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披雲山之巔。
古松參天,松下有男子,斜臥白玉榻,單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著雪白長袍,腳踩躡雲履,腰系一根彩帶,耳邊墜有一枚金環。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畫。
傳聞寶瓶洲五岳山君,各有風流。
中岳晉青道齡最長,極具古氣。
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氣。
東岳山君有仙氣,西岳山君多俠氣。
而北岳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當中,公認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氣。
根據落魄山某位高權重小小耳報神的說法,如今咱們北岳地界,唯一期待舉辦夜游宴的,就是那些擁有譜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
她們在宴席上,只要多看幾眼醉醺醺微微臉紅的魏山君,哪怕不喝酒都得跟著醉嘞。
一聽這個,陳平安就要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問小米粒,這些都是誰傳出來的小道消息。
小米粒就說是白玄啊,不過白玄好像又是從景清那邊聽來的。
而且景清還曾攛掇著白玄,一定要參加下次夜游宴,壓一壓魏檗的風頭,免得咱們這位魏山君翹尾巴,太膨脹了。
此刻魏檗睜開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陳平安氣笑道:“勸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現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勸你們落魄山少打我那幾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嗎?當年小米粒還不是被慫恿得經常來我披雲山數竹子?
青同站在陳平安身側,透過冪籬薄紗,打量著那位名動浩然的山君,只說如今天下夜游宴一事,幾乎成了披雲山魏檗的代名詞。
據說這位一洲大岳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國余孽,被貶斥為土地公,不知為何,得了國師崔瀺青睞,一躍升遷為大驪王朝山君。
此君際遇之大起大落,令人嘆為觀止。
如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南北兩洲皆知,披雲山與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條褲子的盟友。
不過說來有趣,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雲山,還是少年窯工學徒時,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擔任大驪北岳山君,陳平安也成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後,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陳平安從未主動登上披雲山。
直到上次陳平安走過一趟蠻荒天下,返回家鄉,才帶著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見面禮之豐厚,讓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見面了。
陳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廢話了。”
隨後魏檗得知陳平安此夢中神游的意圖後,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只是忍不住嘆息道:“本來得知你搶來曳落河的豐沛水運,我還以為你會閉關一段時日,運氣好點的話,熬個幾百年,說不定將來就有機會幫你去爭一爭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結果倒好,別說這些水運留不住,如今就連功德都不要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火龍真人的火法,還有皚皚洲韋赦的土法,都堪稱躋身登峰造極之境了。
但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大道親水,還是來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說道:“寶瓶洲東西兩岳,未必願意點這個頭。湊不齊一洲五岳山君齊點頭的局面,終究是一盤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與山水神靈打交道,難就難在利大不過道,山下人間道路上,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則不然。
就像魏檗願意答應此事,又怎會只是貪圖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說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現問題。
說到底,這里邊都存在著一個大前提,點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靈,要誠心誠意認可陳平安本人。
所以陳平安就是那個至為關鍵的“山水遞香人”。
陳平安點頭笑道:“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心理准備了,所以才會先來你這邊,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魏檗說道:“要不要我與那兩位官場同僚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有沒有你的那封書信,差別不大。”
魏檗點點頭,確實如此,五岳神位品秩相同,誰都管不著誰,何況魏檗與那兩岳山君也無過硬的交情,都談不上有半點私誼,每次山君府間的書信往來,無非是個公事公辦。
陳平安問道:“葉青竹是不是已經改口了?今天有沒有拜訪你們山君府,主動要求撤回那道她請辭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搖頭道:“你猜錯了,恰恰相反,葉青竹確實急匆匆來了一趟披雲山,但是只差沒有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她越發堅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遷別地,不奢望平調,可以降級任用,她相中了幾條江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離著落魄山都比較遠。還與我賭氣,說要是北岳不准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御狀了。言語之時紅了眼眶,淚水瑩瑩的,楚楚可憐。”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夠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邊,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開誠布公一番,算是摒棄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使信得過你的話,也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陳平安默然。
魏檗收斂笑意,正色道:“這就意味著你以後的閉關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鏡者與鏡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就是諍友啊。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物,遞給陳平安:“這是慶祝下宗的賀禮,拿去。”
陳平安瞥了眼禮物:“要點臉行不行?”
原來是先前小陌送出的兩件半仙兵,其中一件可以鎮壓水運的黃玉鉞,就被咱們魏大山君拿來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吳懿贈送的那只劍匣留在了小陌那邊,不然陳平安就要拿出來,問魏大山君慚愧不慚愧。
魏檗笑眯起眼,試探性問道:“那就算了?”
陳平安擺擺手,看著毫無誠意的魏山君,與那一閃而逝沒入袖中的袖珍玉鉞,用裴錢當年的那句口頭禪,就是腦殼兒疼。
魏檗望向一襲碧綠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問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都懶得用那心聲言語了,說道:“道號青同,桐葉洲那座鎮妖樓的主人,與東海觀道觀相鄰,真身是一棵梧桐。這次入夢遠游三洲版圖,青同道友幫了大忙,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青同幽幽嘆息一聲,就這麼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了,隱官大人半點不講江湖道義和山水忌諱啊。
此君神采風流,可謂卓爾不群,不過細看之下,青同覺得還是要遜色於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魏檗低頭彎腰,拱手行禮,頗為禮重對方,嗓音溫醇道:“披雲山魏檗有幸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摘掉頭頂的冪籬,行禮過後,笑道:“青同見過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輩,賊船易上難下啊,以後咱倆算是難兄難弟了。”
青同笑容牽強。
某人雙手負後,登高望遠,忙著欣賞風景呢,聞言笑道:“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著點。”
青同有些羨慕這兩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難怪披雲山這些年蒸蒸日上,儼然已經成為五岳之首。
陳平安又說了白鵠江蕭鸞的神位抬升,與鐵券河高釀改遷祠廟至鄆州二事。
其實唯一的難處,就是那條位於黃庭國鄆州境內的浯溪不同尋常,畢竟藏著一座龍宮遺址,這般山腴水豐之地,屬於山水官場上頗為罕見的肥缺。
而作為浯溪水源之一的那條細眉河,在黃庭國歷史上倒是一直沒有封正水神,連那河婆河伯都沒有。
說得簡單點,等到那座龍宮遺址被打開,水運自然會流溢而出,那麼平調至水運暴漲的細眉河擔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種升遷。
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經營得當,很容易在大驪禮部和山君府那邊的山水考評,得個優等考語。
魏檗思量片刻,說道:“我來運作,你讓蕭鸞和高釀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說得直白些,他們現在就可以著手准備祠廟金身塑像的抬升、鍍金一事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驪朝廷打聲招呼?”
細眉河水神一職,不出意外,大驪朝廷那邊肯定是有幾個候補人選的,就像當年為了爭搶一個鐵符江水神之位,大驪那幾個上柱國姓氏暗中就沒少打架。
魏檗搖頭說道:“細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岳地界腹地,距離披雲山沒幾步路,我可以一言決之。”
陳平安說道:“你回頭記得敲打一下高釀,免得他驟然富貴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腦兒把紫陽府的習氣帶到鄆州去。”
高釀從鐵券河積香廟卸任,轉遷至細眉河,之後招徠轄境香火和聚攏山水氣數等事,與當地城隍爺、文武廟的相處,陳平安是半點不擔心的,因為這位老河神很會做人。
但如果只是熟稔為人處世之道,對一地水神而言,終究是遠遠不夠的。
魏檗笑道:“我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沒有一個好好先生。”
又閒聊了幾句後,魏檗見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心道其真是拉完屎提起褲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復雜,這趟遠游過後,越發羨慕山君魏檗以及楊花、曹涌這些大瀆公侯了,各自管著那麼大一塊山水地盤不說,關鍵是熱鬧啊。
若能招徠一撥長於庶務的幕僚,得幾個得力臂助,可不就是能夠像方才魏檗那般閒適了?
