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教給我的美好
Ume最新的作品顯得有些潦倒,是由幾張普通打印紙拼起來,用膠帶粘在地板上畫的。
畫風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感到胃里不舒服,但跟以往的作品有著顯著的區別。
惡心的肉芽並沒有布滿整個畫面,大半空著的畫稿上部,被一個被塗得漆黑的立著的橢圓完全占據,驚心動魄,吸人眼球。
橢圓下方寥寥數筆的线條襯托得它高高在上,但用黑筆仔細塗滿的厚重感釋放出了無形的壓迫,仿佛在預告一場什麼災難即將降臨。
凡烈盯著手機屏幕,覺得它像個黑洞,再看下去恐怕是要被吸進去。
他是個俗人,除了會撥幾下吉他弦以外與藝術無緣。也許是因為畫手是他所熟知的人,他莫名從這個簡單的幾何圖形中接受到了……一種絕望。
凡烈在情緒變得更不穩定之前,把眼睛從手機屏幕移開,思路卻逐漸開始清晰。
他切回微信,給紀小梅發了一條消息。
-小梅,我們見面談談好嗎?
良久,他收到了回信。
-好的。什麼時候?
談什麼,怎麼談,凡烈來回仔細地琢磨了很多遍。
顯然,上次紀小梅並不是單純的腸胃不適,而是跟她心底深處某些負面的情緒有關。
從強烈的身體反應他推測,這應該不是一般人勸慰幾句好好休息想開點就能解決的問題。
他也做了不少調查,篩出了幾位看起來值得信賴的心理咨詢專家。
問題就在於,他怎麼把這層紙捅破,讓紀小梅聽話地配合治療,尤其是這些負面的情緒很可能還跟他有關系。
凡烈把地點定在了自己家里,萬一紀小梅再情緒失控,他也能迅速控制住。
以防萬一,他甚至一個人演習了呼叫救護車和消防隊。
如果一次不行,他就想辦法穩住紀小梅,循序漸進,一步步攻破她給自己築的堡壘。
他已經等了太久,但他有足夠的耐心。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分鍾的時候,凡烈家的大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紀小梅出現在門口,她把鑰匙拔下來,輕輕地邁進客廳。
她看到凡烈從沙發起身看向她,茶幾上放好了兩杯茶,還冒著熱氣。
屋子里窗簾都拉得很嚴實,只開了電視機兩邊的兩盞小燈,看來確實是來找她正經談話的。
紀小梅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凡烈還是有些緊張的。一個多月沒見到紀小梅了,她剪了劉海搭在額前,還穿了一條他沒見過的裙子,平添了幾分陌生感。
他有些僵硬地揮揮手掌,示意紀小梅坐過來。
紀小梅把鑰匙放到門邊的台子上,換好拖鞋,像如同一個禮貌的客人,落座在雙人沙發的另外一邊。
完美的社交距離。
“公司里怎麼樣?”凡烈尷尬中以寒暄開了頭,“項目剛開始,一定很忙吧?”
紀小梅點點頭,“事情是很多,不過因為是自己一直想做的,同事們也都很支持我,願意配合我,所以累雖累點但很開心。”
這是什麼該死的上下級談話風格!凡烈心里罵著,竭力想扭轉這個走向。
“小梅,我們35天沒見了,”他說出下一句台詞,“我很想你。”
紀小梅回給他一個感激的官方微笑。
凡烈硬著頭皮往下走,“我說過,我對你做過很多混賬事,有些事可能我自己都沒意識到。”
他偷偷觀察了下紀小梅的臉色,清清嗓子,語調前所未有的鄭重,“我想對你說:小梅,對不起。”
話音剛落,紀小梅就把頭深深埋到了胸前。
這個反應在凡烈預料范圍之中,他趕緊湊上去想去抱住她,但被一把推開了。
“小梅,別……別……”遭到超過預期的強烈抵制,他有些緊張,連說話都結巴起來。
紀小梅始終不肯把頭抬起來。
凡烈看見她雙手緊緊抓住裙角,肩膀都在微微顫抖,頓時心疼起來。
要不今天就算了吧,他心里開始打退堂鼓。
突然紀小梅抬起頭來,她布滿臉頰的淚水嚇了凡烈一大跳。
他心里抽了自己幾個耳光,想上手幫她擦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刷刷抽了幾張紙巾遞了過去。
但接下來紀小梅的話讓他目瞪口呆。
“那以後……我們還能當炮友嗎?”
他完全愣住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女人的腦回路。
這當兒,紀小梅帶著哭腔又開口了,“偶爾一次就好,不會打擾你的新生活。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我盡量滿足你……”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小了下去,幾乎聽不見。
“等等,小梅……”他覺得這里邊一定是出什麼岔子了,“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說……炮友?還能?還能又是什麼意思?”
