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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邀請函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5043 2024-03-06 01:07

  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定在巳時。

  辰時,廣場上除了陳平安、朱斂、長命、韋文龍、周米粒、陳暖樹、陳靈均、小陌、郭竹酒、沛湘,還有公認跟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魏檗、不請自來的謝狗,以及化名箜篌的白發童子。

  趙鸞、岑鴛機、張嘉貞、納蘭玉牒、姚小妍、石柔、周俊臣、趙登高、田酒兒也都來了。

  但仙尉沒來,因為一直沒有被錄入落魄山譜牒。

  至於趙樹下,還在竹樓練拳。

  相較以前,此處確實冷清了幾分,這都要歸功於崔東山。

  陳平安先介紹起高君和鍾倩,再與他們分別介紹落魄山眾人的身份。

  高君和鍾倩都有幾分局促神色,畢竟是頭一遭親眼見識到這些福地志怪書上所謂“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師竟是一名女子,“長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還是道號,個頭極高,身材修長,習慣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環的神人是北岳山君魏檗,說歡迎高君和鍾倩去披雲山做客。

  有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她和眉眼溫婉的粉裙女童一道與兩位客人施了個萬福。

  那個走路時喜歡甩袖子的青衣小童名為陳靈均,道號景清。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板著臉點點頭,沒有詢問對方的境界。

  黃帽青鞋的年輕男子神色柔和,略帶笑意。按照陳山主的介紹,小陌是一名劍修,身邊跟著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

  一個懷抱冊子的白發童子雖然是外門雜役弟子,卻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所以今天得以參會,記錄議事過程。

  最後介紹之人是那個腰懸抄手硯的少女,名為郭竹酒,是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此後,既定吉時已到,在陳平安的帶領下,眾人魚貫而入祖師堂。

  高君敏銳地發現好像也沒個先後順序,所有人都很隨意,比如掌律長命和魏山君就走在最後邊,那個作為雜役弟子的白發童子卻跟在陳平安身邊,而那個名字取得很……隨意的貂帽少女,竟然就只是在門口停步,與小陌揮手作別,說自己就在外邊乖乖等著,結果陳平安說她今天可以旁聽,她就立即伸手扶了扶貂帽,正了正衣襟。

  高君就只在這個少女身上略微感受到了一種該有的儀式感,大概是因為這個謝狗境界不高、資歷尚淺?

  不過祖師堂內的座椅安排還是有規矩的,這讓高君似有所悟。

  陳暖樹取來香筒,陳平安帶頭敬香過後,各自落座。

  因為高君和鍾倩暫時是外人,無須與那三幅掛像敬香。

  高君發現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對面坐著那個破格議事的謝狗,鍾倩則坐在朱斂和沛湘身邊。

  周米粒眼巴巴望向長命,長命神色溫柔,眯眼點頭,然後周米粒就打開棉布包開始發瓜子。

  陳靈均幫陳暖樹一起端茶送水,主動給魏檗遞去茶杯,笑容燦爛,一口一個“魏兄弟,辛苦辛苦”——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爺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補上郭竹酒的拜師禮和譜牒記名。

  按照陳平安的意思,喝過一碗拜師茶就可以了,結果郭竹酒遞過拜師茶後,二話不說就跪地磕頭,砰砰砰震天響。

  陳暖樹和周米粒已經搬來桌椅,備好了筆墨紙硯,陳平安親自書寫郭竹酒的名字、籍貫。

  第二件事是公布鍾倩擔任落魄山記名客卿,這次是長命坐在桌旁負責執筆錄名。

  第三件事是陳平安提議箜篌擔任落魄山編撰年譜的修士,按照山上規矩,這就意味著箜篌會自動劃入掌律長命一脈,所以陳平安補了一句,詢問箜篌是否願意。

  箜篌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滿臉不情願:這要是稀里糊塗答應下來,等於是在長命手底下當差了,走出祖師堂大門,當師父的還有何臉面見姚小妍這個弟子?

  長命眯眼微笑。

  陳平安轉頭笑問:“韋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舊俗,還是落魄山專門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沒有意見。”

  韋文龍也是滿臉無奈,自從師父來了趟落魄山,隱官大人每次見面就對自己“敬稱”韋府主了。

  陳平安又望向長命,長命笑道:“箜篌道友自己開心就好,是否成為掌律一脈修士,我都是無所謂的。”

  箜篌腹誹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脈,我開心是開心,可我也擔心啊。裴錢曾說過,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這個一年到頭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沒有額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脈了。”

  陳平安沒有繼續為難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譜,換個編譜官不過分。

  第四件事,是落魄山准備購買周邊的新山頭。

  龍泉劍宗已經完全撤出處州地界,幾座山頭都被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暫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議事堂內雲霧升騰,地面上出現了一幅西邊群山的山水畫卷。

  鍾倩只覺得大開眼界:還能這麼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經擁有多位練氣士的松籟國朝廷也可以照搬此舉?

  陳靈均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盯著披雲山,自顧自傻笑起來。我也就是兜里錢不夠,不然干脆把魏老哥的山頭一並買來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樂和的陳大爺。

  陳靈均察覺到魏山君的視线,立即停止嗑瓜子,視线游弋,不再盯著披雲山。

  韋文龍看了眼陳平安,見他輕輕點頭,這才起身走入雲霧中,一一介紹起將近六十座山頭的歷史淵源、靈氣底蘊和各類山中材寶。

  除了龍脊山等極少數絕無半點購買可能性的特殊山頭外,其余各自都有個大致的估價。

  購買方式也不復雜,一種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錢購買,只要對方願意出售,價格就都可以商量;另一種就是以物換地,若是與對方的心理預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種天材地寶、靈器法寶去補上差價;最後一種就是讓對方自己開價,落魄山來權衡利弊,酌情考慮是否入手。

  三種方式,唯一的宗旨還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強求,沒有什麼一定要收入囊中的。

  在這之後,韋文龍就開始自報財庫家底了,這也是這位府主先前為何以心聲詢問隱官大人的緣由所在。

  涉及機密,湖山派高君終究是個外人,不可輕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主要來自三條商貿路线。

  陳平安親手打造出來的第一條財路主要在俱蘆洲,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都在其內,包括整個俱蘆洲東南地界,再加上一撥海上仙府島嶼。

  其中,彩雀府編織的法袍又是一筆最為可觀的穩定收益,寶瓶洲大驪朝廷和俱蘆洲各路山水神靈都是主要購買方。

  第二條橫向商貿航线主要是沿著濟瀆而走,有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後續增添了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以及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

  第三條路线涵蓋紅燭鎮三江水域,以及董水井、老龍城范家和孫嘉樹。

  其他收入來源,有諸如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

  至於渡口包袱齋和騎龍巷兩間鋪子的收入,暫時可以忽略不計。

  再就是躋身上等品秩瓶頸的蓮藕福地,其中還擁有曾是清風城許氏最重要財源的狐國,落魄山從蓮藕福地揀取的那些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寶物,目前數量不多。

  有了青萍劍宗後,按照浩然天下的舊例,青萍劍宗是需要拿出至少兩到三成的收益定期上交給落魄山的。

  比如姜氏雲窟福地的硯山,青萍劍宗與姜氏五五分賬,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雖然是上下宗的關系,還是得親兄弟明算賬。

  若沒有以上這些錢滾錢的財路,大驪皇帝宋和就不會那麼誠心誠意地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國師。

  境界高低,名氣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於“兌現”二字。

  一國國力之底蘊深淺,鐵騎、教化、文治武功,不還是落在一個“錢”字上邊?

  鍾倩對這些尤其不感興趣,倒是高君,將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討論購買山頭一事,長命突然滿臉微笑,開口說道:“容我說句題外話。山主,挪用泉府賬房內六百枚金精銅錢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機會提上議程了?”

