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幕峰與黃湖山相鄰,流雲至此山如人緩緩登山再驟然奔襲下山,霎時間雲海傾瀉如瀑。
頭一遭的稀罕事,陳平安親自督造遠幕峰的營建事宜,與朱斂一起推敲各個細節。
因為陳平安常年遠游,連同祖山落魄山在內,幾乎都是朱斂這個大管家在負責土木營造。
陳平安購買了許多大條青石板,打算將整座遠幕峰的山路都鋪成青石路,兩側豎起竹欄。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時分,陳平安還會陪周米粒巡山,再去泉府賬房與韋文龍和張嘉貞一起對賬,回到竹樓後,就親筆回復一些個請帖。
郭竹酒不愛去拜劍台,反而經常去仙草山閒逛,連帶著謝狗也跟著,攛掇她一起成立個幫派。
陳靈均每天掐點“閉關”兩個時辰後就准時出門,要麼去山門找仙尉道長嘮嘮嗑,要麼就順道去騎龍巷視察一番,跟那個升了官的白發童子拌個嘴——誰讓賈老哥去當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不著家啊。
來回路上,瞧著空落落的行亭,白玄那小兔崽子不在那邊擺攤喝茶了,陳靈均覺得挺不是個滋味的,就想著什麼時候好好勸一勸老爺,不如把白玄喊回來吧,小心又被大白鵝挖了牆腳去,落魄山豈不是又要折損一員能堪大用的未來大將?
一個敢跟裴錢死磕的好漢,不多的,看那太徽劍宗的白首,如今敢嗎?
所以說白玄這孩子出息不小,年紀雖小,志向高遠。
陳平安近期每天拿出至少一個時辰在竹樓二樓給趙樹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讓趙樹下見拳法之內在,於自身小天地見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陳平安依舊沒有喂拳,卻讓趙樹下見識到了什麼叫別有洞天。
陳平安雙指掐訣,符陣立顯,二十四張符籙剛好與一年節氣一一對應。
陳平安再一揮袖子,屋內只留下小暑、大暑兩張節氣符籙,二樓頓時拳意彌漫,如酷暑炎炎,讓趙樹下瞬間汗流浹背。
等到陳平安再拈出大雪、冬至兩符,屋內頓時就變成了寒冷凍骨的拳意。
陳平安讓趙樹下拉開樁架,朝自己全力遞出一拳。
趙樹下照做,陳平安抬手輕拂,將拳意打散,再拈出谷雨、霜降兩符。
趙樹下再出拳,結果發現師父根本無須躲避,自己的拳意就自行消磨在兩人之間,離師父所站位置好像還隔著千山萬水。
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兩張符籙結成的小陣,只是讓趙樹下先靠牆而立,然後再起一拳架。
刹那之間,屋內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開,整座竹樓隨之一震,繼而整座落魄山的山氣、雲海轟然而散,趙樹下也被早已等在門外廊道的朱斂背著下樓去了。
朱斂道:“公子,根本沒法打啊,那場問拳,地點不變,不如時間再緩緩?萬一今年南苑國京城整個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說吧?後年也行!”
陳平安呵呵一笑:“你說巧不巧,我是練氣士,更巧的是剛好五行本命物齊全,下雪一事不成問題,想要讓雪下多大都行。”
朱斂說道:“那我認個輸?”
陳平安微笑道:“勸你還是省省吧,少示敵以弱。”
自信滿滿給人喂拳,結果被對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門上,這種糗事,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再犯的。
朱斂嘿嘿笑道:“公子不該借那本拳譜給我的。”
陳平安笑道:“騙我掉以輕心不成,就開始嚇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後第三次給趙樹下教拳,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可能終於調整好了心態,於是趙樹下就開始吃苦頭了。
雖說沒有崔前輩的那些“重話”,但是對於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陳平安的拳腳可不算輕。
熟能生巧,再之後教拳,因為大致確定了趙樹下的體魄極限,陳平安能夠保證接近一個時辰的喂拳。
這天,暈死過去的趙樹下又被朱斂背著去泡藥水桶。
一樓廊道里,陳暖樹和周米粒面面相覷,都輕輕嘆了口氣,不說什麼了。
其實比起小時候的裴錢,趙樹下還要略好幾分。
畢竟裴錢還會經常用木棍、竹片綁著胳膊和手指抄書。
陳平安跟她們約好了,每天這個時辰都可以來耍,陳靈均覺得跟兩個丫頭片子沒啥可聊的,經常坐一會兒就走。
最近陳靈均一直找那騎龍巷左護法談心,騎龍巷分舵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職,點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順勢升了官。
裴錢每過一段時日就會寄信到霽色峰,按照老規矩,信封上都有一句“右護法親啟,暖樹姐姐讀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從騎龍巷右護法升為總護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周米粒在山門口傳達這個喜訊的時候,香火小人兒先是雙手作出捧聖旨狀,然後神色肅穆地正了正衣襟,畢恭畢敬地面朝南方,彎腰作揖拜謝三次。
至於騎龍巷左護法,它還能如何,繼續趴窩不動唄。
陳靈均一直對這家伙怒其不爭:也是個扶不起的憊懶貨色,自己都不想著升官,讓他景清大爺如何栽培、提攜?
陳平安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後就走回了廊道,陳暖樹好奇問道:“老爺,那只折紙燕子是送人了嗎?”
中土五岳煙支山的那位女山君在功德林曾經送出一只折紙烏衣燕子,可以視為一個香火小人兒,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額或是房梁上,而且離名山大岳越近越有靈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舍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會心安。”
他後仰躺下,雙手枕在腦袋下邊,蹺起腿,笑著問道:“暖樹、小米粒,你們說岑鴛機這麼辛苦練拳,到底追求什麼?”
要說岑鴛機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憊,好像還能理解幾分,從此仙凡有別,追求證道長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她每天這麼練拳,夏去秋至,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風雨無阻,照理說總得有個想法和盼頭,可好像岑鴛機也沒有說一定要如何,好像練拳就只是練拳,連陳平安耐心這麼好的人有時都會無聊到想要幫岑鴛機大致算一算她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拳樁。
陳暖樹想了想,輕聲道:“朱先生說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錢說她是想要證明女子練拳也能有大成就,陳靈均說她是一根筋,各有各的說法。我覺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吧,別人眼中的結果如何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又可能這個過程就是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點點頭:“有點明白了。”
周米粒原本正雙手托著腮幫數崖外過路的白雲,等到好人山主躺下,她就立即一個側翻,再旋轉半圈,一起仰面躺著,與好人山主有樣學樣,蹺起腿一晃一晃。
陳平安閉著眼睛。
他最早的設想是元嬰境崔嵬坐鎮拜劍台,與九位劍仙坯子一起煉劍修行。
所以當時隋右邊在祖師堂議事時突然提出要將拜劍台作為道場,他就隨便用了個借口拒絕,說別處宗門是金丹境開峰,落魄山得是元嬰境。
結果九個孩子中,虞青章和賀鄉亭與於樾拜師,離開了寶瓶洲。
程朝露、何辜、於斜回又各自拜師,由於他們的師父都是青萍劍宗祖師堂成員,便跟著更換了譜牒,理所當然去了桐葉洲。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沒有去桐葉洲,卻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所以最後真正留在落魄山的,就只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了。
而納蘭玉牒這個財迷還喜歡跟著擔任落魄山掌律的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走南闖北,跨越三洲之地。
據說她隨身攜帶一本冊子,方便在各個仙家渡口靠岸時,若是想到了能夠掙錢的好點子就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睜開眼睛,坐起身盤腿而坐,感嘆道:“有了青萍劍宗,落魄山這邊,以後劍修數量就很難增加了。”
周米粒跟著坐起身,使勁點頭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顆機靈的腦殼幫忙想個主意?”
