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坐在餐桌上夾菜,吃得六神無主。
過了“冰山小姐”這一關,我才想起和女朋友下午的口角。那時我心不在焉,怕有沒有被媽媽撞見,竟沒被女友的話惡心到。
女朋友告訴我,她班上有個人在追他。
他叫李猛。
李猛人高馬大,痞帥多金,在學校是一號人物。關鍵還是他多金。人成績不行,高中三年吊兒郎當,奈何家有背景,前途保障,不要內卷。
這人還剛巧是我的仇敵,你說這情節俗不俗套?我和他本就結過梁子,干過一架。但請允許我放到後面再講。
這個小縣城里,每所學校都有不良勢力,黑色傳說比比皆是,抽煙喝酒不算啥,打架斗毆只是敲門磚。
作為僅僅早個戀的三好學生,我和那個世界沒有交集。
作為我對頭的李猛,同樣非不良,只是玩世不恭罷了。
但他有個過人之處,就是混混都喜歡他。
他財大氣粗,據說拍他馬屁的小弟,都被領著去隔壁的大市里花天酒地。
現在呢,女朋友說這個人追她。他明明曉得她有男朋友,就是我。假如現實是一部小說,我是主角,李猛是反派,那恐怕連小學生都要評爛俗。
最了解你的不僅是朋友,也能是仇敵。
我了解李猛,曉得他對上學的年輕姑娘不感興趣。
如果女朋友說的是真話,那他無非是在惡心我,如果是假話,那就是女朋友在惡心我。
我懷疑是後者,姑娘看我一整個下午心不在焉,可能想拿話激我,看我會不會嫉妒。
她就愛干這事。
行,我嫉妒,說明我在乎,然後呢?
你滿意了,代價是我開心不起來了。
現實真差勁。仍是高中生的我滄桑地嘆氣。總有一個人要惡心你一下。
“吃個飯還嘆氣,”媽媽的聲音,“哪個菜不合口味了?”
劉璐從書房出來,兒子的煩悶被她看在眼里。我見她看我,就擺回一副上完補習班後清閒的樣子。
“沒有,”我吊兒郎當,“就是排骨咸了點。”
“我醬油放多了,”她撓了撓頭,“嘴挺刁。”
兒子擺出一切太平的臉,告訴你無要緊事,但可能晚了。媽媽看著我,張開口,結果又沒說啥。
我覺著這小婦人是想說點啥的,奈何不善言辭,就作罷了。
她熱褲的褲腳很短,一雙細腿光溜溜的,白得反光。這雙大白腿沒動,我發現她還在看我,就低下頭,自顧自吃飯。
劉璐長了一張吸睛的臉。她睫毛修長,高鼻梁,白皮膚,常有人問我媽是不是有東歐人的血統,幸虧看見我平平的長相,誤會才消了。
可惜,這個面容精致的小婦人,沒有魔鬼身材陪襯,只有一副瘦小的骨架。
冬天一到,大棉襖往她身上一裹,“媽媽”就成了“妹妹”。
她算有點胸,翹臀是真的,腿不長也是真的。
但是,就她這個體格,腿腳骨肉均勻,一切又恰到好處。
這雙大白腿總算動了。她一只腳扭了個方向,人背著我走了。
“您哪去?”我隨意問。
“洗澡。”劉璐的大拖鞋踩在地上叭叭響。廁所里有個桶,一雙跑步鞋泡在水里。我看她下午一定外出了,滿鞋子泥。
“下雨你還跑步?”我看她走進浴室。
“這算啥,你補習班不也照上呢?”浴室門啪得關上了。
我呆了半天。她語氣總這麼寡淡,我有時也搞不清她是隨口一句,還是在陰陽怪氣。
這就是我們母子倆的生活了。
劉璐是個冷性子的媽媽,我是個有點秘密的兒子,她訓我訓得緊,但也有寬松的地方。
至於爸爸,張亮平,我不想談他。
現在,你們對我媽總算有了解。你們覺著這個冰山小姐,有沒有一反常態的時候?有沒有人能讓她眉開眼笑,讓她熱情洋溢?
