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一航來到了提塔所居住的別墅。令呂一航錯愕的是,開門的竟然不是提塔,而是一位身穿英式女仆裝、系著純白色圍裙的少女。
好漂亮的人——呂一航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她的個子比提塔高不少,有一米七左右。她的眼睛如湛藍的湖水,及肩的秀發竟是銀白色,在斜斜照來的日光下,散發著如天使般耀眼的光芒。雖然她抿緊了嘴唇,但她臉上的每一寸仿佛都在微笑,眉毛、眼睛、睫毛,都似乎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像從古裝劇中走出來的一樣,不去演《唐頓莊園》絕對是劇組的損失。
女仆看清了呂一航的相貌,微微躬身,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請問是呂一航先生嗎?提塔小姐已經恭候多時了。」
呂一航呆滯地踏入別墅,他本以為可以與提塔獨處,不料還有個第三者。這種級別的美少女,為何會穿著一身女仆裝,又為何會在提塔家里出現?是哪來的cosplay愛好者嗎?
……慢著,按她的說法,莫非是貨真價實的女仆?
剛在玄關處換好拖鞋,就見到提塔步履輕快地奔了過來。她今天沒穿那件哥特蘿莉長裙,而是換成了一件深紅色的無袖棉麻連衣裙,淡金色的長發用發圈扎成側馬尾,很有居家的隨意感。
——如果不是提塔身邊環繞著一圈常人無法感知的、奇詭而陰冷的魔力,她看起來簡直像是鄰家的小妹妹一樣。
然而,呂一航看得出來,她周身的魔力相較昨晚有所減弱。莫非是因為她心情愉快,所以才會減少魔力的外溢嗎?
提塔興高采烈地喊道:「一航一航,你來啦!」
「怎,怎麼回事?請問,她是……?」呂一航偷偷指了指身後的女仆。
提塔見到呂一航驚訝的表情,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她是我的發小,名字是……你叫她柳芭就好了。」
「怎麼這麼副打扮……?」
「這沒什麼,她從小就在我家做女仆,一直穿著這身套裝。不管什麼家務活,她都是最頂尖的。」
呂一航不知該從何吐槽起:女仆不是只存在於二次元的職業嗎?現在都已經21世紀20年代了,還有必要穿這麼老派的制服嗎?簡直是……
太棒了。
就是說嘛,那些輕飄飄軟踏踏的cos服根本稱不上是女仆裝,這種質感厚實的才是正牌貨。
呂一航偷偷瞄了幾眼身後的柳芭,在心里比了個大拇指。他不禁心想:等自己當上狗大戶了,也要在家里雇一個打扮成這樣的女仆。黑色長袖連身裙,配上蕾絲飛邊白圍裙,織得這麼講究的女仆裝,不說別的,單是看著就心里爽快。
「離吃飯還早,先坐會兒吧。」提塔招呼呂一航來到客廳,在沙發上並肩坐下。現代設計風格的客廳既寬敞又明亮,靠近院子處有一扇落地窗戶,正午的陽光被薄紗窗簾遮擋著,不至於過於刺眼。客廳寬大的茶幾上擺著十多本書籍,有的是輕薄的小書,有的是大部頭的艱深著作。
「你也拿本書看吧。」
說罷,提塔從書堆上拾起一本攤開的《杜詩鏡銓》,挑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沙發背上,不出聲地翻閱了起來。她用細長的手指拈著書頁,目光在書頁上游移,聚精會神的模樣像極了一幅肖像畫。
偌大的客廳,只有他們兩人共處。呂一航本以為有機會與提塔聊會兒天了,可提塔全然把他這位客人晾在了一邊,自顧自地盯著書本,仿佛身邊並沒有其他人在。
呂一航無奈地笑了笑。
請別人到家里做客,竟然用書籍來招待,這是多麼古怪的待客之道。但一想到這是提塔的所為,便容易理解了,她就是這麼個嗜書如命的家伙。
呂一航不願打破這令人閒適的寂靜,只是盯著提塔的側臉發愣。在透入室內的陽光下,提塔看起來好似長居森林的妖精一般,白皙的皮膚、淡金色的長發都散發著柔和的光澤,無瑕的容貌顯得格外聖潔。盡管呂一航投向提塔的視线未加遮掩,但提塔看書看得太入迷了,五分鍾過去了,她也絲毫沒有察覺。