  陳平安滿臉苦笑。

  “事情很簡單,就是泉府庫藏的這些金精銅錢,山主有用處。”長命繼續說道,“若山主還是覺得有假公濟私的嫌疑,心中過意不去,那今天就與大家攤開來討論一番,不妨聽聽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沒有異議,那麼山主就只有一言堂才能力排眾議,下次祖師堂議事‘具體再議’了。”

  先前在去往桐葉洲的風鳶渡船上,陳平安剛剛帶著小陌從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動跟長命提及此事,因為煉制本命飛劍井中月,想要打造出一條運轉有序的光陰長河。

  按照當時陳平安的估算,憑借寧姚在五彩天下贈送的金精銅錢,建造出一條粗具規模的光陰長河不成問題,問題在於陳平安的這種煉劍,就是一座座金山銀山砸進去都注定填不滿的無底洞,而且三種神仙錢都無意義,只能是金精銅錢。

  當時長命說服了陳平安,不過陳平安那會兒說是不與她客氣,回到仙都山再具體討論此事,結果等到青萍劍宗建成,第一場祖師堂議事,陳平安根本就沒提這一茬了,又因為是在下宗,作為上宗掌律的長命不宜在下宗祖師堂內拋出這個議題,就只好耐心等著。

  陳靈均小有意外:長命道友竟然都不稱呼自家老爺一聲“公子”啦?為何改稱“山主”?怎麼感覺有……殺氣?!

  朱斂立即低頭喝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打定主意不蹚渾水:大家說是就是,大家說不是就不是,我就是個管家兼廚子,人微言輕,你們當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蹺起二郎腿,嗑著瓜子:長命道友這番言語很有嚼頭了,比喝茶要提神。

  長命微笑道:“當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訂立的那條規矩,只要入了財庫的錢財、寶物,不管是誰想要調用,都需要議事堂決議通過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陳靈均滿臉深思狀,疑惑道:“有這樣的規矩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沒聽說過。”

  謝狗連忙附和:“小陌說得對!”

  陳平安瞪眼:“小陌、謝狗,你們什麼時候上的山,聽說個屁。”

  小陌不敢與公子爭執,就笑望向周米粒。周米粒立即心領神會,再靈機一動,咳嗽幾聲:“新任編譜官,你記得此事嗎?”

  箜篌立即裝模作樣地從袖中摸出那本冊子:“容我仔細查閱一番,諸位稍等片刻,畢竟白紙黑字是最不騙人的。”

  陳平安沒好氣道:“行了行了,這件事我原本就沒打算跟長命客氣什麼,泉府的六百枚金精銅錢,我最少會動用半數。”

  長命立即糾正道:“山主,怎麼可以說是與我客氣呢,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我可不敢擔這個責。”

  韋文龍笑道:“那兩筆金精銅錢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間接掙來的,所以調用一事,我無異議。”

  朱斂這才點頭輕聲道:“無異議。”

  魏檗幫忙一錘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矯情唄。”

  高君跟鍾倩面面相覷:落魄山譜牒修士的膽子都這麼大的嗎?

  這算不算是圍攻一山之主?

  雖說都是心向著陳山主,可是一個個說話都這麼百無禁忌的?

  其實這就是高君和鍾倩尚未入鄉隨俗的緣故了,否則周首席、裴錢、崔東山、鄭大風、米大劍仙、賈老神仙這些個鐵骨錚錚的得力干將若是全部在場,那畫面……呵呵。

  謝狗聽著魏檗的評價,立即對這位北岳山君高看一眼:好,極好,有擔當有風骨,敢說真話,是條好漢!

  郭竹酒躍躍欲試,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單挑他們一群?我覺得難度不小,問題不大!”

  謝狗與箜篌悄悄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如果郭盟主發話了,咱也只好跟上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宮的某些風氣就別帶到落魄山了。

  他朝郭竹酒擺擺手,喝了一口茶,輕輕放下茶杯:“那就這麼說定了,我今天就取出三百枚金精銅錢,剩下半數,泉府算是幫我預留。”

  長命以心聲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勞煩公子與小米粒打聲招呼,千萬千萬別讓裴錢聽了去。”

  陳靈均的心聲很直白:“老爺,要不要我與郭竹酒聯手退敵?不過說真的,長命他們確實都是好心,就數這個魏山君最過分,要是老爺你不攔著,我就要與他不念兄弟情誼,直接開罵了。”

  朱斂聚音成线:“公子,此風不可長啊,再這麼下去,一個個都要造反了,成何體統,長命道友今兒做事情太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個外人,說三道四,陰陽怪氣,都不知道跟誰學的臭毛病,太不像話。”

  陳平安置若罔聞,讓韋府主繼續先前的議題。

  不過刹那之間,陳平安和魏檗,謝狗和小陌,幾乎同時轉頭望向西邊。

  有一把傳信飛劍自西往東而來,倏忽間進入處州地界,即將掠入霽色峰劍房。

  陳平安伸手一招,將飛劍收入手中。

  看過這封來自禮記學宮的密信後,陳平安既有開懷,也有釋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請函,來自擔任學宮司業的師兄茅小冬。

  前半段內容是茅師兄以禮記學宮的名義傳給落魄山的公文,邀請陳平安旁聽三教辯論,後半段就更像是師兄弟間的家書了。

  信上說,參加三教辯論的人選都已經定下,不作更改了。

  除了西方佛國的九位佛子和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種外,又有兩人比較古怪。

  一個是本該囚禁在白玉京鎮岳宮煙霞洞內的張風海,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張風海非但不是玉樞城道官了,甚至就連白玉京的譜牒身份都不曾保留;還有一個是寶瓶洲神誥宗上宗青玄宗的掌書人周禮。

  文廟這邊同樣派遣九人參加辯論,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後,陳平安才感到了高興,同時松了口氣。

  因為這三人是儒生李希聖、大隋山崖書院君子李寶瓶,以及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元雱。

  陳平安並不會太過擔心李寶瓶,一來她的兄長李希聖會參加辯論,這本身就是一場護道;二來,李寶瓶的治學功力,陳平安是在文廟議事途中親身領教過的。

  事實上,不管是自家先生,還是師兄崔瀺和左右,從來都對小寶瓶極有信心,畢竟是小時候就能抄書抄出一座山只為逃學翹課的紅棉襖小姑娘。

  茅小冬還說,按照禮聖的意思,文廟准許陳平安再帶一人旁聽,不過不必太較真,既然只是旁聽,其實可去可不去。

  陳平安能夠理解茅師兄的良苦用心,歷史上的三教辯論,參與者極其凶險,而旁聽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夠,卻又太過投入,很容易身臨其境,牽引道心,簡直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散道了。

  文廟那邊,一個老秀才雙手負後,身邊跟著個身材高大的學宮司業。

  老秀才笑問:“小冬啊,信上寫了些啥?”

  茅小冬雖然更換了道統文脈,但是在授業恩師面前一貫實誠,便一字不差地說了書信內容。

  老秀才越聽越氣,眉頭直皺,一個沒忍住,見四下無人,跳起來就是一巴掌:“什麼可去可不去,對你小師弟就這麼沒信心嗎?!”

  茅小冬只得解釋道:“小師弟與先生一般無二,太過好學,又喜歡鑽牛角尖。三教辯論,各有各的微言大義,我擔心小師弟太過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聲:“這話說得公道了,小冬做事還是老到的。是先生錯怪你了,不會覺得委屈吧?”

  茅小冬誠心誠意道:“先生教得好,學生即便只能學到點皮毛,一樣受益終身。所以學生委屈什麼,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撚須而笑。這就是師兄不如師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須拍馬,說得卻像是馬屁話。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只會委屈得教人不知該不該流淚。”

  老秀才伸長手臂,輕輕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陳平安走到山門口,站在一把竹椅後邊。看門人仙尉正在看書,時不時蘸點口水翻動書頁,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偶爾還會翻回去。

  陳平安咳嗽一聲,仙尉嚇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本書摔在地上:“大風兄弟,不承想你竟然是這種人,竟有這種書!”

  一個佝僂漢子憑空出現在宅子里,剛好撞見這一幕,怒喝一聲,嚷道:“老廚子作孽啊,竟然把這種書放在別人家里。”

  陳平安滿臉驚喜,笑問道:“怎麼回了?”

