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小妖怪一氣之下離家,撲閃著小翅膀直奔象魂嶺,眼淚簌簌落下,帶著沉重的傷心事,顆顆粒粒流在空中,猶如飛霰。
青羽一直跟在她身後。
小凰主去而復返,元極宮上下自然高興成一團,圍著她打轉。
大祭司孔佑過來驅散眾人,頭抬得鼻孔快指到天上,頤指氣使,“小凰主還是先入神卵之中,補全身體為好。”
驕傲的綠毛老孔雀!
“我是來當大王的,肯定要先弄清楚這里的情況,再決定我要做什麼,你們先說說看。”
孔佑旁邊站著的一個跟青羽有三分相像的黑衣小姑娘插嘴道:“小凰主年紀小,怕是理不清族內事務,不如先聽大祭司吩…”
話未說完就被青羽扯到一邊,他清楚小祈雲的脾氣,根本不會受人擺布,拉著妹妹不讓繼續說。
一名溫婉美貌的婦人倒是開口,准備向祈雲交待現下的情況:“我族如今內憂外困…”
被孔佑冷聲打斷:“這些事不要對孩子說。”繼而轉身對祈雲道:“小凰主切勿任性。”
任性任性任性,任性你個大頭鬼!
老孔雀這句話像極了那個總是拒絕她,害她傷心難過的臭老頭說的,小妖怪此時就聽不得這個,齜著尖利的小虎牙凶巴巴道:“我是大王還是你是大王?再說一遍,你,你們,所有人都得聽我的。”
孔佑臉都氣綠了,身上的綠毛氅氣得一抖一抖,活了幾千年,莫說禽族,在整個妖族都是地位超然,今天卻被個小娃娃很失禮地訓了一頓,面子上十分掛不住,差點就想甩袖而去,因為某些緣故,又不得不留在這里,只能對那個可惡的小娃娃暗自咬牙切齒。
聽了一小會兒,小妖怪就明白了,象魂嶺的靈氣不復當年充裕,而隔絕內外的結界陣法年久失修,使得本就不富裕的靈氣散逸更為嚴重,陣法是她一脈相承的先祖布的,只有她能修,所以她一回來,就被很著急地使喚了去重新孵化,孵化完了好來修陣法。
雖然陣法可以修復,但是眼前的這些妖大都不想再困守一隅,以大祭司孔佑為首的一群妖想與人族爭衡,殺人奪地,重塑山林。
另外溫和些的,比如那位很美貌的三祭司,則主張到天外,重新走出一條適合妖族生存的路來。
不論哪一條,都不是小祈雲喜歡的…
“好了,本大王都知道了,我的蛋殼在哪里,帶我去。”
禽族未來如何,可以慢慢打算,如今她就想趕快長大,變得很厲害很厲害,然後回去先給爹爹治病,他現在對她很壞很不好,可畢竟疼她那麼多年,等治好他因風寒所起的咳嗽,就永永遠遠不理他不見他了。
唐大人那夜丟了女兒,急火攻心,吐血跌倒在地,便纏綿病榻,時時昏迷,沒能再站起來。
偶爾清醒片刻,一睜眼就著急向周圍尋閨女,最後在痛苦失望之中又昏睡過去。
比祈雲還小半歲的唐劭衣不解帶,日夜守在床邊侍奉病重的父親,自知做錯事的唐二悔恨不已,也想在父親病榻前守著,他進來一次,就被唐三趕一次。
這一次又被扯出門外,唐三狠狠揪住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的哥哥的衣領,眼中全是憤恨,“你來做什麼?且去尋你的歡作你的樂,此處不需要你。”
半大的少年,身體尚未長開,臉也尤其稚嫩,語氣神態卻與唐祭酒如出一轍。
說完合上門進去,冰寒春夜,將唐二鎖在門外,唐二背靠在柱子上慢慢滑倒,蹲跪在地上抱頭痛哭抽泣。
一門之隔,坐在榻前的小小少年,看著父親蒼白消瘦、毫無血色的面頰,也紅著眼眶無聲哭泣,背過身軀默默擦眼淚。
清淮站在檐下靜靜看了一會兒,消失在夜色中。
清淮離開之後,果如先時張重稷所言,他與小祈雲兩個留下的濃重妖氣,招惹來了不干淨的東西,一只魘鬼趁虛而入,占據了碧梧園,害得唐大人墜入陸離夢境,不再有清醒之時,病入膏肓,回天乏術。