雖然呂一航清楚偷看女生不是什麼禮貌的行為,但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他確確實實地體會到,現在是與提塔獨處的時光。
……換句話說,提塔的俏臉比書吸引人多了。趁在她身邊的時候,當然要多看幾眼。
正當他打量著提塔長長的睫毛時,提塔忽然頭也不抬地笑道:「老杜寫詩真有意思,他似乎從來不擔心離題。」
「為什麼這麼說呢?」呂一航像從夢中驚醒過來,條件反射似的接話道。
「《北征》這首詩,應該算是杜詩的名篇吧。前面還在傷時感事、唉聲嘆氣呢,『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後面隔了幾句,卻又寫起了他家女兒玩化妝游戲,把臉蛋糟蹋得有多好笑,『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簡直是扯東扯西,扯到沒邊了。」
呂一航邊聽邊笑:「你說得不錯。凡是大詩人,都有寫『俗』的本領。」
這話點燃了提塔的好奇心:「是嗎?這算什麼本領呢?」
「你想啊,莎士比亞筆下,羅密歐身邊有個插科打諢的茂丘西奧,朱麗葉身邊有個滿嘴黃段子的奶媽。大詩人的腦子好使,一個能當兩個用,所以就算在同一部作品里,也能寫出兩種不同的特質來。既能寫俗,又能寫雅,多了不起。」
「好像是這個道理。」提塔看向呂一航,咯咯笑道。
「即便是最瑣碎的小事,杜甫也能在里面找出詩意來。」呂一航借過書來,隨意翻了一頁,指點給提塔看,「比方說,這首《野人贈朱櫻》,講的是某位農夫給杜甫送了一盆櫻桃。頷聯是『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看,他把櫻桃的外觀寫得多可愛。」
提塔把小嘴撅成O形,嘆道:「那麼怕被碰壞,一定是絕頂新鮮的櫻桃了。」
「可是在頸聯,杜甫卻又回憶起了在長安受賞的往事,『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你看吧,思維真夠跳脫的。」
聽了這話,提塔撫掌而笑:「以小事為詩,就是詩人的才能啊。」
「你說得沒錯。在後來的一千多年里,中國文人也常常會用詩來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不管遇上大事小事,第一反應總是先寫首詩。這種風氣恐怕得奉子美為宗。」
「受教了。」提塔點點頭,眼神中充滿了別樣的喜悅。
——那是求知的喜悅。
呂一航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曾在妹妹身上見過無數次。
她們真像啊,都是求知若渴的人,都是把知識當作自己生命的人……
接著,提塔像還沒嘗夠零食的小孩子一樣,從茶幾上揀出別的古書問東問西。《詩經》里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陪伴美少女的心態,大抵也是相似的。為了給提塔留下一個比較正面的印象,呂一航盡全力跟上她談天的節奏。他算不上文學專家,但幸好平時經常看些雜七雜八的閒書,不然肯定沒法在回答提塔的各種古怪問題時,裝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的座鍾發出了「當啷當啷」的低沉響聲,原來已經走到十二點了。
「柳芭說好十二點開飯的,我們走吧。」提塔戀戀不舍地把書放在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呂一航也跟著站了起來,頓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跟提塔聊天是件很吃力的事情,因為要跟上她信馬由韁的思路,對腦力是不小的考驗,所以難免會感到大腦缺氧——上回有這種緊張兮兮的感覺,還是高考前被老師叫到辦公室重默課本的時候。
呂一航暗地里心想:要哄她開心,以後必須得看更多書才行。否則半瓶水晃蕩,早晚會有穿幫的一天……
