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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再見(3)

無人來尋 過午不言 5916 2024-09-05 03:09

  四個人瞞著宋知遇商量了一番後,決定周遙留下來照看宋知遇,萬宜和Timo各自帶著小朋友先回家,許恒則獨自一人坐上了前往法國馬賽的飛機。

  他上一次來是陪宋知遇看沈來尋,這一次同樣還是為了沈來尋,境況卻全然不同。

  下飛機後他才給沈來尋打電話,等待忙音的那數秒,許恒不由得忐忑緊張起來。

  電話接通,略顯陌生的女聲響起:“許叔叔?”

  許恒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沈來尋的聲音,他刻意換了輕松的語氣:“來尋,好久不見。”

  沈來尋頓了頓:“好久不見,叔叔有什麼事情嗎?”

  許恒拿出一早就想好的托詞:“也沒什麼,就是我這兩天剛好在法國出差,明天有空想來看看你,你方便嗎?”

  沈來尋那邊靜默片刻,才說:“那就明天晚上吧,我請叔叔吃晚飯。”

  許恒應了下來,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明晚七點,就在這附近。

  掛了電話後,許恒又給周遙打了電話過去。

  “他現在怎麼樣?”

  “沒什麼大礙,訂了後天回去的機票。”周遙說,“你走後沒多久他就醒了,聽說我為了照顧他留下來,就非得回去,罵了一頓才安分。”

  許恒失笑:“吹吧你就,你敢罵他?”

  周遙哼哼兩聲:“你已經到了?見到人了沒?”

  “還沒有。”許恒說,“和她約了明晚吃晚飯。”

  許恒感嘆:“幾年不見,光聽聲音都覺得變化很大。”

  周遙說:“再怎麼變,她也都是宋知遇的親生女兒。”

  ……

  日出日落又一輪後,許恒在天黑下來時出了門,沿途燈火闌珊、熱鬧非凡,曾經熟悉的街道上遍布著陌生的店鋪。

  他按照沈來尋發過來的定位,找到了約定好的餐廳。

  窗邊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一個女人。棕色大衣,頭發低束在腦後,額角的幾縷發絲因她低頭的動作而滑落,顯得清冷又溫婉。

  許恒駐足靜靜看了兩秒,才敢確定這是沈來尋。

  他想起了九年前的某一天,下著暴雨,他跟著宋知遇去便利店接沈來尋。那時她也是坐在窗邊,捧著一杯熱飲,不知道在玻璃上畫著什麼。

  一晃就過去了九年。

  他如同九年前那樣,走過去敲了敲玻璃窗。可沈來尋沒有像那時一樣笑得燦爛,而只是微微勾動唇角,那甚至稱不上一個笑容。

  許恒心里突然有點沒底了。

  沈來尋早已不是當初白糯米般的小姑娘。

  五官精致、氣質成熟,眉眼之間稚氣盡褪,唯有那股子清冷還在,卻因不苟言笑而越發顯得疏離淡漠,難以接近。

  許恒做了些心理建設才推門而入,在她對面坐下。

  沈來尋率開的口,聲音比電話里聽起來還要低沉冷淡些,不再細細軟軟。

  “叔叔度假結束了?”

  許恒:“嗯。”

  他打量著她:“真沒說錯,女大十八變……剛剛差點沒認出來你。”

  沈來尋說:“叔叔倒是沒怎麼變。”

  許恒笑而不語。

  “您來得實在突然,否則,應該好好招待您的。”

  她一口一個“您”,禮貌且尊重,卻將距離一點點拉遠。

  “本來是過來辦事的,比預想中的要順利,就空了一天出來。”

  沈來尋也沒有多問:“這家店我來過幾次,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味道還不錯。”

  許恒說:“能得到沉大廚的認可,我倒是有點期待了。”

  沈來尋淺淺地笑了笑,詢問過許恒有沒有忌口後,就叫來了服務員點餐。

  許恒默默看著沈來尋語言流暢地和服務員交流,想著若當初宋知遇沒有將她接回國,她就這樣留在法國,雖然沒有父母在身邊,可是有小姨、有朋友,她聰慧伶俐,將來也會事業有成、家庭美滿,每一天都活在快樂和幸福之中吧。

  他又動搖了,應該告訴她宋知遇的情況嗎?

  應該勸她回國嗎?

  她似乎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生活,過得也還算不錯,這樣重新打亂她的人生,是正確的嗎?

  終歸還是回到這個問題:究竟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呢?