  鄭大風笑道:“想家了。”

  陳平安笑著將地上那本書撿起來,拍去塵土。

  趕巧岑鴛機走樁下山,還有朱斂與魏檗帶著陳暖樹和周米粒出現在山門牌坊下,陳靈均更是熱淚盈眶,扯開嗓門喊“大風兄”。

  陳平安立即將書丟給鄭大風,鄭大風雙手一推,將書拍給仙尉,仙尉如同接到燙手山芋,擊鼓傳花一般,趕緊拋給老廚子。

  朱斂先是一頭霧水:只看封面書名,是本正經書嘛。

  然後都不用他翻閱內容,只看那書頁折角極多,就曉得不對勁了。

  他神色自若,伸手推開陳靈均靠過來的腦袋,不動聲色地將書收入懷中。

  一行人圍桌而坐,陳暖樹負責端茶送水,周米粒分發瓜子,再給鄭大風一包額外的小魚干,就當是為鄭大風接風洗塵了。

  就連岑鴛機都破例停下練拳,與兩個小姑娘並排而坐。

  不管怎麼說,鄭大風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雖說眼神不正,卻從未毛手毛腳。

  這個男人離鄉多年再返回,她於情於理都應該停步落座。

  陳靈均與鄭大風坐在一條長凳上,拿起鄭大風的一只手,輕拍手背:“大風,兄弟可想你了。”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鄭大風當看門人那會兒,陳靈均每天可得勁兒了,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長到底不如大風兄弟言語風趣。

  朱斂和魏檗對於鄭大風的返鄉當然是極為高興的,只不過都沒有與鄭大風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摯友,同道中人,沒必要。

  真要計較起來,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頭其實還是他們三個,只是後來再添了個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落魄山,輕輕點頭,頗為自得。

  青山花開如繡頰,似為我歸來嫵媚生。

  他再笑望向坐在桌對面的岑鴛機: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約莫是痴心一片,在等大風哥回家?

  岑鴛機板著臉點頭致意,鄭大風會心一笑:岑姑娘還是矜持依舊,在自己面前總是假裝不在意。

  這些年在飛升城酒鋪和躲寒行宮來回跑,每每喝酒思鄉,總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練拳身姿——這是怎麼個動人法,能叫原本打算一輩子守身如玉的忠貞漢子,一眼望去的工夫就變了五六回心。

  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回的?”

  純粹武夫想要學飛升境練氣士遠游別座天下,畢竟是赤手空拳,無法駕馭本命物用來開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尤其是想要在光陰長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對純粹武夫而言,確實是太過苛刻了。

  此外還有一條途徑可走,就是能夠獲得文廟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驪刑部侍郎趙繇。

  但這是因為趙繇除了屬於文聖一脈外,在某種意義上還可算是白也的一個不記名弟子,剛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鴻蒙之初”聯手建立“開天辟地”的功德。

  鄭大風顯然都不在這兩條路上。

  “山人自有妙計。”鄭大風笑著從袖中摸出一件寶光流轉的珍奇物品,形若棗核,手指長短,不過瞧著不像是年代久遠的山上舊物。

  陳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幾下,也不覺沉重,疑惑道:“是織布用的梭子?”

  鄭大風再賣了個關子,嘖嘖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這玩意兒是那機杼行緯之物?你朝里邊澆注些許靈氣試試看。”

  等到陳平安將靈氣如倒水灌入梭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朴拙之物就有異象出現。

  只見梭子細微木紋內有虹光閃爍若箭矢飛掠,若是屏氣凝神,長久定睛細看,偶爾還能瞧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駒踩踏飛矢虹光,如鳥雀翩躚枝頭,無視河床木紋的水道約束,肆意穿梭經緯兩线間。

  好個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白駒過隙,橋上牛驢走紛紛,竟是一件能夠無視大道規矩、隨意穿梭光陰長河的符印信物。

  鄭大風早年離鄉,跟楊老頭是有約定的,何時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鄭大風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了,輕輕拿手掌一拍桌子,當起了說書先生,道:“上古時代,處州北的舊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澤,水中蘊藉雷電真意。後來有個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澤,結網打魚,無意間撈起一枚梭子。當這梭子出水現世時,便晴空起霹靂,一場雷雨驟然而至,梭子化龍而走,化虹遠遁,不知所終。相傳此物極有來歷,曾是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中的五雷院,專門用以驅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陰陽的,尤其此物還是震殺陸地水潦旱魃與僭越違禁蛟龍的重要信物之一。”

  陳平安聞言點頭。

  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氣,所以純陽真人腰懸葫蘆瓢內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衝澹江水釀造而成。

  此外,禺州地界經常白晝雷霆,震懾萬千蛟龍。

  鄭大風慫恿道:“景清老弟,這種價值連城的稀罕東西,不摸摸看?”

  因為此物當下被陳平安刻意將雷霆威勢拘押在掌心之內,不至於往外傾瀉,否則陳靈均、泓下這類大道親水的蛟龍之屬只要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頭久觀烈日,是真會辣眼睛、滿臉淚水的。

  陳靈均躍躍欲試,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笑哈哈道:“當我是傻子嗎?這麼有來歷,給你說得如此玄乎,肯定燙手啊。”

  周米粒說道:“小鎮那邊的孩子經常玩打飛梭的游戲嘞。”

  以前在騎龍巷,她經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長木棍,擊打地上的短梭一端,待梭子騰空,再揮棍擊打,誰的梭子飛得最遠就算誰勝出。

  經常有眼力好、氣力大的孩子能夠贏得十幾枚作為賭注的梭子,畢竟那雞毛毽子還得貼上幾枚銅錢呢。

  短梭是用最尋常的木材打造的,不值錢,所以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有。

  裴錢當年也有一大堆,都是石柔削木而成,那會兒的玩伴也就只有周米粒一個,所以她們玩耍時,每當飛梭遠去,就讓騎龍巷左護法叼回來。

  偶爾裴錢還會使壞,看准時機,輕喝一聲“走你”,將那木梭精准打入路邊茅廁內,其實早就開竅、能夠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當時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錢在,它是真不敢煉形成功啊。

  鄭大風朝周米粒豎起大拇指:“一語中的,這就是這枚梭子的第二層來歷,以及為何會一路輾轉落入我手的緣故了。果然還是右護法眼力好,幾年沒見,刮目相看!”

  周米粒咧嘴笑,抬起手虛按兩下:“一般見識,莫要奇怪。”

  在鄭大風和劉瞌睡面前,周米粒總會覺得自己格外機靈。

  陳平安將梭子交還鄭大風,鄭大風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线,與陳平安密語道:“是李槐小時候玩膩的玩意兒,早年小王八蛋經常來藥鋪後院玩耍,老頭子怕李槐覺得悶,就親手打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這枚梭子。李槐又是從來不當回事的,那會兒每天穿著開襠褲在後院打梭,他是玩得飛起,後院可就遭殃了,門上、窗戶上那些給梭子打出來的印痕,如今不都還在呢,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幫著師父縫補窗戶紙。這還不算什麼,後來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兩手空空登門,就讓師父再給整個梭子玩。老頭子當然沒說啥,立馬就去雜物房當了個臨時木匠,給小兔崽子劈柴刨木花,打造新梭子了,只是吩咐我這個當徒弟的去把東西找回來,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畢竟涉及師父和李槐,哪怕在場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鄭大風也不宜泄露天機。

  玩世不恭,沒心沒肺,又不等於沒腦子。

  何況撇開拳法造詣不談,要說師徒尊卑,李二算個屁,能跟他鄭大風比?

  娶了個婆姨,那些年經常堵門罵,都快把師父他老人家給罵得七竅生煙了。

  鄭大風無奈道:“結果連累我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大街小巷給翻了個遍才把梭子找回來。你都沒辦法想象我到底從哪里翻出來的,就是個路邊茅廁,在那苞米堆里邊。李槐這個王八蛋,真是丟東西比藏得都好啊。”

  說到這里,滿腹委屈的鄭大風差點沒當場落淚。最尊師重道的自己差點就因為這個小玩意兒被迫斷絕了師徒名分啊。

  之後陳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況,魏檗起身告辭,說跟高掌門約好了要帶她游歷披雲山。

  鄭大風用眼角余光打量陳靈均,陳靈均立即心領神會,朝鄭大風偷偷豎起一只手掌,擰轉手腕間,喝酒劃拳一般,先後給了八、七、八三個數字的手勢——這是在與大風兄弟通風報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門,正面看、側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風情如何。

  一切盡在不言中。鄭大風輕輕點頭,頗為意外,只是難免小有遺憾:即便三者疊加的總分不變,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鄭大風既然心中有數了,就不得不出聲提醒道:“魏山君,記得幫我美言幾句,最好讓那位高掌門閒暇時也來兄弟這邊坐坐。不用故意夸大事實,與她照實說即可,只說主人雅致,宅子潔淨……嗯,我這就曬被褥去了。”

