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分開的軌道
五年後。
湛藍的天空下,雪山連綿起伏,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壓得平平整整的滑道從各座山頭順著坡面展開,一直鋪至山腳,時不時有飄逸的身姿飛馳而下。
中間最寬的一條滑道上,一名穿灰色滑雪服的男子手持滑雪杖,正以極快的速度畫著弧线下滑。
突然,從他前方的側道穿出來一名紅色上裝的女子。
她在交匯處猛刹一下腳底,放緩了速度,有些猶豫地轉頭向後張望。
就在這一瞬間,她被灰衣男人從背面撞飛,在坡上翻滾幾圈趴在雪上不動了。
灰衣男人迅速爬起身來,把自己腳上長長的雪板踢掉,來到女子身邊幫她翻過身來。
“你在流鼻血,”他費力地卸下她腳上的雪板,“還有哪里不舒服?”
紅衣女子的護目鏡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露出一張清麗的面孔。她看起來還有意識,自己捏住鼻翼有氣無力地說:“渾身疼。”
“別動,不知道骨頭有沒有事兒。”灰衣男人拿出手機撥打了滑雪場的緊急電話,不一會兒便聽到雪地摩托的巨大轟鳴聲從遠處傳來。
山腳下的管理處小屋里,暖風從爐子出風口呼呼地往外吹。
簡陋的小桌旁,當事人各據一方,一位穿著滑雪場制服的中年男人在中間的板凳上落了座。
“能講下當時的情況嗎?”
“我在主道,她從側道出來。她減速了,是我從後面撞的她,我全責。”灰衣男子摘下了護目鏡,他看起來年近四十,眼神有力。
年輕女子已經止住了鼻血,她軟軟地靠在椅背上看了男人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游客個人的事故不在滑雪場的責任范圍內。這是兩位的駕照復印件,麻煩寫下自己的聯系方式交給對方,自行調解。”工作人員熟練地把兩張紙和筆推到二人面前,然後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辦公位。
很明顯,這是不准備再管了。
年輕女子接過對面遞過來的紙瞄了一眼,馬上抬起頭看向對方。與此同時,男人也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手里捏著她的駕照復印件。
“紀小梅?你是中國人?”
女子點點頭。
“和我說話有問題嗎?”
“沒問題。”她終於開了口。
“我叫雅樂川,現在先帶你回市區醫院檢查一下。你開車來的?”
“今天不是,跟同事一起來的。”
“很好,我的車就在旁邊的停車場。你現在能走路嗎?能走你就把衣服換一下過來,沒問題吧?”
“沒問題。”
雅樂川把車打著火,電台音樂響起。他單手扶腮,看著手里的復印件,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十幾分鍾後,復印件上的女人在他車前招了招手。他放下車窗,示意她上車。
紀小梅嘩的一聲拉開了後車門,看著雜亂堆在一起的雪板和靴子的車廂,她一時愣住了。
“到副駕駛來。”雅樂川沒有回頭。
安靜的車廂里,紀小梅靠在椅背上,一直側頭對著窗外。這麼看上去她安靜又溫順,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雅樂川不動聲色地看了她好幾次。
幸好她的骨頭沒事,只是一些擦傷,雅樂川輕舒了一口氣。
紀小梅把褲腿放下,又把毛衣袖子卷到胳膊上方,“醫生,還有這里。”
雪白的肌膚上,一大片青紫格外觸目驚心。雅樂川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
“麻煩您把這些都在診斷書里寫清楚了。”紀小梅又叮囑道,她不像受了傷,倒像是在跟商家談索賠事宜。
他微微勾起嘴角,這個女人,有點兒意思。
兩人從醫院出來,天色已經全黑了。
“我餓了。一起吃個飯?”雅樂川按亮了車,停下腳步看向紀小梅。
紀小梅露出明顯的驚訝神色,她打量了這人好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
不出她所料,雅樂川開車帶她來的這家店,入口看起來就是一戶普通的人家,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門上特殊的金屬光澤。
一位系著黑色圍裙發髻高高盤起的女侍者帶路,引導他們穿過昏暗的走廊,在最里面的隔間里入了座,這里再無他人。
注意到紀小梅打量周圍的眼神,雅樂川笑笑,“別怕,我只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紀小梅回給他一個無所謂的微笑。
“我的名字很少見,”雅樂川拿起侍者送上的熱乎乎的手帕擦了擦手,“我猜,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吧?”
