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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吾為東道主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9614 2024-03-06 01:07

  陳平安沒有跨過門檻步入劍叱堂,畢竟是紫陽府的祖師堂所在,他轉過身,笑道:“咱們去廚房那邊長長見識。”

  祖師堂里面,歷代府主畫像,左右依次排開,中間那幅,便是穿道袍踩雲履的吳懿。

  而明天仙都山青萍劍宗祖師堂內,也會居中懸掛起一幅陳平安的畫像。

  青同挪步時,轉頭瞥了眼匾額,劍叱堂?

  書上的武將或是俠客,倒是經常有那麼一出“伸手按劍叱聲道”,只是這紫陽府一個連劍修都沒有的門派,也好意思用這麼個堂號?

  這就很德不配位了吧。

  不過看得出來,這個道號洞靈的吳懿,似乎繼承了那條萬年老蛟遺留的一部分水運,其余的,大伏書院的程山長,應該是送給了寒食江水神。

  紫陽府的那頓年夜飯,辦在原本一直是用來款待貴客的雪茫堂。

  畢竟較大的山上府邸,就沒幾個會正兒八經吃年夜飯的。

  譜牒修士,不是外出游歷,就是閉關修行,不然就是參加各種觀禮慶典。

  雪茫堂附近,有一長排的廚房,分出了山珍海味、酒水瓜果等屋,充當廚娘的府上侍女丫鬟,來來往往,如游魚穿梭。

  底蘊深厚的富貴之家,總是要講一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再講究點的,就在山野清供一事上下功夫了。

  落魄山有朱斂當管家,是個頂不怕麻煩的,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反正都給大包大攬了,還真就不用旁人操心半點。

  朱斂每年會按時領取一枚雪花錢的俸祿薪水,說是爭取湊成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在一間灶房外,看了眼幾只珍饈樓食盒,打趣道:“按照我家老廚子的說法,一些個所謂的老字號飯館,廚藝不過是保持剛入行的水准。”

  在書簡湖池水城那邊,陳平安就嘗過竹枝蟹的滋味,那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兒八經做東,設宴請客。

  這種事情屈指可數,最近一次是在大驪京城菖蒲河那邊,請關翳然和荊寬喝酒,當然不是什麼花酒了。

  如今荊寬已經出京就任新處州的寶溪郡太守。

  青同問道:“老廚子?是那個出身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陳平安反問道:“你見過朱斂的真容?”

  青同點頭道:“我對藕花福地並不陌生,經常去那邊散心,當然見過朱斂。”

  而且是不敢多看。因為鎮妖樓與觀道觀是鄰居,所以青同曾經遙遙見過朱斂兩次,那可真是一個……奇人,當然了,這廝長得還很好看。

  一次是朱斂年少時,去京城郊外踏春游玩;一次是朱斂青年時,獨自一人仗劍走江湖。

  志怪傳奇和江湖演義里邊,經常有那女子對陌生男子一見鍾情的庸俗橋段,還真別不信,朱斂在江湖上,都不用說話,只靠著一張臉,便不知惹下多少情債。

  風流貴公子,登高遠眺,憑欄而立,只是雙指擰轉鬢角一縷發絲,好像就要把一眾旁觀的女子心腸給擰斷了。

  仿佛只要痴心於一人,不管是否婚配,是那求之不得,還是白首偕老,深情如結仇,不死便不休。

  多少江湖上的白發老嫗,老態龍鍾時,此生臨了依舊想見朱郎,又羞見朱郎。

  青同調侃道:“你們落魄山什麼時候舉辦鏡花水月?要是朱斂願意恢復真容,我肯定捧場,保證每次一枚谷雨錢起步。”

  被陳平安帶出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魏羨三人,都沒有藏藏掖掖,以真身示人,唯獨朱斂,更換面容了,成了個身形佝僂、滿嘴葷話的老頭。

  那會兒的陳平安反正被蒙在鼓里,但是青同卻是覺得極有意思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當真?我可以與朱斂打個商量,單獨給青同道友開啟一份鏡花水月,說好了,就一枚谷雨錢,我保證讓你每天都能見到朱斂,看到飽為止。”

  青同不搭話了。

  青同也算見多識廣的得道之士了,可是如朱斂那般容貌的俊美男子,好像還真沒見到第二個。

  便是被贊譽為國色天香的女子見了,恐怕都要自慚形穢吧。

  美人美人,原來不只是被女子獨占啊。

  少年之美,風清月白,思無邪。

  青年俊秀,一時無兩,謫仙人。

  不過也別覺得朱斂是個空有皮囊的繡花枕頭,後來的俞真意之流,所謂的登頂,成為天下第一,只是因為藕花福地就那麼大。

  而從豪閥貴公子變成挽狂瀾於既倒的國之砥柱,再成為一統江湖的武瘋子朱斂,他成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同樣只因為藕花福地就那麼點大。

  看似結果相同,其實雙方是完全不一樣的境地。

  陳平安冷不丁以心聲問道:“老觀主的合道之法,是不是類似‘天下無事時和年豐’的大道?”

  青同反問道:“隱官是說那天下豐年?”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一猜。”

  還真就是隨便猜的,因為剛才青同又聊到了小陌在落寶灘釀酒一事,而小陌的身份,在後世本就有“天降福緣”一語。

  再加上老觀主的真身,以及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那場戰事中的某些作為,好像立場略顯飄忽不定,只是並無太過明顯的偏倚,大體上還是站在浩然天下這邊的,老觀主並沒有因為自身大道出身,就選擇偏向蠻荒天下。

  至於人間釀酒一事,從來都是太平光景才有的事。

  離亂人不如太平犬,誰還有閒心余力去釀酒?

  何況各朝各代,往往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酒令。

  至於書上所謂俠客們在那酒肆飯館,動輒說句來幾斤牛肉下酒,其實並不現實。

  一連串好似遠在天邊的线索,斷斷續續湊在一起後,讓陳平安心中微動,開始迅速在心湖中的那座藏書樓內翻檢書籍,終於找到了一句遠古佚名的“老話”,藕斷絲連,就是一條不易察覺的潛在脈絡了。

  陳平安緩緩道:“時和年豐,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降福孔皆,以洽百禮。”

  青同神色平靜,一言不發,約莫是覺得此舉不妥,有點像是默認了,立即補上一句:“隱官大人真是奇思妙想。”

  陳平安斜瞥一眼,不管最終真相如何,想必青同猜測的方向,大致也逃不出這條脈絡了。

  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在太平盛世中,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戰力會很高?可若是在亂世,就會道行下降,攻伐殺力隨之減弱?

  青同就覺得很煩啊。

  昔年那座東海觀道觀,道觀內廊道中曬苞谷,曬谷場上黃燦燦,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那個眼高於頂、常年斜背一只大葫蘆的燒火小道童,都沒資格摻和這些的,而那只道祖昔年手植葫蘆藤結下的養劍葫,名為斗量,一般修士可能聽到這個名稱,就會立即想到那句“海水不可斗量”,其實沒那麼玄乎,准確說來,是玄之又玄,或者說是返璞歸真,當真只是以斗量物了。

  而世間最常用到斗量之物的東西,可不就是年年種歲歲收的谷米嗎?