有的。有一個例外。
幾年前的事了,我記憶猶新,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外公,他老人家第一次來小縣城拜訪我們。
劉璐第一次展現百般熱情,第一次讓我不安,母子倆第一次正經吵架,還大打出手。
外公拒絕了張亮平接送,手拖一包,慢悠悠走來我家。他火車大清晨就到了,來敲家門的時候,已經中午。
敲門聲剛響,媽媽就從高腳凳上蹦下來,大拖鞋踩的腳步聲急促,我在房間里都能聽到。
“張平,”她那時喚我的名字,“張平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她興奮的大嗓門兒讓我驚訝。而且,我長到十幾歲,還是第一次見過外公。各種陌生的感覺在我心里交織,我緊張地走出房間。
老人家面前,劉璐噓寒問暖,活潑的像小女孩。她嘴里喊他“爹爹”。可能是我生長的小地方沒人這麼叫,她對父輩的稱謂我覺著陌生。
小婦人“爹爹”“爹爹”的叫著,聽上去很甜膩。
我不知所措。
這個自我記事起就“面癱”的“冰山小姐”,臉上的霜原來能消融,冷冷的語調原來能熱情像火,她那平靜的眼睛原來也能充滿亢奮。
劉璐的笑容燦爛,刺得我心里癢癢的。
你可能要問了,媽媽孝順自己父親,有啥好奇怪的?
就是再五花八門的個性,孝敬長輩來也曉得收斂,不正是成年人該做的,恰好說明她是個好女兒,這我也能有意見?
是啦我承認,那時我還不夠懂事,確實有意見。我當時只覺著發堵,連自己的意見是什麼都想不懂。
可能是劉璐沒這樣對我笑過吧?我曉得這樣對比不應該,但父親和兒子同樣是家人,她干嘛不對我熱情?我害怕這小婦人不愛我。
當時我賊頭賊腦的,還去偷看張亮平,看他反應。
他氣定神閒地給外公提包,全然不會有我的心思。
但是仔細一想,媽媽的冰山深處真藏有熱情,爸爸怎麼說也比兒子熟悉。
外公全程沒有瞧張亮平一眼。他上來就和孫子套近乎,問我這個小縣城哪里好玩,下午想去逛逛。我不懂事,敷衍了幾句,沒有陪同的念頭。
中午家里吃飯。
我問外婆怎麼不來,外公跟我哈哈笑。
我年紀小,但不傻,發現氣氛不對。
劉璐轉移了話題。
“冰山小姐”很少帶頭說話,她能打開話題,那就是不尋常的。
老人家對張亮平不理不睬,我也能發現。
吃過飯,我回了房間,對外面父友女恭、女婿緘默的餐桌沒有興趣。
小婦人叫“爹爹”的聲音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我打開電腦,帶上耳麥,但就是裝裝樣子,根本沒有玩的興致。
結果,我頭上的耳麥還被人一把摘了。
我轉頭,看見媽媽已經闖進了我房間,怒看著我,一點沒有她平日冷靜平淡的樣子。
“還打游戲,還打游戲?你也不看看場合?外公大老遠過來,你不陪陪老人家,你還……”
“你別拽耳機!”我曉得自己不占理,只能拿耳機說事,“你這樣會搞壞的!”
劉璐一把將這耳機摔在地上,耳麥得折了。
“我就是摔了它又怎樣?”她音量壓不住了,我懷疑屋外的家人都能聽見,“我能給你買一個,也能給你摔一個!”
“你以後給我買我也不會要了!”
我那時真有膽兒,第一次對抗這尊凶神,雖然少了底氣,但也敢指著她鼻子說話了,“有你陪你爹爹不就夠了嗎?”
小婦人眼光一陣詫異,一巴掌扇在我臉上。
“以後你想玩我也不會給你買。”她冷下來,臉色恢復寡淡,又變回了“冰山小姐”。
在我記憶中,爸爸沒管過我,但他打人,媽媽嚴厲像虎,但她不動手。
那是我第一次挨劉璐的打。真打。我頭也不回跑了,想離開房間。我也不曉得我去哪,就是不想和她呆一個屋里。
“你上哪兒去?”媽媽手又抓上了我的腦袋,用力揪住我頭發,“出了這扇門,你啥氣都給我咽下去,聽到沒?”
“你放手!”我掰頭上那只手,她揪得我眼淚水直冒。“我是你兒子!不是讓你使喚的……”
“你是他孫子!”劉璐克制自己的怒火,“外公這麼多年過來看你,張平,你能不能懂點事!”