  魏檗笑著答應下來。

  之後陳暖樹帶著周米粒上山忙碌去了,朱斂要去遠幕峰伐樹砍竹,親手營造府邸和修整山路,就只留下了陳靈均在這湊熱鬧。

  其實最尷尬的還是仙尉。

  對鄭大風,他當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來,他這個鳩占鵲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窩了,說不定連這個旱澇保收的看門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時,鄭大風突然說道:“在五彩天下,崔東山找過我了,邀請我去仙都山重操舊業,繼續當個看門人。他說落魄山這邊的仙尉道長勞苦功高,極有擔當,所以我覺得此事可以考慮。山主要是願意放行,等到風鳶渡船從俱蘆洲返回,我就順便跟著渡船去青萍劍宗落腳了。”

  崔東山跟鄭大風拍胸脯保證,只要到了仙都山,就讓他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鄭大風就只問了一個問題,仙都山周邊有無類似鰲魚背珠釵島、俱蘆洲彩雀府的門派。

  崔東山信誓旦旦,說只要答應去仙都山當看門人,他就給鄭大風變出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個挖牆腳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學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自己都能把一只大白鵝打得黑漆麻烏。

  鄭大風感嘆道:“如此一來,就只能讓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鄭大風點頭稱是,然後一腳踹在那個袖子甩得飛起的陳靈均屁股上:“是酒囊飯袋嗎,還沒有玉璞境呢。”

  陳靈均一個踉蹌,大怒道:“你當玉璞境是個啥,想要就要,說有就有?!”

  鄭大風嗤笑道:“在暖樹跟前你是怎麼吹噓的?‘小小玉璞境,還不是信手拈來,易如反掌?’”

  陳靈均一時語噎,試探道:“小米粒這都跟你說啦?唉,真是個稱職的耳報神。”

  鄭大風又抬起腳:“還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蓋想的。”

  陳靈均下意識就要去攙扶鄭大風,只是見大風兄弟抬腳再收腿,行走間健步如飛,一氣呵成,便頓時赧顏,嘿嘿一笑。

  鄭大風也是心里一暖,之前說是想家了,真心實意,半點不假啊。代掌櫃在那異鄉酒桌上再談笑風生,可新朋終究不如舊友。

  仙尉道長真是個淳朴厚道的講究人哪,原來領了這份看門人的差事後,仙尉搬入宅子,沒有占用鄭大風的那間正屋,就只是住在了一間偏屋。

  聽說仙尉屋子里有酒,鄭大風就收起正屋的鑰匙,說不如去仙尉道長那兒坐會兒,邊喝邊聊。仙尉有點難為情,說屋子里邊有點亂糟糟的。

  這間偏屋,既是仙尉的住處,也算是書房。

  看門人是個最清閒不過的散淡差事,仙尉看書雜且勤,可謂手不釋卷,加上還喜歡動筆寫點什麼,使得桌案硯墨等文房用品與書籍雜處。

  況且仙尉看書經常如串門走親戚一般,時常換著翻閱,看完就隨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參差,亂是真的亂。

  再加上仙尉又是過慣了窮日子的,最念舊,那些毛筆都舍不得丟棄,他便托陳靈均幫忙買來一只形制如甕的青瓷瓿,專門用來擱放廢棄毛筆,積年累月,舊筆漸漸高出瓷瓿,頗有幾分筆冢如山的意味。

  陳平安這個山主其實還是第一次登門入屋,所以看著那只瓷瓿,極為意外。

  仙尉喜歡看書,但凡不是個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陳平安還真沒想到仙尉用掉了這麼多支毛筆。

  只是寫什麼?

  總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艷本小說吧,難道還想著以後找書商版刻、賣書掙錢嗎?

  故而陳平安用視线巡視一番,發現除了屋內牆角放著幾只竹編簸箕,其內裝了不少編訂成冊的書,桌上還有些散亂手稿,估計都是平時看書的心得或摘抄。

  陳平安抽出其中一張蓋在書本下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於內容……看得陳平安無言以對。

  紙上就幾句話:學道深山吾老矣,此語苦悶,若是從書上鄰家處拆來一句“墮釵橫在水精枕”,便轉為妙也。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紙上內容,輕輕點頭,再微微搖頭。

  漢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鎮天地的儒家聖賢,神色淡然,開始指點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單釵對雙枕’,足可令看客遐想聯翩,此時此景,就有幾分‘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擊掌,神采奕奕道:“大風兄果然是前輩高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雙枕之上皆有胭脂點染。”

  陳靈均嘿嘿壞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頓時眼睛一亮,與鄭大風對視一眼,各自點頭。

  若非在這棟宅子里邊遨游書海已久,仙尉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否則還真聽不懂鄭大風在說些什麼。

  陳平安拿起桌上當作鎮紙的書,打算將那張紙放回原位,無奈道:“你們差不多得了啊。”虧得先前還想著要不要邀請仙尉一起旁聽辯論呢。

  只是當陳平安掃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張紙時,立即將手中書、紙放在一旁,拿起那張寫滿蠅頭小楷的紙看了起來。

  鄭大風咦了一聲:“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務正業?”

  陳平安沒有抬頭,氣笑道:“胡說八道也得有個度,怎麼就是不務正業了?”

  仙尉神色靦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聲若蚊蠅:“不自量力,貽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風兄面前,心悅誠服的仙尉道長始終是很自謙的。

  鄭大風拿起桌上其余紙張快速翻閱一遍,臉上再無先前的嬉笑神色,點頭道:“仙尉老弟博覽群書,雄心壯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書山舊軌了?這是嫌棄前者寒儉單薄,准備大肆擴編了?這可是一項大工程,本該是朝廷下旨讓整個翰林院、幾十號老學究一起校書、編撰和匯總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著單憑一己之力,雙肩挑起這項重擔?可以可以,當咱們落魄山的看門人剛剛好。”

  原來這個仙尉道長是打算學那部名著的路數,摘取其事曰大山作為總綱,再分門別類,以五岳命名歸類,摘其語曰小山,再分別歸為丘、嶺、峰等。

  此外,再將那些事語詳備、本韻寄存別韻之下的內容命名為潛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瑣碎掌故歸為山脈潛藏水底的水山,再將好似陸地、海底諸山間的絕妙事、語單獨摘出,繼續歸類為好似集中靈氣、珍藏聚寶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龍宮……

  仙尉自慚形穢道:“我還是受了大風兄的啟發,才敢作這般蚍蜉撼樹之舉,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著一定要如何,極有可能會半途而廢的。”

  鄭大風愣了愣:“怎麼講?”

  仙尉說了句“稍等”,跑去牆角簸箕邊,從一本書冊中撕下一張類似序文的書頁,遞給鄭大風後,笑著解釋道:“大風兄不是精通佛家學問嗎,那些佛經中多夾雜有書頁,寫滿心得注解,我反復看了多遍,久而久之,就將大風兄那些極有見地的概括做了個潦草的匯總,在這之後,意猶未盡,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設想……”

  鄭大風一開始沒當真,只是等他看到那張書頁後,就默默遞交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後一看開篇的文字內容,雖然看似神色如常,實則瞬間就有點頭皮發麻。

  紙上字跡是極有碑意的楷體,首先就是一番開宗明義的“大話”。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與草木相親,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門外漢,自然不當以門戶之見看佛家之經律論觀禪,我只以人間一歲四時配之。

  經則萬物勃發,生機盎然,歲首道本,故為春也;律則鋪陳燦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論則風氣凜然,時令至此花果結實,秋也;觀則冥然清澈,如雪滿人間,天地歸為一色,冬也。

  禪則圓轉渾然,通洽如時,轉歲運雖無言而四時皆循規蹈矩之行也。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與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門人,來者直追前人,我這算不算後繼有人?”

  陳平安憋了半天,輕聲道:“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好的,一如既往地好。”

  陳靈均看了幾眼老爺手中的紙張,看了等於沒看,雙手負後,不懂裝懂,點頭贊許道:“仙尉道長,不錯不錯,書沒白看。”

  仙尉只當山主跟大風兄在開玩笑,去打開裝滿木炭的袋子,往火盆里添加些白炭。

  都是老廚子燒制出來的,去年冬,陳暖樹會定期往山下宅子送。

  後來仙尉覺得一個粉裙女童扛著那麼個大袋子不像話,小管事跑一趟就會滿身沾惹木炭碎屑,就自個兒登山找到朱斂,打算自己拎回去,朱斂卻笑著說下不為例,因為暖樹喜歡做這些瑣碎事,多了一兩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撿著了一兩枚銅錢一樣,只會開心,可若是某些習慣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樹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丟了錢是一樣的。

  圍著火盆,點燃木炭,仙尉嫻熟架起鐵網,讓陳靈均去灶房拿了一串粽子過來,幾個人圍爐溫酒而坐。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那邊?”