  陳平安走向雪茫堂那邊,漣漪陣陣,如走出鏡中,現出身形,再與青同說道:“你也別隱匿身形了。”

  整座紫陽府,剛好只有元嬰境的吳懿能夠察覺到那份氣機,她撇下黃楮,殺氣騰騰趕來此地,結果愣在當場,怎麼都沒有想到此人會主動登門。

  之後陳平安的那個提議,吳懿根本不用如何思量,沒有絲毫猶豫,當場答應下來。

  別說可以白白賺取那筆珍貴異常的功德,哪怕沒有這份天大的饋贈,吳懿都會點頭,幫忙點燃一炷水香。

  因為父親為她指出的那條道路,繞不開陳平安,與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於祿戚戚相關,而於祿與陳平安是多年好友了,還有半份同窗之誼。

  至於父親為何能夠篤定於祿這個“游手好閒”的亡國遺民,會在桐葉洲那邊落腳,為盧氏恢復國祚,吳懿並不感興趣。

  吳懿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走了一趟劍叱堂,打開一道秘密禁制,從密室中取出一件山上至寶。

  至於那個頭戴冪籬的“女修”,既然陳平安沒有介紹身份,吳懿就沒有多問。

  回到那條雕梁畫棟的廊道中,吳懿遞出一只小木匣。木匣之上鏤刻有神官蛟龍、女仙鸞鳳、古真人騎乘龜麟之象。

  此物是紫陽府的鎮宅之寶,歷代府主都別想看到一眼。

  吳懿原本是打算將來送給某位劍仙坯子,先將對方收為嫡傳弟子,等對方結丹後,再作為一份遲到的收徒禮,以及賀禮。

  陳平安啞然失笑,自己又不是打秋風來了,她這是做什麼?

  “里面裝著的,是一枚極為珍稀的上古劍丸。”吳懿誤以為對方看不上這件見面禮,只得拗著心性,耐心解釋道,“是我當年躋身洞府境時,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當時父親肚子很飽,而且心情不錯,才會賞賜下這件重寶。

  青同只是隨便掃了一眼木匣,聽吳懿說那“極為珍稀”一語,冪籬之後的青同扯了扯嘴角,心道其境界不高,口氣倒是不小。

  不過等到吳懿默念道訣,雙指抹去袖珍劍匣之上的層層禁制,一時間竟是劍氣流溢而出,紫氣升騰。

  青同微微訝異,還真是件值錢玩意兒。

  一長串寶光流轉的紫金文字,其中有一句“面壁千年無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

  隨著程龍舟設置的幾道秘法禁制被吳懿打開,文字頓時如積雪消融,瞬間流散,就算是吳懿都措手不及,來不及收攏。

  顯而易見,吳懿得了父親的提醒,還是頭回打開所有禁制。

  陳平安一卷袖子,將那份文字道韻悉數收入袖中。

  吳懿都有點後悔了,語氣低沉幾分:“聽父親說過,這枚劍丸,出自上古時代的中土西岳,是某位得道真人親手煉制而成,本是送給一座西岳副山的鎮山之寶。”

  如今修士所謂的上古時代,一般指相較於萬年之前的那段遠古歲月,以天下四分作為起始,比如浩然天下就是建立文廟,再以那場斬龍一役、“世間再無真龍”作為終點。

  當然也有再往前推個三四千年,以某場不見文字記載的變故作為隱蔽節點,這就屬於一個更為狹義的說法了。

  陳平安還是沒有接過劍匣,只是輕聲道:“聽說過,上古西岳者,主五金之鑄造冶煉,兼掌羽禽飛鳥之屬。”

  在那段歲月里,按照禮聖制定的禮制,天子祭祀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為三公,大瀆視同諸侯。

  但是五岳的真正主人,卻不是山君,當時的大岳山君,更像是一位輔佐官員,輔佐之人,是真人,而五岳便是那些真人的治所。

  這撥真人,各司其職,位高權重。

  比如治所位於南岳的那三位真人,一主兩副,分別執掌世界星象分野,兼水族魚龍之事。

  而西岳最引人注目的職責所在,當然還是“鑄煉”一事,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後世朝廷的工部。

  所謂真人治所,便是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在人間常駐的道場所在。

  當然,那時的陸地神仙,還沒有像後世這般泛濫,可不是什麼拿來形容金丹元嬰兩境修士的說法,更像是遠古時代,小陌和青同他們眼中的“地仙”。

  吳懿一咬牙,又將劍匣向前一推,沉聲說道:“不是白送的,以後要是某人在桐葉洲那邊復國,我打算輔佐他,到時候可能需要陳山主美言幾句。”

  陳平安笑問道:“是程山長傳授給你的錦囊妙計?”

  吳懿點點頭。

  陳平安接過劍匣,低頭抬起一只袖子,輕輕放入其中,等到抬頭後,才笑道:“如果只是此事,那你可能虧大了。”

  吳懿一笑置之。

  父親可沒有讓她一見面就送禮物,一來確實是吳懿小覷了這只劍匣的分量,再者她投靠於祿,對後者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雪中送炭?

  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吳懿想要與落魄山,尤其是這位隱官,攢下一份私誼和香火情。

  因為之前在那大伏書院的書齋內,父親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提醒吳懿,不要覺得到了桐葉洲,就不用與那位陳山主打交道了,山高水長,你們說不定就會經常碰頭的。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是一份提前送給我們落魄山建立下宗的賀禮。”

  斬龍一役之後,蛟龍之屬的後裔水仙,若是能夠走江化蛟,就已經算是得道了,也只有這些蛟,才能夠改頭換面,以各種身份躋身廟堂之列,與一國山水氣運互補,這是一樁互惠互利的長遠買賣,而不單單是一方得利,竊取一國君主的龍氣,偷偷蠶食“國祚”。

  在浩然九洲的各國歷史上,偶爾會有一些傳國玉璽好像平白無故就出現了裂縫,也就是國祚將斷的前兆。

  之所以是“偶爾”,當然是因為有七十二書院盯著浩然九洲山河。一經發現,有蛟龍之屬膽敢如此作祟,君子賢人可以將其斬立決。

  反觀吳懿的父親,程龍舟早年擔任過黃庭國的禮部侍郎,對這條萬年老蛟而言,可能只是游戲人間的散心之舉,可是對於黃庭國的一國氣運和山水氣數,卻是大有裨益的。

  對入朝為官的得道之蛟而言,唯一的麻煩和後遺症,就是一國覆滅後會被連累,屆時就像面臨一場天劫。

  這就又導致哪怕是程龍舟這樣的元嬰老蛟,依舊不敢離開道場,輕易入世輔佐人間君王。

  因為按照浩然天下的歷史演變,各個大王朝和小國無形中往往三百年就有一劫。

  只有一些在龍門境停滯不前,且注定久久無法打破瓶頸的蛟龍後裔,才會揀選一個剛剛立國的朝廷作為破境契機所在。

  甭管什麼兩三百年後的劫數了,憑此結丹再談其他,成了金丹修士,再扛那場天劫不遲。

  吳懿卻被“下宗”這個說法,給震驚得無以復加,落魄山晉升宗門,吳懿並不太意外,可要說馬不停蹄就創建了下宗,看遍浩然萬年,能有幾個?

