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認罪
臨近葭月,這天兒是愈發得冷了,雱雱白雪落了一整夜,冷得人都不想出被窩。
但牢房里可沒有厚實的被褥可供犯人們取暖,且因著這牢內常年不見日光,本就潮濕陰冷,昨夜又雨雪瀌瀌,更添了幾分冷冽。
若說這囹圄內有什麼地方是稍微不這麼陰冷的,那便當屬審訊犯人的審訊室了,因為無論春夏秋冬,審訊室內都燒著炭火,自是冷不到哪去的。
但犯人呆在這審訊室里可討不了好,凡是進了這審訊室的,就不可能毫發無損地出去,連這屋里燃著的炭火,也是為了給這些囚犯施烙刑而准備的。
京中近來出了件令人議論紛紛的事,那位因著北狄一戰而聲名鵲起的洛將軍溘然而逝,其死因……竟是被他自己的親兒子殺害的。
而此刻的審訊室內,獄卒們正嚴刑拷打的囚犯,便是這樁弑父案的凶手,洛將軍洛景鴻的長子洛詠賢。
從古至今,歷朝歷代都是極其重視孝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下位者必須對上位者完全服從,這便是亘古不變的法則。
若換作是父殺子,只要尋個像樣點的由頭,可能也就被人非議兩句,連牢都不用蹲。
但以下犯上可是大罪,不孝不悌那更是罪加一等。
兒子殺老子這種事過於駭人聽聞,再加之洛景鴻還是朝廷命官,這樁案子便頗受上頭的重視。
只是洛詠賢一直不肯招供,堅持說自己沒做過,他的師長好友們也一直在為他求情,但洛氏一族那卻在不斷施壓,為了能盡快了結這樁案子,便選擇了用嚴刑逼供。
“啪!”
又一道鞭子朝著洛詠賢揮去,他身上舊傷未愈,當即又添了一道新傷,血水和汗水交雜,濡濕了的囚衣就這樣緊貼在皮膚上,不斷蹭著開裂的傷口。
且不說身上這皮開肉綻的痛楚,光是血水與汗水濡染衣物後那黏黏糊糊的感覺,就已經夠令人難受的了,更遑論現在還是冬天,他身上的衣裳還被血汗洇濕了,嚴寒可比肉體上的疼痛更折磨人。
可洛詠賢卻連叫都沒叫過一聲,他咬著牙,強忍著身上的疼痛,盡量不讓自己昏迷過去。
一開始他還是很痛的,但隨著身上的傷越來越多,他已經快痛到麻木了。
見他過了這麼久仍一聲不哼,獄卒也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小子還挺耐打的。”
另一個獄卒則不屑道:“嘖,瞧著人模人樣的,居然會做出弑父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但聽著這些獄卒的盤問和唾罵,洛詠賢卻始終只有一句:“我沒做過……”
若非怕弄出人命來不好向上頭交代,那幾個獄卒恐怕早就把他給活活打死了……
洛詠賢就這麼在牢里呆了數日,回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他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靜,只是偶爾會哂笑幾聲,笑著笑著,又凝噎了起來,但卻未曾流下一滴眼淚。
陸為霜不知在何時收買了他的那幾個弟弟妹妹,在他被帶到衙門審問的那日,他們都紛紛指控是他不滿洛景鴻先前對他動家法才弑父的,還說親眼見到他拿著匕首跑出了祠堂,只是他跑得太快沒叫住他。
但實際上,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根本就沒去過家里的祠堂看過他。
他不清楚陸為霜和洛景鴻之間究竟有何恩怨,又為何會只牽連到了他,而沒有去遷怒到他的弟弟妹妹們。
但洛詠賢很清楚,他還不想死,他還想再見陸為霜一面……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著陸為霜的名字,許是上蒼真的聽到了他的禱告,陸為霜今天居然來探監了。
但在見到陸為霜的那刻,洛詠賢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和她說話,甚至慌張地想要逃離。
他身上的囚衣早已被血濡染成了紅褐色,裸露出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他在這牢里呆了數日,牢里缺衣少食不說,還被這般嚴刑拷打,整個人都變得憔悴不堪……
反觀陸為霜,她還是那麼的光鮮亮麗,像是朵開得正艷的芍藥花,哪怕她如今只穿了身簡朴的素白孝服,也掩蓋不了她的姝麗。
洛詠賢自慚形穢,連忙別開了頭,想抬手整理一下自己凌亂的發髻,以及臉上的血汙。
可他的手現下也是髒的,非但不能抹去他臉上的汙漬,反而越擦越髒了……
洛詠賢頓感挫敗,強忍了多日的淚水於此刻奪眶而出,但怕陸為霜瞧見,他急忙胡亂抹了一把眼淚,硬生生停下了啜泣,“你……為何要來見我?”
