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橋,拾級而上,陳平安走到拱橋中央位置時突然停步坐下來,雙腿懸在橋外,箜篌就有樣學樣地坐在一旁。
陳平安轉頭望向落魄山。好像小米粒剛巡山到了霽色峰祖師堂,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護法巡山之勤懇是出了名的,早晚兩趟雷打不動,從無一天賴床偷懶。
朱衣童子也是每月按時點卯,但自認比起周副舵主的每日巡山還是差遠了。
巡山途中,在那四下無人處,周米粒就開始演練一套武林絕學,是裴錢傳授的那套瘋魔劍法。
只是裴錢屬於單手持劍,她就不一樣,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擔,雙手持劍,威力加倍——別羨慕,羨慕不來的,因為這就叫自學成才。
劍法演練完畢,周米粒就去溪澗里邊扒開石頭找螃蟹猜拳——沒得意思,總贏不輸,毫無懸念。
不過這等行徑也確實幼稚了點,不像話,下次不欺負那些手下敗將了,抓條魚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輕輕一按腹部,魚兒一張嘴,就是個拳,唉,又是穩操勝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的時候,周米粒巡山就走得快,總是跑來跑去的。
要是好人山主在家,巡山就走得慢,優哉游哉,半點不著急,在山路上耗費的光陰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些,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那麼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點下山遠游。
陳平安笑著收回視线,抬起腳脫下布鞋,盤腿而坐,撣去鞋底的些許泥土,再輕輕拍打幾下鞋面,問道:“那部拳譜?”
箜篌好似與隱官老祖心有靈犀,滿臉無所謂道:“只要別豬油蒙心,交予山下書商刊印,賣了掙錢就行。”
陳平安笑道:“說正經的。”
山上金玉譜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為前綴,歷來有兩層含義,一層務虛,提醒修士譜牒身份來之不易;一層務實,金書玉牒,材質本身極其考究。
而那本拳譜,與宗門秘傳的珍貴道書一樣,尋常材質的紙張根本承載不住那份濃厚道意。
簡而言之,翻刻摹本極為不易,最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跡的拳譜,說不定還需要陳平安設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個比喻,這部拳譜就是一座山頭,山中有道氣,需要護山陣法來穩固天地靈氣,才不至於讓書中拳意外泄流散。
箜篌說道:“除了隱官老祖自己觀摩、演練,將來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兩宗的弟子,甭管是老祖的親傳如裴錢、趙樹下等,再傳如周俊臣等,還是未來開枝散葉了,三傳弟子外加四五六七傳,只要是有譜牒身份的嫡傳,都可以翻閱此拳譜,但是不可外傳。”
陳平安點頭道:“就當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吳霜降的授意,吳宮主可沒份這閒情逸致,肯定是身邊這個落魄山外門雜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當然,也可能是吳霜降故意為之,有意讓陳平安欠箜篌,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吳霜降和歲除宮一個人情,前者可有可無,後者則全無必要。
箜篌眼珠子急轉,試探道:“隱官老祖,我有個極有遠見的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要是擱在以往,話聊到這里就可以結束了,可畢竟拿人家的手短,於是陳平安微笑道:“說說看。”
箜篌神采奕奕,說道:“我雖然只是外門雜役弟子,可也是落魄山的一分子,理當略盡綿薄之力,就想著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夜以繼日,給隱官老祖和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諸多大佬編訂一部考據翔實、辭藻華美、精彩紛呈的年譜!”
山下文人和山上門派都有編訂年譜的習慣,前者多是後人記載家族先賢的生平事跡,圍繞譜主展開,以年月為經緯主干,後者也類似,不過范圍更廣。
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頂尖宗門可以記錄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歷,一般宗門和較大的仙府只記錄金丹修士的,一般門派就記錄洞府境在內的中五境練氣士,總之都是有一定門檻的。
落魄山當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了,之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大概還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著假裝沒這回事了。
執筆人有點類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由掌律一脈的修士負責。
陳平安也不說話,低頭開始掏袖子——先歸還拳譜,再來跟你算賬。先前在騎龍巷,咱倆就有一筆舊賬要算。
箜篌趕忙雙手攥住陳平安的胳膊:“別這樣別這樣,編訂年譜一事又不著急,隱官老祖不用這麼著急送我空白冊子。”
陳平安剛打算起身,箜篌拿起一只被陳平安整齊擱放在雙方中間的布鞋,仔細瞧了瞧:“好手藝,看得出來,很用心。”
陳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說道:“編訂年譜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時會將其納入議程,如果無人提出異議,就由你來負責。”
箜篌開始得寸進尺,試探性問道:“那我能不能署名啊?”
陳平安又開始掏袖子。
箜篌一拍石橋,沉聲道:“罷了罷了,做好事不留名。”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說道:“由你來編訂山門年譜沒問題,我只有兩個要求:第一,文字推崇朴實,措辭簡約,事跡求實,不許花哨,尤其不可文過飾非,也不必為尊者諱。第二,從我十四歲開始編訂,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寫了,也沒什麼可寫的。”
箜篌立即小雞啄米,雙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圖。有了這筆功勞,當個舵主啥的還不是手到擒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這茬,我其實是會主動提醒你的,可以在年譜上署名。”
箜篌懊惱不已,雙手撓頭:“是我畫蛇添足了,小覷了隱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隱官老祖的小肚雞腸。”
陳平安提醒道:“你再這樣就真別想署名了。”
箜篌立即收斂神色,挺直腰杆,轉頭看了眼西邊大山,好奇問道:“那座真珠山只用了一枚金精銅錢就買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是因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會兒,誰樂意花這冤枉錢買下個什麼都沒有的小山包。”
箜篌問道:“隱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點?”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時就是覺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聽上去是差不多的。再就是真珠山離小鎮最近,最容易被看見,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經之地,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用一種不需要大嗓門說話的方式默默告訴整座小鎮,泥瓶巷的陳平安如今有錢了,不管你們開不開心,在不在意,都得承認這個板上釘釘的事實。”
“這個說法屬於題外話,你在年譜里邊別寫。”
箜篌難得沒有嬉皮笑臉,只是點頭答應下來。
人生可能沒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兩個人就是兩座天地,各有所思,你情我願,此消彼長,叫人間沒個安排處。
箜篌在騎龍巷待久了,對於陳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發家史還是很清楚的,因為陳靈均經常去跟賈晟喝酒打屁。
一個青衣小童總嘴上嚷嚷著好漢不提當年勇,一個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說酒桌上又無外人,他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萬丈,此間的辛酸與不易,與外人道不得,難不成還不能拿來當一小碟子下酒菜?
彼時箜篌就坐在門檻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那倆活寶瞎顯擺和相互吹捧,偶爾喝高了還會抱頭痛哭——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子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籙山,以及彩雲峰和仙草山,就是陳平安第一次花錢買下的五座山頭。
好像那一年,陳平安就是十四歲。
之後他又買下了落魄山北邊相鄰的灰蒙山,寶瓶洲包袱齋主動撤出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主動放棄的朱砂山,此外還有鰲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
在陳靈均的牽线搭橋之下,又買下了一座黃湖山。
這屬於落魄山的第二次擴張地盤,落魄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再往後包括照讀崗在內的山頭,就屬於第三次招兵買馬了。
箜篌小心翼翼問道:“隱官老祖,寶籙山在內三座山頭,如今是怎麼個說法?”
前不久龍泉劍宗突然更換宗主,變成了劉羨陽,結果就連祖山都搬走了,但是那三座山頭都沒動。
陳平安說道:“我用二十七枚谷雨錢,等於跟龍泉劍宗租回三座山頭二百七十年。”
箜篌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那個阮邛是不是腦殼有坑啊?