  甚至要比傳說中的十四境修士都要少了吧?

  “下宗就在桐葉洲。”陳平安繼續說道,“好像與吳道友,又成了鄰居。”

  說到這里,陳平安又看了眼青同。

  青同道友,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巧不巧?

  青同已經認命了。

  陳平安與吳懿並肩而行,不過更像是陳平安帶路走向某地,說道:“於祿是否復國,我暫時不清楚,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肯定幫忙引薦。在這之外,還有一個選擇,吳道友不妨考慮一下?”

  吳懿笑道:“說來聽聽。”

  陳平安便以心聲說了某位獨孤氏女子,很快就會在桐葉洲燐河畔立國稱帝一事。

  吳懿極為心動,與其等於祿在桐葉洲復國,是不是求個落袋為安?還是說自己其實有希望……兩國一國師?!

  吳懿嘴上卻是說道:“容我考慮一下。”

  陳平安笑道:“這麼大的事情,是要慎重考慮。”

  青同以心聲說道:“這個吳懿,還是眼拙。這枚劍丸真正珍貴所在,是它是件容易煉制成功的無主之物。”

  不說是什麼拿來就可以用,總之相較於劍修坯子自己孕育出本命飛劍,難易程度是雲泥之別。

  假若送給原本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難度依舊不小,可如果送給一位已經是劍修的劍仙坯子,那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陳平安點頭道:“此事我深有體會。”

  本來青同是想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你難道就這麼昧掉這枚劍丸”,來故意膈應一下年輕隱官,只是掂量一番,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挑釁此人,所以反而改口道:“相見不相識,身在寶山不自知,終究還是緣法未到,竹籃打水。”

  陳平安說道:“同樣深有體會。”

  比如那個鄒子。

  其實還有某位好像素未謀面就成“宿敵”的年輕劍修。

  而在陳平安參加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有個幫人抄經掙錢的年輕人,閒暇時經常在垂釣。

  此人就是陳平安一直想要找出來的劍修劉材,兩人同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劉材一人就擁有兩枚養劍葫,分別名為心事、立即,前者養出的飛劍最為鋒利,後者養出的飛劍最快。

  而劉材與陳平安一樣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中飛劍碧落,被譽為一劍破萬劍,第二把本命飛劍白駒,甚至可以無視光陰長河的拘束。

  劉材以養劍葫心事溫養飛劍碧落,用養劍葫立即溫養飛劍白駒,簡直就是一種冥冥中的天作之合。

  既是為劉材量身打造的,又何嘗不是為陳平安量身打造的呢?

  因為它明擺著恰好針對、克制、壓勝陳平安剛剛成為劍修之時的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

  陳平安問道:“這枚劍丸,可有名字?”

  吳懿點頭道:“聽父親說,名為泥丸。”

  陳平安笑道:“是個很大的名字。”

  吳懿沒好氣道:“陳山主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

  主客三人,彎來繞去,臨近一處僻靜院落,陳平安沒有去敲門,就只是止步不前,好像在等什麼。

  他非但沒有探究屋內言行,反而幫著那間屋子內喝茶雙方隔絕天機,以至於青同都無法探究那處院落內的動靜。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紫陽府的待客之道,是一如既往的好。”

  吳懿只當沒聽出年輕隱官的話里帶刺,她靠著廊柱,雙手環胸,嗤笑一聲:“咱們紫陽府要是騰出一座大宅子,給蕭夫人下榻,估計她這幾天都沒個安穩覺了,哪能如現在這般優哉游哉,煮名泉品佳茗。”

  青同嘖嘖稱奇,小小元嬰境水蛟,口氣比真龍都不差嘛。

  只是很奇怪,青同發現陳平安好像半點不惱,反而笑著點頭附和道:“也對。”

  青同難免好奇,何方神聖,能夠讓陳平安如此特殊對待?

  是那個艷名遠播的白鵠江水神娘娘,還是那個爛大街的六境武夫?

  多半是後者了。

  好像身邊這位隱官大人,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講究。反著猜,總能猜中答案。

  小院屋內,茶香怡人。

  蕭鸞回想往事,感慨萬分,人生際遇真是巧之又巧。

  對於那個當初半路殺出的“恩人”,蕭鸞自上次離開紫陽府後,可謂一頭霧水。

  那會兒的水神娘娘,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在孫登先那邊如此恭敬的年輕武夫,如何能夠讓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如此高看,還最終改變主意,捏著鼻子放自己一馬。

  故而蕭鸞在孫登先那邊,試探性地問過陳平安的根腳,山頭師承?家鄉籍貫?

  是大驪朝廷那邊某個喜歡游山玩水的豪閥子弟,還是只比上柱國姓氏略遜一籌的膏腴華族?

  其實蕭鸞在問話時,心中是有幾分怨言的,怎的你孫登先有此通天的山上香火情,都不早點道破呢。

  孫登先當時也很無奈,自己確實是半點不知,並非有意要與蕭夫人隱瞞什麼。

  那晚在府上,孫登先陪著蕭鸞去往雪茫堂參加宴會,途中湊巧遇到對方一行人,如果不是陳平安主動道破緣由,自己根本認不出來。

  畢竟雙方初次打照面,是在那蜈蚣嶺破廟前的山路上,可當時對方還只是個少年郎,身邊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古靈精怪的,孫登先是老江湖,一看就看出兩個小家伙的出身,孫登先哪里想到,只是順口提醒那少年一句的小事,能夠讓對方如此心心念念多年。

  要不是那倆書童丫鬟模樣的孩子太過扎眼,讓孫登先有些模糊印象,不然只說那少年的面容,孫登先還真記不起來。

  沒想到雙方再次重逢,陳平安竟然還能幫著白鵠江逢凶化吉。

  在那場暗藏殺機的酒宴上,幫忙攔酒不說,還能讓紫陽府不計前嫌,在那之後白鵠江與紫陽府的關系,算是有所緩和,至少在面子上過得去,只說鐵券河河神高釀,這些年便少了些含沙射影的言語。

  孫登先喝了一肚子茶水,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水神娘娘,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就那麼瞅著自己。

  孫登先疑惑道:“蕭夫人?”

  蕭鸞忍住笑,做了個抬手動作,重重拍下。

  孫登先越發茫然,這是與自己打啞謎嗎?