魏檗喊住陳平安,笑著說了一樁趣聞:“你們落魄山那位第二任看門人,仙尉道長,半點沒閒著,這會兒已經偷偷摸摸收了個不記名弟子,是個年輕散修。此人因為仰慕隱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們在三十年內,不會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鎮那邊租了一棟宅子,看架勢是打算長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門口轉悠,仙尉道長見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爾雙方論道,雞同鴨講,還要被仙尉道長嫌棄弟子資質魯鈍。”
曹晴朗、元來、小米粒,先後都曾在山門口看門,只不過都算是兼職了。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
之前通過披雲山這邊的山水邸報,幫著落魄山對外宣稱一事,在三十年內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會收取弟子。
關於此事,陳平安只是開了一個很小的口子,允許霽色峰譜牒成員,各憑眼緣,私底下收取嫡傳弟子,不承想真就被仙尉鑽了空子。
陳平安無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說道:“心性堅韌,資質一般,甲子歲月,還是洞府境,不是劍修。我查過他的根腳,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舊虔州人氏,出身書香門第,無心科舉,一心慕道,曾經是虔州當地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道觀在戰事中毀於一旦,戰後被他憑借一己之力修繕如新,然後就開始往北邊雲游,等到他看到那封邸報,便一門心思想要來落魄山落腳修行,卻也不是那種投機取巧之輩,並非要將落魄山作為一條沽名釣譽的終南捷徑,只是單純覺得我們寶瓶洲那位年輕隱官是舉世無雙的豪傑,想要與劍術、拳法、學問、符籙皆身入化境的陳山主請教道法。”
陳平安想起與仙尉在大驪京城初次相逢的場景,即便撇開仙尉的另外那層身份不談,連自己這樣的老江湖,都差點被對方的胡說八道給震懾住了,一時間便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坑騙。”
隨後陳平安又笑問道:“聽口氣,是希望我默認此事?”
魏檗答非所問:“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為林飛經。”
陳平安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所謂的近鄉情怯,只是個借口,真正的理由,還是不希望青同過早見到道號仙尉的新任看門人。
只不過來到披雲山後,陳平安反而改變了主意,就沒有攔著青同遠眺望氣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門口那邊的道士仙尉,他要比見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驚。
只見那落魄山的山腳處,有人頭別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間臉色慘白無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冪籬遮掩面容。
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嗎?
人間第一位“道士”,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岳山門處。
滿山青翠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傾瀉到山腳。
青同此刻一顆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經漸漸恢復平靜,以心聲調侃道:“難怪這位山君的名字里邊,會有個‘青’字。”
陳平安提醒道:“晉山君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等會兒你多聽少說。”
在山巔祠廟附近的一處隱蔽道場內,兩人見著了那位開門待客的中岳山君晉青,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下宗仙都山的兩位不記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瓏,他們即將在桐葉洲中部的燐河地界立國,國姓獨孤,不過是女子稱帝,邵坡仙這位亡國太子,不會恢復真名,只是擔任國師。程山長的嫡長女,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則有類似護國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牽线搭橋之人,那我肯定不會當甩手掌櫃。”
半點不出意外,這位山岳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晉青微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陳平安點頭道:“我也什麼都沒說。”
原本這個心結,是大驪宋氏與中岳晉青之間的一個死結。
晉青作為大岳山君,簡直可以算是舊朱熒王朝最大的前朝遺老,沒有之一。所以這一炷心香,晉青會無比心誠,因為算是一並了卻心願與宿緣。
大驪皇帝事後真要追究問責,晉青一來無所謂,不太當回事,因為不算什麼越界之舉,畢竟直到今天,晉青也從未接觸過那個“邵坡仙”;二來反正是與陳平安做的這筆買賣,有本事你們大驪朝廷找隱官的麻煩去?
不過相信以當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氣量,還不至於如此斤斤計較。畢竟在這之後,晉青就可以專心當這大驪王朝的中岳山君了。
這其實是一國國師才會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晉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陳山主馬上就要創建下宗,可惜職責所在,礙於身份,注定無法親臨道賀,賀禮一事……只好拖延幾天了。”因為晉青才記起此時是在對方夢中。
不料陳平安笑道:“晉山君只需凝神觀想一番,那份早就備好的賀禮,便可以由虛轉實。”
晉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從袖中摸出一部碑帖,匯集了中岳的所有崖刻榜書,兩千余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晉青以心聲道:“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來說,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間相贈,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就是一份禮輕情意重的禮物了。
陳平安卻是鄭重其事接過那部厚重碑帖,因為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這就是一種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煉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鄉那座螃蟹坊,四塊匾額當年被禮部官員數次摹拓之後,就逐漸失去了精氣神,因為那些文字中蘊藉的精純道氣,就此悄然轉入那些拓本中。
螃蟹坊的匾額看似文字依舊,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卻是“蒼白無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書肆版刻的書提取文字、淬煉文字,終究是最下乘,所煉文字品秩最低。
品秩最上乘的文字,當然是取材於那些或書寫或篆刻在特殊材質之上的“法不輕傳”的道門金科玉律、青章寶誥,以及儒家聖賢的親筆手書,佛門龍象、得道高僧抄錄、注釋的經文。
只是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煉字,就是折損大道,不可彌補。
比如那埋河《祈雨篇》道訣,由於是真跡,便等同於一股源頭之水,一旦陳平安將其煉化,就會變成殘篇,會產生一連串不可估量的氣運遷徙、流散,甚至導致未來修行這道仙訣的練氣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趨於模糊,不能真正證道,就像凡夫俗子,在翻書看書時,偶爾會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某個文字一樣。
而這部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於兩者之間。
再之前陳平安在七里瀧那邊,與錢塘江兩岸一眾新舊書“借字三十萬”,就真的只是以量取勝了。
詩篇文字多反復,但是這類疊字,是同樣可以煉為一個字的,就像那打鐵一般,越發堅韌,故而重疊次數越多,那個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蘊蓄的道韻就重。
至於吳懿送出的那只劍匣,秘密承載著六十多個寶籙真誥文字,就屬於“可遇不可求”的情況了。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難免折損中岳道氣。”
晉青嗤笑一聲道:“那你還我?”
這位山君就只差沒說一句“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陳平安承諾道:“買賣之外,等我以後騰出手來,自會報答中岳。”
晉青半真半假說道:“以後?何必以後,隱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擔任中岳的記名客卿嘛,只要點頭,我立馬讓禮制司發出一封措辭優美的山水邸報。”
陳平安搖搖頭,婉拒此事,真要答應成為中岳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腳罵人?
從頭到尾,晉青都沒有詢問陳平安身邊修士是誰。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篁山劍宗還沒有舉辦開山典禮?”
晉青說道:“正陽山已經被你們嚇破膽了,哪里還敢提什麼‘下宗’,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早早將宗改成了派,取名為篁山劍派,看架勢是徹底死心了,不覺得有任何機會創建下宗。至於慶典日期,一開始是定在明年春,挑個黃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說聯袂問劍的陳平安和劉羨陽,只說那身份一並水落石出的劍仙米裕和宗師裴錢,對正陽山修士來說,就是兩座跨不過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暫名為篁山劍派的正陽山下山,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的劍修元白,終究還是沒有脫離正陽山的譜牒,並未擔任中岳客卿,而是重返故國,擔任篁山劍派的首任掌門,而青霧峰女修倪月蓉,等於連跳數級,直接從過雲樓的掌櫃,升任為正陽山這座下山的財神爺。
陳平安說道:“還是自以為是。也好,以後好事來了,就會多出幾分欣喜了。”
一開始正陽山覺得下宗會是囊中物,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擁有下宗的門派,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勢。
如今覺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場字面意義上的鏡花水月了,卻不知道大驪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劍派,即便正陽山和山主竹皇什麼都不做,依舊注定會升遷為“宗”字頭門派。
晉青笑道:“這算不算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整個寶瓶洲的山上與山水官場,都特別喜歡看正陽山的笑話。
而中岳山君的這句無心之語,其實在青同這邊很有嚼頭,余味無窮。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成為篁山劍宗之後,依循文廟舊例,必須有個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那麼元白就無法擔任宗主了,到時候何去何從?是再次返回正陽山,還是來晉山君這邊當客卿?”
晉青說道:“還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陽山,就是養老了,時不時還要被祖師堂議事拉壯丁,不過以元白的脾氣,已經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來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還是選擇留在下宗里邊吧,無官無職一身輕。”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那就勞煩晉山君與元白打聲招呼,桐葉洲的第一個劍道宗門,仙都山青萍劍宗,翹首以盼,恭候大駕。”
晉青朗聲笑道:“敢情隱官大人是挖牆腳來了?”
