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里只覺眼前一亮,跟著耳邊“呼”地一聲,似乎有東西疾飛而至。
那風聲聽來頗為怪異,既不像尋常的刀劍,也不似羅刹女藤臂所發。
李逍遙大驚:“這老鬼婆,又換了件奇門兵器來打老子!怎麼老子聽著倒有些耳熟?”危急之中來不及細想,趕忙一個“鯉魚打挺”向上躍起。
誰知“乓”地一聲,面門上已重重挨了一擊,眼前金星亂冒,只聽“羅刹女”怒道:“李逍遙!你小子皮癢了是不是?敢說老娘是什麼鬼婆!”
這一聲斷喝震得耳中嗡嗡直響,李逍遙打個激靈,見面前端站一位老婦,滿臉的怒容。
那老婦兩道掃帚眉,一對獅虎眼,拳比栲栳小三分,足較銅盆大一號,左手提一口缺耳烏金鍋,右手持一枝斷柄卷頭鏟,正是生平最大的克星、嫡親的嬸嬸李大娘!
李逍遙這一驚非同小可,將腦袋連搖了幾搖,心道:“這鬼婆娘怎麼不急著下手,卻又變作嬸嬸的模樣?莫非她要跟老子搞點新花樣?”忽覺頸下涼颼颼地,伸手一抹,濕嗒嗒沾了滿手,再順著來勢一路摸將上去,卻是打嘴角邊淌出來的。
他心中一動,揉揉眼向四下里一掃,見桌椅板凳、茶壺茶碗,樣樣均是自己房中的物事,哪有什麼人花、香蘭、羅刹鬼婆?
這擦了滿手的東西,卻原來是自己的口水。
李逍遙愣了愣神,突然大喜若狂,發足便將被子踢飛三尺,翻身叫道:“哎喲我的媽!嚇……嚇死人不償命哪!阿彌陀佛,玉皇大帝老菩薩保佑,妙極,妙極!老子死里逃生!”又衝李大娘連作七八個揖,道:“羅……羅刹鬼婆,原來是……是夢里鬼婆!我的親親嬸嬸,你就是我的娘!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我小李子撿回一條命!”
話說李大娘喚他起床的路數,若非棍棒相加,便是當頭怒喝,大抵回回攪得美夢難成,令人又厭又怕。
惟獨這一次,李逍遙非但不覺其惡,反覺大大的有功。
狂喜之下,頓見李大娘一張丑臉從未有過的順眼,甚至乎頗有幾分可愛,那一聲當頭斷喝更是喝得無比動聽,美如天籟。
只是他此刻歡喜過度,幾句感激之辭說來不免顛三倒四、沒頭沒尾,教人不知所雲。
李大娘一怔,心道:“莫非老娘下手太重,這小子教我一鍋底打得傻了?”臉上怒容未消,又憑空添上三分關切之色,手掌微微顫抖,伸過去摸他額角,只覺觸手溫暖,似乎不類發癲。
李逍遙哪知她心中所想?
抹一抹胸脯間的睡涎,依然自顧自道:“我的媽,這回這夢只怕是天下最嚇人的!老太……嬸嬸,你便是做夢再做上十年八年,包管也夢不著這般稀奇古怪的事。嘖嘖,你瞧,我的心這當兒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哩。嬸嬸,這回你可救了我一命!”
李大娘恍然大悟,跳起腳罵道:“救命?老娘想要你的命!我道怎的連喊三遍還死在這兒?原來又發白日夢了!你睜開眼瞧瞧,都什麼時辰了?還懶在床上夢個鬼!”頓了頓,又道:“有客來啦,快滾起來罷,難道等著老娘跟你提鞋?”
李逍遙這才瞧見她圍裙上油漬累累,泛著一股咸魚的腥臭外加糟鴨的肥香,顯是剛從灶間出來。
忍不住掃一眼窗外,心中大奇:“莫非西邊出日頭啦?怎麼居然有客人上門!我這貴店一向生意慘淡,往好了說,勉強算是不能糊口,來的活人之稀少,比墳地怕都頗有不如,什麼樣大膽的客人,敢來光顧?這倒不能不見識一下。”
李家這間客店所在,乃是浙北一處小村莊,名喚西山村,闔村只二十余戶人家。
李家並非本地土著,而是二十多年前自外鄉遷來。
明皇朝為加強統治,在全國推行里甲制度,每一百一十戶作一圖,西山村地少丁稀,與臨近的江頭坳、白家集等諸村合編一圖,歸屬余杭縣治下。
余杭本為杭州府小縣,又非水陸衝衢,這客店固然投宿的客人少之又少,更因李大娘廚藝糟糕絕頂,本村即便偶有一兩件紅白喜事,也多遠避他處,不敢領受。
所幸她原屬貔貅之性,向來錢財過手,只進不出,一文錢恨不能掰做兩半來花,故此生意雖慘淡,倒尚可勉強糊口。
只是這幾年西山村“李家皮笊籬”的名頭日漸鵲起,大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勢。
今日不曉得哪路胡塗財神顯靈,居然一早便有客人上門,實屬“未必絕後,敢夸空前”之事,怎不教李大娘手忙腳亂、如臨大敵?
當下李逍遙不敢怠慢,光著腳跳下“寶榻”,抓起破綻累累的“雲羅褲”,瘦胯輕抬,“嗖”地一聲,便即插進一腿,跟著五趾箕張,夾過床頭那件漏洞百出的“百衲仙衣”,輕輕一挑,那仙衣飄飄搖搖飛起半空,端端正正落於肩頭。
他這一路“晨操”演將下來,瀟瀟灑灑,有模有樣,儼然大家風范,端的絕非一日之功。
幾下穿罷,回眼瞥見昨天雕得的木頭娃娃,頭頂丫髻,張口而笑,半倚半躺在床頭。
李逍遙心中一動:“嘖嘖,方才這噩夢有頭有尾,疑幻疑真,實在蹊蹺,莫非是……是個不祥的兆頭?他媽的,香蘭這騷妮子若真替老子縫頂綠帽兒戴,我……我這木娃娃就是給了老母豬做女婿,也不能送她!”琢磨半晌,只覺這事關系重大,須得弄個明白。
才一轉臉,又瞧見牆上懸著一柄木劍,忍不住心下飄飄然,想道:“老子在夢里可挺威風呐。那手飛劍殺鬼、回劍斬婆的功夫,嚓,嚓,嚓,頓時殺得老鬼婆屁滾尿流!嘻嘻,就不知這功夫是做夢想出來的,還是世上原本就有?”忽地想到幼時去十里坡玩耍,見過一位怪俠,那怪俠還送了這木劍給自己,可不是親眼見他“嗖”地一聲,便飛得無影無蹤了麼?
“上天入地都不稀奇,想來那飛劍、飛刀、飛剪子之類的微末功夫,多半也是有的。嘖嘖,老子幾時運氣好,再胡亂碰到個把神仙、大俠,著實學他幾招,這回可不能再失之……失之什麼啦。”他回想當時情景,十多年藏於心底的願望一時間紛紛迸發出來,不禁悠然神往。
李大娘本已一腳跨出門外,見他突然兩眼放光,臉上似笑非笑,那定是又在胡思亂想了,當下三步兩步搶將過來,兩般兵刃都交於左手,掄圓了一個耳刮子扇了過去,喝道:“你小子不快些穿鞋,還在想什麼美事!”
李逍遙瞥見人影一閃,那是經慣了的,立知不妙,眼見那蒲扇般的巨掌掛動風聲,迎頭扇來,自己勢難抵擋,急忙一式 “蟾蜍望月”,身形後仰,“撲通”一聲倒在床上。
說起來這門功夫也是師父傾心傳授的救命奇招,只不過平日疏於習練,欠了三分火候,又兼匆忙之下,心慌意亂,倒下時不免手腳俱張,四仰八叉,殊乏師父的灑脫、圓暢之意。
李大娘見他居然躲過致命一擊,怒火愈熾,拉開架勢便待扭他耳朵。
哪知三指聚成拈花之狀,才及耳下,便聽李逍遙一聲斷喝:“住手!”跟著叫道:“你再落一根小指頭下來,這爛床板就變碎劈柴啦,難不成你有錢換新的?”
他情知李大娘出手絕不空回,自己若作揖求恕,定然一百個不頂用,但倘一提起破財花銀子,那是百試百靈、萬試不爽的絕頂法門,必收奇效。
話音未落,果見李大娘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
李逍遙心中喜道:“有門。”又聽她鼻子里“哼”地一聲,知道已然中招,暗笑道:“好了,這頓打是挨不上了。”只見她樹杈也似的胳膊硬生生回轉過來,在自家頭上狠搔數搔,憤然放下。
李逍遙心道:“打鐵須趁熱。”又道:“嬸嬸大娘,你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怎的全不計利害?再這般打上幾年,別說一個李逍遙,便是八只李秤砣,早晚也教你一只只捶成了尿壺。咱們有言在先,我小李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你李家可就絕了後啦!”
李大娘劈面一口啐去,罵道:“呸!一天到晚懶得抽筋,還有臉說!你好歹也跟林木匠學過幾年手藝,床不牢靠,自己修修不好?便只會擺弄爛木頭,剜刀削棍的,跟你那不三不四的爹一個樣!像這般舞刀弄槍沒個定性,哪家姑娘願意嫁你?不絕後還想個屁!”
李逍遙笑道:“我爹怎麼啦?我爹還不是娶了我娘,生下了老……我?”
李大娘一白眼道:“你娘……哼,你娘也跟你爹一個樣!自打嫁進咱李家,幾時見她拈過一根針、剝過一頭蒜?常言說:母子連心。她倒好,兒子不如漢子,丟下你不管,就只會跟著你爹天南地北到處撒瘋。這算哪門子娘們?”
李逍遙心下大不以為然:“你這老太婆每天只曉得鍋台灶台、灶台鍋台,又算哪門子好漢?那個燕……燕雀怎知紅狐狸之志?想來同你也說不清。”想了一想,說道:“我怎記得小時候聽人說,我爹娘兩個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乃是江湖上人人羨慕的鴛鴦俠侶呢?”
李大娘不聽便罷,一聽之下,頓時勾起心中往事,怒道:“我呸!什麼狗屁俠侶?這兩個混球臨走時騙老娘,說是要去行俠仗義、劫富濟貧,誰知丟下你這惹禍精便一去不回,十多年也沒點兒消息!他要劫富濟貧,怎不先濟一濟我?倒是我這不曉得行俠仗義的老太婆,省吃儉用,弄起這家不活不死的小店,才把你小子拉扯長大!也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卻養出你這懶鬼!”
李逍遙笑道:“懶鬼?我……我將來也要跟爹娘一樣,練成絕世武功,成為縱橫四海、稱霸江湖的一代大俠!”說著作勢一個“白鶴亮翅”,滿臉的喜不自勝。
李大娘氣道:“放屁!老娘後半輩子全指望你了,你哪都別想去!憑你小子那兩下三腳貓功夫,在老娘眼里只配跟人家提鞋,還絕世武功個屁!……少跟老娘鬼扯淡了!還不快去穿鞋?”猛然間想起三個財神爺還候在門外,自己卻稀里胡塗同這小子扯了半天,登時怒從心頭起,掄起破鍋照頭便打。
李逍遙神游天外,正在大為得意之際,不料她竟然出手偷襲,平日所練的絕頂武功,到這時全沒派上用場,只聽“當當”兩響,連環砸個正著,頭頂上金光四射,頓時腫起兩個老大青包。
李大娘這一記含怒而發,下手絕不容情,直痛得他哇哇大叫。
伸手摸一摸頂門,兩支利角崢嶸競秀,不由連吸數口涼氣,又是惱恨、又是佩服:“老太婆這門油錘貫頂、鍋拍逍遙的功夫,近來大有長進!我這幾年給她逼著練鐵頭功,也自覺頗有收獲,不知距那鐵頭派的掌門還差得遠不遠?”見李大娘怒衝衝出門而去,趕忙尋過鞋子趿上。
他屏住呼吸,磨蹭半晌,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李大娘下樓而去,心中大喜,輕手輕腳鑽到桌下,掀開偽裝的木板,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李逍遙幼失父母,李大娘又疲於生計,不暇管教。
他每日無事,便愛滿村亂竄,久而久之,養成了一副閒散性子。
待到漸漸長大,更變得頑劣無比,閒來上房拋瓦,悶時板上扳釘,直弄得人嫌狗厭。
李大娘想想不是辦法,欲待將他拘束在家,他偏又油滑至極,總有辦法尋隙溜了出去,還要再將之捉拿歸案。
如此這般十幾年下來,李大娘將他脫身的諸般法門漸漸摸得熟了,近來頗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之嘆,李逍遙每每施展詭計,均不免立時給她識破,捉了回來。
他苦惱之下,突發奇想,竟大著膽子將桌下地板挖破數塊,造了一條“秘道”出來。
那“秘道”直通樓下柴房,柴房後窗外便是院牆,恰好可供逃身,而又無被捉之虞,說來實是一勞永逸之舉。
遙想上古時代,民皆穴洞而居,深苦虎狼之害;有巢氏教化人民,修築房舍,以遠猛獸侵襲。
及後科學昌明,漸見華堂廣廈,高樓層台,主人或防私談泄秘、或為避敵逃生,這才有了秘道此物。
但想來僅以一人一夜之功、且用途如此之非同尋常的秘道,恐怕自古及今,也只這一條了。
再說李逍遙揭開秘道封板,暗暗得意:“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老太婆便是諸葛亮再世,也算不出俺昨晚先行造好秘道罷?老子這就溜了出去,瞧你待會兒還不嚇上一跳?嘿嘿,孫猴子憑空跳出如來佛的手心,如來佛那還不驚掉了下巴、砸腫了腳面?就是不能親眼瞧瞧老太婆的模樣,有些可惜!”微一遲疑,又抓起木娃娃塞進懷里,尋思早上這夢大為蹊蹺,須得到丁家瞧瞧才能放心。
至於這解夢一事,由丁家出來再尋師父商量個計較。
說到李逍遙這位師父,便是李大娘適才提及的林木匠。
林木匠身懷武功,在九年前收下李逍遙為徒,而這其中的原委,除了他師徒二人,再沒第三個知曉。
李逍遙八歲那年,村里有人到余杭縣辦事。
他聽說城里熱鬧,又有各樣吃的、玩的,著實心癢,便死纏活纏地跟了去。
那人進城之後,自去勾當正事,教他一個人在街上逛逛,切不可走遠。
他小孩子家,又是平生頭一回進城,自然見什麼都覺新鮮,一路邊走邊玩,慢慢來到城隍廟前。
忽見數十名男女圍作一圈,都伸著耳朵聽一位老者說書。
李逍遙見了熱鬧,自然要湊過去瞧瞧,只聽那人口若懸河,說得正歡,講的是前朝的故事《七俠五義》。
聽了片刻,漸漸欲罷不能,豎起耳朵,雙眼發直,兩條腿就像釘在地上一般,再也挪不動半步。
待到天晚,人群散去,那說書的老者收拾家伙,要回下處。
李逍遙哪里肯依?
扯著他袖子又哭又鬧,非要他將一部書說完不可。
那老者心想,將一部書說完?
老子不等說完就得進墳地。
也是前世作孽,命中該有此一劫,教他遇著這魔星,打又不敢打,罵又罵不得,一個勁打拱作揖,李逍遙卻絲毫不為所動。
幸好那同村的人尋過來,好說歹說,連哄帶騙,這才扯了他回家,救了那老者一命。
據聞那說書的老者回到下處,當晚發脾氣撅了鼓槌,燒了本子,誓不再吃這碗鳥飯,第二日便改行算卦去也。
凡事一旦上癮,便不好辦。
打這以後,每有合適的機會,李逍遙均會跑去聽書,逼得那縣城里說書的先生也不知改行了十幾位,倒真教他將一部《七俠五義》聽得全了。
隨著年歲漸長,他對江湖生涯也漸生艷羨之心,總想能學得一身武藝,做一個劫富濟貧、懲奸除惡的俠客。
再說他最初立志習武,還有一個旁人不知的緣故。
便是他依稀記得幼年之時,曾將一粒玩具彈珠送給一位江湖怪客,那人則以一柄木劍作為答謝。
那怪客又對他說道:“小兄弟,我同你實有極深的淵源,這次機緣巧合,本想盤桓數日,將一段故事源源本本說與你聽。可惜你年紀太小,便是聽了,怕也不能明白。我又有事在身,耽誤不得,咱們只好就此分手。不過有幾句話,要請你牢牢記住。你爹娘現下碰到了大麻煩,給一個惡人囚禁起來,他二人在江湖上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一對人人羨慕的鴛鴦俠侶。小兄弟,你將來定要學一身好武藝,行俠仗義,懲奸除惡,這才不負爹爹之名!到你弱冠之年,自會有一番際遇,那時便會知曉父母下落。只是這事錯綜復雜,又有壞人在一旁蒙騙,卻不容易弄清楚。你只須記著人心險惡的道理,凡事不可輕信。唉,至於何去何從,那便全憑你的造化啦……”
一番話說得李逍遙摸門不著。
他那時只四、五歲年紀,這人講話又夾七夾八、羅里羅嗦,待到說完,倒有一多半不能記得。
只是這最後的幾句,教自己“學成武藝、做個大俠”,因為大合胃口,卻能牢牢印在心里,至今不忘。
及後十一歲那年,偶然一次去後山玩耍,聽到附近林中傳出沙沙的異響。
那聲音忽慢忽快,忽低忽高,便如無數的飢蠶,在爭相啃食桑葉一般。
李逍遙心中好奇,偷偷摸過去張看,只見林中空地之上,有一團徑達丈許的白光在不住滾動。
那白光燦爛耀眼,旋轉如飛,卻像給人用一條無形的絲线縛住一般,始終脫不出方圓數丈的圈子,又似乎有著磁石一般的吸力,將地上的枯枝敗葉引得紛紛亂舞,便如一頭毛色純白的巨獸,拖了條長長的黃色尾巴,在那里嬉戲玩耍。
他蹲在草叢之中,聚精會神瞧了半晌,正感十分有趣,忽聽一聲斷喝,那光球突地化作一道白线,當中現出一人。
那人時而高躥,時而低縱,白线如匹練也似地,隨著他身形左右翻騰,上下飛舞,一股股勁風匝地席卷,逼得落葉漫空飄灑,場面煞是壯觀。
李逍遙看得目眩神搖,他年紀雖小,心下卻也明白:那道白线同之前的光球,定然是一柄寶劍,這人劍術高超,手法靈動,將劍舞得風車一般疾,是以自己遠遠望去,只見光芒耀眼,而不辨其人蹤影。
“這……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高人麼?怎生想個法子,拜他為師才好?就不知我這有名的調皮鬼,人家肯不肯收?”
