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修棧道,度陳倉
她緊貼著這句話的周圍撕出一個窄窄的小紙條,對折幾下,塞進書殼透明膠皮的內封里。然後面色如常地拿著這個本子走出房間。
岑仲正好掛掉手里的電話,“找到了?”
岑有鷺點點頭。
“我已經聯系黎允文家長了,她大概十分鍾就到。我們去會客室等吧。”
心里有鬼,岑有鷺幾乎將她的所有表情和語言濃縮到最精煉,以防岑仲從中讀取到任何會讓他靈光一閃說“本子給我檢查一下”的信息。
小時候,岑仲在她心里也曾經是無所不能的超人。
她母親早逝,岑仲與岑有鷺兩父女相處到現在,他在岑有鷺這個什麼都不服的女兒的心里,幾乎變成了頭號反派的代名詞。
沒有什麼能比岑仲更讓岑有鷺感到壓迫與束縛的存在了,光是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氣,岑有鷺都感覺窒息。
好像她那操心過度的父親隨時會冒出一句“外面的空氣不干淨”將她趕回家中。
好在岑仲現下似乎真的對她放心了,一個眼神都沒覷向岑有鷺,一語不發地在會客室泡他的茶。
倒掉頭泡,岑仲給岑有鷺先滿了一杯,“喝。”
於是岑有鷺拿起杯子緩慢地抿了幾口,一股熱流從她的喉管一路往下滑,有了對比,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這麼冰。
最頂層的茶葉懸針似的飄在澄澈的茶水中打轉,岑有鷺出神地盯著。
或許是心里懷揣了一點最後的期待,又或許是滾燙的茶水行而有效地熨貼了她,岑有鷺全身都開始回暖,上癮似的一杯接一杯,直到小腹鼓脹。
短時間內喝了太多水,她現在有點想上廁所了。
只是一個筆記本,隨身攜帶進廁所顯得緊張兮兮的,反而會讓岑仲注意到。於是岑有鷺將本子放在凳子上,用桌面遮掩住,一溜煙跑去廁所。
心里始終惴惴,她用上了此生最快的速度趕回會客室:岑仲依舊低頭在打茶沫,她的本子也還在椅面上。
心跳被疾跑微微提速,岑有鷺面色平靜地平緩呼吸,走回座位,假裝不經意拿起筆記本。
她瞟了眼岑仲,趁後者沒注意,疑神疑鬼地飛速掀開筆記本,見她的小紙條還在塑封里夾著,心這才終於放下了。
出於謹慎考慮,岑有鷺悄悄伸手指進去,想將紙條摳出來看看。
岑仲剛好打完茶沫,開口道:“你的筆記本呢?准備好,黎允文已經進小區了。”
岑有鷺猛地將本子合上,舉到岑仲面前晃了晃,“在呢。”
果然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了黎允文的腳步聲。
“鷺寶!”她一個衝刺閃現在門口,眼眶紅紅的,看起來在車里剛哭過一場。
叫黎允文過來也不全是為了尚清,也是真有幾分姐妹情深在里面的。
岑有鷺在父親面前憋住的情緒瞬間爆發,拖著哭腔也喊了一句文寶,衝上去和黎允文兩個人執手相看淚眼。
岑仲就在一旁默默喝著茶,時不時抬手看看腕表,終於出聲打斷了她們二人的對話。
“時間不多了,岑有鷺。”
岑有鷺打了個哭嗝,這才從一旁拿過暗含玄機的本子,遞給黎允文。
“文寶……這是你之前借我的筆記,現在就把它還給真正的主人……我走了你可不要放松警惕,筆記一定要時常翻看復習,爭取繼續進步,說不定你還能打破我的記錄。”
黎允文對岑有鷺父親的脾性和她早戀的事一清二楚,在車里的時候就聯系前因後果,將事情大概猜得差不多了,此刻手里被塞了本“自己的”筆記,當下明白岑有鷺的話外之音。
她含著淚將筆記抱進懷里,重重點頭。
“鷺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它。”
看見那個在高壓之下偷偷反抗的成果被黎允文緊緊摟在懷中,岑有鷺懸著的心此刻才終於放下。
與黎允文最後告別,被岑仲監督著上了車。
直到與這個城市分別的最後一刻,岑有鷺都一直沉默地趴在車窗上,不知疲倦地往外看。
任務完成,她連和岑仲虛與委蛇的精力都沒有,擺出一副徹底拒絕和岑仲交流的姿態,將自己完全貼在車門上。
白晶晶率先下車替岑有鷺拎行李,岑仲看了眼連埋怨都不願意掩飾的女兒,嘆了口氣。
“很恨我?”
“不恨。”岑有鷺說,“你把我丟到國外也挺好的,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想離你遠一點了。”
說這話時她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也淡淡的,沒有被刺激出來的憤怒,也沒有強裝的歡喜,只有無邊無際的麻木。
仿佛她今晨吸入的濃霧再次在胃里翻涌,反芻著被她從口中吐出,隔絕在了面部。
從她意識到原來同齡人的周末不是無休止的補課與緊鎖的家門時,從她長到現在卻還不明白公交車該怎麼坐時,從她一直只認識學校與家之間的通路時……
她就知道自己養在岑仲身邊,永久地失去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遠處路燈被燈罩籠住,愚蠢的飛蛾撲了上去,以為自己尋得了生命的目標,沒想到卻反而被燈罩關在了其中,任它的翅膀如何將鐵罩拍打得嗡嗡作響,也無法改變結局。
岑有鷺隔著車窗玻璃,用手指按向飛蛾,或許是想把它們從里撥開,又或許是想直接按死它們給個痛快。
白晶晶在車外打著手勢示意岑有鷺下去,車門關上的最後一秒,岑仲突然開口:
“你要是好好學習,不搞那些有的沒的,就沒有今天的事。”
關門的動作一頓,岑有鷺重新拉開車門,彎下腰將頭伸進車內,平靜地凝視岑仲。
“你今天這麼生氣,究竟是因為我早戀,還是因為我脫離了你的控制,你自己不清楚嗎?爸。”
她不是憑衝動做事,還會離家出走的小孩子,她知道自己想要好好成長就依然離不開岑仲的助力,所以她願意忍。
一直忍到她能夠撞開燈罩自由飛行的那天。
岑有鷺沒再給岑仲回話的機會,啪的一聲關上車門,單肩背上行李包大步離去。
這是她頭一次在岑仲面前沒有用裝乖裝傻來規避掉一些來自大人的嘮叨與麻煩。
那雙遺傳自他亡妻的眼睛不知何時,竟然在岑仲沒注意到的角落里獨自蛻變,長出了蓬勃的野心與靈魂。
岑仲一語不發地凝視著她的背影,良久,將手揣進了行政夾克的口袋里。
“爸爸是為了你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