陳平安正色道:“懇請山君一定要與元白轉告此事,最好是能夠幫忙勸說一二。”
晉青有點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此生再無希望躋身上五境,與“劍仙”二字徹底無緣,幾乎已成定局。
要說一般的宗門,就算是那天才輩出的中土神洲,自然還是願意禮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對擁有“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而言,在那劍氣長城,什麼劍修沒見過?
陳平安沉聲道:“劍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純粹’二字不分高下。”
晉青說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話,由元白自己決定去哪里修行。”
陳平安離開晉青道場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折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晉青接過那把折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實的“不成敬意”了,笑著說了句客氣話:“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陳平安與那隨從離開北岳,晉青打開折扇,扇面之上有題字。
“千山擁岳,百水匯庭,國門浩翠,巨靈守山,劍臥霜斗,萬年釀此雄魁地傑。”
“學宗師,人氣脈,國精神,俠肝義膽,用舍關時運,日月明鑒,一片老臣心。”
晉青臉上有些笑意,合攏折扇,用力攥在手心,遠眺山河,輕聲道:“得道者多助。”
之後陳平安帶著青同去了東岳、西岳兩地。
兩位山君都還算客氣,開門待客,甚至都要設宴款待陳平安。
只是聽說年輕隱官的來意後,最終結果,就是兩種措辭,一個意思。
一個言語相對委婉,那東岳山君,笑言說此事有違本心,只能是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則說那人心稀爛的桐葉洲,簡直就是一攤扶不起的爛泥,陳山主你見過有誰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
青同嘀咕道:“寶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撐死了就是沒讓你吃閉門羹,好歹進了山門,請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後的中土五岳,那五位山君,只會架子更大,怎麼辦?”
相較於上次青同一路被牽著鼻子走,這次入夢遠游群山,要去何處見誰,陳平安都與青同說清楚了。
一襲青衫如蹈虛空,四周俱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陰長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陳平安臉色平靜道:“船到橋頭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還能怎麼辦。”
青同問道:“你就半點不覺得憋屈?”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問得忍俊不禁,雙手輕輕揉臉:“青同,你待在山巔太久了,除了想到劍修,會讓你覺得窩囊,應該也沒有其他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跟文廟打聲招呼,准許你隨便跨洲游歷一事,我沒那本事,但是讓你離開鎮妖樓,在一洲之地隨處游歷,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青同回道:“要是有這個想法,我自己不會跟文廟說?”
“我有個朋友說過,人不要被面子牽著走。”
“再說了,別覺得至聖先師曾經做客鎮妖樓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場,也是公門修行,規矩多門道多,縣官不如現管,是一樣適用的。你總不能假傳聖旨,與文廟那邊胡說八道,說至聖先師答應此事了吧?那麼你自己說說看,不談中土文廟的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司業,你肯定是一個都不熟,面都沒見過。只說桐葉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書院,再加上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你又認識哪個?所以別說是為你破例求情說好話了,估計就一些個原本屬於可行可不行的兩可之事,都只會是個不行。”
“方才我主動開口,你順水推舟點個頭便是了,可要是繞過我,再被文廟駁回,你丟的面子,豈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討生活也罷,也就是求個出門在外處處有面子,可是總不能只為面子過活,不打理好手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務虛中求實登天難,務實後求虛下山易,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為了避免冷場,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點道理’了。”
青同說道:“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那是你沒有見過我的一個朋友。對了,他會參加下宗典禮,現在應該已經在仙都山了,回頭我讓他來你府上做客,你就當是給我個面子?”
青同問道:“誰?”
天曉得你會讓誰登門做客。
陳平安說道:“是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一個擅長講理且喜歡喝酒的人,事先說好,我這個朋友,酒量無敵,鎮妖樓那邊儲藏的仙釀多不多?”
天下劍修少有不飲酒的,青同說道:“聽說過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還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吧?”
陳平安嘖嘖道:“境界不高?”
劉景龍若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估計老大劍仙都會親自傳授劍術了。
只說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肯定會被評為避暑行宮的“甲上”,這還是因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認,跟青同這位山巔大修士相處,真處久了,好像還挺輕松。
再看看另外那幾位,觀道觀老觀主、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
如果說他們有個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麼即便是飛升境的劍術裴旻,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問劍,帶給陳平安的壓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關於劉景龍的做客,青同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腳那個頭別道簪的看門人,青同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顫,問出了個古怪問題:“他真的是他?”
陳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齒,冷哼一聲,不敢繼續刨根問底了。
劍修劍修,說話做事,真是一個比一個賤。
陳平安笑呵呵道:“怎麼還罵人呢?”
青同臉色陰沉:“你已經能夠聽到我的心聲了?”
陳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氣衝衝:“適可而止!”
陳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沒來由問道:“你說我們說出口的言語,都落在何處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青同會有什麼答案,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會不會就像是兩把鏡子對照?”
南岳。
正值細雨朦朧時分,陰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山君范峻茂環顧四周,竟然置身於那座上次待客的涼亭內,不禁道:“都說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這算怎麼回事?”
隨後范峻茂雙手負後,圍繞著那一襲青衫,嘖嘖笑道:“只有山水神靈托夢他人的份,你倒好。說吧,見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雲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這位?‘她’出現在這里,是不是多余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隱官大人口味有點重啊。”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完了?”
范峻茂收斂玩笑神色,停下腳步,坐在長椅上,問道:“先前起於仿白玉京的那場天地異象,跟你有關吧?”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
范峻茂嘖嘖稱奇,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家伙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貫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欄杆,蹺著腿,雙手橫放在欄杆上,原本意態閒適,等到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筆生意經,范峻茂頓時神采奕奕,買賣公道,小賺一筆!
哎喲喂,不承想今兒都大年三十了,還能過個好年。
至於那個不敢見人的碧衣冪籬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對方卑微的出身。
畢竟范峻茂除了台面上的山君身份,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來歷。
是一位飛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只個頭稍大的螻蟻罷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條真龍又能如何,擱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里,不也還是一條身軀較長的爬蟲。
當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開竅記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為范峻茂說錯話,對方就差點一劍砍死她,范峻茂卻依舊甘之如飴。
要知道范峻茂在遠古天庭,其實神位不低的,算是次於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為依稀辨認出此人根腳了,不是青同眼光獨到,而是范峻茂在成為山君後,有意無意恢復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經遠遠見過她一次,記憶深刻。
比青同更為“年輕”,甚至是修為、殺力更低的飛升境人族修士,看待“范峻茂”這些神道余孽,就會是完全不同的一種眼光了。
陳平安看著范峻茂,笑道:“萬年之前就是這種眼神,萬年之後還是如出一轍,那麼這一世辛苦淬煉神靈金身,圖個什麼呢。”
青同在陳平安這邊,聽習慣了打啞謎和損人言語,這會兒都有點不適應了,一時間小有感動。
范峻茂死死盯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劍修,眼神冰冷,臉色陰晴不定,片刻之後,驀然而笑,頻頻點頭道:“隱官的官大,誰官大誰說了算。”
范峻茂就像一瞬間與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徹徹底底的切割,笑問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過來?”
陳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搖頭笑道:“不用,回頭我從桐葉洲返鄉,肯定會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陳平安點頭道:“兩個大老爺們,喝花酒而已,能有什麼問題?”
鶯燕花叢中,我正襟危坐,豈不是更顯定力?
范峻茂顯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擱我這兒打腫臉充胖子呢?”
作為一岳山君,聽過不少劍氣長城二掌櫃的事跡。
陳平安說道:“這有什麼假不假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誰不清楚,我陳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麼時候回寧府就啥時候回。
寧姚攔過一次?說過半句?絕對沒有的事。
你們這幫外人知道個屁。
其實關於失約多年的這頓酒,陳平安在大驪京城早就已經跟寧姚老老實實……報備過了。
說自己當年第一次路過老龍城,與那范二一見投緣,加上自己年少無知,當時拗不過范二這個愣頭青,答應過他要喝一頓花酒。
當然了,所謂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在旁撫琴助興。
范峻茂隨口問道:“東西兩岳都去過了?”