  鄭大風也不開口說話,直愣愣盯著陳平安,神色古怪。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鄭大風只是長久沉默。

  陳平安越發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催促:“有話就說,真攤上事了,我還能立即趕過去。”

  帶上小陌,實在不行,就再帶上謝狗,反正謝狗與白澤以及中土文廟的約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鄭大風這才開口笑道:“別說是飛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這會兒都是剛才的情形,沉默,悶著,誰都沒話說。”

  這一切,只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

  仗劍遠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沒過多久,寧姚就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她最後發言,言簡意賅,說自己打算閉小關,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兩三年。

  陳平安也沒話說,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數得著,仙人境修士最多一手之數,飛升境,寧姚更是獨一份。

  況且寧姚在去往五彩天下躋身玉璞境之前閉關的次數,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就只有一次。

  當時他就在寧府,那次寧姚其實也沒花多長時間,她所謂的閉關,更像是一場靜心修養,與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須小心再小心對待的閉關截然不同。

  故而當寧姚冷不丁說要閉關了,而且還是需要耗費“長達”一二三年光陰的那種,飛升城劍修感到震驚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飛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聽聞此事,又能說什麼?

  誰要是敢在寧姚閉關期間挑釁飛升城劍修,等她出關後,下場可想而知。

  上個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結果一場問劍,這位道祖的關門弟子就去閉關養傷了。

  鄭大風酸溜溜說道:“閉關煉劍之前,得知我要離開,寧姚就專門找過我,叮囑過我少說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實經過這些年的磨合,飛升城已經運轉有序,各司其職,年輕劍修與躲寒行宮的武夫也都陸續成長起來。

  鄭大風感嘆道:“不承想落魄山這麼快就有下宗了。選在桐葉洲是對的,太平歲月里,一國邊境地帶養一個藩王到底有多難,稍微讀過幾本史書就清楚。那麼同理,一洲之內,養幾個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門,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寶瓶洲這邊,尤其是未被戰火襲擾的中北部,天地靈氣和適宜地仙開峰的地盤就那麼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時節,而是誰多了旁人就少了的處境,可能睡覺打個呼嚕就會吵到隔壁山頭,鄰里間是很難久處和睦的。阮鐵匠要是不搬走龍泉劍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急眼,一樣米百樣人,將來弟子之間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衝突。桐葉洲剛好相反,僧少粥多,無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葉洲與別洲離得遠,又有急需文廟重建的寶瓶洲和婆娑洲作為緩衝,否則換成是流霞洲或皚皚洲,青萍劍宗即便順利建立起來,還是不會有今天的聲勢,關鍵是還能夠以一個過江龍的身份拉攏各方盟友,完全主導和掌控一條嶄新大瀆的開鑿事宜。”

  陳靈均嬉皮笑臉道:“大風兄,你再這麼正經聊天,我都要不認得你了。”

  鄭大風拿起鐵鉗撥弄炭火,問道:“難不成如今這邊的女子都不喜歡言語風趣、才情無匹的風流兒郎,轉去喜歡一板一眼、沉默木訥的老實人了?”

  陳靈均說道:“人丑就不討喜,再過一萬年都是這麼個理兒。”

  不理睬這倆的插科打諢,陳平安伸手翻轉粽葉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問道:“你真打定主意要去青萍劍宗落腳了?”

  鄭大風點頭笑道:“浪子老風騷嘛,從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處漂泊的命。”

  陳平安無言以對。

  仙尉開口說道:“大風兄要是因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騎龍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煩,覺得礙眼,那我就厚著臉皮留在這兒……”

  鄭大風笑著擺擺手打斷他,拿起一個烤得金黃的粽子:“要說跟仙尉老弟全無關系,那是騙鬼話。不過說真的,有關系,卻沒太大關系。一來,我留在這兒幫不上什麼忙,落魄山的武夫要麼是山主、老廚子這樣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盧白象那種好似分房獨立出去的,需要我來教拳嗎?我倒是想教,他們也不樂意學啊。我在飛升城躲寒行宮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東山的說法,下宗專門將雲蒸山作為武夫學拳之地,我去了那兒,就有了用武之地。二來,小鎮那邊仰慕我才華又饞我身子的女子那會兒還能說她們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現在她們都多大歲數了?不出意外,都有孫兒輩了吧,見了面,還能說啥?徒增傷感。”

  陳靈均翻白眼道:“吃個粽子都這麼惡心。”

  陳平安說道:“那個道號山青的道士會參加這次三教辯論。”

  鄭大風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壯丁充數的,這個年輕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計還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陳平安唉了一聲,開始打抱不平:“只是輸給寧姚,又不丟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就像你問拳輸給曹慈?劍氣長城三場,功德林一場,接下來打算再輸幾場?”

  陳靈均連忙咳嗽幾聲,埋怨道:“大風哥,怎麼說話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甩過來了。”

  鄭大風提起手掌,一記手刀就朝陳靈均腦袋砍過去,陳靈均立即抬起手肘擋住手刀。

  一個說少俠年紀輕輕,內力深厚,可以單槍匹馬走江湖了;一個說老匹夫也不差,老當益壯,不愧是百花叢中走過的。

  陳平安對此早已習以為常,自顧自說道:“估計還得再輸兩三場。”

  鄭大風直截了當道:“這樣就不用繼續跟曹慈較勁了,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

  是句大實話,最多輸給曹慈三場,如果輸掉第三場,其實就不用與曹慈問拳爭個勝負高低了,因為到時候再問拳,其實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陳平安冷不丁問道:“這枚能讓武夫跨越兩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來?”

  鄭大風點頭道:“梭子材質太過稀罕,一般人就別想了,即便是於玄這樣的符籙宗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以我師父的手段和家底,當然可以。問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藥鋪那邊的蘇店前段時間孤身離開家鄉,就連石靈山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鄭大風笑道:“我這師妹該不會是跟哪個漢子私奔了吧,石靈山知道真相還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訴他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蘇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鄭大風問道:“這里邊有說法?”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就只是個猜測。因為我懷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經來過驪珠洞天,然後隱姓埋名在此駐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說不定就是那個赤金王朝鴉山的開山祖師,武夫林江仙。”

  陳平安曾經詢問呂喦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呂喦卻沒有細說,也沒有拿來與浩然裴杯、張條霞這樣的神到一層武夫對比,反而只是給出了一個“劍術更高”的說法。

  話不用多說,就已經側面驗證陳平安心中的那個既有答案了。

  鄭大風給了個眼神,陳平安祭出本命飛劍,瞬間隔絕天地。

  顯然,鄭大風覺得一個以修士心聲言語,一個用聚音成线密語,仍是不夠安穩的,以防隔牆有耳,擔心小鎮那邊有隱藏極深的大修士在偷聽。

  鄭大風這才繼續說道:“林江仙是不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假設是,他又為何放著祭官不當,偷摸趕來驪珠洞天,最終成為一位純粹武夫?我不敢妄下定論。至於林江仙是不是從驪珠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別猜了,我現在就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肯定是的,因為此人有個板上釘釘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幾個的師兄之一。”

  “記得有次我跟李二喝酒,李二沒少喝,不小心說漏嘴了,說師父他老人家覺得在一眾入室弟子和不記名徒弟中,真正可以算學武資質好的就只有一個,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謝名新恩,你小子沒少讀書,應該很清楚,謝新恩是詞牌名,而林江仙與‘臨江仙’諧音,是同一個詞牌。不管是臨江仙、謝新恩,還是雁後歸,這些個同義不同名的詞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臨水憑吊女仙女神,與遠古祭祀確是沾點邊的。記得老頭子當年在藥鋪閒暇時經常會翻閱一本外鄉劍仙的山水游記,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跡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這丫頭,既然出門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飛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這個師兄學拳了。她心氣高,一直想要與你問拳,她跟這個林師兄學拳,才算有了個‘萬一’的可能性,否則連萬一都沒有。師父對她還是很照顧的,不管是覺得小姑娘脾氣對胃口,還是因為可憐她那個相依為命的叔叔,愛屋及烏了,反正我可以明顯感受到師父對她和石靈山是完全不一樣的。至於蘇店自身有無來歷,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樣屬於某尊神靈轉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弄清楚。”

  陳平安疑惑道:“無冤無仇的,蘇店跟我較勁作甚?”

