生,酸秀才?虧得自己方才還覺得對方是個山上修道之人。

  傅瑚忍不住打趣道:“陳老哥,魏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是當了大官,新任刺史吳大人更是厲害得很,以後有機會見著他們,敢不敢當面講這些話啊?”

  那個長褂布鞋的男人已經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手持釣竿,系好腰間魚簍,微笑道:“也就是咱哥倆投緣,蹲著聊天也是開心事,換成魏禮和吳鳶他們兩個,這些個道理,我坐著說,他們得站著聽。”

  傅瑚聞言再次無語,朝那家伙豎起大拇指。

  好家伙,看把你牛氣的,你姓陳,咋個不叫陳平安呢?!說話這一塊,我傅瑚算是服氣了,還是陳老哥你更高。

  “歡迎傅老弟去落魄山做客,我家有座黃湖山,魚更大。”那人與傅瑚揮手作別,笑道,“對了,我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

  騎龍巷壓歲鋪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白發童子顯得有點無精打采,見著了來查賬的陳平安,竟然也只是悶悶地喊了聲隱官老祖。

  此處比起以往略有不同,相鄰的兩間鋪子間多了條鄉野村落最為常見的長條木凳,街坊鄰居,有事沒事,有個地兒落腳,坐一起聊幾句。

  陳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長褂,蹺起腿,意態閒適,笑問道:“想不想去桐葉洲修行?那邊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他們幾個如今都在。我可以讓崔東山給你建一座道場,錢我來出。整個宗門地界,方圓數百里如今都是自家地盤,你到了那邊,要是有興趣,還可以指點程朝露他們的修行。其中有個小姑娘名叫柴蕪,修道資質極好,是魏羨的開山大弟子,你學問駁雜,想必教誰都沒問題。有喜好的山頭,你就跟崔東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直接劃撥給你,就當不舉辦慶典的開峰了。青萍峰祖師堂的譜牒身份,供奉客卿,隨你挑。以後遇到了資質好的,想要收為弟子,你都可以隨意。”

  因為白景的到來,騎龍巷很容易引來某些有心人的窺探,反倒是青萍劍宗那邊,更能藏人。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尤其還是活了萬年之久的蠻荒妖族,無論是身份還是實力,都遠遠要比一座新生宗門更能引人注意。

  箜篌還是提不起精神,病懨懨道:“路太遠,去不動。在這兒當個雜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過去那邊從頭再來,費心費力。給人傳道教拳更是麻煩,我不擅長這個。”

  “隱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厭舊啊,只是多了幾個類似崔花生、謝狗的貨色就趕我走。不說別的,就我這份忠心耿耿,別無分號。”

  陳平安笑道:“既然不願意挪窩就算了。”

  箜篌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地從袖子里摸出一本冊子:“拳譜,活的。總計三十六幅圖,就是三十六種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數得著的成名絕學,壓箱底的好貨,普通的都沒資格被記錄在冊。某人的眼光如何,是何等挑剔,你比我心里更有數。”

  陳平安笑道:“早幾年給我還有用處,現在意思不大了。”

  話雖這麼說,他伸手的動作倒也不慢,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這句話倒不全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圖的拳法,對於如今陳平安拳法造詣的裨益其實就極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為人教拳,陳平安可能都不會那麼耗費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試圖降低一般武夫的學拳門檻,再來編訂成冊。

  好像學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難能可貴。

  陳平安當然也想要編撰出一部完全屬於自己的拳譜,能夠讓兩宗弟子中的純粹武夫在以後的十年百年千年里按照這部拳譜漸次修行,穩步登高,然後再如蒲山雲草堂一般,後世子弟能夠不斷完善拳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聽說過關於武夫止境三層的另類見解嗎?”

