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達令,還生氣呢?”孟企一手抵著春聯的頂部,伸出另一只手朝蹲在自己身下的小鶴摸去。
女孩一臉不悅地躲開他的手,默默地剪下一段 20cm 長的透明膠帶,固定住了春聯的下端。
“你誤會我了。”孟企繼續說。
小鶴又剪下一樣長的一段膠帶,遞給男人,說:“你就是想離開我。”
“爸向你解釋過啦,我那是在唱白臉。”孟企抬頭將春聯上端粘緊。
“你就是想惹馮老師生氣,好讓她拆散我們。”孟鶴把整個膠帶卷塞他手里,扭頭,叉手,氣嘟嘟地閉著眼。
“她不會拆散我們的,她也不會去報警,爸一開始就知道。”
“你憑什麼這麼說?”
孟企扯出長長一條膠帶,固定住春聯的一側,他的眼神有些失焦,將膠帶貼歪了一點。
“馮老師是個好老師。”他回答。
“你就不怕我一緊張害怕全都說出去了……”她抬頭,滿目憂傷地看著站在高處的男人。
“那都是無關緊要的,我相信你,正如她也相信你。”
“我真的害怕,爸。”女孩深深地皺起眉頭。
孟企滿臉痛心,她的孤單,她的無助,她的眼淚,都從何而來?她還要撒多少謊才能補滿她與這個世界的空隙?
男人蹲下來,撫平她的眉間,說:“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們已經分不開了,永遠都是一對。”
“真的?”小鶴將不安從臉上抖落。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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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企看了眼坐在副駕駛座的孟鶴,女孩今天穿了純白的羊羔絨襖子,大麻花辮纏在了圍巾里面。
她轉過來對孟企笑笑,孟企空出右手去握住她的手指。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從座位里彈起來,又被安全帶扯了回去。
“爸,爸,我想起來一個事。”她突然激動地說。
“怎麼了,小鶴?”
“我的頭紗呢?”
“在那個櫃子里。”孟企指了指孟鶴面前的收納櫃。
櫃門“啪”地打開,掉出幾張票單和無比潔白的網紗一角,女孩捧起它放在胸前,捏起小塊布料在手心里揉搓著。
“這麼寶貝它啊。”他看了她一眼,見她在笑。
“當然了!”孟鶴轉過頭來,“爸有什麼珍惜的東西嗎?”
孟企不假思索地答道:“你啊。”
“人不能算啦。”
“那……你的頭發…你的眼睛,你的指甲,你呼出的氣,你的……”孟企搖著頭細細數道。
“等一下!等~一下!爸你好變態哦。”孟鶴嬌笑著用手去推男人的大腿。
沾著你的落紅的墊子,孟企心想,但沒來得及說。
“我們快回去吧,爸,莉要等太久了。”
“她期末成績好點了嗎?”
“好點了。”
“張茗呢?”
“她啊,也大差不差。”
孟企握著方向盤,看了一眼車前方人行橫道上蜂擁的行人,抽著空檔揉了揉孟鶴的頭發。
他感嘆著一個事實,就是與小女孩在一起,時不時就會聽到一些平時從來不會用的詞匯,這對他來說是每隔幾個月就會有的新奇體驗,他按耐住了問她從哪里學來的衝動。
“我很好奇,鶴,你們仨的愛好好像和同齡人不太一樣?”
“那是爸爸不知道,茗追星追得很凶的,只是在我們面前不怎麼說。”
“你和莉沒有喜歡的明星?”
“沒興趣。”她歪著頭,鼓著嘴唇說。
“還有莉,也是一堆男女生朋友的,經常找她一起玩競技類型的手游,但是她總是很快就會膩,到頭來她還是找我和茗。”
“原來是這樣,你們幾個自己就是個社交圈了。”孟企若有所思地說。
孟鶴看了他一眼,說:“有時候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都是繞著爸爸你轉的。”
“啊?別胡說啊。”孟企差點把剛吃的午飯都噴了。
“有點吧。”小鶴點點頭。
“那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孟鶴拿出手機看著,癟了癟嘴:“她問我們怎麼還不回去。”
“行,東西也都買完了,今天都是小年了吧,她倒是來得勤快呢。”說著,綠燈亮了,孟企踩動油門,車子開了出去。
“你也不想想為什麼……”孟鶴一陣小聲嘀咕。
午後,天氣有回暖的勢頭,白色的陽光穿過車前窗打在兩人身上,女孩放下手機,目光恢復了一如以往的天真。
她有些躁動地看著窗外,商圈中心,路邊的各色店鋪都擺出或掛起黃色與紅色的裝飾,來自不同方向的戶外音響放著的喜慶歌曲摻雜在一起,她搖著頭若有所思。
路上提著禮品盒的行人越發多了起來,在車窗的深色玻璃外變得模糊,形成一股股帶著拖影的浪流。
“爸,我 30 號來姨媽,我們買藥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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靄靄的蒸汽不間斷地從炒鍋、湯鍋、高壓鍋、電熱鍋中溢出,兩個灶上的火也似乎沒有停過,抽油煙機聲、切菜聲、鍋碗叮當聲、鐵勺刮鍋聲混合在一起,讓置身廚房的人聽不清彼此說話。
孟企端了碗蓮子八寶糯米飯,擱在朝南的案台上,然後又去看顧鍋里暴沸的魚湯。
由於過於擠挨,孟鶴被趕出了廚房,她趴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和姚健同看著一大砂鍋的土雞湯咽口水。
姚健突然開口問小鶴:“今年怎麼不去那邊了?”