還在翠華山除妖的張重稷,無意間聽聞唐祭酒病重,撇下做到一半的事,匆忙前來探望,先殺魘鬼,後布符咒,將整個唐府護在里面。
唐大人病榻前。
唐劭滿眼希冀看著正在全力施救的張重稷,“張大人…”
張重稷閉起的雙目睜開一瞬,瞳仁由一片漆黑變得正常,道:“我現在能力不夠,等…的時候,等我。”
說罷火速離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或許是沒了魘鬼作祟,又或許是張重稷救治有效,他走後兩三日,昏迷日久的唐大人這天竟悠悠轉醒,罕見地沒有一睜眼就找女兒。
他掃視一圈周圍,先是看了看三個兒子,再看向兩個妾室,在張姨娘身上停留不過一瞬,就將目光放在蕭姨娘身上,“你過來。”
小兒子是張姨娘所出,他自會看顧好母親,只有蕭姨娘沒有倚靠,人也才二十出頭,還很年輕。
“老爺…”蕭姨娘哭成個淚人,要去拉唐大人的手,被他輕輕避開,道:“這幾年辛苦你幫我打理家事,挑一些你喜歡的田莊店鋪,田地契給你。你還年輕,不必為我守節。”
這話看似是對蕭姨娘一個人說的,實際上也是對三個兒子說的,希望他們不要為難蕭姨娘。
蕭姨娘痛哭不已,哭著說不願改嫁之類的話,唐關擺手,讓她止住哭聲,然後掙扎著起身,唐劭立刻上前扶起他,“父親。”
“扶我到外面。”
唐劭取來一件他常穿的墨色衣袍,披在他肩頭,然後扶著他出門,出門後,唐關便放開兒子的手,像尋常那般負手向前,只不過步伐很慢,緩步出了無逸園,向他想去的地方慢慢走去。
唐劭跟在他身後。
此時冬去春來,外面一派新天地,枝抽嫩芽,花蕊漸放,病到形銷骨立、滿臉灰敗之色的唐大人與之格格不入。
烏黑的發絲添上幾縷斑白,在陽光照射之下格外刺眼,而即便是這樣能融化冬天的春日暖陽,也化不開他臉上的陰郁。
遍地春風,處處新芽,只有碧梧園的梧桐樹和他一樣,一樣的死寂枯槁。
沒了小妖怪的碧梧園,一片蕭疏寥落,往日落滿鳥雀的庭院,如今一只也無,百鳥本為朝鳳而來,鳳凰離開了,它們自然也不願再停留在此。
唐關撫上秋千索怔怔出神,使之輕輕搖晃,仿佛小寶貝就坐在上面,晃著小腿兒鬧著要他推秋千。
這架秋千,是祈雲六歲的時候綁的。
小粘人精習慣了跟爹爹睡,死活不肯自己住一個院子,哭著鬧著要搬回無逸園,唐關為了哄女兒,在碧梧園親手綁了個秋千給她玩,一開始,他也會時常過來,把豆丁大小的寶貝放在秋千上,推得高高的,聽一下午她的笑聲。
後來祈雲帶著哥哥弟弟在花園也綁了個秋千,可她最喜歡的還是碧梧園的這個,就連發呆也喜歡坐到上面。
唐三和哥哥們以為父親的身體會慢慢好轉,結果那次碧梧園之行,更像是回光返照。
唐關恍惚之間睜眼,因沉疴拖累,沉重了好幾個月的身軀,忽然一片輕盈。
“爹爹!”旁邊探出一顆調皮可愛的小腦袋,歪著頭甜甜喚他,然後向他飛奔而來,撲到他懷里緊緊抱住他的腰。
雲兒…他正要回抱懷里的小寶貝,她突然自他懷里掙脫,狠狠推開他,神色冷漠,“我不要你了。”
我不要你了。
這句話刺得唐關靈魂劇痛,一回神,本在眼前的女兒已經到了十丈開外,並且背對他朝遠處的白色光門跑去。
“雲兒,雲兒…”唐關追著女兒背影一路疾奔過去,逐漸靠近那道光門。
最後,邁步踏入…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斯人,今歸黃土。
人生實難,死如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