  箜篌搖搖頭:“我又不是習武練拳的,跟我說不著這個,估計就算說了,我可能也沒當回事。”

  陳平安歉意道:“不該聊這個的。”

  箜篌咧嘴一笑:“都不像隱官老祖了。”

  歸真之下,從武夫九境,到止境氣盛一層,還很重視拳招、拳架的數量,尤其是氣盛,更需要武夫的眼界和寬度。

  等到躋身了歸真一層,武夫就需要將自身武學心得、樁架招數、拳理拳法熔鑄一爐,求個“凝練”二字,證得返璞歸真一語。

  至於何謂“神到”,陳平安還在摸索,也只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別無他法。

  當年在竹樓二樓練拳,老人從不聊這些,偶爾沾邊的言語,也多是些不中聽的話,例如“就憑你陳平安這種體魄如紙糊、心性稀爛如糨糊的廢物也敢奢望山巔之上的十境?這輩子能夠打個對折,成為五境武夫,就該燒高香了”……

  在陳平安看來,朱斂就是每天趴窩在遠游境的境界,結果成天想著歸真一層的玄妙和關隘。

  拳有輕重,法無高下。

  這個道理,平常人說出口,底氣不足。

  但是朱斂不用開口,就是這麼個道理。

  畢竟是藕花福地歷史上首個將其余天下九人屠戮殆盡的武瘋子,朱斂心氣之高、心境之廣,就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能夠看個真切。

  箜篌從坐著變成蹲著,可能是這樣顯得個兒高些。此後兩兩沉默,一起曬著初春時節的和煦陽光,懶洋洋的。

  陳平安神游萬里,思緒如腳踩西瓜皮,想到哪里是哪里。

  佛家禪宗一直有“頭上安頭”和“本來面目”兩說,陳平安突然就想起當年神仙墳的眾多殘破神像,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頭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陳平安閉上眼睛,冥想片刻,睜眼後猶豫了一下,沒有起身,就只是坐著掐道訣、結法印,速度極快,轉瞬間就有二十余種,不過很快就收手了。

  箜篌假裝渾然不覺,等到陳平安停下那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才突然嘿嘿而笑:“一加一等於二,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於十,答案也明顯。但是你說一加一等於二,再加三等於五,再加二加三最後等於十,就會偏有人要說等於八,或者等於九,偏偏見不著一個一,一個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誰都看得見,所以這類紕漏不太常見,但是少了一,相對隱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萬呢?百萬呢?所以某人說過,天下學問都在鐵了心做減法,最好減到一個一都不剩下,幾乎就沒有誰願意做加法的。”

  陳平安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笑出聲,然後整張臉龐都泛起笑意,最後干脆哈哈大笑起來。這下反而輪到箜篌覺得奇怪了:“很好笑嗎?”

  這其實只是吳霜降當年的一個古怪說法。那會兒道號天然的歲除宮女修就沒覺得有什麼好笑的,只當是吳霜降在胡思亂想,反正他歷來如此。

  陳平安當然是一個很含蓄內斂的人,不是那種將喜怒形於色的,只是也不是那種成天陰郁、長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的牢獄里邊,陳平安也會苦中作樂,經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舉動,用陳平安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可以吃苦,卻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箜篌的記憶里,陳平安像現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確實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陳平安確實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挺開心的,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點頭道:“很好笑!”

  箜篌努努嘴:“你們都是怪人。”

  陳平安蹺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笑道:“讀書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爭,往往最不喜歡按部就班、環環相扣講道理,嗯,確實也不擅長。難得從頭到尾都還算講理的,例子不多,那場鵝湖之辯當然能算一個,次一等的,昔年蘇子門下相互之間的詩詞體格之爭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開始搬出仁義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計就是只拿私德說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於往往是最後這個反而最有殺力,流傳最久,比如翁媳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論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虧,肯定所有學問就是糟粕,哪里清楚儒家諸脈的具體發展脈絡。歷代儒生先賢,當然,我是說那些真正有擔當的讀書人,他們到底做過多少嘗試,走了多少彎路,為此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代價……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千年以後,萬年以後,又會如何。”