  雙方唯一的交集就是,蘇店的叔叔與陳平安曾經在同一座龍窯討生活。

  那會兒的窯工學徒對蘇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爾會見到一個干瘦黝黑的小姑娘,永遠是孤零零的,遠遠站在某個地方。

  因為龍窯燒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規矩和風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窯口,雙手都不可以觸碰所有燒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窯火,一經發現,是真會被打斷腿的。

  鄭大風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

  陳平安震驚道:“她喜歡我?”沒理由啊,雙方都沒聊過一句話。

  鄭大風沒好氣道:“要點臉。”

  陳平安松了口氣。

  “對蘇店來說,要想報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與你一般高,將來才能真正幫上你什麼忙,償還舊債。”鄭大風解釋道,“小丫頭性格執拗,極早慧,是那種小小年紀就心思澄澈,什麼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麼個成長環境,難免有點自卑,所以你當年幫了那個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處的時候肯定沒少說,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記在心了。”

  陳平安視线低斂,看著炭火,輕聲道:“很多嗎?”

  鄭大風反問道:“少嗎?”

  把一個誰都不當個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當個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幫忙度過一個嚴寒凍骨的人生冬天。

  那個一生境遇困苦慘淡的娘娘腔可能這輩子唯一的執念就是絕不凍死在冬天,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陳平安說道:“他早就還上了。”

  鄭大風搖頭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蘇店有自己的想法。”

  說到這里,鄭大風笑道:“別覺得我是在罵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實早年關系還不錯,路上瞧見了都會打招呼的,還請他喝過幾次酒。他娘的,就因為這家伙敲過幾次門,給人瞧見了,害得我那幾年去黃二娘家的鋪子喝酒沒少被她笑話。大概唯一的好處就是,嫂子見我登門,不再那麼防賊似的了。”

  陳平安吃著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黃二娘對你還是很高看幾眼的。”

  早年小鎮青壯漢子都喜歡光顧黃二娘的酒鋪,要二三兩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

  隨著時間推移,誰都看得出來,黃二娘對鄭大風是有那麼點意思的,當然,稱不上是那種老相好的關系。

  但是不管怎麼說,能夠在她酒鋪賒賬的,真就只有這個常年住在小鎮最東邊黃泥屋里的光棍了。

  鄭大風擺擺手,難得有幾分難為情的神色:“好漢不提當年勇。”

  若是根本沒影的事,鄭大風向來言語葷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漢子反而不願多談。

  只見他轉移話題說道:“你是親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門喊來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畢竟是福地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該有的禮數總不能少。”

  其實就是被朱斂和沛湘聯手騙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鍾情鍾倩麗倩,老廚子你等著。

  鄭大風嘖嘖道:“不實誠。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是萬古不變之理。”

  陳平安一頭霧水。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發現這小子不像作偽裝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機緣是什麼,外人不清楚,你小子會不清楚?”

  鄭大風對曾經屬於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半點不了解,只是剛才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近況,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來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幾個練氣士,其中幾個還是中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先是茫然,繼而明悟,然後伸手狠狠搓臉,笑道:“說實話,要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茬。”

  鄭大風的意思並不復雜。

  俞真意既然能夠在成為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躋身金身境後,才因為一本仙家“道書”轉去修行山上術法,繼而再以元嬰境“羽化登仙”,飛升離開福地,與此同時,湖山派內的十幾個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從舊有武夫身份轉為修道之人,這就意味著湖山派的獨門傳承極不簡單,有點類似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

  而這種不傳之秘,是絕對不會隨便泄露給外人的。

  鄭大風說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沒想到這件事,老廚子和大白鵝都是那麼思慮周全的人精,在你這邊也沒個提醒?”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得問問看。”

  鄭大風又使勁跺腳,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趕緊提醒陳平安:“可千萬別跟老廚子和崔宗主說是我帶起的話頭啊。”

  陳平安點點頭,調侃道:“反正老廚子猜也猜得出來。我早不問晚不問,你一回來就問,用膝蓋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陳靈均說了句公道話:“老爺除外,會下棋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道:“我就是個臭棋簍子,當然除外。”

  陳靈均立即唉了一聲:“不能夠吧?郭竹酒說了,老爺你當年在避暑行宮,作為上手,經常被人求著下那幾盤讓子棋。我聽說除了林君璧,還有鹿角宮宋高元、流霞洲曹袞,以及金甲洲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厲害角色,是可以當那棋待詔的頂尖國手,他們幾個聯手,都必須群策群力才有膽子跟老爺你一人對弈,同樣被殺得丟盔卸甲,面無人色,以至於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他們不得不對老爺使用一些陰損的盤外招,比如讓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那個叫羅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老爺身邊晃悠,試圖讓老爺分心。當然了,這等拙劣伎倆注定是要徒勞無功的……”

  陳平安彎曲手指,抵住眉心。頭疼。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的說法,有水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靈均倍感無奈:謊報軍情,郭竹酒誤我!

  鄭大風轉頭笑問道:“仙尉老弟,會不會下棋?”

  仙尉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會一點,早年走南闖北,下過野棋,只能掙點碎銀子。不過象戲擺攤更多,一來耗時更少,擺些殘局,二來,只要翻看幾本棋譜,將書上那幾百個殘局的棋路給死記硬背下來,就能坑蒙拐騙了。”

  其實仙尉不是特別喜歡下圍棋,反而更鍾情象戲,具體理由說不上來,就只是覺得後者下起來比較輕松,即便是那幾個出了名的象棋殘局,著法長度超過百步,其間變著極多,仙尉也沒覺得如何費勁。

  之所以不喜歡前者,倒也不是覺得下圍棋更復雜和耗神,但是對著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仙尉每次閒來無事獨自打譜,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鄭大風驚嘆道:“仙尉老弟是個全才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可惜還是打光棍。”

  話音剛落,屋內三人就都望向了這個口無遮攔的青衣小童。陳靈均瞬間笑容僵硬,縮了縮脖子。

  魏檗與高君聯袂御風去往披雲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讓這位高掌門看清楚腳下的大地山河。

  怪石嶙峋結洞府的灰蒙山;在陽光照射下,建築攢簇如魚鱗熠熠生輝的鰲魚背;位置相鄰的黃湖山和遠幕峰,山水相依,一處蒙蒙水雲鄉,一處森森竹與松,日照山澗,水中游魚定,一湖一山,宛如黃衣女子青衫客,兩兩對視無言千百年;雲霧繚繞,隱約有劍氣流轉的龍脊山,有風雪廟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結茅修行,還有那座搬遷山頭後出現的巨大湖泊,風景壯麗,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水光漣漪,碧綠荷葉亭亭立,風動送清香,宛如萬頃青琉璃勝地……

  先前魏檗暫借一把符劍給高君,與她解釋練氣士在處州地界凌空御風都需要懸佩此物,出了處州地界就無此規矩約束了。

  高君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這位山君詢問北岳地界的疆域范圍。

  魏檗給出答案後,微笑道:“高掌門是落魄山的貴客,那就是披雲山的貴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問,不用這麼拘謹,若是事涉機密,我也會與高掌門明說。”

  高君已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只是一國北岳的山河轄境,就要比整個蓮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

  那麼寶瓶洲豈不是一塊堪稱遼闊無垠的陸地?