  出神之際,沈來尋突然叫了他一聲。

  “叔叔。”

  許恒回神:“怎麼了?”

  她指了指餐桌上許恒的手機:“好像有消息進來,一直在震動。”

  許恒劃開一看,是周遙的微信,連續發了好幾條。

  【周遙:見到來尋了嗎?她怎麼樣?】

  【周遙:你別再糾結那些應不應該、對不對的事情了。再說了,我們把她叫回來,也不是為了讓他倆舊情復燃的,對吧?】

  【周遙:拋開一切,作為女兒,她難道不應該了解一下自己父親的情況嗎?】

  許恒沉默地看完了消息,將手機息屏,而後抬眸,望向沈來尋。

  周遙說得對。

  拋開所有雜亂的因素,他們至少還是父女,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

  服務員陸續將菜品端上桌,許恒收斂心神,和沈來尋邊吃邊聊。

  “現在在哪里工作呢?”

  “科什醫院。”

  “當醫生很辛苦吧。”

  “是挺忙的。”

  “你今年下半年就26了吧?”

  “嗯。”

  “有男朋友了嗎?”

  沈來尋停了刀叉,開口,卻不是回答而是反問:“叔叔,您現在怎麼這麼八卦了?”

  許恒:“……”

  他有些尷尬道:“關心你嘛這不是。”

  沈來尋:“說起這個,我還沒有見過您女兒,她今年多大了?”

  “五歲了。”

  “我看到過朋友圈的照片,很可愛。”沈來尋面露遺憾,“只是太不巧了,您結婚的時候我剛好在准備考試,清清的周歲宴又碰上了一台重要手術,實在是沒空回去。”

  聊到清清,許恒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就被轉移。

  之後的聊天便一直是這樣。他總是會在無意之間被沈來尋帶到另一個話題上去,看似是他主動開的口,實際卻是沈來尋在掌握話語權。

  一餐飯快吃完,許恒才發現他壓根沒問出來沈來尋任何實質性的信息,反倒是讓她從自己這里套了不少話去。

  許恒打起了些精神,放下餐具,問:“以後就准備一直留在這邊嗎?”

  沈來尋說:“還不確定。”

  “你都多長時間沒回去了?”

  “六七年了吧。”沈來尋歪頭想了想,笑,“時間過得挺快的,沒覺得自己走了這麼久。”

  許恒無言,國內的那個人可能從來不會覺得日子過得快吧,每一天都是難熬的。

  “你該回去,看看你爸爸。”

  “好,等有空了就回去。”

  這毫不掩飾的敷衍讓許恒欲言又止好幾次。

  沈來尋平靜地等了一會,問:“叔叔想說什麼?”

  許恒思忖片刻,決定不再拐彎抹角:“你爸爸的狀況不太好。”

  說完他又覺得“不太好”的程度太低,更正道:“不,他的狀態非常差。”

  沈來尋的表情松怔了一瞬,很快恢復正常,語氣平靜無波:“我每年都會讓他把體檢報告發給我,報告顯示,他的身體很健康。”

  許恒愣住,沒想到她會如此淡定。

  當年宋知遇胃穿孔暈倒,她急得雙眼通紅,住院期間也是無微不至地照顧,宋知遇咳嗽一下、皺皺眉,她就緊張得不行,非得叫醫生來看了才放心。

  而現在,卻像是在聽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的事。

  許恒語氣放重了些,以此來表明事情的嚴重性:“比起生理問題,他的心理問題更大。”

  沈來尋回答卻更加讓他震驚:“這樣嗎……那他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我是內分泌科的醫生。”

  許恒不敢相信她竟然會說出這麼冷漠無情的話來,真的急了,連名帶姓地叫了她,聲量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很多:“沈來尋!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些重,周圍的人都投遞來好奇的目光。

  許恒剛想為自己的失態抱歉,沈來尋開了口,絲毫沒有被他的情緒所影響,四平八穩地反問:“那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許恒語滯。

  沈來尋耐心地等他回答。

  許恒長長地嘆氣:“我希望你能回國一趟。”

  “回國?”她露出思索的表情,“讓我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許恒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沈來尋問:“難不成你覺得,他的心理問題,是我造成的嗎?”

  許恒放在身側的手緊了緊,不自覺地攥成拳:“你說呢,沈來尋?”