  而在佛家歷史上,不光是有著大乘小乘之別,後來最蔚為壯觀的禪宗一脈,與早先的地論師、佛理精深的經師、持戒嚴格的律師,其實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禪宗內部,也是紛爭不斷,相互詰難,這才有了那麼多的公案、燈錄、頌古拈古和看念頭……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時就經常會將《碧岩錄》《空谷集》和《從容庵錄》反復閱讀。

  不喜歡讀書,自然就認可書上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喜歡讀書,自然就對讀書是為下輩子而讀心生歡喜。

  但是喜不喜歡讀書,與到底成為怎麼樣的人,好像關系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說,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如何看待我們。

  箜篌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讀書嗎?”

  陳平安笑道:“我說的讀書,又不單指書本身。”

  能夠把不順遂的生活過得從容不迫,陳平安自認做不到,但他見過這樣的人。

  在書簡湖鬼打牆的那段歲月里,他曾經見到一個衣衫潔淨的貧寒老嫗,以至於他覺得這樣的人就是苦難人間里的菩薩。

  一個孩子漸漸長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後,就像一家門戶少了一扇大門,門外就站著死神,輪到這個人去與之對視。

  箜篌轉過頭,輕聲說道:“隱官老祖,把眼淚擦擦。”

  陳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觸及臉龐,氣笑不已,就一巴掌拍過去。

  箜篌歪頭躲開,心情大好,放聲大笑。

  陳平安站起身,走入鋪子,代掌櫃石柔立即拿出賬簿。

  謝狗沒在鋪子里,估計又去張貼那些狗皮膏藥,跟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斗智斗勇了。

  陳平安站在櫃台旁,隨手翻閱賬本,瞥了眼那個低頭看一本志怪小說的孩子,問道:“俊臣,聽紅燭鎮的李掌櫃說,你在那邊買書喜歡賒賬?”

  要讓這個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開山大弟子主動喊自己一聲祖師,很難。

  周俊臣難得有幾分心虛,當起了小啞巴,想要蒙混過關。

  陳平安要是跟他談師門輩分,周俊臣從來不怵,唯獨談跟錢有關系的事,孩子就有點膽子不足了,三文錢難倒英雄漢唄。

  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路過書鋪,幫你把那幾十兩銀子的賬給結了,還幫你墊付了些,以後買書別欠錢。”

  小兔崽子買起書來真是大手大腳,氣概豪邁得很,也不知道是誰教的,給孩子當師父的裴錢絕對不會這麼教。

  周俊臣一聽,笑逐顏開,在祖師這邊難得有個誠心誠意的笑臉。

  不料這位祖師立即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別跟書鋪賒賬,傳出去不好聽,欠我錢就沒有問題,以後可以慢慢還,就從每個月的俸祿里邊扣。”

  石柔忍住笑。

  關於此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啞巴很是胸有成竹,原本是想要跟師父裴錢借錢還債的。

  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盤,你一個當師父的,借錢給徒弟,以後好意思開口要債?

  結果今天被這個祖師橫插一腳,這筆糊塗賬就一下子變得半點不含糊了,周俊臣這會兒已經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不買那麼多了。

  陳平安又問道:“牛角渡的那塊招牌是誰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攬道:“我一個人想出來的法子,跟別人沒關系!”

  孩子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老到,此地無銀三百兩。

  石柔立即有點擔心,落魄山的門風、規矩極為寬松不假,可是當山主的陳平安一旦認定某事,那就一定會很較真。

  小啞巴依舊半點不怕。煩得很,自己果然跟這個祖師爺不對路,師父怎麼找了這麼個師父?