周米粒點點頭,雙臂環胸,閉上眼睛,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
陳平安也不打攪她,轉頭笑問:“暖樹,那些閒置的藩屬山頭,遠幕峰之外,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要是有,就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著。”
如今閒置的藩屬山頭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劍台、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以及曾經租借出去,現在又再租借回來的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總計十座,都是可以作為開峰地點的。
遠幕峰陳平安已經早早送給了李寶瓶,所以先前純陽真人才會在那兒崖刻一篇道詩。
如果蔣去沒有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更換譜牒,去了青萍劍宗,那麼作為落魄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符籙修士,等到蔣去將來成功結金丹,寶籙山就是預留給蔣去的。
照讀崗那邊,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緣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為儒家君子賢人,就不可擔任任何仙府門派的譜牒修士或記名供奉了。
西邊大山如今還留著十余個外鄉仙家勢力,就像作為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
上次姜尚真說話直接,那些個不熟的仙府,只要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就有了香火情:“天底下就沒有一堆谷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錢!”
如果只是這麼一句話,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風格了,姜尚真的後邊一句話才是精髓:“只要今天山主開口,我離開霽色峰就去敲門,明兒但凡有一位仙師不是眉開眼笑搬出山頭的,就算我這個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講究!”
其實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泉府韋文龍早就挑明了,自家落魄山早已還清債務,泉府賬簿上邊所謂的“略有盈余”指的是還有三千六百枚谷雨錢的現錢,這還不算那六百枚金精銅錢!
陳暖樹搖頭道:“老爺,我還是龍門境呢,金丹都不是,離元嬰還遠呢,不用留。”
而且她也不願意離開這里,就算離落魄山再近,也終究不是落魄山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不著急。”
好像在她們這邊,山主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著急,不知不覺,反復說。
陳平安繼續說道:“某位大爺就不一樣,已經在犯愁到底該選灰蒙山好還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還故意有此問,給我下套呢,我就沒搭茬。”
陳暖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笑。
就這樣,又一天,白雲走上青山頭,來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里,笛聲悠悠喊來滿天月色。
騎龍巷的相鄰兩間鋪子都打烊了。
老廚子犒勞自己,炒了兩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就翻動一頁拳譜。
小陌在那棟被自家公子取名為兩茫然的私宅書樓內瞥了眼窗外,本想說點什麼,想起公子的教誨,便忍住沒開口。
仙尉道長辛苦看門一天,挑燈夜讀,偶爾也會提筆蘸墨寫點什麼。前人為今人謀福祉,今人也要為後人做點貢獻。
有人騎驢入山,搖搖晃晃,意態閒適。
不過當然是一張符籙化成的驢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嶺,若想珍惜腳力,都喜歡用這類符籙來代步,就是價格不低,而且損耗頗多,下五境練氣士往往是買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邊幅,滿臉絡腮胡,騎著小毛驢正在吟誦,搖頭晃腦,神色自得。
離落魄山還有段路程,一人一驢就要過溪澗石橋時,對面出現一襲青衫,微笑道:“驢背何人,獨得詩句。”
劉灞橋哈哈笑道:“陳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個開場白。
陳平安面帶微笑:“灞橋兄,這次下山,已經去過正陽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記得報我的名字,多住幾天也無妨,只需下榻白鷺渡的過雲樓,我與客棧前任掌櫃倪月蓉、渡口管事韋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記賬的。”
劉灞橋一下子給戳中了心窩子,頓時臉色尷尬:“就你屁話多。”
那場觀禮風波過後,剛剛躋身宗門的正陽山雖然淪為一洲笑柄,卻也不全是壞事,比如早年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的蘇稼返回正陽山。
雖然蘇稼已經不再是劍修,也仍然被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
只是當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實蘇稼又有一樁新機緣,得以繼續煉劍,經常往來於小孤山和茱萸峰。
只是山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莫名其妙脫離了譜牒,離開正陽山,不知所終。
作為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園主黃河已經趕赴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猶有師弟劉灞橋這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山頭,而且劉灞橋還是寶瓶洲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當然,具體名次是跌了再跌,相較於已經擁有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正陽山,如果只是比拼紙面實力的話,風雷園到底是落了下風。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想到來落魄山了?”
“跟師兄約好了百年之內躋身玉璞境,這不是還有九十多年嘛,憑我的煉劍資質,急什麼?”劉灞橋翻身下了驢背,“煉劍不能關起門來悶頭瞎來,看看風雪廟魏晉,再看看你跟劉羨陽,哪個不是喜歡到處亂晃的?你們仨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到現在還只是個元嬰境,就是下山太晚,次數太少。”
對於躋身玉璞境,劉灞橋還真不是自負,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可要說仙人境,師兄黃河看得真准,劉灞橋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寶瓶洲地仙聯袂登高飛升台,能否得見遠古天門,就是一塊最好的試金石。
劉灞橋賊兮兮問道:“怎麼舍得將隋右邊交給下宗?”
下山、下宗勢力過大,反客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當然了,落魄山不用擔心這個。
劉灞橋對陳平安還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間創建上下兩宗不說,陳山主還是他看著長大的呢。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舍不舍得的,她是劍修,青萍劍宗是劍道宗門,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寶瓶洲年輕十人由真武山馬苦玄領銜,其他還有龍泉劍宗謝靈、馬苦玄的師伯余時務、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落魄山隋右邊、姜韞、書院周矩,以及一個名為趙須陀的散修道士等人。
在被謝靈和余時務分別趕超後,已經跌出前三的劉灞橋由於與隋右邊同為劍修,極有可能會被擠到第五的位置。
可隋右邊去了桐葉洲,如此一來,寶瓶洲年輕十人就等於出現了一個空缺,這讓劉灞橋很開心:躺著不動,啥事沒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
所以最近在風雷園,再瞧見那些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師門長輩,劉劍仙腰杆硬,嗓門大,說話衝。
陳平安笑道:“你也就是運氣好,風雷園年輕一輩天才多,兩三百年內都不會有後繼無人的顧慮,不然以黃園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讓你禁足百年,乖乖煉劍。”
李摶景兵解離世之後,他的大弟子黃河挑起了風雷園大梁。
正陽山那邊,祖山一线峰山主竹皇也好,滿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也罷,還真不敢與元嬰境的黃河問劍一場。
風雷園非但沒有就此頹敗,反而呈現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而且劉灞橋的幾個師弟、師侄都是極有天賦的年輕劍修。
劉灞橋點頭道:“按照師兄的說法,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南宮星衍他們幾個未來都有希望躋身元嬰境。”他揉了揉下巴,“陳平安,你就沒覺得奇怪嗎,自從魏晉躋身上五境,如今我們寶瓶洲的地仙劍修怎麼好像一下子變得不值錢了?”
陳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張漁網破了?”