難怪陳靈均經常吹噓自己如何與阮聖人一見如故是忘年交,原來真是一路人。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你回騎龍巷吧,我沿著龍須河抄近路去落魄山。”
途中,陳平安路過了那座被當地人說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後繞路,路過了一直不曾動土開工的真珠山,再徒步進入西邊大山。
陳平安沒有徑直返回落魄山,准備先走一趟衣帶峰。
遠親不如近鄰,下山再去拜訪鰲魚背的珠釵島,那艘翻墨龍舟和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這些年來其實都是劉重潤和珠釵島譜牒女修在幫忙打理。
說來奇怪,陳平安對於那些數目驚人的神仙錢收益不能說不驚喜,卻也沒有過於上心,但是對於任何細水長流的收入,哪怕再少,陳平安都會額外上心。
這種想法,陳平安沒跟誰提起過,反正說了也是一通馬屁。
可劉羨陽要是聽到,肯定少不了要笑罵調侃陳平安就是小時候窮怕了,對大錢沒概念,只覺得小錢是真的。
最早寶瓶洲山上每每論及泥瓶巷陳平安的發家史,都繞不過北岳披雲山和龍泉劍宗,准確說來,是繞不過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雲山在內,在小鎮西邊,曾經總共有六十二座山頭,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說曾經,緣於最後一任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讓弟子劉羨陽接任,然後龍泉劍宗就將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在內的所有自家山頭搬去了北邊舊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當初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
在外人看來,這可能是大驪宋氏的意思,不願意兩座宗門挨得太近,防止出現一山不容二虎的趨勢,又或者兩座山頭之間確實出現了某種外人不得而知的嫌隙,畢竟如果所傳消息不差的話,陳平安這個出身驪珠洞天本土的後起之秀曾經在龍須河畔的鑄劍鋪子當過短工,但是他卻沒有參加過龍泉劍宗的宗門慶典,就連好友劉羨陽繼任宗主也不曾露面。
而落魄山這邊,最早成立山門,一樣沒有邀請龍泉劍宗,之後躍升為“宗”字頭,也不曾邀請阮邛,據說當時就只有劉羨陽一人現身霽色峰……
陳平安又來到了衣帶峰。
此山古木參天,好似蒼松化龍,翠柏成鸞,是一個極幽靜的風水寶地。
且山中草藥種類多,泥土更適宜燒造瓷器,陳平安當年很是中意。
只可惜衣帶峰的價格要比其他山頭貴出一大截,在買下衣帶峰和同時買下仙草山、彩雲峰之間,陳平安最終選擇了後者。
衣帶峰山主劉弘文是金丹老修士,來自黃粱派,按輩分,是現任掌門高枕的師伯。
當初他執意要用剩余的一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衣帶峰,說是要在此清淨修行,省得留在黃粱派惹人厭。
劉弘文的孫女劉潤雲養了一只年幼白狐,曾被某些人攛掇著跑去開了場鏡花水月,看客寥寥,卻好像還真被她掙到神仙錢了。
劉弘文曾經帶著包括宋園在內的一撥嫡傳弟子去落魄山拜訪過陳平安,不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會兒落魄山尚未躋身“宗”字頭,劉弘文跟朱斂還經常約酒,等到落魄山變成天下皆知的名勝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與落魄山疏遠了。
不過每逢節慶,名叫陳暖樹的落魄山小管家還是會按時來衣帶峰,帶些騎龍巷的特色糕點、朱斂親手炒制的茶葉之類的禮物。
最早陳暖樹身邊還會跟著個黑炭小姑娘,再往後就多出了個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再後來,那個叫裴錢的孩子就不跟著了,聽說好像是要練拳,又後來,周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紅燭鎮鬧了一場風波,膽子小了,不太敢離開落魄山了。
黃粱派如今有三位金丹地仙,除了劉弘文,還有掌門高枕和那位剛剛舉辦了開峰典禮的祖師堂嫡傳。
高枕更是一位劍修。
如此一來,黃粱派已經穩居寶瓶洲二流仙府前列,只差一位元嬰修士了。
至於玉璞境,依舊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師手捧一只黃楊木靈芝,笑臉相迎,單手掐一山門指訣,以禮相待:“黃粱派劉弘文,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拱手還禮:“晚輩見過劉老仙師。”
劉弘文笑道:“不敢當,山上輩分不以歲數定,陳山主以道友稱呼即可。”
陳平安主動致歉道:“這麼多年,我極少來衣帶峰拜訪劉仙師,確實不太應該。”
劉弘文灑脫笑道:“沒什麼,陳山主不必計較這種事。正因為離得太近,好像就幾步路,反而不覺得非要著急見面,拖著拖著,山下多成遺憾,山上倒是無妨,若是經常見面,容易把話聊完,再見面就只能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尷尬言語,反而不美。陳山主以後也不必刻意如何,照舊便是,如今兒一般,得閒了,起了興致,就來衣帶峰逛逛。”
老人說得誠摯且隨意。
顯而易見,這位金丹境老修士大道仍舊無望,卻也並沒有把陳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
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覺得再過個幾百年,自己就要眼睛一閉,還管什麼世故人情。
在這西邊大山,當年通過金精銅錢購買山頭的仙家門派,撇開鰲魚背那邊的珠釵島女修不談,恐怕除了阮邛的龍泉劍宗,就數衣帶峰與落魄山的關系最為親近。
如今劉老仙師在整個寶瓶洲山上都有了個“燒得一手好冷灶”的說法,雖算不得美譽,但也顯見羨慕之情。
老修士的住處前有塊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繞屋設竹籬,種植各色草木百余本,錯雜蒔之,不同時節的花開花謝,濃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每逢開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牆角有株鵝黃牡丹,一株三稈,極高茂,枝葉離披,錯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時節,花影鋪地,清涼避暑。
在陳平安眼中,衣帶峰劉老仙師就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修為境界興許不算太高,但是清淨修行一以貫之,從來眼中無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劉弘文取出山中自釀的一壺酒和兩只龍泉郡燒制的青瓷酒杯,往陳平安杯中倒滿酒水,笑道:“我們都自飲自酌,要是覺得已經喝到位了,就不用硬喝。”
看來老人跟朱斂學了不少鄉俗土話。
陳平安這樣想著,便笑著點了點頭,雙手持杯:“就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著的禮數補上,敬老仙師一杯。”
兩只酒杯輕輕一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頭一口飲盡。
第二杯酒是陳平安幫忙倒滿,劉弘文笑道:“虧得陳山主願意從百忙中抽身,親自參加此次黃粱派的開峰典禮,給了我好大面子。這不,高掌門前不久回信一封,說他最晚在暮春時分就會帶著幾位祖師堂供奉一起來衣帶峰拜會我這個當師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陳平安面前假裝什麼師門和睦、關系融洽了。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管著偌大一個門派,在祖師堂坐頭把交椅的人,方方面面都需要權衡,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劉弘文說道:“看來陳山主對高枕的印象還不錯。”
陳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經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劉弘文似乎解開了心結,如今提及高枕這個曾經與他相看兩厭的師侄,心里早就沒什麼郁氣了,故而聞言點頭笑道:“高枕確實是最合適的掌門人選,在這件事上,我其實從來不懷疑師弟的決定,要是換成別人來當掌門,我估計都不會來衣帶峰,只會放心不下,就算明知惹人厭煩,也要留在那邊滿嘴噴糞。”
陳平安笑道:“哪天要是連罵都懶得罵,才真是失望透頂了。”
劉弘文點頭道:“就是這麼個話糙理不糙的理兒。”
回頭高枕這家伙來山上,得教一教師侄這個道理。
之後就是各自喝酒,一壺酒喝完,不勸酒的老人又去屋內拿了一壺酒過來,大概這才叫真正的勸酒。
劉弘文從袖中摸出一只錦盒放在桌上,打開後,其內是一枚朱紅絲线穿起的白玉詩文璧,墜有一顆珠子。
老人將錦盒輕輕推給陳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這是我恭賀落魄山躋身宗門的禮物。說實話,一直舍不得送出去,並非禮物本身有多珍貴,實在是喜歡得緊。詩文玉璧這圈文字刀工不俗,寓意更好。收下,趕緊地,莫要說些君子不奪人所好的屁話,再跟我客氣……”
好家伙,不等老仙師繼續說下去,年輕山主已經道了一聲謝,落袋為安了,之後竟然開始詢問修行事,老金丹便借著酒勁,只管答以心中話。
“敢問前輩,何謂修行?”
“自己走路,獨過心關。”
“何謂得道?”
