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期末考試按年級依次進行的,先考先放假,而高三考完後又需補習到小年後一天才放人回家,一年年像通級修行一般。
可今年剛入一月南方便開始反常的大范圍降雪,連綿數周,積雪未消新雪又至。
全校期末考試都以高一為准統一了時間,而且考完就可歸家,整個南方的交通癱瘓他們並沒有什麼切實觀感,而這次因天災得幸的假期有人卻記了好久。
宋瀲她們照常放假,不如陸良錚他們的欣喜,反而因為全市積雪多是被困在家中,宋瀲與許逸沁約好考後去省城的計劃到底是泡湯了,南方疏於應對多降雪的天氣,市區積雪連出行都困難,一放假可能要等要天晴霽雪後再見面了。
往年過年家里也就宋晏兩人,平日宋晏也忙,正月也多應酬在外,年貨置辦的程序宋瀲只在零星記憶里跟隨外婆身側經歷過,而她祖父母過世早,有時她想若不是有了她,宋晏每年過年不都是一個人,可她垂首一想沒有宋晏她才是一個人。
翻過一月降雪的勢頭才漸漸消了下去,可今年這樣的路況,宋瀲也只能乖乖待在家,除夕時再與宋晏簡單收拾出一頓飯就不錯了。
快到二月中旬時這場漫長的降雪才結束了最後收尾,太陽懶洋洋出來好幾天,宋瀲把花搬出去曬了曬,陰沉了近一月,枝葉凋零,已過立春的日光帶著點暖煦的迷惑,就等著舊歷新年到來了。
除夕那天天光不好,到中午時已經有團雲推疊,天色越發暗了。
屋子昨晚就打掃好了,宋瀲兩人一早起來貼好對聯,又特意去郊區公墓掃墓燒了紙錢。
回家後就開始一起准備年夜飯,東西都是昨天宋晏開車出去買的,雖是臨時但也都是濱海的鮮生,宋瀲想念外婆手下的臘味,可她既不會也沒有時間,更多時候只能隨宋晏適應h市的飲食習俗,這方面她自覺是客隨主便的外來者。
一年宋晏下廚的日子不多,除夕這頓是每年慣例,宋瀲也只是在旁打下手。
利水街上出來的,多是地道的h市風味,宋瀲喜歡宋晏的菜,更多是從客觀上欣賞,她的味蕾早被y市的鮮辣泡開了,而她血脈的另一頭,宋晏每年在這頓上引她追根溯源,可她年年不開化,犟得宋晏常搖頭無語,有時開玩笑般直嘆怕是當年報錯了孩子。
除夕本應祭祖,兩人掃墓也算周全了,這一天飯前須得邀過世親人一同歸家過年,由宋晏每年來做,話語言說在外,宋瀲一旁聽著,總覺得局面略神叨。
而後兩人才開始動筷子,冬天冷,剛端出來還冒著熱氣,幾句話一過便奄奄一息狀,宋瀲低頭微微吐舌心念:每年都這樣繁瑣,就算能真招魂相聚怕都嫌才他們兩個人的屋里冷清吧。
飯後宋晏收拾完碗筷,見宋瀲有些疲困,便催她去午睡會,宋瀲抬手捂住了一個哈欠,秀氣的鼻頭微微皺起,吐詞略有不清:“等會兒睡醒了我想去海邊。”宋晏看了看天色,想著勸她但又想到這一天本就閒著無事,便順口答應了她。
宋瀲回屋拉好窗簾上床,趁著天色晦暗沉沉睡去。
可這樣的天色並沒有安撫好宋瀲的睡夢,反而因為冬日蕭瑟的昏沉挑起一些許久不入夢也不被想起的記憶。
宋瀲對她母親沒有印象,小時也多被外婆拿她出門遠行的借口善意騙過,可她還不懂真正生死之前卻先知道了永別是什麼,一次她問來y市看她的宋晏她媽媽呢,宋晏當時神色細節在宋瀲腦中早已消散,她只記得他沉吟片刻,眼神許是閃躲過,可她只盯著他,不願錯過吐露出來的任何一句話,宋晏正是對上這樣童稚的目光,卻終是下定決心般說道:“她過世了,你,應該是見不到她了。”宋瀲有些呆住卻意外沒哭,略有些迷茫神色問他道:“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你麼?”宋晏愣了愣才點點頭。
從那時宋瀲依靠本能摸索,再也見不到便是永別,苦澀難過,還能再見便是它的反面,斑斕雀躍。
至後來外婆去世,她才始知生死,死才是永別,那時外婆點綴著老年斑的手在她手中逐漸冰冷,她忽然就想起更小時候與宋晏的這次談話,與那次一般哭不出來,澀意堵喉,雙眼似干涸般灼痛,以後,她只能見到宋晏了。
宋瀲五歲之前宋晏來往於兩市之間,宋瀲對他雖有天然的親近,但兩人仍對於血親關系更像處在懵懂摸索中。
一年夏日午後,外婆出門去樓下與人摸牌,只留下宋晏兩人在家。
宋晏有些生拙地陪她玩了會兒積木,也是見她開始困乏遂抱她去臥室休息,那時只有客廳有盞大吊扇,臥室背陽也還是溽熱難堪,宋晏見她閉眼卻不安穩,替她輕輕拭去額汗又拿了蒲扇給她打扇哄她安睡,待皺眉漸漸展開呼吸平暢後,他也准備回屋休憩一會兒,轉頭卻見宋瀲外婆今天意外早回,就站在臥室門口看著他兩,見他發覺後笑了笑,輕聲走進來坐下。
對於那個尋常午後,宋瀲如往常一般睡去,可不久卻感覺清涼不再,悶熱擾醒了她。
微睜開惺忪眼看見外婆與宋晏皆在自己屋里,本欲喚他們抱怨好熱,可那時她忽然發現他們並沒有關注她,是在談話,宋瀲年紀還小,卻第一次嘗到窺探的意味。
她聽到外婆和平日里一樣的頻繁咳嗽,微喘下掩蓋了一縷不易覺察的嘆息:“我這病你應該也是知道些了,多點就是這幾年時間,關於裊裊你是怎麼想的?”
