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玄離仙宗的弟子倒在樹蔭里。
山瀑湍湍下,溪水潺潺流。
人在哇哇叫。
在叫的不是他,是他的師兄弟。
“你們欺人太甚!”
才思殿內的賓客被憤怒的厲聲吸引,陸續圍了過來。
“出什麼事了?”
“那不是紫絡嗎?”
有人對靈宿劍派頗為熟悉,曾在梅仙會見過她,知曉她在劍派內的重要性。
“誰跟誰打起來了?”
飛星的目光落在樹蔭下的那名弟子身上。
只見黑袍下露出半張蒼白的臉來,鮮血正從他的胸口涌出。
他受了不輕的傷。
是劍傷。
一旁的紫絡手里拿著劍,劍上沾著血。
情況很明了。
“這是……?”
周圍的賓客也沒有急著下判斷。
倒是有些人看見了飛星,一臉驚異地叫出聲來。
飛星身形一閃,來到無人的樹叢間。
幾道身影隨之趕來。
玄離仙宗的三名真人如幽影般出現在樹蔭下,一人蹲下伸手拂過那弟子的胸口,血流漸漸止住。
另外兩人看向紫絡,身上的黑袍隱隱抖動。
紫絡緊張起來,下一刻,玉霜與虹芸出現在她身前。
“師傅、師伯!”
玉霜問道:“出什麼事了?”
紫絡身後的弟子說道:
“他們辱我師門,師姐看不下去便與爭論,最後切磋起來!”
“切磋而已!誰知她下手竟如此狠辣!”那玄離仙宗的弟子盯著紫絡怒叱道。
“是他說站著讓我刺一劍也不會受傷的!”紫絡的聲音略顯慌張,畢竟從現狀來看她怎麼都不占理。
受傷的弟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非痴傻之人,怎會說出這等話來……咳咳咳——”
他身旁的一人連忙道:“師弟!莫再言語了!”
另一人朝紫絡怒目而視,冷聲道:
“此言是要愚弄我等不成?”
是啊,哪有仙修弟子會一動不動站著讓劍修刺一劍的呢?
就算是刻意挑釁又自大也不會如此愚笨呀!
周圍的賓客中不少都在對著紫絡竊竊私語。
當然更多的人保持著沉默。
還有極小的一部分興致勃勃地等著看樂子。
紫絡急聲道:“他剛才明明說了!”
玉霜與虹芸看向那受傷的弟子,又對視一眼,明白紫絡是被算計了。
靈宿劍派的真人一直有人盯著玄離仙宗的三名真人,以防他們圖謀不軌。
沒想到是由弟子來引起禍端。
還是通過這麼下作卑劣的手段敗壞她們的聲譽。
玄離仙宗的三名真人看向她們,中央那人的口中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貴派是主,我等乃客,豈有客違主意之理?既然仙子說是說了,那便是說了吧。”
“師傅!他……”紫絡看向虹芸。
虹芸揉了揉她的腦袋,讓她安心些,看向他們冷笑道:
“說了就是說了,沒說就是沒說,什麼叫便是說了?我劍派可不做仗勢欺人之事!”
左側的真人開口道:
“那不知二位仙子准備如何處置這事?”
他的聲音像是生鏽的鐵劍切割肋骨時發出的響聲,聽得人汗毛倒豎,面露難色。
虹芸說道:“受傷的既然是貴派弟子,自然是看貴派的意思。”
“好。”
中間的真人點點頭,說道。
“既是因切磋而起……不知仙子可願切磋三招?”
虹芸聞言眯了眯眼,一旁的玉霜上前一步。
“請。”
“師姐!”
虹芸神色一凜,玉霜朝她微微點頭,示意無妨。
要打就來。
她的劍招攻守一體,毫無破綻,比虹芸那長於進攻但防守不足的作戰方式更妥當,而且她的實力也比虹芸強上一分,自然由她來最合適。
“在下蜮鸞,請指教。”
微風停滯,周圍的賓客自覺後退幾步。
玉霜垂著眼眸,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眼前的黑袍無風自動,蜮鸞那凹陷的眼窩中忽然亮起一道寒光。
他的身影陡然出現在玉霜身前,干枯的手掌從袍下伸出,直取她的心窩。
幾道黑影從他身下生出,一同從左右協同夾攻,細細一看竟是幾只猙獰的毒蟲。
與一名擅長執劍的劍修近身搏斗,不得不說確實是一個極為大膽的選擇。
劍光亮起,無數劍意從四面八方向他絞殺而來。
幾只毒蟲頃刻化作碎塊,絲毫抵抗的能力都沒有。
真正交手才知深淺,蜮鸞神色一凝,這劍意強度顯然遠超他的預期。
下一刻,黑袍被撕成碎片,他的身影出現在十余丈外,臉上有一條淺淺的血痕,正微微喘著氣。
玉霜站在原地,與剛才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此刻她的手里多了一把白玉般的劍。
出師不利。
這時,玄離仙宗剩下那個一直不曾說話的真人向前走了幾步。
蜮鸞見狀,退到了樹蔭下。
“在下虺南,下一招由在下來,玉霜真人不介意吧?”
