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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須臾少年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2868 2024-03-06 01:07

  很湊巧,落魄山收到飛劍傳信,翻墨龍舟和風鳶渡船會在一天內到達牛角渡,不過隔了約莫一個時辰。

  除了周米粒,陳平安還喊上了泓下、雲子和騎龍巷的崔花生。

  他們幾個都會跟隨風鳶渡船去往俱蘆洲,會先跨洲到達骸骨灘披麻宗,再沿著東南沿海航线在春露圃停靠,再沿著濟瀆去往中部的崇玄署雲霄宮轄下渡口,南下雲上城……雖說是乘坐渡船遠游,可好歹也算去過小半個俱蘆洲了,就像當下泓下無所謂,雲子和崔花生就頗為高興,而後者更多的是欣喜——能夠再次見著那個失散多年再重聚認親的大哥,且他如今已是一宗之主了呢,她這個當妹妹的最近睡覺都會笑醒。

  距離龍舟渡船靠岸還有一些時間,陳平安一行人就逛著自家的店鋪。周米粒跟那些鰲魚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間熱絡地打著招呼。

  包袱齋在牛角山這邊留下了不少建築,耗費了不少仙家玉石和木材。

  吳瘦作為包袱齋在寶瓶洲的話事人,顯然一開始是想著將大驪牛角渡作為一個大本營好好運作的,結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

  也難怪老祖師張直會故意帶著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頓茶,估計沒個一甲子百年來的修身養性,吳瘦那顆道心是緩不過來了。

  如今開門做買賣的鋪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種山上草木,還有蘭房國的名貴蘭花,為此老廚子專門編了一部《蘭譜》,聽說銷量比蘭花更好。

  此外還有各種古董字畫和雜項器物,價格都不低,不過可以保證都是真品。

  馬篤宜精心搜集而來的一大堆寶貝都寄放在這兒售賣,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財迷,把所有積蓄都砸進去了,有不少次撿了漏,也有打眼了的,總體還是賺了不少。

  幾乎所有劉重潤的嫡傳弟子都曾在這兒幫忙賣東西,而且都是沒有酬勞的。

  趙鸞和田酒兒也經常來,納蘭玉牒這個小算盤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傳統,小小年紀就想要專門管著一棟樓的生意。

  反正空置的鋪子那麼多,開張之前,她會跟落魄山簽訂契約,保底,虧了算她的,掙了再分賬。

  每次路過牛角渡,陳平安都會忍不住想起地龍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個叫洪揚波的老人。

  上次專門走了趟青蚨坊,陳平安用五枚小暑錢買下《惜哉帖》摹本,算是極為貼近真跡原貌的了,字帖開篇五字,“惜哉劍氣疏”。

  對孩子來說,什麼叫長大?大概就是能夠爹娘不管,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對成人而言,什麼叫有錢?也許就是可以不看價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去往牛角渡口,陳平安看了眼那塊矗立在路邊的扎眼木牌,點點頭。周俊臣手腳還是很勤快的,半點不拖拉。

  如今自家上下兩宗共擁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龍舟翻墨,之後的風鳶渡船,再後來劉聚寶和郁泮水觀禮青萍劍宗時共同送出了一艘桐蔭渡船,品秩與龍舟相當,雖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线跨越半洲之地毫無問題,而且載貨量還要比作為觀賞樓船的龍舟勝出一籌。

  如果不是擔心有那挾恩圖報的嫌疑,陳平安原本都想要與大泉姚氏購買雷車渡船,或退而求其次,與大泉朝廷預訂第四艘,無非是在商言商,給一大筆定金,他何嘗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搖洲那邊去?

  這對落魄山來說是有先天優勢的,這條航线會先後路過蘆花島、雨龍宗,再去扶搖洲,何況扶搖洲那邊,陳平安還有件事一直盯著。

  此外,霓裳船主柳深就寄來了一封邀請函,說是她所在門派的掌門師父剛剛成功出關,躋身玉璞境了,想問問看年輕隱官有無時間參加慶典。

  當然,這種邀請也就是走個過場,能夠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滿意足了,因為她心知肚明,陳隱官是絕對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門派來觀禮的。

  柳深的門派位於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島嶼,蠻荒妖族大舉入侵時,所有門人都撤離了,後來返回故地,換了一座鄰近島嶼重建祖師堂。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柳深是一位資質很淺的年輕金丹,在眾多船主、管事中,就數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擺在門口,邵雲岩附近。

  但是柳深有個師妹卻是名副其實的修道天才,二十多歲的金丹地仙,所以當初新任隱官才會威脅她,願意花兩百枚谷雨錢或是等價的丹坊物資換她的師妹接管霓裳。

  當然,那場劍拔弩張的議事,最終還是沒有鬧出人命,柳深跟劉禹還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內當起了記賬先生。

  翻墨龍舟緩緩靠岸,一個青衣小童大搖大擺走下甲板,兩只袖子甩得飛起,身後還有一個手持綠竹杖的少女——二人正是參加過黃粱派開峰觀禮,再去了一趟夢粱國京城的陳靈均和郭竹酒。

  兩撥人碰頭後,陳平安笑道:“總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燦爛,問道:“大師姐沒有跟師父一起回家?”

  陳平安解釋道:“她要給你們小師兄搭把手。桐葉洲那邊要開鑿一條嶄新大瀆,有得忙了,裴錢一時半會兒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隨時都可以去桐葉洲。”

  陳靈均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問道:“老爺,都喊泓下和雲子過去跑腿打雜了,大白鵝有沒有邀請我去青萍劍宗共襄盛舉,擘畫未來?!”

  聖旨與密旨,前者是給外人看的,後者更有含金量,陳靈均都已經想好了三請三拒的戲碼,官場上不都有這樣的講究嘛。

  答不答應是自己的事情,可要說崔東山不邀請自己,就過分了。

  陳平安說道:“沒有提到你。”

  敢挖牆腳挖到陳靈均這邊?

  崔東山是真沒這膽子。

  可是陳靈均哪里知曉這樁涉及先生、學生“相愛相殺”的內幕,只是試探性問道:“大白鵝是知道我要擔任夢粱國的皇室供奉,覺得請不動我?怕我事務繁重,實在脫不開身,對吧?一定是這樣!”

  陳平安說道:“我就沒跟崔東山聊這個,只說你跟竹酒在黃粱派觀禮。”

  陳靈均呆滯無言良久。

  大爺我哪里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雲子差了?

  想當年,那雲子還是大爺我屁股後邊的幫閒呢。

  他立即捶胸頓足起來:“好個大白鵝,當上了宗主就眼高於頂,半點瞧不起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氣殺我也,氣殺我也!”