劉灞橋疑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多說無益,自己體會。”
劉灞橋牽著毛驢,笑道:“我有個師侄叫邢有恒,你應該沒聽說過……”
這個每天看似吊兒郎當亂晃悠的邢有恒,其實背地里修行最為勤勉,堪稱拼命,每次離開道場時卻會假裝詫異:某某師兄怎麼又在閉關煉劍?
劉灞橋很喜歡他,覺得很像自己。
陳平安卻說道:“知道,一個很年輕的龍門境劍修,殺力在同境劍修中算是很出彩了。怎麼,這就結金丹了?如果沒記錯的話,邢有恒如今才三十歲出頭吧?”
劉灞橋笑著點頭:“有運氣的成分,不過到底還是成功結丹了。這里邊關系到一樁玄乎的仙家機緣,因為涉及山門內幕,就不與你多說了。反正就是風雷園准備要在立夏這天舉辦一場小規模的開峰慶典,只邀請些熟人。我那個師伯每天煩我,說我與你既然早就熟識,關系到底有多好,別靠嘴說,趕緊與落魄山敲定此事,我們風雷園也好早點安排座位。而且師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須得是你親臨,不能讓落魄山旁人代勞。還說自從你上次親臨婁山,黃粱派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我們風雷園怎麼都不能比一個黃粱派差了。”
“我擔心只是飛劍傳信一封請不動事務繁重的陳劍仙,到時候隨便找個由頭就婉拒了,那我丟臉就丟大了,我那師伯脾氣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臉上。這不,我就當面邀請你參加這個慶典來了。咱也不整那些虛的,陳平安,要真有事,脫不開身,沒關系,人不去,只要別讓我今兒空手而歸就行,就算沒白交你這個朋友。”
如今風雷園那幾個輩分高的老古董每天來回來去就只有擔心園主、表揚邢有恒他們、罵劉灞橋這幾件事可做。
陳平安嘖嘖道:“見過山上門派慶典收錢的,沒見過跑到別家山頭討要賀禮的。”
劉灞橋理直氣壯道:“二弟別說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聯手搗鼓的那些夜游宴,整個北岳地界都快怨聲載道了,我跟你們比,差遠了。”
陳平安笑罵:“放你的屁,那麼多場夜游宴跟我有半枚銅錢的關系嗎?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拉來魏檗當面對質,看看到底有沒有一枚雪花錢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劉灞橋恍然道:“你不說我倒要忘了,這次開峰慶典,魏山君若是能夠忙里偷閒也是極好的,你記得幫我捎句話給披雲山。”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運氣好,交了這麼個朋友。”
劉灞橋說道:“別廢話,就說你到底去不去吧。”
陳平安無奈道:“去,保證去。”
劉灞橋建議道:“先說不去,今兒先用個賀禮糊弄過去,回頭再給風雷園一個驚喜,其實更好。”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這叫人財兩得,對灞橋兄來說當然更好,面子里子都有了。”
有人御劍極快,一道劍光拖曳出流螢,御風途中裹挾風雷聲,卻沒有高出山頭,選擇貼地長掠,轉彎繞過蜿蜒山路,瞬間就衝到了陳平安和劉灞橋前方。
御劍少女雙膝微曲,驟然懸停,飄然落地後掐劍訣,將那把有紫電縈繞的懸空長劍收入背後劍鞘。
她滿臉歉意,眉眼間藏著些許懊惱,一只手背後,藏著剛才御劍途中還沒吃完的糕點,怯生生喊了聲劉師叔。
劉灞橋神色古怪,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師侄南宮星衍,黃師兄的小弟子,躋身洞府境時,師兄親自賜下道號霆霓,再贈送一把密庫佩劍紫金蛇。”
“南宮星衍煉劍之外兼修雷法,很小就被師兄帶上山了,家鄉在越州那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南宮星衍對你……們落魄山,很羨慕的。”
陳平安點頭笑道:“見過霆霓道友。”
南宮星衍少女姿容,真實道齡也不大,二十來歲的觀海境劍修,很是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劍修百歲躋身中五境,意思是說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歲數躋身中五境當然不容易,卻已經當不起天才的稱呼,劍修卻是例外。
如桐葉洲九弈峰邱植,就像是匯聚了一洲靈氣、劍意而來的,此外還有寶瓶洲出身的柴蕪,都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天才的范疇了,跟他們比較,沒什麼意義。
學拳別與曹慈比天賦,煉劍不與寧姚比境界,如今是幾座天下山上公認的事實。
劉灞橋忍住笑。
南宮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這在風雷園可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難怪她到了槐黃縣城就找個理由離開了,說是要逛逛小鎮,最後在落魄山碰頭就行。
劉灞橋說道:“師叔身邊這位就不用多介紹了吧,大名鼎鼎的陳隱官,陳山主。”
南宮星衍一臉恍然和驚喜。此時她已藏好了手中糕點,畢恭畢敬掐訣行禮道:“風雷園劍修南宮星衍見過陳山主!”
劉灞橋腹誹不已:裝,繼續裝。
陳平安笑道:“幸會。”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裝,你也繼續裝。
上次陳平安偷摸去風雷園找劉灞橋喝酒,劉灞橋其實就跟他提過南宮星衍。
劉灞橋笑嘻嘻道:“我們一路走來也路過好幾座山頭仙府了,我瞧著不少譜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張望呢,怎麼就沒誰來山腳套近乎,與你打聲招呼?”
陳平安置若罔聞。
其實,只要是混過官場的都知道緣由。
就像在一座等級森嚴的大衙署里遇見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湊上去套近乎,這跟位高權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沒有多大關系。
劉灞橋問道:“阮鐵匠到底怎麼想的,說搬就搬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
龍泉劍宗搬離處州,劉羨陽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幫忙搬山,山空水來,最終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過大驪朝廷暫未正式命名,據說禮部已經有官員建議取名為還劍湖或是落劍湖,也有說驪珠潭、放龍湖的。
好像如今這座湖泊還與遠幕峰的雲瀑、日照和月色下的鰲魚背,再加上紅燭鎮三條江水等山水名勝湊成了新處州十景。
劉灞橋壞笑道:“來時路上,在一艘渡船上看到兩封山水邸報,一封蔫兒壞,說正陽山劍仙竹皇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其實要比幾乎從不參加大驪議事的阮鐵匠更加眾望所歸,正陽山就趕緊寫了封邸報澄清。”
陳平安笑道:“你也別忙著幸災樂禍,等著吧,正陽山的下山篁山劍派可能馬上就會換一個字了。”
落魄山創建下宗,而且還是在桐葉洲的劍道宗門,大驪朝廷就沒有任何顧慮了,一定會繼龍泉劍宗之後再扶持起一個新的劍道宗門,用以聚攏舊朱熒王朝的氣數,最終三座劍道宗門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穩固一洲劍道氣運。
目前唯一的變數,就看風雷園黃河能否在蠻荒天下戰場破境了,如果黃河能夠躋身玉璞境,大驪朝廷恐怕就要為難了,不是對風雷園觀感不好,而是風雷園劍修太過純粹,不如正陽山諸峰劍修那麼懂得審時度勢。
劉灞橋撇撇嘴:“變成篁山劍宗?反正都是虛的。”
正陽山故意將下山放在舊朱熒王朝境內,用心如何,一洲皆知。
但是有好事者幫忙做過一番調查,結果顯示至少有七成劍修坯子依舊將風雷園作為第一選擇。
當然,這得好好感謝落魄山,如果沒有那場觀禮,估計結果就不好說了,說不定形勢會顛倒過來,從七三開變成三七開。
劉灞橋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有我師兄的消息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沒有文廟的邸報。”
停頓片刻,陳平安笑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劉灞橋略作思量,笑著點頭,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門口,瞧見山主帶人上山,仙尉立即從竹椅上起身,陳平安再幫忙介紹雙方身份。
仙尉與兩位貴客稽首致禮過後,小聲問道:“就不用記錄在冊了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你這邊不用錄檔了,但是回頭跟箜篌說一聲,就說風雷園劉灞橋和南宮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劉灞橋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解釋道:“落魄山有人負責編訂年譜。”
先是純陽呂喦,再有邵雲岩和酡顏夫人,把自封了個編譜官的箜篌高興壞了,私底下幾次要讓仙尉道長讓賢,換她來當看門人,錢好商量。
要不是因為大風哥留下的那座書山,仙尉聽了那幾個一路攀高的數字,還真就動心了。
劉灞橋立即來勁了:“仙尉道長,記得與那個編訂年譜的修士提個要求,別光寫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宮星衍的境界,一個不到百歲的元嬰境,一個才二十……十八歲的觀海境,都是劍修!”