  石柔伸出手,在櫃台底下輕輕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趕緊服個軟,別犟。

  不料陳平安點點頭:“還是太小家子氣了,回頭可以補上風雪廟魏晉和俱蘆洲指玄峰袁靈殿。他們都是咱們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記名的那種,即便以後路過牛角渡,瞧見了牌子,也不會找人興師問罪。還有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韋宗主的兩位嫡傳弟子韋姑蘇和韋仙游相信以後都是名氣很大的陸地劍仙,你也可以補上名字,記得寫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境,然後在名字、境界後邊各自加個括號,來日劍仙再來此地。”

  周俊臣疑惑問道:“以後才是劍仙?那現在寫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嗎?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鋪子客人的身價。”

  “你懂什麼,以後補上才沒啥用,等到他們躋身了元嬰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說法了——吃了壓歲鋪子的糕點,可以破境。”

  周俊臣驀然瞪圓眼睛。還能這麼耍?本來以為謝狗為了掙錢已經夠不要臉皮的了,不承想眼前這位更過分。

  陳平安提醒道:“就只是個建議,跟我沒關系啊。”

  周俊臣咧咧嘴,再次破例給了陳平安一個燦爛笑臉。

  這個成天不著家的祖師爺,果然還是有幾把刷子的,難怪可以買下那麼多的山頭。

  陳平安笑道:“不談修行成就,只說做生意這塊,你小子跟我,還有跟你師父,都差得遠。”

  周俊臣自動忽略掉這句話,想了想,認真思量一番,問道:“這麼胡說八道,不會犯山上忌諱嗎?”

  陳平安斜靠櫃台,隨手翻閱那本不厚的賬簿:“犯啥忌諱,這叫美談。我跟你打個賭,將來那兩位都姓韋的劍仙肯定還會來買糕點的,而且半點不生氣。”

  “不賭,一文錢都不賭。”

  “小賭怡情,就幾錢銀子好了,輸贏都有數的。”

  “門口那個白頭發矮冬瓜說你當年在劍氣長城名氣大得很,什麼新老四絕都有份,與人切磋一拳撂倒,還有坐莊無敵手,賭品奇差,只要上了賭桌的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

  陳平安一笑置之。

  在門外曬太陽的箜篌立即急眼了,一個蹦跳來到門口,跳腳罵道:“小啞巴,你嘴巴給我放干淨點,我啥時候說隱官老祖賭品奇差了?”

  周俊臣哦了一聲:“你是說陳平安賭品極好,我反著聽就是了啊。”

  箜篌一時間竟是無法反駁小啞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隱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

  陳平安也不理睬這個活寶,只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腦袋:“你就皮吧,在我這邊只管橫,有本事當你師父的面說這種話。”

  周俊臣呵呵笑道:“我腦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箜篌雙手叉腰:“小啞巴,你再這麼陰陽怪氣說些混賬話,小心我罵你啊。實不相瞞,平時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讓著你,只發揮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周俊臣嘴角翹起,滿臉不屑道:“那就罵唄,隨便罵,有本事就祖宗十八代一並罵了,反正我師父又不在這里,你怕個錘兒。”

  箜篌是真給氣到了:喲呵,還會斜眼看人了,學誰呢,誰教的……

  只是當白發童子發現又多出個人斜眼看自己,就立即消停了,抽了抽鼻子,皺著臉,抬頭望天——心里苦啊。

  石柔雙手疊放在櫃台上,滿臉笑意地看著這一大兩小插科打諢,等他們暫告一段落方以心聲說道:“山主,先前裴錢托人送了盒胭脂給我,謝了。”

  再不是她平時那種刻意沙啞低沉的嗓音,而是柔糯的女子嗓音。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用跟她客氣。”

  當年裴錢在這兒有過一段學塾讀書的短暫歲月,也就是那會兒,裴錢才開始跟石柔親近起來。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石柔,想不想換一副皮囊,恢復女子姿容?山上除了沛湘的狐皮美人符籙,仙都山也有一種玉芝崗秘法制造的符籙,都可以讓你……換個住處。”

  石柔搖頭道:“山主,不用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我真心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況且這副仙蛻就是一處練氣士夢寐以求的絕佳道場。”

  周俊臣難得正兒八經跟陳平安商量事情,甚至還用上了尊稱:“祖師爺,既然你這麼會掙錢,咋個不替我們壓歲鋪子,還有隔壁的草頭鋪子出出主意?”