  陳平安沒好氣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東山打聲招呼,你等會兒就跟泓下和雲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

  陳靈均怒氣衝衝道:“去個錘兒去,大白鵝沒半點誠意,等他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就沒他這麼當兄弟的。”

  見誰都不得,可如果見機不妙,得得又比誰都快,總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服軟,假裝夢游、蒙混過關不成,就趕緊低頭認錯,低頭認錯沒效果,磕幾個頭算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丟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師父,我們在趕往夢粱國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個雲游四方的道門高人,中年容貌,背劍秉拂懸酒壺,極仙風道骨,自稱道號純陽,姓呂名喦。”

  陳靈均在那仰頭摳鼻子。一個連大爺我都不曾聽說過的道號、名字,牛氣不到哪里去。

  白玄在路邊行亭辛辛苦苦編訂一部非要跟裴錢討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譜,陳靈均這些年也沒閒著,四處打聽,通過山水邸報、鏡花水月和各種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報,將整個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給一網打盡了,最終匯集成了一本薄薄的冊子,取名為《路人集》,就是用來告誡自己,以後見著了這些老神仙,咱就當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路人、過客,別說話,不高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是我之前在桐葉洲認識的一位前輩,是我們寶瓶洲人氏,結丹所在的道場就在夢粱國地界,所以才會故地重游。前不久呂前輩還來我們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們早點回來,說不定還能挽留前輩吃頓飯,再喝個酒。”

  陳靈均立即停下動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勁朝郭竹酒擠眉弄眼,暗示她別往下說了,沒啥意思,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喝了個小酒,閒聊幾句有的沒的,沒必要跟老爺顯擺這種酒局,些許事跡,不值一提,就讓它隨風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過了,陳靈均跟純陽真人很是聊得來,在渡船上拉著對方喝了頓酒。美中不足的是對方不會劃拳,直到現在,陳靈均還犯嘀咕,說也不知道呂老哥到底是不會還是不願意。當時喝了點酒,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問對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純陽真人啞然而笑,只是搖頭,陳靈均就馬上再問是不是飛升境,純陽真人臉色頗為無奈,不等他說話,陳靈均又問可是仙人,純陽真人還是搖頭,陳靈均就不問下去了。喝到最後,陳靈均要與人稱兄道弟,純陽真人沒答應。”

  陳平安轉頭望向陳靈均,笑容玩味。

  好個“不等他說話”,總能繞開關鍵事,這算不算一種天賦?

  陳靈均高高舉起一只手掌,繃著臉沉聲道:“老爺,別說了,我都懂!記住了,保證下不為例!”又踢到鐵板了唄,這種事,熟門熟路,習慣就好。

  “下不為例?”陳平安笑眯眯地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顆狗頭,“靈均大爺,遺不遺憾?不然山上輩分就又漲了,畢竟我都要喊純陽真人一聲前輩的。”

  陳靈均縮著脖子干笑不已,趕忙雙手握住老爺的手,給老爺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邊告狀,一邊以心聲與師父解釋這頓酒的緣由。

  原來是陳靈均覺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別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體上陳靈均還是很有禮數的,沒少說師父的好話。

  此外,那位純陽真人與她和陳靈均道別之時,就曾以心聲言語提醒她莫要將那把嶄新本命飛劍輕易示人。

  陳平安以心聲驚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飛劍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某次外出游歷時莫名其妙就有了,純屬誤打誤撞。”

  陳平安笑道:“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郭竹酒搖搖頭:“那不行,不把尾巴翹上天,都對不起自己師父。”

  “別跟陳靈均學說話。”

  “談不上誰學誰,共同進步。”

  “老爺,手上力道還行吧?”陳靈均聽不著師徒雙方的心聲言語,只是備感委屈,繼續拽著老爺的手,因此需要跟個螃蟹似的橫著走,“我這不是習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先前發現那位純陽前輩在渡船上多看了兩眼郭竹酒,用書上的話說,就是一句‘目露贊賞神色’。我擔心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就想著去幫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爺面前告刁狀,怪傷人心的。老爺,你這麼不分青紅皂白,我心里邊怪難受的。”

  陳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誠、陸沉、崔瀺、陳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聖先師、鄭居中……這一連串名單,隨便挑三個去“挑釁”,隨便選,恐怕都是一個讓人崩潰的天大難題。

  讓一個飛升境大修士閉著眼睛挑選也要道心不穩。

  碰運氣?

  即便運氣最好,選中了兵家聖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還得再挑一位,怎麼辦?

  更別提陳靈均如今才是元嬰境的修為了,難怪這麼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剛剛跟隨陳平安到了小鎮,就在鐵匠鋪當面大罵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紀了還敢跟自家老爺搶,要打他個半死。

  後來拍過一個年輕道士的肩膀,還不止一次。

  陳靈均事後復盤,得出一個結論:我咋知道對方是個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對魏檗,自家老爺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爺在就是魏老哥。

  早年曾經在披雲山吃了閉門羹,傷透了心,提起毫無義氣可言的魏檗一次就呸一次,要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腳尖擰了又擰,再蹲下身詢問他咋回事,怎麼躺在地上不起來。

  當年見著了國師崔瀺,沒認出對方身份,陳靈均曾經撂過一句狠話:“要想見我家老爺,你就得先打死我,再從我身上跨過去。”

  在俱蘆洲認識的新朋友,白忙,陳濁流,其實都是一個人。

  結果與那一起吃過頓結結實實牢飯的白忙道別之際,覺得好哥們兒喝高了說混話,一條當時才是金丹境的御江水蛇跳起來就給斬龍之人的腦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騎牛從東邊進入小鎮,陳靈均剛好瞥見,便按下雲頭,拍牛角,還說“我家山上多草”“一聽到吃就有悟性了”,最後還好心好意建議“道祖”最好改個名字……

  聽說那個一身白衣的讀書人自稱是好友的徒弟,就認對方當了世侄……嗯,這個低了一輩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鄭居中。

  以陳靈均的這份江湖履歷,他還能夠一直活蹦亂跳,用朱斂的話說,就是見過命大的,沒見過這麼命大的,陳靈均上輩子得是做了多少好事,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能夠如此福大命大。

  朱斂極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陳靈均這里,思來想去,確實是吉人自有天相,只能如此解釋了,否則就無解。

  陳平安笑道:“其實崔東山有邀請你去青萍劍宗,被我拒絕了。我登船之時,崔東山猶不死心,還想砍砍價,希望我能回心轉意,放你去仙都山,被我罵了一通。”

  陳靈均啊了一聲,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說嘛,大白鵝忘了誰都不可能忘記陳大爺嘛。

  郭竹酒當然知道真相,師父騙人唄,那傻子還就真信了。所以雖然事情是假的,開心卻是真的,傻人有傻福。

  陳平安笑道:“竹酒,給你做了個竹箱,回頭試試看,背著合不合適。”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躍道:“好,極好極好,一直跟我奔波勞碌的小竹箱終於有個宅邸可以落腳了!”

  看架勢,她好像暫時不打算歸還那只小竹箱給裴師姐了。

  陳靈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長不大,是個憨憨。

  陳平安轉頭笑道:“泓下、雲子,跟你們談點事情,邊走邊聊。”

  水蛟泓下一襲黃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獨立之儀態。

  在陳平安看來,只說泓下的容貌氣質,其實不比葉芸芸差多少——他是持身正派不假,可又不是個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的傻子。

  陳平安笑道:“這趟桐葉洲之行,不是三兩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著短則七八年,長則十幾年甚至二十年都有可能。不過放心,你們肯定不會白忙活的。比如泓下,青萍劍宗會幫你以功勞換取未來走瀆的名額,即便功勞不夠,崔東山也可以幫忙補上。至於雲子,將來崔東山也會有安排。”

  泓下輕聲道:“山主,其實我自己攢了些家當。”

  她在黃湖山潛靈修性極久,差點就成為驪珠洞天昔年台面上最大的五樁機緣之一,那麼她的修道資質如何,顯而易見。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實實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撈個仙人境不難。

  陳平安笑道:“一來,大瀆走水,不管是寶瓶洲的齊瀆,還是桐葉洲那條新大瀆,都不是光靠錢就能辦成的。再者,這是公事,沒有讓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況以後等你躋身了上五境,若想開宗立派,需要花錢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沒有你錢夠的時候,多攢點總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瀆成功,關隘從來不止在走水過程中的凶險,更在大瀆之外。

  例如俱蘆洲的濟瀆,歷史悠久,擁有三位水正,但是斬龍一役之後,在陳靈均成功化蛟躋身元嬰境之前,一洲歷史上還沒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

  根源就在於大瀆沿岸任何一個王朝、仙府山頭,連同大源崇玄署雲霄宮、浮萍劍湖、水龍宗在內,沒誰敢說自己能夠保證一位水族走瀆暢通無阻,因為很難不被其他勢力刻意刁難,整條大瀆的水運等於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

  最關鍵的還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瀆,都會帶走相當一部分水運化為己用,再將大瀆水運歸還給大海。

  何況走水之屬,不管是什麼出身,行雲布雨是天性,很容易興風作浪,洪水滔天,惹來水患,沿途王朝要麼無力阻攔,撒手不管,那麼兩岸的洪澇災害就是一場天災。

  可若是早有布局,負責收拾爛攤子的練氣士就要耗費大量自身靈氣,而修士積蓄的天地靈氣,歸根結底,還不是神仙錢?