到了山上,陳平安讓老廚子炒了幾個佐酒菜,拉著劉灞橋喝酒。
南宮星衍不願意打攪師叔與陳山主敘舊,就跟著那個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去一座府邸住下,與劉灞橋的宅子相鄰。
等到劉灞橋打著酒嗝,拍肚子哼著曲子,醉醺醺返回住處,少女好像剛好出門。
南宮星衍小聲感嘆道:“劉師叔,你還真認識陳劍仙啊?”
雙方瞧著關系確實很好,都願意親自下山來接劉師叔呢,上了山還能喝上頓酒。
劉灞橋氣笑道:“不然呢?摸著良心說說看,你師叔是那種喜歡吹牛的人嗎?”他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交給南宮星衍,“陳山主提前送的賀禮,回頭你交給邢有恒去。”
南宮星衍接過那塊玉牌,端詳一番,疑惑道:“這是?”
劉灞橋只得解釋一番。
原來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作為新任隱官的陳平安曾經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宮秘制的無事牌,形制極為素雅普通,玉牌材質也不算如何珍貴,並無任何出彩之處,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刻有“劍氣長城”,旁邊雕琢小篆“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除了沒有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塊篆刻不同數字的無事牌,比如吳虬是九,唐飛錢是十二,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是十三,皚皚洲南箕渡船江高台是十六,西南仙家島嶼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此外,皚皚洲太羹渡船戴蒿和流霞洲鳧鍾渡船劉禹等人也各有收獲。
陳平安自己只留了三塊無事牌,送給劉灞橋的這塊就是其中之一,數字是六。
另外一塊無事牌送給了桐葉洲青虎宮的陸老神仙,數字是八。
只余下最後一塊,陳平安打算自己留著,數字是五十五。
劉灞橋笑道:“這玩意兒現在很值錢的。”
風雷園劍修從不關心山外事,方才在酒桌上,陳平安也沒多說這些無事牌的價值,只是劉灞橋又不是蠢人,當然知道這是有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
劉灞橋玩笑道:“總算見過真人了,感覺如何,有沒有大失所望?”
南宮星衍呵了一聲,不屑回答這種白痴問題。
在風雷園,她先前看過了那場鏡花水月,便有了句口頭禪:“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現在看來,等她返回風雷園,口頭禪就要稍作變化了:“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劉灞橋抖了抖袖子,輕聲道:“喜歡一個注定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可能會比較辛苦。”
南宮星衍搖搖頭:“師叔,我跟你可不一樣,絕對不會像你這麼半死不活的。”
劉灞橋苦笑不已。
南宮星衍神采奕奕:“我是否喜歡誰,與誰喜不喜歡我,半枚銅錢的關系都沒有!就像……就像山看水,水流山還在。喜歡之人只管遠去,我只管喜歡。”
劉灞橋會心一笑。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敢愛敢恨了嗎?
他嘆了口氣:“丫頭啊,你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是因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歡。”
南宮星衍點點頭:“可能吧。”哈,她又不是花痴。
劉灞橋擺擺手:“自個兒逛去,守身如玉的師叔要倒頭睡覺了。警告你可別胡來啊,劉師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宮星衍呸了一聲,轉頭就走。
劉灞橋獨自呆呆坐在台階上。喝過了兩壺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勁大,他這會兒還沒緩過來,醉眼蒙矓。
庭院幽靜,叢叢芭蕉綠窗紗,劉灞橋細細品著酒水余味,只覺得梅子酒酸牙齒。
他嘴上說是擔心書信一封請不動陳平安,當然是個蹩腳借口。
陳平安的念舊,他最清楚不過,別說飛劍傳信,就算風雷園不給請帖,只要陳平安聽說了此事,只要無事在身,估計都會親自趕去道賀。
他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飄到眉心住,老盡少年心。
屋頂上有人賤兮兮地笑道:“灞橋兄,別愁眉苦臉的了,愁給誰看呢?來來來,繼續喝酒。”
劉灞橋笑罵一聲,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屋頂,發現這兒已經放著六壺酒了。
劉灞橋立馬就有點,陳平安也不管他,自顧自揭開一壺酒的泥封。
劉灞橋一咬牙,坐在陳平安旁邊,將三壺酒往自己身邊一摟,罵罵咧咧:“咱倆各喝各的,誰勸酒誰孫子。”
陳平安笑道:“誰擋酒誰孫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將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兩個光棍在喝悶酒。
真正飲酒無須勸,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竹樓一樓廊道,陳平安手里拿著一本冊子,陳暖樹和周米粒一左一右坐著,歪著腦袋看那第三頁的年譜內容。
箜篌得意揚揚道:“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秋。隱官老祖,要不是你提醒過我年譜行文需要文字質朴,越素越好,否則我就讓你們知道啥叫文質相炳煥。”
陳平安笑了笑,卷起那本冊子,朝箜篌的腦袋就是一通敲,一邊敲一邊氣笑道:“勞煩編譜官給我解釋一下,那三個注解是什麼意思?”
原來,那年譜上邊如是寫道:“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七日,風雷園元嬰境劍修劉灞橋攜十八歲觀海境劍修南宮星衍做客落魄山,與山主陳平安商議參加風雷園金丹劍修邢有恒的開峰典禮,山主將於今年立夏日下山。正月二十八日,劉灞橋與南宮星衍於巳時通過牛角渡返鄉。”
“注一:謊報年齡,南宮星衍真實道齡為二十一歲。”
“注二:劉灞橋徒步入山,將龍泉劍宗頒發的關牒符劍借與南宮星衍。”
“注三:參加風雷園開峰慶典的賀禮是山主自掏腰包,還是從落魄山泉府財庫挑選,暫時未定。”
箜篌委屈道:“難道不是越詳細越好嗎?”