  蕭鸞抿嘴而笑,也不繼續賣關子了,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你做了這麼個動作後,就跟他說了一句,‘好小子,不錯不錯!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夠在紫氣宮吃飯喝酒了’。”

  孫登先聞言汗顏不已,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底氣不足的“不知者不罪”。

  重逢後,一方口口聲聲喊著孫大俠。大俠不大俠的且不去說,孫登先只是覺得自己好歹年長幾歲,也就沒怎麼當回事。

  昔年驪珠洞天,龍泉郡槐黃縣,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與龍泉劍宗的劍仙劉羨陽,聯袂問劍正陽山。

  之後就是那封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陳平安先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獨自一人守住半座城頭,最終以隱官身份,率領四位山巔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共同問劍托月山。

  孫登先嚇了一大跳,又嚇了一大跳。

  他年近甲子,不過依舊身子骨硬朗,只是兩鬢星星,可面容看著還沒到半百歲數,這要歸功於早年的行伍生涯,黃庭國境內一直太平無事,帶兵之將,無仗可打,對此孫登先倒是沒什麼埋怨的,只因為後來黃庭國不戰而降,背棄與大隋高氏的盟約,轉投大驪宋氏,孫登先一氣之下,便辭去官身,開始降妖除魔,結果那只他親手捕獲的作祟狐魅,竟然兜兜轉轉,改頭換面,成了天子枕邊人,又把孫登先給氣了個半死,徹底心灰意冷,剛好蕭鸞殷勤招徠,他就投靠了白鵠江水府,當起了半個富貴閒人。

  遙想當年。

  “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行,就喊你陳平安。”

  追憶往昔,喝茶如飲酒。

  這要是在喝酒,還不得把眼淚喝出來啊。

  蕭鸞柔聲道:“孫供奉,我看得出來,陳山主對你是有幾分真心欽佩的。”

  當年那人,可不是隨便與誰說句客氣話。蕭鸞自認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騎劣馬,富貴而不顯。

  孫登先笑道:“當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見面了,還能不能聊幾句。”

  蕭鸞猶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讓你去落魄山那邊做客,為何一直不去?水府這邊,又不會讓你一定要做什麼,就只是像逢年過節的串門,與那年輕隱官喝個酒,聊幾句江湖趣聞而已。”

  暗示明說,蕭鸞都試過,可是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點頭,也從不說緣由,犟得很。

  孫登先笑了笑,依舊沒有解釋什麼。

  水神娘娘終究不是江湖人,與之難聊真正的江湖話。

  湊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樣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釀,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時的一壺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經有那麼多的聰明人,那就不缺我孫登先一個了。

  蕭鸞也就是話趕話隨口一提,自然不會真的要孫登先為了自己,或是白鵠江水府,去與那位年輕隱官套近乎。

  只是蕭鸞亦有一件難以啟齒的秘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吳懿手上的一個把柄了。

  孫登先與水神娘娘告辭,離開屋子,准備在院內走樁,舒展筋骨,他其實就住在院子一側廂房內。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親?沒把兩人安排在一間屋子,就算紫陽府待客有道了。

  剛好小院外有敲門聲響起。

  走去開了門,孫登先一時愕然,除了吳懿,她身邊還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青衫長褂,氣態儒雅,滿身道氣。

  蕭鸞也已經快步走出屋子,一雙秋水長眸,閃過一抹羞赧,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

  那人拱手致禮,燦爛笑道:“孫大俠、蕭夫人,又見面了。”

  孫登先只是江神府的供奉,蕭鸞卻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語中卻有意無意將孫登先放在前邊,蕭鸞在後。

  蕭鸞哪敢計較這種小事,連忙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低眉順眼柔聲道:“白鵠江蕭鸞,見過陳先生!”

  孫登先這才抱拳朗聲笑道:“孫某見過陳山主。”

  吳懿撇撇嘴,這個蕭鸞真是好運道,好像總能碰到自己身邊這個家伙,這婆姨算不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鵠江水府里邊悄悄豎起一塊神位木牌了?

  只是吳懿不得不承認,眼前蕭鸞,真是個“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驚心動魄,目不轉睛”的大美人。女子見了,都要覺著我見猶憐。

  也難怪黃庭國境內,會有那麼多的拐彎抹角為她沽名釣譽的志怪小說,對她贊譽有加:“江上有神女,頭戴紫荷巾。足下藕絲履,凌波不生塵。”

  呵。類似這種詩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蕭鸞,再找人捉刀寫出的。

  吳懿望向蕭鸞,直截了當問道:“蕭夫人,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聊你們的事,我與孫大俠喝我們的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自己出門沒帶酒,院內也沒准備酒水,不過陳平安已經幫忙解圍:“我身上有兩壺自釀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孫登先屋內,倒了兩大碗酒水,孫登先其實並不知道要說什麼,陳平安便問孫大俠是否游歷過遂安縣,有了這麼個話頭,雙方也就聊開了。

  兩碗酒水下肚,陳平安干脆脫了布鞋,盤腿坐在椅子上,孫登先也就依葫蘆畫瓢,整個人都不再緊繃著。

  老江湖,只要不那麼拘謹,其實是頗能言語的,再不用年輕隱官找話聊,孫登先就主動聊起了一樁趣事,問陳山主還記不記得當年蜈蚣嶺的其余幾人,陳平安笑著說當然記得,孫登先抹了把嘴,笑著說這幾個老家伙,只要聚在一起,總要聊起陳山主,自己呢,也沒好意思說認得你,偶爾插話幾句,就要被人頂一句年輕隱官跟你說的啊,或是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孫登先喝酒容易臉紅,已經滿臉通紅,其實才喝了個微醺而已,問道:“能不能問個事?”

  陳平安笑道:“孫大俠是想問曹慈拳法如何?”

  孫登先問道:“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問拳,接連輸了四場。”陳平安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飲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厲害的,真心打不過。”

  不過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當然這是暫時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當年我在劍氣長城城頭上那三架的毫無還手之力,已經好很多了。”

  孫登先疑惑道:“陳山主是怎麼學的拳?”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說道:“早年有明師教拳喂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懈怠,如果說後來的劍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麼早先的習武練拳,就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

  孫登先笑問道:“怎麼想到自己釀酒了?”