  何況這種損失,更涉及國祚和山河氣數。

  事實上,浩然九洲的大瀆皆是差不多的情況,導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極難通過走水來提升境界。

  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例外,就是寶瓶洲的齊瀆是被大驪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的。

  所以據說如今一洲蛟龍後裔、水仙之屬都在排著隊打點關系,苦苦等待大驪禮部頒發那道價值連城的通關文牒。

  在此之外,大驪京城和陪都都已經開始著手創建九座道場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閉關,有希望出現九位嶄新的元嬰境。

  因此,桐葉洲練氣士中如今最希望憑空出現一條嶄新大瀆的,當然是那些有望通過走江來提升境界的川澤水靈精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東海婦寇渲渠,她之所以會找到埋河碧游宮,就屬於與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間,何處不是江湖?

  陳平安那一籮筐書信,其中就有一封來自舊錢塘長出身的大瀆淋漓伯曹涌,詢問陳平安能不能幫水府與大驪朝廷討要一個額外的走瀆名額。

  曹涌說話直接,說淋漓伯府是有一個既定名額的,但是已經送出去了,現在還需要一個,好像長春侯楊花就沒打算使用那個名額,所以不知陳山主能否幫忙先與楊花通個氣,等於是長春侯府將名額轉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驪朝廷肯定不會阻攔,只要陳山主願意牽线搭橋,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泓下喜歡幽居道場潛靈養真,卻半點不懷疑山主是在試探人心。

  可若是換成崔東山來問,估計她這會兒就已經心驚膽戰,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氣和地道:“山主,我從沒有開山立派的念頭。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輩子只適合獨自修行,靠著水磨功夫笨法子一點一點增長修為,根本當不好什麼開山祖師,別說是一座宗門,就算是只有幾十人的小山頭,我也注定當不好。所以長久待在落魄山,碰到這樣的事情,能夠為宗門做點事情,再返回道場繼續修行,就是最適合我的選擇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經有了小米粒擔任右護法,你可能也猜出來了,我是打算讓陳靈均擔任左護法的,如此一來,就不可能有更多的護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躋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後……大道成就更高,只說在身份這一件事上,落魄山實在無法給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這件事,估計只有景清仙師自己沒看出來了。”

  在山主這邊,泓下是不那麼拘謹的。

  但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或是祖山集靈峰,都由不得她不緊張。

  這也怪不得泓下,落魄山上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練氣士的元嬰境算個什麼?

  用如今已經是閨中好友的沛湘的話來說,整個落魄山就數她們倆最尷尬,倆元嬰境,還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來得輕松愜意呢,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剛好就是個給人看笑話的境界。

  陳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跟崔東山提個建議,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擔任青萍劍宗的護山供奉。”

  我主動給青萍劍宗送供奉,跟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在那兒挖牆腳是兩回事。

  泓下臉色微變,連忙搖頭道:“山主好意心領了,只是我寧可待在黃湖山不挪窩,也絕對不敢去崔宗主身邊當差。”

  陳平安笑道:“看來崔宗主口碑堪憂啊。”

  泓下會心一笑,保持沉默,不承認,但也不否認。

  山主又不會胡亂嚼舌頭,今天這些對話內容,傳不到崔宗主那邊去。

  陳平安朝陳靈均招招手,陳靈均立即甩著袖子,大步流星過來。

  他終於逮著個說教的大好機會,潤了潤嗓子,語重心長道:“雲子啊,不比在這邊有我罩著你,到了青萍劍宗,你境界不高,又需要經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記得收一收脾氣。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多交朋友,可別仗勢欺人,別稍微遇到點磕磕碰碰就跟人齜牙咧嘴。氣量大一點,壞了咱們落魄山的名聲,老爺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學學我,逢人就給笑臉,遍地是朋友。切記切記!”

  雲子默然點頭。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雲子最為堅定地認為這位靈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對他很有幾分仰慕。

  陳靈均雙手負後,點點頭,轉頭望向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千萬要小心,外邊的風氣到底不比咱們這兒淳朴,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著人模狗樣、年輕有為的譜牒修士,可別聽了幾句不花錢的花言巧語,就對那些繡花枕頭神魂顛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計你現在也聽不進去。無妨,我回頭與米首席打聲招呼,讓他幫忙把把關。話說回來,要是真有合適又心儀的道侶人選,你也不用太過矜持。女追男隔層紗,你模樣又不差,只要對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來。”

  “雲子就是個糙坯子,所以我就要叮囑他別惹事,遇事能忍則忍。你不一樣,千萬別怕惹事,有我,還有米首席幫你撐腰呢。”

  陳靈均老氣橫秋得就像一個老父親在給一雙即將遠游的子女面授機宜,反復叮嚀。泓下笑著不說話。

  耐著性子等到陳靈均絮叨完畢,陳平安才笑著從袖中摸出兩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臨別贈禮,預祝馬到成功,萬事順遂,早去早回。這兩份禮物品秩差不多,你們自己分,各自看眼緣挑選吧。”

  都是陳平安從水龍宗得來的,北宗孫結送了一對牛吼魚,南宗邵敬芝送了一只別稱小墨蛟的蠛蠓。

  不過兩件鵝黃、蓮青色硯滴是陳平安自己另配的。

  在這處州,反正就數瓷器最多,陳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選的都是半官窯舊物。

  陳靈均伸長脖子,眼饞得很,就對雲子擠眉弄眼,暗示對方有點眼力見,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他耍兩天。

  不承想雲子這個愣頭青就那麼直不隆冬點頭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陳靈均愣在當場:你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腦殼上立即挨了一記栗暴,打得陳靈均抱頭。

  之後風鳶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一行人都走下了船。

  泓下、雲子和崔花生分別與山主陳平安行禮告辭。

  明月夜,一路晃蕩到山頂的貂帽少女看見了個腰懸抄手硯的清秀少女獨自坐在欄杆上,正雙手輕拍欄杆眺望遠方。

  喲,小丫頭片子,年紀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飛劍還是有那麼點意思的。

  就這麼個看著沒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對付那個已經是止境武夫的裴錢?

  謝狗腳尖一點,跳上欄杆,雙臂環胸,目視前方,隨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謝狗愣了愣:“干嗎學我說話?”

  “干嗎學我說話?”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我是白痴!”

  結果那個少女不再鸚鵡學舌,而是轉頭朝謝狗豎起大拇指。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這麼不可愛呢?

  郭竹酒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一時語噎,悶悶道:“你懂個屁。”

  “你懂個屁。”

  “郭竹酒,你再這樣,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哦。”

  謝狗冷笑一聲。終於不學我說話啦?

