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後夏漪臉上的笑變多了。
考慮到她的情況,夏濯斟酌許久,才跟學教育的大學同學打電話,給夏漪找到了現在的工作。
——托育。
看護三歲以下小孩的托管班。
因為本身的工作性質,需要極有耐心、性情溫和的托育師,工作內容是替沒有時間照顧孩子的家長進行幼兒教育。
客戶群體主要是雙職工家庭。
這位大學同學辦的連鎖托育機構以高端專業為噱頭,用高價格篩選,吸引到的大多是年輕且高薪的家長。
最近在擴張階段,正好缺人,在到處招老師。
托育師從業需要考證,不過難度不高。
畢竟中專畢業就可以做。
而且並非所有從業者都需要資格證,不進行教學工作,只進行輔助就不需要職業資格證。
——這一行是近兩年才興起的,屬於灰色地帶,監管並不嚴格,沒證的從業者其實很多。
另外,與許多職業不同,在幼兒教育這一領域,無論企業還是家長都更傾向於性情溫和耐心的女教師,並且最好別太年輕。
夏漪各種意義上都很適合。
她先去試了幾天打下手,之後就開始承擔一部分教學工作。
嬰幼兒還在學說話、走路、吃飯的階段,不能生活自理,是最難照顧的年紀,因此說是教育,實際工作就是帶小孩,做的活類似於保姆,但由於孩子多,比一般的保姆累很多。
同樣地,工資也高很多。
北京工資本來就高,這家連鎖機構最近又瘋狂打廣告擴張營造高端噱頭,工資比同行業還高不少,月薪好幾萬。
她沒有職業證書,還拿這麼高的工資,總覺得不自在,於是借了幾個同事的復習資料,決定先把育嬰師和托育教育指導師的職業技能等級證書考下來。
七月份考試,她從四月開始復習,沒幾頁紙的復習資料,硬是緊張兮兮復習了三個月,做了不少筆記。
他這時候才第一次看見夏漪的字。
夏漪當年成績不錯,這他知道,可那時才初中畢業,這些年她除了必要登記場合沒寫過幾筆字。
學校的事她不常管,需要家長簽字的場合都是他自己簽。
他長到這個歲數第一次看見夏漪正經寫字,看到時愣了好一會兒。
她愛用細筆,字寫得小,可絲毫不顯逼仄,筆鋒恰到好處,筆記上字跡流暢清秀。要不是墨漬未干,看上去像剛打印出來的。
看他一直盯著看,夏漪表情有些難堪:“…怎麼了?不該這麼做筆記嗎?”
她這麼一說,夏濯的注意力才從字轉移到了內容。
然後他又頓住了。
他做過一段時間家教,見過不少初高中學生的筆記。
和許多人的理解不同,筆記並非做得工整好看就夠了,最重要的是便於理解。
夏漪這份從考點到重點難點標注清清楚楚,一支黑筆手寫的筆記硬是做出了打印資料的效果。
他本來打算如果夏漪進展不順,就教她做一會兒題的。
“不是,做得挺好的。”他感覺有點別扭,好像自己沒了用武之地,“…媽,你練過書法嗎?”
時間太久遠了,夏漪想不起來,努力回憶。
她坐在書房,他的辦公間,以往他工作的書桌前。
可能覺得寫字時頭發擋眼,扎起頭發,梳了一個低低的丸子頭,鬢角碎發撩到耳畔,垂下頸子細膩乳白。
她剛剛寫完一頁筆記,手上還拿著簡單的塑料殼黑筆,指腹壓在透明塑料,透出一點肉色。
夏濯的注意力漸漸轉移到她的臉上。
寫字燈是白色的,為了保護眼睛,開得很亮。燈光下她的肌膚愈發白皙耀眼,黑發愈發烏潤漆墨,睫毛投影錯落,側影像一副畫。
她這時看起來像大學圖書館里常見的女生。…除了漂亮得不太常見。和他的幾個師姐很像。
“媽媽沒練過書法,”她想起來了,“但當時李老師,就是支教老師,送了我一本字帖。”
“跟字帖練的嗎?”