  陳平安玩笑道:“掙錢嘛,打小窮怕了。手頭沒幾個錢,就要心里慌慌。窮人的錢財,就是手心汗,不累就無,累過也無。”

  抿了一口酒水,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當然是不缺錢了,不過掙錢這種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癮,至多就是經常提醒自己幾句,別掙昧良心的錢,少想那些偏門財,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點錢後,總得求個心安。因為聽家鄉的老人說過,攢錢給子孫,未必是福,接不住還是接不住,唯獨行善積德,留給子孫的福報,他們想不接住都不行。老話說,家家戶戶都有一塊田叫福田,福田里邊容易生出慧根,所以余給子孫一塊福田,比什麼都強,比錢財,甚至是比書都要好。”

  孫登先點點頭:“可惜現在很多人都不這麼想了,一門心思覺得只要不心狠,就掙不了大錢。”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只是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好像還真就是這麼回事,心凶之輩,日子過得是要風光些。”

  孫登先嘆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沒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各吃各飯,各喝各酒。再說了,我與孫大俠都是習武之人,雙手又不是只會端碗吃飯喝酒。”

  孫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個。”

  陳平安跟著抬起酒碗,說道:“回頭孫大俠來我落魄山,我親自下廚,炒幾盤佐酒菜。”

  孫登先笑道:“有這句話,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窮人的錢財,就是手心汗”,終於讓孫登先可以確定一事,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陳山主,不是什麼世家子弟,是真窮過。

  當年遇到孫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種驗證,讓陳平安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對的。

  往大了說,是證明了陳平安在這個與家鄉很不一樣的陌生世界,如此謹言慎行,是沒有錯的。

  只是這些心里話,陳平安與誰都沒有提及過,今天遇到了孫大俠,還沒喝高,暫時說不出口。

  就像一場自證與他證兼備的證道。

  廊道中。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麼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輩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當然不僅限於此,要比陳平安的那個猜測,更加復雜。

  既有天時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縛,又有人和之作為,三者卻能融合為一,所以說還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條道路。

  早年一個“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後,不少“年輕”十四境和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當然會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觀主,到底是什麼路數,又為何沒有待在蠻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當個異類。

  大修士們想了幾百上千年,也就只能想到陳平安這一步了。

  呂喦說道:“後世書流傳廣泛,一定程度上,陳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聖先師唉了一聲:“承認一個年輕晚輩腦子靈光,就這麼難嗎?”

  而這一聲唉,好像與那老秀才的語調一模一樣。不過以雙方的輩分和年齡來算,大概文聖是有樣學樣,而且得了精髓?

  呂喦搖搖頭,微笑道:“貧道對陳平安並無半點小覷心思,先前在那邯鄲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對他高看兩眼了。”

  至聖先師堅持己見,依舊說道:“你有的。”

  呂喦倍感無奈:“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就不要為難呂喦一個道門中人了。”

  至聖先師笑問道:“你說陳平安有無猜出那個盧生的身份?”

  呂喦答道:“不好說。”

  至聖先師說道:“那枚上古劍丸,雖然算不得一件曠古稀世的奇珍異寶,卻也當得起‘不俗’二字了。純陽道友,你覺得陳平安是拿來自己煉制,還是送人?”

  呂喦說道:“貪多嚼不爛。多半是送人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無禁忌,萬事可為。”

  呂喦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只是人無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人最大的欲望,就是長壽,繼而得長生,最終與天地同壽。

  至聖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這是罵自己,還是罵我,或是一起罵了?”

  呂喦搖頭道:“就是隨口一說。即將遠游,難免惆悵。”

  故鄉的青山白雲、小橋流水,在等著遠方的游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夢醒時,就會“睜眼看到”賣花聲四起。

  呂喦道心何等堅韌,很快就收斂這份淡淡的愁緒,他亦是頗好奇一事:“那個化名白景的蠻荒劍修,劍術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籌?”

  至聖先師點頭道:“那可不,是個相當凶悍的女子,劍術很高的。只不過小陌也是感到為難,面對這種糾纏不休,總不能一場問劍就與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惹惱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飛劍,白景也會犯怵。只說當年那場追殺,真要搏命,還是仰止和朱厭更吃虧,三飛升兩死一傷,逃不掉的下場,在蠻荒天下,朱厭受了那種重傷,其實就又與死無異了。”

  “當那幫人護道的劍侍,小陌當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當死士,才是最名副其實的。”

  “所以說某位前輩挑人的眼光,從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過劍修白景,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蕭𢙏,比較喜歡一種純粹至極的無拘無束。

  當年陳清都在劍氣長城,管不住蕭𢙏,如今白澤重返蠻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種尊重,或者說是類似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體諒。

  天高地闊,且去自由。

  院門外。

  蕭鸞戰戰兢兢陪在吳懿一旁,不曉得那個一身碧綠長袍的冪籬“女子”,是什麼來頭。

  總不能是那個傳說中的劍仙寧姚吧?可眼前女修也沒佩劍或是背劍匣啊。

  何況真是寧姚的話,何必如此遮掩面容?

  寧姚離開五彩天下,現身大驪京城一事,已經在山水官場悄悄傳開了,只是寶瓶洲似乎極有默契,沒有任何一座山頭,任何一封山水邸報,膽敢書寫此事。

  吳懿聽過蕭鸞的那番心聲言語後,微微皺眉,沒有半點家丑不可外揚的念頭,直接說道:“我那弟弟,並未跟我說過此事。寒食江的譜牒品秩,只是與紅燭鎮那邊的玉液江相當,想要補缺鐵符江,我弟弟就要跳兩級了,簡直就是痴心妄想。”

  “蕭鸞,你怎麼不直接謀劃玉液江葉青竹的那個水神位置,就只是升一級,找陳山主就是了,他跟孫登先那麼熟,這點面子肯定會給你的。”

  蕭鸞使勁搖頭。

  此事絕對不可行的,萬萬不成。

  你吳懿還是罪魁禍首呢!

  要不是當年你脅迫我去做那種沒羞沒臊的勾當,我蕭鸞豈會不敢去找陳山主?

  吳懿恍然大悟,嘿嘿而笑:“怨我,是得怨我這個強拉紅线的媒人。”

  蕭鸞俏臉微紅,咬了咬嘴唇。

  吳懿說道:“坑是我挖的,那就我來填,我離開紫陽府之前,走一趟寒食江水府,看看他那邊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總之我會盡量幫你找個實缺,要麼是升一級,要麼是個平調的肥缺,但是最後成或不成,我不做任何保證。一個月之內,等我消息。”

  蕭鸞如釋重負,與這位洞靈老祖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承諾事成之後,自己願意鼎力推薦鐵券河高釀升任白鵠江水神。

  吳懿臉色微變,微微訝異,突然改了口風,問道:“如果我能夠說服黃庭國皇帝,再與那大驪禮部談妥,將紫陽府外邊的數百里鐵券河水域,全部劃入你們白鵠江水府轄境,此外我還會與兩個朝廷建言,順勢提升白鵠江神位一級,你願不願意?”

  蕭鸞眼睛一亮,有這等美事?!願意,怎麼可能不願意?!

  蕭鸞小聲問道:“只是高河神那邊?”

  吳懿不耐煩道:“我另有安排,肯定不會虧待了他。”

  她心中冷笑,跟當年那場酒宴如出一轍,某人還是喜歡指手畫腳,唯一的厲害之處,就是明明喧賓奪主了,卻不會讓人覺得得寸進尺。

  只說這番運作,紫陽府這邊是大大得利的,反正又不需要她吳懿去賣人情,其實都是落魄山跟黃庭國和大驪禮部去談此事。

  估計彎來繞去,還是要那個與落魄山好像穿一條褲子的北岳魏大山君暗中出力?