他的聲音與前兩位都不同,溫和尋常,十分普通。
玉霜的回答仍然很簡單。
“請。”
虺南邁開腳,一步一步緩緩向她走來。
他的腳步很穩定,每一步的距離都一樣,每一步都能聽到青草被壓彎了腰時發出的呻吟。
穩定意味著扎實,距離一樣意味著精准。
玉霜的劍術也很扎實,也很精准。
所以在他踏入玉霜身前半丈之內時,劍尖精准地劃過他胸前的黑袍。
然而黑袍並沒有破。
所以他毫無顧忌地繼續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抓向她握劍的手臂。
這個時候玉霜應該往後退。
但是她沒有。
她反而也跟著向前一步,同時手中的劍刃上出現七個光點。
劍元迅速穿過七個光點,將其練成一线。
劍刃也跟著變成了一條线,豎著斬向虺南的手臂。
靈宿劍派北辰劍第十一式——連珠。
這是一招極難的劍招,對仙氣與劍元的控制要求極高,但玉霜很早以前就練成了。
虺南臂上的衣袖率先粉碎,他連忙收回手,然而劍氣並沒有消失,而是筆直地朝他衝了過來!
他身上的黑袍隨之一變,化作一條黑色的幕布擋在身前。
唰——
前三道劍氣落在幕布上,消散開來。
第四道劍氣落在幕布上,從幕布上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聲音。
當第五道劍氣接連落在幕布時,嘶啦的一聲,幕布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白玉劍上有六個光點消失了,還剩一個亮著。
還有一道劍氣。
虺南睜大了眼睛,看向玉霜。
玉霜的神情很平靜,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看著他。
沒有別的情緒說明她的心態很平和。
沒有動作說明她認為這最後一道劍氣便將分出勝負,也說明她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畢竟切磋就是點到為止的。
所以虺南認為她不會料到自己的算計。
於是,當最後一道劍氣穿過幕布中間的缺口,落在了他的身上時,裂開的幕布忽然化作無數毒蟲,朝玉霜撲了過去!
一旁的虹芸神色一凝,覺得玉霜此刻再揮劍可能已經來不及了,或許能擋掉大部分,但勢必會有幾只毒蟲咬到她!
要知道,玄離仙宗的毒向來是很麻煩的,可自己現在出手也來不及了!
玉霜的神色並沒有變化,她手腕一轉,便要出劍——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如琴聲響起,將撲向玉霜的毒蟲盡數滅殺。
虺南被玉霜的劍氣擊中後,後退十余步,吐出一口血,轉頭看去。
一道由金絲勾勒的白衣落下。
秋音君來了。
他身後跟著個白白胖胖笑眯眯的真人,自然是雨桐仙門的石螺。
秋音君走到玉霜身前,朝她微微一笑,而後對玄離仙宗的三名真人說道:
“冤家宜解不宜結,諸位何必大動干戈?便算是給我一個面子,就此停手如何?若還是氣憤不過,在下願來承這第三招。”
四周賓客一片嘩然。
“秋音君!”
“他為了玉霜真人又來了!”
“好一出英雄救美啊,若非秋音君,玉霜真人便危險了!”
玄離仙宗的三名真人對視一眼,沉默片刻後,虺南開口道:
“既是秋音君開口,此事便到此為止了。”
“多謝。”
秋音君朝他們拱了拱手。
三人回禮,而後帶著幾名弟子離開了。
賓客門紛紛為秋音君喝彩,有真情也有假意。
這時,柳薇、豐月兩位真人也趕到了,但事情結束得太快,已不需要她們了。
虹芸與紫絡上前來朝秋音君微笑行禮道:
“多謝仙君相助。”
“舉手之勞罷了,諸位仙子不必多禮。”
秋音君微微一笑,目光在虹芸的臉上停留片刻,看向了玉霜,神色關切道:
“真人可有受傷?”
