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企老家並未下雪,出車廂時甚至還能感受到空氣里的烘烘暖意。
火車站位於縣級市的東北邊,較少丘陵的平坦區域,孟企打了輛出租車,與女孩一起離開車站。
七拐八繞後,馬路逐漸窄了,房屋逐漸矮了,車子經過闊葉樹掩映下的成片鞭炮店、香火店,又從一個老村子中間穿過,最終來到了集中墓園所在的山區。
下了車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孟鶴解下了脖子上的純色羊絨圍巾,穿著徒步鞋的腳小心地踩著路上的大塊碎石,她拉下長款羽絨服的拉鏈,露出里面紅色高領毛衣,一陣風吹過,將她一頭細細的金發吹揚至空中。
孟企抓著她的手將其插在他的衣兜里,兩人走過小溪上的簡易石橋,跟著同來祭祖的人群上山。
狹窄的土徑走起來雖然費勁卻也有趣,植物的根系從道中央冒出,兩旁是一叢叢高聳且枯黃的芒草,還有小棵小棵長在路邊的深綠色的松針。
墓園就在山腰的某條岔路盡頭,用水泥澆築的層級平地上豎著一排排黑色墓碑與方形墳塋。
零散有陌生人在一頭放著炮,空氣里彌漫來煙熏火燎的味道。
在用金色楷體刻就先父姓名的墓碑前,孟企的母親正蹲在墓後邊清理著枯掉的雜草和已然褪色的未燒盡的紙錢,猛一抬頭看到兩人前來。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爹在下面找了個外國小老婆。”
孟鶴甜甜地喊她:“奶奶。”
“你居然不是因為看到他顯靈才嚇到的?”孟企拿走了壓在墓碑側邊肩頭的黃紙,換了一張新的。
“少貧嘴,你和你爹長得可一點都不一樣。”
“那我是他生的嗎?”
“找抽,孟企你真找抽。”說著老太就尋地上的枯樹枝條。
“奶奶你別打爸爸!”
“小紅要去健那邊,今年不回來。”孟企笑著岔開話題。
“我知道,她都嫁出去了,再說前幾年都是她在家幫的忙,哪像你。”
墓碑旁裸露出來的小塊土壤上,幾朵黃色的菊花開得凜然。
擺完供品,燒完紙錢,點完香蠟,撒完黃酒,合手拜好,三人繼續踩著山路向上,道邊一處僻靜、枯草蓬亂的小塊平地立著一個朴素龕籠,墓碑的碑石左右伸出兩片橋翼,古舊但頗為整潔。
墓旁有不少親戚站在一片,孟企拉著女孩跟長輩挨個打了招呼,然後站在一旁看小鶴的叔爺爺和堂姑撥弄著熊熊燃成一團的紙錢。
漫天黑色帶著紅黃炎燼的紙灰在熱烈的空氣中盤旋升起,飄悠的同時進行第二次燃燒,忽明忽暗的火光過處只剩空洞。
一小片殘灰落到孟企的手背上,女孩伸出另一只手將其輕輕撣去,但還是留下一條黑色的炭跡。
好歹是沒把附近的草都給點著了,祭拜終於結束,孟企在山腳下的小溪里洗了洗手,然後三人坐著親戚的車回了家。
晚上,孟企和母親坐在冰箱旁的矮凳上搓著肉餡湯圓,小鶴則在木餐桌邊上埋頭背著單詞。
孟企將一個個雪白的團子擺在茶幾上的籠屜里,開口道:“媽……”
“咋?”
“……沒什麼。”
老人抬起頭,看了看自己兒子,沒說話。
廚房傳來水沸的聲音,孟企走過去關掉爐灶,盛出兩碗甜酒釀湯圓。他將小一點的一碗端到孟鶴面前,另一碗放在桌子另一邊。
“媽,先喝點這個。”孟企喊了一聲,搬過凳子坐在女孩旁邊,替她吹涼湯水。
小鶴放下了英語筆記,在孟企面前張開嘴。
孟企母親走了過來,在餐桌一頭坐下。
男人開口說:“媽,和我倆一起住那兒去。”
老太吃著湯圓,說了句:“再說吧。”
吃完酒釀,小鶴的臉有點紅了。
************
孟企和孟鶴一早就去了火車站,回程由於時間上的寬裕,兩人事先在手機上買好了 9 點的動車票。
孟企背著小鶴的書包,一手卷著兩人的羽絨服,一手牽著她在光亮的大理石地磚上快跑,在檢票前六七分鍾的時候趕上了隊列。
兩人呼呼喘著氣,孟企轉過身,攏起她的金色長發,用手腕上的發圈幫她扎了個馬尾,然後向下褪了褪她的毛衣領子,他摸了摸她細細的脖頸。
女孩一只腳腳尖點著地,扭著身體轉來轉去,流蘇般的頭發在她身後一擺一擺。她看著手中的新身份證,上面的照片拍得很是好看。
回去的車程只有兩個多小時,小鶴坐在窗邊,她放下了前座背後的折疊桌板,將語文試卷折成一小塊寫了起來。
“要做作業了?”孟企問。
“跟爸回去這一趟花太多時間了,都沒時間復習。”
“那你還來?”
“沒關系呀,我復習很快,明天課間的時候過一遍。”
“鶴,你喜歡用什麼筆?”
