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
廟會興隆,人山人海,引車賣漿者流吆喝聲絡繹不絕,走卒販馬者數不勝數,走到各處皆是喜慶不斷。
此間有一人,姓郭,中三年秀才,考舉人未入及第,後孤身浪於天下,聞得天下興衰野史,奇人異事,十六年後回於故鄉,中年未娶,常居夫子廟,人稱郭夫子。
郭夫子習得各地方言,腹中有萬種趣聞,常引得閒漢挑夫逗樂,今夜難得熱鬧,更缺不可,於是位廟會以北,搭一個窩棚,點上數燭,說閒鬧故。
當夜廟會唱彩,引得周圍百姓游玩熱鬧,郭夫子打扮起營生,支起堂板,揀一處人多熱鬧之處支旗說書講謠,掙些飯錢。
謝子衿閒來無事,上街消遣,得而遇見。
話說主人家姓林名玄,本是揚州人氏,因早年跟隨祖父出幽州做布料生意,頗有家資。
妻子邵氏,有一女七歲,生的伶俐可愛,可惜天不作美,此女兒在家中與金犬嬉戲,忽然狗變本性撲咬女兒,邵氏從廚房聽聲出來,見得廳房血紅一片,那惡狗正掏著女兒腸子。
邵氏驚哭不定,急送搶救,待主人林玄聽聞消息趕往時,其女已亡,林玄歸家尋狗,見狗正酣睡,憤泣著將其戮屍梟首,把狗身掛在後院鞭屍一夜,直至天明,筋骨具裂。
林玄一夜白頭,邵氏瘋癲,及第五日,其拋散所有家業,扶棺回江東老家,村中有幾位老人和中年還記得,見得情況訴說前事,皆嘆息不已。
有一中年男子道:“有一人,本不是我們同宗,三年前此人曾因發大水墜河而死,我們為他發喪後幾月,此人竟從墳里爬出,能言善食,別無異樣。然後有法力,常幫鄰助民。”
一婦人接話說:“是是,上周我兒喉梗,見幾天大夫不見好,此人往喉嚨上一摸,也不消吃藥就好了。”
林玄驚曰:“什麼?有此等人物?”
有一老人道:“此人名幼濡,他的祖母本是江西人,與我們同姓。四十多年前嫁到這里,生了一男一女,他是男兒家的,只有他一個兒子。”
林玄驚問:“此人在何處?快帶我去見他。”
一青年男子自告奮勇,往前帶路。
走過眾人房後有幾處田,有一處寬大干燥,籬笆圍繞著的房舍。
門前是一條溪流,後院是一片竹林,安靜不喧,空氣清新。
男子道:“此房屋是眾村,鄉上人籌集為其所建築,以感謝他常助鄰里而無所求。”
眾人道籬笆前,不敢進院,又不敢高呼,只是輕聲呼:“幼濡在家中否?”
有一年輕女子蔓步閒庭,從屋里走出,只見她身著素服卻擋不住窈窕身軀,面容如花似仙,說不出的優雅姿態。
你道她長得如何?
紫府無雙,絕艷驚人,猶如巫山洛水之儔,雲想衣裳,花思容妝,更羨瑤台仙子身綽。
那女子走路間柳腰裊娜綽約,嬌軀玉軟花柔,凝眉處流魚旖旎,桃花柔貽,佇若仙荷,行如風花,美艷無可絕物。
郭夫子說到此處,不禁感嘆,抬頭遙望星空,見繁星點綴,盈月當溢,猶如天女侍空,玉兔搗洞,似說起那仙女美如初見,猶在眼前。
眾人睽睽,久無下文,個個探頭撓腮,面面相覷,那郭夫子口中喃喃,竟吟起詩詞來。
“翩翩舞翩翩,年年復年年,千古飛天夢,何日上九天?”
“有這麼美的女子?難道是神仙麼?那後來呢?”
“是啊後來呢?”