“還有兩個月選舉,這個時候您應該忙著拉選票吧?”紀小梅的表情並無變化,“議員先生。”
雅樂川笑出聲來,“是,今天好不容易抽一天空來透透氣,結果……”
“非常抱歉。”紀小梅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道歉的意思。
女侍者送上精致的前菜,兩人細嚼慢咽起來。
雅樂川先打破了沉默,“中國很大,你老家在哪兒?”
紀小梅似乎對這種問題已經免疫,她打開地圖應用定了位,然後把手機從桌上推到對面。
一只黝黑的大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你沒有戴戒指,”雅樂川輕輕摩挲她纖長的指根,他無名指上的男戒幽幽地反射著銀光。
紀小梅抬頭平靜地看著他,“沒用的。我做不了愛。”
這直球打得雅樂川一個措手不及,他驚訝地笑了好幾聲才接上話,“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什麼叫……做不了愛?這不是女人的本能嗎?”
“字面意思,”紀小梅聳聳肩,“做不下去,做一半就受不了,會逃跑。”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雅樂川反而來了興趣,“你是性冷淡?一點兒都不會想要嗎?”
紀小梅停了一會兒道,“想的。”
“那是欲望中途消失了?”
“我不知道。”
“能告訴我原因嗎?”
回答他的是長長的沉默。
雅樂川理解地笑了笑,“也是,如果知道原因也不會這麼苦惱了。”
紀小梅突然開了口,“可能跟受到過的性暴力有關。”
雅樂川面色一暗,大手再次覆在她微微顫抖的手上,“對不起,我不知道。……願意跟我說說嗎?”
他等了很久,久到他都快要放棄時,紀小梅終於小聲道,“五個人,輪奸。”
雅樂川攥緊了她的手,拿到嘴邊輕吻她的指尖,“那些畜生!…女人的身體是神明的禮物,理應得到最小心的珍重。”他溫柔地看向紀小梅,“我,會好好珍重你。”
女人的反應讓他覺得有些意外。她的眼神比剛才還要冷,甚至多了些不耐和鄙夷。
他失笑,“看來想珍重你的人不止我一個。”
紀小梅不置可否,專心致志地用筷尖夾起面前一顆又一顆晶瑩的魚子放入口中。
雅樂川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改天吧。你先好好養傷。記得把調解書跟銀行賬號發我郵箱,還有診斷書。”
紀小梅沒想到,他們的再次見面居然還是偶遇。
兩周後的一個周末,她的車在市中心一個十字路口停下時,激情洋溢的演講聲透過車窗吸引了她的注意。
身上斜背著寫有“雅樂川”大字的背帶,那人正手持話筒高聲發表著什麼,身後選舉車上是一幅巨大的照片,還有兩名助手向來往的車輛招著手。
紀小梅把車窗放下,透過墨鏡靜靜地看著他。雅樂川瞟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他身體轉了個方向,繼續賣力地吆喝起來。
紀小梅滑上車窗,駛離了這個吵鬧的路口。不多一會兒,中控台上的手機振動了兩下。
“七點,高速出口停車場。”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紀小梅把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熄了車燈。
高速出口不遠處幾棟光怪陸離的樓群上,“HOTEL” 幾個霓虹字十分顯眼。
它像是搭起來的場景棚,與背後靜謐的雪山,周圍老朽的民居格格不入。
這個島上的人,披著和善的笑容,說著恭敬的話語,遵守如麻的規矩,保持客氣的距離,但又毫不掩飾地給欲望劃一個圈,說“進來就自由了”,真是讓人嫌惡又覺得有趣。
紀小梅把暖氣開大,放下椅背小憩。昏暗的車內,兩年前跟凡烈見面時的情景又從她的記憶中跳了出來。
那是一個普通的下午,一條突然的微信好友申請擾亂了她的心緒。
“班長你好,我是凡烈”
這幾年大家都開始用微信,凡烈從別人那里打聽到她的號一點也不稀奇。紀小梅沒怎麼多想就點了通過。
很快凡烈的消息就過來了。
烈:班長好久不見。下個月准備去J國玩,方便的話見個面?