北岳的魏檗不用說了,跟陳平安就是一家人。
而落魄山那條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風鳶渡船會在中岳渡口停靠,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跟晉青也勾搭上了。
陳平安點頭道:“都沒成。”
范峻茂幸災樂禍道:“陳山主虧得有個很能嚇唬人的隱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氣,肯定要當場下逐客令。”
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個隱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聲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只酒壺,輕輕搖晃。
當年雙方初見,是在那條地下走龍道航线,兩條渡船交錯而過,陳平安曾被范峻茂戲耍了一遭。
准確說來,當時雙方都覺得對方是個傻子。
陳平安說道:“酒就不喝了,馬上要趕路。”
范峻茂本就沒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說道:“舍了那麼多的功德不要,此舉無異於一種小小的散道。”
陳平安搖頭道:“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你覺得是散道,我覺得是……”
合道。只是這個詞,陳平安話到嘴邊還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廚子、崔東山、裴錢、賈晟這些家伙在身邊,估計早就跟上馬屁了吧。
等到陳平安離去,范峻茂依舊坐在涼亭內,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山外。
山河無定主,換了人間。山河大美,不見舊顏色。
喝一百一千種仙家酒釀,盡是些苦不堪言的黃連滋味。
范峻茂將那空酒壺丟出涼亭外,墜入雲海中,最終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聲過後即無聲響了。
真能苦盡甘來嗎?
天曉得。天知道?
在光陰長河的夢游途中,青同問道:“接下來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聽說那邊求簽很靈,素面好吃,青同對此頗為期待。
陳平安難得有些猶豫,臨時改變主意,自言自語道:“老規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樣得有個開門紅。”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內,桌上有只好似小道場的盆景,小家伙們不說聲“恭喜發財”,休想我跨過門檻。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
兩人在一處山門口現身,青同抬頭看著那塊匾額,疑惑道:“九真仙館?館主雲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聽說在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陳平安跟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點就要分出生死了。莫非也是不打不相識的關系?
陳平安解釋道:“雲杪的道侶魏紫,也是一位仙人。這位女修,擁有相當於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誠,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陳平安之前才會去往自家蓮藕福地,其實北俱蘆洲的龍宮洞天,也是可以點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沈霖和李源這兩位大瀆公侯,都已經不在洞天之內。
而寶瓶洲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陳平安除了認識那個福地出身的韓晝錦,跟神誥宗以及天君祁真都沒有任何香火情可言。
至於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的雲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樣不用去了。
陳平安瞬間散開神識,很快就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了一處臨水小榭,潭水清澈見底,一尾尾游魚如懸浮空中。
這里是九真仙館的宗門禁地,只有雲杪和魏紫這雙神仙眷侶,能夠來此地游覽休憩。
仙人雲杪當下湊巧就在水榭內處理宗門事務,他猛然間抬頭,望向水邊兩個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後,迅速雙指並攏,輕輕撥開一件攻伐重寶。
雲杪只是將桌上那把拂塵拿起,隨身攜帶,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見這位九真仙館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勝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塵。
雲杪的姿容氣度都極好,只是好像要比山君魏檗稍遜一籌。
陳平安笑道:“好久不見,雲杪道友風采依舊。”
雲杪強忍住心中驚駭,作揖行禮,只是默然不出聲,委實是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至於如何被拖曳入此地,仙人雲杪既奇怪,又不奇怪。
奇怪的是對方為何願意主動找自己,倒是不奇怪對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陳平安贊嘆道:“小心謹慎,猶勝散修。”
劉志茂曾經說過,論心智手段,那些譜牒仙師,在山澤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雛兒。
但是又有那麼一小撮譜牒仙師,論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隱蔽高妙,山澤野修曉得了那些個內幕,恐怕都要自慚形穢。
雲杪連忙收起那把一貫用來保命的拂塵,滿臉愧色,輕聲道:“讓鄭先生見笑了。”
既然鄭先生願意將那身份莫測的修士帶在身邊,想必是某個心腹了。
青同已經去掉了那頂冪籬,一個自己還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門,至多就是兩位仙人境罷了,哪怕不是在陳平安的夢中,自己逛這九真仙館,還不是閒庭信步?
只是聽到那個“鄭先生”的稱呼後,青同便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難道是陳平安游歷過中土神洲,然後用了個姓鄭的化名?
陳平安說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們各自點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證道之地,正是那處煞氣濃郁的蠻瘴之地。
雲杪很快就將她喊來水榭這邊,道侶魏紫,瞧著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陳平安便大略說了此行緣由,雲杪與魏紫都沒有絲毫猶豫,便爽快答應下來。
至於那兩筆功德,雲杪其實並不願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隨後開啟秘境大門,領著那位“白帝城城主”與一位極有可能是飛升境的“女修”,一起進入那處隱秘道場。
方圓萬里之地,煞氣升騰,濃煙滾滾,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只是沒有任何汙穢之感,甚至其中還有數座城池,陰靈鬼物居住其中,繁華異常,竟是一種好似再造陽間的通玄手筆。
陳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處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巔高台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夠,凝視著那份看似汙濁實則清靈的天地氣象,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這雙仙人道侶,只要不是煉殺活人拘押來此,而是四處收攏喪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樁功德了。看那些鬼物都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似乎都有個‘去處’,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這里極有可能是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嗯,是了,這個女修應當是傳說中的那種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覷了九真仙館,這中土神洲,確實多奇人異士。”
見那位鄭先生久不開口,雲杪與魏紫對視一眼。
之前魏紫還打趣一句,若是對方做客九真仙館,夫君當如何自處。現在雲杪很想笑言一句,你還會懷疑對方的身份嗎?
九真仙館的山水禁制,可不是隨便一位飛升境就能夠來去自如的。鄭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了。
況且只說鄭先生的這位隨從,一身道氣之凝練,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飛升,更加驚人?
魏紫嗓音嬌媚道:“斷炊已久,釜中生魚,這等拙劣伎倆,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有心了。”
雲杪輕聲道:“可惜這座秘境,與我們九真仙館的祖山銜接穩固,無法移動。”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雲杪還真有將此地搬遷到桐葉洲或是扶搖洲的打算。
陳平安默不作聲。
因為此刻陳平安甚至有個自己都覺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猜測鄭居中其實已經躋身十四境。
然後又只有屈指可數的修士,才知道鄭居中不但已經躋身十四境,而且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
那麼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其實鄭居中猶有第三個分身,在那陰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陳平安收斂心神,隨口問道:“南光照所留的那座宗門,九真仙館是不是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雲杪低頭抱拳致謝:“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斬去頭顱的,而眼前這位鄭先生,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豈不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再輕松不過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鄭居中根本不會介意這種“將錯就錯”的誤會,陳平安都想一巴掌甩在雲杪這廝的腦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個度不是?
陳平安帶著一份古怪心情,與青同離開九真仙館。
水榭內,魏紫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先生如此作為,所謀何事?”
雲杪一甩拂塵,微笑道:“我們何必庸人自擾,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觀,拭目以待就是了。”
鄭先生圖謀之大,必然超乎想象。
魏紫掩嘴嬌笑不已。夫君向來自負,不承想還有心甘情願自稱“庸人”的一天。
遠游路上,青同心湖之中,驚濤駭浪。
終於回過味來了。
能夠讓那雲杪和魏紫一雙仙人,發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還姓鄭,能是誰?
重新戴上冪籬的青同,又掀起冪籬,轉頭看著陳平安,竟是用一種怯生生的神色口氣,小心翼翼道:“之前諸多得罪之處,還望鄭……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啊。”
既然怕那繡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夠不怕彩雲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鄭城主?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雲杪是用一個腦子嗎?”
青同覺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
小心駛得萬年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當此人是那人了。
觀道觀碧霄洞主,當年離開桐葉洲之前,跟青同是有過一場道別的。
老觀主還有過一場指點江山的評點天下豪傑之優劣,有那符籙於玄,純陽真人呂喦,天師趙天籟,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趴地峰火龍真人,本該早已經是個十四境卻失之交臂的韋赦,劍術裴旻,道士梁爽……至於懷蔭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觀主拿到台面上說。
其中當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鄭居中。
可以不用太過忌憚鄭居中的人,整個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數。
除了“太過”一詞,關鍵是老觀主還補充了兩個字:“現在。”
如果不是與老觀主的這場閒聊,青同還真就不至於那麼畏懼一個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說了,雙方都是飛升境圓滿,青同又是喜靜不喜動的,只需要待在鎮妖樓內,也不會主動去招惹白帝城。
最後老觀主給出一個定論。
以後,少則兩三百年,長則千年,屆時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雙手之數的山巔修士,可以與鄭居中試著掰手腕。
若有一份嶄新的天下十豪,必然有鄭居中的一席之地。
陳平安笑道:“既然你這麼敬畏鄭城主,有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兩不誤。”
青同使勁點頭道:“至理!”