  結果那少女又開始重復:“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有點憋屈。打又打不得,畢竟是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如今在譜牒上邊還是等於半個關門的小弟子。罵……好像又罵不過啊。

  要說只是潑婦罵街,謝狗在小鎮是學了些本事的,可問題是這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腦子和思路很怪啊,謝狗怕自己罵了半天,結果小姑娘一句不還嘴,再朝自己遞出個大拇指,自己怕是能憋出內傷來。

  郭竹酒誠心誠意安慰道:“沒什麼,我身邊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謝狗坐下來,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來都來了,就這麼走,面子上掛不住。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支竹笛,吹了首不知名的曲子,笛聲空靈悠揚。

  四下無人處,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時,笛聲尤其清。

  “還蠻好聽的,青天鶴唳,雲外龍吟,聲在庭院。”

  謝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表揚一句,籠絡籠絡關系,再隨口問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問:“在避暑行宮時,師父說讀書人說過,校書能為古書續命。”

  謝狗點點頭:“校勘書籍就是糾錯,書上書外道理相通,你師父說這句話,還是有點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聲,轉頭訝異道:“師父怎麼騙人?你不是個傻子呀,我差點以為咱倆沒啥共同話題呢。”

  如果只聽前半句,謝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後半句,謝狗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淳平六年正月末,處州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正午時分,依舊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後初霽,洗出滿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鶯雀翩躚枝頭,點滴雨珠飛在春風里。

  陳平安已經將箜篌贈送的那本拳譜借給朱斂翻閱。既然雙方約定要在南苑國京城問拳一場,那就結結實實打一架。

  一直在寶瓶洲游覽山河的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即將聯袂拜訪落魄山,因為事先就已經飛劍傳信霽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陳平安今天就帶著韋文龍來到山門口,喝茶等人。

  魏檗憑空出現,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一身雪白長袍,神姿高徹如玉山上行。

  他往桌旁一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那兩位客人已經到槐黃縣城了。

  陳平安笑道:“這種小事也需要魏山君親自通知?真有誠意,你倒是幫我去小鎮迎接啊,這才算給面子。”

  魏檗不搭話,只是道了一聲謝。

  純陽真人先前施展大神通縮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徑直去了寶瓶洲最北端,看架勢是要跨海北游俱蘆洲了。

  只是不知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來到落魄山那處名為遠幕峰的藩屬山頭,在那古松老藤連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蘆瓢飲酒,一手掐劍訣作筆,崖刻了一首道詩。

  魏檗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立即趕去遠幕峰,趁著純陽真人詩興大發的關頭,措辭委婉,邀請對方去自家披雲山依葫蘆畫瓢一番,哪怕沒有完整詩篇,一兩個字的榜書也行。

  呂喦約莫是看在陳山主的面子上,沒有拒絕,果真隨著魏檗去了趟披雲山。

  山高猶有積雪,呂喦不吝筆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詩詞序文的溢美之詞:帶酒衝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萬山,第一關心是披雲。

  披雲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論崖刻,實在寒酸。寶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南岳稍好。

  自家山頭有了這麼一句道氣沛然的榜書,魏檗就覺得晉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過茶水,笑道:“以後再有類似好事,記得一定要算我披雲山一份。”

  陳平安答應下來,魏檗連忙親自給陳山主倒水,然後乘興而來,滿意而歸。

  韋文龍一直繃著臉,時不時望向山間小路。

  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徒步而來,雙方在山門口見了面。

  落魄山的財神爺、泉府一把手韋文龍神色肅穆,與邵雲岩低頭抱拳道:“弟子韋文龍,見過師尊。”

  邵雲岩只是點頭致意,其實他一直不太看好韋文龍這個只喜歡術算的徒弟。

  要說與韋文龍不親近,倒也不是,畢竟邵雲岩的嫡傳弟子就那麼幾個,可要說師徒如何親近,同樣不至於。

  再者,韋文龍打小就是個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而邵雲岩當年在春幡齋內部從來就不是什麼和藹可親的師父、師祖。

  邵雲岩轉頭問陳平安:“隱官大人,韋文龍在落魄山祖師堂算是坐第幾把交椅?”

  陳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邊的只有我、掌律長命和首席供奉周肥三個,所以韋文龍算是我們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門都會有幾個道齡很長、輩分很高的祖師爺,雖然沒有實權,但祖師堂位置還是很靠前的,如果跟當代宗主拉開了一兩個境界,說不定座椅位置就會僅次於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後。

  邵雲岩笑道:“之前一直沒覺得有什麼,這會兒站在落魄山的山腳,好像感覺真心不錯。”

  韋文龍赧顏一笑,察覺到師父瞥來的視线,又立即板起臉,收斂笑意。

  陳平安埋怨道:“邵劍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韋府主好歹是我們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氣點,別總擺師尊架子,臭著一張臉。”

  邵雲岩也不跟他吵架:“文龍啊,你們山主都批評我了,你覺得呢,我這個當師父的要不要擠出個笑臉?”

  韋文龍緊張道:“不用不用,師尊與當年一樣就很好了。”

  等到韋府主再轉頭與陳平安開口言語,就立即不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師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熱,師尊沒必要故意如何,我只會反而不自在。”

  陳平安跟邵雲岩相視而笑。

  酡顏夫人偷偷撇嘴。當年在倒懸山,她還真看不出春幡齋的二愣子韋賬房能有今天的機遇和成就,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如今這位酡顏夫人名為梅藪,道號梅花主人。在南塘湖青梅觀,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終虛報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歷已經改朝換代的雨龍宗,邵雲岩受到宗主納蘭彩煥的邀請,酡顏夫人則是昔年跟水精宮雲簽關系不錯,所以如今兩人都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了。

  陳平安好像總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笑道:“行走天下,與人為善總是不錯的。”

  酡顏夫人笑容尷尬,心中腹誹不已:隱官大人你這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陳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顏夫人故意滿臉茫然,陳平安也無所謂,笑道:“納蘭彩煥還是老樣子,好個談錢傷感情,連這點俸祿都不給你們。”

  主客一起登山,剛好遇到走樁練拳下山的岑鴛機。她與陳山主對視一眼,陳平安笑著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語。

  酡顏夫人以心聲問道:“她這是?”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雖然已經飛劍傳信給邵雲岩,陳平安這會兒還是與酡顏夫人再次說起了九嶷山神君蒼梧的邀請,又與她多聊了幾句九嶷山的風土人情。

  畢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內幕,山水邸報上是不會宣揚的,中土邸報不議五岳事幾乎是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如有例外,也是偶然。

  這讓酡顏夫人頗為自得——能夠讓一位中土五岳山君親自開口邀請做客,不算太過稀罕,可也絕對不常見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接下來是直接返回龍象劍宗?”

  邵雲岩搖頭說道:“繼續往北游歷,回一趟家鄉。”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回去看看了。”

  邵雲岩這位離鄉多年的劍仙其實是俱蘆洲人氏。

  當年劉景龍帶著弟子白首做客春幡齋,當然,身邊還有一位女修——水經山宗主的嫡傳弟子盧穗,她對劉景龍可謂是傾心愛慕。

  那次登門,劉景龍幫徒弟預訂了一只春幡齋養劍葫。邵雲岩其實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不過卻讓白首聽得額頭直冒汗。

  那根當之無愧的山上先天至寶葫蘆藤結出了十四只葫蘆,但是按照邵雲岩的推衍,最終能夠被成功煉化為上品養劍葫的其實只有七只。

  而從得手一根葫蘆藤,到即將瓜熟蒂落,邵雲岩等了將近一千年的漫長歲月,春幡齋的建造,就是為了能夠培植此物。

  劉景龍之所以能夠預訂其中一只,還是因為那七人當中有一人無法按約購買,這才讓他撿漏。

  竹樓一樓地方小,不宜待客,陳平安就領著兩位客人來到集靈峰一棟暫時閒置的宅子里。

  各自落座後,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邵雲岩,上邊羅列著一連串名字和物品。

  邵雲岩仔細瀏覽一遍,陳平安說道:“價格不是問題,只要對方願意開口,你就只管幫我答應下來。”

  邵雲岩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疑惑道:“你需要這些文運做什麼?”