  如此說來,身邊這位風致灑落卻氣態溫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鄉福地,豈不是就等於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覺到高君的異樣臉色,頓時心中了然,肯定是陳平安並沒有與她多說福地之外的浩然風土。

  想了想,魏檗就從袖中摸出兩本山海志和補志遞向高君,笑道:“看過這專門介紹九洲山上風貌的兩本書,高掌門就會對我們浩然天下有個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絕。

  去披雲山登門做客,客人沒有攜帶見面禮就算了,哪有再與主人收取禮物的道理。

  只是她實在是不舍得退還,便停下御風,收下那兩本最能幫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書,並與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個稽首禮致謝。

  魏檗啞然失笑。

  這個極有禮數的高掌門,若是將來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或是鍾倩那樣的記名客卿,估計就算她參加過多次祖師堂議事,依舊會感到不適應吧。

  落魄山的風氣,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緣分。

  魏檗就覺得自己至今還是與落魄山的風氣格格不入,要論風清氣正,還得是自家披雲山啊。

  魏檗笑道:“雖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為了不讓高掌門誤會,必須解釋幾句。我這個北岳山君不單單是大驪王朝的一國山君,前邊那座披雲山是整個寶瓶洲的北岳,因為就在前些年,大驪王朝還是一國即一洲的形勢,後來以中部大瀆作為界线,大驪宋氏退回大瀆以北,如今依舊占據寶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

  家鄉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間,好像無須帝王封禪就已經獲得了天地認可。

  篡位卻並未更換國號的北晉國新帝唐鐵意就曾經想要親自封禪國境內的那座北岳,浩浩蕩蕩離京,結果隊伍只是到了山腳就出現了天地異象,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導致一行人未能登山。

  唐鐵意總不能獨自一人殺上山去,結果就鬧了個天大笑話,原本同樣有此打算的南苑國皇帝魏衍也就識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為親自游歷過五岳,知曉山中諸多奇人異事,故而早就與松籟國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過此事,免得朝廷貿然行事,與山君交惡。

  魏檗說道:“大驪王朝的上任國師名為崔瀺,綽號繡虎。按照我們這邊的道統文脈來算,崔國師是陳山主的大師兄,而陳山主又是他們這一脈的關門弟子。”

  高君又恍然。難怪陳平安離開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這份家業。背靠大樹好乘涼,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蔫兒壞:“畢竟是同門師兄弟,崔國師對陳山主這個小師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別關照的。”

  高君點頭道:“既然是同門,那麼崔國師對陳劍仙額外照拂幾分,實屬人之常情。舉賢不避親,刻意疏遠,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聞言小有意外。這個言語誠摯的高掌門,似乎天然與落魄山大道相親啊。

  北岳披雲山,山勢極高,卻不會給人險峻陡峭之感。

  魏檗沒有直接帶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揀選了一處鄰近山巔的僻靜石台,視野開闊,數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澗於嘉木美竹間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魚,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蘚簇擁成青叢,猶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難辨,有合歡繾綣貌。

  茂林雲海,在此山相互依偎,縈青繚白外與天接,環顧如一,絢爛天光,自遠而至,山色青翠蒼然,每有風自高處起,草木搖動,山色隨風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輕輕揮袖,平整如刀削的高台之上便憑空出現一件彩衣國地衣,其上又有兩只出自俱蘆洲三郎廟編織的仙家蒲團。

  這些都是那幾場北岳夜游宴的貢品,寶鈔署和儀仗司里邊的庫房都快堆積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團上。高君眼見美景,耳聽泉水聲,沉默許久才回過神,問道:“魏山君擔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個小國山君,後來改朝換代,我就被貶謫為一山土地。”他伸手指向棋墩山,“就在那邊,連山神都不是。”

  “因緣際會,時來運轉,僥幸得以入主披雲山,其實擔任大驪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可畢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難免會擔心今時風光,朝不保夕。”

  惴惴戰栗,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這位北岳山君的戲言。

  就像先前那些別有用心的言語,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戲弄高君。

  若是她第一次來到浩然天下,觸目所見人事物,三者皆異於家鄉,就會很容易疑神疑鬼。

  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見聞都超出一個人舊有的認知范疇,就需要尋找自己能夠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給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說是找到一籮筐作為船錨的碇石用來停船,安撫自己的心。

  鄉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間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類己”一詞和“不孤單”三字。

  某次在老廚子那邊同桌喝酒,鄭大風提出過一個絕無僅有的猜想。

  他說所謂的人間,可能就是一座神國,所有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神靈,吃著不一樣的“香火”——大概是不著天不著地的空想和徹頭徹尾的醉話吧。

  霽色峰之巔,貂帽少女蹲在欄杆上,朝山門口抬了抬下巴:“見著了鄭大風真人,有沒有覺得有點眼熟?”

  小陌點頭道:“樣子變了,氣質沒變。”

  萬年之前,戰事慘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將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門,寸步不退。

  要知道,這位神將當時面對的敵人都不是人間劍修或練氣士,而是那位身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毫無懸念,神將最終被一劍洞穿甲胄與身軀,釘死在大門上。

  此刻的謝狗與平時判若兩人,神色冷漠,眼神清冽,問道:“你當年與那位青童天君打過交道嗎?”

  小陌搖頭道:“我當初躋身飛升境後,只是靠近過飛升台,不曾登上那條神道,與這位男地仙之祖就從沒見過面。”

  謝狗說道:“我見過。”

  見小陌對此將信將疑,謝狗沉聲道:“我在成為地仙後曾經走過一次飛升台,卻不是女子該走的那條。我偏要以女劍修身份走另外那條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因為這確實是劍修白景做得出來,並且一定會做的事情。

  謝狗抬起雙手,抱住頭頂貂帽,撇撇嘴:“意氣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夠高,當時劍術不濟事,差點狗頭不保。”

  小陌說道:“青童天君與另外那位,對人間修士還是十分友善的。”

  謝狗點點頭,說道:“那是因為他們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人性,這在遠古天庭是無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難測,一團亂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遠古神靈則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談舉止,心思念頭只作筆直一线。

  修道之人,除去萬千術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過是學那高高在上的神靈摒棄雜念,凝為一心而已。

  謝狗其實早已察覺到小鎮的幾股熟悉氣息,滿臉譏諷神色,嘖嘖道:“天地作陵谷,滄海變桑田,可憐昔年吞舟之魚,陸處則不勝螻蟻。”

  小陌打算挪步離去,謝狗突然問道:“小陌小陌,我這個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觀?”

  小陌一言不發,謝狗一個後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著頭戴黃帽的小陌,她覺得真是絕配,繼而開始長吁短嘆:明明是一樁天造地設的命定情緣,為何還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問了個大煞風景的問題:“你與我說句實話,撇開你我之間的私事不談,你這次趕來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謝狗眨了眨眼睛,既不願欺騙小陌,又不宜實話實說,就只得開始裝傻扮痴。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霽色峰與集靈峰之間的山路上,語氣淡然道:“不願意說也無所謂,反正我不感興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麼重寶,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記得別違反文廟規矩,別讓我家公子覺得為難。”

  像他和白景這樣的飛升境劍修,在萬年之前,幾乎都是喜歡單獨游歷天下的,所以事實上,如今的幾座天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既陌生又熟悉。

  雖說歲月悠悠,萬年以來,走過人間的修士數量多如牛毛,導致萬年之前的諸多機緣、重寶幾乎都已經被攫取、搜刮殆盡,但是難免會有幾條漏網之魚始終不曾被後世修士察覺,小陌猜測白景這趟遠游,必然是尋寶而來,她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謝狗尷尬一笑:“哈,賊不走空。”

  陳平安獨自離開宅子,陳靈均被鄭大風盛情挽留,雙方擠眉弄眼的,又開始打暗語。

  臨行之前,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了幾只大罐子,其內全部裝著清水。

  雖說只是清水,卻值錢,因為是那長春宮的靈湫和雲霞山龍團峰的浮錢泉,還有兩份,是裴錢出門游歷途中從別洲收集而來的。

  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驪京城參加會試,鄭大風只是開了個玩笑,讓曹晴朗金榜題名後抽空繞路跑一趟長春宮,買不著,就算是偷也要偷來幾大壺靈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駐顏。

  其實鄭大風的良苦用心,是讓曹晴朗這個書呆子去那鶯鶯燕燕仙子扎堆的長春宮長長見識,開個竅……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曹晴朗就當真了,只是那靈湫之水是長春宮釀造長春仙釀的來源,戒備森嚴,是一處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驪榜眼,開口求水也沒用,況且當時曹晴朗手上沒有承載靈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後幾經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關系,再通過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於那兩小青瓷缸來自龍團峰的浮錢泉,陳平安曾經走過一趟雲霞山,怎麼來的,可想而知。

  鄭大風看著那些瓶瓶罐罐,一陣無語。

  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話而已,結果一個個的,竟然都當真了?

  這讓他有些為難:自己怎麼保存這些極容易變質轉濁的清泉美水?