她手上戴著結婚戒指,那戒指卡住我的頭發。我真的很痛。
後來我還是服了。雖然我沒答應媽媽,但茶余飯後,我邀請外公去縣里走走。
老人家人好,雖然老態龍鍾,但特意挑了遠路,徑過一所網吧。
他給了我點兒錢,要我去網吧玩,還說不會和我媽講。
我懂老人家的心思,愧疚了,堅持陪他閒逛。
我對外公沒有任何意見。
我只是受不了媽媽的態度。
和老人相處了一下午,我心情早開朗起來。
但晚上回到家,劉璐幾聲“爹爹”的甜音,還是讓我惡心。
當晚洗過澡,我獨自坐在陽台上,低頭給耳麥打膠帶,不曉得管不管用,至少樣子不太難看。
劉璐也沒睡,來了陽台。我沒抬頭,曉得是她。
“還能用嗎?”她寡淡地問。
“總得試試。”我也寡淡地答。
劉璐沒走,站了一會兒,又坐到我身邊。風嗚嗚吹。
她一如往常的坐姿,盤著腿,倒是記得脫了鞋。她赤裸著腳壓在腿下,朝向我,腳尖能蹭到我褲腿。我故意不看她。她也不說話,看我修耳機。
這小婦人像貓一樣。你親近她,她可能對你伸出利爪,等人出乎意料時,她又貼在你身旁,安靜地看你。
我曉得那晚她想說點啥。劉璐老是這樣,想說點啥,又沒說成。可能是不善言辭的鍋,但她對外公的熱情,讓我相信她也是會說話的。
可能是不擅為人母吧?今天的我會這麼猜。因為母子倆後來經歷太多,我不會再質疑她的愛。
可惜那時我不懂。
我綁好耳麥,站起來拍屁股的灰,劉璐也站起來。
我進了客廳,她也進客廳,我走回到房間,她回了自己臥室。
我不說一句話,她也就不說話。
那時張亮平還住在家里,她輕手關門,怕吵到床上的男人。
我想就算是我不懂事的時候,我也是愛這小婦人的,但也正因為不懂事,那場母子爭吵,讓我心生別扭的恨意。
她揪我頭發時,我心里想著“我恨你”。她孝順,那時我也曉得,但我希望她也能對我熱情,但她只曉得揪我腦袋。臭女人!兒子在心里咒罵。
後來很長時間,每次劉璐對我凶煞,我就學會在心里罵她,發泄心情。直到有一天,發泄方式都變了,變得讓人難以啟齒。
我不得不談談我爸爸,張亮平。
張亮平大劉璐十歲,據說媽媽大學的時候,爸爸是她老師,帶過她一段時間。
兩個年紀相差不小的人,共同語言不多,就算在我這兒子眼里,他們相處上的和睦也別扭。
我見過其他同學的爸媽,也聽過尋常的愛情故事。父母在我眼中的“別扭”,倒也不是說矛盾,而是他們的相處。
爸媽並沒有跨越年齡的愛情,夫妻倆的觀念不太一樣。
從我懂事開始,我能感覺到他們想法上的差異。
逐漸,我發現一家三口,我是一代人,媽媽是一代人,爸爸又是一代人。
三代人架起一個古怪又和睦的家庭。你別說,外公到訪以前,我還沒見爸媽吵過架。
但大旱已久,不代表永世無雨,世事無常,總要下一場的。
媽媽在外公前的熱情,讓我感到一種嫉妒。那爸爸呢?他就沒有過這種小心思?非也。有其父必有其子,逆向推導,也是一種方法。
張亮平也是有嫉妒心的。可惜,他的嫉妒不是對外公,是對我的。一天傍晚,我才發現。
那天我起夜,摸黑去廁所。走出房間,我聽見客廳遠處有動靜,來自另一邊的臥室。
爸媽的房間里,傳出異響,像是拍擊,又像震動。
和許多撞見大人性生活的小孩一樣,我家大人也犯了喜聞樂見的錯誤:十年五年一年三百六十天,總有一天他們忘記關門。
那房門虛掩著,誘惑年輕的看客。
我湊到他們臥室門前,心口亂撞。我往里巴望,不忘告訴自己,我只是在好奇什麼聲音,好奇兩人是否安好。
其實我對男女房事早已門清兒,但還沒有把爸爸媽媽代入想過,所以我故意裝作純潔,好安撫自己的罪惡感。
臥室里烏漆麻黑。一雙翹在空中的腿,我看見這個。
床震得厲害。家里的床墊很舊,嘎吱作響,我聽見的噪音就是它。
好,謎題解開了,好奇心也滿足了,我該去廁所解手,然後回去睡了。
但我沒動。我眼睛忘了眨,口干舌燥。臥室里,女人的腳趾扣緊了,在空中晃動。嘎吱嘎吱,床墊在呻吟。
“你說,”男人粗重呼吸,“你現在更愛我,還是愛兒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這活春宮里的對話,還能扯上我。我也沒想到,爸爸在私底下問這種問題。
一時間,我慌了。說實在的,夫妻魚水之歡,說點情趣話又怎麼了?但我就是慌了,像是害怕啥,害怕聽下去。
這和外公來時一樣。我已經撞見爸媽的秘密,我不想再看見他們之中,有誰又是讓我陌生的人,說我陌生的話。尤其是她。
那雙赤裸的腳,突然從空中放了下去。
“你提他做什麼?”小婦人沙啞的聲音。
她收起雙腿,不再配合男人,臥室里窸窸窣窣的。我啥也看不見了。
“我,”爸爸語氣尷尬,“我就開個玩笑……”
“拿兒子開這種玩笑,你惡不惡心?”劉璐冷冷地說,“精蟲上腦了,啥話都說啊?”