  陳平安笑道:“神仙錢也掙,碎銀子與銅錢也都要掙的,只要是正門進的錢財,不在數額大小,要求個細水長流;不求財源滾滾,求個源遠流長。”他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

  周俊臣點點頭。雖說道理不值錢,可不值錢的道理好歹也是個道理,又沒收自己的錢,聽聽看也好,等等看便是。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不懂某些道理更好。”

  很多書上看見很多道理,一個苦處明白一個道理。

  只看見,不明白,就是幸運。

  陳平安離開騎龍巷,箜篌閒著也是閒著,就跟在隱官老祖身後當個小跟班。

  他們先去了楊家藥鋪,當下只有一個年輕伙計看店。因為當年的那場變故,這些年鋪子生意一直不算好。不過楊家底子厚,根本不在意這個。

  店伙計叫石靈山,來自桃葉巷門戶,雖然不在四姓十族之列,在小鎮也算是好出身了。

  只是可能他如今還不知道自己是後院那個老人的關門弟子,更不知道他的師兄到底有哪些,又是如何的名動天下。

  箜篌坐在門口,沒進鋪子。一屋子藥味,沒啥興趣。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問道:“蘇姑娘不在?”

  石靈山說道:“師姐外出游歷了。”

  沒說去哪里,不過看著像是出遠門,很遠。可能明年就回來,可能後年回,可能很多個明年過去了她都不曾回來,總之他在這里等著就是了。

  石靈山好奇問道:“陳平安,你找師姐有事?”

  都是小鎮本地人,再加上師承的關系,石靈山對這位落魄山的陳山主其實沒什麼特別的觀感,身份再多,跟他也沒有一枚銅錢的關系。

  若是發跡了就瞧不起人,那就別登門,反正誰都不求誰;若是登門,臭顯擺什麼?

  我也不慣著你,誰稀罕看你臉色。

  最重要的是,按照鋪子東家那邊的一些個小道消息,就是不敢對外宣揚,好像陳平安小時候是受過藥鋪一份不小恩惠的。

  陳平安笑道:“沒事,隨便問問,本來有些以前的事想要跟蘇姑娘當面聊幾句。”

  石靈山心生警惕:“你跟我師姐有什麼可聊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道:“石靈山,你再防賊也防不到我頭上啊。”

  石靈山撇撇嘴,這可說不定。吊兒郎當的鄭大風曾經說過,老實人是不吃香,但老實人有了錢,就格外吃香了。

  一直豎耳聆聽的箜篌直樂和,沒來由想起一樁落魄山“典故”。

  據說李槐小時候跟著陳平安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雙方混熟了之後,就一路給陳平安當拖油瓶,一門心思想要讓陳平安當自己的姐夫,結果這個小傻子思來想去得出個結論:我姐不配。

  他娘的,小米粒所在的那個“幫派”都是人才,我咋個就不能混進去?

  箜篌雙臂環胸,也開始認真思量起來。

  難道我就只能從朱衣童子手中接任騎龍巷右護法一職?

  那豈不是名副其實混得比一條狗都不如了?!

  鋪子里,陳平安問道:“我能不能打開抽屜,看看幾味藥材?”

  石靈山沒好氣道:“開門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規矩來,我跟你又沒仇,你隨便看。”

  陳平安習慣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藥櫃,看著上邊的標簽,輕輕打開一個抽屜。

  采藥、抓藥、熬藥,在這些事上,陳平安可能比經驗老到的藥鋪郎中都不遜色。

  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藥材也是一樣的道理,最認土地,同樣的藥材,生長在不同的山頭地界,藥性就會差異很大,那麼用藥的分量就得跟著變化。

  這些年,西邊大山都成了私人產業,那麼入山采藥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藥鋪的很多藥材都需要另尋渠道,比如從紅燭鎮那邊與各路商賈采購。