他肚子里不住盤算,微微走神。
驀地里眼前一花,跟著無數道白光閃動,一股勁氣撲面而來,耳聽沙沙輕響,頭頂、臉頰、進而全身,好似籠罩在一片萬載寒冰之中,只覺寒氣沁膚,隱隱生疼。
李逍遙大驚失色,心道不好,自己偷窺犯忌,惹得高人發怒,這是不是取老子的小命來啦?
慌亂中向後一躲,不由自主摔個仰面朝天,嘴里兀自叫著:“大俠饒命!”
那人哈哈大笑,劍光倏然暴斂,只見一個青衣漢子臉帶笑容,負手站在面前。
這人三十多歲年紀,粗手大腳,相貌朴實,便是個尋常鄉下人模樣。
李逍遙一見此人,不由得“啊”地一聲,一張嘴好似吞了只西瓜進去,再也合攏不牢,心中詫異萬分:“俺的娘!這……這不是村東頭兒的林木匠?他……他幾時變成大俠客啦?這……這……這可不是活見鬼了?”
那人便是生了三個腦袋、八條手臂,原也不能教他如此驚訝。
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一個老實本分、三腳都踹不出屁來的鄉間木匠,竟然便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在他幼小的心中,無數次幻想過江湖俠客的英風偉貌,總不外是《七俠五義》里描述的樣子:或是高聲大嗓、膽氣驚人的豪客;或是身手靈活、深藏不露的怪傑;至不濟也是個精力十足、意氣昂揚的壯漢。
這些人平日須得策馬縱橫天下、持劍快意恩仇,理應大碗喝酒、大筆使錢,視金銀似糞土、覷人命如草芥。
眼前這灰頭土臉、神色木訥的顢頇漢子,卻無論如何也瞧不出有半點“高手”風范。
林木匠將手中長劍插在地下,拍拍衣上塵土,笑眯眯瞧著李逍遙,一言不發。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半晌,李逍遙忽然福至心靈,翻身拜倒,連連磕頭道:“師父!師父!我小李子尋了你多少年,這……這才能夠相遇。求師父大慈大悲,收我為徒!”林木匠臉上笑容不改,伸手扶起,緩緩點頭。
林木匠大名叫林南軫,自言本是南直隸池州府人,因遭水災,家人盡皆亡故,十五年前孤身流落至此。
幸虧他此前家道殷實,隨身帶得一些銀兩,因在西山村買地棲身,做了農戶。
這林南軫每常也只干些農家勾當,便在閒時才幫人做個木工活計,賺幾個活錢。
因為手藝出眾,方圓數十里都知西山村有個林木匠,將他本名倒漸漸淡忘了。
這林木匠寡言少語,性子恬淡,從不與人爭競,便有人欺到頭上,也多半默默忍了,故此在村里頗有口碑。
只是有樁怪事,卻也教人頗費猜疑。
林木匠正值盛年,身健體壯,既操著一門手藝,又無喝酒賭錢的惡習,幾年下來,自是家道小康,日子很過得去。
但他雖獨身多年,卻從不見有成家之想,似乎很樂於形單影只的生活。
說起來這些年上門保媒拉纖的婆子,便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撮合的女家,也大抵是門戶相當、各擅勝場。
怪在林木匠就似王八吞秤砣,鐵了心的一般,任你說破大天,只是笑而不允。
那提親的只道他眼光高,雖每每興衝衝而來、喪耷耷而去,卻貪著幾兩銀子的謝媒之禮,仍是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大有一逞而後快之意。
林木匠漸漸不勝其擾,但凡有人再來提親,便借故躲了出去,不等天黑絕不回家。
久而久之,旁人不免議論紛紛。
有人說他與喪妻琴瑟甚諧,一旦死別,便誓不再娶,實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也有人猜他曾給女人坑害得家破人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是給女人騙得怕了。
更有的說他這是前世作孽,今生與女人無緣,所以不娶妻室,那是老天懲罰。
無論如何,媒人固然不敢再登門,他卻也落下個“怪人”的名號。
只是林木匠似並不以為意,依舊早出晚歸,做他的生計。
這些舊聞,李逍遙知之甚稔,只是由於年紀尚小,弄不懂為什麼男人不討老婆,便要給人喚作“怪人”。
在他心中,男子漢當以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為己任,論起一個人有無出息,自然全憑武功高低來評判,跟討不討老婆沒甚相干。
林木匠瞧不出身懷半點武功,固難稱“有出息”,但較諸村里那班“只知有婦、不知有父”的無良之輩,卻顯然強得多了。
只可恨一干俗人少見多怪,這樣一個老實人,居然被冠以“怪人”之名,簡直非顛倒、黑白混淆之至!
天下寧有是理?
李逍遙雖懷俠義仁心,卻也知眾口難辯,只得將一片善心化諸行動,此後不單不再與林木匠調皮搗蛋,反會時常幫他做些正經事情。
林木匠心中自也感激,卻從不溢於言表,至多憨憨一笑,以示嘉許。
李逍遙知他訥於言辭,殊不介意。
時間一長,這一壯一少竟成莫逆,不免令闔村詫異了許久。
李逍遙萬想不到自己朝思暮想、尋覓多年的武林高手,竟然便是這位忘年好友林木匠!
這真可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喜不自勝,連磕了十幾個頭才罷。
自此,林木匠便每日秘密傳授他武功,練武之余,也教上幾句《三字經》、《千字文》之類,聊作休息。
最奇的是,他收徒之先約法三章,不許李逍遙打聽自己身世,也不得泄露他身懷絕技之事,更不能在外炫耀武功,三者犯其一,即刻逐出師門,決不姑貸。
李逍遙性喜多事,這三樣規矩原本不大守得住的,但他知倘給逐出師門,只怕自己習武之夢從此便成泡影,這可比吃不上飯、揩不到油還難受百倍了。
是以雖也時時心癢難當,竟終能謹守規矩,不越雷池一步,這於他而言,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旁人眼里,只道這小子終於浪子回頭,立心做個木匠,卻哪知他偷偷學起了武藝?
忽忽九年過去,李逍遙由一個蠢笨小兒,漸漸長成身手不俗、粗識文字的青年,雖然大抵劣性未能盡改,倒總不比從前那般一無是處了。
這一切,實可說是拜林木匠所賜。
卻說李逍遙小心翼翼打開秘道,正待鑽入,忽聽李大娘高聲叫道:“逍遙!還窩在房里干啥?快出來幫忙招呼幾位大爺!”那聲音來得好快,轉眼之間已到了二樓。
李逍遙大吃一驚,手一抖,三塊木板盡數落在地下,響聲大作,更唬得魂飛魄散。
他雖然自詡身手不凡,膽量較常人不可同日而語,但大抵做賊心虛乃人之常情,李大俠怕嬸嬸,更怕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至,跟功夫高低可沒半點關系。
李大娘身經百戰,自已覺出屋內聲響有異,心疑他搞鬼,照規矩本該進去查看一番。
只是今日情形大殊平日,既有三位財神爺紅雲罩體,光降送財,哪還顧得上理這臭小子?
只得強壓怒火,口里一疊聲道:“哎喲,真是怠慢。三位請留神上樓,我這就教小二替各位安排上房。逍遙!逍遙!你死在屋里了是不是?”
李逍遙連聲答應,手忙腳亂遮住秘道洞口,幾步搶出門外,心中好一陣砰砰亂跳。
只見李大娘眉花眼笑,當先上樓,一瞥李逍遙,那馬臉立時便又長出半尺,瞪著眼吼道:“你死哪去了?慢吞吞的!還不趕緊跟各位大爺見禮?”接著回轉身形,臉上仍是笑容可掬,道:“大爺,這是小店的伙計,有事只管吩咐他便是。老婆子這就替各位准備酒飯去。”衝李逍遙狠狠橫了一眼,快步下樓。
李逍遙忍不住好笑:“老太婆這門變臉皮的功夫,真是大大的高明,可惜老子道行不夠,若想到這般爐火純青的地步,怕還有好一番苦練哩。”眼光掃處,突然一怔,險些叫出聲來:“咦,余杭縣耍猴兒的侯八居然尋到家里來啦?這……這也太他媽的稀奇!我前幾日將他的寶貝猴兒放跑了三只,這是要跟老子算賬哪!”只見樓梯下三晃兩晃,當先鑽出一根錐髻,粗長筆挺,直聳雲霄,可不就是侯八的古怪扮相?
而後腳步聲“咚咚”作響,錐髻下連著半截黑塔,一步一頓,砸上樓來。
李逍遙一見這黑塔,頓時長出一口氣:“原來不是侯八,是城隍廟里的天王塔。”轉念一想,更是大奇:“天王塔怎的自己走了上來?還頂了侯八的錐髻嚇唬人?難道是寶塔成精?乖乖不得了,李逍遙永鎮天王塔!”匆忙揉幾下眼睛,這才瞧清不是侯八尋仇,天王寶塔也還暫未成精,走上來的是一名粗壯漢子。
那漢子一張黑臉亂須叢生,目光炯炯,較李逍遙高出一頭還有余,模樣甚是威猛。
身罩一掛黑布披風,露出里面青麻布對襟短衣,手臂上、頸子間銀光閃閃,套滿了白銅圓環,瞧不出是哪門裝扮。
李逍遙心神粗定,頓生笑意:“這老小子敢情也是耍猴兒的師傅!再不就是等著扮戲?否則怎會穿成這副樣子!”見那怪客目光如電,向自己一掃,趕忙臉色一端,迎過去打躬施禮,引上二樓。
他一路當先引領,一路胡思亂想:“這王八蛋一臉凶橫,准不是好東西!他媽的,你莫非想扮作耍猴兒師傅,騙得老子一不留神,好在村里打劫殺人呐?哼,放著李大俠在,怎能容得你胡來!”
李逍遙久慕江湖生涯,常自幻想“某次忽然身處險境,自己竭力應付,如何如何反敗為勝、轉危為安”。
苦於唯一的對手李大娘過於強大,不敢貿然招惹,只好勉強拿村中老少當做“夙敵”,心中假想一番,聊以自娛。
這等心理,就如同小孩子扮家家一般,殊不奇怪。
只是雖然每每能大獲全勝,但對手既為一干老、幼、殘、病之人,這勝利便未免來得有些名不副實。
眼下這怪客雖不知底細,瞧來倒也威風,堪為敵手,如不同他周旋一番,實有暴殄天物之憾。
李家這客店上下兩層,一樓是個小小飯廳,胡亂鋪了幾張桌椅板凳。
樓上一溜三間屋子,最里面是李逍遙的臥房,靠外兩間均作客房,門楣上掛著“天、地”的字牌,場面雖小,氣派十足。
那怪客上得樓來,頭頂長長的錐髻幾乎要碰破頂棚,趕忙低頭作打量之狀,一皺眉,吩咐道:“小二,你這間客店,這幾日教爺們包下了,旁的客人再不要接,聽清楚啦?”
李逍遙聽他言語,咬字雖然清楚,口音卻頗為怪異,心道:“原來你扮的是外鄉耍猴兒先生,千里迢迢,失敬,失敬。不過你老人家眼大如牛,眼神兒卻不好使,沒見俺這貴店只兩間客房,哪還住得下其他客人?”臉上恭恭敬敬,連聲答應。
那怪客哼了一聲,抬手擲出一塊碎銀,道:“這個賞你。”
李逍遙輕輕接過,隨手一掂,便知足有五錢上下,不禁心花怒放,頓覺這人模樣雖丑,卻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老人家出手如此闊綽,自然不缺銀子,便是存心要打家劫舍,想來也瞧不上我這幾戶窮光棍罷?老子適才怕他殺人放火,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要知李大娘生性吝嗇,平日里一文零用錢也不肯給他。
李逍遙欲尋幾個錢花,只有借了跑腿買菜之機,揩些小小的油水。
便是這般,也須擔著十二萬分風險,若給李大娘發覺,克扣的“糧餉”追回不提,還要再加賞一記“爆栗”,以示“嘉許”。
因此他往常手頭有個三、五文,便要算十分寬裕,這回陡然間得了五錢銀子,自然無異於發了大大的一注橫財。
當下李逍遙屁滾尿流,連聲道:“是,是,謝大爺的賞!大爺好生歇息,小的這就送酒菜過來!嘿嘿,別瞧小店房子有些窄巴,老板娘的手藝可挺高呐,拿手好菜有得是!木樨銀魚、糟鵝肫掌、醃螃蟹、糟鴨、醃雞、咸魚、火腿……嘖嘖,還有我們江南的名產桂花酒,包管你老人家吃得順口!聽小的嬸嬸說,當年洪武爺到咱們杭州府……”
那怪客一言不發,邁步徑直進了“天字上房”,“砰”地一聲撞上房門。
李逍遙猶自口沫飛濺,對著房門講個不休,冷不防天外飛來一只毛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搡,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大聲喝道:“臭小子,你他媽羅里羅嗦放什麼狗屁?快給老子滾遠些,當心老子割了你的舌頭下酒!”
那人這一推手勁頗足,顯是個練家子。
李逍遙估量自己原也盡可抵擋得住,只是林木匠曾叮囑多次,不得顯露半點武功,如有違犯,決不輕饒。
他原本不大將旁人的話放在心上,至於說到責罰,那也是家常便飯,殊不可怕。
但自己既拜林木匠為師,武林中人又素重師訓,身為未來的大俠,於這一節倒不能公然不理。
當下只得謹遵師訓,不敢運勁抵抗,腳下順勢跌開幾步,扶牆站定。
只見身後站了兩名短衣漢子,身材不高,一胖一瘦,裝束與那怪客大同小異。
當先那胖子一臉凶戾,惡狠狠瞪著自己,想必適才出手的便是此人。
那胖子本就生了一口黃板牙,偏生又有幾顆不大老成,張牙舞爪地由口中探將出來,頂得兩片厚嘴唇相隔萬里,滿臉似笑非笑的怪相。
李逍遙臉上不露聲色,肚子里已在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這只胖甲魚一口爛黃牙,敢是大糞吃多了?怪不得滿嘴臭氣。諒你也沒聽過老子的名頭,居然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師父不許我跟人動手,可沒不許我喂人吃屎罷?等會兒若不教你吃飽老子的新鮮大便,也算老子手段不高!”
正罵得起勁,突然間人影一晃,那瘦子一竄而至,竹竿般的身軀擋在李逍遙身前,身手居然頗為靈便,站穩後挺一挺胸膛,義形於色道:“住手!”
只見他肩上累累贅贅掛了四五只大包袱,壓得躬腰駝背。
往身上看,端的是骨瘦如柴!
兩條細胳膊宛似初生的豆芽,一張身子板便如陳了八年的豆腐塊,渾身上下也沒三兩肉,同那齙牙的胖子並排站了,直似孫猴子戲耍豬八戒一般。
更奇的是他生得一副漏斗胸脯,不挺胸倒還罷了,一挺反覺愈加癟了下去。
那胖齙牙一愣,李逍遙也是大出意料:瞧這人如此瘦小,吹口氣便能將他摔個鼻青臉腫,而居然不顧自家安危,替自己挺身而出,真教人好生感激。
只聽胖齙牙遲疑道:“孫老七,你小子做什麼?”
那孫老七哼了一聲,道:“平白無故,你干麼打人?”
胖齙牙怒道:“他媽的,我還當你吃了烏龜尿,這般發瘋!誰教這小子生得不順眼?老子瞧著比你還討厭幾分,揍他一頓出出氣,干你屁事?”
孫老七道:“你打旁人自然無礙,打這小哥兒卻關我事。”
胖齙牙怒道:“這臭小子是你表舅子嗎?怎麼就打不得!”
孫老七道:“我孫老七最愛聽人說話,這位小哥兒口齒伶俐,吐字清楚,聲音又挺悅耳,我聽得正在興頭,你這樣一嚇,他不敢再講,我也沒得聽了。這難道不關我事?”
李逍遙在一旁樂不可支,心說這人強詞奪理,十足沒茬找茬。
但那胖甲魚火暴脾氣,有勇無謀,若論吵架鐵定不是他對手。
果然一句話說得胖齙牙理屈詞窮,頓了一頓,這才叫道:“呸!我偏不許他講!你待怎的?”
孫老七搖搖頭,嘴里嘖嘖數聲,道:“蠻不講理。”
胖齙牙大怒,劈胸一把抓住,喝道:“孫老七!你說老子不講理?”