臥室內安靜了,嘈雜的噪聲都消失了。
“我就說了,怎麼了吧?”
張亮平也惱了,“他是我在你肚里種的子兒,怎麼就不能提他?”
啪!劉璐一巴掌扇在男人臉上。“你讓我覺著惡心。”
“我忍你很久了,劉璐!很久!很久了!”
張亮平想放低聲音,但不太成功,“當初我就不該聽你吵著鬧著要生!自從你把張平弄出來,你他媽就再也沒正眼瞧過老子!”
這話聽得我心里嗡嗡的。其實我早該發現的,總有家人會讓你陌生,總有人會讓你失望。但這回不是媽媽,是爸爸。
劉璐的呼吸重起來。她可能是真怒了,我只在她當初揪我頭發的時候,聽過這麼沉重的吐息。
“你是我女人,不是他……”話沒說完,張亮平被一腳踢出被子,人仰馬翻,差點摔下床。
“你要不聽聽自己剛剛說的話。”
媽媽從床上坐起身,“張平是你兒子!”她拿被子裹住自己,因裸體而畏寒。
但我能看出她瘦小的體型。
她披頭散發,亂毛豎起,像一只高度戒備的母貓。
“以前舞蹈團的領導對我動手動腳,我把他揍得自己飯碗都不保了,也不見你吱兩聲,”她很惡心,“你卻拿你親兒子開涮?”
爸爸歪歪扭扭地滾下床,在地上亂摸著,撿了一團线圈,扔了,然後又摸了一個藍色紙盒在手里。
這個老男人支支吾吾的,一幅神智不清的樣子。
劉璐冷冰冰看他,“你最好是喝醉了。”
張亮平突然暴起,飛撲上床,壓在小婦人身上。
兩人扭打在一起,床鋪上黑影在翻滾,混亂不堪。
爸爸在叫,媽媽也在叫。
原來她也是會叫的。
她幾次把男人踢下床,又被他撲上來。
那個被我視作“父親”的男人赤裸下身,陽具堅挺立著,脹得發紅。張亮平像一頭野蠻的野獸,我是第一次惡心他。
我站在門口,緊緊看著爸媽爭斗,不曉得該不該插手。
臥室里一片混亂,爸媽扭打在一起。就算我不是起夜,他們現在的動靜,也夠把我吵醒了。
就在我抬手,准備敲他們房門,但爭斗結束了。
我聽不見爸爸的怒叫,也聽不見媽媽的怒叫了,剛剛的爭吵像一場夢。混亂走向平息。我伸出去的手,沒敲下去。
嘎吱,嘎吱,嘎吱。床鋪在規律地呻吟,像我來時那樣。
張亮平坐直了,我只看見他的上身。他腰部抽動著,也不曉得在抽動什麼。
從爸爸問出那個問題,到媽媽惱羞成怒,我轉向一種慶幸。
我想我一定是被那小婦人的態度打動了,雖然對她而言我不在場,但她也會維護兒子。
但現在呢,我又該做什麼反應?我也不曉得了。
爸媽爭斗要是繼續,我一定會打斷。
但爭斗沒有繼續下去。
作為兒子,我反而沒了資格去叨擾。
我失望了。
我才發現自己是有私心的。
被偏袒在先的人是我,我又怎能不偏袒她呢?