  沈來尋定定地看著他,那眉眼像極了宋知遇。忽地,她輕聲笑了笑:“果然,你都知道。”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許恒卻明白了她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了他們之間那段荒唐又短暫的糾纏,他知道了那些隱秘又不堪的情感。

  許恒的無聲等同於默認,沈來尋垂眸,淡淡道:“所以,你現在讓我回國,是想讓我做什麼呢?”

  許恒:“說實話,我不清楚你要做什麼。我只是覺得,事情是因你而起,也只能由你來解決。只要能讓他恢復正常,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來尋似乎覺得可笑:“都不重要?”

  她語氣依舊,許恒卻聽出了一絲嘲諷:“你該知道,是他把我送走的,我聽了他的話,順了他的心意,離他遠遠的。現在你卻告訴我,他因為我而有了心病,讓我回去。”

  沈來尋帶著笑容,目光卻沉沉,沒有一絲波瀾起伏,更沒有溫和的情感,看得許恒心頭發毛:“我的生活,我的想法,是不是也不重要?”

  她的話語如同利劍直擊人心,而許恒一直以來的顧慮也就是這個。

  沈來尋不是一件物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當初將她一個小姑娘丟到國外,現在又因為宋知遇放不下而接回來,實在是不講道理。

  可是周遙的話又盤旋在耳邊。

  他焦躁地喝了一大口水,無奈地說:“對不起,來尋,我知道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但回國也並不意味著就是要……”

  許恒說不下去,他很清楚宋知遇就是沒有放下,反而越來越執拗,這份感情像是在他心頭生了根發了芽,七年過去,早就長成了參天大樹。

  砍掉樹是沒有用的,得連根拔掉,可這根就長在心上,難道讓人剜心不成嗎?

  要想解決問題,只能讓沈來尋回到他身邊。

  可沈來尋不願意了。

  當初是他親手推開她,兩次。她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勇氣和無畏,這次,她不願意了。

  許恒長嘆:“你先回去看看吧,我也只能找到你了。不管怎麼樣,他都是你的父親。”

  “父親。”她輕聲重復這兩個略顯諷刺的字眼。

  扭頭看向窗外,精致的側臉在暖色燈光的映照下並未柔和半分,瘦削的骨骼清冷又倔強,“你來找我,他不知道吧。”

  許恒如實道:“沒告訴他。”

  沈來尋勾了勾唇角:“如果他並不希望我回去呢?”

  許恒皺起眉:“你怎麼知道他不希望?”

  沈來尋說:“那不如問問他。”

  許恒愣住:“什麼?”

  只見沈來尋動作毫不遲疑地給手機開鎖,撥通了宋知遇的電話。許恒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電話撥通了。

  他不知道沈來尋要說些什麼,等待忙音的那幾秒鍾顯得格外漫長。

  宋知遇接通了電話,卻遲遲沒有開口,隔著屏幕許恒都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愕然。

  沈來尋說:“爸。”

  電話那頭宋知遇的呼吸都似乎沉重了許多,聲音也略顯不自然:“來尋。”

  沈來尋低垂著眼眸,完全看不清神色,她問:“在做什麼呢?”

  宋知遇說:“在家,怎麼了?”

  沈來尋笑了笑:“沒什麼。”

  她開了免提,許恒在一旁,聽宋知遇撒謊偽裝,聽得一清二楚。

  宋知遇:“你……”

  “最近身體還好嗎?”沈來尋截斷他的話。

  宋知遇說:“……挺好的。”

  許恒垮下臉,好個屁,人躺現在還躺在醫院里,那能叫好嗎?

  沈來尋看了眼許恒,又問:“那天和尚青出去,他沒讓你喝酒吧?”

  宋知遇說:“沒有,你不是叮囑過他嗎。”

  許恒的臉跨得更厲害了,原來不是喬尚青灌了他酒,是這個人自己發瘋買醉,喝到胃病復發不省人事。

  宋知遇聲音繃緊了些:“你們……”

  “爸。”沈來尋再次截斷他的話。一個字讓宋知遇瞬間無聲。

  沈來尋抬眼,直勾勾地看向許恒:“要我回去看看你嗎?”