孫老七神色自若,慢慢將他手推開,道:“你這人一向蠻不講理,那還用我說?旁的不提,只說這回跟崔堂主出來辦事罷。大伙兒同是教中兄弟,都是替教主賣命,理當同甘共苦,分什麼彼此?可是這許多行李,怎麼你黃四一件不拿,全推給了我?我適才好言同你商量,你話也說不得幾句,便要動拳頭,這算不算蠻不講理?”
那黃四“呸”地一聲,罵道:“他媽的,我道你怎的突然發瘋發癲,原來為的這事!背行李要老子替,怎麼昨夜里你數的銀子、銅錢,倒不拿來跟老子分分?”
孫老七翻著白眼道:“行李是大伙兒的,銀子是我自己的。”
黃四氣得暴跳如雷,一時卻想不出如何反駁。李逍遙暗暗好笑,猛聽那怪客房里傳出一聲咳嗽,二人對望一眼,不敢再吵。
李逍遙心道:“這胖甲魚還道是什麼體面人物,原來也是個跟包兒。你他媽的挺了不起麼?”走過去勸道:“二位老爺別動怒,都是小人不好。這位孫爺體惜小人,也是好意。這位黃……黃四爺相貌堂堂,身手不凡,他老人家只輕輕推了小人一下,小人自己沒用,這才跌了幾步兒,其實……其實倒怨不得他老人家。”忽然心中一動,抬眼向黃四一瞥,見他臉上余怒未消,口中黃牙突兀,一派頭角崢嶸,當真不多不少,便是四顆!
不由大為佩服:這名字果然取得名副其實、童叟無欺之至。
黃四鑒貌辨色,知他所想,大聲道:“臭小子,你瞧什麼瞧?老子姓黃,在家里排行第四,大名便叫做黃四。這名字跟老子的牙齒可沒半點關系!”
李逍遙連道不敢,與孫老七相視一笑。
黃四罵罵咧咧進房去了。
李逍遙幾步下樓,只見李大娘提著尾咸魚,一路風風火火跑去灶間,瞥見李逍遙,皺眉咂嘴地道:“真是晦氣!不知打哪兒鑽出個要飯的,死賴在門口不走。喂,你小子趁早替我趕開,免得嚇跑了財神爺!”
只見大門口四仰八叉睡著一人,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逍遙連聲答應,未至近前,便覺酒氣觸鼻,耳中又聽得鼾聲陣陣,心下忍不住好笑:“敢情是個醉漢,怪不得嬸嬸打發不來。這買賣卻是老子的拿手好戲。”見那人頭挽道髻,穿一件舊袍,臉上幾綹黃須,是個中年道人。
他這會兒想已醉得昏天黑地,兀自光著一腳,袍子上滿是汙穢。
李逍遙先前只道是相熟的村人,錯走在這里,尋思大可捉弄一番。
此刻見是位陌生道人,不由微覺失望,伸出腳去輕輕踢他兩下,大聲道:“去去去,你一個出家的人,大白天喝得爛醉,成什麼話?這里又不曾給你預備鋪蓋,只管在這里挺屍做什麼?”
那道人翻了個身,眼皮微張,向他一瞟,隨又閉上,嘴里小聲嘀咕幾句,卻沒起身的意思。
李逍遙皺皺眉,只聽他喃喃說道:“酒……呃,行行好……呃,給口酒……”
李逍遙笑道:“你這酒蟲倒也聰明,見我這里掛著酒幌子,便說討酒,我若是開一家當鋪呢,不消說,你老兄定要討些銀子來花花啦?是不是這麼說?”
那道人眯著眼,有氣無力地道:“小……小兄弟,行……呃,行個方便。老道不要銀子,給口酒罷。呃……我喝了酒便走。”
李逍遙氣道:“嗬,聽話茬你是要撒賴呐?諒俺不說,你也不知老板娘的厲害!老……我小李子在這住了整整二十年,說起來也是她嫡親的侄兒,也不過每年端午才有口雄黃酒喝。你是她兒子還是她老子?她肯白白送你酒吃!還是快些走罷,別找不痛快。”
一連說了幾遍,不見他理會,再等片刻,隱隱聽見響起鼾聲。
李逍遙不由得怒從心起,一哈腰,伸手揪住他袍襟,兩膀運力,便欲將他丟出門去。
心想這家伙醉得半死,渾沒知覺,老子可不算隨便顯露武功罷?
他上門撒賴,騙吃騙喝,丟他出去也不能說侍強欺人,便是給師父知道了,也怨我不得!
他滿以為練武多年,氣力大增,便是二、三百斤的胖子也一提就起,這樣一個枯瘦道人,渾身上下也沒幾兩肉,又哪在話下?
是以只用了七分力氣。
誰知接連提了數提,對方卻宛如銅澆鐵鑄一般,連衣角也沒晃動半分。
李逍遙又驚又疑,知道事出非常,這老道有些古怪。
正待仔細參詳一番,忽聽李大娘一連聲喊著上菜,只得先丟下他,邊走邊想:“他媽的,你若是識相的,趁老子離開便夾了尾巴溜走,等老子回來可沒你好果子吃。”
李大娘滿面春風瞟了他一眼,笑眯眯道:“酒飯都預備齊了,快端上去吧……嘖嘖,瞧不出,這幾個苗子鬼頭鬼腦,倒趁錢得緊!”
李逍遙奇道:“什麼苗子?”
李大娘壓低聲音道:“不就是上面那三個家伙?你小子待會說話給我機靈點,惹惱了客人,小心老娘剝了你的皮!”
李逍遙吐吐舌頭道:“是了!”伸手端起茶盤,忍不住又道:“原來苗子便是這副鬼打扮,怪不得瞧著稀罕。……嬸嬸,這三個家伙似乎來路不正哩。”
李大娘鼓起眼道:“你又皮癢了是不是?管客人的閒事做什麼?方才那黑大個一見老娘,先不問有幾間房、房錢多少,張口便都包了下來,櫃上還押得有十兩銀子。哼,這樣大方的客人,倘若每天來上三撥兒、兩撥兒,老娘還愁個屁?你管他什麼來路!”眼珠一轉,又吩咐道:“你同他講清楚,這咸魚跟海參雜燴都是一錢銀子一賣,糟鴨呢,要一錢五一只,都不在房錢里,統統另算。……喂,我說你小子別磨磨蹭蹭的,送完趕緊回來,老娘還有事要你辦!”
李逍遙麻利應了,端菜上樓。
他心下仍氣黃四,見過道沒人,掏出褲襠里的家伙,哆哆嗦嗦在三樣菜中各灑上幾點“金生麗水”,湊到鼻子下一嗅,熱氣烘烘倒也聞不大出,這才快步上樓。
來到“天”字房,輕輕咳嗽一聲,拍門叫道:“崔大爺,酒菜備好啦。您是單獨用呢,還是同那二位一起用?”
停了片刻,只聽那崔堂主答道:“不用。你端去給他們罷。”頓了頓又道:“往後沒俺的吩咐,別總來羅嗦!”
李逍遙碰了一鼻子灰,欲待向他交代菜錢的事,想想恐又挨罵,只索罷了。
當下走至隔壁的“地”字房,生恐再討沒趣,見房門半開,先探了探頭,沒敢進去。
那黃四不知怎的氣已平了,正同孫老七說說笑笑,見李逍遙端來酒菜,興衝衝夾手奪過酒壺,仰頭便灌,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唔……他媽的,老……老子先嘗嘗……”剛吃得一口,“呸”地一聲吐了出來,怒道:“這是什麼東西?”
李逍遙賠笑道:“回大爺,這是本地的名產桂花酒,陳了七、八個年頭啦。特地取來孝敬二位。”
黃四道:“他媽的,這樣酸掉牙的玩意兒也叫做酒了?喂,小子,趕快換幾壺好酒來,你怕大爺沒銀子麼?”
李逍遙道:“小店就只這一樣酒最出名,聽說連本朝的娘娘都愛喝,叫……叫做貢酒。你老再喝一口試試,想是這酒頭一口喝下去,品不出滋味兒?”
黃四“咚”地一聲將酒壺擲回茶盤,罵道:“放屁!你當老子沒喝過酒嗎?娘們兒喝的酒,你這小子干麼拿來給我?你們漢人的狗屁娘娘都是丑八怪!當老子好稀罕她麼?”這一擲用勁甚大,壺中酒登時潑出不少,若非李逍遙避讓及時,幾乎淋了一頭一臉。
李逍遙大怒,肚子里暗罵:“呸,我漢人的娘娘是丑八怪,難道你老人家這副尊容便很俊麼?大伙兒又挺稀罕了?”他連遭黃四斥罵,忍不住臉現怒色。
孫老七推開黃四,勸道:“算啦,算啦。小二,我們這里帶得有酒,你將飯菜留下便是,這酒你還拿回去罷。”
李逍遙收起酒壺,慢吞吞將菜一盤一盤排在桌上。
他深恨黃四,乘二人不備,轉過身去挾了把清鼻涕,順手抹在海參雜燴里,不動聲色垂手出房,心下得意:“胖甲魚,臭甲魚,老子曉得你口重,好心加些作料進去,諒你這蠢貨嘗不出罷?哈哈,便是這幾日傷風,只怕作料不大夠味。姓孫的待老子挺客氣,請你陪綁,不好意思。最好這塊加料海參教胖甲魚吃到,免得你說我恩將仇報。”放慢腳步,隱隱聽到屋內二人爭相大嚼,不禁大樂。
又想:“這班王八蛋只懂得茹……茹毛喝那個血,吃過甚麼正經東西?他兩個嘗了嬸嬸的絕頂大菜,竟然不吐不罵,真教人大大的佩服!那位什麼崔糖主、崔鹽主的,不肯吃老子的加料大餐,這份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一面偷笑,快步走下樓來,見那道人仍手腳大張,躺在原處,似乎酣睡未醒,嘴里不住哼哼唧唧。
李逍遙靈機一動,扭頭向灶間張了張,靜悄悄全無聲息,當即放下茶盤,躡手躡腳走至近前,摸出那壺桂花酒,在他鼻子下晃了兩晃,低聲道:“道長,道長……你老醒醒,酒來啦!”
那道人鼻子掀了兩掀,聞見酒香,頓時雙目大張,醉態全無,“霍”地坐起身來,劈手便奪。
李逍遙原是存心戲弄,見他來搶,笑嘻嘻一縮手臂,欲將酒壺藏到身後。
他習武多年,又有名師指點,自恃身手、眼力、反應都是奇快,哪將這醉貓似的家伙放在眼里?
只想稍加懲戒,將其趕開罷了。
不料肩頭甫動,便覺手上一緊,已給他連手帶壺抓個正著。
李逍遙微一錯愕,心道:“這家伙只是隨便一抓,也不見出手如何快、手法如何高明,怎麼老子竟沒避得開?難道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既疑對方身懷絕技,立起爭勝之心,將林木匠叮囑的話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手上運足十成力道,猛地一奪,同時左掌如扇,使了半招“推窗望月”,拂向對方脈門。
要知林木匠的一身絕學,均來自於家傳,其中又以“水月劍法”和“浣花承露手”這兩門功夫,最具獨到之處。
林家祖上十余輩皆為姑蘇大賈,直至蒙元中葉,遭逢大變,家道方見中落。
誰知就在這一輩人中,倒出了一位名震江湖的俠女。
這位前輩女俠幼遭不幸,卻自有一番奇遇,拜在一位異人門下,學得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
她晚年本已另創家業,子孫滿堂,卻忽然大徹大悟,毅然斬斷塵緣,削發為尼。
臨出家前,遺下兩套自創絕學,便是這“水月劍法”和“浣花承露手”。
林家的後世子孫雖限於資質,遠未能承傳精髓,卻仍足以仗其開山立派。
現下李逍遙所使的“推窗望月”,便是“浣花承露手”中的一式,招術精妙無匹,近身相搏用以克制敵招、擒拿敵穴最為有效。
雖說他生平從未與人交手,臨陣經驗尚有不足,且倉促之下只使出半招,卻也威力奇大,不容小覷。
他只道這招使出,對方只有放手閃避一途,自己後招綿綿,立時便占上風。
哪知左手五指僅揮出寸許,突然仿佛被什麼小蟲叮了一口,“曲池穴”上微微一麻,頓時力道全無。
同時只覺右手手背如遭火炙,劇痛之下,不由“啊”地叫出聲來。
那道人滿臉若無其事,趁他手上無力,輕輕巧巧將酒壺接了過去。
李逍遙不知這是哪路邪法,又驚又怒,心道:“這不是活見鬼了麼?師父曾說,這招推窗望月乃近身擒拿的絕頂功夫,莫道不懂武功之人,就是一流高手出其不意,也決計要吃虧。怎麼早先吹得恁般厲害,這時候全不管用?這牛鼻子就像捏臭蟲似的,拿小拇指輕輕一碾,他媽的,便弄得老子半身不遂。什麼推窗望月?這窗也不曾推開,月更是半分沒見!我瞧不如干脆改名叫做掀裙聞屁罷!”
那道人一壺入手,醉容盡掃,滿臉猴急地衝李逍遙點點頭,笑道:“但使主人能醉客,管他何處是他鄉!哈哈……老道卻之不恭!”也不及舉壺就唇,便遠遠對著壺嘴盡力一吸,那壺中之酒立時化作一條白練,直貫進口中。
李逍遙幾曾見過這等喝酒的怪相?
瞧得目瞪口呆,一時竟忘了這酒是給他硬搶去的。
須臾喝得涓滴不剩,那道人還不甘心,復將酒壺倒轉過來,伸著舌頭在壺嘴處一通吮咂,嘴里兀自含糊道:“好!……好酒!”
李逍遙回過神來,一把搶回酒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驚道:“老……老道長,你這肚子里敢情藏著杆水槍麼?你老人家先前講好的,只討一口,這……這一口就把大半斤酒喝得精光,教小人如何同老板娘交代?”
那道人正不住地咂嘴吮舌,似乎意猶未盡,聽他出言相責,臉上頗有幾分尷尬,支吾道:“你……呃,你這酒也算好了,嘖嘖,便是水摻得多了些……那個,小兄弟,還有沒有好酒?都一發拿出來,教老道替你品評品評。”他酒一落肚,立時便神完氣足,滿臉意氣風發,倒似服了什麼靈丹妙藥一般,再沒半點醉意。
李逍遙氣道:“啥?就是這一壺酒的官司,小人還不知如何打發哩,還替你再拿!……你老人家既然有心品評,倒先品評品評俺,像不像個要挨老板娘揍的面相?”
那道人哈哈大笑,說道:“一壺酒罷了,瞧你這心疼的樣子!李太白曾說: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人家陳留王宴請客人,都是成千上萬壇的喝酒,老道只討你一壺摻了水的薄漿,便愁眉苦臉地只管做怪樣,真是小家子氣!”捋了捋胡須,伸手拍拍李逍遙肩膀,道:“老道肚子里有條酒蟲,時時便要發作,適才若不是喝了你一口酒,還當真不易應付哩。這次承你的惠,自然會重重謝你。老板娘那里,俺也自去解釋,須不能連累你!你怕什麼?”
李逍遙心下嘀咕:“這牛鼻子行徑古怪,舉止不俗,適才搶酒所用的手法,也不知是不是一門高深的武功?莫非是位游戲風塵的異人?既然酒也給他喝光了,老子也別顯得太小氣,沒的教他瞧不起。”當下道:“算啦,啥謝不謝的……空腹喝酒最易傷身,你老快去別家化些飯吃才是正經。難道還向你討還酒錢不成?”
那道人“咦”了一聲,仔細打量他半晌,狐疑道:“你小子怎的突然大方起來?這個,謝不謝是我的事,領不領情是你的事,老道平生從不占小輩的便宜,咱們可別混為一談。……不過這銀子麼,老道我可沒有……”
李逍遙笑道:“小人本說不要銀子,是你老人家自己要重重地謝我。”
那道人道:“我話還沒說完,你急個什麼?……雖然沒有銀子給你,可是救你幾百條人命,那還不是個天大的人情?”
李逍遙眨一眨眼,莫名其妙。那道人又道:“我問你,你今早做的那個夢,現下可還記得罷?”
李逍遙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這……小人做的夢,你……你老如何知曉?”
那道人哈哈大笑,搓搓手道:“小子,不瞞你說,你做的那個夢,便是老道運功施為,傳信給你的。你倒問我如何知道!”連連搖頭,神色之中頗帶幾分得意。
李逍遙似信非信,遲疑道:“那……那麼請你老說一說,小人都夢見些什麼?”
那道人忽然臉色凝重,擺一擺手,正色道:“少廢話了。老實告訴你罷,我昨晚無意中路過這村子,剛到村口,便聞見一股屍氣。再仔細一瞧,阿彌陀佛,當真不得了!方圓百里之內,人人面色晦暗、個個印堂發黑,簡直是行屍走肉一般,怪不得屍氣衝鼻!小子,老道不是唬你,那便是將死之兆啊!我當即四下查探一番,原來西面山上有個妖怪作祟。那妖怪本是幾年前從我師兄劍下逃命出來的,在你這里為害已久,現下她已經准備停當,三天後就要動手,將這里家家戶戶的生靈殘害殆盡。老道此來,便是體念上蒼有好生之德,要替你挽回這場浩劫。”
他這番話說完,李逍遙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心下再沒半點疑惑:“你一個牛鼻子老道,怎的滿嘴阿彌陀佛?還什麼濕氣、干氣?怪不得老子早瞧你不大對頭,原來是個瘋子!他媽的,一大早同這瘋子纏了半天,還給騙走一壺酒,真是晦氣!”一把將他搡出門外,喝道:“他媽的,哪來的瘋子,原來是騙酒喝來著。快滾罷!你再敢羅嗦,老子可要打人啦!”見那道人猶自遲疑不去,瞥見門後立著一根掃把,杆長毛短,已是半禿,當下一把搶過,照頭便打。
那道人朗聲大笑,也不閃避,袖子輕飄飄一拂,李逍遙只覺一股怒濤般的力道洶涌而至,手臂不由自主回轉過來。
只聽啪地一聲,頭頂劇痛,那掃把不知怎的反打在自己頭上。
李逍遙又驚又怒,兩手作勢護在身前,罵道:“你這瘋牛鼻子,使的什麼妖法?”他接連幾次大虧,均吃得稀里糊塗,雖不知對方使的什麼手段,卻也曉得憑自己這點本領,無疑不是人家對手,這句話罵得便有些色厲內苒,言下之意不外是:“你雖然比老子厲害,可惜憑的是邪術,便贏了也算不得好漢。”
那道人臉上仍笑嘻嘻地,並不動怒,指著他道:“小小年紀,不敬尊長,這一回算是教訓。看在賜酒的份上,還不曾打破你的頭哩。你倒說說,我哪里瘋了?”
