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納星,森德哈斯。
天色陰沉,一片拆到一半的舊建築中央的空地,兩撥人在進行一場交易,看打扮都是黑幫分子。
交易已經到了尾聲,貨驗過,錢也驗過了,雙方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笑容,神態舉止都開始有所放松。
就在這時,忽然“砰!”一聲響。
加了消音器,但在場的所有人還是聽到了那令人心驚肉跳的槍聲。
其中一個頭目的腦袋,就在他們眼前炸開血肉和腦漿,爆成一朵花。
槍響的瞬間,長滿青苔的老舊磚牆旁,一個人影閃到牆後面,利落收槍,轉身就走。
他幾步跑進一條死巷,很快到了盡頭,兩條長腿有力地在狹窄的夾道左右蹬步,幾下就攀上旁邊半塌的房頂。
身影再一晃,就跳了下去。
後面有子彈射來,只從他臂邊擦過。
另一邊是一條廢棄的道路,寬闊但坑坑窪窪。
一輛車停在路邊,側面車窗開著,發動機未熄火,蓄勢待發。
先前開槍的殺手幾步衝過來,拉開後車門就坐了進去。
車子立即發出咆哮,離弦箭一般衝出,在滿是爛坑碎石的路面上顛簸著疾馳而去。
後面翻過巷道的追兵一轉眼就成了小黑點,只響了幾聲不甘心的槍聲。
殺手抱著槍扣好安全帶,把蒙在臉上的迷彩色脖套拉到下巴下面問:“彪哥那邊怎麼樣?”
開車的是個長相漂亮,身材火辣的紅發美女,眼睛盯著路面說:“得手了。”
殺手哦了一聲,在顛簸的車里就開始拆槍。15秒鍾不到,槍管連帶瞄准鏡、槍托、供彈、扳機組就已經拆好裝好箱了。
“可以啊,小龍。”紅發美人從後視鏡里看到了,一邊打方向盤急轉彎一邊吹了聲口哨由衷地贊嘆。
美人開車風格極為狂野,哪怕早就甩掉了追兵,還是把車子開得像在飛。
從山體內燈光明滅不定的長長通道衝刺一般駛向出口時,就像一下子駛進了時光隧道。
這個小龍,就是在伊拉納重獲自由的景川,臉上做了局部仿生皮膚易容,已經基本看不出來原本的長相。
半年前,景川跟著黑鵠的販奴船來到伊拉納,被鎖在臨時安置奴隸的庫房。
隨船的主管、調教師和其他人員對待他的態度和對待其他奴隸沒有分別,也沒有對他搜身或者格外關注。
他的手雖然被磁力銬鎖在身體兩側,還是能用手指勾出儲物腰帶里的一兩個小工具。
守衛比他想象的要松散得多,他在天色未亮時就離開了那個庫房。
外邊是成片的簡陋建築,老舊、狹窄、密集,和航空港大樓及其另一邊高新區域摩天大樓的恢弘形成強烈對比。
他在街邊撿了件肮髒的破風衣隨便往身上一裹,頭發弄亂,臉上抹上泥灰,再把身子一縮,活脫脫變成一個不起眼的流浪漢。
他沒往偏僻無人或是繁華的地方跑,甚至沒有遠離航空港附近的貧民區。
一來他沒錢,二來嘛,這里建築多且密,地形和人員都復雜,最適合躲藏。
別說外來的人,就算是本土警察想在這種地方找人都不容易。
作為殖民星,星際航空港一帶同樣歸屬主星管轄,但不包括景川躲藏的那片貧民區——那里屬於一個叫森德哈斯的國家。
在伊拉納有一百多個國家,雖然和陌星比起來,主星勢力要大得多,但主星機構完全不插手各國內政和他們之間的關系。
貧民區里不乏像景川那樣沒有身份的黑戶,也不乏靠拳頭賣命謀生的法子。
景川有時候打幾場黑拳,有時候也收錢給某個黑幫看看場子。
從一開始的飢一頓飽一頓、東躲西藏,到足夠溫飽,在一個塌了一半的爛房子里固定落腳,他用了三個多月。
森德哈斯是個混亂的小國家,各地黑幫猖獗,街頭火拼屢見不鮮。有些黑幫會在外面找一些小混混,讓他們跟外圍成員一起衝在前面送死。
這種活,景川干過幾次。
沒有表現得很突出,每次都只是因為“運氣”好而活下來。
也有黑幫招攬過他,他找了些借口拒絕了。
畢竟伊拉納不是他長留之地,他不想讓自己被限制住。
某一次類似的火拼,他遇到了彪哥——他逃出風家內宅後接應他的雇傭兵頭目。
彪哥和他的人被其中一個幫派請來趁亂圍殺敵對方的一個重要人物。
他們恰好與景川同陣營。
亂戰中景川替彪哥解決了一個背後襲擊的人之後,彪哥衝他抬了抬下巴:“一起?”