最後那次激烈的夜晚已經過去三年多了,他的語氣平常得像普通朋友。
紀小梅還在猶豫時,她的手指已經打出了兩個字。
小梅:方便。
在首都一家海景酒店的空中餐廳里,她再次見到了凡烈。闊別已久,他似乎又高了一點,身形顯得更魁梧了。
兩人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落了座,像普通老同學一樣拉起了家常。
可能是被這幾年生活打磨過,凡烈說話圓滑了許多。
他看似關心地問起紀小梅在J國的生活,又提起家里的廠子,侃侃而談。
紀小梅小口抿著咖啡,安靜地聽他說。
從凡烈的話里,她才得知凡家這幾年過得很艱難。
他剛接手那會兒,全國的制造業都開始不景氣,江市的中小廠子倒了快一半。
他說服了幾個叔叔輩,賣掉大部分生產機器,又到處融資引進了技術組和新的組裝线,徹底換了一次血,近一年才逐漸走上了正軌。
對面的年輕男人顯得成熟又穩重,臉上甚至帶著有一絲滄桑。
他也才是個剛畢業沒幾年的毛頭小子,紀小梅無法想象凡爸剛去世時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扛過這個擔子的。
但此時的老同學再會,他好像已經人生翻了篇,生機勃勃地奔跑在另一條軌道上,離她越來越遠。
窗外藍天和海面連成一线,幾艘白色的游艇正緩慢地駛向港口,紀小梅叉起一小塊起司蛋糕送進口中。
“班長,交男朋友了嗎?”凡烈似乎是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
紀小梅搖搖頭。
“哦,”凡烈的臉上看不出變化,“我准備結婚了。”
紀小梅控制不住表情,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個她一直以為非常遙遠的話題,她設想過很多可能性,卻唯獨沒有想過“凡烈結婚”這個選項。
忽然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就在這里?在下面酒店房間里?”紀小梅迅速調整了聲音。
凡烈有些詫異地看向她,然後笑著點了點頭,“班長,你的第六感一直都是這麼厲害。”
“你們是一起來旅游的?”
“對,她早就想來J國玩了,”他頓了頓,又挑釁般地盯著紀小梅說道,“你要看看她嗎?”
紀小梅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她竭力壓制住怒火低聲質問道,“你和未婚妻出行,把她丟在酒店房間到樓上跟前女友喝咖啡,還企圖看兩個女人為了你撕逼?”
凡烈肆意地大笑起來,“沒有沒有……我就是想,你看了覺得她可以的話,我就跟她結婚。”
“幼稚!”紀小梅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凡烈,這是你的婚姻,你要自己負起責任。”
凡烈也變了臉,他雙手按在桌面上低吼,“紀小梅!你一腳把我踹得干干淨淨,你對我負過責嗎?!”
一名穿著黑色西裝制服的侍者走上前來,為他們添了冰水。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紀小梅一眼,然後走回櫃台,遠遠地看著他們這邊。
紀小梅明白了,剛才的握手言歡都只不過是假象,眼前這個人仍然在跟過去糾纏不清,也沒有絲毫反省的打算,反而拿未婚妻當成戰利品向她示威。
她冷笑一聲,“我說不可以,你就不結了嗎?”
凡烈似乎在跟她較勁,“是啊!你不同意她,我就不結。”
紀小梅無語了,她低頭扶額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干什麼?”
凡烈似乎十分滿意她的反應,靠在皮沙發上得意地翹起了腿。
“人我不用看了,”她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外套,“我的意見是,對於凡總來說,婚姻只是一個名義,結不結都不會影響您的生活方式。”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幾年她從同學群里也聽了不少關於這人姐姐妹妹搶床睡的狗血破事兒,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可以徹底走出來了。
自那以後,凡烈再沒有聯系過她。而微信也沒刪,就那麼靜靜地躺在手機里。
再後來,同學群里傳出了凡總結婚的消息,據說辦得挺大,新娘子是圈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