“你不願意也行。”紀小梅擦擦眼淚迎上他的目光,“我記得你說過,你一段時間就一個女人。我不知道你找到下家沒有,在那以前我都可以……今天也可以。”
凡烈總算摸到了一些頭緒,領悟過來的這一瞬間,他覺得腦袋都要爆開了。
“紀小梅!”他從後槽牙擠出低吼,“你他媽腦子里都在瞎想些什麼狗屎玩意兒?!”
凡烈一把把她按倒在沙發上,從上方怒視著她。
這一年來凡總用情專一,問心無愧,現在他可以輕松寫出一篇爆肝長文來反駁這個愚蠢的女人。他剛要張嘴開噴,突然打住了。
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雙手撐在紀小梅頭的兩側,心痛無比。
“小梅,小梅……我……我是不是還沒有跟你說過,我喜歡你……”他壓著嗓子說道。
紀小梅茫然地看著他,漸漸地,眼神失了焦。
“你說過的。”她輕輕地說,“很久很久以前。”
凡烈俯下身把頭埋進她的肩膀,偷偷在沙發扶手上蹭掉滑出來的眼淚。
他平復了一會兒情緒,抬起了上身,用盡量平靜的聲音的說道,“那我再說一次。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我要不喜歡你干嘛天天追在你屁股後面跑?干嘛不直接去酒店非要拉個手去看什麼噴泉?干嘛不就地找妹子雙飛非要飛過海去找你,還爬那麼高的山,累死老子了你曉得不?你非得說是炮友,呸!凡總才沒空打這麼累的炮。一天到晚跟你微信都沒斷過,你真以為我時間管理大師啊,還下家,下你媽的家。有女的勾我我是忍不住,我除了比別人帥點兒就是一正常男人,可一想到你現在這個蔫巴樣子我他媽就萎了你明白嗎?”
紀小梅掛著淚珠偏過頭,嘴角抿了一下。
凡烈說完覺得耳朵發燙,忍不住又俯身抱住了她小聲說,“都怪你,我這樣都是你害的,你要對我負責。”
他感覺紀小梅擱他肩膀的下巴點了點,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嗯”。
他高興壞了,今天雖然開局不利,但也有意外收獲。
紀小梅的心思對他來說一向是最大的難題,但就剛才,他收獲了一個珍貴的“嗯”。
凡烈緊了緊懷中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家伙又把洗發水換回來了。
“小梅,”他順著氣氛往下走,貼在她耳邊吐著熱氣,“所以你心里要是有事情,就別一個人扛著,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面對對不對?就像你公司那些破事兒一樣,你看,兩個人互相說說話,不就過來了嗎?”
紀小梅又拿下巴扎了扎他的肩頭,他很滿意她的順從。
“我知道以前我干的那些混賬事兒讓我這個人看起來很不可靠,但你要相信我,這幾年我也是經歷了一些事情,沒有把握的事不會輕易開口。我說喜歡你,是因為我比以前更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你什麼,到底有多喜歡你。”
“小梅,” 他又深吸一口氣,“你可以相信我嗎?”
凡烈仍然埋在紀小梅的肩窩上不敢抬起頭來,怕與她那雙茶色的眸子對視。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句“喜歡你”,卻連一句“那你喜歡我嗎”都沒有勇氣問出口。
但紀小梅再次溫順地點了點頭,還把雙手環上了他的腰。
該來的終究要來了,他心髒驟然加速,不停給自己打氣。
“所以,”凡烈開口道,“你願意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嗎?”
他馬上察覺到懷里女人的身體定住了。
“小梅,”凡烈用上了他有生以來最溫和的聲音,“過去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那些已經發生了,沒有辦法改變,我只能想辦法讓你不再那麼害怕。”他又緊抱了一下紀小梅,“現在你不是一個人,有我在,我們一起……”
他緊張爆棚,越說越快,似乎他的話不說完,身下這具繃得僵直的身軀就沒法呼入氧氣。
“所以,小梅,”他終於說出了最後的台詞,“你想要我陪你一起去咨詢下心理醫生嗎?”
凡烈的肩膀突然傳來一股大力,他還沒來得及抱緊紀小梅,就被她推得直起身來。
他剛想開口就碰上了紀小梅警覺又防備的視线,像察覺了叢林異響的小獸。
紀小梅毫無表情地問他,“你是什麼意思?”
