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A市南火車站附近的小餐館,二樓的一個包廂里,有個男人彈著吉他,緩緩唱著。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一曲完,三個男人碰了碰杯,同時喝下杯中的酒。
“唱得不錯。”趙懷安難得不嘴臭,夸了一句。
“太煽情了。”溫堯還是補了一刀。
趙懷安馬上要離開A市了,他們兩個來送送他,吃完飯後,魏滿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吉他,當場來了一曲。
“我發現你真的越來越有大學時那味了,怎從文藝青年變成文藝中年?”趙懷安拍拍魏滿的肩膀。
魏滿嘆了口氣,說:“你這一去,得多少年才能回來啊。”
“放心,過年……還得回來。”
“唉,你說說你,發什麼瘋要去鄉下做法律援助啊。離完婚倒是一身輕松,你爸媽都快氣死了。”
趙懷安皺眉,“我想怎樣就怎樣,管我前半輩子還要管我後半輩子嗎?”
“行行行,城市套路深,你要去農村。”魏滿趕緊轉移話題。
“對社會做貢獻,好事。”溫堯拍了拍趙懷安的肩膀。
“嗯,時間不早,該走了。”趙懷安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溫堯和魏滿也站了起來。
“保重。”趙懷安對魏滿說。
“保重,好好過日子。”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謹言慎行。”
魏滿目瞪口呆:“你怎麼能這麼區別對待?”
趙懷安面無表情地也補了一句:“祝你的樂隊能火。”
魏滿無語。
總從他徹底擁有了自己的店面後,就干脆當了甩手掌櫃,竟然重拾少年夢想,拉了兩個人組建了樂隊,現在就在自己的酒館駐場,可惜無人問津。
“好,借你吉言,走吧。”
A市的冬天是濕冷的,目送趙懷安過了安檢,溫堯和魏滿也打算各自回去了。
突然,溫堯的手機鈴聲響起。
看到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聯系人來電,他的眼皮跳了跳。
“喂。”
“是我。”
“……”
凜冽的寒風吹在人的臉上生疼,風聲呼嘯,一片長久的沉默。
魏滿察覺到不對勁,這才發現一貫從容淡定的他此刻竟然有些失態。
不知道他在電話里聽到了什麼,瞳孔因為震驚而急劇縮小,臉色不太好,整個人居然有些微微顫抖。
“好,我馬上過來。”溫堯掛斷了電話。
魏滿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他像是被抽干力氣似的,腰杆微彎,眼神渙散,看起來有些呆滯。
“我爸他,剛確診肺癌了……晚期。”聲音虛浮不定。
魏滿心里咯噔一下,想想他那個煙鬼老爸,抽煙抽了這麼多年,這樣的結果好像又並不意外。
“那你現在是?”
“馬上回趟D市。”說完他就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哎,等等我,我也去。”
“你去干什麼?”
“我……回家看看父母啊,這麼久沒回去了,順便陪陪你。”魏滿張口就來。
溫堯看了看魏滿,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A市與D市在同省,坐飛機一小時就到了。路上魏滿時不時瞅他幾眼,生怕出什麼岔子,還好他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下了飛機後,兩人直奔市里最大的三甲醫院,到達了住院部的病房前。溫堯在外面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打開了那扇門。
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是一張大病床,上面躺著一個面容枯瘦的、睡著的老人。
房間很大,站了許多人也不覺得擠,他們的目光此時全都投向了溫堯。
這種被審視的感覺簡直比他第一次講課時被那麼多人盯著還難受。
他僵硬著走了過去,看著那個穿著病號服、半躺在病床上的、他的父親,跟記憶里那個拿著煙頭指著他罵罵咧咧的人一點都不一樣。
甚至,他有些恍惚,上次回到D市時,他看到的那個和孫子與外孫談笑風生下棋的人,真的是眼前這個人嗎?
“阿堯,你來了。”姑姑溫寧走了過來。
溫堯點了點頭。
“月月呢,沒跟你一起嗎?”