“大家都好。要說此語作何解,並非故弄玄虛,一句平常話而已,無非是出門有路,過水有橋,你來我往,無人阻擋。”
“前輩肯定讀過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輩有古賢風范,看書吃透,絕不泛泛。”
“這倒不算過譽。陳山主你也不差,讀書沒點悟性,豈能有今日造化,別人說你是福緣深厚,我卻說你是惜福。”
“不如前輩多矣。”
“你我最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過謙。我這兒藏書頗多,以後隨便借閱。”
最後,劉老仙師又拿來一壺酒,陳平安喝了個微醺,滿臉通紅走下衣帶峰。
閉戶觀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揮毫落紙走雲煙,文字哪爭三兩句,胸懷要有數千年。
陳平安走到鰲魚背,在山腳溪澗邊掬水洗了把臉。
當年劉重潤花了三十枚谷雨錢跟落魄山租借鰲魚背三百年,之後再重金聘請墨家匠人和機關師打造出一系列連綿府邸,由於材質特殊,每當日光照射或是月色灑落,山中建築群的屋脊便熠熠生輝,使得如今的鰲魚背無意間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名勝。
當時珠釵島就那麼幾個譜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著,劉重潤也不在乎,一擲千金之後,也不願意將那些建築租借出去。
事實上,不少寶瓶洲門派和譜牒修士都願意給出一筆價格不菲的租金,在這西邊大山的某個山頭名義上擁有一座宅子,讓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來往游歷能有個落腳的地方,怎麼都是個面子。
那會兒鄭大風還是落魄山看門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就曾與劉重潤當面訴苦:“重潤妹子,下次別這樣了,真的,只會欺負大風哥哥這種厚道純朴人算哪門子事嘛,山上這些建築就不止三十枚谷雨錢了,你可以騙我錢,但是不可以傷我的心。要是一個不小心,讓天下少掉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個浪跡花叢的風流漢,誰負責?重潤妹子,你要是願意負責,今兒咱倆就先把這樁親事定下來吧,我這就收拾包裹,去鰲魚背住下……”
其實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筆,就遠遠不止三十枚谷雨錢了。
早年周首席財大氣粗,出手闊綽,一口氣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寶作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鰲魚背的壓勝之物。
這些重寶落地生根,與山根水運緊密銜接,等到劉重潤打撈起那座故國遺物水殿,與前者相得益彰,使得鰲魚背的水運越發濃郁。
劉重潤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補簽一份新地契,珠釵島想要在三百年的基礎上,再續簽……六百年!
因為按照第一份契約的約定,三百年到期後,珠釵島修士搬遷離山,可是帶不走那些建築的,不能拆走那些作為棟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遷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屆時全部自動轉為落魄山名下的產業——沒法子,這份契約是朱斂做主簽的,白紙黑字,一條條寫得一清二楚。
珠釵島女修當年對此頗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親自來跟島主談買賣,怎麼可能會如此刻薄、錙銖必較呢?絕無可能。
處州的鰲魚背,若是再加上書簡湖的珠釵島,跟黃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為幫忙在大驪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撈遺址的報酬,劉重潤送出一艘龍舟給落魄山,此外還有個雙方五五分賬的口頭承諾。
作為舊國藏寶之地,除了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其實還有不少珍藏寶物。
劉重潤的這筆收入,按照朱斂當時的估算,怎麼都有五六百枚谷雨錢,只不過當年朱斂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劉重潤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假裝沒這麼一回事。
後來劉重潤主動提出願意擔任翻墨龍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件事,算是投桃報李,幫珠釵島補上了一份人情債。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如今就被劉重潤安置在祖師堂附近。
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主動做客鰲魚背,好像還是頭一遭的稀罕事——主要還是陳平安常年在外的緣故——最開心的肯定不是一直在為如何開口續約犯愁的劉重潤,而是那些早就與青峽島賬房先生熟悉的年輕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動示好,讓劉重潤挑選了幾個性格沉穩、資質出眾的嫡傳弟子去蓮藕福地的兩處風水寶地潛心修道,為期十年。
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另一處是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都是水運充沛之地,極其適宜修行水法的練氣士,簡直就是為她們珠釵島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場。
這些年,劉重潤由於已經躋身了金丹境,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很難,所以曾經有過兩次外出游歷,新收了一撥弟子。
小門小派的,對於修道坯子的資質要求不高,能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資質就已經算是撿個不小的漏了。
此外她還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名義上說是婢女,其實如果能修行,也是有機會加入譜牒的。
至於那些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個月領取一筆俸祿,山外若有家族和親人,平攤下來,每個月約莫能夠拿到幾十兩銀子,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如此一來,鰲魚背上鶯鶯燕燕,便越發熱鬧了幾分。
陸續趕來三名女修,異口同聲道:“陳先生!”
她們還是習慣稱呼年輕山主為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她們的名字都記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鵲,你們好。”
當然,只是陳平安記性好的緣故。
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風情,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只會大煞風景。
何況當年在書簡湖,因為那個馱飯人出身鬼修的關系,當說客的陳平安在珠釵島渡口吃了很多次閉門羹,別說見著劉島主,都沒辦法登山。
其實這件事在珠釵島內部是極被津津樂道的:呵,咱們珠釵島是小門派不假,但是我們山門的架子大啊!
試問天底下有哪家山頭能夠一次次攔著陳先生不讓登山?
是那正陽山還是神誥宗啊?
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過劉重潤管得嚴,誰都不敢往外傳,因為一經發現就會被直接剔除譜牒,驅逐下山,沒有任何余地。
陳平安跟三位女修閒聊幾句就告辭離去。
等他走遠,白鵲哈哈大笑,伸出手:“願賭服輸,都趕緊地,掏錢掏錢!”
她是劉重潤的小弟子,當年她們幾個曾經拿陳平安當賭注,結果只有白鵲掙了錢,因為只有她押注陳平安可以登山,結果就是通殺!
陳平安停步轉頭,那邊立即停下笑聲。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陳先生的身份多了,還一個比一個嚇人。
以前她們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當面,就有點不合時宜了,結果還被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著打趣道:“管清,聽我句勸。第一,別跟白鵲師妹賭錢,她賭運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賭錢,也別跟流霞師姐一起押注,師姐押什麼,你就反著來。”
三名女修一時啞然,等到那一襲青衫走遠,才驀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陳先生偶爾言語風趣起來還是很好玩的,就像當年流霞埋怨陳先生害她輸了十枚雪花錢,陳先生就問如果他說一句“活該”,還能不能去見島主。
等到流霞不情不願說“可以”,陳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該”。
白鵲抬起手,做了個揮手的動作,自顧自說道:“帥氣!”
當年,有個掙錢掙到雙手捧不下的少女與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笑著道謝,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沒有轉頭,只是抬起手揮了揮,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氣。
白鵲雙手攥拳,使勁晃了晃,滿滿當當都是雪花錢呢。她興高采烈道:“哈,這件事可不能讓師父知道。”
掙錢開心,當然,與陳先生重逢,陳先生還是這般沒兩樣,好像是更開心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怕師父,都不怕陳先生呢?”
“我覺得就算陳先生以後境界更高,再見了面,還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為陳先生跟我們一樣是窮苦出身,所以對我們就沒什麼架子,還不是那種假裝的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誰變得富貴了都會這樣啊。就說書簡湖那邊,境界高了就翻臉不認人的還少嗎?他們作踐起別人來不是更凶更狠?五花八門的手段,只有我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想不出的,如今離書簡湖這麼遠了,還是想想就後怕。”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陳先生天生就是個好人唄。”
“這種理由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是。”
珠釵島的祖師堂名為寶珠閣,女修們議論紛紛之時,劉重潤就獨自站在門口等著陳平安現身。
她梳高髻,體態豐碩,方額廣頤,習慣性眯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看著那一襲青衫漸行漸近。
這位昔年垂簾聽政多年、主持一國朝政的長公主殿下,當初若非被舊朱熒王朝那個出身皇室的劍修糾纏不休,原本有望成為寶瓶洲第一位女帝。
嚴格意義上說,真正首個與落魄山正式締結山上盟約的門派,是劉重潤的珠釵島。
萬事開頭難,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當年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都跟隨魄力極大的劉重潤遷徙到龍州,在鰲魚背落腳,開府立派,等於放棄了舊家業,從頭再來。
劉重潤這些年修行並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將一座水殿作為道場,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頸,主修水法,兼修符籙。
當初她一眼相中藩屬山頭中的鰲魚背,就因為此地水運最為濃郁。
主要是那會兒落魄山還沒有買入黃湖山,不然如今珠釵島祖師堂估計就不在鰲魚背了。
春日融融,劉重潤就直接在白玉廣場上擺了幾案,擱了一盆瓜果和各色點心,親自煮了一壺茶水待客。
她給陳平安遞過去一杯霧氣裊裊的仙家茶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水杯上出現了一道袖珍彩虹。
長情之人,都喜念舊。
陳平安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笑道:“如今這虹飲茶葉已經被真境宗壟斷,價錢都是按兩算的,一般仙府有錢都買不著了。”
雙方剛開始喝茶,就來了個半點不怯生的活潑少女,走路帶風,毫不拘謹。
劉重潤笑著介紹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難怪少女膽子這麼大,敢擅作主張來此,只能用皇帝愛麼兒來解釋了,像流霞她們幾個是絕對不敢來湊熱鬧的。
等到芸香跟陳平安行完禮,劉重潤就讓她自己去搬個繡凳過來坐。
劉重潤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陳平安笑道:“無事相求,劉島主不用緊張,就是隨便逛逛,鄰里之間的串門而已,珠釵島已經幫了我們太多忙,哪敢有什麼吩咐。”
劉重潤頓時啞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嘖嘖,聽聽,陳先生真會說話。不過也難怪師父話里有話,畢竟都快成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陳平安笑問:“劉島主,嫡傳當中,最近有沒有人有機會結丹?”