李逍遙道:“你說我全村死精光,那還不是瘋話?老實對你講,這幾年我們也請過不少和尚、道士來捉妖怪,哪個不是自吹法術無邊?到頭來還不是騙走了銀子,送掉了性命?你不是瘋子,也是騙子。”
那道人攢眉跺腳,搖頭晃腦地嘆道:“何其愚也!……貧道來尋你之前,已在這村里轉了三圈。瞧來瞧去,還只是你小子會些粗淺功夫,頭腦也勉強算得伶俐,這才想請你給老道做個幫手,不想也是蠢貨一個!你拿腦袋想想:你窮成這副德性,也只腳上這雙草鞋還利落些,老道便是再沒出息,難道還能騙你一雙破鞋不成?”
李逍遙低頭瞧一眼腳上的草鞋,覺得他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想了想又問:“你老人家……是不是神仙?使的什麼手段托夢給小人?”
那道人撇撇嘴道:“什麼神仙?這世上哪有神仙?僧道修真,修的是一顆心,那成仙成佛的鬼話,都是拿來騙你這樣蠢貨的。我老道煉氣四十載,你這點修為怎和我比?我一意既生,自然可以左右你方寸之念,又哪是什麼托夢了?嗨,你這小子傻頭傻腦,怎的全然不懂?”停了一下,又道:“老道此來,只為降妖除怪,拔眾生諸苦海,濟世人於危難,要你銀子做什麼?怎麼樣,你小子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他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李逍遙再無懷疑,又聽說有些好處,更是心中一動,舔舔嘴唇道:“那麼老神仙要小人幫忙做些什麼?小人……小人可從沒做過那畫符燒紙的勾當。”
那道人“嗯”了一聲,點點頭道:“你也用不著跟我耍前倨後恭那一套,什麼老神仙,聽著便肉麻,就叫我一聲道長罷。”伸手在懷里摸來摸去,摸出一只豆干大小的紅布口袋,遞與李逍遙,道:“……講到降妖捉怪麼,自然是我老道手段高些,到時只須聽我吩咐,包你毫發無損、有去有回,那也不必擔心。倒是我瞧你臉上晦氣甚重,近來凡事當須謹慎些。喏,將這靈心符好好帶在身上,保你不被邪穢所侵。”
李逍遙滿臉畢恭畢敬,忍不住心下忿忿,想道:“他媽的,大清早給你騙走一壺酒,又挨了好一頓打,老子臉上不晦氣才怪!”見他神色鄭重,倒也不敢怠慢,伸手小心接過。
那道人又叮囑道:“佩了這符,可不能再碰汙穢之物,更須遠離孕婦,否則便沒有效用啦。咱們明晚一更,十里坡的山神廟見!你到時帶一柄小刀、一條繩索來。切記,切記。”話音未落,李逍遙只覺眼前一花,那道人已不知所蹤。
李逍遙摔開掃把,幾步搶出門去。
只見朝霞淡淡,樹影幢幢,四下里靜悄悄的,偶有孩童玩耍嬉戲之聲,零零落落地隨風送到,那道人卻好似神龍一現,便鴻飛冥冥,哪里有一絲跡兆可尋?
瞧瞧手里,那布袋袋口系以黃絨线繩,收得甚緊。
兩三下拆開來,內有一枚黃紙道符,以及黑米七粒、燈草三根。
那道符折成八卦形狀,上有朱砂畫得幾筆似字非字的圖形,不知有何用途。
翻來覆去瞧了半晌,也未瞧出什麼門道,忽聽李大娘扯著嗓子喚自己,這才醒悟,好好的一壺桂花酒,已給那道人喝個精光,卻換得這麼個古怪的道符。
當下忙不迭應了一聲,心下甚是懊惱:“那酒鬼胖甲魚黃四沒喝我的酒,將來算錢的時候自然不肯認。這酒是給那邋遢道人喝了的,酒錢一字沒提,只說拿幾百條人命來報答,擺明了也是打算賴帳。他媽的!說來說去,這筆糊塗爛帳卻不是著落到老子頭上了?”
李大娘忙著刷鍋洗灶,聽見腳步聲響,頭也不回地道:“送個飯也這般磨磨蹭蹭!快去魚市買些蝦來。”打腰里數出一串錢,丟在桌上,伸指向李逍遙額頭一戳,喝道:“記著要新鮮的才買,別拿死的臭的糊弄老娘!”
李逍遙見她不問酒的事,如蒙大赦,戰戰兢兢收了錢,往外便走。
出門向東不遠,只見一排三間草房,便是林木匠家。
這時朝陽初升,院門兀自緊閉,李逍遙向內張了張,院子里靜悄悄的,打掃得一塵不染,草屋也是門窗緊閉,似是沒人。
當下叫了幾聲,無人應答,只得轉身離開。
向南兜個圈子,便見好大的一片空場,是村頭打曬作物之所。
曬場西首立著個歪歪扭扭的戲台,乃四時祭賽所用。
此刻非年非節,六谷未熟,自然無人扮戲,只有四、五個小兒,繞著台子追來追去玩耍。
李逍遙在村里大名鼎鼎,便是三歲小童也都識得。
眾小兒見他遠遠走來,一陣哄笑,紛紛拍手唱道:“小李子、志氣高,想學劍仙登雲霄。日上三竿不覺醒,天天夢里樂陶陶……”這童謠不知何方高人大作,意境雖嫌低淺,詞句倒也朗朗上口,頗合音韻。
李逍遙氣得叫道:“你們幾個小鬼,站住了!誰教你們編了這曲兒來罵老子?”便待追將過去,施以薄懲。
眾兒見他來捉,嘻嘻哈哈,一哄而逃。
這時內中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兒說道:“逍遙哥志氣高,那有什麼不對的?你們不要跟逍遙哥胡鬧。”
眾兒都道:“日頭老高啦,還在做夢,倒是日頭高呢,還是志氣高呢?”
又有一個小孩尖聲道:“俺一早便聽見李大娘罵他,說他是個懶鬼……嘻嘻,只怕將來沒人肯嫁給他。”眾兒又是一陣哄笑。
李逍遙聽罷,也忍不住笑了一回,趕開眾兒,向適才替他說話的孩子道:“小虎子,你曉得林師傅去哪了?”
那小孩兒王小虎搖搖頭道:“不曉得,這些天都沒見他。”拉著他衣角連搖數下,道:“逍遙哥,你不是答應帶我上山捉鳥麼?咱們這就走,好不好?”
李逍遙心道:“師父好幾日不見人影?這可有點稀奇。別是出了什麼事罷?”聽他問起捉鳥的事,搔搔頭道:“我今兒當真沒空。大娘教我替她買東西,這就到魚市瞧瞧去。這個,這個……咱們下回再去,成不成?”
王小虎撅起嘴道:“你……你總說下回、下回,總也不見你去。這回我卻不依。”
李逍遙道:“這孩子,又不是成心哄你!你也瞧見了,我當真是脫不開身。下次得了空,一准帶你去,行罷?”
王小虎又纏了半晌,見他果然不似說謊,這才勉強依了。
李逍遙走出幾步,忽地想起一事,轉身叫住王小虎。
王小虎喜道:“逍遙哥,是不是不用去啦?那咱們就上山去!”
李逍遙笑道:“呸,誰說的?你現下若是沒事,去趟家里跟大娘傳句話,就說這當兒魚市上怕沒新鮮貨了,我去碼頭上轉轉,沒准兒遲些回去。”
王小虎大為失望,撅著嘴點點頭。
李逍遙站了片刻,見王小虎去得遠了,這才直奔丁家菜地。
丁老漢正同丁秀蘭忙著間苗,一頭的大汗,遠遠見了他,便一皺眉,轉過身去。
李逍遙一撇嘴,心道:“老子不是瞧著香蘭面子,才會希罕搭理你這糟老頭子!”
丁秀蘭仰頭瞧見李逍遙,停住了手,拄著菜鋤抹一把汗,咯咯笑道:“啊喲,爹,你瞧,小李子來啦。嘻嘻,他看咱們辛苦,來幫你老人家做活啦。”
丁老漢鼻子里哼得兩聲,遠遠走開。
李逍遙笑罵道:“這妮子,這般沒大沒小,逍遙哥也不叫一聲!”見丁老漢背過了身子,忙衝丁秀蘭一陣努嘴擠眼,大做手勢。
丁秀蘭故作不解之狀,大張了口,一臉的茫然。
李逍遙等了片刻,方知她在戲耍自己,氣得揮揮拳頭,也將雙眼鼓起。
丁秀蘭嚇得吐吐舌頭,微微一笑,向自家方向一指。
李逍遙大喜,望望丁老漢背影,再向丁家一比,眉毛一挑,意思說:“這老頭子一時不得回去麼?”丁秀蘭擠眉弄眼,連連點頭。
李逍遙邁步一陣急行,老遠便見一株大梨樹,葉盛枝繁,童童如蓋,遮住了丁家半間院子。
他熟門熟路,徑直繞至後院。
說起他到丁家來,十回有九回騎牆頭,大門都記不清朝哪邊開,牆頭的高下倒了如指掌,也算是一奇。
外牆上幾個巴掌大的淺坑,乃是蹬踩的次數多了,踏出來的腳窩,當下老實不客氣地一腳踏上,探頭向院內張去。
丁家後院乃是個果菜園子,這時果菜未曾結實,開著幾處小花,紅紅白白,煞是好看。
李逍遙胸口剛挨上牆沿,頭還未及探出,便聽院子里有一個女聲在嚶嚶地講話,正是丁香蘭。
她聲音微細,聽來斷斷續續,似是語中帶氣,不時還夾雜著一個男子低沉的嗡嗡聲。
李逍遙一驚,當即伏住不動,心道:“他媽的,哪個混帳王八蛋敢來調戲老子的娘們?莫非這夢里綠帽兒……果然是有兆頭的?”凝神傾聽。
只聽那男子笑嘻嘻地道:“……你不肯講給我聽,我便待在這不走。嘻嘻,咱們瞧瞧誰急?”聲音入耳,十分熟悉,卻是村南頭的農戶來福。
那來福不到四十歲年紀,身軀肥胖,臉上生了幾莖又細又黃的胡子,講話粗聲粗氣,卻又膽小如鼠,李逍遙一向不大瞧得起的。
這時聽見是他,不由氣往上衝,心道:“老子便在這兒聽著,瞧你有什麼要緊事!倘若不中聽,老子一腳踢爛你的肥屁股!”悄悄探出頭去。
只見丁香蘭臉上漲紅,吭哧了半晌,卻說不出話。
來福一副肥大的皮囊戳在她身旁,一臉的壞笑,等了片刻,見她不答,湊過去干咳幾聲,說道:“怎麼,做都做得,還不能說麼?”語聲既澀且啞,有如驢鳴。
李逍遙見這家伙居然敢如此放肆,一句話問得也是流里流氣,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跳下去揪住他飽打一頓。
轉念一想,又暫且忍住。
丁香蘭氣呼呼地道:“你不是都問過啦,又……又要聽什麼?”
來福“噓”了一聲,道:“你輕聲些,怕旁人聽不見麼?”向院牆外張了張,突然臉色一變,叫道:“啊喲,牆……牆上有人!”丁香蘭“啊”地一聲,循聲望去,李逍遙不禁猛一縮頭,險些摔下牆去。
只聽來福哈哈大笑:“香蘭妹子,你嘴上說不在乎、不在乎的,怎的這會兒又怕啦?”
李逍遙這才明白,那家伙說牆上有人,乃是胡說亂道,並未發現自己,聽他叫丁香蘭“妹子”,心中不禁又氣又笑:“香蘭妹子也是你這王八蛋叫的?原來你是我大舅子,怎麼老子卻不曉得?”
只聽丁香蘭吁了口氣,伸手推他,道:“你……你快走罷,爹一會兒便回來啦。”來福捉住她手腕,笑道:“我一早瞧見丁老爹領著你妹子去菜地,兩人又帶得有干糧,一時哪便回來?嘻嘻,你真調皮,竟然騙我?”他肥頭大耳,一臉蠢相,卻故作小兒女調笑之態,聽得牆上、院中的二人不約而同起了身雞皮疙瘩。
李逍遙暗自嘀咕:“瞧這模樣,莫非香蘭同這肥豬有一腿?這……這也太他媽的稀奇!”隱隱覺得早上那夢真是惡兆,心里一陣發慌。
丁香蘭抽回手腕,提高聲音道:“來福叔,你見了旺……旺財欺負我,不去教訓他也就罷,還來纏我。你……你還算是人麼?”來福大呼冤枉,道:“我哪里敢欺負你?旺財那臭小子欺負你,明兒我替你出頭,討個公道回來,這總成了?嘻嘻,只是我幫了你,可總得報答報答我罷?”
丁香蘭顫聲道:“怎……怎麼報答?”
來福淫笑道:“你不曉得麼?”猛然間一張手臂,將丁香蘭攔腰抱住。
李逍遙又驚又怒,心想:“牛鼻子老道看得好准!老子可不是晦氣上頭了?呸,何止晦氣上頭?簡直就是他媽的大糞上臉、綠帽兒當頭!聽他兩個一問一答,難道里邊還有隱情?怎麼又扯上旺財那廝?香蘭啊香蘭,你這騷蹄子,害得老子好苦!老子這時若撞了下去,那……那還有臉活麼?”
丁香蘭給他抱得死死,心下驚慌,卻不敢大聲呼叫,只悶著頭掙扎。
來福雖然力大,但肚子也肥,行動卻不靈便,丁香蘭躲來閃去,究竟難以制住,兩個人撕扯半晌,都已氣喘吁吁。
來福頹然停住手,喘著粗氣道:“香蘭,我來福心里實在喜歡你……你的身子,你給我瞧瞧,成不成?”
丁香蘭又羞又氣,道:“你……你怎麼……”
來福搶著道:“好好好,你不肯給我瞧,那……那也罷了。可是總得給我講一講,旺財這小子如何欺負你罷?”
丁香蘭道:“你都瞧見了,我剛才也認過了,又……又問什麼?你……你就是沒安著好心。”
來福急道:“冤枉!好香蘭,你是認了的,可……可沒細細講給我啊。我瞧見那小子逃走,可也沒瞧見他如何欺負你。你說說罷,我只想聽聽,你說完了我就走。”等了片刻,見丁香蘭臉色不定,眼珠轉來轉去,知她心下猶豫,便道:“好,你不肯說!我這就叫上了丁老爹,找那小子算帳去。”作勢欲走。
李逍遙心道:“原來是旺財這王八蛋先欺負香蘭,又教你這家伙瞧見了,便來這里討便宜……啊喲,慢著,怎麼叫做欺負?難……難道香蘭……”耳中轟地一聲,立時冒出一身冷汗。
又想:“他媽的,看來老子這頂綠帽兒八成是穩戴的了。”
丁香蘭微一遲疑,見來福邁步便走,急忙叫道:“你……你等等。”
來福倏地回轉身形,一張肥臉上笑容燦爛,喜道:“是,是。怎麼?”
丁香蘭半晌不語,慢慢漲紅了臉。
突然輕輕跺一跺腳,低聲道:“你……你問什麼……”
來福腆著肚子小跑回來,腳下較往常居然靈便了許多,搓搓兩只胖手,粗聲道:“好……好香蘭,你說說看,昨天旺財是怎麼回事?”
丁香蘭咬了咬下唇,吭哧半晌道:“他……他昨兒晌午來尋爹爹借梯子,我在茅房解手,他……他卻不知怎的撞了進來,就……就……”
來福“啊”地一聲,插口道:“這真巧了,我也是……嘿嘿,來借梯子的。他奶奶的,怎麼我卻沒……沒那個撞見?”鼻子里猛吸幾下,又問:“這小子撞了進來,你在做什麼?”
丁香蘭嗔道:“解手麼,還……還能做什麼了?”
來福淫笑道:“嘖嘖,這小子好福氣,你……你自然是光著屁股嘍?”
丁香蘭聽他說得難聽,皺眉不語。
來福先前便一直挨挨蹭蹭地占便宜,這會兒借勢一把攬住她腰肢,笑嘻嘻道:“你不說話,我可當你生氣啦。你若生氣,我只好走了。”丁香蘭連聲道“不”,腰臀左右扭擺,掙了幾下,卻掙不脫,慢慢地也就不動。
來福又問:“你當真光著屁股?這可他媽的都教他瞧去啦!”
丁香蘭遲疑片刻,紅著臉點一點頭。
來福氣道:“這王八蛋可惡!怎能乘人之危?”見丁香蘭兩眼瞪視自己,似乎頗有鄙夷之色,忙道:“呃……咳咳,也罷,後來怎樣?”