幾個年輕人好奇,忍不住著急問起來,夫子喝了口茶,啐了茶葉,把手撫著繼續往下講起。
只見那女子來到眾人身前道:“先生昨夜與村里人捉泥鰍到天明,剛歸到家睡下。”
青年男子賠笑說:“既如此,我們先回去罷,待明日來叨擾。”說著邀林玄往回走。
林玄怎麼肯,急道:“我有要事來求,等待不得,等待不得。”
眾人驚道:“急不得,急不得。”
年輕女子蹙眉微皺:“你是哪里人?怎麼這般無禮!”
林玄苦道:“我實有難事,聽眾家言你家先生有能耐,特來請助。”
正說間,有一人從屋里走出,穿的一身白衣,身高八尺,面若凃脂,唇如呡砂。
他見了眾人,溫文爾雅笑道:“原來是諸位叔伯,請進屋里談。”
女子見他這樣說,只是皺眉並不說話,放開圍欄讓眾人進來,飄飄然往屋里走去了。
眾人進屋,分別坐下。
林玄曰:“中年喪女,大不幸也,更肩我妻子瘋癲。本是完整的一家,怎麼一個星期不到,家破人亡,怎麼叫人承受。”說罷大哭不止。
林幼濡曰:“原來如此,人的記憶本是模糊不清的,今汝妻子神智已昏,愛女新亡,真乃天下大不幸。”
林玄哭道:“我聞師傅有大神通,可以救病治人,望乞救我。”
幼濡曰:“人死怎的復生?失心怎得復心?”
眾人求曰:“望乞在同姓面上,想法兒幫一幫。”
幼濡道:“吾法力淺薄,難!”忽然一指年輕女子道:“可求救於神月姑娘,或許有法兒。”
女子蹙眉道:“我怎的有辦法?你休要瞞我,你能力廣大,言出法隨,救不救得豈不是你一句話之事?”
幼濡嘆道:“我實救不得。或在將來可救得,亦需許久,如今卻難。神月乃混元散仙下凡,真可救得。”
神月惱道:“你休胡說,我是仙子,你難不成是佛陀怎的?”
林玄連忙勸言:“若果真能救我女,願將家產過半。”
神月冷笑,並無答復。
一老人附道:“二位若能救得,切勿推脫。救人救難,可積福德,亦是美事。若是能而不救,豈不讓人心寒?”
神月怒道:“若依此等話說,便是能救也不施。我二人再此布施數年,豈是為了什麼福德!況彼有求於我,豈是吾的不是?”說罷憤然離場。
林幼濡也責曰:“伯老卻是話過誒。”
林玄哭告曰:“如今怎的是好?”
幼濡道:“吾知她的性子,神月外性冷而內多憐惜,表堅定而里柔情,可稍過幾日,容我慢慢請求。”
眾人謝過,拜別而去。
第二日,神月與幼濡上街買菜,稱得豬肉二斤,販子分文不取,這本是常事。
因二人常救助鄉里人不收錢財,因此眾人敬重。
但往日二人堅持給,商販也收下了,只是往重量加。
今日卻不同,只是說:“有人幫二位付了。”
又往另家買花菜,稱得二斤,又曰:“有人幫二位付了。”接連幾家全是如此。
神月道:“我曉得了,必是有人教我等吃嗟來之食,好讓我等無所拒也。”
幼濡笑道:“此他人好意,汝偏要惡解。”
神月道:“不然,此等人世間多誒,失意便求好,得意便肆虐,我若是取無名之物,乃是落人口舌。”於是不要眾人食物。
第三日,又上街買食物,各個商販又以舊言相告,神月怒曰:“你等想我離此地界耶?”
歸及家門時,見籬笆外多有禮品,神月乃與幼濡曰:“此地人如今表以殷勤,實則挾我等法力以助。天長地久,倘不如意必然有口舌。”
幼濡道:“汝言不無道理,然而如今之事確實難理。那林玄救女心切,蓋天下有誰能力為之?”
神月道:“你以為我能為之?”
幼濡笑道:“難道你並非仙子?”
