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以過二旬,那日過後林明確實再未前往過後山崖間獨坐,只有偶爾抱著靈劍坐於門前看向遠虛無縹緲的遠方,時而淺笑時而嘆氣,唯獨不再似往日般喋喋不休。
今日,是宗主出征一月,護國仙門首次傳來捷報的日子,宗門上下一派喜氣洋洋,蘇塵大長老更是整天帶著笑容,慈眉善目打贏了,與平日判若兩人。
可在舉宗歡慶之下,白衣少年仍獨自坐在房檐下,肩膀輕倚門框,懷中緊緊抱著正泛著淡藍微光佩劍,嘴角上彎看似在笑,卻讓人感覺不到半分喜悅。
“麟雪……你說,九州是怎麼樣的?阿娘所守護的九州,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嗎?”
“麟雪,正和邪……究竟是什麼?正是阿娘喜歡的,邪就是阿娘討厭的嗎?”林明開口問道,臉輕蹭著柔軟劍穗,想要感受它的情緒。
麟雪抖了抖身體,抬頭望了望男孩,此時他的眼睛以應主人要求撤去白紗,但那近在咫尺清澈雙眸中仍無無半點光芒的雙眸,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回答。
它無法窺見少年眼中是何等光景,自然也就無從談及理解,正如少年無法知曉何為九州,無法知曉何為美丑,更無法知曉自己母親是何等高貴孤傲,仙資綽約。
不過,從這位少年發出第一聲啼哭開始直到現在,哪怕天有不公,他好像也從沒有抱怨過,平日笑得鬧得比誰都沒心沒肺,該說是樂觀,還是早早便接受現實的悲觀,觀察已過數年的靈劍麟雪仍然無從知曉。
“叮……叮……”
麟雪一聲長鳴似是感嘆,又似是在安慰,隨風飄揚的劍穗恰巧落於少年頭頂,輕撫慢掠,用所能理解的范疇,替代主人給予他一絲慰藉。
雖然平日里,靈劍數次想要這個叛逆娃兒安靜,可如今真正安靜無聲,反倒覺得有些惶恐,它甚至想,如果這時候把他打哭一頓,讓它哭出來,會不會比這樣悶著要好一些。
“麟雪。”
正當它還思索可行性時,少年突然嘆了口氣,再次抬頭望向遠方,那里有飛鳥,有花蝶,有山間雲煙,有初生旭日,這些看似稀疏平常,對於他而言則像是一道深壑鴻溝,彼岸近在咫尺,卻永遠也無法邁出那一步。
“明兒最近總是看見……看見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飄著好多好多東西,周圍長著很多很香的花兒,但是總有罩著一層朦朧 看不甚清,麟雪,你說這是不是那些師兄所說的白日做了一場夢啊。”
“對了,麟雪,你還記得嗎?昨日阿嬤和青姨去置購物件時,那個保護我的師兄說,娘親在外面英明神武,大殺四方,像個……”
“像個大英雄,全九州,全百姓的大英雄,好厲害呀。”
話到此處,林明臉上笑容更加燦爛,一汪水霧卻悄然在眸間升騰,若從旁人視角來看,不喜反悲,麟雪甩了甩尾巴,隨即低垂劍柄似在思索什麼。
“麟雪,娘親喜歡花兒嗎?那個師兄說,後山今日開了朵最最好看,最最香的花,可惜……阿嬤不在,青兒姑姑也不在,如果明兒能把這朵花給在娘親歸來之時,或是生辰時贈予她,娘親會很開心吧?”
“叮!叮叮!”
從思索中回神的麟雪,凝望著男孩,片刻突然調轉靈力把其吸附在自己身上,林明被拽得驚呼了一聲,雙手胡亂在空中亂晃,卻什麼都沒有抓住,差點頭直接磕在門框上。
“哇!麟雪,你干嘛,差點摔著。”
林明有些不滿,麟雪卻不管不顧,劍柄一揚一甩把少年如球般高高拋起,旋即自身開始朝上飛升,蓬勃靈力受到牽引不斷朝它開始匯聚,一粒粒飛入劍身之中,令寒芒鍛鐵泛起一層水藍光暈。
僅有手臂長的靈劍肉眼可見開始擴張變大,強悍氣場震得樹葉紛飛,花草亂顫,直到最後吸收完成,原先僅有林明一人高大小的靈劍如今以形,尺寸逼近尋常樹木。
借著大上幾倍的體型,麟雪穩穩當當接住了在空中嚎個不停的林明,劍身一轉,朝著後山飛掠而去,威壓震得周圍鳥獸瑟瑟發抖,直到二人飛遠才敢微微探身,悻悻看著雲層間殘留的一抹刀痕。
終日郁郁寡歡,麟雪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又不敢貿然役使靈力舒緩郁結。
理性告訴它不應冒險,但家主不在,少主便最大,作為靈兵,應當遵從其心,而作為阿姊,若是采朵花能讓其心情好些,那更是無妨,最多也僅是被雙姝叨擾兩句。
幸好,陳巧和陳青穗此時都不在現場,要不然肯定會被它的行為嚇得膽戰心驚,更少不了要找宗主告狀。
“啊……麟雪,你要帶我去哪?”