呂一航在提塔身後搭話道:「提塔,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提塔停下腳步,用好奇的目光望向呂一航。
「為什麼你這麼愛好中國古典?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你的文言文好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杜甫的詩並不好讀,他有很多詩句詞序雜亂、古奧晦澀,而且還時常夾帶典故,就連中國人讀起來也要費老大勁。可提塔卻能比較順暢地讀下來,即使是囫圇吞棗,也知曉大概詩意。如此看來,以她的漢語水平,去念個中文系的本科學位都綽綽有余。
「哈,這個問題。」提塔捋了捋額角散落的發絲,輕快地說,「在我小時候,教我漢語的那個男人,也總會領我讀古代的詩文,久而久之,就成興趣了。」
「噢,也就是說,你以他為榜樣嘍。」
不料,提塔聽到這話,嘴角向下一撇,臉色籠罩上了一層陰雲。過了許久,才憤憤地吐出一個可怖的字眼:
「不,他是我的仇敵。」
呂一航憑借陰陽眼,能夠從魔法師魔力的細微變化中,分辨出其情緒的波動。此時,提塔周身的磅礴魔力正應和著她的不快,洶涌地起伏著,如同傾覆天地的浪潮一般。
這是呂一航第一次見到提塔生氣,單是站在她的面前,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
「你的……仇敵?」
剛一說出口,呂一航就有點後悔。既然提塔說了是師徒反目,那肯定不是什麼太光彩的事情,追問下去不是明智之舉。
「對,他不僅通曉西方的古典魔法,還熟知中國的各門傳統技藝。」提塔緊鎖著眉頭,冷冷地繼續說,「如果要徹底擊倒他,我必須磨練好漢語,必須成為學貫中西的人物……正是因此,我才會選擇來中國留學。」
「那個人是誰呢?」
提塔沒有回答。她像原來一樣,用溫和親切的語氣笑道:「快開飯了,別讓柳芭多等。」
但呂一航看得出來,那明擺著是她硬擠出來的微笑。
以後別再觸碰這個話題了吧。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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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塔領著呂一航走入餐廳。餐廳極盡奢華之能事,拱形天花板上掛著一只熠熠生輝的枝形吊燈,正中央處是一張足以容納六人的木質長桌。餐廳裝修得如同宮殿宴會廳一樣,反倒顯得當中的餐桌太狹小了一點。女仆柳芭低眉順眼地侍立在餐桌邊上,等到提塔和呂一航都就座了,她也在提塔身邊的椅子上款款坐下。
雖然在呂一航看來,女仆和主人同桌吃飯有點奇怪,但提塔說過她們是關系親密的發小,她定然不會把這看作一種逾矩行為——從她們自然的舉止看來,肯定早就習慣了在同一張餐桌上享用餐食吧。
柳芭則坐在提塔的身旁。她看向斜前方的呂一航,謙恭地說道:「我擔心西餐不合您口味,就做了中餐。都是些家常菜,不知您還滿意嗎。」
「不需要用『您』,『你』就可以了,我們是同齡人吧?」呂一航邊笑邊搖頭。等到定睛瞧見了餐桌上的飯菜,他頓時呆若木雞。
盡管他曾猜想過柳芭會做些什麼菜,但眼前所見到的還是出乎他的預料。
——提塔說是回禮,可是規格差距也太大了點。
桌上的三個白瓷盤,分別裝著松鼠鱖魚、龍井蝦仁、水晶肴蹄,還有一瓷盆文思豆腐。
都是極正宗的淮揚菜,擺盤也擺得一絲不苟,色澤鮮亮,簡直像是從哪家老字號打包過來的。完全不像是年輕女孩該有的手藝。
「……誰家平時吃這些啊?」呂一航喃喃道。
柳芭露出不解的臉色:「您的……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本地人嗎?我聽說這些是江蘇的特色菜,江蘇人應該都常吃吧。」
「我是土生土長的江蘇人,如假包換……但是,這些菜可算不上家常菜啊。」
提塔怡然自若地攤了攤手:「昨晚你請我吃了肉丸,這是回敬你的。」
——雖說如此,檔次也相差太多了,要打比方的話,就是便利店和高級酒店之間的差距。