  如此一來,白鵠江等於兼並了鐵券河,以後肯定會與紫陽府禮尚往來,而高釀同樣是得了一份美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方才吳懿聽陳平安泄露天機,大驪朝廷很快會下旨給藩屬黃庭國,鄆州那邊會新多出一條朝廷封正立廟的大河,源頭之水名為浯溪,高釀在鐵券河卸任後,可以立即去那邊赴任河神,重建祠廟塑金身,承受香火。

  紫陽府黃楮這廝運道不錯嘛,先是自己一走,然後又多出兩位各自提升一級的江水正神作為強力外援?

  聊完了事情,吳懿看向那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冪籬‘女子’,問道:“道友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

  青同的清冷嗓音,從那冪籬薄紗如潺潺流水滲出:“不巧,我來自桐葉洲,就是個寂寂無名的小人物。”

  離開紫陽府之前,作為回禮,陳平安贈送給吳懿一幅親筆臨帖。

  至於那幅真跡,陳平安早就打算作為傳家寶,是當年從一位年輕縣尉手中用酒換來的字帖之一。

  陳平安甚至不舍得拿來“煉字”,一直珍藏在竹樓內。

  字帖內容不多,就兩句話:“若持我帖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鈐印有兩方閒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吳懿得此字帖,雖非真跡,卻也難得露出一個真誠笑臉,破例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隨後陳平安帶著青同來到了寶瓶洲東南地界。

  青鸞國,有一座占地十余畝的河伯祠廟,廟祝生財有道,牆壁題字的價格不一,得看位置。

  不過題字之後,祠廟會嚴加看管,好好保護起來,說是流傳個幾百年,肯定不成問題。

  在第四進院落的抄手游廊的牆壁上,除了獅子園柳老侍郎的墨寶,還有三種字跡。

  故地重游,陳平安雙手負後,看著牆上的題字,眯眼而笑。

  裴錢的題字,第一筆的一橫,就歪斜了,她認認真真寫了四個字,“天地合氣”,最後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游”。

  看到那四個字後,青同難得生出幾分心虛。

  因為在一幅化境畫卷中,陳平安與純陽真人有過一番對話。

  呂喦當時言語一句:“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好像剛好可以湊出“天地合氣”四個字?

  朱斂以草書寫了一篇雄文,百余字,枯筆淡墨,一鼓作氣,如龍蛇走飛。

  陳平安則是規矩端正的楷書。

  青同掀起冪籬一角,抬頭看著牆壁上的那兩個長句,心中默念一遍後,問道:“是你寫的?”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有感而發。”

  青同說道:“這座河伯祠廟,定然受益不淺。”

  陳平安沒有去河伯祠廟主殿,只是在原地,從袖中摸出三炷水香,點燃後,煙霧繚繞,冉冉而起。

  約莫是不願意打攪此地河伯,陳平安有意隔絕出一座小天地,等到三炷香燃盡,這才帶著青同離開祠廟。

  雙方隱匿身形,走在河畔,青同問道:“還要去幾個地方?”

  陳平安笑道:“又沒消耗你的功德,甚至都無須你盤纏開銷一枚銅錢,就能跟著我一路游山玩水,還不知足?飛升境跨洲游歷,一大堆的規矩。”

  青同呵呵一笑:“倒也是。”

  猶豫了一下,青同問道:“你為何一直不問我是否清楚劍修劉材的线索?”

  陳平安搖頭道:“這筆買賣,太不劃算。”

  青同疑惑道:“這算什麼買賣?”

  陳平安說道:“要麼是好事,要麼是壞事,好壞可能對半分。如果是好事,有數;可要是壞事,就要落入鄒子的圈套,你說虧不虧?”

  青同笑道:“還能這麼算賬?”

  陳平安點頭道:“是只能這麼算賬。”

  青同也就是可以不挪窩,不然要是碰到同境修士,尤其是野修出身的飛升境,苦頭得吃飽。

  心起一念錯,便覺百行非,防之當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針之罅漏。度人就是度己。

  欲想萬善全,始終兩無愧,修之當如入雲寶樹,須假眾木以撐持。入山便是出山。

  陳平安微笑道:“有人曾經說過,一個人有兩個年齡,一種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種是活在別人的世界里,前者是虛歲,後者是周歲。”

  青同皺眉道:“別說得這麼玄乎,舉個例子?”

  陳平安說道:“那就遠的近的各舉一個例子,你青同,活了一萬再加大幾千年了吧,你覺得對自己人身之外的這個世界,了解得有鄒子多嗎?道心的寬度、長度、密度,顯然都是比不過鄒子的。再說我家的右護法好了,小米粒在啞巴湖待了那麼多年,以後會在我們落魄山待更久,她的心思,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單純。”

  而有些人,如陳平安自己和學生崔東山,就像在自己的人心上,鑿出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或是水潭。

  青同勉強承認這個說法,突然說道:“遠與近兩個例子,是不是順序說錯了?”

  自己與陳平安近在眼前,而那個落魄山的右護法,可是遠在天邊。

  陳平安笑了笑:“自己體會。”

  青同隨口問道:“‘有人’是誰?”

  陳平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青同便對那個名氣不小的啞巴湖小水怪,越發好奇了。

  陳平安提醒道:“丑話說在前頭,你跟我不客氣,問題不大,我這個人脾氣好,還不記仇。可以後你要是有機會見著小米粒,敢跟我們家右護法不客氣,都不用我出手的。”

  惹誰都別惹我們落魄山上的暖樹和小米粒,別跟我談什麼境界不境界的。

  青同問道:“小水怪很有來頭?”

  陳平安憋著笑,臉色柔和幾分,說道:“小米粒在我師兄左右那邊,都很凶的,還帶著君倩師兄一起巡山。請老觀主喝過茶,請某位十四境修士嗑過瓜子,只說這兩位前輩,要不是小米粒幫忙擋駕,我要多吃不少苦頭,你說她有沒有來頭?”

  青同試探性問道:“是她很有背景的緣故?”

  陳平安搖搖頭,嘖嘖道:“你要是去了落魄山,肯定會水土不服。”

  青同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動身趕路了。”

  青同哦了一聲,環顧四周,可惜此時此刻有風無月。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游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寶瓶洲中部,大驪陪都附近的大瀆上空。

  一座大驪王朝聯手墨家,耗費無數財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

  青同其實頗為好奇,青冥天下的正主,就不管管?

  只是再一想,道老二的那方山字印落在浩然天下,好像文廟也沒管?

  青同小聲說道:“我留在外邊等你?”

  一來,聽說要是被這座仿白玉京針對的修士遁法不濟,此樓可斬飛升境。

  再者,此地是那只繡虎的心血之一。

  說實話,青同可以不用太忌憚年輕隱官,但是面對那個久負盛名的崔瀺,哪怕人間明明再無繡虎了,青同還是不敢在這寶瓶洲版圖上如何造次,那可是一個與文海周密掰手腕都完全不落下風的存在。

  更早之前,在崔瀺還是文聖首徒之時,曾經跟隨老秀才一起游歷藕花福地,那時青同就親眼見識過此人的卓絕風采了。

  要是換成崔瀺做客鎮妖樓,青同自認就算有鄒子的授意,自己都是絕對不敢算計崔瀺的。

  再說了,誰算計誰都兩說呢?