張亮平手里各抓起一只腳踝,舉起兩只裸足,不同於早先,那雙腳的腳趾不再緊扣,而是放松地並著,像是被誰抽走了靈魂。
我看著那兩只赤裸的腳,足弓彎彎的,被男人舉在手中,像高舉戰利品,宣告戰場上的勝利。
敗者發出了呻吟,嗓音是我熟悉的沙啞,又黏糊,像是積了許多唾液。
褲子涼颼颼的。我低下頭,自己襠部撐起一頂帳篷。我這才想起自己大半夜出來,是為了上廁所。
褲子已經濕了。
我掏了一把,發現不是尿。
我抹去手里的黏濁,不去想是啥刺激了本能。
我只是厭惡畜生一樣的自己。
同時,嘎吱嘎吱的震動讓我不得安寧。
男人撅起嘴,俯下身找尋什麼,臥室里一團黑。逐漸,里頭傳出一陣嘖嘖的水聲,像是誰在吸吮著誰,又像是我神經被碾碎的濕音。
我聽不懂了,遠離了臥室門。
第二天,那個雪白的小婦人,照舊盤起腿,端坐在書房里。她沒看書,沒看窗外,只是坐著。我太曉得她現在是哪種心情。她在憤怒。
張亮平提包出門了,他一聲不吭,大門哐得關上。
回過頭來看,自那天起,爸媽的關系就沒再好過。
夜戰是真的。劉璐的厭惡是真的。她心生對張亮平的鄙視,也是真的。
可惜當時我站在門外,不明真相。我被性蓋住了眼,我對媽媽失望,男人的野蠻,竟成了我貶低她的理由。
這就是爸媽的第一次裂痕,緊隨其後的,是這場家庭的劇變。
張亮平的所作所為,徹底摧毀了夫妻關系。
但這是更後面的鬧劇了,請容我先暫時按下,講完母子倆的故事。
那天一早,張亮平出門後,我就站在書房外,悄悄看著小婦人。她盤著腿,不曉得在想啥。明明是爸媽吵架,我有一點慶幸。
張亮平不算太好的人,作為他兒子,我早有感覺。
當年,爸爸媽媽怎麼相識、又是怎麼結婚的,我了解得很少。十七年來,兩人都不太描述。但不要小瞧兒子,我也能從只言片語里,猜個大概。
劉璐認識張亮平的時候,是小他十歲的學生。
她懷孕時,大學沒有畢業,兩人還沒有結婚。
這就是我從媽媽那里聽來的故事。
每當小孩天真地問起,她都含糊略過,不想回想年輕時的幼稚。
這個時間的小孩早熟,我早猜出父母過去的性質。
男人搞大了女學生的肚子,直到懷孕,才靠結婚收了場。
大學沒開除他,這說明了一切,他順利地往上爬,爬進了醫療所,爬到了今天的所長。
我不想把親爹想成惡人,但他玩了女人,還吸她的血。
媽媽還在舞蹈團拼搏時,家庭的經濟全靠她撐著。
爸爸早期沒有收益,房子是她家的積蓄。
“當初我就不該聽你吵著鬧著要生!”張亮平夜戰的叫囂讓人頭疼。他愛過她嗎?這是個猥瑣的問題。他愛過我嗎?我都不敢想。
難怪外公不理睬張亮平,外婆怕至今都有心結。
這個男人本是女兒的老師,竟干出那事。
老人家十幾年才來看孫子,恐怕當初都無法接受這個家庭的存在。
那天,等張亮平離開家,我站到劉璐身後,想對她說點啥。我不曉得她對張亮平是怎麼想的,我只曉得他觸碰了她的底线。
原來冰山小姐不說原諒,就不會原諒誰。
書房里坐著的小婦人,性子寡淡,骨子里硬的很。
我像是又了解了媽媽一點。
她很生氣吧?
我望著她瘦小的背影,心中有點恍惚。
劉璐盤了松散的發髻,亂毛垂在脖子上。她頸部長了一個小包,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哪兒都有蚊子。我撓了撓她脖子上的包,表示我在身後。
小婦人一激靈,縮起脖子,轉頭來看我。
“不准嚇人。”她聲音很凶。
我冷汗直冒。我也不曉得怎麼搞的,一大早輕飄飄的,完全忘了老母貓心情不好,我還敢招惹她老人家。
“你開不開心?”我亂問。
“干嘛問?”
我也不曉得,我就是想說點話。我不是這個“冰山小姐”,就算沒想到措辭,哪怕邏輯不通,也非要說點啥。
“你當初把我生下來,”我問,“開不開心?”
“不開心。”媽媽面無表情。
一如即往的冷,不愧是她。我嘿嘿笑,連連後退,心想離這尊凶神遠點,等她心情好點再問候她。
劉璐不再看我,繼續盤著腿。但可能是因為我,她也意識到自己在發呆,就把書捧了起來,找點事做。
“你。”沙啞的聲音。
我剛要離開,劉璐又把我叫住,對我勾起嘴,“早飯在鍋里。”她笑了。我點點頭,走到客廳才反應過來。
我想我是搞不懂這小婦人的。我不懂她的開心,也不懂她的難受,更不懂她寡淡的聲音背後,藏著啥心思。
所幸我只是她兒子,又不是別的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