  箜篌越想越氣,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徑,直接繞過裴錢這個總舵主,跟隱官老祖請下一道法旨,直接讓自己當個副總舵主得了,知足常樂,不嫌官小啊。

  箜篌壓低嗓音與隱官老祖說了這茬,結果毫不意外,隱官老祖直接讓她滾蛋。

  陳平安又拉開一個抽屜,嗅了嗅。

  這味草藥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他輕輕推回抽屜,轉頭笑著建議道:“石靈山,以後鋪子進山采藥,可以隨便去仙草山、朱砂山,還有蔚霞峰這幾個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種藥材,可能都要比從外地購買的好上幾分,還能省下點錢。”

  石靈山打著算盤,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說不著這個,進山采藥不歸我管,我就是看店面的伙計。不過我可以跟某個家伙說一聲,事先說好,那家伙不靠譜,說話比放屁響,干活比放屁少,光聽打雷不下雨,鋪子靠他,至今還沒關門,都是祖墳冒青煙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小鎮民風歷來就是這般淳朴,說話總是喜歡夾槍帶棒,個個是無師自通的江湖高手,石靈山這樣出身桃葉巷的,最多只能算是這個門派的外門雜役弟子。

  箜篌在一旁敬石靈山是條漢子,竟敢這麼跟自家隱官老祖說話。

  即便時過境遷,福祿街、桃葉巷與其他街巷留下來的當地人,拋開藏在幕後的那種仙俗之別,其實變化不大。

  還是會有穿潔淨長衣、念過書說子曰的人,也會有指甲里總有泥垢、喜歡滿口罵娘的人。

  陳平安離開藥鋪,跨過門檻後,站在原地片刻,之後就路過了那座螃蟹坊。

  陳平安繞著牌坊樓緩緩走了一圈,雙手籠袖,始終抬頭望著。

  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氣衝斗牛。

  箜篌則始終站在原地。沒啥看頭,四塊匾額如今都沒剩下絲毫道意了。

  陳平安繼續散步,街旁屬於小鎮最高建築的那棟酒樓的生意依舊很好,本地人每逢擺喜宴,都喜歡來擺個闊。

  一些個在這邊買了宅子當道場的練氣士也喜歡來小酌幾杯,不過他們喝的酒跟老百姓喝的自然不一樣。

  一口鐵鎖井,早就被縣衙圈禁起來,砌上了石圍欄,老百姓再也無法挑著水桶來此汲水了,老槐樹更是沒了。

  沿著縣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鎮最東邊的那棟黃泥房子,是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的。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雜草叢生的神仙墳,可以繞路去北邊的老瓷山,不過分別被大驪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廟。

  陳平安在路邊的木樁上坐下,對箜篌道:“別跟著了,容易讓人誤會。”

  箜篌故意裝傻,高高舉起手,比畫了一下雙方高度:“就咱倆,能誤會啥?”

  不過說實話,要是真能當上隱官老祖的閨女,想來是一件蠻幸運的事情吧?

  看看裴錢、陳暖樹、周米粒,就知道這家伙將來要是有個女兒,得有多寵了。

  那你倒是與寧姚來個餓虎撲羊,趕緊生米煮成熟飯哪。包一個,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坐在木樁上,轉頭望向一直蔓延向遠方的道路。

  劍氣長城,劍修如雲,要說劍修之外的練氣士不宜在劍氣長城修行並不奇怪,那邊劍氣太重,沛然浩蕩充斥天地間,對練氣士來說就是一種煎熬。

  但是有件事,陳平安始終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覺得透著一股玄乎,那就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止境武夫數量實在太少,甚至可以說少到了一種令人發指的地步。

  白嬤嬤曾是止境大宗師,只是在戰場上受傷跌境,才是山巔境。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記載,再往上追溯,劍氣長城在極長一段歲月里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樣是女宗師,就好像劍氣長城的武運只為女武夫網開一面。