  陳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幫忙去”就緩緩走上台階,與岑鴛機擦肩而過。

  陳平安一直走到山頂,坐在台階上怔怔出神。

  因為那枚梭子的出現,陳平安都開始懷疑昔年囊括蟬蛻洞天的括蒼洞是不是早就被楊老頭暗中收藏了,然後只是故意泄露了蟬蛻洞天的行蹤,之後就有了陳清流的那場跨洲遠游,居中修行。

  最早負責水運具體流轉的天下真龍曾經與人間修士暗中締結盟約,最終叛出天庭。

  而斬龍之人陳清流曾經在括蒼洞內煉劍多年,並且在此地證道。

  這算不算是楊老頭對叛徒的一場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計之深,謀劃之遠,確實可怕。

  按照呂喦的說法,作為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在登天一役期間,被某位劍修摧破崩碎,四散遺落人間,最大的兩座山崖,一為“真隱,天鼻,風車,寮燈”古名眾多的龍脊山,從此古蜀地界劍仙與蛟龍皆多,另外一座斬龍石崖就在劍氣長城,代代相傳至寧姚。

  陳平安這麼多年來始終珍藏有一塊斬龍台,不管他再財迷心竅,再吃了熊心豹子膽都不敢造次,就將它放在方寸物內,一直隨身攜帶。

  因為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再離開時,在那倒懸山鸛雀客棧,寧姚讓張祿幫忙轉交,送給陳平安的臨別贈禮。

  那塊用棉布包裹的斬龍台,大小如手掌,正反兩面各篆刻兩個字:天真,寧姚。

  定情信物!

  真隱,天鼻。天鼻,真隱。若是各取一字再組合起來,即是“天真”。

  劍氣長城最後一任祭官消失無蹤,搖身一變,成為驪珠洞天的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後就是寧姚離家出走,單獨游歷浩然數洲,最終來到驪珠洞天。

  陳平安至今都不敢說自己已經摸清楚了小鎮的底細。

  人之追憶緬懷,傷感和遺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間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風馳電掣,遠遠鄉念念人,好似他與她,轉瞬即相逢。

  陳平安輕輕呼吸,揉了揉臉頰,收拾心緒,剛要站起身,突然發現一樁怪事:岑鴛機就站在山腳,沒有練拳登山。

  也沒有多想,陳平安徑直下山,折入那條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廚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樓,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國京城那場大雪問拳,老廚子你給我等著。

  岑鴛機只等那一襲青衫消失在視野才繼續往山上六步走樁而去。

  她畢竟是一位五境瓶頸武夫,眼力不俗,先前發現山頂的山主好像在守株待兔,直愣愣盯著山腳,把她給看毛了。

  以往她練拳往返,看門人鄭大風的視线還會鬼鬼祟祟,陳平安倒好,目不轉睛得如此正大光明,當山主的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嗎?!

  山腳宅子里,山主一走,陳靈均和鄭大風就開始“排兵布陣”了。因為嫌棄仙尉的偏屋太小,書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

  仙尉很快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

  原來,一張八仙桌上琳琅滿目,被陳靈均堆滿了各種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靈器。

  青衣小童站在長凳上,雙手叉腰,得意揚揚。

  鄭大風頻頻點頭,家底雄厚,頗為可觀,朝陳靈均豎起大拇指,贊譽一句“不愧是鏡花水月集大成者”。

  只是鄭大風難免好奇,陳靈均這個窮光蛋,莫非從哪里發了筆橫財,否則鏡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個德行,入手只是第一步,之後才是最吃神仙錢的勾當。

  陳靈均冷哼一聲,說有這種規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勞,資助了他一大筆谷雨錢,專門用來購買這一類山上重寶。

  當年鄭大風還在落魄山,就經常去朱斂那兒。再有個陳靈均,關起門來一起欣賞寶瓶洲各地的鏡花水月。不過三位同道中人其實又各有偏好:

  山上的鏡花水月五花八門,生財之道可謂各顯神通,最受歡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撐場子、挑大梁的了,就像以前的正陽山蘇稼、神誥宗賀小涼。

  不過她們架子大,只會偶爾露面。

  陳靈均就喜歡看這類山水畫卷,畫面既素雅,且有嚼頭嘛。

  鄭大風沒這麼含蓄雅致,只喜歡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因為常有身姿曼妙、穿著清涼的女修用翩翩舞姿壓軸,誰砸錢就喊誰哥。

  早年鄭大風的俸祿就都在一聲聲“鄭大哥”中打了水漂,有些時候為了能夠與女修們多聊幾句葷話,還會與老廚子打欠條。

  朱斂的口味就比較奇怪了,只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數,比如兜售各路拳譜、秘籍的,臨了來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談,價格有優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專門有幾個劍走偏鋒的仙府,鏡花水月不走尋常路,專門設置那種書生撞見艷鬼的橋段,後者先誘人再嚇人,透過帷幕薄紗見溫泉,有女子嬉戲打鬧,一個個背影婀娜,朦朦朧朧,只是等她們再一轉頭,經常能把湊過去看風景的陳靈均嚇個半死。

  不然就是書生在陰氣森森的宅邸內獨自提燈穿廊過道,驀然有女鬼從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膚慘白、指甲猩紅的手輕輕搭在書生肩膀上……老廚子永遠不動如山,拈起菜碟里的鹽水花生慢慢嚼著,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誥宗、風雪廟這些“宗”字頭,和雲霞山、長春宮這類大仙府的鏡花水月才有個何時開啟的定例,而且相對頻繁。

  尋常山上門派,因為每開啟一場鏡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靈氣,最怕虧本,所以間隔長,而且更願意花心思。

  只因為桌上與鏡花水月銜接的靈器數量足夠多,仙尉已經看到了桌上兩次出現寶光流轉的景象。

  鄭大風搬來幾壇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陳靈均不著急喝酒,雙臂環胸:“仙尉道長,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還是葷一點的?”

  只見仙尉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聲道:“貧道這一脈,修行沒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葷!”

  也就是陳平安不在場,不然陳靈均能吃飽栗暴。

  遠幕峰一處高崖,朱斂仰頭,雙手負後,崖壁上的字跡鐵畫銀鈎,飄逸無雙。

  行書有草書意味算不得本事,楷體有碑文古氣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可是能夠將規規矩矩的正楷榜書寫出一股撲面而來的狂草氣,就真是能讓朱斂都要自嘆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斂不得不承認,模仿不來。

  先前有純陽真人出海遠游復歸遠幕峰,在此崖刻勒有一篇道詩,序文極長,內容遠勝詩篇。再加上序文字不小,有幾分反客為主的嫌疑。

  古者謫仙白也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慨然無匹,千秋萬年一人而已。

  近者逸人呂喦從此峰而往,飛空一劍,地寬天高,雲深松老。

  諸君莫問修行法,秉純陽,澡雪精神,尋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輩學成這般術,勘破天關與地軸,同道行得這般路,生死顛倒即長生……自古學道何須錢,瓢中只有日與月,曾有紫詔隨青鸞,翩然下玉京……人間哪分主與賓,貧道斗膽邀天公,要與人間借取萬年春。

  朱斂身邊還站著沛湘,她不著急返回狐國,會跟高君一起返回蓮藕福地。

  沛湘因為暫時還不知道呂喦的身份,只覺得這位敢將自己與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與世人言語,要麼是大放厥詞,是個沽名釣譽的道學家,要麼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種深不可測的得道高人。

  可要說是後者,眼前這篇崖刻文字卻無半點道氣盎然的氣象。

  一般情況下,大修士親自崖刻榜書,多多少少都會沾點字面意思上的仙氣,但是這篇好似青詞的道詩,正文連同序文都沒有蘊藉靈氣,這點眼力,作為元嬰修士的沛湘還是有的。

  朱斂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壞、深淺?”

  沛湘嫵媚而笑,點頭道:“幫忙解惑一二?”

  朱斂說道:“既是道訣,又是劍陣,靜待後世有緣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寶物,看看能不能撼動這些文字絲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與黃帽青年並肩而行,卻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為謹記自家公子的教誨,多了點耐心。

  “小陌,跟你說個事兒。在長眠期間,我反復做著同樣的夢,可嚇人了,用書上的說法,就是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小陌,為啥槐黃縣這兒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稱為‘渴’?尤其是寶溪郡那邊,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來著,我覺得這種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覺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說句話唄。”

  “小陌,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對吧?我數十下,如果你還是不說話,就當你是默認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喲,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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