孟鶴剛想說話,在一旁攪著電熱湯鍋的孟企回答了他:“他家大姐,午韶說我倆是外人,說如果小鶴不把名改回去,就別進他們家門。”
姚健皺眉:“這不是無理取鬧嗎?得,今年三十小鶴你們幾個上健哥家吃。”
孟企老媽走了進來,把一大盆餃子放在桌上,說了句:“還是得去。”
孟紅盈索性菜也不做了,撂下鍋鏟,一臉興致勃勃地倚在廚房玻璃推拉門的門框上,說:“憑什麼啊?血緣關系不是擺著呢嗎?”
小鶴朝姑姑和奶奶看了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把嘴努向一邊。
“老頭……打算把房子寫到小鶴名下。”孟企說著。
孟紅盈翻了個白眼,說:“所以還是利益。”
“親家母同意他這麼搞嗎?”姚健問。
孟企把一碟醬肘子端上桌,回了句:“不知道。”
女孩突然開口:“我不要去,絕對不去。”
“嗯,不是咱們的,咱們就不要。”孟企點著頭回廚房。
孟紅盈看著自己哥哥,目光追著他說:“那多可惜,相當於給小鶴存老一筆錢了。”
老太這時走到孟鶴旁邊,捧著她的腦袋兩邊,用慈愛的聲音說:“還是得當面說說清楚。”
五個人圍到餐桌旁,開始享用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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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這天,孟企還是載著孟鶴來到了鄉下。大雪仍在飄,面包車的輪胎費力地破開深至小腿肚的積雪,他把車停在路旁,熄了火。
“爸會補償你的。”
女孩撅著嘴,看起來隨時都會鬧起來。
“隨便什麼,我答應你三樣事。”
“你說的。”女孩突然換上一副和緩的表情,臉上滿是溫暖且靈動的笑意。
“我要什麼都可以嗎?”她想了一下,又問。
“滾床單什麼的就不必許了,那都是爸爸想要。”
小鶴訕訕地嘿嘿笑著,說:“爸,你不准離開我。”
“好。”
“有事不准瞞著我不說。”
“好,好。”
“還有一個我還沒想好,先欠著。”
“我回去給你打張欠條。”
“嗯。”
“那我們下車吧。”
在迎面撲來的大雪中,孟企在前邊走著,小鶴在他身後一手扶著羽絨服防風帽,一邊踩著孟企的腳印往前走。
走進高四層樓農家自建別墅樓房的大門,屋里只有午盛強和王壽春兩位老人坐在客廳里,兩人看到孟企與孟鶴的身形,面上分明露著些喜色。
午韶在昨天就帶著孩子老公回去拜年了,午秋水已然臨盆,早好幾天就去了市婦幼院做最後一次產檢,這也是孟企此行來的目的之一。
孟企捏著午盛強干枯突節的雙手,見他氣色好了不少,灰白的胡茬已從滿是斑和褶的臉上完全修去,深褐色的皮膚反射著明朗的光。
他的眼睛中又有了些鋒利的色彩,但已經不再總是怒氣衝衝,他的雙眼幽邃、深沉,直直地看著孟鶴。
“爸,”孟企在他耳邊說,“和小鶴說說話吧。”
接下來的時間里,孟企和不停剝著茶葉蛋的王壽春起勁地談著,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半個多小時後,商量有了結果:不接受房產的贈與;兩人仍是小鶴的親外公外婆;孟企和孟鶴每年都會來看二老幾次。
一旁的孟鶴也與午盛強聊得甚歡,兩人正對著古詩,你問一句,我背一首,小鶴時不時流露出崇敬的眼神,甜甜地笑出聲來。
隨後四人整備衣裝,朝著市區,婦幼醫院的方向駕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