丁香蘭白了他一眼,道:“他一見我光……光著下身蹲在那里,立時紅了眼睛,撲上來捉我。我的裙子給他扯住啦,逃……逃不脫。他呼哧呼哧喘了幾聲,突然跪在地下,求……求我幫他……”只覺臉上一陣陣發熱,後面半句便說不下去。
她俏臉漲得通紅,更顯得嬌羞無限。來福心中情欲激蕩,一時間鼻孔似乎也張大許多,噴著粗氣道:“你說,你說,後來怎……怎麼樣?”
丁香蘭定了定神,羞道:“他求我用手拿著他的……他的……幫他射……射出來。”這句話說完,頓時眼花耳熱,渾身有如過電,兩腿間一股暖流衝將下來,幾乎站立不穩。
來福喉頭滑動,連吞口水,顫聲道:“那……那……”攬住丁香蘭腰肢的手向下一滑,覆在她滾圓的翹臀之上。
丁香蘭原本對他殊乏好感,此刻屁股被他摸來撫去,弄個盡情,誰知內心里卻並不覺十分討厭,那只手弄得自己又濕又熱,倒有些異樣的快感。
她雙頰愈紅,猶豫片刻,不再掙扎,腦子里漸漸一片空白。
李逍遙看在眼里,心中一時泛酸,一時又是忿忿,想道:“王八蛋,臭婊子,好不要臉!老子等下一刀一個,宰了你這對狗男女!”舔一舔嘴唇,心里又隱隱有種道不出的滋味,反盼二人能當真有事發生。
來福摸得數把,只覺那兩瓣肉沉甸甸地又挺又翹,心里著實動興,褲襠間不知不覺鼓起個大包。
他眼見丁香蘭並不十分抗拒,哪里還按捺得下?
一張嘴,吻住她微顫的紅唇。
丁香蘭“嚶”地一聲,微微發慌。
來福的手掌不住在她身上各處安撫,過了半晌,慢慢地不再害怕。
又吻了一會兒,丁香蘭竟張開了嘴,吐出舌頭送進他嘴里。
來福大喜若狂,手掌隔了裙、褲覆在她陰部,指尖順著鼓鼓的肉縫往返滑動,丁香蘭喘息連連,不知不覺分開雙腿,屁股也微微撅起。
來福輕飄飄如在夢中,兩只手倒換著在她兩腿間摸來摳去,嘴里唇槍舌劍,大打口水之仗,那口水匯到一起,一會流入他口中,一會流入丁香蘭口中,早已不分彼此。
這一通濕吻半晌方止,丁香蘭臉泛紅霞,身子軟軟地靠住來福,似乎已站立不穩。
來福吞了吞口水,想起前話,問道:“後來怎樣?你幫他射……射出來啦?”
丁香蘭扭捏道:“我原本不肯答應的,可是又掙不過他。他用力捉住我的手,放進褲子里面,然後……然後要我握住……”突然“哧”地一聲輕笑:“後面的事我可不能說啦。”
來福只覺一陣熱血上涌,登時面紅耳赤,喉嚨里呼呼數聲,伸手攥住丁香蘭右腕,喘息道:“他媽的,這家伙!好……好香蘭,你……你也替我弄弄。”扯開褲帶探了進去。
丁香蘭猝不及防,“呀”地一聲尖叫,手中多了一條鐵硬的肉棒,觸手火燙,忙從他褲襠里掙扎抽出,急道:“你……你答應過不……不那個的,怎麼……”
來福欲火難捺,眼見丁香蘭小手又白又嫩,方才只握了自己兄弟一把,便已通體麻癢,倘是這般捋得幾捋,那便立時死了也甘心的。
當下右臂死死圈住,不教她掙脫,左手攥住她細滑的手腕,拼命往褲襠里送。
丁香蘭見他力大,勢難抵擋,只得握掌成拳,拼死抵抗,滑來滑去只不肯張手。
來福吃了幾拳,陰莖給她碰得隱隱生疼,又急又怒,叫道:“你不肯幫我,卻幫那小子,這……這不是好壞不分麼?”
丁香蘭同李逍遙心下都是又氣又笑,不約而同想道:“你這家伙何時成了好人?”只聽來福又道:“你不幫我,好,我將這事說了出去,大伙兒一拍兩散!”
丁香蘭一驚,拳頭漸漸松動。
來福大為得意,接著三拍兩哄,便引得她慢慢握住了陰莖,只覺掌心溫涼有致,柔若無骨,自己下體一陣痙攣,滋味當真美妙已極。
丁香蘭紅著臉撫得兩撫,突然一咬牙,在他龜頭上重重掐了一把。
來福痛得“哎喲”一聲,隨即笑道:“你這丫頭,掐壞了怎辦?”丁香蘭瞪了他一眼,又用力將他陰莖扭了數把,卻較上一記輕了些,而後順勢緩緩捋動起來。
來福哪享過這等艷福?
只覺渾身幾十萬個毛孔都在這瞬間綻放開來,禁不住兩腿發軟,伸手捉住她手腕,待要阻止捋動,想想又覺不妥,可是這滋味便比搔腳掌心還麻癢百倍,哪里忍耐得住?
禁不住大呼小叫起來。
過得片刻,漸漸好轉,方覺苦盡甘來,涎著臉道:“你還未講完哩。後來又怎樣?”丁香蘭閉著雙眼,手上不疾不徐捋了一陣,感覺他陰莖愈來愈硬,愈來愈粗。
這時聽他發問,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後來?他射了出來,滿意啦,那還不走?”
來福點點頭,突然道:“不對,不對。”
丁香蘭道:“什麼不對?”
來福道:“我見那小子逃走之時,你可是一絲不掛哪。這可不大對頭。依你所說,你只用手替他弄了出來,干麼又脫得光溜溜地?”
李逍遙暗暗點頭:“這家伙說的不錯,臭丫頭常常用手替我弄的,怎麼當時都未脫光?可見這其中大有問題。”他先時見二人弄出這般旖旎風光,忍不住又氣又妒,這會兒瞧了半晌,怒火漸漸平息,好奇心又起,豎著耳朵聽她如何解釋。
只聽丁香蘭道:“什麼光溜溜的?你……你說得好難聽。”一氣之下,手便停住。
來福道:“是,是,那麼我只揀好聽的說。好香蘭,你不要停。……我剛才想問,你昨天是不是教那小子得了手啦?”
丁香蘭啐了一口,手上緩緩捋動,羞道:“什麼得手不得手?你……你現下不是也得手了麼?”
來福見她臉紅得厲害,一副羞態可掬的樣子,忍不住湊過去“叭”地親了一口,也顧不得再理會旺財那廝究竟是否得手,笑嘻嘻道:“小親親,我還未得手哩,你……你脫了衣服給我瞧瞧罷。”
丁香蘭看了他一眼,顫聲道:“我不……不要。”
來福鑒貌辨色,知她已然動情,雖然連說“不要”,八成也是口是心非之辭。
當下伸手推她後退幾步,靠在大梨樹上,便去解她衣裙。
丁香蘭此時渾身火燙,假意掙得幾下,半推半就給他除下了內外褲子。
來福怒睜著一雙老鼠眼,見她裙下露出兩條白生生的大腿,修短適度,光潔誘人,那還不垂涎三尺?
心中怦怦亂跳,一骨碌睡躺在地下,招手道:“來,來。”
丁香蘭雙頰暈紅,一語不發,慢慢跪在他身前,輕輕將褲子扯至膝下。
只聽“撲棱”一聲,那陰莖直挺挺豎將起來,在眼前一晃一晃,好似一枝紫竹長笛。
來福將肚子挺了幾挺,低聲道:“好香蘭,你這回拿嘴替我弄一弄罷?”
丁香蘭“撲哧”一笑,在他龜頭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道:“你要人拿嘴來吃,便教來福嬸來。這東西生得太丑,我瞧了害怕。”來福痛得哇哇大叫:“啊喲,我的小姑奶奶,饒命哪。這家伙還要留著伺候你哩,扇壞了怎麼了得?”丁香蘭臉一紅,啐道:“呸,哪個要它伺候?”手掌覆在他龜頭上面,緩緩撫動。
來福伸手出去,松脫她上衣紐襻,雙乳便如受驚的兔子,“撲”地一聲跳了出來。
雙臂抱住她腰身,探過來一手一只,輕輕把玩,只覺綿軟嫩滑,彈性十足,手指碰觸到她乳頭之際,丁香蘭忍不住膩聲呻吟。
忽然龜頭上一癢,卻見丁香蘭俯身呵了口熱氣,跟著赧然一笑。
來福見她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嘴角笑容微露,哪還顧得上體面?
將那圓滾滾的屁股扳得朝向自己,又在頭上按了幾按,示意她開工。
丁香蘭心下實已躍躍欲試,當即滑動包皮,露出紅彤彤的龜頭來,順勢一低頭,嘴里一聲輕“嗚”,來福只覺陰莖一陣火熱,盡根沒入了她口中。
來福忍不住又是連聲呻吟,只覺龜頭上給她柔軟的舌頭左舔一記、右舔一記,便似給人以羽毛輕輕擦掃一般,只是多了一份濕滑溫暖,那滋味卻又不盡相同、更勝一籌了。
丁香蘭吞吞吐吐,一時雙頰微陷,一時又持棒啃嚙,鼻子里氣息漸漸粗重,嘴角上不知不覺地掛了一絲口水。
來福瞧得興動,伸手進她裙子里面,摸著光溜滑膩的少女下身,淫心又起,啞聲道:“你……你到上邊來。”丁香蘭向後一躲,吐出嘴里的陰莖,喘息幾下,笑道:“嘻嘻,不,不要。”起身欲逃。
來福手疾眼快,一把撈住她裙子,用力一扯,扯得她倒在自己身上。
丁香蘭咯咯輕笑,膩聲道:“你……你身上真肥,肚子好軟。”
來福淫笑道:“我瞧還是你身上軟些。……嘻嘻,你敢不敢打賭?”伸手去她腋下輕搔,笑道:“讓我來摸摸看。”丁香蘭極為怕癢,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道:“啊,啊喲,是……是你……不,是我身上軟,我身上軟。求你饒……饒了我罷。”
來福笑道:“我就饒了你。那麼該換你來懲罰我了。”拍拍她腦袋,向下身輕推。
丁香蘭會意,撐起了手腳,分開雙腿伏在他身上。
來福胖手輕托,丁香蘭隨之慢慢撅起屁股,懸跪在他臉上。
這時她襦裙尚套在腰間,遠遠地瞧不見內中春色,但見來福一動不動,喉結急速滑動,想必是在大吞饞涎。
李逍遙心中一陣狂跳,霎時間羞愧、惱怒、憤恨、嫉妒、驚奇,諸般情緒紛紛涌將上來,登時面紅耳赤。
來福喘著粗氣,上身微抬,將裙子向上一掀,隨即蒙在自己頭上。
李逍遙一瞬間瞥見那雪白渾圓的屁股,連著露在裙下的大腿,當真是曲线玲瓏,肉色四溢,雖然瞧不清內里的春光,想來定是汁水淋漓,欲潮泛濫了。
一陣熱血上涌,陰莖也漸漸堅硬如鐵,不知不覺伸出手去,安撫了幾下。
來福藏頭裙下,瞧不見有何舉動,但聽丁香蘭嘴里嗚嗚聲不絕,快速捋動手中的肉棒,猛地吐出口中之物,仰頭大喘,雙頰已是暈紅如染。
來福“悉悉索索”地玩了半晌,將裙角掀起,搭在她腰上,雪白的屁股頓時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丁香蘭輕輕叫道:“你……你別……啊!”禁不住一陣大羞,握住來福的陰莖盡力捋動數下,再次俯身,張口銜住。
來福定一定神,一手緩緩掰開股縫,露出夾縫中粉紅的褶皺,一手摸索片刻,分開兩片薄唇,就著淋漓的汁水探指滑入。
丁香蘭“啊啊”連聲,銜住陰莖拼命捋動吞吐,兀自掩飾不住鼻子里漏出的呻吟之聲。
弄得半晌,來福也是哼聲漸粗,又不時突然發出一兩聲大叫,張著手,似欲阻止丁香蘭動作。
丁香蘭見他陰莖已漲至極限,便不再用口吞吐,單手握住根部,一陣拼命捋動。
數十下過後,只聽來福“啊”地一聲,滿面通紅,下身連連抽搐,那龜頭孔隙中“撲撲撲”地噴出七八股精液,射向半空。
丁香蘭抿嘴一笑,側頭閃開,一灘精液盡數落在他肥大的肚皮之上。
這場鏊兵持續了約摸一頓飯工夫,才告罷手。
李逍遙瞧得血脈賁張,欲火大熾,見來福胸口急促起伏,喘息道:“小……小騷貨,可……可給你弄死啦。”丁香蘭摸著他肚子輕捶一下,罵了聲“討厭”,又趴在他耳邊輕輕數語。
來福連連點頭,淫笑道:“那還用說?待會兒便教你瞧瞧我行是不行。” 向四下里張了一張,道:“……那個,咱們是不是換個地方?”丁香蘭低聲道:“嗯,去我房里。”這句話也是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李逍遙面如死灰,心道:“丁香蘭外表老實巴交,誰知骨子里這般風騷,大伙兒從前可都瞧錯啦。老子先前……先前還想她嫁過門來,好好待她,誰知……誰知羅刹鬼婆不是夢,這騷貨才他媽是個大大的噩夢!”心下沮喪,再沒心思看下去,輕輕溜到牆根,只覺兩條腿軟得厲害,半靠半倚在牆邊,呆呆坐著。
過了半晌,突然從懷中摸出那木頭娃娃,狠狠擲在地下,一腳踩得粉碎。
李大娘所說的魚市,便在村西北三、四里外的白家集。
白家集相距西山村雖不甚遠,卻遠較西山村熱鬧得多,道路兩旁店鋪雲集,酒肆林立,來來往往盡是做買做賣的鄉人。
李逍遙昏昏沉沉走了許久,才發覺已走出集市好遠,當下苦笑著搖搖頭。
回到相熟的鋪子里轉了轉,見各樣海產干貨倒是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惟那幾只平日慣放鮮魚活蝦的大木盆里,卻空空的水珠也不見一點。
李逍遙心中納悶,那鋪子里換了位新伙計,倒不認得他,走過來殷勤招呼。
李逍遙問了幾句買蝦的話,那伙計回道:“這兩日海上風大,討海的漁戶們都歇了家伙,新鮮魚蝦斷貨好幾日啦。小號的干魚、咸魚也挺不錯,你老瞧瞧?”
李逍遙仰頭望望,也不見有多大風,心里猜想是他這里沒貨,故意哄自己,轉身離開。
那伙計知他欲往別家去看,跟在後面叫道:“你老要用海貨,便是小號罷。倘是只買活魚活蝦,也不用費那個勁啦,任是誰家也決計沒得。”叫了幾聲,不見他回轉,這才悻悻作罷。
李逍遙又轉了幾家,果然家家都是如此,方有幾分信了。
他心下沒好氣,暗想:“一早起來才屁大的工夫,怎麼事事不順?那砍頭的狗苗子和牛鼻子欺負老子也就罷了,香蘭和人勾搭,給老子作成一頂大大的綠帽兒,不是存心逼老子抹脖子、上吊?現下老天爺也來搗亂!他媽的這不是又少了幾文錢進項?怪不得牛鼻子說俺滿臉晦氣,難道當真烏雲蓋頂、霉運當頭?”
他原想在買蝦的錢里克扣幾文,偏偏此時斷貨,眼見送上門的外快卻賺不到手,自然心有不甘。
無奈正欲回村,忽然轉念一想,不如多走幾步,去碼頭上瞧瞧。
若是運氣好,碰巧有回來的漁船也未可知。
主意打定,拔腿便行。
走了一頓飯工夫,離碼頭漸近,果然那風勢大起來,刮得衣衫獵獵作響,雖值暮春,身上也微有寒意。
遠遠望去,海面上一派青蒙蒙的,浪頭如小山般一座座推將過來,撞到岸邊礁石之上,化作白沫無數,轉眼四散。
碼頭港灣里星羅棋布,泊滿了大大小小的漁船,隨著浪頭一起一伏,時而又給狂風吹得亂轉。
李逍遙尋了半晌,瞧不見一個漁戶,曉得買蝦無望,只得怏怏而去。
一路心下盤算上午的事情,抄近路穿過一片樹林,忽聽前面有人大聲叱罵,雖然相隔甚遠,也聽出那聲音清脆高亢,似乎是兩個年輕女子。
李逍遙心下詫異:“這小路雖較大路省時,可一路上盡是亂石、大樹,難走得緊。老子路過幾十次了,從未遇見過什麼人,更別說女人啦。怎會有娘們兒吵架?這倒新鮮了!”向前緊走幾步,耳聽得錚錚數響隨風傳來,卻是兵刃相交之聲。
李逍遙停步凝神,等了片刻,又是錚錚數聲,跟著響起兩、三聲清叱。
李逍遙又驚又喜:“原來有人在動刀子拼命!這……這可真想不到。”要知浙江鄉下民風淳朴,他一生之中,便是村漢毆斗也頗難一見,更別說真正的武林紛爭、性命相搏了。
今天適逢其會,實為千載難遇之事,這熱鬧自然非看不可,驚喜之余,也不由佩服自己:“老子放著大路不走而走小路,實是深有遠見之舉。”一喜之下,頓時將丁香蘭忘得干干淨淨。
當下躡手躡腳摸上前去,聽出打斗之聲已近,便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外張看。
見幾丈外一派刀光閃爍,三條人影你來我往,激斗正酣。
西首之人是位年約四十歲的漢子,穿一件紫綢直裰,背上負著個藍布包袱,手中卻無兵器。
東面兩個年輕女子各使一柄彎刀,合力攻向那漢子。
那漢子雙手負在身後,臉上笑嘻嘻地,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不住左右縱躍,只偶爾伸右臂拍出一兩掌。
那二女一高一矮,均是一襲白衣,頭上包著白布,頸子上銀光閃閃,套滿了項圈。
手里的彎刀又細又長,便似月牙形狀,舞動時白光森森,甚是耀眼,偶爾相碰,發出一兩聲脆響。
李逍遙心念一動:“這兩個娘們兒怪模怪樣,莫非也是苗子?他媽的,老子今天諸事不順,九成是臭苗子鬧的。這仇怎能不報?”他深恨丁香蘭,不覺遷怒旁人,看了一會兒,又恨恨想道:“他媽的,最好這人將兩個臭苗女殺了,反正留著也是犯賤!”