劉重潤一聽這個就來氣,冷笑道:“你當所有山頭都是你們落魄山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
除了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外人可能都並不清楚,當年那個被他帶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曾經由衷羨慕兩個人。
一個是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
第一次跟著師父過去蹭吃蹭喝時,只見廣場上,修士、侍女、雜役弟子加起來一千多號人物,浩浩蕩蕩地給吳懿跪地磕頭,口呼“老祖”。
這種排場,這種陣仗,一下子就把裴錢給震懾住了,暗自下定決心,以後闖蕩江湖,就得按照這個標准來衡量是否混出名堂了:麾下千百號嘍囉,見著自己,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一聲聲“裴老祖”喊得震天響,打雷一般!
再一個就是珠釵島的劉重潤了。
裴錢聽老廚子說過,這位劉島主當年可是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覺得厲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邊站著一長排滿口之乎者也的文官,右邊是帶兵打仗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將軍,我這個流亡民間的公主畢竟是個冒牌貨,拿來隨便唬人的,劉姨可不一樣!
再加上劉重潤做了多年的龍舟渡船管事,按照陳暖樹的說法,自家財庫每個季度的入賬可是好大一筆神仙錢,僅次於牛角渡從各路渡船收取的分賬。
所以裴錢那會兒就對劉重潤格外親切,發自肺腑覺得劉姨有義氣,做事敬業,賊能賺錢,做人真講究!
佩服佩服,必須佩服!
小時候的裴錢能躺著絕不站著,能站著絕不挪步,只有陳暖樹去鰲魚背串門送禮的時候才會跟去,見著了劉重潤,一口一個“劉姨”,喊得熱絡親切。
而劉重潤也從不讓她失望,次次都有禮物贈送。
落魄山的竹樓一脈有自己的譜牒,門檻之高,就連陳平安這個山主都沒能加入,更別提陳靈均了。
能夠同時讓裴錢仰慕、陳暖樹感激、周米粒親近的還真不多,劉重潤算一個。
做事,歸根結底還是做人,日久見人心。時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釵島不說在寶瓶洲橫著走,至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況之前在龍舟渡船上,米大劍仙與劉重潤也是混成臉熟的,雖說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釵島女修們都喜歡跟那個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幾句——一個男人長得那麼好看,多聊幾句而已,又不吃虧。
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麼愛說話,實在是臉皮太薄了。
所以她們就更喜歡拿他開玩笑了,調侃幾句,呵,他偶爾還會臉紅呢。
劉重潤其實不太願意跟陳平安聊生意,只是對方都登山了,她便忍著心中不適,硬著頭皮開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續簽鰲魚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據一處道場長達近千年光陰,其實這等於是跟陳平安直接購買鰲魚背了。
陳平安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飲茶水。
在俱蘆洲的龍宮小洞天之內,陳平安買下了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鳧水島,耗費八十枚谷雨錢。
當然,這是一個極低的價格,畢竟有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以及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幫忙。
這些身份顯貴的大人物對於水龍宗而言都是潛在壓力,何況水龍宗本身也願意憑此與陳平安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劉重潤都不好意思提出價格,想著陳平安要是斷然拒絕,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種水丹藥方來作為交換。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枚谷雨錢,那麼續約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價格算,再給我們落魄山六十枚谷雨錢,劉島主,你覺得怎麼樣?這個價格當然是很低了,不過就像我前邊說的,這些年珠釵島幫我們極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這份情誼。”
若是少年時,別說租借六百年,將整座鰲魚背送給珠釵島就是了。
只是年歲越長就越明白一個道理:哪怕是予人善意這種事,我之心無愧疚,對待某事不曾多想,與他人之心思百轉,反復思量,同一件事會是兩種心思。
懂得這個道理不叫無奈,而是成長,照顧他人內心本來就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劉重潤難掩訝異和驚喜,憋了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不再添點谷雨錢?”
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贊嘆道:“劉島主做買賣可以的,我見過變著法子砍價的,就沒見過主動漲價的。”
劉重潤眯眼而笑:“我這不是良心上過意不去嘛。”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只是呵呵一笑,低頭喝茶。
之後兩人只是閒聊,意態閒適,美若畫卷,落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少女眼中,二人不涉情愛,卻俱是神仙中人。
離開鰲魚背後,臨近落魄山,陳平安停下腳步。
路邊有座行亭,里邊擺了張桌子,始終沒有撤掉。
聽說白玄就在這兒認識了不少江湖豪傑,最終編撰出了一本英雄譜。
白首沒答應上榜,到底是接連吃過大苦頭、栽過跟頭的。倒是才與白玄見過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塗就登榜了。
陳平安走入行亭,暫作休歇。
去了一趟鰲魚背,他很是想念裴錢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開山大弟子。
當年他不在家鄉,裴錢每天都會去學塾讀書。
騎龍巷附近曾經有個不依不饒的婦人說裴錢打死了她家的白鵝,小黑炭賠了錢,但始終堅持不是她干的,陳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她滿臉倔強的模樣。
那可能是裴錢第一次攢了錢又送出去,心不心疼?
還有那些被裴錢藏在某地的泥偶。
按照她當時的說法,是下了場大雨,她一不小心忘記了,不曾鳴鼓收兵,都給滂沱雨水一澆,打散了。
但是陳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齡人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丟遠,而是故意砸碎丟了一地。
生不生氣?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難過,也比不過年幼時逃難路上,娘親在一天夜里,背著她爹和她,偷藏了個饅頭再偷吃掉。
很多苦難、困頓、坎坷,都可以用一個美好的童年來與之為敵,不落下風。就像寒冬可以用懷念暖春來抵御,不輕松的時日總會過去的。
也可能很多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心中與各自不那麼美好的童年做一場不為人知的艱難拔河,最多打平,絕無勝算。
其實陳平安自己就是熬過來的,所以會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惻隱之心,但是真正讓陳平安心軟的,還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卻不覺得有什麼的小米粒,比如當年還是頑劣小黑炭的裴錢。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這一天收到禮物,所以這麼多年來一直好好珍藏著,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中,始終隨身攜帶。
年少喝酒,總是喜歡用那只養劍葫。成年之後,好像取出養劍葫飲酒的次數就少了。
我與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別。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旖旎和爭執,也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仇人一般的怨懟與和解。
一個頭戴貂帽、兩頰紅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現在行亭外邊,看著那個單手撐在桌面上發呆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轉頭笑問:“謝姑娘覺得拜劍台的風景如何?”
謝狗笑呵呵道:“不錯,相當不錯。”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著喝酒?”
謝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慣了市井鄉野的江湖兒女,不瞎講究,只要有不花錢的酒喝,還有啥不滿意的。”
不知為何,見著先前那個“陳平安”,她又不是傻子,當然壓力很大。
別看她當時從頭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著那個持劍者,可其實憑借直覺,她對那個被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為忌憚。
等到瞧見眼前這個神色和煦的年輕山主,奇了怪哉,壓力更大!
謝狗看似隨意地問道:“你記得之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知我見,也是一種修行。”
謝狗喝口酒,點頭,不知是覺得酒水好喝,還是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那麼在陳山主看來,該如何安頓無限心呢?”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不跟謝姑娘聊這個了,我費神,你費酒……嗯,好像還是我的酒水。”
謝狗笑呵呵道:“覺得我是個門外漢,或是那自了漢,聊不到一塊去?”
換成別人,她就要換個說法了,比如尿不到一個壺里去。只是如今寄人籬下,談吐得講究點。
之前可不就是因為說話不得體,被朱老先生給趕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惱了眼前這位真正當家做主的隱官大人,豈不是慘兮兮?
還能把自己往哪趕?
在槐黃縣城買棟宅子?
