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月末的時候,忍冬花謝了。
映凌將她與短珂鎖在房里,終日寸步不離。
短珂蘇醒後四肢皆無知覺,一開始還會說些笑話給映凌聽,想讓她不要悲傷。
漸漸的,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
有一次映凌有事出門離開,回來時發現他掙扎地爬到河邊,連忙將其拉住。
“我只是想喝點水而已。”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但映凌不信,因為最近一個月來,他整日一直望著窗外,望著那條湍流不息的河。
萃琳也是一直愁眉不展。
她這段時間不停往紫薇山跑,然而洞口那刻著四個大字的石塊一直不曾挪去。
相思一纏身,似病難尋根。她的神色都因此憔悴了許多。
飛星沒有再來過這里,管亮之後想巴結他也巴結不到,於是又去為別的宗門采集海底劍石,此刻正因被罡氣傷及肺腑躺在另一個房間里。
德慈在知曉青蓮仙門的那位仙子去往鏡山澤後,又去尋了別的辦法,東奔西走後始終無果,還被騙走了兩顆珍藏的黃品甲階丹藥。
呂易很無力,進而覺得自己很無能。
就在這時,散修們找上了他。
不是幾個,是一大群。
明山劍派與白火教、流雲宗等附近的其余門派平時互相競爭,但面對金榕島、仙府出世等等共同利益的問題時便會勉強團結。
像他們一樣,金榕島上的散修雖然平時斗爭,但也會為了同一個目標暫時握手言和。
一些具有一定話語權的散修們聚集到一處幽靜的山腳,商議了一些事情。
島上的仙石等資源的分配,為各個宗門的效力的人員數量以及收益等等——這些全都不是此次議事的重點。
他們找上了呂易,一反常態地親切詢問了他的近況,甚至關心起他的同伴們,盡管他們把短珂、萃琳等人的名字都叫錯了。
呂易疑惑不解,直到他們問起他與紫薇山那位真人的關系時,他才反應過來。
散修們闡明了來意——他們打算拿那位紫薇山的真人當靠山。
呂易很認真地與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那位真人絕不會同意。
他與他們爭辯許久,仍是各自說服不了。
“那位真人怎可能同意,這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我等一群散修的供奉?為了這點東西與幾個宗門作對嗎?豈不是痴人說夢?”
“並不需要她的同意,甚至不需要讓她知道……不,應該說不能讓她知道。”這時,一道冷漠的聲音響起。
隨著這熟悉的聲音落下,一名身穿漆黑衣衫的散修來到呂易面前。
一條空蕩蕩的袖子隨風飄動。
“合晦?”
“是我。”
此人正是前段時間去威逼李樂的那個領頭的散修合晦。
他與呂易不僅認識,甚至曾經是同伴。
當年合晦被斬斷一臂,逐出宗門,流落至金榕島時,便是呂易一直在幫助他。
可呂易講究互幫互助,合晦則秉持弱肉強食,隨著時光流逝,兩人漸行漸遠,直至後來發展到水火不容的程度。
呂易眯了眯眼睛。
合晦平靜說道:“此番正是我的主意,你有不懂的,我可以給你解釋。”
呂易強壓住怒火,沉聲道:“那你說說,不能讓那位真人知道是什麼意思?”
合晦說道:“意思就是狐假虎威。”
“為何,以及有何用處?”
“如你所說,那位真人一人無法與諸多門派抗衡,她自己也必然知曉,如此定不會做我等靠山,所以,不能讓她知道。而狐假虎威讓那些宗門以為我們有她撐腰,並非是為了不受壓迫,而是令我們有底氣多爭取些利益。”
“他們既不會忌憚區區一名真人,那又為何願意讓渡利益?”
“因為沒人願意作出頭鳥,若率先出手與那位真人打斗,豈不是為其他宗門做嫁衣?”
呂易冷笑道:“哼,那只是你的臆想!難道他們這點小小的犧牲都不願嗎?不,這甚至都能稱為犧牲,對他們來說這只是維護宗門的臉面而已!”
合晦搖頭嘆息道:“呂易啊呂易,你可真是一點都沒變。”
呂易怒道:“你以為所以人都與你這般斤斤計較嗎?!”
合晦沉默片刻,輕聲道:
“在過去的歲月里,你從未問過我是如何犯了門規的,我很感謝你。”
呂易聞言眼眸微變,沒有說話。
合晦繼續說道:“我現在來告訴你。”
他的目光落在遠空中,眼前浮現出遙遠的痛苦記憶,然而神色卻一片淡漠道:
“那日我和師兄弟正在獵殺一群肆意殺生的妖獸,結果附近其他幾個宗門的弟子也在。有一宗門的弟子被妖獸所傷,危在旦夕,我為了救他們,未去幫助師兄弟第一時間殺死那妖獸頭領,因此令其內丹遭別的宗門奪去。然後……我就成這樣了。”
呂易神色一凝。
“你猜那內丹是何品質?地品?玄品?呵呵——”
合晦笑了起來。
這是呂易隔了不知道多少年再次看到他的笑容,但與那時的笑容不同,此刻他的笑容無比滲人。
“連當初只是生靈境的我們都能殺死……那只是顆黃品甲階的丹藥!因為一顆黃品丹藥長老勃然大怒,說我傷及宗門利益,不顧師兄弟安危,於是廢我劍丸,斷我右臂!”