那漢子功力似遠較二女渾厚,偶一出手,掌風便震得彎刀嗡然作響,雖是以一敵二,猶自大占上風。
二女使開彎刀猛砍疾削,看似攻勢凌厲,卻始終傷不到對方,反不時被敵招逼得狼狽後退。
李逍遙沒甚閱歷,也瞧不大出門道,只隱隱覺出三人武功雖有高下之別,招數卻均甚怪異,不似中原武林門派的路子。
二女合力猛攻半晌,始終未能占到絲毫便宜,攻勢漸緩。
左首那高女向同伴嘰里咕嚕叫了幾句,李逍遙也聽不大明白,忽然見她向前一縱,彎刀揮出,如旋風般攔腰橫斬過去。
那漢子一式“鐵板橋”,仰身避開。
右首矮女一聲輕叱,跟著身形疾向右轉,速度奇快,彎刀自下而上,斜斜挑向對方左肋。
那漢子尚不及閃躲,高女彎刀一轉,也唰地回削過來。
這幾下招法狠辣之極,配合得頗為默契,似乎由第一式起,便已算好了對手的應對之策,三記刀招連環劈來,只在瞬息之間,那漢子頓時被兩片光幕團團裹住。
李逍遙看得心驚,心說那娘們口音古怪,多半便是苗子。
這人若是不支,老子要不要出手相救?
還未打定主意,卻見那漢子猛地一個側身,左手如揮蒲扇,只聽錚錚兩聲,火花四濺,雙刀同時彈出數尺。
李逍遙驚得合不攏嘴,心道:“這家伙以手格刃,難道已練得刀槍不入?”
二女只覺手臂劇震,彎刀幾乎脫手飛出,退了幾步方才站定,臉上不禁同時變色。
那漢子哈哈一笑,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豎起右手拇指比了比,似是贊她們這幾下進攻不賴。
二女同聲一“呸”,一左一右,猱身而上。
那漢子似乎早有預料,身子“嗖”地拔地而起,雙腿分踢二女,一攻右肋、一攻左肩。
這兩腳迅疾無比,對方本是主動搶上,反被他後發先至。
二女見他來勢洶洶,不約而同各自避開。
那漢子卻不再似先前那般容讓,落地後身形一晃,追出矮女三丈有余,雙臂舞動,刹那間連環攻出六、七掌。
那矮女功夫稍弱,手中雖有彎刀,連攻數記卻均給對方閃過,登時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好在二女配合默契,高女眼見她狀窘,疾向對方後背空擋削出數刀,這才解圍。
那漢子甫一反守為攻,場面形勢立時大變,他拳腳動處,都是對方必救之所,二女僅支撐了數招,便已漸落下風。
李逍遙暗暗喝了幾聲彩,眼見那漢子大發神威,不禁的心癢難當,躍躍欲試,只恨搞不清孰是孰非,不敢貿然出手,心道:“這三人說話嘰里咕嚕,都不是漢人,老子雖然身懷絕技,卻偏偏誰也不幫。”
再看了片刻,那高女忽地吆喝一聲,二女霍地跳出圈子,口中念念有詞,同時一抖手,兩溜橙色的光華呼嘯著向那漢子射去。
那漢子一驚,閃身避開,只聽一聲巨響,身後山石上霎時燃起兩團火焰。
那漢子低聲咒罵,足尖一點,嗖地欺近身去,出手如電,向二女頭頂各拍出一掌。
那矮女向後躍出三尺,甩手打出一支暗器,跟著向高女大聲呼喝,二女心意相通,高女身子微偏,彎刀橫削,攻他左肋空門。
不料那漢子這兩掌卻是虛招,倏發倏收,變化多端,暗器未到身前,已不知怎的轉至高女背後。
矮女尖聲驚呼中,“砰”地一聲,高女已被他雙掌擊中後心,一口血噴出老遠,身軀軟倒。
矮女悲憤交加,向那漢子大罵幾句,掄刀撲上。
那漢子見她刀光霍霍,狀若癲狂,出手盡是拼命的招數,倒也不敢硬來,退了幾步,突然覷個破綻,一腳將她彎刀踢飛。
矮女兵刃脫手,竟不後退,反而和身撲上。
那漢子哈哈大笑,身子一矮,右掌翻出,“砰”地重重擊在她小腹上。
矮女鮮血狂噴,跟著又是“啪啪”兩聲,雙掌先後打中他背心,才慢慢軟倒在他肩上。
她中掌立斃,最後這兩掌打來甚是無力,卻再也無法傷及對方。
二女功夫雖然未臻一流,但也招數狠辣,算得上難纏的角色了,那漢子竟在舉手之間將之盡數斃於掌下,武功的是絕高。
而他早算出對方中掌立斃,竟敢不閃不避,任她打中要害,更是膽大之極!
李逍遙瞧得驚心動魄,只覺一陣陣口干舌燥,猶豫著便欲現身相見,同他結交一番。
忽聽那漢子“啊喲”一聲,身子晃了幾晃,仰面倒在地上。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李逍遙不禁一呆,來不及細想,幾步竄將過去。
只一忽兒的工夫,那人已是神智不清,動彈不得,臉上便如塗了厚厚的一層墨汁,漆黑發亮。
李逍遙心中怦怦亂跳,搬開他身上死屍,伸手欲拍他臉頰,察看傷勢。
忽然心念一動,暗想:“這家伙面皮好像鍋底,莫不是中了什麼厲害的毒?老子還是小心些,別碰他為妙。”解下腰帶,纏在手上,向他頭頂“百會穴”運勁一拍。
那人渾身一顫,清醒過來,睜眼瞧了瞧,勉強說道:“多……多謝啦。”
李逍遙道:“你……你中了毒啦。”心道:“你這家伙會說我們漢話,原來不是蠻子。”那人喘息片刻,說道:“小兄弟,你……請你將我背上包袱打開。里……里面有幾顆蠟丸,勞駕喂給我。”才說得幾句,漸漸全身發僵,口舌麻痹,說話也不大清楚了。
李逍遙趕忙依言取下包袱,見里頭包得有兩三件衣服,其余零碎的東西也在不少。
略略翻動數下,揀出一個小皮口袋,里面果然有七、八粒白色的蠟球。
當下捏破一枚,取出里面綠色的藥丸。
那人拼盡全力點一點頭,道:“一……一粒就夠啦……這藥須用酒送服,包袱里……”忽然雙眼翻白,大口大口地倒氣,便似撐不下去的樣子。
李逍遙慌道:“喂,喂,你別死啊,我……我這就喂你吃藥!”手忙腳亂又翻了一通,自包袱里摸出一只小葫蘆,搖了兩搖,里面嘩嘩作響。
他拔下塞子,一股藥氣登時撲鼻而來,隱隱夾著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愕然道:“咦?是……是他媽的雄黃酒!”
江南地方五月初五日,喜飲雄黃酒,辟除毒蟲,是以李逍遙一聞便知。
只是眼下端陽尚早,不知這人為何卻隨身帶著這東西。
轉念一想,又覺釋然:“這家伙會講蠻話,自然有些古怪,那也沒什麼稀奇。”眼見他躺在地上,已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當下不敢怠慢,托起腦袋,輕輕喚了幾聲。
幸喜那人尚有些知覺,微微張開了嘴,李逍遙塞藥進去,再喂他喝了兩口酒。
那人服藥之後,向李逍遙微微點頭示謝,慢慢將眼睛閉上。
過得片刻,氣息漸勻。
李逍遙重新包好包袱,拿來墊在他頭下,直起身長出一口氣,暗想:“也不知這藥是否頂事?那也得瞧瞧再說。”扭頭見了高、矮二女的屍體,心中一動,走過去分別拖到大石後藏妥,又撿回兩把彎刀,與屍體放到一處,復上雜草亂石,看看無甚破綻,這才放下心來。
他一心想結交江湖好漢,卻苦於住在窮僻小村,始終無有機會,這回居然能救了一位武林高手,實乃畢生想也不敢想的奇遇。
剛欲坐下歇歇,只聽身後有人說道:“小恩公!救命之恩,實難言報。敢問尊姓大名?”
李逍遙剛剛藏妥兩具體死屍,雖然膽大,心下也不免忐忑,這一聲輕喚嚇得他跳起老高,扭頭見那漢子已經面色如常,靜靜站在自己身後。
李逍遙拍了拍胸口,奇道:“咦,你……只這會兒工夫便大好啦?這個藥倒挺邪門。嘻嘻,你……你可嚇了我一跳。”
那漢子拱手道:“是。多謝恩公,小人名叫尤五,請恩公直喚小人名字便是。”
李逍遙搔一搔頭,又搓一搓手,咧著嘴笑道:“舉手之勞,你叫我什麼恩公、恩母的,可不大好意思。我叫李逍遙,就住在前面不遠的西山村。尤……尤大叔,你身子當真不礙事了?”
那尤五道:“是,有勞掛懷。恩公叫我大叔,這卻不敢當。”
李逍遙細細打量,見這尤五身材頎長,臉龐瘦消,眉目俊朗,生得甚是英俊,不由頓生幾分好感。
尤五見他兩只眼在自己身上亂掃,微微一笑,也不說話。
李逍遙道:“什麼敢不敢當?這樣罷,咱們江湖中人,只論交情,不論輩分。我叫你尤大哥,你叫我逍遙老弟,如何?”
尤五大喜,道:“這怎麼敢當?”
李逍遙笑道:“怎麼連逍遙老弟也不敢當?難道非要叫老爺不成?哈哈。”尤五點點頭,道:“好。兄弟,如此我就不客氣啦。”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李逍遙問道:“大哥,你是苗……苗人嗎?你會說……會說那個嘰里咕嚕的蠻話,嘻嘻。”頓了一頓,又問:“那兩個娘們是你的仇家?怎會跑到這荒山野嶺跟你拼命?”
尤五微一遲疑,道:“你老哥哥雖然打從雲南來,卻是地地道道的漢人。這……這兩個白苗女子,我卻也不認得。”
李逍遙見他說話吞吞吐吐,語中似也不盡不實,頓時心中有氣,淡淡地道:“哦,大哥如不方便講,那也算了,全當小弟沒問。”
尤五急道:“這是哪里的話?兄弟,你救了我的命,那還有什麼可隱瞞的?來來來,咱們坐下說話。”牽著李逍遙走到一塊大石旁,二人並排坐下。
李逍遙笑嘻嘻道:“尤大哥,你中的毒當真厲害,險些……險些這個……嘻嘻。不過你那解藥更是厲害,只這一會兒工夫,便能吃能喝啦。佩服,佩服。”
尤五臉色一變,似是心有余悸,沉聲道:“這九陰散已是老哥哥第二回遇上啦。實不相瞞,剛才死的兩名妖女,是雲南大理府白苗族的護教巫女,功夫雖不怎樣,可使起毒來,我瞧咱們江南地方還真找不出這般厲害的!唉,也是我一時大意……”
李逍遙奇道:“大哥,你說什麼白貓子、女巫的?九陰散又是個啥玩意兒?”
尤五微微一笑,道:“白苗族是苗蠻中的大族,一向只在大理一帶,這兩名妖女是族里的護教兵,不知怎會來到這里……”
李逍遙想起家中三個苗人,接口道:“那有什麼稀奇?今早小弟家中便住進了三個苗子,都是男人,樣子鬼頭鬼腦,倒他媽凶得緊。”
尤五聞言一怔,問道:“什麼?三個苗人?你說說看。”
李逍遙將那三客的形貌添油加醋說了。尤五沉思良久,忽然問道:“兄弟,你適才說住在前面什麼村子……”
李逍遙道:“西山村。”
尤五點點頭,道:“是,是西山村。你知不知這村里有一家跟你同宗的?男人叫作李三思。”
李逍遙“咦”了一聲,眼睛在他身上一通亂掃,遲疑道:“你打聽這李……姓李的人家做什麼?”
尤五察言觀色,立時又驚又喜,說道:“啊,你……你認得他家,是不是?”聲音微微顫抖,顯是這姓李的人家於他干系重大。
李逍遙心中更是一陣怦怦亂跳,還未及答話,便見尤五臉色怪異,顫聲說道:“兄弟,你……你也姓李……你……”
李逍遙脫口而出:“李三思便是俺爹!”
尤五“霍”地站起身形,一伸手,攥緊他右臂,叫道:“你……你……你就是恩公之子?”
李逍遙只覺臂上一陣劇痛,“啊喲”一聲,跳起來道:“你……你快放手!他媽的,痛死老子啦!”他情急之下,忍不住張口便罵。
尤五卻恍若未聞,連聲問:“是不是?你是不是恩公之子?”
李逍遙手臂運勁,忿忿然向回一奪。
尤五這才驚覺失態,急忙放手,撫了撫他手臂,惶然道:“兄弟,實在對不住!你瞧,老哥哥這一時高興,就忘乎所以了。你……你……你當真是李大俠之子?”
說起來李逍遙此刻心中的驚喜,殊不下於尤五。
原來李三思在兒子五歲那年,與妻子離家外出,就此雙雙失蹤。
十幾年來,李逍遙見同村的孩子父母俱全,很是羨慕。
而每每與玩伴打架,對方吃了虧,便要罵他“野種”。
李逍遙給人揭了短,自然不甘心,只有抬出小時候聽過的怪俠之言,回駁對方道:“我爹是個大俠客,武功高強,他在外面行俠仗義,早晚回來接我。你爹呢?嘻嘻,你爹不過是個泥腿子、鄉巴佬,只曉得做田扒糞!這樣的爹就是有一百個又有啥了不起?老子才不希罕!”
其實他十幾年來,已記不得夢見過爹爹多少次了,心里實在想念得緊。
只是由於幼年失親,李三思的模樣已記不大清楚,這夢中之人便往往形貌不一。
有時是濃眉大眼,帶著他打家劫舍;有時是一身勁裝,飛在天上;還有一次居然夢見爹爹給人追殺,渾身是血,最後倒在自家門口。
每次由夢中驚醒,幾乎都是一頭大汗,心中又驚又怕,生恐李三思出了什麼意外。
此刻猛然間有了他的消息,腦袋里不由“嗡”地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面酸甜苦辣齊涌出來,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又似乎有個聲音在耳中狂叫著:“爹爹!爹爹!原來爹果然活著!”
尤五見他不答話,急得連連催問。李逍遙忍不住怒道:“他媽的,什麼真的假的?難道裝人家的兒子好有趣麼?”
尤五驚喜交加,連聲說道:“是,是。老哥哥太過高興,真是……嗨,那也不用說啦!”雙手微微顫抖,摸出藥酒葫蘆,恭恭敬敬捧了過來,道:“來來來,我先敬恩公……和恩公之子一杯。哈哈,這可真太巧啦,你父子兩位先後都救過我的命。老弟,你既是我的恩公,又是我的恩公之子……嘿,有趣,有趣!”
李逍遙接過葫蘆,心道:“原來爹也救過你這家伙,倒也真是巧了。老子家里人怎的胡里胡塗,盡只替你一個人保鏢?你這家伙好討人喜歡麼?”
尤五見他面帶微笑,兩眼卻是通紅,低聲問道:“老弟,你……你怎麼樣?”
李逍遙搖搖頭,過了半晌才道:“我沒事。我爹他……還好麼?怎的十多年也不回來看我?”話音未落,鼻子里一酸,兩串淚珠順著臉頰直滾下來。
尤五連連搓手,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這個說起來一言難盡。兄弟,你別急,李大俠現下雖然不……不大方便,可也沒有性命之憂。他……他給人囚禁在雲南,那人有一件干系重大的物事,須著落在李大俠身上,因此倒沒受什麼委屈。”
李逍遙聞言大驚,急道:“怎麼給……給人囚禁起來啦?他不是武功很高麼?俺娘是不是和他一起?”
尤五微露尷尬之色,遲疑片刻,道:“李夫人也還好……就是……哎,一時也說不清這許多事。”
李逍遙心急如焚,見他講話吞吞吐吐,忍不住怒道:“尤大哥,你這人好不爽快!我爹他……他究竟如何給人囚禁了?你倒是痛快說啊!”