  單子上邊除了九嶷山的文運菖蒲,還有中土神洲、俱蘆洲和婆娑洲的不少大山頭和大修士,大多是邵雲岩比較熟悉的。

  關於購買養劍葫的六位修士究竟是何方神聖,當年邵雲岩就沒有對陳平安有任何隱瞞,反正也沒什麼好藏掖的。

  同樣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其實要比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以及雨龍宗的水精宮,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懶靠著椅背的酡顏夫人聽聞“文運”二字,立即來了興致:莫非咱們這位隱官大人是想以文聖關門弟子的身份作為跳板,將來當個文廟學宮祭酒,甚至是……副教主?!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陳如初,道號暖樹,是文運火蟒出身,暫時是龍門境。結金丹是山上大關隘,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她的走水一事就比較特殊。”

  邵雲岩說道:“就算有了這些外物輔佐,她終究還是需要走水。”

  陳平安笑道:“這你就別管了,山人自有妙計。”

  劉羨陽曾經送過陳平安一份翻書風,被陳平安轉送給了陳暖樹,結果最後到了曹晴朗手里。

  當時曹晴朗主動提及此事,滿臉無奈,陳平安就讓他別多想了,留下便是。

  畢竟陳暖樹一旦堅持,別說曹晴朗沒轍,老廚子也沒轍,陳平安一樣沒轍。

  邵雲岩想了想:“我跟這些山門和修士是有些拐彎抹角的香火情,只是你單子上的這些物品本就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再者,這些宗門就沒哪個是缺錢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頭?”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隨便邵大劍仙怎麼處理,我只負責掏錢結賬。對方如果不想收錢,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與錢無關的要求——打個比方,想讓我去觀禮或討要印章之類——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應下來。”

  邵雲岩看著陳平安,都有點好奇陳暖樹是何方神聖了。

  酡顏夫人也直愣愣看著這位年輕隱官,心里邊酸溜溜的:憑啥我在隱官大人這邊就處處吃癟受委屈,那條才是龍門境的文運火蟒就是這般……無價寶?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提醒兩位暫時都別討論這件事。

  很快就有一個粉裙女童端來一盤瓜果糕點。

  她腳步輕柔,敲了敲門,見老爺笑著點頭,便跨過門檻,將盤子放在桌上,與兩位貴客施了個萬福,嗓音清脆自報名號,然後就要告辭離去。

  酡顏夫人打量了一眼這位落魄山的小管家,竟然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模樣瞧著倒是挺可愛的。

  陳平安從盤子里拿起一個柑橘,笑著遞過去。

  陳暖樹笑容靦腆,輕輕搖頭,柔聲道:“老爺要是有吩咐就知會一聲,暖樹就在外邊院子里候著。”

  陳平安也不挽留,笑著點頭。

  陳暖樹離開屋子後,邵雲岩笑道:“時隔千年,我這次返鄉,主要是去水經山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去那邊敘敘舊。”

  當年邵雲岩讓劉景龍護送盧穗,將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蘆藤送去俱蘆洲的水經山。

  這種事情,原本一旦泄露出去就很容易引起大禍,如果劉景龍當時不是玉璞境劍修,師門不是在俱蘆洲極有底蘊的太徽劍宗,邵雲岩還真不敢開這個口,一個不小心,只會害人害己,丟了重寶不說,還要連累一位天仙坯子的劍修大道夭折。

  畢竟財帛動人心,更何況還是這根價值連城的葫蘆藤。

  須知下個千年,藤上可能就又結出一大串新的養劍葫了。

  邵雲岩試探性問道:“劉宗主和盧穗……隱官大人能不能幫忙撮合撮合?”

  陳平安一陣頭大,無奈道:“邵劍仙,邵大劍仙!這種事,我一個外人怎麼開口?”

  何況彩雀府府主孫清不也是劉大酒仙的愛慕者之一?

  邵雲岩嘆了口氣。盧穗與劉景龍,盧穗的師父與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早年邵雲岩能在一處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那根葫蘆藤,盧穗的師父功勞很大,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地將重寶送給了邵雲岩。

  雙方本該結為一對道侶,只是陰差陽錯,種種緣由和曲折之下,最終有情人未能成眷屬。

  邵雲岩也擔心在俱蘆洲守不住這根山上至寶,才獨自趕赴倒懸山。

  所以後來見到盧穗,邵雲岩是將她視為親生女兒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結果一事如何了?”

  酡顏夫人伸手拿了個柑橘,幾次將橘皮隨意丟在地上,被年輕隱官斜瞥一眼,又立即默默彎腰撿起那些橘皮擱在腿上,正襟危坐。

  邵雲岩點頭笑道:“結果比預期的更好。肯定可以煉化成養劍葫的有八只,不敢說一定能成卻有一定希望的猶有一只,而且一旦煉成,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誰都不敢賭,畢竟我開價很高。說實話,我是故意為之,就沒想著賣出去。”

  “這是打算送我?”陳平安眼睛一亮,沉聲道,“作為我們落魄山創建下宗的賀禮,也太過貴重了點,不是特別合適,不過邵劍仙要是堅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酡顏夫人面帶微笑。

  邵雲岩說道:“隱官大人只要願意撮合,我就送出屬於意料之外的那只養劍葫。”

  酡顏夫人聞言心頭微顫:邵雲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開這個口,劉酒仙非得跟我絕交。”

  邵雲岩突然欲言又止,陳平安笑問:“難道是白裳消息靈通,在閉關之前就與你開口討要那第八只養劍葫了?”

  邵雲岩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猶豫,賣,干嗎不賣,往死里開價。”

  邵雲岩松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橋歸橋路歸路,買賣是買賣,這種事情,沒半點好矯情的。”

  邵雲岩如釋重負。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只說不定買了就栽在手里的葫蘆,不說你開的那個天價,如果是熟人要跟你買的話,是什麼價格?”

  邵雲岩伸出一根手指,讓陳平安咂舌不已:熟人購買還要一千枚谷雨錢?邵劍仙你這不是做買賣,是搶錢啊!

  酡顏夫人說道:“來時路上我就與邵雲岩談妥了,要是隱官大人不買,我就掏錢買下,送給陸先生,就當是作為預祝她躋身飛升境的賀禮。”

  陳平安點頭道:“有心了。”

  猶豫片刻,陳平安試探道:“邵劍仙,都是自家人,一千枚谷雨錢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我看五百枚比較公道。畢竟是要賭的,賭輸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枚谷雨錢呢。”

  邵雲岩懶得砍價,笑問道:“隱官大人,你真不買?”

  陳平安確實糾結,撓頭道:“要是沒有開鑿大瀆一事,我咬咬牙也就買下了,這會兒是真窮。”

  可以送的人其實很多,但是陳平安對於自己的手氣實在是沒有什麼信心。

  萬一沒能煉成養劍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劉羨陽聽了去,陳平安完全能夠想象自己被劉羨陽勒住脖子、按住腦袋追著罵的樣子。

  他瞥了眼看似滿臉無所謂的酡顏夫人,擺擺手,示意不買了,只是同時以心聲與邵雲岩言語了一句。

  酡顏夫人眼神炙熱,依舊是小心翼翼說道:“邵雲岩?”