這就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吧。
呂一航認為自己也算是個廚藝愛好者,平時給妹妹燒菜時,總喜歡鑽研點新花樣。但是,僅限於菜式或用料上的創新,對於一些大道至簡的基本功,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麼熟練。比如——
「就說文思豆腐吧,一般人哪切得了這麼細?」呂一航用湯勺舀起一勺文思豆腐,濃稠的羹中是青白相間的細絲,有豆腐絲、筍絲、香菇絲、青菜絲。盡管切得很細密,卻一根一根有條不紊,分明可見。
文思豆腐是淮揚菜中的名菜,是對刀功的極致考驗,就算是專業廚師也會感到頭疼。處理豆腐的環節尤其困難,要把一整塊內酯豆腐均勻切成薄片,再把豆腐片細細地切成絲。豆腐軟且滑,一不留神就會切得稀碎。呂一航捫心自問,就算面前有個挑三揀四的魯智深硬逼著他切,他也絕對切不出這麼完美的豆腐絲。
完美完成這道菜的柳芭做了個如同世外高人一般的回應:「切得多了,就熟能生巧了。無論中餐西餐,做菜的道理是一樣的。」
呂一航絕對信任柳芭的經驗之談。環視桌上所有菜肴,從外觀上就能看出她的烹飪技法高妙。松鼠鱖魚的外殼酥脆,造型一點都不散,炸成明晃晃的金黃色。蝦仁的蝦线都挑掉了,火候恰到好處,看起來很有彈性。不管是哪一道菜,都與淮揚菜餐館里做出來的別無二致,誰能想得到,這些竟然是異國妹子的手藝。
呂一航動筷品嘗,每道菜的調味都毫不含糊,濃淡咸甜,好似一支節奏分明的樂曲,渾然天成。他贊不絕口:「以後我能不能從你這兒偷師兩手,回去做給我妹妹吃?」
「沒這個必要。」提塔仿佛自己被夸贊了一樣,得意洋洋地昂起頭,插話道,「你有什麼想吃的,只要來我家跟柳芭講就是了。提塔什麼都會做。」
王牌女仆柳芭把筷子放在一邊,點頭應和道:「嗯,我會盡我所能。」
呂一航受寵若驚地嚇破了膽:那可萬萬不成。
一來,死皮賴臉地登門蹭飯,有辱斯文;二來,萬一吃多了上癮了怎麼辦?回頭要是吃不到了,肯定會心癢難耐、度日如年吧。
呂一航不敢立即答應提塔,而是談起了別的話題,敷衍了過去。
要是一口回絕,掃提塔的興也不好。
他暗自下定決心:來是可以來,不過,等提塔下次邀請的時候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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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課是先天異能應用。正如其名,只有先天異能者才選得了這門課。這是瀛洲大學的最負盛名的課程之一,找遍全世界,也不見得有第二個教人開發先天異能的地方。
開課時間是六點半,呂一航也提前十分鍾到了教室。四十人容量的小教室,才勉強坐滿三分之一。按理說,每個先天異能者在大一時都必須選這門課,由此看來,整個年級的先天異能者也是極少的。
呂一航在最邊上的座位落座,他習慣於避人耳目的座位,這樣可以少受一點老師的關照。
他剛放下書包,就有個背著挎包的人影飛快地搶占了他邊上的位置。
轉頭一看,是個面熟的家伙。
不,更確切地說,中午才見過……就是提塔家的女仆柳芭啊。
教室里明明還空得很,可她偏偏就選中了這個座位,除了存心整蠱,難道有別的可能性嗎?
她剛洗過澡,銀白色的頭發半濕不濕的,散發著一股檸檬味洗發水的清新香氣。她的衣著好似街拍中的潮流少女,純黑色的T恤衫被渾圓的巨乳撐了起來,牛仔熱褲露出羊脂般白皙的大腿。
呂一航不自覺地把目光聚焦到了她最引人注目的部位。沒想到她的胸部居然有這麼大,看來是女仆裝限制了她的發揮……
「你好,呂一航同學。」柳芭意氣高揚的招呼聲打斷了呂一航的胡思亂想,「我們又見面了。」
「柳芭……」呂一航膽怯地回復道,「原來你也是學生啊。」
她波瀾不驚地答道:「是啊,你以為呢?」
「……沒什麼。」
呂一航沒想到過這種可能性。她的廚藝那麼高超,就算去參加《MasterChef》,也能拿個好名次吧。如果說女仆只是她的兼職工作,那究竟是如何鍛煉出這般高超的家務技藝的?