尤五躊躇半晌,只憋得面紅耳赤,突然長嘆一聲,搶過他手里葫蘆,猛灌兩口,說道:“兄弟,你別心急,我……我從頭說給你聽。”
李逍遙待他喝完,也取過葫蘆,仰頭抿了一口,皺著眉連連點頭,示意他快講。
只覺這酒入口辛辣無比,兼且藥氣衝鼻,嘴里兀自含著半口,難以下咽。
兩人相對坐下。
尤五緩緩說道:“你老哥哥我本名叫皇甫英,原是南京直隸應天府的捕快班頭。承江湖上各道朋友瞧得起,說我辦案手段不差,都喚我做名捕,又有個外號叫作鐵臂神鷹。兄弟你瞧,我這只左手早先給賊子傷了,後來換上一只鐵手,所以才有鐵臂之名。這個……適才不知老弟你的底細,所以未敢明言,你別見怪。”
說著左袖挽起半尺,露出一只黑黝黝的怪手,果然是生鐵鑄就,又道:“我平日將這只手藏在袖中,常人等閒是瞧不出的。”
李逍遙這才明白,為何尤五能以手掌格擋刀劍,而不為刀劍所傷。
這件事於他原也算得上有趣了,若在平時,自然要仔細參詳參詳,說不定還要比劃兩下。
只是眼下急著聽爹爹之事,這家伙這般羅里羅嗦,全沒點主次之分,不免有些令人討厭。
嘴里敷衍道:“原來老兄恁有來頭,失敬,失敬。”
那皇甫英道:“嘿,其實名捕兩字,老哥哥又怎當得起?不過我性子犟,不服輸,平日喜好結交朋友,靠著大伙兒幫襯,加之運氣不差,手上少有賊人能逃得脫,這倒不假……”
說得兩句,面上微有得色,仰頭抿了口酒,見李逍遙已是滿臉不耐,這才醒悟,急轉話頭:“……唔,這事說起來已整整十五年啦。十五年前,江湖上盛傳邪道四魁的名號,恐怕你老弟未必聽過,那四人分別叫做東江虎、西淫鼠、南俠盜、北神偷。這四人雖然行徑各異,但都武功高強,又屢屢犯案,名頭端的十分響亮,因此上稱為邪道四魁。你想想,人家既然入了邪道,又不是一般的小角色,自然舉動秘密,江湖上大抵也是只聞其名,不識其人。誰知……嘿,也不知運氣好還是運氣差,一年的工夫,竟然給我遇見兩個……”
他一講到江湖掌故,李逍遙頓時大感興趣,將拉長的臉縮回一些,笑著問道:“這邪道四魁是什麼來頭?竟然財色俱全?老兄說來聽聽。“皇甫英點點頭,道:“這幾人的來歷,江湖上還真少有人說得清楚。不過僅聽了字號,各人的性子也是昭然若揭。東江虎游天霸性子暴烈,殺人如麻,是個專做黑吃黑買賣的主兒,得罪同道不少,所以便是黑道、綠林道中,也有人出高價買他的人頭。北神偷錢無通最好喝酒,據說能日盡老酒三十斤,手上功夫端的了得,是個獨來獨往的獨腳大盜。西淫鼠叫做司馬無憂,說起來不算是黑道人物,而是那個……那個采花道上的無恥之徒,但這小子頭腦伶俐,最難對付。至於南俠盜這人,於你老弟倒也不是外人,待會兒老哥哥還要說起。……對啦,那是萬歷十三年,老哥哥所在的應天府地面上,接連出了幾件大案,五、六戶大戶人家的小姐都給采花大盜糟蹋了,還偷走了上千兩銀子……”
李逍遙雖於江湖之事並不了然,但也知采花盜便是大伙兒常說的淫賊,專用下流手段強奸良家婦女,為江湖各道所不齒。
當下插了句:“這王八蛋!膽子倒不小。做一兩處也罷了,怎的一搞就是五、六家?”
皇甫英道:“可不是!南直隸十八府的六扇門弟兄都說,這不是存心寒磣咱們來著?簡直就是騎著大伙兒脖子拉屎!一個個氣得不行。這幾樁案子里頭,有一起牽連到一位告老回鄉的大官家眷,事情立時就大了,大尹親自過問,督著咱們限期銷案。哼,倘是尋常的平頭百姓,你道老爺們會如此著慌麼?說起來這案子线索倒也明白,淫賊每做一處,便留下一處花押記號,就是這般樣子……”說著伸指在地下輕劃幾筆,道:“老弟,你瞧這記號像什麼?”
李逍遙伸頸看去,見地上畫著個三筆勾就的圖形,細一琢磨,上方似是圓耳小頭,下面拖著條彎彎曲曲的長尾,活脫脫便是一只小老鼠。
當下擠擠眼,笑道:“兄弟知道啦,這案子是那西淫鼠司馬什麼的做的!這不明明是頭老鼠麼?”
皇甫英一豎大拇指,贊道:“兄弟,你腦袋瓜就是靈光!咱們六扇門里的伙計,每日便是同這些黑道、白道、綠林道、俠義道、采花道……各道的家伙打交道,江湖上的掌故聽得有一肚子,見了這記號,自然想到西淫鼠那廝。你不是江湖中人,只聽老哥哥講一番邪道四魁的事,然後一猜便中,了不起,了不起!”
李逍遙一生受人夸贊,算這回怕也超不過兩次,歡喜之余,竟覺臉上有些發燒,真可說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了。
只聽皇甫英續道:“咱們早就聽說,司馬無憂那廝一向只在西南犯案,這回不知怎的,卻跑到我們南直隸來了。有人懷疑是栽贓陷害,可是大伙兒又一商量,這小子作惡多端,毀了成百上千的婦女清白,即便真是有人故意栽贓,抓了他那也不冤枉!兄弟,你說是不是?”
李逍遙臉上義形於色,連連點頭。
皇甫英拿過葫蘆喝了一口,接著道:“快班當即派了多人,到各處訪查。果然不幾日工夫,便發現了這小子的蹤跡,還真不是有人栽贓給他!只因這樁案子是上頭督辦的頭等要案,賊人又身手厲害,大尹便傳了我們幾名班頭,商量抓捕事宜。老弟你想,平日捉一兩個蟊賊,那都是捕快們領著鄉丁去辦。這家伙武功高強,尋常鄉下丁壯怎麼是他對手?所以商量來,商量去,這回便不知會鄉里,而是由老哥哥我帶領二十幾名弟兄,直接下去拿人。”
“誰成想這廝當真狡猾,大伙兒剛一動身,便給他聞到了風聲,竟然撲了個空!好在他生恐壞了名頭,不肯夾著尾巴逃走,所以還留得有线索,知道是一路向西南下去了。老哥哥當年也是年輕氣盛,心說教賊人打我手里逃脫,這還從未有過呢!他奶奶的,當時就賭了口氣,一面派人向大尹索請追逃公文,一面帶著三名兄弟追了下去……”
說到此處,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唉,這回才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剛追到常州府,那討要公文的王兄弟也趕上來了。咱們五人對付他一人,卻……卻居然教他使奸計害死了一個!操他娘的!”雖然事隔多年,可臉上猶自又慚又怒。
李逍遙也大為吃驚,問道:“怎的弄成這樣?”
皇甫英面色慘然,道:“唉,那也不必細說啦……這賊子!嘿嘿,你老哥哥也不是好相與的,就跟他耗上了!我這名兄弟可不能白死罷?當時我想:不抓住你兔崽子,六扇門里從此算沒我這號人物!……哪成想這一追,足足就是兩個月!最後竟然追到了雲南大理。”
“那年大理城是亂成一鍋粥啦,滿城的苗子殺來殺去,還有不少的流寇趁火打劫,搶掠財物。我找到當地的漢人,一打聽,說是雲南境內的黑苗、白苗兩族干起仗來啦,打了已有三個月,死了上千人!……說到這些苗子,你老弟大概不知,他們本不是蠻族,故老相傳,是上古黃帝時候由中原遷移到蠻地來的,大半都住在川貴滇桂的深山里。其後人口漸漸增加,各部族酋首紛紛自立山頭,有的還定居在城市。這班苗人大多不服王化、不奉天子,只聽苗酋的號令,更兼凶殘成性,發起瘋來不但殺漢人,便是自己人也照殺不誤。一直到咱們洪武爺得了天下,創立了大明朝,派大將平定邊疆,設立蕃司,又任命各大部落的苗酋輪流執掌土司,才慢慢安定下來。”
“大理、南紹一帶的苗子甚多,其中尤以黑、白二苗領地最大、人丁最盛。那黑苗族跟白苗族的名字,說的是他們服飾上的區別。黑苗尚黑色,白苗尚白色,嘿嘿,區分起來倒也容易。像這些事,也是我在雲南待得久了,這才慢慢曉得。”
李逍遙心道:“這黑貓白貓的,跟我爹有個屁關系?你這家伙缺扯越遠。”只不過皇甫英所說,皆是他聞所未聞的奇事,聽來倒也不為無趣,忍不住便道:“原來如此。大哥,這班家伙又為什麼要抽風殺人哪?”
皇甫英道:“我們幾人也覺奇怪:不知這班家伙動刀動槍,所為何事?當下又一打聽,原來這場大亂的起由,乃是為了一顆小小的珠子!”
李逍遙“哦”地一聲,豎起了耳朵。
只聽他接著說道:“據說在數百年前,白苗族歷代相傳有五顆聖珠,後因戰亂頻仍,漸漸都遺失了,只保存得最後一顆,叫做水靈珠。約莫十幾、二十年前,黑、白苗兩大部族和好通婚,白苗族的聖女,就是族里世襲的女巫,嫁給了黑苗的巫王。這次婚姻本是為永結盟好,沒成想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就又惹出了事端。那黑苗巫王也不知怎的,硬說自己的老婆是妖怪,一口咬定當初白苗將她嫁過來,是沒安好心,當即派人將巫後囚禁起來。黑苗族信奉拜月教,那教主將巫後世傳的寶貝水靈珠奪了去,說什麼物歸原主……”
“……白苗人自然不肯答應,當下那掌族的女酋派了三千族兵,直殺奔黑苗所在的南紹,說是要迎聖女、護聖珠。黑苗人也有上萬的護教兵呵,雙方就在南紹城下戰了個昏天黑地。說起來這些白苗倒真彪悍,雖只三千人,卻殺得八千黑苗潰不成軍,連連退敗!黑苗的巫王這下慌了神,趕緊請掌教法師拜月教主出面主持局面。那拜月教主不知怎的大施妖法,一夜之間,南紹城外平地水深三尺,將三千白苗兵卒盡皆淹死。仗打到這個地步,勢頭已是無法控制,黑苗軍反過來殺奔大理,衝進城去連搶帶殺,連朝廷設在大理的蕃司衙門都給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老弟,我當時想:這蠻子還就是蠻子,做的事咱們可搞不大懂。那苗酋領地恁大,想必金銀財寶也有無數,怎會為了一顆珠子,便打得不可開交?嘿,也真是奇了。”
李逍遙聽得津津有味,見他打住話頭,隨口道:“想是那珠子有甚特別之處,於他們關系重大,倒也說不定。”
皇甫英點點頭,接著道:“對,他搶什麼豬子、狗子的,本來咱們也不必理會!可是兄弟,只怕你想不到,這……這顆珠子於你、於李大俠,都有著莫大的關聯!”
李逍遙“啊”了一聲,更覺驚奇,問道:“怎麼?”
皇甫英道:“嗯,咱們等下便要說到,我接著話頭再講。……那司馬無憂甚是狡猾,發覺老哥哥窮追不舍,走投無路之下,竟想到去投靠那拜月教主。老哥哥也是事後才知,這廝一路躲避咱們追捕,竟仍有法子劫掠女色,他……他在常德府挾了一名美女入滇,作為禮物進獻給拜月教主。這廝久在西南,曉得拜月老兒是個淫棍,便投其所好。果然那老兒大喜之下,當即收他做了關門弟子。”
李逍遙道:“拜月教主既然身份恁高,想必不缺女人。是什麼樣的美女能教這老家伙心動?倒也奇怪。皇甫大哥,你見過這女人沒有?”
皇甫英道:“那美女倒也……也不是一般的角色,在……在江湖上頗有些名頭。我聽說過她,卻沒緣一見。”
李逍遙聽得那美女乃是武林中人,又妒又氣,一拍屁股下的大石,怒道:“拜月教主是個什麼東西,竟敢包庇逃犯?難道這老小子不理王法嗎?”
皇甫英道:“拜月教是黑苗人信奉的邪教,有十萬教眾,教主就如白苗的聖女一般,權利當真不小,連巫王也對他恭恭敬敬。老弟你想,人家在苗疆一呼百應,你老哥哥我只是個小小的捕快班頭,千里迢迢由外省趕來,人生地不熟,還不是干著急沒用?”
李逍遙道:“大哥不是帶有海捕公文麼?遞到衙門里,告他媽的窩藏逃犯!”
皇甫英一拍大腿,道:“是啊,我最先也這般想!雲南雖說山高皇帝遠,可也算王化之土,他們再無法無天,也不能沒半點顧忌,是不是?誰知道戰事一起,大理的宣慰司衙門便給亂民燒成了平地,再一打聽,黑苗巫王又是南紹的土司,教我尋誰去交涉?”
李逍遙皺眉道:“嗯,這還真不好辦!”
皇甫英抿了兩口酒,又道:“你老哥沒法子啊,官道走不通,只好走旁的道啦。我們六扇門中人,也算半個江湖人物,老哥哥便依著江湖規矩,領了三名弟兄前去拜山。”
李逍遙道:“皇甫大哥,這拜山遠不遠?想是拜月教的老巢?”
皇甫英一怔,隨即大笑道:“嘿嘿,老弟,這拜山說的是去同人打架,不是有座山叫拜山。這個……傳說拜月老兒的武功、妖術均已臻化境,憑我一個人只怕不是對手,況且他手下有二大護殿使者,都是這老兒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弟,妖術端的了得。所以我帶著幫手去,倒也不算怕了他……”
李逍遙問錯了話,正大感失了面子,聽他這般說法,心道:“你老兄自然不是怕,只不過這個腿麼……胡里胡塗有些兒發軟罷了。”
只聽皇甫英又道:“那一日我們到得拜月教總壇,先遞上拜帖。拜月老兒明知我來意,故意裝模做樣,扯東扯西,只是不提司馬小兒之事。我們之中有位高兄弟,出身峨眉派,性子最是火暴,當下忍不住就撕破臉大罵起來。拜月老兒也不生氣,叫過他的小徒弟,說我們如能打敗他這徒弟,就將司馬小兒交與我處置。……老弟呵,說來慚愧!想我四人均是練過些功夫的,沒成想只拜月老兒一個小徒弟出手,便打得我四人一敗塗地!我們見勢頭不妙,逃出拜月教總壇,那小子居然追了出來,哈哈大笑,說是已在我們身上下了無影毒,教我們回去等死罷。”
李逍遙咂咂舌頭道:“這老王八當真了得……這無影毒又是什麼厲害玩意兒了?”
皇甫英搖頭道:“這個老哥哥卻也不大明白,只知道那東西在苗疆七大毒蠱排名第四,毒性端的猛烈無比。我四人請了當地使毒的行家,也奈何它不得,說是三天內若弄不到解藥,絕無生理。老弟,你瞧剛才老哥我中的毒厲害不厲害?那叫做九陰散,是白苗人煉制的一種毒藥,中毒之後,一個時辰內若無解藥,必死無疑。那妖女定是將毒藥放入蠟丸,含在口中,臨死前和著血噴在我頭上,是個同歸於盡的意思。我身上雖有解毒靈藥,可惜中毒之後,立時全身麻痹,動彈不得。若不是老天有眼,教兄弟你恰好從旁相助,那就……嘿嘿,那就有得瞧啦。就是這般奇毒,也還排不上七大毒蠱的份哩。”
李逍遙吐了下舌頭,道:“好厲害!”忍不住好奇心起,又問道:“皇甫大哥,另外那幾樣什麼毒、什麼蠱的,都有些啥名堂?你一發說來聽聽。”
皇甫英微一皺眉,道:“嗯,苗疆七大毒蠱,分別是孔雀膽、金蠶蠱、三屍蠱、無影毒、血海棠、斷腸草,還有一味鶴頂紅。這七味毒蠱,有的互相克制,有的卻具催引之效。倘若你老弟中了其中一種,其他幾味或者可以解毒,或者誤服之下,立時便死!嘿,你說厲害不厲害?只不過這七種毒物極為珍稀,常人難得一見,你要中毒怕也沒那麼容易。”
李逍遙心里暗啐一口,氣道:“呸呸呸,老子福大命大,怎會中這勞什子東西?你這家伙胡說八道,老子咒你今後再補中幾樣,湊齊這七大怪毒!最好那時別再教老子撞到,瞧你有沒有這份能耐自己解毒?”臉上帶笑,道:“是極,是極!這樣難得一見的奇毒都教你老兄碰上了,只這份好運氣,旁人可就比不了!”
皇甫英道:“可不是!那廝的用心更是歹毒,他在我們身上所下是慢性藥量,不會便死,為的是故意留我們多活幾日,多受幾日折磨。……我四人雖一時逃得性命,可也只剩三日好活,打又打不過人家,心里這個窩囊勁就別提了。這事大抵因我而起,我眼看好朋友陪著等死,那……那滋味可真有得瞧!……最後大伙兒一商量,雖然功夫不如人家,但骨氣還是要有,決不能跟那廝企命,就算死,也要死得硬氣!”說到這里,神色愈發凝重,端著酒葫蘆呆呆出神,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李逍遙也不敢出聲打斷他思緒,四下里一時寂靜無聲,只偶爾有小蟲的嗡嗡之聲傳入耳中。
停了良久,皇甫英才又慢慢說道:“人人都知死期將至,自然悶悶不樂,兩日下來,大伙兒都瘦了一圈。到得第三日傍晚,我們四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覷,高兄弟突然一拍桌子說道:皇甫大哥,劉二哥,王兄弟,咱們打從入了六扇門,相交也不短了罷?大伙兒心中疑惑,不知他這話何意,紛紛點頭。高兄弟又道:這些年來,死在咱們手里的惡人,那是數也數不清了,遇過的凶險之事,怕也不在少數,可是幾時這樣孬過?怎麼大家為一個司馬小兒跟拜月教主,就都變成鋸嘴的葫蘆啦?這還算不算好漢子?”