  世界都仿佛在那一刻安靜了。

  許恒死死地盯著那巴掌大的手機,屏幕上“爸爸”兩個字扎眼醒目。沈來尋安靜地等待他的回答,沒有不安,亦沒有期待。

  電話那頭的宋知遇卻道:“我又沒出什麼事兒,你工作忙,不用專門跑一趟。”

  語氣自然,和天底下所有體恤子女的父親似乎沒什麼兩樣。若不是許恒見過他那副頹靡的樣子,就真要相信了他的這番鬼話。

  而與此同時,他也明白了沈來尋為什麼要給宋知遇打這通電話。

  她早就料到了宋知遇的反應,這通電話是打給許恒聽的,讓他清楚,一直在推拒的人是宋知遇,一直在逃避放棄的人,也是宋知遇。

  沈來尋結束了話題:“好,那你照顧好自己。”

  宋知遇說:“你也是。”

  沈來尋掛斷了電話,望向許恒的目光平靜無比,卻又似乎隱隱帶著嘲諷。

  許恒如坐針氈,想說什麼,卻好像也不需要再說什麼了,終於,他低聲道:“走吧。”

  沈來尋起身去前台結賬,許恒站在街邊等她,點燃了一根煙。

  海港城市,四月夜晚的風吹過來,仍然是有些冷的。煙沒抽完,沈來尋就走了出來:“叔叔住哪家酒店?”

  “不遠,就在附近。”許恒掐滅了煙,指了個方向,“我走回去就行。”

  沈來尋說:“我回家也要往那邊走,一起吧。”

  許恒自然是應下。

  沈來尋將手揣在大衣兜里,說:“上一次和叔叔一起散步,還是在G市。”

  回想起往事,許恒微微笑道:“嗯,抓到你偷偷跑去酒吧,為了不讓我給你爸打小報告,非要請我吃飯。”

  沈來尋也笑起來:“你沒告訴他吧?”

  “沒有。”許恒說,“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或許是剛剛已經聊完了最沉重忌諱的話題,所以現在聊什麼似乎都不過分,也都不再難以啟齒。

  許恒隨意問:“所以那時候,你說什麼喜歡夏瑾的話,也是騙我的了?”

  沈來尋挑眉:“當時沒看出來嗎?”

  “完全沒有。”

  “那看來我演技還不錯。”

  “一直以來都很好。”

  沈來尋笑著沒說話。

  酒店確實不遠,步行十分鍾就到了。

  “你怎麼回去?”許恒問。

  沈來尋指了指不遠處的地鐵站。

  許恒說:“行,到家了和我說一聲。”

  “好。”

  該離開了,可許恒卻站著沒動,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吧。”

  沈來尋帶著淺淡的笑容,似乎不打算再說什麼,像是無聲地告別。

  許恒是徹底死了這條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沒出數步後又突然被沈來尋叫住。

  “許叔叔。”

  許恒回身看去,女孩兒……不,是女人了。女人站在路燈下,身後暖色的燈光照得她發絲都微微發亮,而她的目光平靜,眉眼淡然。

  “請您轉告我爸爸,我這幾年太過忙碌,等工作穩定下來,有空就回去。”

  許恒一時之間沒能明白這究竟是用來應付他的話語,還是別有深意。

  待欲細問,她卻已經率先一步離開,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唯獨留下一道單薄的背影,堅定又筆直。

  ……

  “這擺明了就是應付你的客套話。”周遙在聽完許恒的復述後得出結論。

  許恒在回去的路上仔細揣摩,也是越想越覺得沈來尋這話就是在搪塞他。畢竟醫生哪有不忙碌的時候,醫生是全天下最忙碌的職業。

  許恒嘆了口氣:“她說得也對,就算回來也於事無補。羊毛出在羊身上,問題出在宋知遇自己身上。”

  周遙已經回芬蘭,她說:“那這些話,你還准備告訴宋知遇嗎?我走的時候,他狀態不算好。”

  許恒無奈:“不說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周遙贊同,並表示現在自己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讓許恒多費心盯著他一點。

  許恒雖然應下了,其實也明了並有沒什麼好盯著的。

  現在的宋知遇,在外人來看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身體健康、精明能干,只是話更少了些,人更淡漠了些。

  可許恒是見過沈來尋在的那幾年里,宋知遇如沐春風的模樣的。

  沒了沈來尋,宋知遇也就又回到了從前那副無欲無求的樣子,說起來好像並不會影響什麼,畢竟世界上比他宋知遇過得慘得人多了去了。

  但許恒和周遙作為他的朋友,不希望他就這樣郁郁寡歡地把剩下的半輩子過完,所以都盡可能地去幫他。

  只是經歷過這趟堪稱一無所獲的法國之旅後,他們都意識到沈來尋好像也不能,也不願意去做些什麼了。

  唯一能夠改變宋知遇的紐帶被宋知遇親手切斷,現在他們都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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