同類之間總是能感覺到相似的氣場。
那之後他就加入了彪哥的隊伍。
彪哥的隊伍在陌星和伊拉納都接任務。
“你用龍奎這個名字吧,也不用費心再去弄身份了。等你做了易容,讓二海黑進系統把照片之類的資料換了就行。”彪哥這麼對他說。
“這個人……?”
“死了。”彪哥輕描淡寫地說。
景川沒有問下去,隊伍里其他三個人也沒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
景川很清楚,做這一行的死亡率不比黑幫低。
但相對來說也更自由。
什麼時候他想離開,就能離開。
彪哥的隊伍近期都在森德哈斯,景川也就跟他們混著。
……………………
車子駛入城鎮,車速才終於慢下來,最後停在一幢小旅館樓下。景川下了車,提著裝了狙擊步槍的箱子,和開車的美人一起走進旅館大門。
美人自然而然地搭住景川肩膀,肘彎勾住他的脖子,態度十分親昵,豐腴的胸部還直往他身上靠。景川無奈地說:“阿雪……”
“你不喜歡女人,我知道啊。”阿雪很流氓地說,“所以我現在當你是兄弟啊,兄弟才勾肩搭背。”
景川停下來,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幾秒鍾之後,阿雪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景川這才繼續走。阿雪落後他半步,用他能聽到的聲音嘀嘀咕咕說:“真是個木頭。”
木頭麼?
可能吧。
其實景川在來到陌星之前沒有覺得自己喜歡同性,手衝時看的圖片或者小片子都是阿雪這樣的大胸美人。
對風贏朔,他說不上是因為身體習慣了還是一點點認識了不同的風贏朔之後才動的心,但他的確對風贏朔產生了感情。
然而,身體的契合不等於思想也能契合。再好的籠子只是個籠子,再好的主人也不是愛人。
他不會再回頭了。
可那不等於他能很快忘了風贏朔。
那個人霸道地待在他內心某個角落,怎麼都趕不走,怎麼努力去忘記,都忘不掉。卻又總是在沒有特意去想的時候,就在腦海里閃現出來。
閉上左眼,用右眼對著狙擊槍瞄准鏡時,他會想起除了養父外,唯一注意到他左眼有問題的是風贏朔;看到同伴把匕首在左右手之間拋來拋去時,他回想起風贏朔也總是喜歡用左手拋一拋刀子,再拋遞給右手;吃魚的時候他會想起他們在綠洲的水邊釣魚;別人開一些葷玩笑時,他會覺得身體某些隱秘的部位起了反應,好像正被風贏朔的散鞭掃過,或是被他修長好看的手指揉搓……
然而,他不會再回頭了……
可也沒辦法接受新的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
未來或許可以吧?他不會逃避,但也說不上對這個未來抱有期待。
他在小旅館里,待在自己房間,靠坐在窗台。窗外是黃昏時分迷蒙陰沉的霧氣,像他理不清的思緒。
剛到森德哈斯時是冬末,現在已經是炎炎夏日。這半年的時光顯得極其漫長。
能逃出來,還真的感謝風贏朔的自以為是。
風贏朔大概以為無論是景川,還是黑鵠,都被他拿捏著,不曾想到黑鵠自有老狐狸的奸詐,而景川有著並未被磨滅的直覺和機敏,還有不到最後關頭不肯放棄的執拗。
景川最初產生懷疑是因為黑鵠對他的維護,再細想下去,就發現了更多的疑點。
比如,風贏朔辦公區那麼大,人那麼多,他為什麼要自己去通知在公共接待區的黑鵠?