陳平安哭笑不得,當真覺得有點窩囊了。
我辛苦問拳一場,再加上小陌一場問劍,原來都不如一個“鄭先生”來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仔細打量身邊青衫客。
最後發現對方有了個笑臉,好像想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眼神溫柔。
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離鄉遠游之後,陳平安走過很遠的路,喝過很多種酒水,見過很多的人與事,卻是每走過一年,就多一年沒吃過月餅了。
到底吃過幾次?
陳平安其實並不十分確定,在五歲之前,好像就只有兩次?
哪怕是後來落魄山越來越熱鬧,人越來越多,朱斂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樹再細心,唯獨都將此事給忘了。
陳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節,在落魄山,一定要賞月吃上月餅。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中土穗山。
山巔一尊雙手拄劍的金甲神人,緩緩睜開眼睛。
這尊山君神靈,真名周游,神號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游打量起那個站在萬里之外的青衫劍客。不遠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岳地界的邊线,身邊還跟隨一個扈從。
周游微微皺眉,心念一起,夢境粉碎,天地間出現一陣細微的瓷器裂縫聲響。
周游眺望那位遠處的青衫客,問道:“你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
畢竟強行拖曳一位中土大岳山君進入某種夢境,飛升境巔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況誰吃飽了撐著做這種勾當,這可不是一件什麼好玩的趣事。
當然,北俱蘆洲的那個火龍真人除外,而且做了兩次,第一次是火龍真人從仙人境躋身飛升境的證道之舉,他曾經夢游五岳湖瀆。
第二次則是老神仙純屬無聊,用火龍真人的那套說辭,就是貧道窮啊,都買不起一條跨洲渡船,貧道就只能用個偏門術法,飽覽大好河山了。
年輕隱官神色誠摯道:“約莫是心誠則靈,時來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呵呵一笑,抬起一只手掌,以掌心輕拍劍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一聽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氣。
周游與陳平安,其實見面多次了。
上次是參加文廟議事,雙方並無半句言語。年輕隱官貌似有幾分心虛,不敢與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畢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陳平安還是個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劍劈開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舉。
這場變故,惹來不少中土山巔修士的猜疑,之後祠廟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彎抹角問詢此事的書信,周游也懶得回復。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離開了白玉京,仗劍遠游穗山?或是劍氣長城的那幾位刻字老劍仙,與穗山翻舊賬?
要說浩然本土劍修,誰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飯讀聖賢書嗎?
此外猶有一次,只是雙方並未碰頭,陳平安被強拉來此,與至聖先師見面。
當時周游不宜現身,免得泄露天機。
陳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無知,行事衝動,多有冒犯。”
周游搖頭道:“就是一件無心之舉,你不用太過在意。”
冤有頭債有主,穗山被劍劈開禁制,周游對那草鞋少年沒有任何成見,要算賬也要算在牽线搭橋的老秀才頭上。
只是老秀才當年厚著臉皮,還從穗山拐走了一枚名為小酆都的上古劍丸。
此物根腳,有點類似紫陽府吳懿贈送的那枚“泥丸”劍坯,都是治所位於中土五岳的駐地真人所煉至寶,別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與一山結下善緣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開啟真人洞府遺址大門,至於之後是入寶山而空回,還是滿載而歸,都說不准。
可惜陳平安在之後的修行路上,機緣未到,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只是將其勉強煉為本命物,卻依舊未能成為貨真價實的劍修。
而且出身驪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會兒心思單純,未能聽出老秀才的某種暗示,故而一直未攜帶此物趕往穗山游歷。
要是在第二次游歷劍氣長城之前,陳平安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緣,最終煉劍成功,那麼再去劍氣長城就要少掉許多坎坷了。
關於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場復盤,老秀才悔青了腸子,揪心不已,只說失策了失策了,怨自己。
原來當年陳平安還沒有喝過酒,只聽文聖老爺說穗山的花果釀是世間一絕,少年哪里會當回事,加上臉皮又薄,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劍砍了人家山門的山水陣法,還有臉去討要酒水喝?
可要說老秀才那會兒改口說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個豪氣干雲極有江湖氣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錢,運氣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撿著一些,你不撿那山神還不高興……你看陳平安會不會屁顛屁顛來穗山,尋道入山訪仙?
一天不過十二個時辰,說不定十一個時辰,都能瞧見少年低頭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撓腮、捶胸頓足的懊惱模樣,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媽媽的聒噪絮叨,實在是不勝其煩,只好說了句:“走些彎路,多吃些苦,何嘗不是好事。”
結果周游不說話還好,一聽這個,老秀才就像終於找到理由開始跳腳罵人了:“混賬話!個兒高,站得還高,年紀大本事更大,就喜歡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吃苦?你還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雙親,無力讀書,孤立無援,只得四處游蕩,辛苦求活。說實話,這點磨難不算什麼,在我這中岳地界,不說一萬個與陳平安有差不多處境、經歷的同齡人,給你找出幾百上千個,不是難事。”
老秀才喟嘆一聲,大概不願多說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個屁”結束話題。
苦中作樂,只是處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無雙,發育萬物,峻極於天。
五岳山勢必要穹與隆,峻極於天,水瀆宜深且闊,源遠流長,與海通氣。
故而又有儒家聖賢為此注疏,聖人之道高大,與山相似,上極於天。
站在陳平安身邊,這還是青同第一次親眼見到穗山的壯麗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難怪至聖先師會選擇此地作為臨時“書齋”道場,與那托月山大祖遙遙斗法。
青同先前跟著陳平安游歷過的寶瓶洲五岳,只說山水蘊含的天地道氣,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練氣士,遇到了一位飛升境。
穗山的花果釀,與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花福地的百花釀齊名,此外山君廟的素齋,更是名動九洲。
神號大醮的周游,地位崇高,神通之廣大,傳言比其余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這周游只要在穗山地界,就可以視為大半個十四境修士,僅次於那置身於功德林的經生熹平。
周游與陳平安說道:“你我在山門相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點點頭,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門,顯然是得了周游默許,以一條光陰溪澗作為長橋,跨越萬里山水。
在這夢境之內,如果青同有意隱匿行蹤,那麼青同與陳平安的關系,就像一條夜航船之於浩然天下。
青同剛想要挪步,察覺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厲視线,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冪籬邊緣,以表歉意。
就憑你桐葉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中土文廟頒發的通關文牒呢,不然你去與禮聖討要一道口頭旨意?
周游現身山門口,旁邊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雙方一起拾級而上,沿途多勝景,諸多遠古石碑的龍章鳳篆和天書符籙,被光陰長河漫滅剝蝕,後世人皆不識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皆冠絕天下,現存碑碣數千座,摩崖題刻更是多達萬余處。
據說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譜牒修士的手筆,都是要按期與山君府分賬的。
周游與南海水君李鄴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過這尊穗山大神要說得更清楚。
“你知不知道,未來功德一物會變得很金貴,再不是什麼雞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戰功的飛升境修士,會將此物視作破境的大道契機之一,只要有功德庇護,就像置身於一處天時地利兼備的絕佳道場,此後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終閉關失敗了,破境不成,也無太多的後遺症。對劉聚寶、龍虎山趙天籟之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對皚皚洲韋赦之類,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說接下來那場三教祖師的散道,原本像你這種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獨厚之豐沛,便是我都要羨慕幾分。”
“再說了,地陷東南,已是定局。興許別人不清楚內里玄機,你豈會不知?隨後整座浩然天下的氣數流轉,就會自然而然從八洲別處,尤其是從西北方,往桐葉洲那邊傾斜,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勢所趨,這也是那個青同袖手旁觀依舊底氣十足的根源所在,因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說你被蒙在鼓里,也就罷了,可既然心里有數,你急個什麼?”
“你無異於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為桐葉洲換來一兩成的收益,這筆賬,都算不明白?”