柳芭慢悠悠地補充道:「而且和你是同一屆哦。」
比起中午的一板一眼,此時柳芭的說話方式似乎活潑了幾分、輕佻了幾分,跟愛好時髦的普通女大學生沒什麼區別。估計是女仆模式ON和女仆模式OFF的區別吧。
呂一航問道:「你也有先天異能?」
「沒錯,不然就不會來修這課了吧。」
「你是什麼能力呀?」
柳芭沒料到呂一航一上來就會問這個問題。她扶著額頭,露出與「流汗」的emoji相差無幾的表情:「虧你問得出這麼隱私的問題,我是不是該佩服你的膽量。」
「對不起,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呂一航慚愧地道歉。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提出的問題其實相當失禮。對於大部分異能者來說,如果知曉他的能力,就相當於把握住了他的命門。因此不願向外人透露,是很正常的事情。
柳芭搖了搖頭:「不過,提塔已經把你的能力告訴我了,我也不好說什麼……我的先天異能是妖眼,該怎麼說呢,跟你的陰陽眼差不太多。」
「你也能看見惡魔?」
「不光如此,我還能催眠別人,讓你神游幻境呢。你要是中了我的妖眼,就會對我言聽計從、畢恭畢敬。想不想體驗一下?」
柳芭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挑逗的意味,猶如一條毒蛇吐著細長的舌頭,凝視著自己的獵物。
呂一航的後頸起雞皮疙瘩了:她完全是認真的。
「不,不用了。」呂一航連忙拒絕了這個嚇人的玩笑,「這麼說來,你的能力完全是我的上位啊。」
對於這一令人沮喪的事實,呂一航也只得接受。在異能界,某人的異能完全超越另一人的異能是常有的事情,比方說,提塔的靈視水平或許與自己不相上下,可她還有黑魔法方面的本事呢,戰斗力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
簡直就像,214還帶戰吼的好斗的侏儒完爆314的銀背族長一樣。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不夠幸運,沒能得到一個足夠優秀的先天異能。
柳芭看穿了呂一航的情緒,安慰道:「可我的處境與你是相似的。小時候,奶奶想教我通靈術,我卻怎麼也無法理解個中奧秘。直到她得老年痴呆症了,我也沒能把她的手段傳下來。」
「嗯,我也沒學成爺爺的絕學,咱們同病相憐啊。」呂一航心里寬慰了幾分,感慨道。
不過,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學不會就是學不會,他早習以為常了,命里無時莫強求嘛。
上課鈴響了,任課老師燕小姝踏上了講台,她形容消瘦,及肩的栗色長發帶點自然卷,一副碩大的眼鏡像是為了遮掩黑眼圈而戴的。她手里抓著一只不鏽鋼保溫杯,里面的內容物可能是咖啡、綠茶、花茶、麥片、番茄汁或八寶粥,究竟裝的是什麼按時令而定。
燕小姝,這個名字在學校里相當知名。她算是一位學術超新星,本科時就以一篇《論先天異能的活化方法》轟動學界。她的研究在這一領域有開拓性的貢獻,後來留校任職,教了好幾年先天異能應用這門課。
燕小姝一邊在黑板上寫著自己的名字,一邊用有點孩子氣的聲音說:「我是燕小姝,是心理系所屬的研究員。在座的各位同學,應該都是先天異能者。這也是我的研究領域。大家既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試驗品,啊哈哈哈。」
她自以為講了個笑話,但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台下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呃……說是這麼說,但我不會為難大家的。這門課的課程內容比較特殊,所以沒有明確的教學目標,同學們能提高到什麼程度,不僅要靠努力和悟性,還得靠一定的運氣。」她有點窘迫地低下頭,看起了放在講台上的備忘錄,「大家可能還不太熟悉彼此。我們先來做一下自我介紹——要不從你先開始吧?」
燕小姝將手指向坐第一排的一位身穿修女服的同學。那位修女同學獨自坐在最靠門邊的角落里。其他同學就像有意避開一樣,她周圍的座位空了一圈。
呂一航想起來,早在開學典禮上,他就見過這位修女的背影。他們是同一個班的,只是從來沒講過話。
修女轉過身來面向同學們,如果單論顏值,肯定算是一位眉目秀麗的美少女,但所有人都沒關注她的外貌,而是更在意她身上的修女服。她戴著黑色頭巾,身穿一襲白色長袍,覆蓋著軀干部分的聖衣則是純黑的。雖然這身修女服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手肘和袖口還打著幾個補丁,但上面沒沾染一點汙跡,一看就是時常清洗的結果。
——盡管修女緊閉著雙唇,面色有點凝重,卻有一種柔和的神采,給人一種莫名的親近感。拉斐爾的名畫《西斯廷聖母》上,聖母瑪利亞也是這樣的表情。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清冷而寂寥的氣質,仿佛世俗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沒有任何事物能驚動她的內心。
呂一航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三年前在武當山拜訪過的那幾位一心修道的老道。她給人的印象與他們何其相似。或許可以看做是同一類人呢。
修女說話的聲音很小,得分外用心才能聽清:「我叫比安卡,是來自意大利的留學生,如各位所見,是一名羅馬正教的修女。希望在這一學期里,能和同學們好好相處,共同進步。」
——羅馬正教!