“她去國外念書了,這會兒在准備期末考,也沒時間回來。”
溫堯雖然對這一大家子人都沒什麼好感,但還是很尊敬姑姑的,學生時代里無數個不想回家的周末,他經常去姑姑家玩。
後來姑父工作調動,她也跟著去了南方,加上表弟的一堆事,偶爾幾通的電話和過年時的團聚就是他們這些年全部的聯系了。
“那過年的時候……”
“也回不來,春節她學校不放假。”
況且,他從沒打算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她。
打小她就與這邊的世界相隔甚遠,稍微大點後他也帶她回過這里,她從一開始的滿臉不樂意到後來裝成十分高興的樣子,大概也是不想讓自己操心。
這些他都看在眼里,自從她上了初中後,他便不再讓她接觸這些人和事了,甚至偶爾回D市也是要瞞著她的。
溫寧嘆口氣,目光投向病床上昏睡過去的溫華,“你來得不巧,你爸剛睡著……咱們出去說吧。”
他們走了出去,身後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魏滿在病房外看到他們走了出來,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很自覺地走遠了。
“你爸的情況都知道了吧?也是老毛病了,說了十幾年也不聽……”溫寧嘆氣。
“還剩多長時間?”
“醫生說還有半年。”
“……”
“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沒辦法了。”溫寧又勉強笑笑,“算了,他自己倒還挺看得開,給你留了些遺產,已經寫進遺囑里了。”
溫堯剛皺了皺眉頭,就看到溫寧擺了擺手,“不多,也是他唯一能給你的東西了,好歹收著吧。年輕時沒給你什麼,這都幾十年了……”溫寧沒再說下去。
“至少還有套房子。”溫堯笑了笑,這點他還是很感激的,不然那段艱辛的日子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撐過來。
溫寧看著眼前老大不小的侄子,也無奈地笑:“你啊,老是不讓人省心,小時候是,現在也是。”
“沒有。”
“有。你女兒也不小了,過幾年說不定都結婚生子了,你呢,還真打算一個人過下去嗎?”
“您給我打電話,十回里九回都在說這個。”
“你自個兒也知道,說了這些年,”溫寧搖搖頭,“一點長進都沒有。”
以前就沒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溫堯只能歉疚地糊弄過去,畢竟姑姑是真關心他的。
可惜這次溫寧似乎格外堅持,“阿堯啊,朋友、父母、子女其實都不是能相伴一生的人,只有你的愛人,你的妻子,才能一直相守。人終究都會老的,老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難道那時候你還要月月一直擔心嗎?她還有自己的家庭,還要照顧自己的孩子,你有著落了,她才能安心啊。”
溫堯皺著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
“我這些年除了帶孩子就是在著急你,可惜我們家離這兒又太遠,也幫不上什麼忙。”溫寧看著他,目光中滿是關切,“其實你爸也說過這事……”
“他?”溫堯有些意外。
“是啊,早上還念叨著你,說你老大不小了還沒個伴。”
他轉頭,看到了走廊道頂部懸掛的紅色電子時鍾,“現在念叨還有什麼用?”
溫寧的目光落在了忙碌的護士身上,“沒什麼用,但能讓他心里好受點。”
溫堯沉默,溫寧看得到出來他此時心情不是很好。
她斟酌著開口:“他那麼多子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也算是他的遺願了吧。”
遺願。
這個要求的份量頓時沉重了不少。
醫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黯淡的燈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分明是在逼迫他,他找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
一個人在世上,只要他還有感情,只要他還有牽絆,他就絕不可能真正的自由自在,為所欲為。
溫堯又想起了父母離婚那天的慘淡光景,人去樓空也莫不如此,又想起來更早時候他們幸福的一家三口,吵吵鬧鬧卻又溫馨十足。
他如果恨地完全、恨地徹底,他自然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拒絕,可惜他做不到,他忘不了溫華也曾是一個好父親,忘不了那十幾年的父子真情。
溫寧看他半天也沒個反應,知道他是在猶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壓根就不想找吧,要是你有這心思也不至於十幾年都一直單著,單親爸爸也不容易。”
她的目光露出些悲戚,聲音有些沉重,“我們都老了,哥哥他還能活多久,我還能活多久,你呢,你又能陪你爸多久,陪月月多久?人生太短,你也是知道的,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別讓他們替你擔心。”
溫堯怔住。
他還能陪她多久?
溫寧感覺剛才還倔得不行的男人忽然就低落下去,以為他是被說動了,輕輕嘆了口氣。
好歹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這些年吃了不少苦頭,脾性也被磨了大半,不跟過去一樣渾身都是刺了。
“我知道了。”
他輕聲說,嘴角泛著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