凡烈咽了一口口水,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小心翼翼。
是啊,紀小梅平時開口不多,說話總是滴水不漏。
從兩人最開始談戀愛時,凡烈就是被碾壓的那一方,在她面前總像是在裸奔一樣,一眼就被看透被戳穿。
但現在,此時,為了困擾他多日的心結,他無論如何想要扳回一局。
凡烈鬼使神差地回答,“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死死盯住紀小梅,生怕錯過她暴露出來的任何一點小小的破綻。
小梅在緊張,他想,並且小梅在試圖掩蓋她的緊張。
“我的什麼事?”紀小梅也盯緊他的表情。
“所有事。”凡烈馬上回答,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比如?”紀小梅是一個頑強的對手,絲毫也不後退。
凡烈被迫亮出了最後的底牌,他艱難地說道,“以前的一些……對你造成嚴重傷害的事情。”
他看到紀小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突然就後悔了。
今天多好的氣氛啊!就此打住,兩個人痛痛快快打上幾炮不香嗎?怎麼非得逼得這麼急呢?
“好了!”他趕緊改口坦白,“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都是瞎猜的。剛那是故意逗你玩的,你不會上當了吧?哈哈哈。”他尷尬地笑了兩聲,“再說了,就算真要有點什麼,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也不需要非要拿出來聊,過去就過去了唄。”
紀小梅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謹慎地審視著這個剛剛口口聲聲說“你要相信我”的男人。
凡烈偏過頭躲開她的目光,從茶幾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他聽見紀小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聲兒吹到他耳朵里,讓他心酸無比。
“是有過一些事,”紀小梅突然開口道,“我大三的時候有天晚上……”
“不用說!我真的不是非要你說這些!”凡烈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
他殫精竭力尋找的真相就在眼前,可他現在只想把所謂的真相抓起來一股腦扔出窗外。
紀小梅冷笑了一聲,她嘲諷般彎起的嘴角刺痛了凡烈。
“那天下很大的雪……”她接著說道,卻被撲上來的凡烈用力壓在身下。
“我被五個壞人抓上車……他們搶走了我所有的錢……”紀小梅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費勁地往外擠著話。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凡烈哽咽著緊緊壓住她,似乎這樣可以給心口止血。
但紀小梅的聲音更冷靜了,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
“然後他們強奸了我,”她說,“一整夜。”
凡烈頭埋下去緊緊抱住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想起了在江市小屋的那晚,紀小梅紅著眼睛對他說,“反正後邊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想起了最後分手時,紀小梅哭著問他,“那你可以不跟我做嗎?”
他想起了湖邊她的央求,“不要在車里……”
想起了廁所里嘔吐時她的尖叫,“我現在很難看,很髒,很惡心!”
想起了畫里那些蠕動的线條……
他把紀小梅擠在自己和沙發中間,哭得像個孩子。
他的小梅子,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紀小梅緩過來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我想過報警,可是那些人看過我的學生證,說報警就要來找我麻煩,我好害怕。我也不敢跟家里說,都怪我自己一個人那麼晚還在外面走……你知道嗎?好多事請,選擇不說,比說出來要容易太多……”她的聲音也開始哽咽。
“我是個膽小鬼,這麼多年我很自責,要是我能早點報案,是不是就能早點把那些人抓起來?是不是可能會少幾個受害的女孩?有時候我還在想,要是當時我勇敢一點,拼命反抗,是不是可能現在又會不一樣……”
“是會不一樣,”凡烈突然開了口,他騰出一只手,使勁擦了擦眼睛,“你會被切成好幾塊埋到山里,然後我們把你挖出來帶回江市,每年去你墳頭除除草,放些花呀水果什麼的。”
毫無懸念的,他感覺紀小梅肩膀抖了兩下。
凡烈寬心了一些,抬起身端詳她的眼睛,手心撫過她的臉頰,“我不是說了嗎,沒有完美的受害者。你就是受到傷害了,很嚴重的那種。沒有人可以否認,也不需要搞什麼復盤。事後說怎麼怎麼著的都他媽是大傻逼,包括你自己。”
紀小梅看著他,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接著說,“做愛這個東西呢,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兒,就是些……是些器官的摩擦而已。”
紀小梅明目張膽地笑出了聲,他自己也有點兒不好意思,“所以呐,你想做,我們就開心的做。你不想做,我們就做其他開心的事情。我又不是種豬,配不到種就發情蹭牆。”
紀小梅微微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眼光像湖水一樣溫柔。
“性,確實很多時候都很可怕。”
她的眼睛里有一瞬的黯淡,但很快亮起來。
“但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你教給我的。”
凡烈的心髒像遭受了一錘重擊。他又倒在紀小梅身上,把自己不爭氣的眼淚往她脖子上蹭。
他用拙劣的手段無數次從她身上獲取滿足,在她最需要幫助和安慰時跟別的女人鬼混,幼稚地企圖在她面前找回愚蠢的自尊,自以為是地策劃著一步步攻略,為一次次得逞而沾沾自喜。
結果這個女人說,“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你教給我的”。
“……我從來都只有你一個人”
他再次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