玉霜搖搖頭道:“多謝秋音君相助。”
“那便好。”秋音君點頭笑道,“在下也是正想尋真人,碰巧遇到了這事。”
他說著,手中出現一柄古銅色紋龍寶劍。
“此劍名為雕龍玉,乃是地品乙階的仙劍,我偶然間獲得,想著與真人極為相配,願贈與真人,不知真人可願收下?”
就算是冬池山莊,地品乙階的仙劍也絕不可能是說送就送的。
要知道此前作為賀禮的兩柄仙劍也只是地品丁階而已!
秋音君為了追求玉霜真人竟然願意下這般大的手筆,可見其心之赤誠!
不止是周圍的賓客,這下就連虹芸紫絡以及剛趕到的柳薇豐月也不禁為其震撼!
眾人屏息看向玉霜,等待著她的答案。
“如此重禮,玉霜不敢收下。”玉霜說道,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眾人嘩然,一旁的虹芸等人也隨之倒吸一口氣。
秋音君沉默片刻,微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叫真人強行收下。嗯……關於玄離仙宗之事,我或許能與他們說上幾句,若能令貴派與其化干戈為玉帛便再好不過了。”
“既如此,玉霜便先謝過仙君了。”
秋音君眯了眯眼。
玉霜還是沒看他一眼。
而且只有在談到為了宗門的時候,她才把對自己的稱呼從疏遠的秋音君便成稍近些的仙君。
秋音君轉身告辭。
石螺向前朝玉霜等人行禮告辭,跟著秋音君一同離去了。
周圍的眾人隨之散去,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口中多了一件能為之樂道的閒事。
虹芸讓紫絡等弟子回去修行,並告誡她們莫與玄離仙宗的弟子起衝突,若出了什麼事先去找師叔師伯。
紫絡她們走後,虹芸看向玉霜無奈道:
“師姐,你也未免太無情了。”
“嗯?”
柳薇也說道:
“那秋音君對你這般殷勤,連地品乙階的仙劍都拿出來了,你不受也就算了,好歹看看人家吧。”
豐月附和道:“就是啊,你看人家看你這眼神……”
玉霜說道:“莫再多嘴。將方才的事情稟告掌門。”
“師姐,你……”
“去。”
“是~”三人無奈一嘆,轉身離去了。
玉霜並沒有急著離開。
她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樹叢間那道世上無人可比的俊美身影,而後順著小溪慢慢走去。
因為宗門上下皆是女子,所以劍派里多了許多只是觀賞用的花草樹木。
小溪之後有一片樹林,里頭有一處開滿繡球花的地方。
此時已有部分開了,皆是名叫雪團子的品種,花開便白如飛雪,直到凋零亦是如此。
這品種逍遙海上本是沒有的,都是從凡俗間引進的。
此時這附近並沒有人,兩道身影自然靠近。
他們都沒有急著說話,只是相伴而行,就像幾個月前在他們的島上時那樣。
這條路並不長。
所以他們走得很慢。
玉繡球,玉繡球,藹藹翠幄長絲綢。
疑是銀粟遲半載,落在暑時堆枝頭。
玉繡球,玉繡球,鬼斧神工巧琢就。
似雪若霧如妾心,凝成一片相思愁。
玉霜來到一簇繡球花前停下。
“臂上的傷如何了?”
“已痊愈了。”
“可有留下疤痕?”
“沒有。”
“那便好,否則便可惜了。”
飛星感慨道:“也不知入了金丹之後,這血里的花霧會不會消失。若一直在,一旦受了傷便麻煩了。”
玉霜平靜說道:“我不會讓你受傷的。”
飛星說道:“這本該是我對真人說的。”
“等你以後境界超過我,便可對我說了。”
“那我還需刻苦,以後真人承了門派重擔,我也得為真人分憂才是。”
玉霜伸手撥開擋在花團前的枝葉,說道:
“只要你在我便無憂了。”
她那清冷的臉上漸染一片粉意,如情竇初開的少女,對吐露這番話語仍感到有些羞澀。
飛星抬頭看向天穹。
他確實渴望去外面走走。
但與這份渴望相比,玉霜毫無疑問要重要得多。
抱歉啊,凌風。
……
(凌風:我沒意見)