陳平安將冊子遞還給她,猶豫了一下,說道:“再弄個副冊,所有注解內容全部編入副冊,以後落魄山只有三五人能翻閱。”
箜篌試探性問道:“這三五人是山主、掌律、首席、泉府府主、老廚子?暖樹和右護法呢?難道小陌先生也不能看?”
陳平安笑道:“怎麼,開始挑撥離間了?”
箜篌豎起雙指,大義凜然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
陳平安轉頭望去,一行三人趕來竹樓,皆面露喜色,其中還有個從蓮藕福地趕來的狐國之主。
長命對待已經位列上等品秩的蓮藕福地,就像精心打理自家菜圃,每次開門入內,都會在那些靈氣聚集的山水形勝之地以及人氣旺盛的繁華城池取出一到五枚數量不等的金精銅錢,先煉化,再凝聚出一處處類似驛站的玄妙地點。
山有山脈,水有水道,財也是有財路的。
這些金精銅錢,當然都是她的私房錢。
陳平安大致猜出福地那邊的情形,只是笑而不言。
沛湘施了個萬福,滿臉笑容道:“喜事!”
朱斂笑道:“公子一回家就有好事臨門,果然是新年新氣象。”
陳平安伸手示意三位都坐下聊,笑問道:“具體是怎麼回事?”
沛湘坐在台階上,側過身,與山主解釋道:“雙喜臨門!福地出現了‘兩金’。俞真意當初證道飛升離開福地,給松籟國湖山派留下了不少氣運,算是一份祖蔭吧,結果真就有人誤打誤撞,機緣巧合之下,竟然成功結金丹了!還有一位純粹武夫也是差不多時候躋身了金身境。”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位金丹修士不是南苑國老皇帝魏良?至於那個七境武夫,是程元山、唐鐵意還是周姝真?”
朱斂搖頭說道:“湖山派練氣士名為高君,高下之高,君子之君。純粹武夫名為鍾倩,鍾情之鍾,倩麗之倩。”
長命笑道:“福地出現金丹修士和金身境武夫本身不算什麼,最重要的還是說明福地的運轉步入了正軌。春種秋收,天理循環。自然生發,生機盎然,天地靈氣流轉四方。如果說各地祥瑞、精怪並起都還只是征兆,現在就算真正有了仙家古書上所謂‘魚米之鄉,禾下乘涼’的氣象。”
俞真意曾是昔年福地第一個從武道轉入修行仙法的超然存在。
修道有成,返璞歸真,返老還童,與種秋曾是同鄉摯友的俞真意最終以稚童面容、仙人御劍之姿現身南苑國京城。
俞真意在仙蛻飛升之前,為湖山派留下了兩本書,一本是匯集百家之長的武學心得,一本就是幫他證道飛升的仙家天書。
如此一來,意味著湖山派越發坐穩了山上頭把交椅的位置。
因為事實證明,初代祖師俞真意留下的道法傳承並非那種只能束之高閣吃香火的高頭講章,而是真真切切能夠學以致用的,等於為湖山派後世子弟架起了登天之梯,現在就看這位金丹地仙的湖山派二代祖師能否維持住這個大好局面了。
種秋、曹晴朗雖然也出身福地,如今也俱是修道有成之士,卻與福地出現了一層隔閡,因為他們都是在浩然天下走上的修道之路,故而是不被一座嶄新天地認可的正統,所以名正言順的地仙第一人還是那個湖山派高君。
此人以後修行,不出意外會比較順遂,就像為天地大道所鍾愛,有望繼承正統的嫡長子。
陳平安說道:“魏良還是龍門境?”
沛湘點頭道:“魏良最近幾年一直是龍門境瓶頸,都兩次閉關出關了,始終未能打破瓶頸。”
陳平安說道:“你們找個機會跟他聊聊,魏良得失心重,別一個不小心走火入魔了。說不定第一個察覺到福地天地異象的不是你們,而是魏良。”
南苑國太上皇魏良未能成為第一位結丹修士,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驚訝,畢竟到底還是年紀大了,且修道晚,在甲子高齡才開始正式登山修行。
魏良有秘籍,是落魄山按照約定贈予的石函,內藏道書三卷。
而且南苑國為這位主動禪讓的太上皇揀選了一處龍氣旺盛之地大興土木,秘密建造了一處道場。
加上魏良本人的修道資質確實極好,破境速度不可謂不快,雖說屬於走了捷徑,在山上卻也可以列入旁門左道的范疇,而非心術不正的邪魔外道。
如此一來,魏良的地利、人和都有了,結果還是被湖山派高君捷足先登,只差一份天時。
這其實也側面說明蓮藕福地大道運轉有序,出現了一種對外來勢力干涉的無形排斥。
不過按照最早落魄山跟南苑國的約定,落魄山只保證魏良能夠躋身中五境,怕就怕人心不知足,登高後,眼界一開,野心勃勃,就像把胃口撐開了,總覺得餓,永遠吃不飽。
朱斂說道:“被虛無縹緲的大道壓勝,導致魏良未能第一個結金丹,對落魄山而言,其實是好事。蓮藕福地的大道越發凝練了,說不定將來都有機會出現一位傳說中的‘小老天爺’。”
這類被笑稱為小老天爺的洞天福地之主,類似百花福地的花主、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都屬於應運而生,極其罕見。
陳平安淡然道:“雲窟福地當年那場浩劫就是前車之鑒,這種事情,好壞難料。”
姜尚真一直猜測雲窟福地當年那場變故,玉圭宗祖師堂幾個老家伙的操控只是表面原因,但他找了這麼多年,始終沒能找出那個存在。
這就出現了一場極為玄妙的對峙,姜氏與這個躲藏極深的存在各自能算半個雲窟福地的主人。
朱斂笑道:“真有這麼一號道友出現,只需公子親自出馬與對方聊幾句,坐而論道一場,也就談妥了。”
何況落魄山對蓮藕福地的栽培和養護,不可謂不仁義不公道。
陳平安苦笑道:“說得輕巧。”
當年即將離開尚未被老觀主一分為四的藕花福地,陳平安在京城酒樓見到了主動設宴的皇帝魏良。
那會兒還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勵精圖治,想要一統天下。
後來天下動蕩,種秋辭去國師,魏良在天下大一統和獨自證道長生不朽之間選擇了後者,主動退位給魏衍,二皇子魏蘊被幽禁起來。
再後來,魏羨曾經重返福地一趟,作為南苑國的開國皇帝,歷史上第一位派遣方士訪仙的人間君主,這個老祖宗見著了太上皇魏良、新君魏衍這些子孫,按照裴錢的說法,當時的場景就很搞笑了。
想必就是從那個時刻起,魏良就有了修道之心。
不過魏良通過國師種秋與落魄山達成了一個口頭約定:魏良將來願意加入落魄山譜牒,但是他希望能夠親眼看到南苑國一統天下。
其實這就是魏良在試探落魄山了,若是他修道有成,既然能夠呼風喚雨,就要以仙人之姿幫助南苑國吞並松籟國在內的三方勢力。
落魄山當初既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因為魏良還是不太清楚,等到天下有了越來越多的練氣士,就沒有誰敢說一家獨大了,自然就會形成相互掣肘的格局。
一座天下,例如各國欽天監練氣士對武夫宗師的“盯梢”,練氣士之間的道法切磋,道脈相近者爭奪獨木橋,每一次山上法寶現世、對每一個修道坯子的爭奪,往往都伴隨著老輩練氣士在鈎心斗角中的隕落。
此外,沙場軍伍武卒對諸多練氣士的各種針對措施都會一一出現。
相信如今的魏良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隨著松籟國湖山派的蒸蒸日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練氣士,在山上修行一事上顯然要比南苑國更有先手優勢和後勁,未來數十年內,誰兼並誰都不好說,所以這就導致南苑國必須花費更多精力,鼎力扶持五岳山君和江河正神,據地抗衡湖山派的修道之人。
沛湘說道:“山主,來時路上,我和朱斂、長命商量了一下,這高君與鍾倩總是要見一見的,盡一盡地主之誼。”
陳平安點點頭,再問道:“這個金身境武夫是怎麼破境的?”