林明雙手緊緊抱著麟雪,口中雖是詢問,可耳邊急促的呼嘯與入鼻那股愈漸濃郁的草藥氣息讓他內心感覺惶恐與不安。
如果沒有猜錯,這個地方應當是去後山前必須要經過的一處草藥園,它這是要帶自己去往後山嗎?
麟雪越飛越快,絲毫未因小主的詢問而放慢步伐,幾乎瞬間就飛掠草藥園,驚得一些正在耕作的靈獸仰頭觀望,傲氣凌然的它就喜歡高高在上,被人仰視的感覺,只有這般才配得上靈劍二字。
林明無可奈何,只得似貓般趴伏在它身上,雙臂緊緊摟著以無法完全抱住的劍身,以防不小心掉下去。
麟雪有些嗤之以鼻,本想再次加快速度,可礙於草藥園有著長老與內門弟子坐鎮,過於高調定然會被發現,只得稍微放慢些速度,轉為在繚繞雲層間平穩飛行。
不過說來也是奇怪,按照時間,現在應當是藥閣弟子采藥時間,可下面卻除了幾匹靈獸外再不見一人,就連常駐後山與草藥園之間的巡視弟子也不知所蹤。
此次兩人進山異常順利,甚至完全沒有進行躲藏。
落地時,周遭安靜氛圍令麟雪心中升起幾分疑慮,慢慢收攏身軀,有些緊剔地貼在正扶著木頭不停咳嗽喘氣的林明身上,開放識海,借著方圓十里內飄散在空中的粒子來勘察周圍環境。
“麟雪,咳咳咳,我這樣出來,阿嬤會擔心的吧?快帶我回去……,而且這里好像……有些奇怪。”小臉逐漸蒼白中恢復幾分血色,林明便緊緊抱住麟雪,無比擔憂的在原地打轉,神情看著有些緊張。
怕陳巧擔心只是其中一方面,最主要還是另一個原因。
自二人剛落地時,一股林明此前從未聞見氣味就飄入到鼻子中,又苦又澀又冰,令他非常不舒服,小身體跟著直打寒顫,脈絡中被母親從小溫養的靈力也仿佛一瞬間被凍結凝實,只以極慢速度運轉。
而且,這股令人極度不安的氣味中還夾雜一絲血的腥甜與樹木的焦糊,雖然被周圍百年靈木散發的芬芳所掩蓋,可依被天生失明五感遠超尋常人的林明有所察覺。
對於一不小心就會受傷的林明而言,絕對不會錯把獸血的氣味當成人血,此山之中,定然有人受傷,且傷勢絕不算輕。
從草藥園不見采藥弟子,又是巡山弟子不見蹤跡,現在又聞到了怪異氣味和血腥味,種種跡象都讓林明有些膽怯,雙手抓瞎往後撤,可還沒走幾步就被一陣吸力給牢牢拽住,不能在移動半分。
周圍氣氛壓抑,連林明都有所察覺,更別提麟雪,但,靈劍與生俱來的正氣並不允許就此打退堂鼓,尤其是在麟水門里,這種毛骨悚然的氛圍及其不對,它更得堅守此地,至少,也得等有人來交接處理才行。
“明兒……要走嗎?要走的話,我先護送你回去。”
正當男孩皺著眉四處亂看時,一道陌生卻又清甜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雖然此前從未曾聽聞,但他還是一下就認出來,是麟雪的聲音。
“麟雪阿姊……”感受著周圍壓抑的情況,林明手掌捏了捏拳,嘴唇張了又閉,最終還是選擇輕輕搖了搖頭:“不了,我想把花送給阿娘,既然已經來了,回去就太可惜了,以後陳嬤嬤和青姨肯定不會讓我出來了,還有……阿娘不在,我想替他守護好宗門。”
“嗯……好吧,那你跟著我,別亂跑,無論如何,都別散開阿姊的手。”
稍作沉思,麟雪將半數靈力都匯入林明身上,邊展開識海小范圍勘探,邊護著男孩緩慢前行往深處進發。
可越是往里走,那股壓抑感就越是強烈,開始還安安靜靜的林明越往里走小臉越白,雙手冰涼,渾身抖得不成樣子,體內脈絡縱有麟雪相助,也被詭異氛圍壓得水泄不通,只能勉強支撐起各筋脈正常運轉。
這種情況,男孩從沒遇見過,但也隱約能猜出絕非小可,若是不就此制止,是不是會釀成大禍,從而……影響母親出征?
那樣……會在戰場上受傷嗎?