此言一出,四座嘩然。
羅馬正教是十字教三大派別中信徒最多,勢力最強的一支,中心位於梵蒂岡,有著近兩千年的漫長歷史。羅馬正教的影響力滲透到了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區,尤其是西歐各國,羅馬正教的教堂無處不在。
雖然瀛洲大學有來自五洲四海的留學生,但是來自十字教會的留學生可不多見。原因是很淺顯的:在教會的勢力范圍內,就有不少教授驅魔技巧的教會學校,何必來這麼遙遠的地方求學呢?更別說是距離羅馬正教總部最近的意大利了。
「你說你來自意大利?」燕小姝兩手撐在講台上,昂起頭問道,「哪個教堂呢?還是哪個修道院?」
比安卡答道:「聖加爾加諾修道院,老師。」
燕小姝眼睛一亮,就像遇到故交一樣,驚喜地問:「噢,你是從加爾加諾山來的啊。貝琳達嬤嬤身體還好吧?幾年前我在意大利時,曾受過她很多照顧。」
「她身子骨硬朗著呢,耕作、講經、授業、驅魔,都是親力親為。」
「那真是再好不過啦。」燕小姝一笑,臉頰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她笑起來好像高中生。
自我介紹環節還在繼續,很快就輪到呂一航這邊了。
「我叫呂一航,是本地人,對,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本地上的,愛好是看書……」
「我叫柳博芙·米哈伊洛夫娜·梁贊諾夫斯基,我在俄羅斯出生,不過在德國長大。名字確實不太好記,請大家叫我柳芭就可以了……」
「我叫……」
……
呂一航發現大家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沒幾個人願意說出自己的先天異能是什麼。估計是因為透露出去,會暴露出自己的底牌吧,而且「新生杯」馬上就要到來了,稍微保留一點總沒錯。
人們的先天異能五花八門,有些是很大眾化的,比如射覆、陰陽眼、隔空取物,在稍懂行的人眼里,這都是街頭賣藝的小丑干的事情。
但另外還有一些更稀有的先天異能,其強大遠遠超出了常人所熟知的范疇,甚至能跟某些門派的獨門絕技相媲美。對於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來說,即使後天修煉不了,也算不上什麼損失。
如果柳芭的描述沒錯,那她的妖眼肯定屬於後者。畢竟幻術可不是什麼一朝一夕就能修得的能力,要是哪個勤學多年的幻術師知道柳芭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一定會眼紅不已吧。
在這個教室里,究竟有多少人的先天異能是有實用價值的呢?呂一航揣測了一下,頂多五六個而已。大部分人的能力應該比自己的陰陽眼強不到哪兒去。
不過,班里有一個人讓他非常在意,就是衣著最特殊的那個……
呂一航悄悄湊到柳芭身邊竊竊私語:「我好奇的是,一個修女會有怎樣的先天異能?」
柳芭看起來蠻有優等生的風范。可她似乎並不抗拒上課交頭接耳,居然也偷偷摸摸地湊過來,跟呂一航聊起了天:「我也不知道,但估計是某種天啟嘍。」
「天啟……是什麼?」
柳芭瞪直了眼睛:「你連天啟都不知道嗎?」
「沒聽說過,我對西方的異能流派不是很了解。」
柳芭點點頭:「這是繼承了兩千年的傳統:教會的一部分成員,會堅持定期服用教堂的聖水,久而久之,在神聖力量的浸潤下,會有少數人覺醒特定的超能力。這種超能力就叫天啟。」
「教會居然還有這種手段?」呂一航愣了愣。這似乎與他印象里的教會不太相符。
柳芭反問道:「你難道以為教會全是凡人嗎?那你肯定不明白,自從中世紀以來,他們是怎麼跟巫師抗衡的吧。」
呂一航高中時就在歷史書上讀到過,教會曾開展慘無人道的獵巫運動,將不同學派的巫師一個接一個地送上火刑架。這是一段充滿恐懼、血腥、殺戮的歷史,一直延續了數百年。直到18世紀末,教會與巫師才解除敵對關系。但也正是那段悲慘歷史的影響,教會與巫師的關系時至今日還很冷淡。
讀到這地方的時候,他確實懷有疑問:古時候的教會有那麼神通廣大嗎?是怎麼把精通魔法的眾多巫師逼到絕境的?