  邵雲岩笑道:“歸你了。”

  直到這一刻,酡顏夫人才忍不住笑出聲。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怎麼,只花了一百枚谷雨錢,就讓酡顏夫人這麼開心了?”

  酡顏夫人頓時啞然。

  邵雲岩會心一笑。大概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

  原來就在方才,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到了,之所以沒有截和,想必還是那句“有心了”,畢竟酡顏夫人不是給自己留的,而是要送給陸芝。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說道:“暖樹,幫我們煮壺茶,茶葉就用老廚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陳暖樹趕忙走入屋內,取出茶具,開始嫻熟煮茶。

  陳平安笑著介紹:“這位邵劍仙是昔年倒懸山春幡齋的主人,酡顏夫人道號梅花主人,他們兩位都是婆娑洲龍象劍宗的祖師堂供奉。”

  “陳如初,道號暖樹,是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也是最早跟我來槐黃縣城祖宅的。”

  說到這里,陳平安眼神溫柔:“是第一個。”

  至於那位景清大爺,先靠邊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風景如初見,風景得是多美好。

  陳暖樹聞言抬頭,眼神柔柔而笑。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門口擺了個攤子,桌上擺了三只酒碗。

  一個白衣少年蹲在河邊,叼著草根,兩眼放空,抬起雙手,來回拋著一顆鵝卵石。

  有兩人按約而至,離攤子約莫還有兩里路。

  身材修長的儒衫男子,於祿,遠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綠竹杖。

  還有一個謝謝,如今是金丹境瓶頸。

  於祿轉頭看著燐河,心生親切。是個垂釣的好地方,陪著謝謝沿河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到了三處絕佳釣點。

  至於為何他們不是直接御風到此,當然是謝謝需要穩定道心——畢竟是來見崔東山,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對方的弟子。

  能夠堅持不轉頭跑路,離得崔東山越遠越好,於祿就覺得謝謝這些年是當之無愧的修心有成了。

  為了讓謝謝的心境稍微輕松幾分,於祿故意找了個話題,笑道:“傻子都知道這條一洲西海銜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幾條主要支流,長達萬里,是個很適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寶盆,可問題在於,當傻子都知道某個買賣可以掙錢後,不出意外,就是個坑了。”

  魂不守舍的謝謝笑容牽強,她哪里有心情計較一條燐河。

  就像於祿說的,事實確實如此。

  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葉洲中部山河,各方勢力相互抱團,呼朋喚友紛紛湊錢,大興土木,最終先後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雛形。

  其間不少勢力都知難而退,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不願花錢打水漂,附近這座渡口的舊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為比較後知後覺,還是損失了很大一筆神仙錢。

  這些都緣於渡口建到一半時,好不容易打好地基,位於燐河源、尾兩地的渡口勢力竟然聯手了,中部渡口一下子好似被掐頭去尾,變得雞肋了起來。

  有勢力揚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陣,徹底攔截燐河上游水運,而位於燐河入海口的那個仙家勢力更不是個東西,直接重金邀請了一幫丟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當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興風作浪,拼命汲取水運。

  這些個多是昔年小國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精怪還擺出架勢,要在附近建造祠廟,當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

  最過分的是,撤出渡口的仙家勢力事後才發現,位於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個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動工,擺明了一開始就是想著來燐河中部鳩占鵲巢的。

  在這之後,偏偏有個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橫空出世,橫插一腳,白撿了個現成的渡口地基。

  過程當然不會那麼一帆風順,那個身份不明、駐顏有術的山澤野修也算是個懂規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擺了個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酒攤子。

  臨近茅屋,謝謝看著那個蹲在河邊的白衣少年,頓時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來,好像每多跨出一步,就要多耗費不少心神。

  這些年一起游歷寶瓶洲,於祿經常半開玩笑地打趣她,小心以後的心魔就是崔東山。

  謝謝是真怕,她怕崔東山,更怕那個“心魔崔東山”!

  因此,於祿一句半開玩笑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終於讓她下定決心,既然注定躲無可躲,那就直面崔東山!

  這次硬著頭皮趕來燐河,就是希望能夠減輕對崔東山的恐懼,否則她一旦成為元嬰修士,再試圖打破元嬰境瓶頸躋身玉璞境,萬一心魔真是崔東山……謝謝一想到這個,就心生絕望。

  當年一起去大隋書院求學,崔東山好像就只針對她一人。

  但是不知為何,這次在異鄉的久別重逢,看著那個蹲著發呆的崔東山,謝謝覺得好像有點陌生了,印象中的崔東山,不會這麼……心神疲憊?

  崔東山將手中鵝卵石丟入河中,順便敲暈了一只鬼鬼祟祟來此刺探情報的水族精怪,使其當場現出真身。

  都說天邊泛起魚肚白,結果這會兒只見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魚,白花花的魚肚子,好大一條啊。

  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

  主動送魚肉來,不僅晚飯有了,村頭擺席都沒問題。

  崔東山站起身抱怨道:“於祿,你怎麼不早點來,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學大宗師的凌厲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變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無法想象!我當場吐了好幾斤鮮血,差點就嗝屁了,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連累我們這位謝謝姑娘多花一筆冤枉錢?”

  謝謝根本聽不懂,也不想懂,偏偏崔東山不願意放過她:“謝謝,說說看,你為啥會花錢?”

  就在謝謝臉色慘白的時候,於祿笑道:“崔宗主是覺得你要是聽聞噩耗,多半會去買一大堆爆竹好好慶祝一番。”

  崔東山朝於祿伸出大拇指,再偏移視线,望向手足無措的謝謝,輕輕嘆了口氣:愁啊,收了這麼個笨徒弟。

  謝謝已經緊張得手心都是汗水,當下已經想要返回寶瓶洲了。

  沒有去過“揍笨處”的人,就根本沒資格說她膽子小。

  來這之前,於祿跟她打探過一些消息,反正早就傳開了。

  先來了個七境的武學宗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其實沒想著鬧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滿地打滾,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轉了十幾圈,最後一拳更是打得少年面門撐地。

  這倒是弄得那位武夫滿懷愧疚,趕緊將那少年攙扶回攤子,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後面又來了個金丹地仙,三道攻伐術法不遺余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半死不活的。

  艱難起身後,醉鬼一般搖搖晃晃走向攤子。

  聽說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極有豪氣,顫顫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鮮血。

  最後來了個金丹劍修,同樣是山澤野修出身,結果不知為何,與那白衣少年言語幾句就臨陣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難猜,肯定是白衣少年給了他一個更高的價格——這就很崔東山了,於祿是半點不奇怪的。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開始圍繞著謝謝轉圈圈,笑嘻嘻道:“既然來了,就當默認你是我的嫡傳弟子了。拜師茶就免了,不喝,我膽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邊吐口水。”

  謝謝身體緊繃,面無表情。

  崔東山還在兜圈:“讓我多出個譜牒上邊的親傳弟子,謝謝謝謝。”

  謝謝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於祿這次沒有幫著解圍。要過心關,走獨木橋,旁人拖曳、攙扶皆不可。

  崔東山突然問道:“於祿,早年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有沒有帶在身上?有的話就拿來,當是幫謝謝給出一份拜師禮了,我替謝謝謝謝你。”

  於祿笑著從袖中摸出數把袖珍符劍,說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東山接過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為撐死了就三把符劍。他笑問:“怎麼這麼多?”