宋晏略垂首,神色難辨,他聽完靜默一陣。
因為母親早逝,本就對分離敏感,宋瀲剛從要離開外婆的恐慌中渡來,瞬間又掉入宋晏的沉默中。
她本來就沒有了母親,從小外婆悉心照料,一年也可與父親見面幾次,漸漸也算彌補遮掩住了空落,可外婆一句話便把她拽入孤零的荒境,被人推搡拒絕。
年紀尚幼,卻更易深植。
屋里一時安靜得抑悶過暑夏氣候,宋瀲緊緊捏拽住手中薄毯,只聽見外婆打破沉默,話語似是斟酌良久略有遲疑:“我知道……裊裊對於你是個意外,但也是你的血親,唉,裊裊她最終都是要去你身邊的。”
這次宋晏並沒有讓兩人等太久,聲音沉沉仍是宋瀲熟悉的能撥繞開暑熱的涼意:“我沒有想過不要她,她既然出生,就是我女兒了,我剛才只是思考以後撫育她的責任。”
外婆聽他難得解釋和明確表態,這才放心,語氣略有些激動:“好,這樣就好,你們畢竟是父女親緣。”一旁假寐的宋瀲在一番談話中便這樣被親面轉交,比起宋晏親口吐露出接受撫育她的理應欣喜,她更像墮入無所依托的搖墜中。
宋瀲緩緩睜開眼,發現天光比剛才更暗了些,一時以為睡過頭已近傍晚,撐著有些混沌的腦袋起身發現一线冰涼滾劃過腮邊,宋瀲慌亂擦去不任留下痕跡。
起身去了客廳發現宋晏站在陽台上正玩著一只煙,原來又開始扯絮般落雪了,天色昏灰染得雪片也如黑煙般,不少飄進陽台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眉眼里,可宋晏像未覺般不驅散不後退,任漫天飛絮包繞,此時疏離得如周身落雪的涼意。
宋瀲微滯,又擦了擦臉上早已不存在的痕跡,才喊到:“我起來了,要出去了嗎?”
宋晏聽見後回頭看到她剛醒的惺忪模樣,輕笑一聲:“快去換衣服,開始下雪了,也不知道等會兒去海邊還能看些什麼。”
h市的市區並不靠海,須得開車近一個小時才能到最近的海邊,好在今日除夕天氣也不好,一路順暢到達後,雪勢才漸漸小了些,可惜了剛化幾天的積雪,地面又累了薄薄一層。
這樣的天氣實在不適合來海邊,海天一线早被暗色混淆,夾雜著落雪的海浪如有怒氣地在咆哮翻滾,視线阻礙,確實沒什麼看的。
卷著海腥氣的濕涼灌入口鼻,海風里有如刀刃加持的雪片,刮得生疼,宋瀲卻覺得暢快肆意,一腦混沌似被凍住被卷散。
宋晏看見她一會兒便凍得通紅的耳垂,忍住喊她早走的話頭,幫她帶好羽絨服的帽子,才放她向海邊走去。
一路與上岸的浪頭兩廂迎面奔去,宋晏一身紅衣,是海邊灰與白中唯一的亮色,似焰火樣躍動,映在宋晏眼中有灼痛感般,撇開眼去,卻也只能看見機械的落雪與周而復始的奔浪。
宋瀲在海邊與浪頭追逐一番,不斷你退我進,你進我退,饒有興頭地玩樂了一陣。
宋晏獨自沿著海邊走了一圈,等回來時看見宋瀲竟似個孩童一般不厭其煩,一時有些好笑,喊住她道:“別跑了,出了汗海風一吹等會兒頭疼。”
聽見他聲音掩在海浪聲中傳來,宋瀲猶在奔逐猶回頭對他一笑,極熱烈壓過身上那件紅,發絲凌亂貼浮在白皙泛紅的臉龐上,在這暗沉四周中瑩瑩耀眼,只聽見她大喘氣著:“我停不下來。”
宋晏只得等在一旁等她累極耗竭才停下,臨近傍晚,風雪愈發喧囂,宋晏隔著羽絨服拽住她小臂,半拖拉半推搡把她帶回車里。
上車後脫了帽子才發現她滿頭大汗,脖頸也沁出晶瑩,忙開了空調高檔,囑咐她趕緊脫下一身寒氣的外套,宋瀲被一時乍暖貼合全身,連打幾個哆嗦,一旁瑟瑟模樣,宋晏淡淡掃她一眼,宋瀲忙照他吩咐去做。
攤在椅背上,身姿看起來有些累極後的委頓,閉眼的面龐卻沉靜平緩,過會兒宋晏聽她呼吸規律平穩,竟是又睡著了。
回到家時已經黑盡,兩人熱了飯菜,擋住屋外風雪,一起慢慢吃完了舊歷年的最後一頓飯。
飯後依次洗完澡,又坐在客廳看了會兒春晚,趁機沾染雪夜里幾分熱鬧喜慶氣氛。
未到零點兩人選擇回房休息,關電視熄燈在臥室門口道了晚安,院子里已漸漸有人開始燃放爆竹,一聲兩聲,慢慢打破深夜寧靜,接近零點時達到頂峰,宋瀲躺在床上已經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腦袋嗡嗡直響。
以如此爆裂的聲響為界,新的一年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