陸為霜並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把食盒提到了他的面前,淡淡道:“這里頭都是你愛吃的東西,吃完了,就趕緊上路吧。”
說罷,陸為霜便打算離開此地。
見她要走,洛詠賢也不再囁嚅,連忙叫住了她:“我只是你報復我爹的棋子嗎?”
陸為霜聞言倒是停下了腳步,但卻依然沒有回頭去看他,“你何必明知故問?”
他不死心,又問:“你……你有沒有愛過我?哪怕只有一刻?”
發生了這種事情,按理來說,洛詠賢應該是會恨上陸為霜的,洛詠賢本也以為,他會恨陸為霜。
但在見到陸為霜後,他才發現他根本就恨不起來她,縱然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局,那也是他自己心甘情願跳進去的,怨不得別人。
事到如今,他只想知道陸為霜究竟有沒有愛過他,只要她說她愛過他,哪怕只是騙他的,他就是明日就要被送上斷頭台斬首示眾,也了無遺憾了。
可他話音剛落,陸為霜便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最後的幻想:“從未。”
這簡單的兩個字,卻比任何審訊室里的酷刑更令洛詠賢痛不欲生。
“不……我不信……”洛詠賢就如同魔怔了似,不停重復著這句話,而後才打開了陸為霜之前放在他身旁的食盒,邊哭邊笑,“你還肯來看我,還記得我愛吃什麼,你心里還是有我的是不是?”
“洛詠賢,我早告訴過你我就是陸玉娥,我比你大了可不止一歲兩歲,我上輩子死的時候就已經有二十歲了,我和你爹娘是同年生的,只是我死了一回,轉世投胎有了現在這具和你差不多大的身體,若我當年沒死,我如今還是陸玉娥,你還會愛上已經三十七八,快年近四十的我嗎?”
陸為霜本以為她這麼說完,洛詠賢就該消停下來,畢竟很多男人都會接受年齡能當他們女兒,甚至是孫女的小姑娘當妻妾,卻絕不會真心喜歡上一個年紀能當他們母親的女人。
怎料她話音剛落,洛詠賢便毫不猶豫地回道:“不,就算你如今沒有這副年輕的皮囊,真的已經年近四十能當我娘,我也照樣會愛上你!”
“可我為何要愛你?”陸為霜絲毫沒有被他這番話給打動到,反而去踹了他一腳,“你的名字就是我取的,可這個名字,本該屬於我的孩子,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因此死了一回,就是因為你的爹娘!”
而後,陸為霜便向洛詠賢說出了她前世的遭遇,看著洛詠賢啞口無言的樣子,她的憤懣卻沒有緩解多少。
“說真的,我挺討厭你娘的,但我並沒有多恨她,畢竟沒了她,洛景鴻還會有別的女人,造成我前世悲劇的罪魁禍首也是洛景鴻,她只不過是個幫凶罷了。”
陸為霜訕笑了一聲,倏然拿起了食盒里的酒壺,把酒潑在了洛詠賢的臉上,“但你是這幫凶和元凶的親兒子,而且我的詠賢死了,你這個占了我孩子名字的人憑什麼還活著?!”
臨走前,陸為霜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你們一家三口,就等著在陰曹地府里團聚吧。”
看著陸為霜拂袖而去,洛詠賢沉默了良久,才終於失聲痛哭。
而在哭完之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來了獄卒,似笑而非地道:“我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