  陳平安搖頭道:“跟我一起登樓。”

  青同猶豫不決。

  隱官大人,你可別過河拆橋、上房抽梯啊,騙我進去再關門打殺?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就只會窩里橫是吧?”

  青同默然,敢情我混得還不如一個黃庭國的六境武夫?

  青同只得跟隨陳平安一同蹈虛登樓,來到最高處一座城樓內,見到了一位鎮守此地的老修士。

  老人高冠博帶,個子很高,容貌清瘦,眼神冷漠,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

  青同見到此人後,道心一震,立即撤掉了冪籬和障眼法,低頭作揖行禮,起身後默不作聲。

  顯然已經認出對方的身份了。

  對方不是文廟聖賢,但他就算在至聖先師和小夫子那邊,都是可以完全不賣面子的。

  難怪大驪王朝在文廟如此硬氣,只是不都說此人早就身死道消了嗎?

  老人只是與青同點頭致意,就望向陳平安,說道:“一次兩次就算了,事不過三。”

  先有五彩天下寧姚,後有桐葉洲青同,如果再加上那個擔任扈從的劍修陌生,是不是外出遠游身邊不帶個飛升境,你小子都不好意思出門了?

  見那陳平安欲言又止,想要解釋什麼,老人搖頭道:“我不問緣由,只看結果。”

  一次是看在文聖的分上,一場久違的問道,勝負是其次的,如嗜酒之人貪杯,與投緣之人同桌飲酒,誰喝得多誰喝得少,並不重要。

  還有一次是看在崔瀺的分上,或者說看在這對師兄弟的分上。

  當年大戰開幕之前,老秀才曾經找到自己,借走了一些書。

  除了《天問》沒有給老秀才,《山鬼》《涉江》與《東君》《招魂》四篇,都交給了老秀才。

  但是比這更重要的一樁謀劃,還是老人與崔瀺聯手造就出一份寶瓶洲“獨有”的天時,相當於為一洲山河立起額外的二十四節氣。

  老人想到這里,神色和緩幾分,問道:“知不知道,你當初為何會是從海上的蘆花島造化窟中醒來,而不是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始終想不明白此事,懇請前輩解惑。”

  老人沒有兜任何圈子,直接說道:“得有個參照物,此事門檻極高,需要此物‘紋絲不動’,如船錨沉底。就像天地間的第一把尺子,第一只秤砣,千年萬年,長度和重量,都不可以有絲毫損耗。想那大驪國師,繡虎崔瀺,或者說整個寶瓶洲,當初到哪里去尋找此物?”

  老人說到這里,伸手指向陳平安:“就是你這個小師弟了,就是你合道的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目瞪口呆。

  老人道破天機:“大戰過後,寶瓶洲那份天時的殘余道韻猶在,要是你不在造化窟那邊入睡,早幾年返回寶瓶洲,對你對寶瓶洲,都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崔瀺狠是真的心狠,在這座仿白玉京內,雙方曾經有過一場對話,老人問崔瀺,事關重大,你就不與陳平安打聲招呼?

  結果崔瀺丟出一個說法,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那麼好當的?

  這種本分事,陳平安知不知道過程,半點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那個結果。

  老人笑了笑:“還記不記得當年你離開書簡湖,獨自走在北歸路上,在一處山頂曬竹簡,我與你討要了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說好了二十四支竹簡,最後前輩還是拿走了將近三十支竹簡。前輩討價還價的本事和渾水摸魚的功夫,晚輩自嘆不如。”

  青同差點沒忍住,你陳平安不過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怎麼跟這位前輩說話呢,客氣點啊。

  其實浩然天下,一直有這麼個說法:天下英才,半在儒家文廟;文廟英才,半在亞聖文脈。

  不過在青同看來,惹誰都別惹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問道:“能否懇請前輩點燃一炷水香?”

  老人笑問道:“你自己說說看,我要那麼點文廟功德做什麼?”

  陳平安啞然。

  老人沒有說破一事,其實當初山頂一別,年輕的賬房先生坐在馬背上,曾經迷迷糊糊打了個盹。

  並不知道那位連蒙帶騙拐走不少竹簡的老先生,牽馬而行,還與自己有過一番好似問心的閒聊。

  老人想起年輕人的一句心聲:“不吵架不吵架,真心沒力氣了,若是吃過了綠桐城四只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說不定可以試試看。”

  所以老人打趣一句:“冷豬頭肉,是能當包子餡的嗎?”

  陳平安也不拖泥帶水,作揖拜別道:“打攪前輩了,我們這就離去。”

  不承想老人笑呵呵道:“對了,重塑二十四節氣一事,可是一筆不小的功德,真心不小了。而且你可能還不清楚,這筆功德並未算入文廟功德簿,師兄崔瀺等於幫你余著這麼一份家當,我呢,算是代為保管,這一炷水香,要我點燃,也行,但是你就跟這份功德沒關系了。這筆買賣,做不做?”

  青同顧不得什麼,立即以心聲提醒陳平安:“別做!千萬別衝動,太虧了,虧大了!再說了,功德本就是崔瀺留給你的,以這位前輩的歲數和輩分,怎麼都不會貪墨了去,回頭再找個法子來這邊討要……”

  老人好像察覺到青同的心聲,搖頭道:“不湊巧,我與崔瀺有過一樁約定,這份功德,雖然是屬於陳平安的,但是如何拿回去,用何種方式,在我,而不在陳平安。”

  青同一時氣急,怎麼好意思這麼欺負人呢。

  陳平安思量片刻,點頭道:“做了!”

  老人更是干脆利落,等到陳平安點頭後,直接大袖一揮,便將那份浩浩蕩蕩的功德,歸還天地,甚至都不只是饋贈寶瓶洲一洲山河。

  老人隨後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心不心疼?”

  青同不知道陳平安心不心疼,反正自己都要替他心疼。

  這麼一大筆天地功德,幾乎是文廟功德簿上濃墨重彩的一整頁啊!可以與多少山水神靈做買賣啊!