想到母親,林明也試著壯起膽子,被麟雪牽著踉蹌前行,同時不停聳動鼻梁,以試分辨周圍詭異氣息由何而來,危險再大,也遠不及母親受傷來得半分嚴重,何況有麟雪相伴,他有信心能處理。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時間,山林深處那股怪異氣味和已經濃得基本上可以判斷是由附近一個地方所傳出。
麟雪似乎也嗅到了這股氣味,行進速度愈加緩慢,銀白劍身開始發出冷冽寒芒,威壓隨之無聲降下,以此宣示主權,驅散邪祟。
怪異血腥味它無從分辨是人是獸,可那股藏於腥甜之下的氣息,絕對不是麟水門內任何一人所能發出的,也不是人發出來的,但,它竟覺幾分熟悉。
在九州,除了人可修煉,兵器同樣也可參悟修煉。
世間大多數名器材料都誕生於極險之地,要麼萬丈冰原,要麼炙熱熔岩,用此物所鍛造而成的兵器通體銀白,削鐵如泥,刃口周圍帶有一圈劍紋。
靈劍生而有靈,只需跟隨適合之人一同修煉,吸收天地精華,便可在百年間誕生靈智,與主人一道斬妖除魔。
然,有正亦有邪,除天材地寶外,還有數種誕於亂葬崗,或是大能意外隕落之所,應萬千怨念而生的鬼材。
用此所鑄成器,通體漆黑,煞氣逼人。
與靈劍不同之處在於,此等邪器並不具備天生靈力,也無主仆之分,蠶食靈力之速更如饕餮般貪婪無度,想要操縱無非兩種結果,要麼被使用之人馴化,要麼一點點蠶食對方理智,變成一句走肉傀儡。
照理來說,麟水門如此純粹之地,不可能會誕生此等邪物,可這股煞氣與寒意卻來得真切壓抑,比之自己,或許也不遜色多少。
此等壓抑中,麟雪精神緊繃凝重,下意識想要展開識海進行大規模搜捕方位,同時暗中用靈識通知附近弟子,但任其如何努力,竟無一人作出回應。
整座山,仿佛都被切斷了與外界聯系,籠罩在一只無形黑手下。
林明此時似也察覺異常,視线朝著身後望去,眉頭微皺,臉上雖因麟雪本源而恢復幾分血色,但仍顯疲倦,算不上好看。
麟雪看向前方,氣息飄來的方向,劍芒更加銳利,似乎以做好交戰准備,可片刻後又重新黯淡,轉為柔和藍光,能量粒子悄然飛入男孩體內。
若是真要交戰,只要不是主人那般登仙境強者,自身靈氣便足夠它相戰斡旋,但此舉必然會波及目不能視的林明,可若是就此撤退……
“麟雪,快躲起來!我聞到有,其他人的氣味。”
正當麟雪心中抉擇時,林明突然小聲驚呼,直接伸手將其拽入到一旁草叢之中,二者前腳剛進,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後腳便從林中走出,皆口罩遮面,腰間配有法器,正四處張望。
如此近距離未被發現,兩人顯然與周圍狀況難逃干系,麟雪迅速回神,用自身靈力掩蓋男孩氣息,同時警惕窺探著二人,可對方顯然有備而來,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全無可用线索。
但有一點能確定,這兩人修為不算很高,最多不過元嬰境,但也因是如此,這兩卒子背後,恐怕還有更強大的人藏於山間沒有露頭。
“你當真確定,那小孩會來嗎?已經在這游蕩半天了。這里可是麟水門,被發現了我倆都得完蛋。”白袍男子啞著聲說道。
黑袍男子垂眉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不悅:“今日幾位長老都在議會廳商討事務,據我們的人說,那小孩兒經常肚子外出,找些花花草草的,如今那位大人以派人放出百年靈花盛開的消息,再加上提前調離巡山弟子,那小子一定會來,只不過……他也太厲害了,能將這里封得如此壓抑駭人,我差點都要以為他是個邪修了。”
“你為何如此確定?不過是一朵破花盛開,憑什麼就能吸引到他?”白袍男子緊皺著眉,語氣變得有些擔憂:“那個叫林明的,據調查不過只是個瞎子,和凌水仙子關系也不好,指不定是她早想擺脫的累贅。為什麼會有人出錢出丹藥,大費周章安插人手,都要取他性命?”
“不該問別問,規矩你忘了?如果這次失敗,你我的命也就到頭了,那家伙如今正意氣風發,你我可都惹不起啊。……”
交談的話語傳到林明耳中漸漸模糊,到最後完全只剩下一片嘈雜,他有些無力的捏著枝葉,空洞雙眸靜靜望著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心里不明白,為何有人會想對自己下手,自己又礙著誰的眼了?
麟雪看了眼略顯呆滯的林明,暗暗用靈力將其全身包裹,隔絕那些不該被孩童聽聞的譏諷,同時內心決定,在殺了那兩人前,必然要先將他們舌頭給割下來。
“我還是那句話,你怎麼就能確定,我們能等到他?不過一朵破花,談何稀奇?”
“哈哈……”
黑袍男子輕笑兩聲,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朝著左前方,林明藏身之處揮去,凌冽劍芒卷得落葉翻飛,所到之處劍痕累累,麟雪立馬閃身護在林明前方,以同樣方位揮舞出一道水藍劍芒阻斷住了他的進攻。
“這不是已經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