“我四人都是一同刀頭舔過血的好兄弟,彼此性子熟悉,立時明白他意思。王兄弟拍手笑道:好,高大哥,你罵得對!既然此番絕難活命,咱們索性多買酒肉,大伙兒喝個酩酊大醉,明早上了黃泉路,也他媽做個飽死鬼!當下大伙兒都表贊成,同去買了烈酒和熟肉,回到客棧圍坐下來。你老哥哥年紀最大,便由我替大伙兒都斟上了酒,一股腦兒連干三碗,卻一口肉都不曾吃得。”
“王兄弟年紀輕,酒量最淺,這時臉上泛紅,不住口地大罵司馬小子與拜月老兒。正罵得痛快,突然梁上有人哈哈大笑,一個聲音說道:好,罵得痛快!大伙兒吃了一驚,我們幾人都是老江湖了,眼不瞎,耳不聾,怎麼這人何時進屋都不知道?”
李逍遙插口道:“這人輕功了得,想是那拜月老王八派來的刺客?”
皇甫英聽他幾次提到拜月教主,都稱之為老王八,忍不住微微一笑,搖頭道:“兄弟這回猜錯了,若是刺客,老哥哥此刻便不能夠坐在這同你喝酒說話啦。”頓了一頓,說道:“那梁上之人笑聲洪亮,中氣充沛之極,僅這份內力,怕也不在我之下。大伙兒踢開凳子,紛紛退後幾步,見房梁上果然坐著一人。那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身穿青布短衫,雙腿互絞垂在梁間,不住一蕩一蕩,臉上笑嘻嘻地,神態甚是輕松。他見我們幾人抽出兵刃,全神戒備,又是哈哈一笑,從梁上躍下來,大剌剌地坐在桌前。嘿,這份利落勁兒,連我們四人里輕功最好的王兄弟,都比他差得遠了。”
“那人坐下之後,自己取了只空碗,斟了滿滿一碗酒,仰頭便干,而後抹抹嘴,對我們幾人說:幾位怎麼不吃喝了?小弟只不過適逢其會,這才叨擾一杯。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難道各位怪我姓李的唐突不成?”
“大伙兒一時搞不清他是敵是友,都不默做聲。我心想自己是班頭,年紀也最大,因此橫在那人面前,擋住了他視线,以免他突然出手偷襲。劉兄弟為人最是精細,看他一副漢人打扮,又沒帶兵器,便當先坐下,說道:老兄說笑了。既然有緣,那就一同喝三杯罷。然後招呼大家都坐。那人笑著說道:幾位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麼?又衝我點點頭道:老兄臨危當先,很講義氣啊。劉兄弟道:我們幾人都身中奇毒,命在旦夕,只怕明早就要做鬼了。你坐在一群鬼當中都不怕,我們又有什麼好怕的了?那人哈哈大笑,道:好!我就交了你們幾個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好朋友。來來來,大伙兒干一杯!自己當先飲了,又道:只怕你們要死,也不那麼容易。幾位身子骨如此健壯,我瞧閻王老子未必肯收呢。”
“大伙兒弄不懂他話中之意,當下喝干了面前的酒。那人又連滿兩碗,接連干了,一抹嘴,道:好啦,別光顧喝酒,耽誤了正事。我們只道他要動手行凶,紛紛戒備。卻見他推開窗子,一下躍了出去。大伙兒面面相覷,都是莫名其妙。等了半晌,仍無動靜,便繼續喝酒。”
“這一回直喝到半夜時分,足足喝了有二十斤酒,算算活著的時辰也不多了,正在醉醺醺地,忽聽有人敲門。大伙兒心中奇怪,王兄弟過去打開房門。只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身上都背著長劍,那漢子臉色蒼白,似乎受傷不輕,正是傍晚時不請自來的酒客。那女的相貌俊美,攙扶著那漢子,衝屋里點點頭道:勞駕,請讓我們進去罷。”
“大伙兒雖然奇怪,但見這二人似乎並無惡意,便幫著她將那漢子扶到床上坐下。那女人從腰間摸出一個黑色藥瓶,丟給我道:尊駕就是鐵臂神鷹皇甫英?這瓶是拙夫從拜月教主手里盜來的解藥,請你給各位分服了罷。大伙兒都是又驚又喜,我問她:兩位是什麼人?干麼冒了奇險救我四人?那女人卻不答話,衝高兄弟道:這位高大哥是峨眉派的高足,請給我一些貴派的圓真散。外子受傷不輕,非得這藥救命。圓真散確是峨眉派傷藥,治療外傷最有奇效。高兄弟疑惑她如何曉得自己是峨眉門下,可是聽她如此說,也就取出藥來,幫那漢子敷服。”
“這時候老哥哥打開解藥瓶子,將里面的藥粉分給大伙兒服下,果然發覺體內毒性漸漸散去。先前我四人謝他救命時,還有些猶豫,此時哪還有半分疑惑,自然是誠心感激,四人圍著他們不住道謝,心里都暗叫僥幸。那受傷的漢子服了藥,臉色有所好轉,起身拉著那女人對大伙兒說道:各位大人,在下賤名李三思,江湖朋友送我個外號叫南俠盜,這是內子,姓白。適才多有失禮,還請見諒。”
李逍遙“啊”地一聲,叫道:“是……是我爹跟我娘!”心道:“原來南俠盜便是我爹,這名字可滿不錯的。”
皇甫英微微一笑,續道:“李大俠這句話一說出口,大伙兒立時臉上變色,心中都是驚訝萬分。我們六扇門中人,與黑道、綠林道上的朋友是死敵,李大俠號稱南俠盜,便是邪道四魁之一,更是不得了的敵人。可是他夫妻於我們有救命之恩,這……這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李大俠瞧出我四人的心思,又說道:小弟身上的外傷是小意思,盜解藥也是聽見各位說話,心里佩服,不值一提。可是現在有件事要想拜托皇甫兄,請你衝了我效過些微勞的面上,幫我一幫。我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李大俠看了夫人一眼,對我說道:小弟有一個兒子,剛滿五歲。我夫妻二人現下惹了拜月老兒,自顧不暇,皇甫老兄在應天府當差,江湖上也名頭響亮,兄弟想請你幫忙照看一下我這兒子。我連連點頭。李大俠又取出一顆珠子,足有鴿蛋般大小,遞給我道:這珠子叫做水靈珠,於拜月老兒很要緊,我不想他找到。我兒子遠在千里之外,請你帶給了他,那便萬無一失了。我接過珠子,李夫人卻哭著說:三哥,你不要求別人,我要你自己好起來,回去看咱們的孩子。李大俠對著夫人緩緩搖頭,卻不說話。”
“停了片刻,他二人就要告辭。大伙兒自然不依,要留他在此養傷,有我四人在此,還可以有個照應。李大俠卻執意要走,說道:我夫妻二人還有急事,咱們就請從此別過。大伙兒沒法子,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
“李大俠夫婦去了之後,劉兄弟忽然說道:皇甫大哥,兄弟聽李大俠話中意思,想必也遭了拜月老兒的毒手,多半還是跟咱們幾人一樣,給下了慢性的毒藥。李大俠夫婦於我們有恩,現下我們既已解毒,這救命之恩卻不能不報。大伙兒紛紛點頭,高兄弟就要追了出去。劉兄弟卻伸手攔住,說道:李大俠不願向我們細說,必有難言之隱,我們這樣去追,只怕也是沒用。小弟之見,這里王兄弟輕功最好,不如由他悄悄追蹤李大俠夫婦,我們三人在這里等候消息,也免得教他發現,大伙兒反覺尷尬。大伙兒都沒什麼意見,當下便分頭行事。”
“誰知才過得半天,王兄弟卻突然帶傷逃回,後面跟了一隊敵人,為首的竟是司馬無憂那小子!司馬小兒滿臉得意,說李大俠頭一回盜解藥之時,順手偷走了教中的聖物,給教主在身上下了蠱,這次再去盜藥,卻失手被擒。拜月老兒搜遍他全身,也不見聖物,所以曉得定然落在我們手里,要我們拿來交換李大俠夫婦的命。我瞧他樣子,八成所說是實,但是將水靈珠交出去,拜月教便能放過李大俠,我卻半點不信。珠子在我手里,便有還價的籌碼,哪能輕易給他?說不得只好動起手來。”
“那廝原本不是我的對手,誰知……誰知他從拜月老兒那學了許多厲害妖法,居然短短十幾天功夫,武功便已高出我甚多!唉,這一仗打下來……高兄弟三人,都……都死在那廝手中,只剩我一人逃命出來。”
李逍遙只聽得背心上涼颼颼的,已被汗水浸濕。待要向他詳為詢問,卻覺頭緒如麻,不知從何問起。
皇甫英沉默半晌,又緩緩道:“老哥哥這回死里逃生,早不當這條命是自己的啦,雖然沒法子救出李大俠,可……可不能有負他的囑托罷。我想來想去,還是先尋到李大俠後人,將水靈珠妥為保藏是要緊,便直奔浙江而去。想是那拜月老兒也下了死令,司馬小子竟也不肯罷休,一路追蹤我而來。……他媽的,原本三個月前是我追他,現下倒成了他追我啦!那小子甩也甩不脫,打又打不過,最後到了蘇州,我實在是撐不下去啦,突然情急智生,想出了一個法子。”
“蘇州城里有個林家鏢局,總鏢頭叫做林鎮南,手底下帶了弟弟林天南同另外二十幾名鏢師,買賣做得甚是興旺。我將老弟你的住址說與林鎮南,又給了他三百兩銀票,托付他保送水靈珠到你家,自己卻大搖大擺上街現身,果然給司馬小兒捉住了。那小子料不到我會用這法子,幾乎將我身上的皮也扒下一層來,哈哈,又哪里找得到?他料想我不肯說出珠子的下落,也沒對我多加折磨,匆忙趕回教里,向拜月老兒稟報。想來這時林家鏢局也早將鏢送到了,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麼?”
“那拜月老兒得不到水靈珠,生恐线索就此中斷,倒也不敢害我,十多年一直關我在牢中。近來白、黑二苗又再開仗,那老兒無暇顧及,我這才尋機殺死送飯的守衛,逃了出來。適才這兩名白苗妖女從未見過,想來也是為水靈珠追蹤我而來,誰知反給我殺了。”說著長嘆一聲,又道:“兄弟,老天可憐,教我在這遇著你,這……這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逍遙見他兩眼含淚,想起他為此受的諸般苦楚,心下不由又悲又敬,顫聲道:“皇甫大哥,你……你可受委屈了。如此說來,我……我爹娘現今都囚在拜月教了?”
皇甫英微一遲疑,說道:“拜月教中防衛挺嚴,老哥哥逃出來後,也沒打探到李大俠的消息。但想那拜月老兒既沒尋回水靈珠,自然也沒膽向李大俠夫婦下毒手。”
李逍遙雙眼通紅,喃喃道:“他媽的,我……我這便尋那老王八算帳……皇甫大哥,你願不願同我去?”
皇甫英怒道:“兄弟,你這是什麼話?你老哥哥這條命是你父子救的,早不當自己的了,難道還怕死麼?我若不願同你去雲南救人,到這里來又為的什麼?”
李逍遙一陣熱血上衝,昂聲道:“好,皇甫大哥,你現下便跟我回家。這十五年一向是嬸嬸撫養我的,咱們將這事源源本本告訴了她,明天就去雲南!”
皇甫英搖頭苦笑道:“兄弟,這里頭有兩樁事不好辦。第一樁,你嬸嬸能不能許你去雲南?第二樁,咱們到了雲南,憑你我的功夫,萬萬不是拜月教的對手,那時不單救不得你父母,只怕……”又搖一搖頭,連連嘆氣。
李逍遙也苦笑道:“只怕什麼?只怕咱哥兒倆的小命難保。你也不必客氣啦。”見皇甫英側著頭若有所思,便問:“大哥,你心里有什麼主意?”
皇甫英道:“嗯,我想那拜月老兒同李大俠並沒深仇大恨,他要的只是水靈珠。咱們拿了珠子同他交涉,到時只須見機行事,倒有一半的把握能救出人來……”
李逍遙“啪”地一拍後腦勺,喜道:“對啊,怎麼我便沒想到?”轉念一想,又眨了眨眼,攤著手道:“那勞什子珠子現在哪里?”
皇甫英奇道:“咦,那……那林家鏢局沒將珠子送到麼?莫非他給了你家……你家嬸嬸?”語中微帶顫音,顯是緊張已極。
李逍遙這才想起皇甫英講的托鏢之事,但自己明明就沒見過什麼水靈珠。
氣道:“給了嬸嬸我怎會不知?他媽的,莫非教這姓林的家伙吞了去?”頓了頓,突然“啊喲”一聲,又一拍腦袋,叫道:“大哥,我……我從前有個裝玩意兒的木匣,有天發現里頭多了顆珠子,那是從沒見過,也不知哪里來的。但……但是後來給人拿一柄木劍換走啦。難道就是什麼水靈珠?”
皇甫英急道:“多半便是。那……那又是什麼人?他如何曉得水靈珠之事?”
李逍遙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道:“是個黑臉男人,穿得怪模怪樣的,我瞧這家伙八成也是狗苗子!他……他能一躥上天,功夫可挺厲害。他媽的,敢騙老子的寶貝,老子將來非教他還我八顆珠子不可!”
皇甫英心說那珠子總共只得五顆,還有四顆下落不明,哪里給你找八顆去?
但同他說了許久的話,也知這兄弟說話往往顛三倒四、不著邊際,是以殊不為意,道:“兄弟,你別急,那人都說些什麼?你再從頭至尾想一想。”
李逍遙知道這人關系重大,思索良久才皺著眉道:“他說我爹有危險,教我將來練成武功,再去救爹。還說要去蘇州還是哪里辦件事情。嘖,我實在只記得這麼多了!……他媽的,我爹老遠的跑去雲南做什麼?現下可好啦,給人家拿住,還不是得老子去救?”
皇甫英也不理他發牢騷,喜道:“是了,那林家鏢局便在蘇州,這不是對上榫了?這人同林家定有關聯。”思忖一番,又道:“嗯,這人是敵是友,那還難說得很……不過蘇州是須得走一趟了。”
李逍遙也喜道:“對,我記起來啦!那黑家伙還說過,到我二十歲那年,會有一番奇遇,說的可不是遇見大哥你麼?咦,想不到這家伙黑不溜秋,算命倒算得挺准。”
皇甫英臉上陰晴不定,“嗯”了一聲,說道:“這事暫時想不明白,咱們且不去管他。……老弟,我瞧你手上功夫挺俊哪,不是李大俠親傳罷?”
李逍遙擺擺手道:“不是。俺這師父怪得很,你老哥別見怪,俺答應師父不向旁人提起他來歷的。”
皇甫英點頭道:“高人隱士,不耐俗人攪擾,老哥哥曉得。”放下了葫蘆,緊緊握住李逍遙左手,正色道:“兄弟,你家里來了三個黑苗,這里又出現兩個白苗,絕非偶然,咱們須得小心提防。我同你講的事於李大俠性命交關,便是向你嬸嬸也不能提起,你記住了!老哥哥先奔蘇州,到林家鏢局探聽消息,你找個借口瞞過了嬸嬸,隨後再來尋我。”這番話說得一字一頓,口氣甚是凝重。
李逍遙只覺他掌心如火,心頭也是一熱。聽他欲離自己而去,大是依依不舍,紅著眼道:“皇甫大哥,我跟你一同去,成不成?”
皇甫英道:“你總要向家里編個由頭,才能遠行。我這會兒心急如焚,卻等不得了。”頓了頓,又道:“對了,還沒請問兄弟,你現今可成家了麼?”
李逍遙微微一怔,立時想起了丁香蘭,又是羞慚、又是尷尬,含糊道:“沒……也還沒得。”
皇甫英見他神色古怪,又道:“兄弟,你還有什麼話不好跟老哥哥說麼?是不是家里有甚難處?”
李逍遙猶豫片刻,便咬牙將丁香蘭同人偷歡之事細細說了,又道:“奶奶的,老子晦氣,攤上這淫婦!”
皇甫英靜靜聽他說完,微微一笑道:“兄弟,你家里倘有雞蛋壞了、臭了,你還吃它不吃?”
李逍遙不明他話中之意,茫然搖頭。皇甫英道:“不吃便怎的?”
李逍遙道:“那還能怎的?扔了就是了。”
皇甫英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瞧著他一語不發。李逍遙愣了片刻,恍然大悟:“你……你說……”
皇甫英笑著點點頭,道:“女人同雞蛋沒什麼兩樣,全憑你這里的意思。”說著向胸口一指,見李逍遙若有所思,用力握了他手掌一下,又道:“兄弟,你是鐵錚錚的漢子,別教一個不值得的娘們扯了後腿。老哥哥這就去了,等你盡早來尋我。一切小心!”轉身離開。
李逍遙一時間只覺胸中千頭萬緒,紛亂如麻,望著他背影漸行漸遠,終於在林子盡頭閃了兩閃,便已不見。
又低頭呆呆思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他奶奶的!老子的爹娘果然是一代大俠!這回敲釘轉腳,總算錯不了啦。嗯,原來他兩個是去雲南捉王八的,誰知不小心反給老王八捉了去。他媽的,現今老子武功高強,這便趕去救他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