「靠的是人多勢眾吧?」呂一航說。這是當時的他想出來的比較有說服力的答案。
「這是一方面。」柳芭點點頭,「但教會還有聖法、聖物,以及天啟。數千年來,教會積攢了種類繁多的修煉手段,把教會稱為一個龐大的『異能者結社』,其實更恰當一點。」
「你見識真廣博啊。」聽完這番講解,呂一航大開眼界,不由得佩服地贊嘆道。柳芭看起來有點高冷,其實比他想象中平易近人得多。向她搭話或提問,絕不會遭到冷遇。
「只是些常識而已。你要是生在歐洲,也自然會知曉這些的。」柳芭嘴角微微上揚,笑道。
這是呂一航第一次看到柳芭的笑容,如同堅冰化作春水一樣溫柔的笑容。
其實她笑起來很動人,為何不多笑一笑呢?
「有你這麼博學的女仆,提塔該有多幸運啊。」呂一航又贊嘆道。
柳芭的嘴唇微微一動,卻什麼也沒說。
自我介紹結束了,燕小姝開始講起了今日的正題。這是一門小課,所以她坐在講台邊的椅子上,講課的姿勢格外放松,好像在跟學生們叨家常:
「我相信大家一定都很關心修煉的方法,能力排異定律是難以打破的自然規律,所以對先天異能者來說,修煉會變得極其困難——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一般而言,有三條路子可以走。第一,選擇一條與自己的能力原理相近的修煉路徑,這樣能把能力排異定律的負面影響降低到最小。依我個人的觀點,各位可以練練武術,身體方面的技藝比較通用,不太會引起能力的排異。」
呂一航曾經用過這個方法,他學過好幾年太極劍。每天五點起床晨練,都會練一個多小時劍,幾年下來,也算是小有所成。
但是,武術修到一定程度,就不單講求技法,也要比拼內力了。
呂一航在這方面跌了跟頭。太極講究的是以形引氣,以氣御形,而呂一航凝聚不來內力,使用的太極劍自然只是徒有其形而已。
由於沒有內力,才會做什麼都是半吊子,這就是他的現狀。
「第二,借助外力來修煉,比方說找個大師,讓他把畢生的功力傳給你,這樣你就能利用外來的真氣了。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應該說,這是克服先天內力不足最便利、最有效的途徑。」
但是,這種奇遇有誰遇得到啊?大師有那麼好找嗎?放在武俠小說里,也是主角才有的待遇吧。呂一航率先否決了這個方法。
「第三,進一步開發自己的能力,發揮它的實用價值。在這個過程中,甚至有可能覺醒新的能力。這是最可行的方式,也是這門課所要教授的重點。當然,每個人的特點各有不同,在接下來的十幾周里,本課程將結合各位同學的實際,因材施教……」
呂一航覺得,自己已經把陰陽眼修到頂了。他敢擔保,學校里沒幾個同學的靈視能有這個水准。
再練下去,還能有什麼長進呢?莫非還能看穿前世、預見未來不成?