那豈不是混得還不如那個白頭發的矮冬瓜?
那她還不如直接花錢盤下天都峰在內的三座山頭呢。
唉,就是那三個門派開價不低啊,欺負她不懂山上行情,殺豬呢。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跟她聊這些,轉移話題,笑道:“說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獨獨喜歡小陌。”
謝狗先是滿臉哀愁,最終釋然,其間神色之復雜、心情之遞進,如一條山中清澗下山之婉轉。
只見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嘆息一聲,給出一句話作為答案,一下子就把陳平安給徹底整蒙了:難道如今蠻荒天下的大妖都這麼有文學素養了嗎?!
那句話是:“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跟謝狗也好,與白景也罷,其實都沒什麼可聊的。
喝過一壺酒,陳平安臨時起意,告辭一聲,說要去一趟北岳山君府。
謝狗就追著問她能不能回落魄山:“總這麼貶謫在外也不是個事,耽誤小陌修行不是?他煉劍資質本來就沒有我好,我是吃喝拉撒隨時隨地都能煉劍的,飛升境圓滿只會更圓滿。再這麼耗著,距離越拉越大,小陌就會更沒面子。丟了面子,小陌就更不想看到我了。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男人啊……”
陳平安聽到這里,其實就沒什麼耐心陪著她絮叨了,只是看架勢,謝狗好像已經打定主意,要是今兒沒個說法,她就一路跟到披雲山去。
陳平安只得站在行亭旁,讓她給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我回去後,肯定比以前更加謹言慎行,每天學那騎龍巷左護法,夾起尾巴做人。山主要是不信,我可以發誓。用白澤老爺的名義發誓,還能不當真?”
“壓歲鋪子的生意怎麼辦?和周俊臣合伙做買賣才剛起了個頭就甩手不管了?”
“肯定不會不管啊,隔三岔五就會去鋪子的。只是生意難做是真難做,只說福祿街和桃葉巷,如今已經派了專人來堵我了……”
陳平安沒好氣地道:“有你這麼做生意不地道的嗎,正月里就往人家大門上貼告示。虧得你還有點底线,沒往門神臉上貼,當是貼金呢?”
謝狗聞言委屈不已:“我都跟那些門神商量過了……事先說好,我可沒有用那啥請神降真、拘鬼押靈的山上手段,都是跟那些門神老爺好好商量的,他們一個個都說沒關系,老和氣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沉默片刻,看著那個皺著臉委屈巴巴的貂帽少女,只得說:“回吧回吧,到了落魄山,記得少說話,不然再被趕下山,誰都幫不了你。”
隨後陳平安施展縮地法,隱匿身形,在僻靜處現身,然後走到披雲山山腳。
作為一州北岳祠廟所在,來披雲山敬香的善男信女數量眾多,只是誰都知道披雲山是魏檗的道場,卻極少有香客能夠親眼見到這位傳說中風姿卓絕的北岳山君。
謝狗總算得了一道山主法旨,如獲大赦,心情不錯,晃晃悠悠地走向落魄山。
別的不說,在落魄山,陳平安放個屁都是香的,山上一大幫各顯神通的馬屁精,也難怪她會不合群——謝狗似乎完全忘記了方才離別時自己一個勁兒抱拳嚷嚷著山主英明的樣子。
山門口還挺熱鬧,仙尉和周米粒坐在桌旁喝茶,一旁趴著騎龍巷左護法。
除此之外,難得岑鴛機也在練拳走樁間隙在此閒坐片刻,還有從州城隍廟趕來的朱衣童子,不為點卯,就是想著來沾沾陳山主的仙氣,不奢望能聊上天,遠遠看幾眼就算滿載而歸。
而棋墩山的一條白花蛇作為朱衣童子的趕路坐騎,也蜷縮在桌底,顯得極為溫順。
一個秉拂背劍的中年道士剛剛游歷至此,他面白如玉,手持紫竹杖,腰懸葫蘆瓢。
周米粒和仙尉都知道對方的身份,因為先前各自見過一面。
周米粒是在仙都山青衫渡與那位自稱道號純陽的呂道長聊得蠻好。
仙尉則是因為先前呂喦拜訪過一次落魄山,就在山門口喝了一碗熱茶。
兩人十分投緣,仙尉吹噓自己的道法不比這山頭更低,還問純陽道友怕不怕。
呂喦笑而不言,仙尉開心不已,說自己吹牛呢。
他還曾邀請對方擔任落魄山的客卿,說自己願意引薦一番,以他跟陳山主的關系,這種事情,不敢說一定成,但絕對不會一定不成。
不過仙尉沒說這客卿是記名還是不記名,說話得留點余地,不能學陳靈均,說話結實得跟個糯米團似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撐到,不如一碗白米粥養胃。
呂喦這趟將整個疆域廣袤的古蜀地界逛了一遍,連一些個至今尚未被大驪朝廷發現蹤跡的龍宮遺址也都去看了看。
像他這般境界的練氣士,自然就只是訪仙探幽了,俱是人去樓空的場景,滿眼荒涼,人世變幻,滄海桑田不過如此。
經過黃庭國時,他沿途游覽了寒食江,在那座曹氏芝蘭樓內看了幾本傳承有序的舊藏善本。
翻看舊書如與故友重逢,天下古籍,總是這般分分合合。
隨後他又路過白鵠江、紫陽府,再從紅燭鎮沿著山路過棋墩山,一路緩行,這才來到落魄山,看著熱熱鬧鬧的山門口,撚須點頭而笑:一般仙府不會出現這種畫面。
修行一途,既有那麼多個境界劃分,人心就難免跟著起伏不定。
一個山上門派,修道之人修心有成雖難,卻也不算罕見,但是想要人心如一,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趟登門,呂喦是有事相求,有一場紅塵歷練需要陳山主幫忙護道,只是聽黑衣小姑娘說山主下山去小鎮了。
周米粒認真問道:“純陽仙長著急見山主嗎?”
若是有急事,她就只需要在心中默念三遍魏山君,就跟敲門一樣,魏山君馬上就能聽著,那麼只要在北岳地界,她就可以與好人山主立即說上話了。
呂喦微笑道:“不著急,貧道等著陳山主返回再一起登山好了。”
桌上除了茶水和瓜子,還有周米粒從棉布挎包里取出的兩袋溪魚干。
上次在青衫渡,她舍不得拿出僅剩的一袋魚干待客,這次終於有機會補上了。
其實在那之後,周米粒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出門,必須在被昵稱為祖師堂的棉布挎包里邊裝兩袋以上的溪魚干,以備不時之需。
見著了那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如今真名年景,道號仙尉,謝狗就徹底放心了。
她的道理很簡單,在一條街上不能先後撿著兩塊銀子嘛。
在這驪珠洞天舊址,我還能碰著誰?
昔年天下十豪之一的人間首個“道士”都已經見著了,她不能再有這般“好運道”了吧?
北邊偌大一個俱蘆洲,不也就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能入她的法眼?
至於南邊的桐葉洲,是玉圭宗劍修韋瀅,還是鎮妖樓那棵梧桐樹,或者是三山福地的萬瑤宗?
結果等到謝狗臨近山門口,第一眼看到那個陌生面孔的中年道士,竟然瞬間就讓她有一種如臨大敵的壓迫感。
萬年之前,跟小陌處了那麼久都從無這種古怪感覺……可能就只有一次,當年她追到落寶灘,那個碧霄洞主現身,奉勸她別過界,過了界就別走了,人過界留人,腿過界留腿,飛劍過界留飛劍……
他娘的,謝狗至今想起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是一肚子憋屈。
沒理由啊,這麼點大的寶瓶洲,咋個這麼藏龍臥虎嘛。
謝狗眯起眼,放慢腳步,那張不起眼的桌子還真有點龍潭虎穴的意思了。
瞧見身材消瘦的貂帽少女,朱衣童子站在桌上,雙手叉腰,笑著招呼道:“小謝回了啊,我聽仙尉說你這段時日去騎龍巷賺私房錢了。”
謝狗板著臉點點頭,卻與岑鴛機笑容燦爛道:“岑姐姐,休息呢?”