沛湘嫣然笑道:“是一個北晉國原本寂寂無名的年輕武夫,資質根骨都好,運道更好,在北晉國京城大鬧了一場,逃出京城後身陷重圍,被兩位六境武夫領銜追殺,竟然還被他反殺一個。這歸功於臨時破境,逃命途中得了份敵對雙方都始料未及的武運。”
說到這里,沛湘眼神嫵媚,瞥了眼身旁那個笑呵呵的老人。
在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手上,藕花福地天下十人每甲子一役可敲鼓得仙緣,只有“貴公子朱斂、謫仙人朱郎”差點做成了一樁前無古人的壯舉,在那南苑國京城內,以一人殺九人。
更奇怪的是,朱斂明明可以就此獨自敲鼓登仙,就像偏偏活膩歪了,故意白送了一顆人頭給丁嬰,得了那頂銀色蓮花道冠的年輕丁嬰從此開始武道登頂。
朱斂微笑道:“不知何時,蓮藕福地才能出現第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求不來的,只能老老實實等著。”
一座福地躋身上等品秩後,天道瓶頸趨於穩固,雷打不動,就無法以人力財力打破了。
等有機會出現上五境修士,由內而外,打破瓶頸,才能飛升至浩然天下。
下等福地受限於天地靈氣,本土練氣士躋身洞府境就是一道極難跨越的門檻。
中等福地修士有望結金丹,成為陸地常駐的地上真人,有希望陰神出竅遠游,但是陽神身外身難塑。
在上等福地,練氣士就有希望結金丹、秉天地元氣養育出元嬰,甚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憑借仙訣秘籍和道書心法,或自創道統法脈,一步登天成為玉璞境。
陳平安笑著起身道:“那我去見見那個地仙高君,魏良和鍾倩,你們去聊。等各自聊完,霽色峰再進行一場祖師堂議事。”
朱斂點點頭。
沛湘嘴角翹起。山主果然還是很不讓人意外啊。
在密雪峰,崔東山試探性給過一個建議:“讓咱們那位仙尉道長去一趟蓮藕福地,只要兩腳沾地了,都不用仙尉做什麼說什麼,可能都要比往福地丟下一百部道書管用。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恐怕換誰都不成,當真只有仙尉道長才行!”
只是陳平安猶豫過後,還是沒有答應。他當然不是不希望蓮藕福地能夠增長道氣,而是擔心此舉會在無形之中削減仙尉自身的氣運。
如果說這只是個半真半假的玩笑,那麼崔東山甚至提出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設想:藕花福地的有靈眾生皆有機會修行和習武,各國朝廷、江湖門派、山上仙府廣開門路,非但不禁武學秘籍和道書的流傳散布,反而大肆刊印相關書籍。
野草叢生,生機盎然。
當時陳平安只問了一個問題:“幾座天下的萬年歷史上,擁有福地的大小宗門有過這種先例嗎?”
崔東山答道:“有過,但是都沒有成功,後遺症很重,幾乎都變成了爛攤子,經過數百年的休養生息才逐漸恢復元氣,所以一般都會選擇一座下等福地。皚皚洲劉氏、符籙於玄、流霞洲天隅洞天的蜀洞主曾經都做過類似嘗試,但是他們不夠用心。這就叫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他們幾個最大的失誤還是想得太少,做得太多,瞎折騰。失敗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們的底層思路不夠完善、精准和穩固,那些根本規矩的設置,疏密極不得當,只靠著一幫半吊子術家閉門造車,所謂的大道推衍和脈絡演化就是亂來的。”
“那你哪來的信心能夠做成此事?”
“當然是因為有先生啊,先生又有我這個得意學生。先生掌控一個至關重要的大方向,學生負責制定十幾條根本脈絡和調整數萬個細節,配合得天衣無縫。”
桐葉洲北方,小龍湫的祖山名為龍眠,祖師堂所在山巔又名心意尖,是一個極有詩情畫意的名字。今天,這里即將進行一場祖師堂議事。
新任山主是道號龍髯的仙人司徒夢鯨,來自中土神洲的大龍湫。
他坐在祖師堂居中的座椅上,面朝大門,背對著牆上的一幅幅掛像,略顯幾分滑稽。
因為他在大龍湫的譜牒其實要比掛像上那幾位小龍湫祖師的道齡、輩分和境界更高。
所以新任山主敬香一事就免了,掛像上邊的還真承受不起龍髯仙君的禮敬。
這還是司徒夢鯨第一次主持祖師堂議事,之前去而復返,就只是對外宣稱小龍湫封山一甲子,都沒有通過祖師堂決議。
小龍湫修士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更沒有膽子非議半句,私下都不敢。
畢竟龍髯仙君曾是最有希望接任大龍湫宗主一職的老祖師,當年只是他自己不願而已。
司徒夢鯨是第一個到場的,坐在椅子上就開始閉目養神,雙手疊放。一位仙人,不怒自威。
當初黃庭問劍小龍湫,就只是遞出三劍,就徹底將整座仙府的心氣給摧毀殆盡。
第一劍直接斬開護山大陣,第二劍重傷當時的山主林蕙芷,第三劍更是直接將祖師堂劈成兩半——這就是劍仙風采,旁觀者會覺得目眩神搖,心情激蕩,可憐被迫領劍的當局者卻只會六神無主,肝膽欲裂。
後來林蕙芷和權清秋都被司徒夢鯨親自拘押回了大龍湫,是什麼下場,小龍湫至今沒有得到半點消息,更不敢隨意打聽。
大戰落幕後的桐葉洲,擁有兩位元嬰地仙就能算是第一流的山上門派了。
桐葉洲北方,除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玉圭宗,金頂觀、青虎宮、白龍洞其實都要遜色於小龍湫。
雖說現如今小龍湫失去了兩位元嬰老祖,但依舊不至於太過寒酸。
撇開德高望重的龍髯仙君不談,小龍湫也還擁有五位金丹地仙。
小龍湫的護山供奉是一只極為罕見的摘月猿和一只據說活了大幾千年的老黿。
山外有一條滾山江,兩條成精老魚各自占據其支流,自封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
再加上權清秋的嫡傳弟子洪艷,這五個都是金丹境修為。
小龍湫有資格參加議事的重要客卿里原本也有個元嬰老神仙,便是道號水仙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只不過此次議事,這些客卿小龍湫一個都沒喊,反倒是主持野園事務的武夫程秘得以列席,還是司徒夢鯨親自讓人去請的。
司徒夢鯨等所有人都落座後,睜開眼睛,淡然說道:“洪艷,去把令狐蕉魚喊過來。”