“嗯。”她覺得在學歷極高的兒子面前說這種話題很羞恥,不太自在地含糊回答。
她其實練了很久。
那本字帖只有二十幾頁。
她舍不得用筆寫,舍不得筆油,也舍不得字帖,所以拿可以擦掉的鉛筆臨摹了許多遍,一直到宣紙快被擦破,才最後拿黑筆臨了一遍。
叔叔和姑姑們有時會忘記她的飯錢,算不上克扣,就是忘了。
忘了她也不敢要。
筆和紙、作業本的錢,她一樣不敢要。
她初中成績好,學校老師知道情況之後,經常會免費送她,可那是別人送的,她更不敢用多。
之後寫完的字帖她一直留著,時不時放在地上,用石頭樹枝在地上劃,對照臨摹。
字帖有幾千個字,她到現在還記得每一個字的寫法。
等到她在尹帆家住下,叔叔以為她被拐走,字帖就被扔掉了。
……
幾個月後她成功考下證書,終於在托育機構當起了協助教師。
這家連鎖機構的大老板是夏濯大學認識的同學,她所在的總店是要打出的高端招牌。
為了吸引家長,機構把學歷最高的幾個托育師頭像掛在走廊,畢業院校和從業經歷字體極為顯眼,老板自己也在里面湊數。
看起來似乎師資力量雄厚,然而實際上,夏漪這樣年紀不輕、簡歷一般的普通員工才是主要師資。
教學階段之外是她們帶孩子。
大多是有孩子的女性,年齡集中在中青年。閒暇時間她們經常一起聊天。
聊孩子,聊老公,聊生活,聊工作。
夏漪不常說話,但聽得很認真,常常點頭輕聲附和。
她說不出道理,給不了意見,只是聽和點頭,可不知怎地,同事們都愛和她聊天。
年紀稍大的小孩也喜歡黏著她,奶聲奶氣叫她小夏老師,常常要她抱。
托育機構允許參觀,畢竟是托兒所的性質,來接孩子的家長能隨時看見內部的教學場景,久而久之,不少家長認識她,也開始叫她小夏老師。
還有幾個家長問她能不能做私人住家育兒。
教育學的同學,姓周,在旁邊小聲吐槽:“我還在這呢!這麼大一個頭像看不見?就當著我的面挖人。”
夏濯的工作地點和托育機構在同一片CBD,距離相當近,但凡午休抽出時間,他就特意跑過來看夏漪。
北京土生土長的周同學知道了就偶爾來看看,每次都能撞見他。
夏濯把他媽推過來這事,一開始他其實挺煩的。
倆人不算熟,是打籃球偶然認識的,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夏漪空空如也的履歷太爛了,誰看了都要皺眉。
初中學歷!
這年頭還有人初中學歷?
而且還好意思往他這塞——要不是夏濯在隔壁研究所工作,知道不少二級市場的核心內幕,他就不可能同意。
他這是缺人,卻不至於連五十歲初中學歷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的都缺吧。
哪怕嚴格來說算利益交換人情往來,至少塞個像樣的啊?
但凡有點工作經驗呢。
周牧祺心里覺得這事干得不地道,嘴上卻一口答應,面都沒面直接把人招進來,隨便安插了一個閒崗。
過了半個月,聽說夏濯每天跑來看他媽,才想著問問股市內幕特意過來。
直到那時,他才第一次見到夏漪。
隔著透明教室玻璃,她跪坐在地上,和幾個兩歲多的孩子一起搭積木。午休日光明媚,氛圍安寧靜謐。
頭一眼他還以為那是哪個人事挖來的新門面,能掛公司首頁那種。
不過再看一眼就反應過來,她做的是基礎活,不是來掛名的。
這時他的想法還停留在招來了一個不錯的員工,直到幾分鍾後和夏濯碰上,看見夏濯一眨不眨看著玻璃教室里的女人,他才後知後覺從兩人相似的眉眼中反應過來,那個新員工就是夏濯他媽。
事後他充滿震撼把簡歷翻出來,重點看出生日期——夏濯和他同歲,他媽居然剛到四十?!他們是二十六不是十六!爹媽正常來說該五十多的!