明明他按一下呼叫器,讓他辦公室外間的助理去做就可以。
甚至他的助理們也不需要親自去通知,接通通訊,和接待區的工作人員講一聲就行。
再比如,黑鵠怎麼那麼巧就帶著一個全新的,有防定位防追蹤功能的微型通訊器?
還有,黑鵠用通訊器和他溝通,早早就提到他有奴隸要運到伊拉納。
他是浮世夜都的老板,而浮世夜都明面上是個正經娛樂場所。
他提到運奴船之後沒有更多解釋。
是什麼使他認定一個內宅的私奴會知道他有跨星球販奴生意?
唯一的理由就是用販奴船引誘他出逃是風贏朔的安排。
因為風贏朔和他講過黑鵠背地里的勾當。
黑鵠的種種大意,也都看在景川眼里。
略一想,就猜到這人雖然為風贏朔所用,心里到底是有點不甘心的。
那句“他不痛快,我就高興了。”的話,根本就是出自真心。
於是景川的直覺告訴他,可以將計就計去冒這個險。
反正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跑不掉,被風贏朔抓回去——至於風老二和雷家,他都沒怎麼在意。
這兩個人不敢公開做什麼。
在黑鵠勢力范圍內,他們不敢做什麼。
而在遠離陌星的伊拉納,他們也只能做一些鬼鬼祟祟的小動作。
畢竟他們在陌星的勢力是沒辦法在另外一個殖民星有多大影響的。
在伊拉納重獲自由後,一開始沒錢,景川打拳或者打架,臉上受了傷就故意不怎麼打理,又是血又是腫的,不容易看出他原本的樣子。
身形也總是有意傴僂著。
後來跟了彪哥他們,有了點錢,就在黑市做了仿生皮膚易容。
至於回到遙遠的瀾星這個想法,只能一步一步來,短期內還是難以實現。
……………………
天色漸漸暗下來,景川跳下窗台,到彪哥房間跟其他人會合。他們要等彪哥和另一個隊員回來,再一起吃飯和分錢。
隊伍里精通黑客技術的二海調出一個光屏,給景川看暗網里關於他的懸賞令。
景川一看就知道不同的懸賞令來自兩個勢力,一個是風家,另一個匿名者明顯是風家老二,或許還得算上他背後的雷家。
“挺值錢啊。”二海開他玩笑。
隊伍連景川在內一共就五個人。
他們有他們的規矩,不會出賣同伴。
所以景川對二海的玩笑不以為意。
他湊過去看了看價格,嘆口氣說:“也沒值多少錢,就算我把自己賣了,也不夠錢回到瀾星。”
“慢慢攢唄。”阿雪翹起二郎腿說,“只要活著,遲早能攢夠錢回去。”
景川嗯了一聲,拖了張凳子坐下,聽二海在通訊里問彪哥還有多久能到。
簡陋的房間,剛剛熟悉起來的同伴,周遭的聲音……一切都像不真實的夢境。
景川攤開手腳。
手臂從椅子扶手上面像樹枝似的伸出去,兩條腿裹在合身的褲子里筆直筆直地叉著。
每次覺得自由像假的,他就會這樣把四肢大大地叉開,讓這種無束縛的感覺被放大。
阿雪踢了他一腳,說:“杠到我這邊來了,再不收回去,我當你在勾引我。晚上我去扒你衣服,你別哭著喊著說我強奸你。”
景川笑著把朝她那邊的腿收回來一點。
遲早……他心里說。
是的。遲早。
在陌星的一切,遲早只會成為一段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