  陳平安手指輕輕敲擊膝蓋,蹙緊眉頭。

  在金色長橋上,她曾經一語道破天機。古星啟明,又名長庚,其實就是那座古怪山巔所在。

  純粹武夫,肉身成神,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這條大道。

  劍氣長城的三個官職按照設置的初衷,是刑官主殺伐,隱官主謀略,祭官職掌祭祀。

  避暑行宮的絕密檔案上,歷代祭官的檔案都極為詳細,唯獨上任祭官只有只言片語的記載:劍修,玉璞境,戰功寥寥——可以說毫不出彩。

  記得寧姚說過,她第一次來小鎮時,曾經在楊家鋪子聽楊老頭主動提及一事,說曾有一位過路劍仙留下了一部山水游記。

  按照老人的說法,是經常翻閱這本游記,所以知道了一些外邊的事情。

  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提及一位劍修,老人卻是用了個“劍仙”的稱呼。

  以前陳平安沒怎麼在意這個細節,現在就由不得陳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陳平安懷疑避暑行宮關於上任祭官的檔案都是刻意作假,於是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於祿。

  陳平安站起身,沒有去神仙墳,而是原路折返,穿街過巷,再離開小鎮,走向那座石拱橋。

  箜篌還是跟在身後,大搖大擺,走上石橋後,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綠好奇地問是啥。

  陳平安瞥了一眼,說是蔞蒿,炒肉極清香,很好吃,但是屬於時令野菜,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春風里,萬物茂盛生長,好像什麼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又什麼都沒有。挖冬筍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滿山的時候。

  陳平安笑著說蔞蒿見於詩,可能最早是蘇子的手筆,只需要三言兩語,蘇子就可以寫出極動人的節令風物之美。

  箜篌就問老廚子會不會炒這道菜,陳平安說他自己就會,箜篌只是哦了一聲,卻也沒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陳平安站在橋上舉目遠眺,突然發現河里的鴨子好像又多了起來。對了,劉羨陽和圓臉姑娘都不在鐵匠鋪,難怪,難怪。

  箜篌走過橋面,一屁股坐在台階上,說道:“隱官老祖,我在這邊等著啊。”

  因為她知道陳平安要去做什麼。很多事情都可以百無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該開玩笑。

  陳平安轉頭笑道:“跟著就是了,又沒什麼講究和忌諱。”

  他要去墳頭敬香和添土。

  這趟桐葉洲之行,又去過了好些山頭,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龍城下船,跟宋前輩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別後,陳平安其實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後,直到老人走向一處城門,突然抬臂揮揮手,默默跟隨的陳平安這才笑著離開。

  之後又路過和駐足好些青山,有些猶有積雪。

  陳平安敬過香添過土,再拿出一壺酒,蹲下身倒在墳頭,箜篌就蹲在遠處看著。

  陳平安轉頭望去,身後的墳頭遙遙對著遠山,其中有雙峰若筆架。

  陳平安愣了愣。

  他還是第一次察覺到此事,曾經年少無知,哪里知道這些門道。

  後來離鄉多次,懂了些望氣、堪輿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墳,也從未看一眼遠處青山,此刻他就干脆坐下來,默默望山。

  由此可見,當年爹娘走後,墳頭選在這里,是有講究的,可能是早年小鎮懂這些的老人幫忙選的。

  家鄉小鎮,年復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聽裴錢和小米粒都說過,如今年夜飯都不熱鬧了。

  有一年陳平安不在家,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幾個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開門放爆竹。

  要不是陳平安早就有過叮囑,估計那會兒兜里已經有幾個錢的裴錢都能買下一整座鋪子的爆竹。

  周米粒曾經有個謎語——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不是陳平安教的——問什麼東西跑得最快,什麼東西跑得最慢,卻又都是追不上的。

  陳平安給了很多答案,周米粒都說不對,還真把腦子還算靈光的陳平安給難住了。

  小姑娘開心壞了,樂得不行,高高興興地給好人山主說出謎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這樣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箜篌一直沒有打攪他。

  山溫水軟,楊柳依依,草長鶯飛,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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