他媽看著還更年輕。說不到三十他也信啊。
夏濯年年拿最高等級助學金,家里條件困難不是個秘密,不過上到他們學校之後管它再怎麼困難也不至於缺錢,來錢的法子多著呢。
以前他以為就是普通困難家庭,鄉下、孩子多、貧困縣之類的。
可他媽這年紀…還有這身段。
結合那張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且寫著未婚的簡歷,周牧祺陰暗下流地想,怕不是樓鳳暗娼吧。
不過員工體檢顯示他媽身體各方面健健康康,他就無所謂了。給夏濯送人情,還賺了一個真心不錯的員工,算起來肯定不虧。
而且夏漪做得確實不錯。越來越不錯。
看孩子這事要有天賦一說,她肯定是最有天賦的一批。
性格軟過頭了。
這年紀的嬰幼兒多難帶眾所周知,風險很大的。
可她怎麼鬧都不急,還能溫溫柔柔牽著孩子手把道理講明白,這幾個月她帶的小孩硬是一點意外沒出過。
簡直奇跡。
……別真被別的機構挖走了,這種人才不多啊。
事到如今,夏漪身上唯一的問題反倒是…
周牧祺大大方方看向夏濯。
這哥們念書時候話又少又不理人,一個勁參加比賽搞項目,一副高貴冷艷相——好吧說實話他那時候挺煩這人的,家里困難就困難唄,又不是他們害的,成天一臉冷淡,裝什麼裝?
——可沒想到私下對他媽居然這麼不一樣!
這人對他媽那股勁兒。
怎麼形容呢,都到黏糊的程度了。
正好這時幾個家長來接孩子,夏漪挨個和家長交代孩子們今天的行程注意事項,又被說了好幾聲謝謝小夏老師,笑得圓眼彎起來,亮盈盈映著光。
有個單獨來的男家長明顯在偷瞄她。
剛剛就是他問能不能做私人住家托育。
也是他家小孩黏夏漪最緊。
夏濯臉都青了。
他不想打擾夏漪工作,強忍到這一批家長走光,她要換班吃午飯,才幾步過去攔住她。
夏漪早注意到他,一看他湊過來就笑了。
“怎麼了?”她噙著笑,仰起臉,輕盈地問,“小濯?”
夏濯想摟她,可這邊人多眼雜,手臂稍微抬起,就克制地壓了下去。
“沒事。”他悶悶地說,“帶了杯奶茶,給你。”
夏漪愛吃甜的,可自己舍不得買,他下班回家經常買小蛋糕和奶茶給她。最近夏漪開始工作,離得近了,他就每天中午提前訂奶茶帶過來。
夏漪笑了,有一點高興,又不敢表現太高興,於是抿著嘴唇,握住兒子寬大粗糙的手,兩手一起捏上去,力道適中按揉他的掌心,關切地輕聲問:“吃飯了嗎?”
沒有,他每天吃的很隨便,這些天為了來看夏漪直接不吃午飯,下午邊啃面包邊寫文檔。
“吃了。”夏濯想多待一會兒,撒謊說,“媽,我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周牧祺:“……”
夏濯那一行的工作強度可不低啊。
每天要不停關注新聞政策動向跟蹤信息,還得和客戶溝通路演,寫一堆研究報告。
宏研還好些,主要研究宏觀經濟,總公司在北京不常需要出差,那幫券商研究所的行研天天累得吐血還得腳不沾地出差去做上市公司調研,加班到半夜是常事。
他真想不明白夏濯怎麼能每天抽出時間來看他媽。
而且這母子倆不就住一塊嗎?
天天中午見完晚上回家也能見,干什麼非得每天來一出忙里偷閒?
還黏黏糊糊捏著手靠在一塊小聲說話。
夏漪本來就年輕,夏濯年紀也大了,倆人站一起更像姐弟,頭再一低,瞧著就是情侶。
有那麼一些單親媽媽喜歡把兒子當情人養,這事他聽說過,不過他倆好像還不是那一款。…氛圍像母子和愛人揉碎了融在一起。
夏漪去吃午飯時,夏濯還依依不舍站在門口,看她的背影。
周牧祺碰碰他的胳膊:“回回神兒。”
夏濯如夢初醒:“有事?”
周牧祺無語:“你下午不上班了?”
夏濯眼睛還在看他媽:“知道了,有事聯系。”
“怎麼還不樂意了?”他新奇極了,“我這客戶含金量高著呢,比你差不到哪兒去,你怕有個年輕後爸啊?”
這話算是戳到痛點了,夏濯臉比一開始還青,拳頭差點攥起來,壓抑地說:“能不能別提?”
嘿。行啊。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小子這麼容易冒火?居然一點就炸。
“阿姨特受歡迎。”周牧祺故意惹他,“不止剛剛那個,幾個男的有老婆還私底下聯系她呢。”
夏濯安靜幾秒:“…我知道了。”
他拳頭松開,表情重回冷靜,聲音平靜無波,開始籌劃殺人滅口。
行啊,以為是裝逼鳳凰男的同學居然是變態戀母狂!
對比過於突兀鮮明,他越想越滑稽,險些當著夏濯面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