神月面露不悅,哼道:“何必常以我言?神仙或是或不是,又待怎樣?是以我為祭品呼?”
幼濡一愣,只訕訕而笑:“方才相戲爾,請勿放在心上,我與你賠罪就是。”
說罷拱手謝罪,神月緊蹙黛眉良久,凝視幼濡道:“倘若以我之命去換得那孩童,如何?”
林幼濡為之一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神月羞赧不已,看似一個成熟莊麗的女子竟然伸手去勾他的手臂,林幼濡下意識地躲閃,二人目光對焦,趙神月眼中堅毅中帶著些許羞澀,而林幼濡卻有些害怕似的慌忙走開了。
中午飯時,膳後林幼濡正要起身,神月面無表情道:“幼濡,我要你明說,若是以我之命去換得那孩童,你將如何?”
幼濡道:“倘以我之命去換怎樣?”
“不行!只由得我去換!”趙神月眼中星眸顫抖,竟是動了凡心。
“那……我便為你准備棺材如何?”林幼濡嘻嘻大笑,仿佛玩世不恭的模樣。
趙神月咬唇不語,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連忙轉過身去,多時才嘆氣道:“不想為此孺子,要削我寶物,我只此一個。”
幼濡愕道:“你真能起死回生?”
神月並未回頭:“可差那人帶那女兒來,我自有主張。”說罷轉身而去。
時眾人聽說神月要行起死回生之術,俱爭先恐後來看,一時間竟有百人圍來。
幼濡將他們打發走,眾人皆不走,神月冷冷道:“你們此間多時汙濁之氣,倘若救不成,你們如何擔待?”
於是眾人驚怕,連連退到前院,卻聲音繁雜,神月十分不喜於是又將他們趕出院子。
時屋內只有幼濡,神月與那女兒三人。
將那女兒平放在地,用一荷葉浮萍墊在身下,只見娃娃五髒六腑無一處完整,漏出內髒,肚子快將吃完了。
神月嘆氣:“可憐呐,可憐!雖然可憐,卻也怕她無福消受。”
幼濡問曰:“你當真能救她?”
神月嬌嗔他一眼:“勿要小看我。”說罷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露出法身,從雲層中落下一束遮天蔽日的光芒從天而降,一瞬間屋內五彩光芒四射而出。
只見她綾羅飄帶護住身體,青白絲綢輕掩住香肩,美眸垂垂微閉,眉宇之中一點嫣紅,整個嬌軀舞在半空,被聖潔的白光籠罩著,一對纖纖玉臂高舉一束白光從天降下,待到仔細一看原來是個拇指大的青色小桃。
忽然間天地順變,狂風不止,艷陽高照轉眼烏雲密布,雲中轟隆隆的有雷聲響起,林中飛鳥各自逃散,門前溪流渾濁不清。
幼濡問曰:“因何如此?”
神月微微睜眼,看一眼林幼濡道:“你本不知,此寶物有奪天地造化之變,世間不容,因此萬物生變。”
本想和水衝下,不想女兒的胃也被那狗吃了大半,因此捏碎了小桃,放在口中含著。
神月自言自語道:“蓋千年之前,人死前皆是被陰差鎖了骨,勾了魂去。孤魂野鬼則飄飄落落,希望此物能將她的魂魄聚來。”
幼濡問道:“此是何物?”