“嗯……好看的,不容易壞的,這根我就用了很久,黑色墨水的筆芯我都裝它里面。”女孩舉起手中的宇宙主題、透明筆管、筆蓋有些磨損的中性筆放在臉邊,吐了吐舌頭,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知道了,”孟企想了一下,這根筆應該是小鶴自己買的,“學業是不是緊了很多?”
“下學期的課都快學完了。”
“這麼快?”
“畢竟明年就高中了。”女孩低著頭說。
“要住校啦。”他說,看著她。
小鶴沉默地在試卷上書寫。
“爸每周都會去接你兩次, 想好去哪所了嗎?”
“爸,”女孩突然憂心忡忡地看他,“大學怎麼辦,要好久才能見爸一次。”
孟企微微笑了:“我會去你學校附近租房子,和你住一起。”
“爸……”
“或者我們買一輛房車,你和我,開到哪,住到哪,有課的時候就載你去學校,自由自在。”
“你真好,爸爸。”
小鶴把臉靠向他,眉眼中全是愛意。
************
孟鶴與身穿純黑色毛呢大衣的中年婦女一起走上台階,相互抖落身上的雪,婦女合起並甩了甩雨傘,跟著女孩走進了玻璃門。
“姑姑!健哥!”
女孩背著書包小跑到孟紅盈身邊,這時姚健夫婦兩人都抬頭看向大門方向。
“馮老師來啦,”孟紅盈說,“今天第一個客人上門了。”
“平安夜嘛,只有你倆在嗎?孟鶴爸爸呢?”馮老師脫下大衣,搭在手臂上。
“他還有事,老師來這邊吧,現在洗,7 點還能吃上晚飯。”
“哎,來了。”
孟鶴也脫下了她身上帶灰白色絨毛領的闊下擺、牛角扣大衣,繞在她的姑姑身邊說:“姑姑,家里蘭花又開了。”
孟紅盈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養得挺好嘛,和姑姑一起去嗎?”
“才不做你倆電燈泡呢。”
孟紅盈呵呵笑著,對里屋的姚健喊了一聲:“老公,我先去訂位子。”
“好!去吧!”姚健應道。
孟鶴送她離開後,從書包里掏出作業,斜倚在前台桌上做了起來,她小巧的雙手從駝色毛衣底下翻折出來的白襯衫袖口處伸出,黑色長發文靜地搭在後背上,隱約露出凍得微紅的雙耳。
底下修身的白色長褲和藍灰色雪地靴顯得她雙腿非常細長。
近一小時的時間一晃而過,姚健走出來邊脫手套邊說:“也差不多關門了。”
“健哥你快去吧,姑姑都等不及了。”孟鶴說。
“孟鶴你呢?”馮老師扶著椅子站起身。
“我在這里等爸爸一起回家。”
“嗯,那我也得回去了,孟鶴,注意保暖。”馮老師穿過整個房間,拿起自己的衣服。
姚健看著馮老師出門,然後自己也跟了出去,兩人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回頭對孟鶴打了個招呼,分頭走了。
孟鶴把頭埋回桌上,吸了吸鼻子,沒一會兒就聽到有人敲玻璃窗的聲音,她抬起亮閃閃的眼睛側頭看去,看見孟企拿著一個綁有金屬光澤彩帶紙的黑色小禮盒,站在雪中。
她臉上滿是驚訝和喜悅,跑去打開門拉著他進來。
“都回去了?老師來過嗎?”孟企打眼看向店里。
“來啦,剛走。”
“小寶貝,我來晚了。”
“你來得很早啊,天都沒黑呢?”女孩笑盈盈地看著他,並在自己脖子上纏上圍巾。
“生氣了?對不起讓你等太久……”
女孩跨步過來,腳尖踮起,親在男人的嘴唇上,兩人忘我地閉上眼睛,旋轉臉龐,她慢慢收回拖在身後的那只腳,並起线條勻稱的雙腿。
孟企伸手扶她,嘴唇分開後,仍望著女孩皎白淡雅的面容好一會兒。
“我的聖誕老人。”女孩接著說,呆呆地回望他。
孟企把手里的禮物遞給她,孟鶴接過,把它放在胸前,轉身離開他的身邊,去到沙發旁。
“不打開嗎?”孟企問。
孟鶴一手拿著禮物一邊往自己身上套上大衣,她看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說:“我打開吧。”
是一支深紅色的鋼筆,通體啞光,造型圓潤,筆尖、筆夾、筆蓋頂部的半球形是亮銀色的,盒子里還有一小盒墨水。
“金屬的,中考我也不能帶啊。”女孩笑眯眯地瞅著他。
“你想用就用,反正不會像去年送你的那盒蜂蜜一樣,幾天就吃沒了。”
“好哇,爸嫌我貪吃了,你也有吃好嗎!”
兩人嘻嘻笑開了,孟企拿起她的書包,然後去拉她的衣襟,女孩把筆放回禮物盒中,閃身鑽到他的懷里。
“我很喜歡哦。”
膩在一起有一會兒,兩人走出店門,拉下鋁合金卷簾門,上好鎖,走向紛揚大雪中停在人行道上的面包車。
他們都沒注意到馮老師從店外不遠處轉身離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