  於祿解釋道:“當年手邊有點閒錢,就與龍泉劍宗報備丟失了兩把,又買了兩把,龍須河邊鐵匠鋪子的徐小橋可能是看在我跟陳平安關系的分上,沒有計較,只是提醒我事不過三。此外,徐小橋也答應了我的某個請求。至於其余兩把符劍,是我跟仙師購買來的,價格翻倍,估計對方現在還是覺得做了筆劃算買賣。”

  當年在驪珠洞天舊址的龍州地界,道場在西邊大山的練氣士想要升空御風,或是外鄉人御風路過龍州地界,都需要與龍泉劍宗購買一把小巧如飛劍的符劍。

  如今舊龍州變成了新處州,龍泉劍宗也搬去了北方的大驪京畿之地。

  其實龍泉劍宗已經不再鑄造類似通關文牒的符劍,但是阮邛訂立的這條規矩這些年還是人人遵守,沒有人敢率先破例,畢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東山贊嘆道:“於祿啊於祿,你還是聰明。”

  他一招手,將那條順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魚給拽回來,嘴上嚷嚷著,高高跳起,一腳踹在那條大魚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我這腳法無敵手,硬是要得!”

  被崔東山一腳踹飛滾落在地的那條大魚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塵土,呆呆坐在地上,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模樣。

  崔東山伸出手指大罵道:“你這撮鳥賊配軍,好不正經,躲在水里東瞧西望的,是不是見我徒弟膚白貌美就饞她的身子,要擄走當壓寨夫人?!”

  不等那暈乎乎的壯漢如何打個腹稿,崔東山一袖子橫掃,又將漢子打回原形,重重墜入燐河中,濺起不小的浪花:“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次饒你一命,傳話給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約個地方跟我單挑,他贏了,這座渡口就歸他,我贏了……我怎麼可能贏過一位威名赫赫的遠游境宗師!”

  那條青魚在水中都不敢恢復人身,使勁搖頭擺尾往燐河下游逃竄。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沒個三五十號人馬,很難維持正常運轉。

  所幸這些人手都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動腦筋的苦力而已,到時候就將這些個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網打盡,一個都別想跑。

  至於需不需要給俸祿……都給你們命了,還給啥錢?

  在崔東山的建議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於祿問道:“渡口有名字了嗎?”

  崔東山沒好氣道:“取個雅俗共賞的好名字哪有那麼簡單,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來。”

  寶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靈璧山野雲渡,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國林立,魚龍混雜,亡國遺民恢復國祚與自己開國稱帝的差不多對半分。

  只有那麼幾個被視為術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當國師或是護國真人,忙著拿一堆封號,替新君封禪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開山立派,好不威風,往往同時兼任幾個小國的首席供奉、客卿。

  只是這類事,儒家書院是不會管的,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練氣士逾越文廟既定規矩,那麼山下的改朝換代,書院的君子賢人都是不會過問的。

  “於祿,知道桐葉洲名字的由來嗎?”

  “翻過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時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偉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宮苑桐葉為珪形,賜給自己的親弟弟。後者來到桐葉洲,在舊大瀆畔建立王朝。這條消失多年的舊瀆名為汾瀆,水運最為鼎盛時,主要支流有包括澮河、漱江在內的十二條江河大水。陵谷變遷,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只是汾瀆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於腳邊這條燐河,更是昔年汾瀆的一條不起眼的小支流,長不過兩千里。桐葉宗、玉圭宗這兩個桐葉洲勢力最大、綿延最久的南北宗門,追本溯源的話,其實是同源,故而兩宗的開山祖師姓氏相同。”

  謝謝亦是由衷佩服。於祿一個純粹武夫,這些年游歷途中到底看了多少雜書,她是大致有數的。

  崔東山嘖嘖稱奇:“問你一個問題,能給出兩個答案,這是買一送一呢?”

  於祿微笑道:“就當我順帶著補上了謝謝的答案。”

  崔東山感嘆道:“哪怕你只是分給我這個嫡傳一丟丟的腦子也好啊。”他雙手叉腰,“笨徒兒,我打算將你逐出師門,不跟你開玩笑的,嚴肅點!”

  別說謝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連於祿都呆若木雞:你崔東山都是一宗之主了,還這麼兒戲嗎?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搖晃肩頭,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揚揚道:“先生不在,你告狀啊,去告狀啊。”

  於祿嘆了口氣,低頭伸手入袖,指尖拈出一個信封。

  崔東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謝謝斬釘截鐵道:“好徒兒,為師跟你開玩笑呢,莫當真!”

  於祿依舊動作不停,崔東山健步如飛,一手伸手攥住於祿的胳膊,一手將信封往於祿的袖子里推:“於祿,都是共患難同富貴的好兄弟,別一言不合就干嗎干嗎的。自家兄弟,別動不動就祭出殺手鐧,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謝謝越發如墜雲霧:於祿這是做什麼,崔東山又在做什麼?

  於祿以心聲與謝謝說道:“來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處境,我就偷偷幫你討要了一張護身符。”

  謝謝恍然。如果不是面對崔東山,其實謝謝還是一個極其聰慧、極有靈氣的女子。

  崔東山板起臉問道:“謝謝,你以後見著了我的先生,知道該怎麼稱呼嗎?”

  跟騎龍巷小啞巴一樣喊師祖唄。謝謝難得板著臉,於祿悄悄搖頭。

  崔東山咧嘴笑了笑,也難得沒有繼續惡心謝謝,雙手抱住後腦勺感嘆:“做人可以嚴肅古板,但是說話不可以刻薄。如我這般好皮囊又好心腸的,確實不多了。”

  “你們兩個都曾經是天之驕子,一個是舊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是號稱舊盧氏王朝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誰知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遺民。記得你們當年還給我當過雜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也算吃過很結實的苦頭了……”

  “一個人在最沒錢的時候,遇到的好人壞人好事壞事,都是真。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記得諸如婦人的一碗飯、某個鼻涕蟲遞出來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婦人用紅紙包起來的幾個雞蛋之類的小事。但是我覺得,一個人記性太好,也不太好。老話都說,人不心狠,錢就不進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麼硬心腸就是一把鋒銳刀子,只傷他人。其實軟心腸也是一把鈍刀子,卻只會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訴自己不要再做哪種人了,所謂的成熟,都是在給昨天的自己守靈。”

  於祿有些奇怪。

  這會兒的崔東山有點古怪,因為太正常了。

  當年游學路上,崔東山是從不與他們談心的,跟人正兒八經講點道理更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然後崔東山就笑著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於祿,你們趕來桐葉洲之前,舊盧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驪絳州始終沒去過吧?那麼謝謝有沒有勸說你恢復本來名字,然後在桐葉洲立國?又比如可能得等個二三十年,由她來當國師?再比如勸你走趟蒲山雲草堂之類的,好以武夫身份學點延壽益年的仙家術法?”

  於祿坦誠說道:“幾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謝謝覺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葉洲找塊地盤,謀劃個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國了。”

  崔東山瞪大眼睛:“謝謝,你對自己能夠躋身元嬰境如此胸有成竹嗎?”

  謝謝點頭說道:“最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夠躋身元嬰境,這還是做好了第一次閉關不成功的打算。”

  崔東山詫異道:“那我豈不是又撿到了個現成的寶貝?一個足可打遍燐河兩岸無敵手的元嬰境欸,不比一座空殼子渡口地基更值點錢?”