“陳平安,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說出來,好讓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頭蓋臉一通“訓斥”,陳平安卻面帶笑意,如果不是自家長輩一樣的前輩,說不出這種怒其不爭的氣話。
金甲神人瞥見年輕人的臉色眼神,沒好氣道:“我跟老秀才熟,不等於我跟你熟。”
“道無偏私,法如雨落。”陳平安輕聲解釋道,“在這場恩澤人間大地的滂沱大雨中,我身處其中,不能例外。我當然可以學那青同坐等福緣,但是這里邊有一個問題,我是練氣士,更是劍修,用功德換來的破境,哪怕是一場接連破境,比如直接從元嬰變成玉璞再成仙人,從一位純粹劍修的長遠未來看,也是得不償失的,這筆賬可能得這麼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陳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幾分,指向穗山之巔,緩緩道:“走得快,然後就只能在那邊打轉兒,可要是走得慢些,卻能一直走到山頂才停步。”
周游笑道:“一位大劍仙,在隱官看來,就這麼不值錢了?”
陳平安能夠這麼想,不能說全錯,算是一種舍近求遠。可問題在於,一位仙人境劍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都稱得上是一方豪雄。
果不其然,陳平安給出那個最終答案:“我要成為一位十四境的純粹劍修。”
周游聽聞此語,久久無言。
十四境修士已算鳳毛麟角,躋身十四境的劍修,更是殺力驚人,那麼擁有“純粹”二字的十四境劍修?
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不就一直被這兩個字阻擋在門外數千年之久?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那筆功德饋贈,我自己就能決定怎麼用,比如拿來換取一大筆神仙錢,或是為落魄山和仙都山贏得某些天材地寶,我為自己也好,為兩座宗門山頭做長遠考慮也罷,肯定會預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這次夢中神游,我就會‘只游水府見水神,不拜山頭見山君’了。”
周游說道:“倒也能算是一種君子愛財,取用有道。對了,陳平安,上次文廟議事,你怎麼連個賢人都沒有撈到手?”
文聖一脈那撥再傳弟子當中,李寶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實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驪侍郎趙繇都是賢人頭銜。
而陳平安的學生當中,又有個讀書種子曹晴朗,所幸此人,好像是與師祖和先生都不太一樣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前輩要是願意舉薦一二,在文廟說幾句公道話,晚輩在此先行謝過。”
周游笑道:“舉賢不避親,也輪不到我一個文脈外人。”
文聖一脈幾位嫡傳當中,肯定只有這個年紀最小的家伙,說得出這種話。
也難怪老秀才最偏心關門弟子,最像他嘛,最愛喝酒,臉皮厚,有長輩緣。
關鍵是陳平安還找到了媳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算是為文聖一脈“破天荒”了?
只說長輩緣一事,崔瀺這位昔年文聖首徒,才氣太高,故而哪怕繡虎明明溫文爾雅,神色和煦,待人有禮,卻依舊會給人一種氣勢凌人的錯覺,而弟子齊靜春因為深居簡出,極少外出游歷,劉十六因為出身,沒有幾人能與他比道齡,故而浩然天下有幾個“長輩”敢以長輩自居?
至於那個公認是“文聖一脈惹禍精”、脾氣最差的左右,練劍之前,就是一副天生的冷面孔,練劍之後,更是連累老秀才四處賠笑臉與人登門道歉。
陳平安笑問道:“前輩能不能讓青同道友破例跨入地界,做客山中,這家伙對咱們穗山的素齋,神往已久。”
周游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麼就是‘咱們穗山’了?”
陳平安說道:“既然前輩與先生熟悉,是莫逆之交,晚輩與穗山怎麼都能算個‘半熟’。”
周游提醒道:“既然只是半生不熟的關系,那就別打那些碑刻文字的主意了。”
陳平安問道:“那炷山香?”
周游點頭道:“沒有問題。”
老秀才確實有個能為先生分憂的好學生。
等到將來這場縫補地缺的事跡,真相大白於天下,呵呵,以老秀才的一貫作風,別說文廟那幫陪祀聖賢要被煩得不行,恐怕到了禮聖那邊,老秀才都要撂幾句話。
但是老秀才也有可能會難得沉默。如讀一本好書,不舍得分享。
乖乖站在原地等消息的青同,心湖中驀然間響起了一道來自穗山的法旨,竟然是准許青同登山游覽,入山吃一碗素面。
那尊神人,金身無漏,以青同的望氣術看來,就是一種“山高幾近與天齊”的雄偉氣象,以至於青同總覺得,在這中岳地界,周游若是從穗山那邊一劍遞出,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葉洲了。
所以僥幸得以去穗山吃碗素面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畢恭畢敬遙遙行禮,與周游道謝過後,這才與那陳平安有樣學樣,到了山腳那邊。
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著那條主神道登山燒香的善男信女,依舊是絡繹不絕,人聲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難怪周游能夠淬煉出那尊金身。
青同重新頭戴冪籬,隱藏在凡夫俗子隊伍中,走在那條熙熙攘攘的山道中,青同沾沾自喜,神色頗為自得。
跟著鄭先生廝混,真是不愁吃喝呢。看看,穗山大神都要給一份面子的。
周游帶著陳平安來到穗山之巔,登高遠眺,叫人只覺得此山之外眾山皆小。
有人曾說,神道混沌為一。有人卻說,吾道一以貫之。
至於雙方,孰是孰非,到底誰是萬物歸一,誰是一生萬物,暫時看來,未有答案。
周游問道:“這青同為何會覺得你是鄭居中?”
陳平安坦誠道:“是被九真仙館的雲杪誤導了。”
周游笑道:“好像聰明人最怕鄭居中。”
陳平安點頭道:“太聰明的人,都會怕那個最聰明的人。”
周游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心中了然,搖頭道:“我可能這輩子都無法達到師兄和鄭先生的心力境界。”
青同沒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經在山君祠廟附近的一座面館落座,吃起了一碗熱騰騰的素面,滋味絕好,名不虛傳。
周游說道:“原本屬於那枚小酆都劍丸的機緣,過時不候,如今已經花落別家。”
陳平安灑然笑道:“就當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了。”
周游點點頭,若是沒有這份胸襟氣度,還求個什麼十四境的純粹劍修,說道:“不比其余八洲,尤其那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一個畢竟是你的家鄉,一個是隱官身份最為管用,都與你天然親近。但是這中土神洲,向來最重禮數,一個人年輕氣盛與無視規矩,是兩回事,其余山君府,我先幫你打聲招呼,就說你接下來會神游五岳,如何?”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道謝一聲。
就當是讓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
臨行之前,陳平安與山君周游抱拳致謝:“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處開心飲酒之地,以後只要有用得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地方,晚輩但憑差遣。”
周游沒有與年輕人客氣。
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點,周游沒有半點覺得陳平安是在說些惠而不費的場面話。
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就會是一場數座天下萬年未有的新局面。
只說那些再無約束的十四境修士,想來都會一一現身,而且都會各有出手。
大道之上,亂象四起。
陽謀陰謀,紛至沓來。
要知道至聖先師當年離開穗山之前,曾經與禮聖說了一句:“等我走後,針對你的那場謀劃,就會隨之而起,多加小心。”
中土五岳,分別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煙支山、居胥山。
煙支山的女山君,名叫朱玉仙,有個頗為古怪的神號,苦菜。
當時先生在功德林恢復文廟神位,八方道賀,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禮,其中有一只烏衣燕子折紙。
九嶷山山君當時贈送了一盆文運菖蒲。
但是桂山與居胥山的兩位山君,雖然參加了文廟議事,卻都沒有去往功德林。
桂山那邊,是因為一樁陳年恩怨,與文聖一脈不太對付。
一國有五岳,而桂山又高居中土五岳之一,轄下“五岳”數目眾多,其中某座山岳,老秀才因為弟子君倩的關系,曾經去“做客”一次。
而居胥山的山君懷漣,是從來不摻和這類與人情世故沾邊的俗事的。
不過懷漣對劍氣長城抱有一份極大的敬意,曾經對外公然宣稱,那座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幾年仗,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實屬功莫大焉。
言下之意,山君懷漣對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顯然是頗為欣賞的。
只不過隨後陳平安帶著青同繼續遠游,卻是接連無功而返。
這都是陳平安預料之中的事情,公私分明,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上穗山周游事先打過招呼,估計少不了要在文廟那邊打幾場官司。
山君朱玉仙雖然沒有答應隱官點燃心香一事,不過仍是盛情邀請陳平安去山君祠廟內,喝了一杯清茶。
青同算是跟著沾光了,喝到了一杯久負盛名的日鑄茶。
九嶷山神還算客氣,在山門那邊現身,與陳平安提醒一句,這類逾越行徑,可一不可再。
不過他與陳平安閒聊起一事,說是那位酡顏夫人哪天得空,歡迎她來九嶷山這邊做客。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浩然天下自古就有“天下梅花兩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說法。
桂山那位神號天筋的山君,直接就沒見陳平安,只讓一位廟祝來到山腳,捎話一句“恕不待客,隱官可以打道回府了”。
吃了個結結實實閉門羹的陳平安站在山門外,沒有立即離開,雙手負後,抬頭看著山門的匾額。
那位白發蒼蒼的年邁廟祝,當然也沒敢繼續趕人,這種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廟祝,擔待不起的。
如果不是曉得山君此刻就盯著山門這邊的動靜,老廟祝倒是很想與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客套寒暄幾句。
而那位居胥山神,倒是在山門口親自露面了,卻是對陳平安滿臉冷笑,撂下一句極為“言重”的話語:“這還不是飛升境劍修,等到以後是了,浩然天下任何山頭,豈不都是自家門戶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陳平安道心之中,心湖漣漪陣陣,響起青同的嗓音:“既然明知事不可為,何必自討苦吃。”
其實青同沒有往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因為這種冒失登門,肯定會白白惹人厭煩,又不比山下市井,鬧得不愉快了,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來,這在山巔是很犯忌諱的事情,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後如果陳平安再游歷桂山、居胥山地界,哪怕兩尊五岳山君根本不知道陳平安的行蹤,依舊會憑空多出一份虛無縹緲的大道壓勝。
陳平安說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麼知道沒有萬一。”
但凡中土五岳山頭,除了穗山周游之外,只要還有任何一位山君,願意答應此事,比如是這居胥山懷漣點頭了,那麼陳平安都會重新跑一遍桂山、煙支山和九嶷山。
如果是第二個拜訪的朱玉仙點頭答應,那麼包括懷漣在內的三位山君,可能就無法那麼輕松就把陳平安給“打發”了。
光給一筆功德還不夠,那麼名與利呢?