  陳平安板著臉說道:“還好。”

  老人笑道:“生意落地,那就不送客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前輩別忘了將半數功德,轉交給五彩天下飛升城。我只是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半座劍氣長城卻不是我的。”

  “理所當然。”老人直到這一刻,才神色和藹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不愧是崔瀺和齊靜春的小師弟。”

  青同又是一臉呆滯。

  倆聊天的倒是不覺費勁,我只是一個旁聽的,都要心累了。

  老人竟是甩了甩袖子,與年輕人作揖行禮。

  陳平安正衣襟,與老人作揖還禮。

  陳平安,是在五月初五這一天來的。而這位老人,則是在五月初五那天走的。雙方相逢於書簡湖。

  先生先賢們的背影,已經在路上漸行漸遠。但是曾經看著那些背影的某個身影,一樣會成為更年輕之人眼中的背影。

  老人起身後,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神色慈祥,宛如一位看到了年輕晚輩有出息的家中長輩,輕聲道:“好家教。”

  陳平安挺直腰杆,嘴唇微動,不過到底沒說什麼,只是眼神明亮,默默點頭。

  梧桐樹那邊。

  盤腿而坐的陳平安睜開眼睛,長呼出一口氣。

  小陌立即收起那尊劍氣森森的縹緲法相,輕聲問道:“公子,還好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算是很順利了。”

  師兄崔瀺曾經與人“借字”,其中一個“山”,先生在功德林那邊說起過,正是禮記學宮大祭酒的本命字。

  那麼“水”一字何在?雖然先生從未提及,但是陳平安早就心中有數了。

  當然是在這位道場在書簡湖,寫出過一篇《問天》的老前輩身上了,所以這位前輩的那炷“心香”,會是天地間最為靈驗的一炷水香。

  其實前輩晚輩,雙方心照不宣。只是這種事情,就不用跟青同說了。

  青同立即收起那副陽神身外身,恢復真身後,伸了個懶腰:“功德圓滿,終於收工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完事呢。”

  青同一個後仰倒地,其實也是有心理准備的,山水相依,陳平安沒理由只與水神做買賣,還有山神啊!

  青同怔怔望著天幕,眼神哀怨,叫苦道:“你這算不算一不做二不休?”

  陳平安站起身,十指交錯,舒展筋骨,說道:“我們可以休息片刻。”

  閒來無事,陳平安就面朝那棵梧桐樹,倒退而走。

  明月掛梧桐,風吹古木晴日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小陌見自家公子心情不錯,在青同這邊就有了個略好臉色。

  陳平安繼續慢悠悠倒退行走,笑道:“先前見著了仰止,聽說一事,說那道號眾多的白景喜歡你。”

  看在青同在仿白玉京樓內,還算仗義的分上,陳平安就不當那耳報神了。

  小陌赧顏,頓時頭大如簸箕,滿臉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

  陳平安雙手籠袖,調侃道:“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不如多學學老廚子、米大劍仙、周首席這些人。”

  小陌搖頭道:“朱先生曾經說過,唯有痴情最風流,一語驚醒夢中人,所以對待男女情愛一事,與誰學都不如跟公子學。”

  青同突然有一種明悟,莫非這就是落魄山的門風?

  陳平安開始倒著練習六步走樁,雙手伸出袖子掐劍訣,說道:“先前在黃庭國紫陽府,我得了一枚品秩很高的劍丸,是上古西岳某位得道仙真精心煉造而成,你先看看,適不適合你,如果適合就拿去好了,不適合的話,你覺得送給誰比較合適?對了,劍丸名為泥丸。”

  落魄山和仙都山,好像有太多人都可以煉制這枚劍丸,所以陳平安比較為難。

  其實陳平安是有私心的,比較傾向給弟子郭竹酒。只是暫時不確定合適與否,所幸有小陌可以幫忙勘驗一番,回頭再做打算。

  如今的浩然天下,可能看待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更多是想到那個隱官頭銜、酒鋪、無事牌、寧姚、避暑行宮……

  可事實上,如果不談結果,只說那些年里的心路歷程,甘苦自知,不足為人道也,所以陳平安很感謝當年那個在牆頭上敲鑼打鼓為自己鼓氣的小姑娘,很懷念郭竹酒和裴錢的慪氣。

  言語之際,那只袖珍劍匣從陳平安袖中掠出,此外還有一連串的金色文字。

  小陌伸手接住劍匣和那些寶籙,掃了眼文字就不再多看,點頭道:“我先看幾眼劍丸。”

  匣內所謂劍丸,其實就是一道纖細的漆黑劍光。

  小陌雙指拈住那道劍光,凝神端詳片刻後,抬頭說道:“公子,此物對我來說就是雞肋,並不適合。目前看來,最好送給一位欠缺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年輕劍修。雖說劍修之外的練氣士,也能煉化為本命物,成為類似半劍修身份,就像早年的公子,但是此舉比較涉險了,極難達到道心與劍心兩相契的靈犀境地。因為煉制這枚劍丸,不光是煉劍而已,更像是繼承一份香火凋零的道統,恐怕煉劍之人,還要走一趟那位真人治所的洞府,這就意味著修士資質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機緣才是第一。”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急。”

  小陌說道:“我幫公子收著劍匣好了。”

  若有什麼意外,有自己兜著。

  陳平安也沒有拒絕,繼續倒退走樁。

  青同以心聲悄然說道:“陳平安,那個白景可是屈指可數的劍修,跟小陌一樣,都是飛升境巔峰圓滿劍修!要是能夠讓小陌將她拐騙到這邊,兩座天下此消彼長,文廟功勞簿上又是一筆功德!”

  陳平安惱火得直瞪眼,沉聲道:“毛病!”

  只是陳平安很快收斂神色,說道:“好意心領了,只是以後別瞎出主意。”

  青同悶不吭聲。

  陳平安以心聲解釋道:“你以為白先生會袖手旁觀,由著小陌去跟白景碰頭?小陌這一去蠻荒,一個不小心,都未必能回浩然。”

  青同後知後覺,瞬間心中悚然。

  白澤的恐怖之處……青同都不敢多想。

  陳平安輕聲道:“萬事盡量從最壞處打算,未雨綢繆,思慮周全,之後一切就都可以視為是往好處一點點轉變了。”

  青同仔細琢磨一番:“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欄杆處。

  呂喦說道:“好像青同道友依舊懵懂不知,這本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護道和傳道。”

  至聖先師點頭笑道:“就看我們這位青同道友,何時福至心靈了。”

  呂喦問道:“仿白玉京內那份散去的功德,數量不小,文廟事後會不會有所彌補?”

  至聖先師搖頭道:“當然不會對陳平安額外彌補什麼,鄒子那句‘同桌吃飯,各自端碗’,話糙理不糙。”

  呂喦點頭,陳平安到底還是一位出身文脈道統的儒家子弟,這一路夢中神游,說是買賣,其實還是讀書人作為。

  身材高大的老夫子,撫須微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呂喦突然說道:“如果貧道沒有記錯,陳平安如今連賢人都還不是吧?文聖就沒有說什麼?”

  至聖先師哈哈笑道:“護短一事,文廟里邊誰都精不過老秀才的,等著吧,總有老秀才憋不住的一天,到時候就要擺出苦口婆心狀,搬出一大籮筐的道理了,旁人吵又吵不過,聽了又嫌煩,不聽還不行。”

  呂喦會心一笑:“可惜不曾去過文廟旁聽議事。”

  至聖先師說道:“此事簡單啊,我與禮聖知會一聲,就把純陽道友安排在老秀才旁邊的位置上,如何?”

  呂喦搖頭道:“還是算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一步返回原地,重新落座,說道:“繼續趕路。”

  青同哀嘆一聲:“真是勞碌命。”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青同臉色僵硬起來:“沒什麼。”

  陳平安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

  又邀諸君入夢來,與君借取萬重山。

  游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岳,吾為東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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