  謝謝默然。

  崔東山轉頭說道:“於祿,不要矯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顧兔,拿出一點大老爺們兒該有的魄力來,一二十年都不用等。於祿,地盤我都幫你找好了,就在這燐河北岸,回頭南岸這邊,距離不遠的地方還有個驚喜等著你,至於是什麼驚喜,不著急,容我賣個關子。”

  “人生最怕相逢無酒錢嘛,按輩分算,咱倆還是同門師兄弟呢,等你當了一國之君,我這徒弟再給你當國師,有這兩層關系在,我還能缺酒喝?”

  於祿欲言又止。之前他就與謝謝說過一句,既是問她,更是自問:“在別洲延續國祚,能不能算是復國?”

  崔東山沒來由說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於祿問道:“不是看得很遠?”

  “人在毫無希望的困境里,是絕對看不長遠的。”崔東山搖搖頭,“但是誰都攔不住我們抬頭看天。”

  謝謝當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聽到陳平安說這種話,她肯定要玩笑一句:“這不就是井底之蛙嗎?”

  崔東山笑呵呵道:“對,我們都是井底之蛙。”

  崔東山低聲喃喃:“須臾少年。”

  槐黃縣城學塾那邊,散學下課時天色還早,家境好的稚童紛紛放起了紙鳶。

  喝過茶水,聊了些山水見聞,陳平安帶著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出門,閒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頭,白者是雲碧是樹,不知人間第幾天。

  不承想邵雲岩找了個由頭,竟然不仗義地自己散步去了,這讓與年輕隱官獨處的酡顏夫人緊張萬分。

  陳平安與她一起走向山頂,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銅錢的彩色繩結,笑問:“認識?”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

  這彩色繩結是由百花福地眾多花神各自抽取一縷精魄煉化而成,與她沒有直接關系,卻有些淵源——當年她能夠活著逃遁至倒懸山,百花福地的數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酡顏夫人與百花福地就極為親切。

  陳平安收起繩結,說道:“你這次陪著邵劍仙雲游中土,可以幫我捎句話給百花福地,就說我下次拜訪會攜帶此物,至於歸還一事,需要面議。”

  酡顏夫人流露出訝異神色:年輕隱官算是白給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給金榜題名的舉子報喜可都是有報酬拿的!

  況且得到此物的驚喜之大,豈是讀書人考中進士之喜能比的,百花福地眾多花神人人有份。

  故而酡顏夫人完全能夠想象,將來自己與邵雲岩在百花福地會是何等的座上賓。

  不管陳平安與福地花主事後談得如何,自己說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撈個客卿當當——作為梅樹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酡顏夫人豈會對百花福地沒有念想。

  這就與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將鐵樹山視為聖地,山澤野修對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笑道:“這就當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觀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報酬了?”

  酡顏夫人嫣然笑道:“沒問題!”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師堂其實就只有一座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上山頂:“梅淨,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笑容牽強起來。

  梅淨是她在避暑行宮秘檔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懸山,在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開辟出一座梅花園子,她豈能不自報真名?

  陳平安說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錦還鄉,雲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懸山,酡顏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擔任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都不敢離開園子。

  如今卻當了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公認是陸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如今與邵雲岩做伴,浩然九洲何處不敢去?

  酡顏夫人頓時心弦緊繃,反復思量。

  自從騰空梅花園子交予劍氣長城,與那只隱匿極深、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徹底劃清界限,選擇主動跟隨陸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婆娑洲齊廷濟創建的龍象劍宗擔任供奉,前不久給雨龍宗擔任客卿……怎麼思量都沒有半點越界之舉啊。

  再說了,秋後算賬葛藤禪,也不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一貫作風。

  別的不說,陳平安做事情還是很爽利的。

  陳平安說道:“人有心結樹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說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譜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個疤。”

  酡顏夫人小心翼翼說道:“我已經釋然了,隱官大人不必擔心我會與誰不依不饒,繼而給龍象劍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歲月悠悠,反正當年為難她的那撥練氣士也沒剩下幾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要跟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每一次所謂的和解,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遠是委屈,不會減少絲毫的。”

  “只說我自己的一點見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這個世界,首先就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了解很多人為什麼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其實這一點,酡顏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貧時靠狠窮靠忍,至於等到下下人翻身變成上上人,到底是一門心思報復曾經的惡意,還是報答當年的某些善意,或者兩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與我關系親近與否,能否稱為朋友,你其實不必用丟幾瓣橘子皮來試探,要不是暖樹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樹絕對不會讓我代勞,我才懶得管你。”

  酡顏夫人赧然一笑:“隱官大人,是我畫蛇添足了。”

  陳平安說道:“齊廷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還是一個極端追求思路縝密、行事嚴謹的人。換句話說,就是個有強迫症的,有潔癖,只是他一直隱藏得很好。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一個家族,環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腳,如今變成了宗門,在婆娑洲一家獨大,所以這個特點會逐漸擴大、顯露出來。何況你在齊廷濟眼中是有個標價的,這句話說得很難聽,而且也有背後說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將來因為你,因為某件事,陸芝跟齊廷濟翻臉,大好局面付諸流水。不管別人怎麼看,只說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將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視為劍氣長城的香火延續的。”

  “陸芝有自己的劍道追求,分心與人問劍非她所願,她不喜歡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從來委屈不了陸芝,但是陸芝就你這麼個朋友,她一旦為你遞劍,只會更重。文廟的規矩,陸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後百年內,文廟約束大修士只會越來越嚴格。這不是在危言聳聽,就像我自己,因為某個謀劃,先前就做好了上下兩宗被文廟封山百年的心理准備,然後我自己還得被禮聖丟去跟劉叉做伴一甲子、百來年的樣子,每天煉煉劍釣釣魚。”

  “邵雲岩境界不夠,雖是劍仙,卻不擅長與人廝殺,況且他志不在劍道登頂,以前是,以後亦然。要我說啊,我們邵劍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後添杯不如無,渴時飲水甘如露。老來身健百無憂,且作人間長壽仙。就這麼兩個道理,一個如何為人處世,一個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徹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雲岩也不合適為你出頭。”

  酡顏夫人聽得越發迷糊:陳平安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陳平安說道:“彎來繞去跟你說了這麼一大通,說得簡單點,其實就一句話,你最終能夠依靠的,始終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後,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了去。

  酡顏夫人聽到這里,只覺得心都涼了:又添了個天大委屈不是?有你這麼說理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淨,所以將來遇到事情,找宗主齊廷濟求助未必討喜,讓陸芝出面解決,痛快是痛快,可畢竟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齊廷濟哪怕願意幫忙收拾,不找陸芝說什麼,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寫一封信寄給落魄山,跟我打聲招呼,保證隨叫隨到。”

  這樣的口頭承諾,陳平安只給過兩個人:摯友劉景龍,穗山神君周游,後者還是自家先生的緣故。

  陳平安笑道:“即便我當時不在山中,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導致無法第一時間趕到,我也會跟朱斂和崔東山事先打好招呼,將你的請求作為上下兩宗的優先解決之事。放心,我一定會讓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門知道什麼叫自找麻煩。”

  酡顏夫人怔怔出神,回過神後,默不作聲,只是儀態萬方地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一襲青衫憑欄而立,好像雙方不談正事就沒什麼可聊的了,一時間都有些沉默。

  酡顏夫人突然轉過頭,問道:“陳平安,今天與我談心,先取出彩色繩結,再報出我的真名,然後說出齊宗主、陸先生和邵雲岩的心性,最後與我說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種對我的拆解?”

  “別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話,說得這麼怪。”

  “對了,陳平安,你前邊說的謀劃到底是什麼,後果這麼嚴重?”

  “將已經被文廟赦免的仰止騙出再砍死,再等著被禮聖抓去功德林關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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