要知道五岳地界,從山君府,到山中諸多道觀祠廟蔓延開來的香火脈絡,陳平安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了,只說與朱玉仙結緣的女劍修朱枚,少女時就曾跟隨林君璧一同去過劍氣長城。
居胥山武運是多,但是山君懷漣會嫌多嗎?
比如陳平安答應以後自己破境,或是落魄山有誰能以最強破境,選擇在居胥山破境?
而那桂山地界多劍修,山君跟自己文聖一脈不對付?
以後那些背後懸有一盞山君府秘制燈籠的劍仙坯子,出門歷練就得悠著點了,最好為人作風正派一點,行事別太驕橫了,否則問劍接劍一事,飛劍是不長眼睛的。
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場所在的鳥舉山,可是居胥山的兩座儲君山頭之一。
陳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崔瀺、鄭居中、吳霜降……確實都很難學。
如果是換成師兄崔瀺來走這趟中土五岳之行,以同樣的境界同樣的身份,估計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終都會點頭。
被譽為月落之地的桂山,當下卻有一位趕都趕不走的“貴客”,道號仙槎的顧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
顧清崧與那山君抱怨道:“你咋回事,怎麼半點不聽好勸的,當了山神就聽不懂人話是吧?”
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某人的言語只需要左耳進右耳出。
顧清崧自顧自說道:“記吃不記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當初在你這地盤上邊,那座副山候補之一的山頭,可不就是因為沒讓劉十六登山游歷,吃了大苦頭,還罵人家劉十六是頭扁毛畜生,結果就是被老秀才給幾腳踩踏得陷入大地百余丈。你這位頂頭上司,好的不學學壞的,偏要學那老秀才護短是吧?幫忙吵架吵到了文廟,下場又是如何了?聽說那繡虎,給劉十六當師兄的,直接給那座山頭那位山君,一口氣羅列出將近百條罪狀,每一條都有據可查,山頭沒能重新恢復高度不說,人直接在功德林那邊吃牢飯了,牢飯好不好吃?你當時臊不臊?好歹是個大岳山君,你當時咋不直接運轉本命神通,給文廟挖個地洞呢?如今誰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你這是上趕著觸霉頭呢?”
老山君皺眉道:“有完沒完?”
顧清崧呸了一聲:“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稀罕與你說這些道理。”
老山君說道:“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廟旨令,只是聽命行事。”
顧清崧疑惑道:“是那亞聖開口,讓你給陳平安下個絆子?”
老山君惱火道:“慎言!”
顧清崧自顧自說道:“肯定不至於啊,亞聖再跟文聖不對付,那也是學問之爭,阿良又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兩家關系其實沒外界想的那麼差。不然是哪位文廟教主?更不應該啊,如今老秀才剛剛恢復了神位,腰杆硬嗓門大的,經生熹平又是個在老秀才那邊管不住嘴的耳報神,與老秀才關系最好了,文廟里邊,誰頭這麼硬?”
老山君說道:“那道旨令,並無落款。”
顧清崧揉了揉下巴:“那就很古怪了,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可又不是亞聖的授意,難道是至聖先師與我一樣,到了天筋道友這邊,有事相求?”
老山君大怒道:“顧清崧,休要口無遮攔!再敢胡說八道半個字,立即下山去。”
不承想顧清崧甩了袖子:“走就走。”
還真就身形一閃而逝,去了山外。
只是片刻之後,顧清崧就又縮地山河,回了原地,說道:“我可是被你兩次趕出門,總計三次登門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這麼不給半點面子,我可真要開口罵人了。”
老山君養氣功夫再好,也經不起顧清崧這麼睜眼說瞎話,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沒開口一直當啞巴呢?
顧清崧搖頭道:“還不如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沉得住氣,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紀,都活到某個狗日的身上去了嗎?”
浩然天下許多山巔修士,他們那些膾炙人口的綽號,至少半數出自顧清崧之口。
此人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居胥山中,這些年新開了一間酒鋪,只是名聲不顯,門檻又高,所以一直客人寥寥。
當下酒鋪里邊除了老掌櫃和一個名為許甲的店伙計,就只有一個酒客,山君懷漣。
一個騎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綴著一排翠綠竹管,相互磕碰,清脆悅耳。
終於攢夠了酒水錢,今兒又來喝酒了。
上古歲月,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三位真人的治所,正在這座居胥山地界。
而這位被譽為青牛道士的封君,湊巧便是一正兩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鳥舉山。
老道士從夜航船離開後,便來這邊故地重游了,在山中舊址重開道場,只不過昔年職掌之權柄,都已是過眼雲煙了。
在早些時候,天下五岳與大瀆,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們這撥禮聖邀請出山的陸地神仙。
等到禮聖後來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游歷去了,結果招惹了劍術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穩,就只好躲到那條夜航船上去了。
老道士將那頭青牛放在門外,獨自進了酒鋪,與那山君懷漣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與老掌櫃要了一壺忘憂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個年輕隱官做成了一筆買賣,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圖,這就叫和氣生財啊!
說實話,今兒陳平安最終沒能登山,老道士其實挺遺憾的,來時路上就想著,到了酒鋪見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懷漣,定要為年輕隱官抱幾句不平才行。
櫃台上有只鳥籠,里邊有只黃雀,見著了登門落座的老道士,就開口道:“廢物,廢物。”
老道士也半點不惱,撫須笑道:“貧道一個修仙的,又不是那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純粹武夫,能有幾斤幾兩的武運。”
許甲將酒壺和白碗放在桌上,拆台道:“山君老爺剛才說了,不提陳平安,只說那個鎮妖樓的梧桐樹精,除了飛升境修為,還可以視為半個神到的武夫。”
封君微笑道:“貧道跟一棵梧桐樹較勁作甚,不至於不至於。”
老掌櫃趴在櫃台那邊,笑道:“當年眼拙,竟然沒能看出那位隱官的武運深淺。”
一提到那個在自家鋪子喝過兩次酒的年輕隱官,店伙計許甲就來氣,惱火道:“劍氣長城那間小酒鋪的無事牌,可都是跟咱們鋪子學的。”
封君抿了一口酒水,撫須而嘆道:“之前在夜航船,貧道與陳道友可謂一見投緣,猶有一番論道,各有妙法相互砥礪,其中陳道友有句‘天下道法無缺漏,只是街上道士擔漏卮’,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了,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做出接連壯舉。”
許甲說道:“那家伙也就是運道好。”
老掌櫃笑著搖搖頭,許甲因為與曹慈是朋友,所以一直看那陳平安不太順眼。
封君更是搖頭晃腦,一手托碗,再抬起一手,反駁道:“此言差矣,太過小覷陳道友了。一個人餓極了,一口氣能吃九個大肉包子,凡夫俗子吃包子,總會越吃越難吃。如果吃第一個包子,跟第九個包子的滋味,是一樣的,這就是修道之人。貧道這輩子走南闖北,雲游天下,閱人無數,像陳道友這樣的,屈指可數。”
懷漣說道:“你們倆想問就問,不用拐彎抹角。”
一個故意扯到陳平安,一個順勢接話,歸根結底,還是好奇自己為何會拒絕陳平安登山。
封君好奇問道:“懷漣道友既然對那年輕隱官並無惡感,甚至還有幾分不加掩飾的好感,那麼今天為何不許他登山,還要多此一舉,故意說幾句傷人的重話?”