合晦的眼中涌現出幾絲癲狂,持續一息後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他的神色與聲音又只剩冷漠,“我了解他們,他們是不願意做一點犧牲的。當然前提是只讓渡一點利益,少到讓他們覺得這只是施舍的程度。然而每家宗門皆讓渡一點,加起來便能讓我們的日子好過三分!這個道理你總能明白吧?”
呂易沉默許久,回頭看向跟著自己一起來的管亮、德慈等人。
他們目光皆明亮無比,眼里流露著期待,當呂易看向他們時又低下頭去。
呂易最終也沒有同意。
但他也沒有反對,連自己的同伴都同意了,他知道再反對也沒有意義,於是沉默。
默,便是認。
他當晚在庭中取出一個酒壺。
自從成了小團隊里的主心骨後,他便想著自己要時刻保持著清醒,而飲酒若總用仙氣逼除,與飲水無異,便沒了意思,不如不喝。
他盯著酒壺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收了起來,轉頭看向紫薇山的方向,決定今後便不參與這些事了,把決定權交給了管亮。
可此時此刻,映凌的出現又將他拉了進來。
呂易神色呆滯,不知道映凌為什麼會在這里。
“她已經把你們這些東西的主意告訴我們了。”假翡尖聲譏笑道,“還想瞞天過海呢?自作聰明!”
雖然呂易也不同意島上散修的意思,但將這事告訴這些壓迫他們的真人是什麼意思呢?
他茫然地看著她,聲音里滿是不解問道:
“為什麼?”
映凌面無表情道:“因為只有真人們才能治好短珂。”
“你難道忘了短珂之所以變成這樣就是……!”
“那你們有辦法嗎?!”
映凌低著頭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們能治好他嗎!?他是為了保護我們才變成這樣的!你不知道他為什麼天天看著那條河,因為他——”
“聒噪!”
白火教的凍火真人神色不悅地冷聲說道,房內的溫度頓時一降。
映凌咬著牙,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兩道飽含復雜情緒的清淚從眼眶中滑落。
呂易張著嘴,下頜微微顫著。
樊光揉了揉發紅的鼻頭,說道:
“給你幾天時間,想個法子,去將那位真人請到這里來,但別說我們在這。這是給你將功補過的機會,事情若成了,不僅不會責罰,還會有賞賜。你們同伴的傷我們也能治。”
“但要是辦砸了!哼哼——”狂如呲了呲牙,露出如惡蛟猛虎般的猙獰表情。
呂易聞言瞳孔一縮,他又怎會想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將其帶到這里來,還不說他們在這兒,這不是擺明了設陷阱嗎?!
連同廣刹偽造的背景——從鏡山澤而來的消息他們此刻也已從映凌處得知。
據他們推測,鏡山澤極為凶險,跨越數萬里來到蓬萊且只有兩個人,還遮住臉面不讓他人知曉,勢必是無依無靠,從鏡山澤逃難至此!
他們這般想著,所以決定動手。
可聽說那人腰間持劍,估計是名劍修。
仙修道修也就罷了,可偏偏是明劍修,一名實力不明的劍修。
那萬一也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怎麼辦?
呂易此刻只覺得口干舌燥,喉頭發緊,聲音沙啞地沉聲道:
“諸位真人實力超絕,何必多此一舉。”
幾人沉默不言,最後流雲宗的緩德真人冷聲道:
“叫你干什麼就干什麼,哪來這麼多廢話!”
果然,與合晦說的一樣,他們是一點險也不願冒,生怕被別人占了便宜。
呂易低著頭,內心正在動搖。
明山劍派的來思長老淡漠道:
“你若不願做,也行,我們自可以去尋別人,只不過此事完了之後,你們也別想有好果子吃,你自己選吧。”
映凌淒聲道:“呂易大哥,哪怕是為了短珂……我求求你,我求你了!”
她說著便俯身伏拜下來。
呂易不知該說什麼。
他還能說什麼?
他閉上眼睛,無聲慘笑。
一方是他的同伴以及島上的散修,一方是曾經救助過萃琳與短珂的廣刹真人與飛星。
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眼下為了保全前者,便需要他將後者推入火坑。
呂易深吸一口氣後,嘶啞地說道:
“好。”
這一個字仿佛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心中某些堅持的東西也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那我們便在此靜候佳音了,給你五天時間,你……”
呂易沒有聽清他們之後說了什麼,失魂落魄地緩緩走出了房屋。
這天夜里,他在庭中對著明月不停在問道: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
他拿出酒壺,一口接一口地痛飲著。
他不想那麼清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