傻子好騙,所以謝狗對岑鴛機的印象是很好的,不像那個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兒,別看渾身冒傻氣,其實是個人精。
瞧見個站起身的黑衣小姑娘,嗯,就是那個讓箜篌嚷著要組成黑白雙煞結果對方沒答應的落魄山護山供奉,洞府境的小水怪。
要是擱以前,謝狗就要伸手按住那個小姑娘的腦袋搖晃幾圈了,只是吃一塹長一智,這會兒她笑眯眯道:“喲,是傳說中的右護法大人啊,幸會幸會。我叫謝狗,是小陌未過門的媳婦。”
仙尉一口茶水噴出來,嗆著了,一邊咳嗽不已,一邊趕緊拿袖子擦拭桌面。
周米粒更是瞪大眼睛:啥,小陌先生都有道侶啦?!
謝狗最後才望向那個道士:“這位老人家在哪里高就啊?”
呂喦微笑道:“四海為家,雲水生涯。”
謝狗說道:“我覺得以道長的本事,就算學那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同時擁三五個宗門,都綽綽有余。”
呂喦笑道:“姑娘謬贊了,不敢與於玄前輩相提並論。”
仙尉有點聽不下去了。
這就像夸獎一個讀書人,你可以昧著良心說人家學究天人,才情宇內無雙,但是你直接說對方的學問跟亞聖、文聖差不多,這不是當面罵人是什麼?
看來謝姑娘在騎龍巷算是白閉門思過了,估計這跟賈老神仙不曾坐鎮草頭鋪子也有關系,不然但凡跟賈老神仙學來一成功力,說話也不至於這麼不討巧。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你們剛才聊到哪里了,繼續,當我不存在。”
周米粒雙手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輕輕放在桌上,開心笑道:“方才純陽仙長在我們每個人的茶碗里都放了兩三片艾葉,說是練氣士長久飲用這種茶水,再輔以一門導引術,就可以驅寒,壯大陽氣,全真保靈哩。”
謝狗伸長脖子瞥了眼小姑娘碗中的三片艾葉:喲呵,竟是取太陽真火烹制而成的。她道:“道長精通古法?看來師承悠久啊。”
後世萬年修行如何,謝狗走過一趟俱蘆洲,看了個大概。
拜月、摘引星辰之術都算常見,唯獨煉日一道相對數量稀少,因為門檻更高。
而且方才凝神定睛一瞥,那幾片艾葉的細微脈絡落在她眼中就是纖毫畢現,大如山脈蜿蜒。
謝狗自然要比岑鴛機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門外漢看出更多內行門道,眼前道士極有可能是個能去火陽宮逛蕩一圈的高人,如此說來,與自己豈不是半個同道?
呂喦笑著不說話。
謝狗又問道:“道長還是一位劍修?”
呂喦說道:“略懂劍術,勉強算是劍修吧。”
謝狗追問:“不知道長如何看待修行?”
本就是隨口一問,不承想對方還真就給出答案了。
只見那道士微笑道:“古人立法,食必用火,故萬代蒼生得以活命;居必逐水,故億兆靈真得以立身。”
呂喦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大日:“在貧道看來,天之至寶,顯而不隱者,人人可得,只此懸空一丸紅日。”他再輕輕呼吸,吐出一口清靈之氣,白霧朦朧,如雲行水流,其中有一絲紅线蜿蜒浮沉,宛如一條纖細火龍在其中騰雲駕霧、按敕布雨,“人之大寶,雖隱而不顯,猶可自求,只此一息真陽。此物至精至粹,修道之人,徐徐見功,凝為一團,便是自身純陽。故而純陽則仙,純陰則鬼,人居陰陽之半,仙鬼之交,是仙是鬼,只在修行,自證其心,自煉其神,火者陽氣也,火乃人身之至寶。”
謝狗笑呵呵道:“道理好是好,就是空泛了些,聽得人雲里霧里的,不觸天不抵地。”
呂喦微笑道:“就像這位岑姑娘,雖非練氣士,作為純粹武夫,習武練拳,與煉氣一道有異曲同工之妙。武夫習武,以一口純粹真氣淬煉體魄,就像一條火龍走水,氣血為浩蕩長河,筋骨為綿延山脈。而且看得出來,教岑姑娘拳的師傅極有武學造詣,尤其是拳樁配合吐納,能教旁人耳目一新。緣於此人傳授了岑姑娘四種截然不同的吐納術,故而真氣運轉軌跡晝夜有別、冬夏各異,所以才能夠一直壓境而不傷體魄神魂,反而因此拳意扎實,滋養真靈,異於常人。”
岑鴛機愣在當場。
朱老先生教給她四種真氣流轉路徑,她練拳這麼多年,當然一清二楚,只是從沒想過會藏著這麼大的學問。
難道她破境慢其實並不是資質太差的緣故?
朱老先生一直說她練武資質很好,也不是什麼安慰言語?
謝狗笑道:“道長高啊。”
呂喦一笑置之。
謝狗當下還不清楚,這位道號純陽的陸地散仙正是至聖先師眼中的未來天下十豪之一。
陳平安沒有沿著敬香神道直接去往山巔祠廟,而是手持行山杖徒步登山,去往披雲山一座次峰,在登山人流中,與來此山文昌閣燒香許願的文人雅士無異。
披雲山中有寺廟道觀十數座,當年大驪朝廷曾經評選出一洲版圖上的六山十刹,都是佛家名山大寺,其中披雲山廣福禪寺就是大驪宋氏皇帝敕建,御筆題寫匾額,賜下紫衣和法號,還曾詔令住持入京書寫金字經文。
半山腰處有座歇腳涼亭,涼亭匾額“海天無極”,崖畔有古松,枝干斜出,如在天外。
旁有茶攤,多是山中挑夫在此飲茶,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掏錢結賬的來了。
陳平安跟攤主又要了一碗茶水,魏檗施展了障眼法,可讓俗子對面不相識。
落座後,魏檗劈頭蓋臉就問道:“小陌先生怎麼沒來?又是被陳山主攔下了?不合適吧?”
陳平安立即還嘴:“魏山君什麼時候舉辦夜游宴?我好像一次都沒喝上山君府的美酒,實屬人生憾事,必須找機會補上。”
老話都說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落魄山與披雲山便無此顧慮,可其實如今山君府諸司主官,小三十號山水神靈,陳平安一個都不認識。
“如今落魄山都有下宗了,要是在俱蘆洲再有個下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豈不是就要順勢升遷為正宗和上宗?”
“這等美事,想想就好。”
“到時候再來幾個好事之徒,評選什麼浩然天下十大宗門,你們肯定有一席之地。”
“什麼‘你們’,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得是‘我們’。”陳平安笑道,“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已經有了眉目,很快就會動工,我讓青萍劍宗幫你留了個缺口,數目在一千四百到一千八百枚谷雨錢之間,你有沒有想法?要是披雲山財庫緊張,我可以先幫忙墊上。”
對於一般練氣士而言,參與開鑿大瀆,可能就是掙與虧的錢財往來,甚至掙錢越多,與功德就相去更遠,包袱齋張直、皚皚洲劉氏就都在此列,不過多少能夠幫助各自門派、家族掙下些福緣,只是這些福緣不太會流轉,尋常只會在大瀆周邊兌現,比如轉化為一份數額不定的財運,無形中幫助包袱齋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這也是張直為何一定要在所有渡口開設店鋪的唯一理由。
與一洲氣運緊密相連的鎮妖樓青同是例外,可是對於山水神靈來說,都是有實打實功德在身的,屬於穩賺不賠。
魏檗點頭道:“那我就掏兩千枚谷雨錢,湊個整數。”
陳平安訝異道:“魏山君,一口氣拿出兩千枚谷雨錢,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我們北岳山君府的財庫不得是金山銀山?來都來了,不如帶我逛逛,開開眼界?”
魏檗扯了扯嘴角:“是‘你們’,不是‘我們’。”
陳平安微笑道:“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容我傾耳聽,說是說不是?”