懷漣冷笑道:“劍修不看自身境界,難道還要看身份嗎?”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這終究不是不讓他登山的理由吧?”
除了劍修身份,陳平安畢竟還是一位能與曹慈問拳四場的止境武夫。
懷漣說道:“理由給了,信不信,你們隨意。”
封君神色惋惜道:“可惜在船上,消息不夠靈通,不然貧道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一筆谷雨錢,押注陳道友贏曹慈。”
關於曹慈和陳平安兩位同齡武夫,在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議論紛紛,爭吵不休。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覺得在未來武道上,陳平安這輩子都無法與曹慈真正並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趕。
曹慈會是陳平安一輩子的武學苦手,若是運氣好,陳平安可以得個“天下第二”的稱號。
不過純粹武夫大多更加認可陳平安。
只有一個觀點,山上山下算是達成了共識。
那就是不談曹陳兩人最終武道高度的高低,只說習武練拳一事的過程。
可以學陳平安,但是不用學曹慈。
陳平安帶著青同離開中土神洲,重返寶瓶洲,走在一條名為分水嶺的山脊道路上。
青同不敢置信道:“當真逛過此地的山神廟就算收尾,可以返回桐葉宗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山神娘娘韋蔚走出祠廟里邊的泥塑神像,等她見到了那位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劍仙,有點尷尬。
陳先生,陳劍仙,陳山主,隱官大人?
如果韋蔚沒有記錯,這是姓陳的第四次來這里了。
不到三十年,足足四次了!
嘿。莫不是?
她念頭一起,就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游記看傻了?!難道忘記初次見面時的場景了?
從無半點憐香惜玉,只有辣手摧花。
如今山神廟算是闊氣了,發達了。韋蔚不得不承認,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賜,之前陳劍仙傳授給自家祠廟的那些個路數,當真管用得很。
陳平安坐在祠廟外邊的青石條凳上,笑道:“萬事總是開頭難,一事順來諸事順,可喜可賀。”
韋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這小小山神,根基不穩,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與陳劍仙登門道謝了。”
之前讓祠廟的侍從神女依照陳平安所說的法子,學那書上的神女入夢,與進京趕考的舉子同游山川,飄飄乎欲仙,攜手游覽山河,被那相貌比較砢磣卻頗有學識的讀書人,夢醒之後,視為一種吉兆,故而信心滿滿,在京城科場上,當真是才思如泉涌,下筆如有神。
雖然沒有獲得賜進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卻也得了個二甲頭名,得以金殿傳臚唱名,之後甚至破格入翰林院,無須考核,直接授檢討一職,官從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會分發六部擔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場上那可就是一縣縣令起步。
而且據說在京城會試中,那位執掌一國文衡二十余載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閱卷官,都對此人的考卷贊不絕口。
只是之後的殿試,稍微發揮失常,才未躋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筆圈畫出頭的三個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離京返鄉途中,直奔山神廟,敬香磕頭,題壁,回到書齋還寫了一篇詩文,記錄在自己文集內,專門記述這樁神異之事,打算以後出書。
那個讀書人覺得是做夢,美夢成真,對韋蔚和兩名侍從神女來說,何嘗不是呢?
陳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後多看幾本聖賢書,少翻那些雜書。”
韋蔚還不清楚,陳平安其實是第五次來這邊了。
只是上次看韋蔚與兩位祠廟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游記,聊得挺歡暢,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邊滿地打滾。陳平安就沒現身,免得煞風景。
韋蔚一頭霧水,只能點頭稱是。
如今祠廟轄境地界上,亮著十數盞山神廟秘制的紅燈籠。
市井言語,有句“某某是我罩著的”,其實這個“罩”字,學問不小。
在山神祠廟轄境地界內,那些燈籠,既在郡望高門,也在仍屬寒族的門第,更有半數燈籠,在那市井陋巷、鄉野村落。
陳平安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之前韋蔚跟郡縣城隍廟欠了一屁股債,照理說,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運,償還債務過後,山神廟也肯定打造不出這麼多數量的香火燈籠。
這就像那已算水運濃郁的黃庭國,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內的江水正神,就已經略顯吃力,這才導致紫陽府家門口的那條鐵券河,一直未能抬升為江水正神,不是黃庭國皇帝不想跟紫陽府攀附關系,實在是一國氣運有限,有心無力。
韋蔚心虛道:“還了舊債,欠下新債,肯定還是要還的。”
陳平安笑著幫忙“解釋”一句:“就是不急於一時?”
韋蔚笑容尷尬,硬著頭皮說道:“我倒是著急償還,無債一身輕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個期限,只是鄰近的郡縣城隍爺們,一個個都說不著急,等我這邊積攢夠了香火再說不遲,而且州城隍廟那邊,還主動問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陳平安笑道:“也對,江湖救急不救窮,親戚幫困不幫懶。”
遠親不如近鄰。山上的鄰居,無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靈,城隍廟和文武廟。
以前韋蔚的山神廟,就入不敷出,而且韋蔚這位新晉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如今當然不同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個捐錢籌建寺廟的香客,叫什麼名字?”
韋蔚笑容燦爛道:“章貴棟。”
陳平安默默記下這個名字。
之前韋蔚在山上尋了一處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廟,有個本地的大香客,先後捐了兩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此人樂善好施,但是不求名聲,在修橋鋪路一事上,最為大方。
韋蔚之後便請了個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媼,來寺廟這邊擔任廟祝,鄰近一些個老嫗,也會時常來寺廟這邊幫忙。
陳平安說了心香一事,韋蔚當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已經開始偷著樂了,她再不會打算盤,也曉得自己這次要真的闊綽了。
給那些城隍爺還債之後,山神廟這邊肯定還有一筆盈余!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撥山神府秘制的大紅燈籠了!
只是韋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問道:“我這山神廟,畢竟占了老寺廟遺址的位置,會不會犯忌諱?算不算那……鳩占鵲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多想,你要心里邊真過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舉辦廟會,爭取為寺廟添些百姓香火。”
韋蔚眼睛一亮:“廟會?”
陳平安說道:“你就只是出租鋪子,收點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後就靠著這筆細水長流的收入,一點點攢起些銀子,到時候再聘請一撥山下的能工巧匠,循著山下那些畫卷、扇面之上的《十六應真圖》《十八羅漢圖》,建造一座羅漢堂。此事一成,你就當是一種還願了。不過我個人建議,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羅漢像的羅漢堂,入內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齡和生辰八字,先選中一尊羅漢開始計數,一路數過去,最後數到哪尊羅漢,就可得哪尊羅漢庇護。”
韋蔚瞪大眼睛說道:“這也行?!”
韋蔚言語中,滿是感嘆,你陳平安當什麼劍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讓你當二把手!
陳平安氣笑道:“又不是我亂說的,本就有這個講究。”
先前帶著裴錢和曹晴朗遠游,路過一座寺廟,在那座大廟里邊,確實就有此說。
韋蔚悻悻然,連忙雙手合十,說道:“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陳平安站起身,卻在猶豫一事,這比預期多出的一筆功德,用在何處?
就在這一刻,有一個熟悉嗓音,在心湖中響起,詢問一事。
“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稍作猶豫,給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葉洲,鎮妖樓那處廊道內,呂喦笑問道:“是什麼答案,能夠讓至聖先師如此滿意?”
這個問題,不可謂不大。
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想要回答得體,關鍵還要誠心誠意,自然極為不易。
至聖先師撫須而笑:“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子曰有教無類。’”
饒是呂喦都要錯愕許久,思量片刻,輕拍欄杆,大笑道:“貧道自嘆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