洪艷是小龍湫掌律,聞言立即起身告辭,把令狐蕉魚帶來祖師堂,安排她坐在靠門位置。
令狐蕉魚道號拂暑,中五境,腰懸法器碧螺。
按照山上劃分,屬於喊山之屬的法寶,面對一些品秩不高的山神、土地,憑借此物可以訓山。
只是碧螺的品秩終究不能跟能遷徙山岳、撬動山脈的驅山鐸比。
令狐蕉魚是黃庭在此結茅修行時唯一看得順眼的小龍湫譜牒修士,也是登上花神山胭脂榜的女修中年紀最小的。
司徒夢鯨開門見山道:“林蕙芷和權清秋皆已被大龍湫譜牒除名,他們二人在小龍湫的道脈法統依舊保留,但是修士輩分依次降一等。”
這位仙君話語落定時,牆上的兩幅畫像就砰然落地。一眾修士面面相覷。
有兩個年輕女修是同胞姐妹,除了眉眼、神態有些許差異,其余五官、身段,完全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她們都是林蕙芷的嫡傳弟子,上山雖晚,輩分卻高,天資好,如今都已經是觀海境,突然聽聞此事,俱是臉色慘白。
司徒夢鯨又道:“由我接任小龍湫山主只是權宜之計,封山一甲子,我就擔任六十年的山主。甲子之內,以後祖師堂議事就按照目前的人數來定座位,一般來說,只減不增,除非我親自請誰落座。除了章流注的首席客卿之位繼續保留,其余今天沒來議事的客卿、掛名供奉,一律停發俸祿,再各自修書一封,劃清界限,讓他們以後都不用來了。”
“關閉野園,該殺的殺,該放的放。對小龍湫心懷仇恨卻不該死的一樣放出去。此事先與天目書院說清楚,書院願意接受妖族就送過去,不願意就由著它們離開小龍湫地界自生自滅,暗中盯著它們。下山監察的修士由洪艷和程秘帶隊,可以無視封山禁制,發現妖族中誰敢違禁行凶,就地斬立決,不用與祖師堂匯報。但是小龍湫修士中誰敢濫殺,下場與妖族等同,一經祖師堂查實,斬立決,無須與我通報;若是祖師堂膽敢賞罰不當,就由我來斬立決,我一樣無須與大龍湫通報。”
接連三個斬立決,聽得祖師堂內人人自危。
接下來,司徒夢鯨直接將那摘月猿和老黿都關了禁閉,讓兩位護山供奉自己去離心意尖不遠的“別有天”神仙窟內閉關思過一甲子。
老黿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沒有任何廢話,只是道了一句“謹遵仙君法旨”便黯然走出祖師堂。
摘月猿滿臉怒容,正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或是想要與這位仙君討要一個說法,結果被司徒夢鯨直接一袖子連同椅子一並打出屋外。
司徒夢鯨再朝大門外屈指一彈,現出真身咆哮不已的摘月猿便如遭重錘,直接飛出心意尖,龐大身軀墜入潢水,沉入水底,鮮血瞬間布滿河水。
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的下場更慘,除了即刻起從祖師堂山水譜牒上除名外,司徒夢鯨還不許他們在小龍湫周邊地界出現。
變故這麼多,而且事情都不小,但是祖師堂內的所有譜牒修士依舊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氣氛凝重,落針可聞。
那兩只老魚精依舊感恩戴德,與那個降下如此不近人情法旨的仙君作揖致謝,並且主動承諾,絕對不敢提及舊事,離開小龍湫後會改換面容,使用化名,另辟道場,潛心修行,更不敢胡作非為,免得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折損了小龍湫的名聲。
司徒夢鯨神色淡漠道:“希望你們說到做到。”
這就是一位中土仙人的威勢了,更何況龍髯仙君還有一個姓氏“司徒”。
再者,在小龍湫,新任山主執行家法,名正言順。
然後是令狐蕉魚,司徒夢鯨一口氣賜下兩件重寶給這個首次參加祖師堂議事的洞府境女修。
一只谷雨葫蘆,曾為上任山主林蕙芷所有,也是小龍湫的山主信物和鎮山重寶,歷來只能由山主代代傳承。
它不可被大煉為本命物,有點類似龍虎山天師府某扇大門上的符籙,層層加持。
它也是林蕙芷的師弟權清秋夢寐以求之物,甚至可以說,權清秋會從大龍湫來下山,就是得到爹娘的授意,奔著這件半仙兵而來,因為權清秋與谷雨葫蘆大道相契,能夠幫助他提升躋身玉璞境的可能性。
一根釣竿,短如佩劍,以銀色絲线裹纏,如月色流淌。
這是權清秋祖傳之物,等同於半只龍王簍,以水中明月作為魚餌,用來釣引珍稀水族,尤其是拜月之流的水仙精怪,最有奇效。
洪艷滿眼艷羨,突然察覺到龍髯仙君的視线,頓時悚然,低下眉眼,迅速收斂心神,再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
結果她發現議事堂內出現了不合常理的長久寂靜,等微微抬起眼簾,才發現所有人都看著自己,她再偏移視线,又發現那位仙君就那麼盯著自己。
司徒夢鯨問道:“洪艷,說說看,在你看來,何謂修行?”
洪艷瞬間滿頭汗水,顫聲道:“回稟仙君,修道求真我。”
這是太平山的修道宗旨之一,想來無錯吧?
司徒夢鯨眯眼道:“哦?”
洪艷汗流浹背,如坐針氈。
“你修道二百八十余年,辛苦修道求真,就是修出了一個貪戀谷雨葫蘆和釣竿的‘真我’?如此修行,在哪里不能修行,何必坐在這把小龍湫掌律的椅子上空耗心神和光陰,不如去陪兩位護山供奉?怎麼,是等著甲子之後,封山解禁,我也返回大龍湫,你再作謀劃?想要學誰,你師父權清秋的手段還是林蕙芷的心術?”
洪艷趕緊跪地磕頭,懇請仙君恕罪。司徒夢鯨身體微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雙手交錯,就那麼看著她的額頭血肉模糊,泥金磚地面鮮血一攤。
作為半個外人的武夫程秘與令狐蕉魚一左一右坐在最靠近門口的座椅上。
要說手段,一個仙人境大修士想必搬山倒海都不在話下,施展開來,程秘只會覺得驚怪神異幾分,卻也談不上如何震驚。
關鍵是司徒夢鯨心夠狠,小龍湫這麼一個原本距離“宗”字頭只差一步的龐大仙府,就因為此人的到來,地仙修士都要一個不剩了。
難道這位龍髯仙君,或者說大龍湫,是打算完全放棄小龍湫和桐葉洲了?
司徒夢鯨終於開口:“從今天起,由程秘擔任小龍湫掌律,洪艷只以普通修士身份參與下山監察妖族一事,幫助程秘,戴罪立功,如果無功而返,就不用見我了,直接去財庫領一筆神仙錢、一件靈器,自動譜牒除名。”
程秘猶豫了一下,起身抱拳道:“司徒山主,恕難從命。”
司徒夢鯨笑問:“是覺得以武夫身份擔任掌律不合山上禮制,還是覺得自己本事不夠,當不好一個小龍湫掌律?”