魏檗無奈道:“陳隱官的打油詩和集句詩,名氣已經足夠大了。”
“但是魏山君不能否認,還是很應景的。”
魏檗突然微微皺眉,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你們落魄山來了個雲游道士,我竟然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對方反而立即察覺到了我的窺探。”
茶碗漣漪起雲霧,浮現出一幅畫面。只見落魄山山門口圍坐一桌,其中就有個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只是這幅山水畫卷很快就消散了。
陳平安看了一眼,笑道:“很正常。這位前輩姓呂名喦,道號純陽,是真正意義上的得道之士,當之無愧的證道之人。他不欲人知曉自己的蹤跡,別說我們落魄山,或是你們披雲山,恐怕就算在穗山山腳,神君周游一樣察覺不到。”
魏檗贊嘆道:“純陽?這麼大的道號,一般人可承受不住。”
他仔細翻檢心湖片刻,以心聲詢問道:“我記得黃庭國歷史上曾有道士丟擲酒杯入江化作白鵠,與這位道士可有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這位純陽真人的手筆。當年他與程山長一同乘船游江,酩酊大醉即興而為,這才有了後來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魏檗欲言又止,陳平安搖搖頭。
關於這位喜歡游戲人間的純陽真人,還曾涉及一樁陳年舊事。
老皇歷上都是塵封已久的老故事,比如如今住在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就曾有個“燃艾草灼龍女額”的山水典故。
再比如昔年百花福地的眾多花神曾經求助於一位身負氣運的崔姓男子來抵御封姨,而此人也成了大雍朝的開國皇帝,與百花福地一直極有香火情,至今猶有舉國簪花的習俗。
昔年斬龍一役之初,天下真龍及諸多龍宮水府也曾寄希望於一位得道之士的出手相助,那人正是純陽呂喦。
魏檗便不再刨根問底,轉而抱怨:“那個化名謝狗的小姑娘你打算如何處置?”
一位飛升境圓滿的劍修,還是蠻荒妖族出身,每天就這麼杵在北岳地界,魏檗都覺得瘮得慌,以至於到現在都沒有跟山君府諸司主官泄露天機,說有這麼一號人物就在槐黃縣城逛蕩,免得他們心驚膽戰。
陳平安開始撇清關系:“她是你那位小陌先生的愛慕者,你跟我抱怨不著。”
魏檗說道:“方才我算賬算錯了,如今山君府處處都要用錢,捉襟見肘,怎一個‘窮’字了得,那兩千枚谷雨錢,懇請落魄山泉府幫忙墊上,我可以立下一張借據。”
陳平安只得保證道:“謝狗那邊我來約束,肯定不會由著她亂來,出了任何紕漏,你找我就是了。”
魏檗問道:“純陽真人都在山門口露面了,你還不趕緊去現身待客?”
陳平安笑道:“肯定要去的,只是不著急,總得容我陪著魏山君把一碗茶水喝完吧,做人不能太喜新厭舊。”
這就是心里有底,說話硬氣了。
有小米粒負責待客,哪里需要他這個山主去錦上添花,完全沒必要。
訪客若不是飛升境起步,我們落魄山都不屑搬出右護法。
可要是換成陳靈均這個大爺,你看陳平安急不急,保管早就火急火燎跑去落魄山門口了。
陳平安喝過兩碗茶水,讓魏山君不必相送,瀟灑告辭離去,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呂喦起身笑道:“叨擾。”
雙方一起登山,拾級而上,直接去了山巔。
呂喦開門見山道:“有一事相求。”
陳平安也幾乎是異口同聲,差不多的意思,有事相求。
呂喦笑道:“陳山主先說說看。”
陳平安也不客氣,說道:“可能需要與道長討要一張火符,品秩越高越好。”
呂喦心中了然:“是為了文運火蟒的走水一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家小暖樹道顯於黃庭國曹氏芝蘭樓,這事莫非與道長有關?”
呂喦撫須笑道:“貧道曾經在蜀地畫符於一棟書樓的梁柱之上,初衷只是用來庇護書籍,只不過那會兒還不是什麼芝蘭樓,至於如何一路輾轉落入曹氏之手,想來只是隨緣而已。”
陳平安作揖致謝,呂喦擺擺手:“無須如此。”
呂喦繼而問道:“文運火蟒走水大不易,天然水火衝突難以調和,陳山主對此可有謀劃?”
陳平安笑著點頭,刹那之間,呂喦環顧四周,微微一笑。
原來他已經置身於一條由陳平安兩把本命飛劍造就的光陰長河之中,最奇異之處,在於兩岸皆是文字成山,文運盎然,氣象不俗。
呂喦說道:“憑借這份底蘊,陳暖樹將來躋身玉璞境都綽綽有余了,有無貧道的那張火符,差別不大。”
看陳平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呂喦笑道:“貧道本就是登門求人來的,豈會吝嗇一張符籙。”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知道長所求何事?”
呂喦說道:“護道一場。”
陳平安疑惑道:“以晚輩如今的境界,真能勝任?”
呂喦點頭道:“貧道現在完全不擔心陳山主能否勝任,就怕陳山主護道護得太過盡心盡力,貧道自己反而無事可做。”
陳平安問道:“道長能否細說護道一事?”
呂喦笑道:“不著急,還需等個火候。”
陳平安收回兩把本命飛劍,呂喦從袖中取出兩張符籙。
陳平安說道:“一張就夠了。”
呂喦笑道:“就當是好事成雙,火符送給陳暖樹,至於另外一張水符,是送給你們右護法的。”
當初在仙都山青衫渡,黑衣小姑娘緊緊攥著棉布挎包的繩子,因為糾結一袋魚干到底是拿出來待客還是留給米裕,緊張得滿頭是汗也渾然不覺。
她一直皺著眉頭繃著臉,讓呂喦哭笑不得,又不好開口勸說對方溪魚干留著就是了。
陳平安剛好取出養劍葫,呂喦也摘下了腰間那只葫蘆瓢,兩人對視一笑,大概這就是白也詩篇所謂的山中與幽人,對酌山花開。
呂喦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你可知道驪珠洞天這些山脈諸峰的由來?”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曾經說過些內幕。西邊群山總計六十二座山頭,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遷徙而來,有據可查的有四十多個,我猜測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以後看看有無機會當面詢問。但是像我們腳下的落魄山,魏檗那邊的披雲山,還有那座擁有斬龍台的山頭都比較古怪,沒有任何文字記錄,後者被大驪戶部秘檔記錄為甲六山,於春徽年間封禁,按照我們這邊的土話俗稱為龍脊山,半山腰處有大片斬龍崖石,來歷神秘,可能知曉真正根腳的就只有昔年藥鋪後院的楊爺爺了。”
呂喦笑道:“楊爺爺?你是說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飛升台的男地仙之祖,卻是人族成神。就像一個孤零零的點燈守歲人,在人間守歲足足一萬年。
陳平安輕輕點頭。如果不是楊爺爺,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長大以後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長大。
其實陳平安原本有很多話想要與這個老人好好聊一聊,與身世和天下大事都無關,就只是些家常話。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輕人始終前行,好像老人們卻已經停步,前者再回頭,就只是回憶了。
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楊爺爺,是年幼時蹲在藥鋪門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掃帚砸在腦袋上,仰起頭,看到了那個神色嚴肅的老人。
“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先賒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的。”
最後老人問孩子聽不聽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遞出那只始終緊緊攥在左手的錢袋子。
呂喦舉目遠眺,視线一路綿延而去,遠如山脈。
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風景變化倒是不大。
他感慨道:“昔年我經常游歷古蜀地界,只記得蜀天夜多雨,蛟龍生焉,劍光與風雨同起落,蔚為壯觀。只說那座龍脊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最早位於古蜀邊境,曾有洞天名為括蒼洞,依山傍海,蟠結斬如刻,上有倒掛仙,疑是帝所謫,快意雄風海上來。此山古名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可惜後被劍仙與蛟龍廝殺摧破。最早山脈一路綿延入海,可與某座海底龍宮氣息銜接。”
“紅燭鎮有條衝澹江,水性極烈,湍悍渾濁,我如今這瓢葫蘆酒就是用那邊的江心水釀造而成。在上古時代,經常白晝雷霆,與如今的禺州相呼應,所以如今地方縣志上所謂‘此水通海氣’,並非穿鑿附會之語。那個在小鎮開書鋪的水神李錦其實就是上古龍種之一,只不過可能李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誤以為是驪珠洞天的龍氣流溢,散入衝澹江,他才得以開竅煉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龍王簍帶離驪珠洞天,實則不然。”
“至於後世被劍修拿來砥礪劍鋒、奉為至寶的斬龍台,其實就是字面意思。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在登天一役被劍修斬碎,墜落人間,四散天地間,龍脊山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塊,古蜀地界因此蛟龍繁衍,劍修亦多。劍氣長城那邊也有一塊,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就是你那位道侶的家藏?”