呂一航無聊地擺弄著手上的圓珠筆。他想給自己繪制一張美好藍圖,左思右想,卻連一筆都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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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了,呂一航把筆記本收回了書包,等待坐在靠外的座位上的柳芭讓出一條道來,而柳芭卻不動如山地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她意味深長地望了呂一航一眼,那是如同老母親審視女婿一般的眼神。
「——請你珍惜提塔。」
柳芭一字一頓,語調深沉地說。
「什,什麼意思?」呂一航有點心虛。難不成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提塔的事情,惹得柳芭生氣了?
「就是說,請你注意一下與她相處的方式,千萬不要背叛她。」柳芭一板一眼地說,「我希望,你不要做出讓她難過的事情。」
背叛?
這個詞用得太夸張了吧。和提塔做朋友而已,又不是什麼重大使命……
可柳芭的眼神非常堅定,沒有一點點開玩笑的意思。
呂一航輕松地笑了笑,想緩和一下嚴肅的氛圍:「不不不,你說得太沉重了吧。」
柳芭卻沒有理會,繼續說道:「提塔以前足不出戶,都是請家庭教師來家里講課的,一天學也沒上過,所以極其缺乏與人交往的經驗。恕我直言,在來這里之前,我非常擔心她能不能適應大學生活——而你是她在外結識的第一位朋友。明白了嗎,你對她來說有多重要。」
呂一航感到很意外,沒想到提塔竟然是以一種貴族小姐般的方式念書的,要不是柳芭這麼一說,他根本看不出來。說到底,提塔哪有一點社恐的樣子?
「可提塔很開朗,很健談,也很擅長與人交往吧?」
「那只是演技。她上過禮儀課,像真正的淑女一樣知書達禮——這正是我所擔心的。淑女的條條框框,要求她必須口齒伶俐,必須笑面迎人,必須時時刻刻展現出游刃有余的姿態。假如和你來往意味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那麼,她會不會被這種壓力擊垮?」
「怎麼可能是演技呢,她的笑臉又不是裝出來的。」呂一航露出了不以為然的微笑,「我和她就像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發自內心地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時光,不要臉地揣測一下,她應該也和我一樣。我們是古典這條道上的同路人,盡管一中一西,但志趣是那麼相似,共鳴之處是那麼多,所以相處起來才會那麼愉快。」
聽到呂一航擅自把提塔認作知音,柳芭內心有點不爽,忍不住揶揄道:「……你以為自己很懂她?」
這話把呂一航噎住了。畢竟柳芭的身份比較特別,和提塔從兒時起就形影不離,全世界78億人里邊,就屬她最有資格說這句話。
到底該怎麼回答,才能讓柳芭滿意呢?
呂一航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我不懂她,但我可以慢慢去了解她,理解她。你說得對,既然我是提塔上大學後交到的第一位朋友,那我一定會好好關照提塔的,爭取讓她度過美好的大學四年——這也是朋友該做的嘛。」
在柳芭眼里,呂一航的表情簡直傻得可憐。她皺起眉頭,感到有些煩悶。
剛剛還請求呂一航多多關照提塔,現在卻又不太舍得了。柳芭認為,自己有必要守護住提塔身上那可貴的、純潔的品質。假如提塔身邊只有自己一個人,同過去那樣生活下去,不也很好嗎?這樣一來,提塔就能遠離肮髒的外界與庸俗的人群,一心一意求索魔道,永葆一顆赤子之心。
然而,今天中午,偷瞄到了提塔與呂一航在客廳里相談甚歡的情景。換個角度想,倘若在那張沙發上,跟提塔聊天的人是自己,提塔可能會那麼開心嗎?不,想必不可能吧,提塔的笑聲,完完全全是真情流露,她真心實意地享受著與呂一航相處的時光。
這位看似不起眼的男生,其實是大小姐來之不易的相識。不管怎樣,提塔本人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總不能從中作梗,拆散他們吧?
……
她閉上眼,飛速地搖搖頭,想把這些繁雜糾結的思緒甩出自己的腦袋。
正當呂一航感到疑惑時,柳芭干脆地提起包,站起身,居高臨下地說:「告辭了,我還得回去照顧提塔。和你不一樣,我可是很忙的。」
說罷,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呂一航呆愣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嘆道:「真是位來去如風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