“此是天宮之桃,是個剛結出來的,就算如此,此女亦將長壽三百六十年。”
此時屋外已經下起了雨,眾人只想看奇跡不願離開,雨越下越大,於是走了一些人,不一會兒又下起了雪,眾人皆驚,此地是南方,又逢四月,不該有雪。
忽又下起冰雹,眾人被砸的頭破血流,全都散了,方又止住卻刮起了陰風。
二人站住陣腳,仿佛有鬼神前來奪物,神月眉頭緊蹙,坐在一旁守住紅燭,林幼濡也盤腿而坐默念金剛經,護住心口,直至半夜,忽然一聲啼哭驚動二人。
不知何時,此女兒的五髒六腑及腿腳全都生長了出來,完好無損一般。只是哭聲不止,像極初生嬰兒。
眾人聽聞紛紛趕來,只見活生生一個女孩兒坐在凳上,止不住的啼哭。林玄過去抱住女兒也跟著哭,感染著在場眾人無不傷感。
神月對眾人說:“今日天氣突變,乃是我施法所致,乃是天地將氣來侵擾變法,若無先生替我把關,必難成功。”
幼濡道:“此皆神月之功,非我所能。”
眾人皆夸贊稱奇,林玄拜哭謝於地。
神月囑托曰:“此女以後有英靈護身,刀劍不能刺,陰毒不能逼,壽高福滿,天賦非常,切勿引入迷途。”
她頓了一會又說:“如今生死簿上已無她名姓,我給她起個新名,因她是女體又去過陰間,便教她姓殷,又是在浮萍上得活,就叫殷紫萍罷。”
又囑托如此如此,林玄哭拜而去。
次日清早,神月起身出門,密密麻麻一眾人在門外等候,見神月已醒,帶頭一人向身旁人說些什麼,那人飛跑走了。
領頭人道:“趙仙子,我等奉玄公命在此等候,請仙子與林公赴宴。”
神月聽到仙子二字有些不悅,說:“我昨日已講的明白,不必來請,汝等可速回。”
“這……”
“爾等眾人在我家前,著實叨嘮我的清淨。”
林玄被下人告知,從遠就望見神月,一路小跑過來賠笑道:“望乞恕罪,實在無以為報,略備薄酒以表感謝。”
“好言不聽,是麼?”
眾人聽了十分難堪,林玄也沒有台階可下,正尷尬間幼濡從屋內走出道:“若如此,汝可去誒。”
神月言:“吾不喜人多,你可代我去飲幾杯清酒。”
幼濡道:“我寸功未有,何敢代去?”
神月道:“將這些人打發走,亦算你功。”
幼濡知道神月性子,因此與眾人同去,臨去之前還朝著她擠眉弄眼,她強行憋住笑意,一轉身就忍不住嗤笑而出。
“滑賊,怎的這般油腔舌調……”趙神月喃喃自語,擱著籬笆望著遠去的林幼濡,神月不覺嘴角已然笑意止不住,直到人兒的身影消失,她的視线移到了牆角的一片花兒上面,那片青紫相間的勿忘我顯得額外嫣麗,她默然無語,走到牆邊佇立,像是那片花兒一樣等待著意中人。
“唉,就不能不去麼……”她心里哀怨,忘了是自己讓他去的。
村中早已備好酒席,足足百來桌,眾人皆早已落座,不見主客不敢動筷,見幼濡來皆來慶賀。
如此如此酒過五巡,林玄以錢財資之,幼濡拒不受。喝到中午,幼濡言歸,眾人不放,及第半夜方歸。
第二日清晨又來相邀,大排宴宴五六日天天如此。
更肩神月起死回生之術傳遍鄉鎮,又傳於外縣,每日登門拜訪者不計其數,禮品堆滿了整個前院,人都走不了路。
神月謂幼濡道:“如此下去,我等無清淨矣。”
幼濡點頭曰:“我亦思退路。”
待到第七日林玄登門拜訪,卻發現房屋里人已不見,只留書一封,不知去向:蓋承蒙父老叔伯關照多年,吾二人雖助鄉親小忙,如今被眾人所困,亦難清淨生活。
因此拜別父母長輩,尋個其他去處,望眾位寬待我家人,若有歸來之日,再行感謝,致辭。
眾人看了書信,無不痛哭:“活活放走了兩個神仙。”
林玄問眾人:“此二人是否兄妹?”
眾人否定,從中有人道:“依我看二人乃無名夫妻也。”
一中年男子道:“非也,此二人乃患難之交。”
林玄因此差重金請石匠刻二人像,建祀立言,引得無數人慕名而來朝拜,又請人每月清掃舊居,善其父輩,以謝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