龍髯仙君總算有點笑臉了,二十余人只覺得如獲大赦一般。
程秘是沙場武將出身,素來耿直,直話直說道:“都有。”
這個魁梧漢子只是一個受了重傷的金身境武夫,花架子,興許在一些個桐葉洲小國可能還可以抖摟威風,騙個宗師頭銜。
司徒夢鯨微笑道:“小龍湫如今是我說了算,能不能當好小龍湫掌律,你覺得不行,我倒是覺得可行。”
程秘一時語噎。他娘的,你要不是個仙人,老子就要開口罵人了。
司徒夢鯨說道:“小龍湫都封山了,不需要一個拋頭露面去待人接物的傀儡,只需要一個賞罰分明、秉公處理的掌律。至於要說給小龍湫撐面子的人物,有我一人就足夠了。以後我每月會進行三場傳道授業,分三種。第一種,所有祖師堂嫡傳和內門外門弟子,甚至是沒有修行資質的,不計身份,都可以參加。第二種,只有中五境練氣士可以參加。最後一種,所有當下境界瓶頸有所松動的,或是准備閉關的,可以參加。”
一場祖師堂議事,雷厲風行,簡明扼要,就這麼結束了,與之前動輒耗費一兩個時辰光陰有著天壤之別。
司徒夢鯨喊上令狐蕉魚去了程秘在野園的宅邸,讓這位武夫下廚做了三碗油潑面。程秘倒也確實拿手,很快端出三碗面來。
一碗拌面出鍋後,先丟下些蒜末,撒一把干辣椒,再淋上熱油,滋味絕了。
司徒夢鯨笑著點頭,贊不絕口。
程秘早已是無家可歸,故國京城極繁華,開國以來不設夜禁,燈火輝煌,黑夜如晝,曾被山上譽為無月城。
先前唯一一個能聊上幾句閒天的,那位道號水仙的首席客卿章流注失蹤了。程秘問道:“山主,都是大龍湫的意思?”
司徒夢鯨搖頭道:“不是,只是我個人的意思。”
程秘愕然。
司徒夢鯨笑了笑:“先斬後奏嘛,等到大龍湫得知消息又能如何,換個人來當山主?重新舉辦祖師堂議事,把摘月猿和老黿放出來,再將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請回來?程秘,你要是大龍湫的宗主,覺得這麼折騰有意思嗎?”
程秘豎起大拇指,又覺得不妥,趕緊收起手上動作,咧嘴笑道:“痛快。”
司徒夢鯨打趣道:“大拇指別收回去啊,錢多不壓手,禮多人不怪。”
程秘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說句不得體的話,山主很不像山上人。”
此刻的龍髯仙君,與那祖師堂議事的仙人山主,判若兩人。
司徒家族是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山上山下都有深厚的根基,除了總祠位於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號遍及金甲洲和流霞洲,是那種光是擱置族譜就需要櫃子堆滿屋子的世家。
除了司徒夢鯨這位大龍湫仙人,家族內還有兩位玉璞境劍仙,一位擔任皚皚洲某個宗門的首席供奉,還有一個是散仙,祖籍當然在中土,籍貫卻在流霞洲,便是那司徒積玉。
此人性格孤僻,一向喜歡獨來獨往,跟家族關系極為疏淡,在家鄉時,即便是山上朋友也沒有幾個,後來去了劍氣長城,只是名氣不大,畢竟在那個劍修如雲的地方,劍仙門檻有點高。
司徒積玉活著回了浩然天下,一樣是孤雲野鶴,從不參加類似祭祖的家族典禮,依舊不願意開宗立派。
司徒家族還有一事極負盛名,那就是家族女子常見絕色,所以司徒家族是公認的美人窩。
司徒夢鯨吃完面,放下筷子,長呼出一口氣,揉了揉眉心,頭疼。
自己跟司徒積玉從無交情,上次見面,是司徒積玉重返浩然,游歷中土,其間路過大龍湫。再上次,都記不清楚到底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先前司徒夢鯨給司徒積玉寄去了一封飛劍傳信,挑著說了些能說的,不涉及宗門機密。
司徒積玉很快回信一封,司徒夢鯨打開信後,都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唾沫星子。
對方在信中破口大罵:“果然沒看錯你司徒夢鯨,當年咱倆初次見面,我就覺得你是個油腔滑調的假斯文……”
這讓司徒夢鯨哭笑不得,以至於到現在,司徒夢鯨都不知道自己的那封家書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大致意思只是說那位年輕隱官將來游歷流霞洲,答應會找司徒積玉喝酒而已。
他娘的,司徒積玉那個王八蛋的措辭真不是一般的不堪入目,大家都是一個祖宗,你罵誰呢?
無所謂了,就當被狗咬了。
司徒夢鯨突然問道:“令狐蕉魚,知道我為何要將小龍湫封山一甲子嗎?”
少女搖頭,不是裝傻,是真不知道。
司徒夢鯨也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說道:“大龍湫希望下山小龍湫能夠躋身宗門的想法始終沒有變。我在這擔任山主一甲子,會親自給你傳授大龍湫秘傳道法,你我關系類似不記名的師徒。六十年後,你是金丹境也好,元嬰境也罷,都會接替山主職位。即便到時候有同門境界比你更高,比如剛剛被拿掉掌律身份的洪艷,還有林蕙芷的那對嫡傳弟子,都不會改變這個我今天就定下的決議。唯一的例外,除非小龍湫突然冒出個類似玉圭宗邱植的不世出天才,能夠在六十年內躋身玉璞境。不過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令狐蕉魚臉色微白,顫聲道:“祖師爺,為什麼是我?”
少女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當山主的那塊料。
別說比不過上任山主清霜上人林蕙芷與師叔祖權清秋,她就算面對那對雙胞胎也會有幾分自慚形穢。
所以她坐在桌邊一直心不在焉,想著怎麼找理由將那兩件至寶歸還。
司徒夢鯨笑著反問道:“為什麼不能是你?”
令狐蕉魚無言以對。
“一家之主,一山之主,一宗之主,一國之主。你覺得這些身份的共同點是什麼?”
約莫是覺得少女給不了答案,司徒夢鯨便自問自答道:“是水源。”
“所以就需要正本清源,唯有源頭之水清澈,哪怕水流纖細,都要好過水源渾濁還分出了幾條水脈,看似壯大。”
“這個說法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年輕隱官。對方跟我這麼說,既是一種和和氣氣的閒聊,又是一個不算暗示的明示。所以我在大龍湫提出讓你擔任下任小龍湫山主,才會很順利就得以通過祖師堂決議,成為定論。否則光憑我的境界和資歷,可以是可以,卻少不得要跟人好好掰扯掰扯,磨一磨嘴皮子。原因很簡單,寶瓶洲的落魄山,桐葉洲的青萍劍宗,再加上黃庭的太平山,一下子你就多出了三個宗門盟友。注意,是你,而不是小龍湫。等你哪天擔任山主了,小龍湫就可以跟著沾光。”
程秘點點頭。是這麼個道理。
少女先是迷惑,繼而震驚,最後恍然:哇,原來我這麼厲害啊,自己都不知道的。
司徒夢鯨也笑了笑,就像那位年輕隱官與自己閒聊時最後下的那個結論:欲想移風易俗,首重正本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