“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曾在括蒼洞之內煉劍多年,那里可算是他的證道飛升之地。後來所謂的蟬蛻洞天,其實只是括蒼洞的一部分,就相當於你們落魄山的霽色峰。他在蟬蛻洞天內一口氣斬殺了訂立生死狀的十四位劍修,其中上五境就有八個,包含兩個仙人境和六個元嬰境。雖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劍修的本命飛劍的神通都極適合圍殺。元嬰境劍修殺力高低如何,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圍殺效果又會如何,你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最清楚不過了,結果仍是被陳清流反殺殆盡。經此一役,寶瓶洲斷了十余條劍脈法統,由於陳清流是別洲人氏,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開始一蹶不振了。”
這位在兩座天下萍蹤聚散不定的純陽真人博古通今,諸多典故娓娓道來,雲淡風輕。
人生路上,我們好像都是在翻書看他人,不知何時才能成為他人仔細、反復翻閱的書籍。
記得鄭大風曾經說過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到了四十歲還不信命,要麼是實在命好,要麼就是不開竅。
不說葷話時的大風兄弟除了模樣丑一點,兜里錢少了點,還是很有幾分獨到風采的。
陳平安誠摯道:“老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將來等到呂前輩成功出關,不知能否懇請前輩為一洲修道之人設法壇傳道業?至於地點,無論是落魄山、披雲山,還是南澗國神誥宗、黃粱派婁山,或是寶瓶洲任何一地,都是無所謂的。”
畢竟這位純陽真人,嚴格意義上說來,就是寶瓶洲的自家人。
呂喦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笑問道:“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有蟬蛻洞天一役,後來又有斬龍一役,貧道既然是寶瓶洲本土修士,又與諸多龍宮頗有緣法,為何兩次都沒有出手,陳山主難道就不好奇?”
陳平安提起養劍葫,與呂喦那只紫氣縈繞的葫蘆瓢輕輕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給了個含糊其詞的說法:“紅塵歷練,修真我證純陽,不昧因果。”
各自飲酒,陳平安擦了擦嘴角,呂喦會心一笑:“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陳平安突然笑道:“先前拜訪衣帶峰,聽一位老前輩說修行事,不過就是心關獨過,大家都好。”
呂喦點頭道:“修行是自家事,若是以天地為家呢?”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呂前輩接下來要游歷何方?”
呂喦說道:“打算走一趟俱蘆洲。貧道曾與白骨真人同游白玉京青翠城,此外別有一番境遇,算是欠了陸掌教一份人情。”
“賀小涼作為陸掌教新收的弟子,成為一宗之主,一路攀至當下的仙人境,因為她自身福緣深厚,修道資質夠好,所以都算輕松。此次劍仙白裳以閉關作餌,賀小涼性格外柔內剛,一著不慎就會咬鈎,想必生死無憂,但是以白裳的行事風格,這種自行咬鈎之魚再被他拋入水中時,魚兒肯定是要吃大苦頭的,只是礙於陸掌教和天君謝實的面子,會留她一命,卻肯定會傷及她的大道根本,跌一境至玉璞是跑不掉的,加上剛好能夠讓賀小涼錯過即將到來的這樁機緣,以後賀小涼再想按部就班躋身飛升境就不容易了。”
“賀小涼光有一個師兄曹溶,最多再加上顧清崧,即便他們三人聯手,對上一位閉關即可出關的飛升境劍修還是十分勉強。如此涉險行事,太過托大了,所以貧道打算離開落魄山後就去北邊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賀小涼一定會去找白裳的麻煩。”
呂喦笑著打趣:“陳山主,你能夠與陸掌教產生這麼多的因果糾纏,看遍歷史,屈指可數。只說這一點,就足以自傲了。”
陳平安點點頭,沉聲道:“這些年看了些佛家典籍,經律論之外,其余公案評唱拈古頌古,洋洋灑灑不下八千,然後我就發現一件事,歷代高僧引用陸沉著作中典故的次數,甚至要比引用所有儒家聖賢加在一起的次數還多。所以不管小看誰,都不能小看這位陸掌教。”
呂喦點頭道:“我們外人再高看陸沉,也未必就是陸沉的真正高度。”
他又突然問道:“就不問問看為何會提及這西邊諸山的由來,莫非貧道就只是與陳山主顯擺自己見多識廣?”
陳平安思量片刻,試探性問道:“是在提醒晚輩,這也是一種廣義上的‘道化’?”
呂喦點頭道:“這可能就是道門與佛家的根柢差異之一。”
陳平安微皺眉頭,繼而心中豁然,只是又起疑惑,畢竟大乘佛教亦有“無眾生不得成佛”一語,剛想言語,呂喦便笑道:“這只是後世祖師禪的調和法之一,與更早的如來禪關系不大。”
崔前輩曾經給過一個說法:純粹武夫,七境八境死家鄉,九境山巔死本國,十境止境死本洲。
而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曾經已經一只腳跨入十四境門檻卻自己退出門外的道門真人,當初選擇遠游青冥天下就很好解釋了,只需將前理反推即可。
一直在偷聽山頂對話的某位貂帽少女暈乎乎的:你們到底在聊個啥?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收起養劍葫,側過身,拱手抱拳,神色肅穆道:“晚輩倒是有一大問,斗膽與前輩請教。”
呂喦面帶微笑,擺擺手,示意陳平安法不傳六耳。
陳平安心中悚然,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到謝狗在偷聽,因為他方才在山頂設置了一道類似袖珍劍陣的禁制。
呂喦雙指並攏,看似隨意地輕輕一推,便有一縷並未成劍氣的粹然劍意與天地融合,回到登山道上。
與此同時,山路那邊亦有一縷隱蔽劍氣被謝狗伸手推回山頂。
呂喦調侃道:“你們兩個算不算禮尚往來?”
陳平安略顯尷尬。
呂喦正色道:“你在桐葉洲是不是已經兩次試圖躋身玉璞境未果?”
陳平安點頭道:“心魔出乎意料,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措手不及,第二次是自以為能夠憑借包括《祈雨篇》在內的六種解決方案躋身,結果還是不成。”
呂喦笑道:“繡虎確實給你出了個不小的難題。”
陳平安苦笑道:“浩然天下如果因為我的重返家鄉,因為我的隱官身份而提起劍氣長城,就需要一個上五境的末代隱官。”
所以當年造化窟一覺醒來,在劍氣長城都還是元嬰境的陳平安就莫名其妙成了玉璞境。
這其實是崔瀺給了陳平安一個介於真偽之間的玉璞境。
說真,在於陳平安的確屬於靠打破自身瓶頸躋身的玉璞,只不過陳平安自己忘記了那個具體過程而已;說偽,則是陳平安的心路,因為被崔瀺抹掉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長遠來看,就是極大隱患。
不過崔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等著未來的師弟自己跌境再重返玉璞即可。
至於這一跌再返間會不會橫生枝節,引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瀺大概是全然無所謂的。
在他看來,如果連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就不用去青冥天下自取其辱了。
呂喦也不細問心魔為何,只是提醒陳平安再慎重些,不要急於恢復玉璞境,然後很快就岔開話題:“畢竟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崔先生的做法無可厚非,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不是玉璞境劍修是一道分水嶺。是,提到陳平安便多是溢美之詞,最壞頂多調侃幾句,捏著鼻子說你年輕有為,老大劍仙敢於用人,可若你只是元嬰,浩然天下對你個人,甚至對整個劍氣長城的觀感就要變了。”
世事繁多,生活不易,多是看過一個熱鬧再等下個熱鬧而已,哪有閒工夫去求個究竟。
人心不古,古人之心,就在於求學不易,得了一兩個道理,就願意開掘極深。
當然,今人也有今人的優勢和長處,這就是兩條道路了。
古人從一到萬,反證其一,就像道門所謂的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今人從萬到一,就像佛家所說的法門無量誓願學,最終得見不二法門。
先生就曾感慨:“要說書上的道理和學識,只談廣度不提深度的話,豈是前賢能比的?那麼是不是現在隨便從書院拎出個讀書人,再丟到萬年之前,估計都能讓當初那撥書生一個個跑來虛心求教?”
陳平安點點頭。
他當然能夠理解這種差別,只是這里邊的艱辛,可謂有苦自知。
陳平安甚至猜測,當下試圖打破的元嬰境瓶頸遇到的那個心魔,極有可能,本該是自己在飛升境後,再試圖躋身十四境,才會遇到的某種心關。
呂喦笑道:“陳山主有個好師兄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呂喦重新別好葫蘆瓢,轉頭瞥了眼北方,略帶幾分譏諷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白裳與那田婉暗中勾結,試圖操控一洲劍道氣運流轉,也就是最終未能得逞,不然貧道如今重返寶瓶洲,可不介意什麼飛升境的劍修,什麼鄒子師妹的身份。”
貧道又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